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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雷恩那 - 萌爺(上)【單】 [打印本頁]

作者: long032    時間: 2013-4-19 09:44 PM     標題: 雷恩那 - 萌爺(上)【單】

本帖最後由 long032 於 2013-4-19 11:26 PM 編輯

【小說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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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雖說美之物,人人愛,但她陸世平實在太好色!
一見那位琴藝天下第一且俊美無端的苗三爺,
她不僅立即折服於他的琴音,更被他的美貌深深吸引住,
在她眼裡,小她兩歲的他就跟自家個兒的師弟一般,
她自然也想疼他、護他,畢竟照頤弟弟乃天經地義不是?
但那苗三爺心黑手狠,跟她脾性憨直的師弟半點不像啊!
確實,當年她使手段逼他就範,要他吃上大虧也得隱忍,
結果害他因而傷重,她也對他有著滿滿的歉疚和憐惜,
既然他信守當年承諾,她必不負他,定然為奴為婢相報,
這不,她偷回他身邊,卻漸漸發現對他之情不再單純??

【出版日期】2013-02-19
【出版社名稱】狗屋出版社
【書系及編號】花蝶系列1568
作者: long032    時間: 2013-4-19 10:28 PM

本帖最後由 long032 於 2013-4-19 10:42 PM 編輯

第一章

  深秋時節,太湖邊上的木樨花被秋霜打壓過,濃郁的香氣折損大半,再添上這一場淡淡風雨,如今只餘飄渺。

  循著湖邊行舟,湖東這兒便設有六個渡頭,然,不論哪家渡船,今兒個全早早歇下了。全因這樣的天,整大面的烏雲覆在上方,儘管還不到申時,黑壓壓的天雲映得湖面蒼涼陰鬱,極目望去儘是灰澤。

  正因如此,黯淡中的那兩點火光,顯得格外明亮。

  火光分別從兩艘篷船中透出。

  今日這「樨香渡」,梢公們將自家篷船撐回位在太湖邊上的家,返家歇息了,渡頭邊卻還泊著兩條篷船,看樣子像似打算在船上過夜。

  兩條船相距好幾個船身,一大一小,大的那艘頗為講究,篷子是用上好木頭搭起的,有窗有門,說是小型的舫舟也不為過。而小的那條,就當真是再尋常沒有的烏篷船。

  不過烏篷船上的人對這一帶似乎瞭若指掌,這秋霜天雨,船裡人為了避雨保曖,將長長船身滑進一處水蘆葦所形成的天然凹穴,那水蘆葦生得甚高,幾將烏篷船掩盡,只留一截船梢露在外頭。

  細雨持續。

  雨打在葉上、草上、篷上,雨落進湖裡,雨聲忽清忽濁、忽輕忽重。

  隨即「錚嗡」一響,音透綿邈,那琴聲在湖上蕩漾開來,音色與雨聲相和--

  雨聲濁,琴音沉濁含混。

  雨聲清,琴音輕明靈動。

  鼓琴之人在小小烏篷船內,指下所彈的曲調並非一般得聞的曲子,琴音似隨心而起、憑意去走,毫無滯礙,悠揚於天地間。 如此湖上聽琴片刻,忽而間,有人抄起另一張琴,淺淺靜靜地撥彈附和。

  和彈之音是從那艘講究的小舫舟中傳出的。

  一聽,便知那是張絕妙好琴。

  那人並未顯露多難的指法,只單純配合,手法雖簡樸無華,又處處和在極佳、極美的點子上,配合得恰到好處又耐人尋味。突然間,主琴者的琴音輪變!

  烏篷船裡的人不知是惱怒對方逕自相和,抑或想試探對方能耐,指法竟從隨意一轉繁複,快得出奇,一音疊過一音,餘音又繞餘音,彷彿斜風細雨、高山流水、萬里江河、無盡穹蒼,盡在其中。

  妙的是,和琴者沒有退縮,反倒和得暢快淋漓。

  如此一來也證明了,和琴之人不單單有張好琴,琴技亦高絕,經這麼一彈,便將手中絕妙好琴的奇、古、透、靜、潤、圓、 清,各樣的好處,全都展露無遺。

  琴音一山還有一山、浪後更有浪。

  最後,主琴者約莫是痛快了,在一連串疊洞、猛滾的指法過後,乍然間回歸徐慢之調,如雨絲漠漠了湖色。

  幽然之間,聽得一女子的精雅嗓聲附和琴音唱出--

  杳冥冥兮羌畫晦,

  東風飄兮神靈雨。

  留靈修兮儋忘歸,

  歲既晏兮孰華予?

  主琴之音驟然而止!

  烏篷船裡,那神形枯槁的老人推開橫於盤膝上的琴,抬手便敲了和琴而歌的大姑娘一記爆栗,力道出奇的大,敲得大姑娘低嗚一聲,眼裡登時冒淚。

  老人哪管她疼不疼,張口就罵:「爛尾!大爛尾!」

  大姑娘揉著頭上挨敲的地方,趕緊將淚光眨掉,張嘴正要說話,烏篷外卻有聲音傳來--

  「適才湖上鼓琴者,是否在烏篷之內?倘若方便,能否請先生上船一聚?」

  那是男子溫朗的音色,十分悅耳,如綠林間淌過的一川清流。

  烏篷的垂簾是用細籐煮軟後編織而成的,簾面上,籐與籐間的細縫透出淡淡火光,簾後有些聲響,聽不真切,有影子晃動,看不周全。

  站在那男子身後、幫忙撐傘的小廝忍不住勸道:「爺,這請人上船的活兒,交給景順便好,您這破敗身子……呢,咱是說,這又是風又是雨的,您老實在裡邊待著,咱替您邀客人過來不成了?」

  自是不成。因對那鼓琴之人多有佩服,親自邀請才見誠意。

  男子對小廝搖了搖頭,正待二次相邀,軟籐簾子忽而揭開,一顆腦袋瓜鑽探出來。

  他定睛去看,是位鵝蛋臉姑娘,年歲似未及雙十,眸子圓圓,細直兩眉略見英氣,見到他的小舫船靠近了,她表情似有些侷促,眸光溜過他身後的護衛、小廝,之後才端端正正放回他身上。

  「這位公子你……你好。」她靦腆道。

  男子微怔,隨即拱手作禮。「……姑娘您好。」他唇角露笑,溫和道:「在下姓苗,家住湖西邊上。今日過此,幸聞湖上妙音,不知那琴音是否出於姑娘指下?」

  「我、我呃……小女子姓陸,陸陸續續的陸,我家住東邊。」她想,對方自謙「在下」,她也得謙稱「小女子」一下。老實招出後,她眼眸直盯住他看。

  雖分位兩艘船上,兩人之間尚隔薄薄雨幕,苗沃萌卻覺那姑娘眸底碎光閃爍,瞳心暗湛,靦腆神情底下還藏著什麼。

  是他多心了吧……

  「陸姑娘,那琴--」

  「琴不是我彈的。」她露齒一笑,撥開頰邊被雨濡濕的髮。「那是我師--」

  「在那兒囉哩叭嗦個啥勁兒?還不進來?」烏篷裡的老人鬧不痛快了。

  她只得對他歉然頷首,輕聲快語:「公子想見的人是我師叔公,但見不見,還得問他老人家意思。請公子稍候。」隨即,小腦袋瓜縮回細籐簾後。

  「喝!是怎麼啦?爺,您想見個人還被晾在雨裡等,成啥兒事啊這--」

  「不得無禮。」他淡淡止住小廝不滿的言詞,聲甫落,籐簾子後頭清楚傳出老人與姑娘家的交談聲--

  「你這石頭腦袋,人家自報姓名,你也跟著報了,大姑娘家的,滿口張揚自個兒閨名,成何體統!」老人沒打算委屈自個兒壓低音量,罵聲清亮得很。

  「師叔公以往曾說,做人當知禮尚往來的,再有……」好脾氣解釋著。「我只報了姓氏,沒報名字,也沒張揚啊!」

  「你還有話了?」老人不肯消停,罵道:「剛才那爛尾,咱還沒好好敲你一頓唉!你說你說,唱那什麼曲?好好尾段全教你弄蔫了!」

  立在小舫舟甲板上靜靜聽之的苗沃萌眉心微動,暗忖,那位陸姑娘的歌喉其實不錯,輕且幽柔,和琴而歌甚是好聽,卻不懂老人因何發怒?

  下一刻,細籐簾後的對話解開他的疑惑--

  老人罵道:「什麼「杳冥冥兮羌畫晦!?你其它曲子不唱,偏要唱這個,灰撲撲的,聽起來開懷嗎?」

  姑娘依舊好言好語,頂多添了點委屈,道:「師叔公教過,說那詞意是在歎道,白天像晚上,好幽暗。而後面的「東風飄兮神靈雨』,那是東邊起了風、下了雨,兩句詞剛巧都跟外面的天色相符。然後那時又剛巧合上您的琴音,所以沒忍住就吟唱出來

  老人還怒。「那後面兩句呢?你是諷刺我老了,沒親朋好友了,只能跟你窩在這破船裡彈琴自樂,是不?」

  從籐簾細縫間透出的光忽地一陣急晃,明明滅滅,該是裡邊有誰正急急搖頭,那人的影子一下子掩了火光,一下子又移開。喉中微癢,苗沃萌忍著咳,越聽越奇。

  那姑娘所吟的後面兩句,意思是「跟你在一起,愉快得忘了回去;而我年紀已長,誰能再讓我感到快活?」。

  老人硬要這麼牽纏胡鬧,是有些不講理。

  他亦未料及,那樣絕妙美好的琴音竟出自一位脾氣如此暴躁的老人指下。

  姑娘好像歎氣了,但沒被撩起火氣,低唔一聲無奈道--

  「師叔公,我是感歎我自個兒呢!我都二十有二,大齡啊大齡,是老老老姑娘了,沒啥親朋好友,只能拉著您、硬巴著您作伴。聽您彈琴,跟您說說話,我開心,開心得不想回去了,我這是自歎啊!」

  裡邊那老人重重哼了一聲。

  苗沃萌因那姑娘的答話不禁一怔。

  二十二。

  原來她尚長他兩歲。

  他回想了一下方才露出簾外的那張鵝蛋臉,圓眸、英眉、小巧鼻頭,嘴似也圓圓小小,不頂美,是張偏娃兒相的秀氣臉蛋,倒瞧不出較他年長。

  再有,她八成忘記外頭有人,隔簾有耳,報出芳齡時坦坦蕩蕩,聲量未減。她還稱自個兒是……老老老姑娘……

  「咳、咳--咳--」

  想笑,想忍下,但沒忍住,幾聲輕咳先衝口而出。

  「三爺!」景順趕忙撫他的背,幫他順氣。

  他一手虛握抵在唇邊,對緊張得直皺眉的小廝搖搖頭,表示無礙。

  這一咳,裡邊那姑娘低低叫了一聲,終記起該做之事。聽她問--

  「……師叔公,外頭有位公子邀您上他的船一聚,您去嗎?」

  「咱在自個兒的船待得好好的,幹啥上他的破船?不去!」

  「師叔公,那位苗公子的船不破的……」

  「咱說破就破,你還有話啊?」

  一會兒,籐簾揭開,姑娘露出臉又探出身子,並將一頂圓斗笠戴上。

  她走到船梢,雨絲一下子打濕她的青布衣裙,立定之後,她微微福身作禮,斗笠下的紅紅鵝蛋臉對苗沃萌露出有些無奈的淺笑,鄭重回復。

  「讓苗公子久候,實在對不住。我家師叔公說……嗯,就不過去叨擾了,謝公子相邀。」說完,她頰面更熱,知道適才烏篷內的對話,他必定都聽去了

  苗沃萌回以微笑,點點頭表示明白,豈料烏篷內的老人突然發話--

  「你問問那小子,剛才是不是他和的琴?」老人支使的人自然是大姑娘。

  「呃……唔……公子,我師叔公問--」

  「正是在下。」

  苗沃萌主動答道,沒讓她硬著頭皮尷尬問完。

  然後,他朝避在烏篷中的老人徐聲且誠懇道:「前輩指下之藝高絕,曲優音美,晚輩聽得如癡如醉,心生嚮往,不禁和琴而奏,如此唐突,還望前輩原諒。」

  「混帳東西!」

  老人突地斥罵,嗓聲蒼勁。

  「還杵在外邊淋雨嗎?要是淋出個好歹,看咱敲不敲死你!」罵的雖是大姑娘,卻頗有指桑罵槐的嫌疑。

  「嘿!你這人怎麼罵--」景順一聽氣不過。

  「景順!」苗沃萌輕聲喝住小廝。

  「爺,您什麼身份?能跟您和琴,那是天大福分,是前世燒高香了!這老頭他分明就是--」惱得脹紅臉的景順一瞥見主子 沉靜如水的眼神,只得生生將衝至喉頭的話壓回肚子裡。

  這一邊,斗笠下的鵝蛋臉也脹得通紅。

  覺得很過意不去,姑娘神情略急,不禁拱手作揖,對苗沃萌深深一拜。

  待直起身子,抬起臉,發現苗沃萌那雙窄長好看的眼睛正望著她,眉目間有瞭解之意,她遂歉然又笑,嘴上卻回道:「師叔公,我身強體壯得很,淋點雨無妨的。您要是擔心,那、那我把蓑衣也穿上。」道完,她從烏篷邊的一隻木箱裡取出蓑衣,抖了抖,披在屑上。她身形單薄,雙屑略窄,教那龐大蓑衣一覆,快被壓垮似的。

  但她動作卻十分利落。

  她扶起一根粗長的竹篙,邊又安撫道:「師叔公,咱們還是回去吧,我肚餓,今兒個也沒帶吃的在船上,餓得難受。回去後,我煮大滷麵,再燒兩道下酒菜,咱們一塊兒吃。」她想,還是快些將老人家帶開,免得鬧出格。

  老人壞脾氣地哼了一聲。

  「陸姑娘請稍等。」苗沃萌忽地喚住正要點篙離開的她,見她微怔,他緩緩一笑,似方才糊里糊塗挨了罵,也絲毫沒往心裡去。朱澤薄唇掀動,他道:「在下尚有一事欲請教老前輩,麻煩陸姑娘通傳。」

  他也學起對方,借第三者傳話。老人家性情古怪,他若直接與之對談,怕是要再挨一記悶棍。

  「那……公子先說說看。」

他勾唇,慢條斯理道:「聽老前輩琴音,若推敲未錯,指法應屬『楚雲流派』,講究左手滑音。老前輩與集『楚雲流派』琴技之大成的杜氏『幽篁館』,該是有些淵源。杜家『幽篁館』以教授制琴及鼓琴之藝為業,而館主杜作波前輩在寫曲上亦是大家,所作的(漁舟晚照)、(風華引)等琴曲,讓在下佩服得五體投地,甚是景仰。」

  略頓,再道:「近日,我以重金購得一張七絃琴。尋常在琴面的槽腹納音兩側,該刻寫或書寫制琴時的帝王年號年數、制琴者姓名籍貫,及製作地點等字樣。然,在下購得的這張琴,卻僅刻著琴名『洑洄』 一字,以及『幽篁館』三小字,待仔細再看,琴身與琴弦的製作,卻與『幽篁館』以往所出之琴大大不同,有『幽篁館』制琴的基本骨架,但細節處的手法大異,老前輩可知 這張『洑洄』出自館中何人之手?陸姑娘--」

  「嗯……啊?」原是聽懵了,被突然一喚,蓑衣裡的薄身陡凜,她眨眨眸子。「什、什麼事?」

  苗沃萌雙目深幽,語調溫平。「麻煩姑娘替在下問問,可好?」

  她唇掀了掀,現下情狀是有些為難了,可最後還是暫且擱下手中長篙。「那我再問問,請公子再候片刻,我進去--」

  此時,老人在烏篷裡冷笑一聲,直接截斷她的話。

  「不就一張破琴,也能這麼牽掛糾結?你跟他說,他問錯人了,他問咱,哼哼,還不如問你。」

  聽到「破琴」一字,斗笠下圓圓秀氣的五官微乎其微一皺,揪成小籠包模樣,但瞬時間又坦然了,只求饒般一喚:「師叔 公……」

  「你到底走不走?咱也肚餓了,還不回去,你想餓死咱啊?」老人怒斥。

  「就走、就走啊!」她重新扶起長篙。

  轉過身,她對小舫舟那頭的人頷首致意,眼中儘是歉然,就希望眸光能再靈動些、清澈些,能把內心愧疚之情完整傳達。

  值得慶幸的是,那美玉般的年輕公子修養好得驚人。

  他沒有發怒,雨霏後的玉面朦朧溫煦,目光也是溫和的,嘴角甚至有笑。

  真好,這樣的人。

  這樣好的人擁有那張『洑洄』,她當真喜歡。

  長篙插入水中,她終於收回眸線,將烏篷船撐出這一片與人齊高的水蘆葦,緩緩行向天連水色的漠漠湖心。

  歡喜忘歸,歡喜忘歸。

  霏霏風雨,不減清輝。

  重重洑洄,碎影纖纖。

  悠悠江湖,邀月共杯……

  興之所至,她忽而起聲清唱,綿軟歌音徐緩盪開,是真開懷。

  這一方,苗沃萌目送投入雨幕中的小篷船,耳際猶余姑娘家的清音。

  似有一道飄渺思緒,抓握不住,只覺有些怪異,又說不上來。

  「爺,那臭脾氣老頭跟那位好脾氣的陸姑娘,真是『幽篁館』的人嗎?」景順問道,邊收回目光。

  ……他向錯人了,他問咱……還不如問你……

  苗沃萌像未聽進景順的話語,腦中直轉著老人那幾句,斂下眉目思索,驀地胸肺裡又湧出涼氣,他禁不住大咳。

  這一咳,當然嚇壞了自家小廝和護衛,嚇得他們趕緊扶他回小艙中,不教他再恣意妄為。

  ***

  是夜,湖東邊上,穿過木樨花的餘香,一間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草廬位在林深處。屋房儘管灰撲撲,樸實無華,但所有牆面全是稻梗子混進土泥、厚厚裹上的,造得相當結實。

  雨已停,秋月當空。

  嚷著肚餓的人皆都食飽,此時恰好煮一壺茶,佐以花香和月姿。

  舒舒服服窩在籐制躺椅上的老人半垂眼皮,窩了好半響,像似睡著,枯乾嘴皮卻掀動,問:「聽到那張破琴的琴音了?」

  陸世平坐在土階上,挨在師叔公的躺椅邊,聽到「破琴」兩字,她鵝蛋臉又擰了,像被青梅子、青杏子酸到倒牙。

  「……聽到了。」無妨的,老人家毒舌,她早聽慣,沒事,她很能挺。

  「見到那個買琴的人了?」老人閒聊般又問。

  「見到了。」她眨眨眸子,語氣聽得出歡喜。

  從湖上聽到對方和琴而出時,開懷心緒便一直持續到現在。

  怎能不歡喜呢?

  她一聽琴音便知了,苗家那年輕公子所鼓之琴正是她的『洑洄』。

  是她的。

  她用雙手、依著自個兒想法造出的琴,以『幽篁館』制琴的手法為根基,去蕪存菁,再添進一點巧妙心思,製出她的『洑洄』。

  只是她這張不按『幽篁館』的「牌理」出牌的琴,當真惹惱了師父杜作波。

  她爹娘本都是『幽篁館』裡的制琴師,但娘親誕下她後不久便亡故,爹親在她八歲上時病逝,後來是師父收她為徒,養她、教她。

  師父待她如父如母,幾年下來,更將制琴之技傾囊授之。

  她明白擅自改變『幽篁館』所尊崇的『楚雲流派』之制琴手法,師父那一關肯定難過,但在她的小腦袋瓜裡,總覺得制琴不該有流派,有良材,用意深,必能留正音五百年。

  『洑洄』有她的用意,雖說師父氣了好些天,她也跪在他老人家房門前好幾晚,但她沒後悔制了那張琴。

  只不過……欸,她熬啊熬,眼看師父都快原諒她了,師妹竟把她的『洑洄』悄悄托了一名年輕琴師,拿去一年一度的『試琴大會』上搗騰。

  『試琴大會』由太湖苗家『鳳寶莊』所辦,對天下所有鍾情於古琴的男女老少敞開大門,任誰皆可攜琴前來共襄盛舉。

  『鳳寶莊』苗家組業是種桑養蠶、取絲製綢,布莊遍及一江南北,兩代之後,家業根基已穩若泰山,後又經營起其它行當--茶業、酒樓飯館、書肆、制琴販琴等等營生,皆大玩小玩了幾番。

  其中關於琴的行當,苗家越玩越高段,一是因苗家年輕的這一輩,出了一位琴藝驚艷絕倫的萌三爺,二是因這一代掌事的苗家家主相當鑽研「物盡其用、人盡其才」的深意,自家兄弟既是不世出的琴中聖手,不徹底拿來當活招牌,好生地打磨利用,豈不可惜?

  因此才有了太湖畔的『試琴大會』,到如今已屆滿十年。

  當初師妹霍淑年來跟她借琴去玩,陸世平不疑有他的,豈料後頭的事兒全超脫她所能想像。

  這一出借,琴變成別人的。

  她之後才聽聞,『洑洄』在那老、中、青、少的大小琴師們面前大大露臉。

  那位年輕琴師彈過一曲後,『洑洄』鎖住眾人目光,連苗家那位打小就在琴藝上展露非凡風華、還被皇帝老兒譽為『八音之首天下第一』的萌三爺也懵了,當場如遊魂般「飄」到年輕琴師面前,借走『洑洄』。

  苗家這位從以往的「神童」,到如今有「神人」之稱的三爺,在四面八方來聚的琴師面前連撫『洑洄』三曲,據聞琴音之妙,只應天上有,不該人間得。

  『試琴大會』過後,年輕琴師被苗家留住,萌三爺對『洑洄』愛難釋手,幾番交涉兼動之以情,終於從年輕琴師手中買下『洑洄』……

  這些事,還是師妹之後告訴她的。

  也對,若無師妹同意,那年輕琴師怎敢將琴賣出……

  陸世平都不曉得該不該發火,畢竟如今的『幽篁館』,可說全賴小師妹霍淑年操持,才勉強撐住。

  『幽篁館』以往有十來位制琴師傅,上門學琴、求琴的人甚多,但後來老成調謝,幾位年長老師傅病的病、亡故的亡故,即便培養或招攬了年輕制琴師,許多人也沒待住。

  再加上這一任館主杜作波琴藝雖高,能制琴作曲,到底不諳琴館的經營,有時客人聞名而來,捧著大把銀子求琴,他若與對方話不投機,這生意便不願接了,正因如此,才致眼下這等捉襟見肘的窘境。

  『幽篁館』中年輕一輩的制琴師,僅餘她陸世平、師妹霍淑年,以及師弟杜旭堂共三人。杜旭堂今年一十八歲,性情溫和軟懦,是杜作波的獨生子,與霍淑年同年,僅大霍淑年三個月,而陸世平是三個當中最年長的。

  雖說師妹年歲最輕,制琴手藝普普通通,但陸世平卻知,若無師妹幫忙管著這個家,怕大夥兒都得喝西北風去了。

  所以師妹把她的『洑洄』偷偷弄到『試琴大會』上亮相,又作主把琴賣了,連那位年輕琴師與苗家的交涉,讓對方費口舌、 用心用情,怕也是師妹在後頭把持著,吊著人家,最後吊出個天價……她能說什麼?

  初得知時,她都驚懵了。

  之後她胸中終能吐出氣、舌兒能動、腦子能使了,再氣、再惱火也只敢吶吶擠出話,頂多嗓調高了些……

  記得那時她問--

  「你怎能……那個……這樣?你把琴賣了?你、你都沒問我……」

  「問你,你就肯嗎?」師妹插起腰,雙眸瞠得比她還圓。

  「我……」明明是她在質問師妹,但氣勢壓不過,她梗住聲音。

  「師姊也知的,地主賃給咱們這一塊地,這些日子嚷著要收回。這些年,『幽篁館』也沒背下什麼錢,三位制琴老師傅膝下無子,年歲已高,手腳都不利索了,這『幽篁館』便是他們終老之地,再有,師娘的墳也在這附近唉!你說說看,能不把地買下嗎?能不賣你那張『洑洄』換銀兩嗎?我這麼做容易嗎?不問便賣,你、你當我心安理得嗎?」
  瞧見師妹瞠圓的眼眶滾出兩行淚,陸世平就啥氣也沒了。

  是。師妹沒錯。

  賣得好!賣得太好了!

  至少,師妹讓她的琴「嫁」了個「好人家」。

  然而啊,天底下沒有不透風的牆,『試琴大會』上的事自然瞞不了多久。

  後來師父聽聞了,她搶先一步替當時外出、與地主商議買地的師妹認罪,說一切皆是她自個兒的主意,就想那張『洑洄』能 在天下琴師們面前露臉,想試試那張琴值多少錢,所以才弄出這麼一場。

  師父恨極了。

  即便師妹後來返回『幽篁館』,跟她爭著認罪,連師弟杜旭堂也隨著她們師姊妹倆跪了整晚,師父依舊不肯原諒,氣到都病倒了,自狠狠衝著她發過脾氣後,便不言不語好幾日。

  陸世平實在沒轍,這才灰溜溜地跑來師叔公結廬的湖濱木稚林求援,請師叔公回一趟『幽篁館』幫忙緩頰,但老人家還沒允她。

  至於今兒個之所以在湖上鼓琴,是因師妹捎來消息,說苗家三爺讓人沒了拈,欲訪『幽篁館』拜見杜館主……她想見見這位 買走『洑洄』的萌三爺,好想好想啊,而師叔公則比她更想會會這位眾人口中的「神人」,因此才有了這場「打埋伏」,在湖上以琴音相誘。

  她暗忖,其實師叔公真的挺故意呢!

  儘管不確定哪艘是苗家座船,他老人家就賭那位萌三爺受不住琴音召喚,自顧自兒且不著痕跡地在烏篷船中張揚本事。

  呿,大抵他們琴藝高絕者,皆有相和相爭的矛盾脾性,那位萌三爺還真的中招,不僅和琴而奏,還近船邀相見….

  「聽也聽了,見也見過,痛快了?」老人再問。

  「嗯,痛快。」陸世平晃著上身,遙望明月,想起萌三爺指下的『洑洄』,鵝蛋臉上有種朦朧又惆悵的溫柔。

  她無聲咧嘴笑了笑,深深呼吸吐納,語氣一轉輕快。「師叔公不也痛快得很?能跟得上您琴音輪變的人,這世間怕沒幾個, 我許久沒見您如此盡興撫琴。」

  「誰說咱痛快?咱不痛快!尤其被你敗了一個大爛尾!」這筆帳還沒算呢!

  老人家直起上半身,抬手就要敲下。

  陸世平也不知要避,只本能地縮縮肩膀。

  他瞥見她劉海飄開的額上有傷,橫著一道平整的口子,雖消腫許多,傷也不深,但仍觸目驚心得很,這記爆栗便怎麼也敲不下去。

  陸世平糾眉閉眼等了會兒,痛沒落下,她悄悄瞇開兩道眼縫兒。

  「……師叔公?」怎沒教釧她?

  老人突地歎息。「你師父發天大怒火,你首當其衝,打一開始就該先避避風頭,你倒好,傻傻將自個兒往他面前送?正所謂 小杖受、大杖走,他若罰你面壁思過、罰你長跪、請家法責打,你受著也是應該,但氣到取長篾刀……你避得也太慢。」一頓。「額上那傷再劃長些,連眼珠子都要毀的。」

  「……師父是氣極了,隨手抄起一旁制琴用的篾刀砸過來,我登時血流如注,師父他、他也驚住了,他並非有意……」眸眶溫熱,她嚥了幾下津唾才化開堵在喉間的無形塊壘。

  她抓抓額發掩住傷口,表情靦腆。

  「師妹說,師父那兒儘管平穩下來,還是得請師叔公出面……」

  「那麼,苗家老三遣人先送至的拜拈怎麼辦?」老人問得犀利。

  她咬咬唇。「師妹偷偷將帖子擋下了,打算以師父病中休養為由,辭退對方的拜訪。今晚苗家船在『樨香渡』過夜,明兒個上岸該就收到消息,不會打擾到師父靜養的。」

  說實話,這次見師父發怒,她當真心驚膽顫。

  但她被打得頭破血流之後,師父頭上頂著的沖天大火突然「逆」地全滅了,整個人被抽掉主心骨似的,不言不語、不怒不喜,彷彿力氣用盡,對師妹和師弟也沒再追究。

  當晚,她裹過傷昏沉沉睡下,師父曾來榻邊探看,她是知道的……

  就希望師父別再惱恨,希望師父真能諒解。

  「對方登門來訪,你們擋一回、兩回、三回,能擋多久?」老人低哼了聲,上身再次窩進躺椅裡,慢悠悠道:「別忘了那小子問的事兒,就問那張破琴出自何人之手。他肯以重金買下,不弄個水落石出,他怎會罷休?」

  聞言,陸世平眉心愈糾愈緊,不是因師叔公的「破琴」二字,而是越想越覺不安。 唉唉唉,不管了!

  愁眉苦臉的,她抓亂兩邊髮絲。

  現下是擋得了最好,擋不了也得硬著頭皮擋,總得等師父心情大好再說啊!

  大不了她……她便私下再會會那苗家三爺,把事挑明了講,還不成嗎?

  自『洑洄』易主後,她禁不住打探起關於他的事,聽說今年剛行過弱冠之禮。

  說到底,她還較他年長。

  她管得住師弟了,那、那該也應付得了那位苗三爺才是啊!
作者: long032    時間: 2013-4-19 10:42 PM

本帖最後由 long032 於 2013-4-19 10:44 PM 編輯

第二章

  翌日,陸世平打點好早飯,又炒了三樣小菜擱在灶頭,連老人家的午飯配菜都弄妥,這才向師叔公告辭,打算早些趕回『幽篁館』。

  老人家昨晚大發慈悲,念歸念、罵歸罵,最後還是應了,說道近幾日會尋個時候走一趟『幽篁館』,並小住幾天。

  得到師叔公親口應承,陸世平便似吞了根定海神針,心神大定。

  只是……老天非得這樣玩弄人不可嗎?

  離開師叔公的草廬走水路回『幽篁館』,約莫兩個吋辰。她才跳下小篷船,正忙著拉繩系舟時,一人已衝著她忙碌的身影扯嗓大嚷--

  「平姊、平姊!你回來了,太好了太好了!不、不,不好了不好了,出事了!他們來了,爹接下他們的拜拈,把人請進館內了!」

  她站直身子,甫回首,就見師弟杜旭堂俊朗面容急得透紅,奔到她面前搔頭抓耳,嘴裡的話一波波的,沒停。

  「爹近來需多休養,不好被攪擾,師妹今兒一早就跟宗伯出門,說是要把苗家『鳳寶莊』的人請走,得請得遠遠的,不讓他們在咱們這兒晃悠。這件事得瞞著爹,不能教他知曉的。」

  濃眉一垂,薄嘴癟了癟。「可苗家的人還是上門來了呀!而且不厭其煩再次遞拜拈。你不在,小師妹也不在,她定是和苗家那些人錯過了,他們說沒遇到她,我、我想擋,但是……但就是擋不下嘛!爹都來了,都瞧見了,紙包不住火啊,怎麼擋嘛?我跑出來亂找,還沒找到小師妹他們,幸好你回來了!」

  陸世平臉色大變,二話不說,拔腿便往『幽篁館』急奔。

  尚未進『幽篁館』,館裡的一名丫鬟,也是唯一的一名丫鬟綠袖從側門迎將出來,見到她,還真沒忍住淚,小臉白蒼,緊抓她衣袖,嗓音壓得很低。

  「平姊,館主請那苗家的爺進到後院琴軒了,誰都不讓跟,也沒喚人送茶,咱……咱有些害怕啊!琴軒裡傳出一會兒琴音,我和三位老師傅挨在外頭聽,原都聽懵了,那當真好聽啊!豈知裡頭突地響了聲,像有東西倒地,琴音也止了,就……就再沒傳聲音了……」

  「苗家的小廝和護衛呢?」陸世平同樣低聲問。

  綠袖抽抽鼻子。「苗家的爺遵從咱們館主的意思,要隨他登門拜訪的其它人全在前廳候著,有一名年輕小廝,還有一名高頭大馬的護衛。我有送茶過去。」

  陸世平腦中急轉,娃兒相的秀氣臉容在此時顯出沉定神氣。

  「好綠袖,別慌別哭,你再送一次新茶到前廳去,記得擺上幾碟子小食,至於師弟你--」

  「呃……啊!是,平姊。」個頭已較她高出許多的杜旭堂看著她,怔怔眨眼。

  陸世平悄歎,明確指示。「你避開,別去前廳,別教苗家那些隨從遇上。」她怕師弟對上那位苗家小廝,啥話都要被套出。

  交代過後,她亦從側門進館,綠袖按她的意思去沏新茶,杜旭堂隨她繞小徑,彎彎繞繞偷偷繞到後院琴軒。

  三名守在那兒的老師傅朝她搖搖頭,想闖進去又擔心館主發脾氣,躊躇難定。

  她想,自個兒早把師父惹火,有氣就衝她一個人發吧!

  頭一甩,她推門進琴軒,又把兩扇門牢牢闔起。

  不知因何,就是有股不樣感。

  肯定是出事了!肯定是……肯、肯定……

  她險些腿軟!

  當她悄步踏到內廳的抄琴室時,她都不知是哪兒來的力氣,雙腿竟還撐持得住。

  她僅呆了一呆,隨即風也似地奔到倒地不起的苗沃萌身畔,小心翼翼扳過他的身軀,她迅速探他鼻息,再貼耳聽他胸口心音。

  地上沒有血,很乾淨,只散落幾本琴譜,連燃香的小金爐都安穩地擺在琴案上。

  沒有血……所以……所以師父砸他的這一記,即便手勁好重,也沒將他砸破頭,所以……肯定還有氣兒,肯定捕捉得到心跳聲……

  啊!有了有了!她探到了!

  氣息微弱,但絲絲溫熱,他胸中鼓動亦漸漸清晰。

  直到確定下來,她雙眸才掃向緊抓一張圓墩小凳、盤坐在對面席上的師父杜作波。後者垮肩垂頸,上半身前後輕輕擺動,彷彿完全沒察覺她的進入。

  她起身,腳步放得極輕,走近。

  「師父……」啞聲一喚,她兩手按住他抓握小凳的樸實大掌,輕挲那繃緊突起的指節,安撫又喚:「師父,我是平兒。 你……你聽見我了嗎?」

  杜作波很慢、很緩地抬起頭,目瞳晃了晃才勉強定住。

  她對上一張茫然的蒼老面龐,溫熱液體遂在眸眶中渲染,用力忍住淚,她握住師父大掌的雙手緊了緊。

  「沒事的,師父,把凳子給我,沒事的,您信我啊!」

  「我、我我……」杜作波瞳仁轉了轉,再啟唇時,語調便如迷路孩童。「……我把他除掉了,他太強、太厲害,他的琴藝太精湛,他太年輕……太年輕,都被當今聖上封為『天下第一』,咱們『幽篁館』及不上的,再如何追趕都及不上的,平兒……平 兒……師父琴藝不及他,還有你那張『洑洄』,師父也制不出來,怎麼辦?怎麼辦?」

  「師父--」淚終究溢出眸眶,她雙膝跪地,跪在師父面前。

  「平兒,我想聽聽這位『天下第一』彈你那張『洑洄』,可惜了,他說把琴留在座船裡,投帶過來。我請他進琴軒論琴,放在軒室內的古琴隨他挑,他挑了一張最最普通的,但……他彈得真好……真好啊……」被取走小凳的雙手忽然緊緊扣住她的手, 幾將她的手抓出瘀痕。「咱明白的,『幽篁館』就要斷在我手裡,淑年那孩子賣了你的琴,也是迫不得已……都怪為師無能,什麼都做不好,咱真沒用、真沒用、沒用啊--」

  「師父!」陸世平緊聲一喚,雙眸專注地盯住那張瞬間蒼老許多的面龐,要他失神的目瞳轉回來,與她相視。「沒事的,您信我,沒事的,咱們先出去……」她扶著他慢慢站起。

  ***

  她已從杜旭堂和綠袖那兒聽了個大概,這時見到室內情景,兩手同時掩口,生生將尖叫聲吞回肚子裡。

  「平姊……師父他、他……天啊!苗家三爺……」

  陸世平將顫顫發抖的杜作波交給師妹,當機立斷道:「你把師父偷偷送到師叔公那兒去,咱們的小篷船就繫在蘆葦坡,那裡進出隱密,你快些送師父走。」

  「可是苗三爺……平姊,要是被苗家知道,他們不會善罷干休的。」霍淑年儘管機靈,饒是眼下這關,一時間還真想不出對策。

        「你先將師父送走就是。餘下的事,走一步算一步。」

  「可是……不行的,平姊……」

  「快送師父走,這兒的事我自有計較。」難得端出為人師姊的氣勢。

  不容再說,她催促師妹,幫忙將師父送出琴軒。

  一將杜作波扶出,外邊立即響起一小陣混亂,但很快便安靜下來。

  陸世平暫時穩了穩心,有師妹幫忙「安內」,她想「攘外」勝算就會大些。

  她吩咐綠袖時時打探苗家隨從的情況,又讓杜旭堂送來熱水和館裡常備的藥箱,杜旭堂腦子再遲鈍、性情再樂天,也嗅得出大事不妙,他本要跟去照顧爹親,是霍淑年要他留在館內幫襯,他想問明白琴軒裡的事,但陸世平什麼也不說,還落了門閂不讓進,害他急得真想撞牆。

  琴軒內的事,越少人牽扯進來越好。

  陸世平得慶幸自個兒身板雖薄,卻瘦而有力,也得慶幸苗家這位萌三爺身形雖修長,且長手長腳的,但似乎不怎麼長肉。 她護著他的頭,靠一己之力,終於氣喘吁吁地將他搬上臨窗坐榻。

  「三爺、三爺……」她低喚幾聲,他依舊未醒。

  深吸口氣,她大著膽子鬆開他的碧玉冠,散下那頭青絲。

  她的指探進他髮絲中,輕輕在他頭皮上摸索,最後在靠近天靈蓋的後腦勺那兒摸到一大腫塊……他挨的這一下很重啊!她從師父手中取走的圓墩小凳,那件「凶器」結實的墩腳都給砸斷了。

  捺下歎息,她從藥箱中找到活血消腫的膏藥,在手心搓熱後,再小心翼翼地揉在他腫高的腦後。

  藥膏氣味有些辛辣,辛辣中混有他身上的淡淡檀香。

  她貼近,專心揉勻,邊藉著穿透窗紙滲進的午後秋光,留心他的神情變化。

  昨日,她先是被他的琴音震盪過,之後他移船相邀,隔著陰柔雨幕,只覺他銀衫如泓,氣質清雅,五官模樣其實也沒能瞧多清楚。

  此時近近看這張玉面,墨眉似畫、密睫如扇,唇色像野地叢中熟透的莓果,鼻子生得很俊、很直挺,這是宜男宜女相,不過分陰柔,亦無絕對剛強,是和煦斯文,是清美俊逸。

  她還弄亂了他的髮,烏亮髮絲完全襯托出他的玉容雪色,美得也太招人心魂、太不像話、太讓人垂涎……

  陸世平,糟七污八的,想什麼呢?

  她趕緊甩甩頭,甩掉莫名其妙又覺羞恥的心思。

  抬手揉揉眼,這一揉,她就叫糟了,因為手指沾過辛辣藥膏,不小心入了眼,登時弄得她眼淚直流。

  忽地──

  「唔……嗯哼……」那玉面的眉間突然生波,凝滯的神態終有些動靜。

  陸世平顧不得自個兒,用袖子抹掉淚,趕忙出聲喚道:「三爺,醒了嗎?您聽得見嗎?苗三爺?」

  長睫顫顫,苗沃萌有些吃力地掀開眼皮,眼尾微挑的長目彷彿攏著一汪月下湖水,靜謐謐,朦朦朧朧。

  他緩慢眨動雙目。「姑娘……陸、陸姑娘?」

  「是。是我。」她彎眸笑了,如吊十五個桶子、七上八下的心漸穩。

  苗沃萌細細喘息,試著挪動頭顱,甫動,眉峰又生波。

  「三爺腦後有傷,腫得厲害,別妄動啊!」心一急,她也顧不上男女之防,趕緊扶住他又想動來動去的腦袋瓜。「三爺好生躺著,有什麼需要,吩咐我便行。」

  苗沃萌教她這麼一說,思緒漸清,偏涼的臉膚被她溫熱的掌溫貼觸著,涼與溫交攻,他胸中微凜,神智已穩。

  「陸姑娘……是『幽篁館』的人?」他記起自個兒在撫琴時遭襲,在『幽篁館』的琴軒中。

  「……是。」陸世平咬咬唇,緩緩撤下雙手。「我是館主的大弟子。」

  她等著,等了好半響,以為他會怒問現下境況,卻未思及,他竟問--

  「我昏去多久?已入夜了嗎?為何不點燈?」

  聞言,她氣息一窒,望著他迷濛的表情許久。

  她心提到嗓眼,緩著聲道:「三爺,此時正值未時時分,日陽透亮著呢!您、您瞧不見嗎?」

  他怔住,似一時間沒能聽懂她的話意,表情茫茫然。

  「三爺?」

  她這一喚像突然給了一記當頭棒喝,他倒抽一口氣,忙要從榻上坐起。

  無奈身子骨著實太弱!

  苗沃萌翻身欲起,腦中陡又暈眩,那浪潮兜頭打下,一波還有一波,暈得他胸中煩悶,頤長身子猛地倒向她。

  「三爺?」陸世平連忙張臂去攬,怕他跌下榻,只是薄瘦的身軀險些護不住他。她抱得直喘氣,費了番功夫才把他重新放平在榻上。

  「你、你瞧不見嗎?」她嗓聲禁不住地顫抖,摸上他眼皮的指也輕顫顫。「你聽到我的聲音,卻瞧不見我,是嗎?」

  他音感極準,聽過的聲音絕不會忘。

  此時此際,即便張目,看到的卻是漠漠糊糊的影兒,黑黑灰灰的,一塊塊,不知模樣,他所能倚靠的就一雙靈耳。

  苗沃萌極快便穩住心神,氣息雖仍急促,眉目間已沉著。

  「我的小廝和護衛呢?煩勞陸姑娘喚他們過來。」

  陸世平緊緊抿唇,兩手握成拳頭,內心就如驟雨狂風般的琴音幾番輪變,她最後屏息於胸,悶聲且果斷道:「我不能讓他們過來。」用力嚥下津唾。「除非三爺答應我,出了這琴軒的門,絕不追究今日在琴軒中的風波,絕不尋『幽篁館』穢氣,也絕不會對館內老少不利,我才能放你走。」

  四周陡然靜下,似連迤邐進屋的光都沉滯了。

  她聽到自個兒的呼吸聲,心音亦直擊耳鼓。

  她英眉一揚,見他黑幽幽的瞳仁微顫,分辨她的聲音望過來,卻沒能精準接上她的眸線。

  饒是如此,他那目光已像掃了她一巴掌,讓她頰面熱辣生疼。

  「杜館主這麼做,是何因由?」他緩聲問。

  陸世平再次吞嚥唾沬,道:「師父並非有意為之,這麼做絕非他本願,他近來心中憂悒,多憂思,我與師妹又、又接連惹他惱火,才致使他魔障了……三爺--」她略急一喚,嗓調低柔誠懇。「我知道是咱們『幽篁館』對不住你,但我還是得厚著臉皮跟三爺討饒,求三爺大人大量,別追究成嗎?」

  「你這是脅逼我嗎?」玉面淡罩薄霜。

  「我……」她一時語塞

  「倘是我偏要追究,你待如何?困住我一輩子嗎?」徐慢話語透出一絲嘲弄。

  她知道這麼逼他、求他,手段確實不太入流。

  她該盡快幫他延醫才是。

  但鬧出動靜,必定瞞不住他的隨從,『鳳寶莊』若對上『幽篁館』,他這傷還是館主親自動的手,苗家豈能善罷干休? 還能怎麼做?有什麼好處能補償他、換他一句千金承諾?

  她腦中渾沌之際,苗沃萌卻又問--

  「即便我應許你,讓這事揭過,不追究,待我逃出陸姑娘手中,你就不怕我悔諾?」

  「不會的!三爺不是那樣的人!」她答得極快,會這麼衝口而出,連自個兒都有些訝然。她飛快瞥他一眼,見他似乎也怔了怔,明知他目力受損瞧不清,她仍趕緊撇開臉蛋,有些窘迫。

  「陸姑娘何以這樣認為?」

  她紅著臉,硬著頭皮答道:「古語有云,琴者,禁也。禁止於邪,以正人心。三爺自幼與琴為伴,長年浸淫,琴心必也深入骨血。琴為八音之首,是君子的樂器,聖上還封你是『八音之首天下第一』……天下第一的君子,若能得你一諾,更勝千金。」

  一室沉靜,最後她聽到一聲很輕的哼聲,聽他問--

  「若我偏就悔諾,你怎麼說?」

  陸世平驀地轉正面容又去瞧他。

  他的怒氣在眉宇間、在淡淡抿住且似揚非揚的嘴角上,或者仍覺困惑驚慌,那樣的心緒並未流瀉出來。

  年歲較她還小呢,身體羸弱、頭又帶傷,怎麼對峙起來,她卻覺矮上半截?

  苦笑歎氣,她整了整面容,道:「那我也沒話好說。該怎麼辦,就怎麼辦。」

  本來就是賭。

  賭他心正,強要他允諾。

  他不允,她也奈何不了他,他若允諾又悔諾,她一樣拿他沒轍。

  他又用那種深幽幽的目光往她所在的方位探看。

  雙目猶然不能視物,但模糊可辨出黑灰深淺,她坐在榻邊,似頹喪垂下頸項……唔,好吧,「頹喪」一詞是他自個兒添想的,映在眼中,榻邊那姑娘就是一抹黑影,低頭垂肩。

  他思及雨中的那張鵝蛋臉,猜想此際的她,偏娃兒相的臉會是什麼表情?

  他亦想起那老人說的話--

  他問錯人了,他問咱……還不如問你……

  問她。

  他啟唇欲問,軒外卻掀起一陣騷動,就聽景順在外頭揚聲道--

  「咱們家三爺身子骨矜貴,得有人跟在一旁伺候,咱僅想跟咱們三爺說上幾句,問他乏不乏,你們幹麼這樣防人?跟前跟後的,是怎樣嗎?」

  「嘿,還真不讓人省心了!你這小丫頭哭啥哭?現下是你欺負咱,難道是我欺負你了?你、你你……別以為死死擋著,咱就不敢動手推人!」

  到底是苗家家僕,機巧靈動得很,苗沃萌心知,景順定是嗅出些不對勁兒,這才壯起膽、鼓噪著來尋他。

  陸世平聽那騷亂,綠袖抽泣聲大到她已能聽見,還有三位年紀一大把的老師傅也幫忙擋著,她心中一凜,不禁看向苗沃萌。 他此時神態似笑非笑、似怒非怒,眉蜂淡軒,像等著瞧她怎麼辦。

  景順大呼小叫的嚷嚷再次傳進……

  「喲喔!道不是『幽篁館』的少館主嗎?原來您一直在這兒呀!那好那好,總算有個作得了主的人了!少館主,咱們家三爺聽說跟著您爹杜館主進琴軒了,您瞧能不能……」

  景順後頭的話,陸世平已無心神再聽。

  她見榻上的人忽有動作,似欲起身,情急之下一手便探去按住他腕部,雖隔著衣袖,仍可明顯感覺到他瘦骨嶙峋的手腕。 他俊眉陡挑,長目瞇了瞇,唇瓣才動,陸世平另一手已本能地捂了過去。

  她摀住他的嘴,不教他出聲,手就抵在他鼻下。

  登時,她手中殘留的辛辣藥味竄進鼻腔。

  他思頭欲掙脫,她力道下得更猛,幾把他的頭顱壓在枕子上。

  細瞇的長目突然瞠開,他瞧不清她,只是不可置信地瞪住那抹朦朧黑影。

  他舉袖揮掉嘴上的手,修長五指大張,抓住女兒家細腕。

  豈知她甚是靈捷,小小掌心一翻,攻守易位,被抓住的秀荑反過來扣緊他五指,狠壓在榻上。

  此一時際,他雙腕皆被制伏,目不能視,至少還能出聲,但、但……她……

  他朱唇方動,話尚未出口,那黑影猛地撲來,忽覺一股熱氣逼到面前。

  她的臉離他極近,他感覺到她輕且略促的氣息,熱熱噴在他臉膚和唇瓣上。

  他登時怔住,微掀雙唇,話凝結在嘴邊。

  陸世平同樣被自個兒的舉動嚇得不輕。

  她原是想攔住他、堵他的嘴,讓她求好他後再放人。

  她兩手已用來壓制他雙腕,他張嘴要喊,她已騰不出手去捂,想也沒想臉便挨過去,想堵住他的聲音……用嘴。

  就用嘴。堵住他的嘴。

  但,在壓上他的嘴的前一瞬,他明顯一愣,她才驀然驚住,唇離他僅差毫釐。

  老天!她在幹什麼?滿腦子想啥呢?

  她、她……不!還不能放開!她要求他,他還沒允諾,她得再用力求他。

  「你--」苗沃萌噴出唇間的氣音,似從齒縫擠壓而出。

  陸世平也顧不得什麼了,壓在他身上,衝著那張怒紅了的玉面低聲急語--

  「三爺想問『洑洄』的事,不是嗎?你投帖拜訪『幽篁館』,不就想弄明白那張琴?你問,我能答的,我、我能的!」

  淡然馨氣避無可避地鑽進他口鼻裡,那氣味不是尋常女兒家的花香,而似木樨花味挾有木材略辛氣味,樸實卻能觸動心弦。 苗沃萌面龐發熱,耳中亦燙,待聽清楚她所說的,他長目一瞪,胸間那口打出娘胎就成病根的涼氣沒能抑好,突地勾出一串咳。

  陸世平一怔,手勁陡鬆,隨即被他掙脫了箝制。

  他胡亂揮袖撥開她,偏過頭,微蜷身軀直咳個不停。

  長髮散面,薄身輕顫,他咳得甚是辛苦。

  她沒有多想,很快又靠過去,推他側臥,跟著雙掌平貼他的背,徐慢而且帶些勁地道撫圈。

  以他背央為中心,一圈圈往外撫,再一圈圈往內縮,不住地重複。

  景順在外邊叫得更響--

  「裡邊兒有人咳了呢!那咳聲……那是咱三爺吧?」加倍地氣急敢壞。「就說得有人跟著伺候,你們『幽篁館』的人是怎地?那是咱們家的爺,是咱要伺候,又用不著你們,幹啥攔著不讓進?爺--三爺--三爺啊--」

  砰砰磅磅又是一小陣騷亂。

  「好!好極了一定要硬著來是嗎?三爺的護衛就在前廳呢,一個能打二十個,還有守在舫舟上的人手,咱這就去招了來,瞧誰才是硬手!」

  喀啦--

  琴軒的兩扇門忽地起了閂。拉開。

  「三爺!」景順大喚,重重吐出一口氣,下一瞬喉頭卻又梗住。「三……三爺,您、您怎散了發?」臉色也不太對,白裡透出古怪暈紅,像遇到讓人……嗯……害羞之類的事。

  他踮腳,腦袋瓜一探,直往主子背後打量,但沒看出什麼端倪。

  在眼中晃動的黑影有五、六抹,除景順外,其餘應該都是『幽篁館』的人。苗沃萌不動聲色調息,依循聲音,將臉轉向景順所站的位置。

  「鬧什麼呢?淨聽你在嚷嚷!」他面沉如水,淡淡斥了句。

  「三爺,他們……誰讓他們攔著不讓……咱也是擔心您啊!瞧,都聽您又咳了!」景順有些委屈地嘟囔。

  他緩下語氣。「我沒事。有人幫我推宮過血,胸肺一暖,咳症暫時能壓下。」

  喉結浮動,勉強抑住又要湧出的涼氣,他調了息後又道:「今晚我會在『幽篁館』過夜,有人會打點好我的食宿,不用你跟在身邊伺候,你與護衛暫回舫船,明兒一早再來接我。」

  此話一出,他耳中聽到幾聲驚疑輕呼。

  『幽篁館』的人個個錯愕,景順也錯愕得很,就不知主子口中的「有人」究竟是何方神聖?怎麼想都、都不可能是杜館主啊!

  但琴軒內除了杜作波還會有誰?而三爺這麼散發粉紅面,這、這……不能夠啊不能夠!景順在腦袋瓜裡已左右開弓、賞了自個兒好幾巴掌,硬把齷齪想法打個煙消雲散。

  「三爺--」可憐兮兮哀喊了聲,腳步上前,琴軒的門卻又闔上了。

  落閂聲清脆響起。

  軒室內,苗沃萌徐慢旋身,靜佇了會兒,道:「今日在『幽篁館』裡鬧出的事,我不追究。腦勺上的瘀腫,是我今夜留宿時,沒留神跌了一跤撞傷的,與館內老少不相干。陸姑娘聽到了嗎?」

  一直避在門後,此時又將門上閂的陸世平慢慢走到他面前。

  「聽到了。」她沉靜答話。「多謝三爺。」

  他長身佇立,闊袖寬袍,直黑的長髮散肩垂背,玉般溫雅的面龐,神釆略黯的眼神,竟有種頹靡風華。

  她飛快瞥了眼他左邊唇角,那裡有一顆很小、很小的痣,若沒貼近,不容易察覺,那是她方才瞧見的。

  也不知臉紅個啥勁兒?她真想狠敲自個兒幾下。

  驀地,他輕舉一隻闊袖。

  陸世平一開始不明就裡,隨即便意會過來。

  她連忙扶住他的臂肘,帶他走回內室。

  一坐回臨窗矮榻,他眉峰淡攏,禁不住又咳了。

  慶幸的是,跟剛剛那陣劇咳相較,這一次症狀已減輕許多。她才想再幫他撫背,他已緩下,僅氣息仍粗嗄略急。

  陸世平袖口一抓,想也未想便探去拭掉他額上薄汗。

  他先是頓住,而後徐徐抬起臉,似示意她將整張面龐拭淨。

  見他神色似笑非笑,她倒是撤了手,侷促了起來。

  「身邊無人,是要煩勞陸姑娘服侍了。」

  她聽不出他語氣中是否挾帶嘲弄,只悶聲道:「應該盡快為三爺延醫。」

  「延醫……哼,你若起了動靜,讓景順聽聞,他必然把事情往我家裡報知,屆時就算我這苦主不計較,『鳳寶莊』苗家的家主絕對要追究個水落石出。」薄紅唇瓣微扯。「這可要違了陸姑娘心願。」

  玉面淡然,依然是一派斯文,但陸世平看在眼裡,只覺眼前的他與昨日湖上的那人似又不同。

  也是啊……到底是傷了他、拘著他又脅迫了他,任誰也要變臉啊……心裡覺得澀然,她無聲苦笑,兩手相握絞緊。

  苗沃萌輕咳幾聲,待平氣下來,直擊目的便問:「那張『洑洄』出自你手中,是嗎?」

  陸世平遲滯地點了點頭,才記起他現下目力不便,趕忙出聲。「是……」

  「你走了偏鋒,偏離『楚雲流派』的制琴手法,杜館主為此大怒傷神?」他心裡清楚,越是重流派、重手法的大家,越難以容忍底下弟子偏離傳統。

  「……是。」硬著頭皮擠出聲音。

  「然後『洑洄』未毀之,竟還被攜至苗家所辦的『試琴大會』,且落入我手,杜館主知聞了,豈不怒極?」

  「 ……是。」她越應越悶。

  「因此我投帖來訪,本在琴軒中與杜館主聊得不錯,還撫了琴相互切磋,但才提及『洑洄』,他就突然失心瘋魔,說來說去皆因一張琴?」

  她咬了咬唇,吐出悶氣般道:「是。」

  「所以你是始作俑者,這一切皆是你的錯?」

  「是……是。」聲裡發顫,像要哭了,但硬是忍住。

  原本沾沾自喜能製出合己之意的琴,驕傲自己的手藝,即便得跪在師父房門前求諒解,她都不悔的。

  只是此時此刻,她悔了,她真的後悔了呀!萬萬沒料到會將師父害成這樣,都是她的錯……

  苗沃萌忽地沉吟不語,臂肘無意間碰到榻上邊角的一張矮腳長几,他於是曲肘靠上,掌心懶懶撐著腦袋瓜,任烏髮在頰面與胸前流泉。

  沉思好半響,他忽問:「是陸姑娘作主賣琴?」

  「我沒要賣的!」她本能地衝口而出。

  「那是誰作的主?」

  等了等,沒等到答話,只聽到姑娘家略沉的呼吸聲,像不想再在這事上打轉。

  苗沃萌眨眨迷濛雙目,嘴角淡勾。「自得『洑洄』後,對『幽篁館』的事多少上心了些,聽說館內的霍小師妹管事理帳的能耐遠勝制琴,陸姑娘沒要賣琴,杜館主更不可能,那麼作主此事的,想來就是那位師妹了。」

  陸世平不知他提這些事用意何在,遂抿著唇不答話。

  他再問:「在『試琴大會』上如此張揚,之後又幾番談價,該料到遲早會鬧出風波,為何仍要賣琴?」沒等到她回答,他接續便說:「莫非『幽篁館』提襟見肘、寅支卯糧,如今已到難以撐持的地步了?」

  她閉閉眸,盡力持平聲嗓道:「地主想著趕人,所以亟需一筆銀子買下這兒的地。師父以及打算在『幽篁館』終老的老師傅們,不能臨了讓他們失了巢。師妹雖背著我將琴賣出,但那樣很好,她做得很好。」

  「她做得好,而你做的皆錯,是嗎?」似諷似調侃。

  「三爺不也說了,我是始作俑者。」她也有點來氣了。

  「哼!」

  結果室中陡然靜下,兩人皆無語。

  她端立在他面前,眸光原投向一旁,他忽而不語,她不禁去瞧他。

  男子玉面雪白,眉巒略成,長睫淡斂,那模樣似靜靜忍著後腦勺疼痛,亦像正暗暗調息壓抑肺中寒涼。

  她張唇欲喚,想問他是否不適?是否趕緊延醫會穩妥些?然而一思及他那些隨從說不准沒回舫舟,而是守在館外窺探,此時若有大夫進『幽篁館』,那位叫『景順』的小廝指不定又要鬧起……想了想,她到底是有私心,是要對不住他、委屈他了。

  咬著唇,她將話咽進肚裡,心裡益發難受。

  而他,彷彿忍過那波不適,眉心舒解了,玉顎微揚,朝她所在之處眨了眨眸。

  他朱唇洩語,恍然大悟道:「原來有這諸多因由,所以才僅賣了一張琴。」

  聞言,她秀目微瞠,瞪住他,身子卻往後小退一步。

  他徐徐而笑,又道:「陸姑娘,你還藏著另一張琴吧?你不單單制了『洑洄』,還依著『洑洄』的琴音特性又制了另一張伴琴。『洑洄』雖能獨奏,然有伴琴相和,才能盡展琴音奧妙。」略頓,他直勾勾地『看』著她--

  「那張伴琴,陸姑娘能否割愛?」
作者: long032    時間: 2013-4-19 10:54 PM

第三章

  「何以認為『洑洄』尚有一張伴琴?」

  男子支著頤,笑笑答道:「『洑洄』的琴式確實是『幽篁館』『楚雲流派』手法,但弦的製作便不同了,材質為絲,揉絲作出粗細不同的精緻七弦,近琴尾龍齦處,琴弦再揉。正因你前後兩次的揉弦製法,撫『洑洄』琴時,滑音多變,不易駕馭,卻是趣味橫生。」

  趣味要「橫生」的話,也得瞧琴藝高不高絕、厲不厲害啊……

  「……又不是每個人都頂著『八音之首天下第一』 的名號。」她嘟囔了聲,又道:「你還沒回答我的話。」

  他玉顎微頷。「確實,並非誰都能在『洑洄』上尋樂趣,但若有正音之琴相伴相護,鼓『洑洄』便輕易多了,所以才向姑娘探問那張伴琴。」

  「『玉石』才不是伴琴呢!」她又悶聲嘟囔。

  聞言,他放下撐著頭的手,坐直身軀,沉吟道:「……『玉石』? 一張『洑洄』,一張『玉石』,一張多變,另一張……沉穩嗎?嗯……」微微頷首。「挺好。」

  跟著,似思及什麼,迷濛眼神無著點地飄了飄。

  「姑娘撫琴嗎?」語調慢吞吞。

  「 ……偶爾。」

  「撫得好嗎?」

  「唔……」儘管他看不見,她仍羞慚地低下頭。

  沉靜片刻,男子徐徐顯笑,懂得她沉默之意,他上身一歪,再次以手支頤。

  她悄悄抬睫,便規見他彷彿想通一切的愉悅面龐,那張朱色薄唇輕掀--

  「原來啊原來,你是先制了弦清音正的『玉石』;之後才有『洑洄』問世。在我所想,『洑洄』是主,而『玉石』是伴。但依你所想,『玉石』並非伴琴,『洑洄』才是配角兒。」

  他笑容更顯,露出齊整潔牙,似未察覺自個兒的笑靨足可扣得人心弦亂顫、頭暈目眩,只慵懶眨眸,愉聲又道:「你製出的這一對琴,隨撫琴者不同,琴技高低有別,琴的主、伴地位也能跟著變,深意潛藏,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她就說了,跟琴沾了邊:心正的人多,但儘是些脾性古怪的主兒。

  他那時頭上有傷,傷及目力,還虛寒到每說幾句話就大咳、輕咳或小咳,那張雪白玉面卻不見憂苦,眉目並無驚懼,問到跟琴有關的事,失了著點的瞳心竟也神釆奕奕。

  他那樣的人啊,不笑不語都已夠引人目珠,何況既笑又語,且還直透她琴中用意,她焉能不心動神迷?

  深意潛藏,原來如此……她之所以在這兒,或者便為當時的心動神迷。

  ***

  「露姊兒,快過來喝碗甜湯,歇會兒啊!瞧你凍得嘴都發白了。」

  苗家『鳳寶莊』,專精甜點的一級廚娘盧婆子朝剛踏進灶房的平露招招手,一碗冒熱煙和甜甜香氣的紅豆糰子湯隨即遞將過來。

  「盧婆婆,您也讓露姊兒先放下那一大盆沉得要命的蘿蔔再說啊!」捧著大碗甜湯蹲在火灶旁,邊喝邊取暖的小少年衝著平露例嘴笑開。

  平露原要回笑,但盧婆子單手抄起一根木杓敲下,敲得那男孩子哀叫了聲,險些灑掉碗裡好滋味。

  盧婆子罵道:「吃吃吃,只曉得吃!知道蘿蔔沉得要命,哪不知上前幫忙?」

  守益可憐兮兮地癟嘴。「婆婆,咱、咱跑來跑去、跑進跑出的,這不都跑腿了大半天,好不容易才蹲下來歇會兒,您幹麼這樣……」

  「咱就這個樣!」她哼了聲,倒是將原要給平露的甜湯,倒了大半到守益喝得僅剩三分之一的碗裡。「快吃,等會兒還有得你忙。」

  平露看盧婆子這般刀子嘴、豆腐心,又見守益低頭偷笑,她圓亮眸子也彎起。

  灶房盧婆子管的這個小角落,一向是苗家廚子、廚娘,或打下手的粗使丫鬟們,午後時分的小小休憩之地。

  此時除了平露和跑來蹭食的小家僕守益外,尚有三位年歲皆過四十的廚娘、掌杓廚子連師傅,以及兩名對廚藝甚有天賦、被苗家家主安排在連師傅身邊學藝的年輕長工。

  此時過來小憩的人不多,是輪流著休息的。

  畢竟今兒個日子不一般,正值元宵佳節,然後苗家準備在今晚夜宴底下各行各鋪的大小掌櫃們及其家眷,席開五十桌。

  屆時,身為家主的苗家大爺苗洋元自是要與眾位得力助手把酒同歡、聊敘新舊,而長年在外、翻騰江湖事的二爺苗淶英亦趕回『鳳寶莊』過年節,當然也得乖乖上宴席,露露臉,應酬應酬。

  這話說得……像苗家二爺不擅與人應酬聊敘似的。

  進『鳳寶莊』當粗使丫頭一年多,平露其實從盧婆子那兒聽到不少事兒,說二爺在外走五湖、闖四海,那也是一門行當,做的是接盤、銷盤的活兒,盤便是貨,貨色千奇百怪,有時還來路不明,一轉手就是暴利,黑得很哪!

  盧婆子還說,有一回她還真真撞見二爺拉了批刀械回來--

  「那刀啊槍的,亮晃晃都不知有多嚇人!咱們哪能私下屯那麼多兵器,你說是不是?二爺倒好,教人撞見了,瞅出是婆子我,只衝著咱詭笑,牙齒白得跟刀光有得比,嚇得咱險些尿失褲子。」

  平露聽到最後忍不住笑了,還被盧婆子賞了一眼瞪。

  所以說,『鳳寶莊』明面上的正當營生,有大爺頂著,暗地裡那些不可告人的暗盤,則有二爺幫襯著,至於苗家老三……這位三爺啊……

  「大爺笑面虎,二爺綿裡針,嘖噴,咱盧婆子在苗家待了也都三十年,瞧來瞧去,就三爺一個好脾性的,純良又心實,不管對誰,說話都斯斯文文、輕輕柔柔,跟他彈的曲子一樣好聽得不得了!

  「呃,可惜就是心腸太軟、太好,被欺負慘了也不追究。三爺那雙眼啊,自三年前從湖東的『幽篁館』回來後,便瞧不見嘍!大爺請來名醫診療後,說是眼珠子沒壞,壞的是腦勺裡積著血塊,更糟的是血還沒止,還一點一滴慢慢地滲。」

  「呃呃,可三爺的眼啊,到底還是盲了呀!朱大夫明明說能治的,這一治治了整整三年,也沒見好轉,都不知大爺是不是把庸醫當名醫了?還有那『幽篁館』,把三爺弄成這模樣,肯定得擔些干係,但三爺就是心慈,直說是自個兒跌跤,撞傷腦勺了,要大爺、二爺別去尋對方穢氣。唉唉唉,都不知三爺留宿『幽篁館』那夜,到底發生什麼事啊?」

  那一夜的事,沒有誰比陸世平更明白了。

  而她陸世平,在苗家『鳳寶莊』裡,眾人只知她叫平露。

  至於那位苗家三爺是否真純良心實,陸世平不敢說,僅能悶在肚子裡悄聲嘀咕。那人表面上清清淡淡,似無脾氣,其實根本是懶得動情動緒罷了,倘是扯上跟琴有關的事,刁鑽又不依不撓的性情便整個傾巢而出。

  打蛇打七寸,她掐著他「七寸之處」,硬是討來他的承諾。

  然而,也得謝他離開『幽篁館』後,真真守諾了。

  事後苗家並未遣人過來質問,又或者刻意刁難、暗地裡下絆子。

  她對他……很感激啊……

  「露丫頭,還不快過來吃些東西?待會兒有你忙的!」連大廚洪聲嚷嚷,還扔過來一根炸得酥脆的老油條。

  幸得她已將一盆子蘿蔔放下,才騰得出手接住老油條。

  「來了。」她咧嘴笑,娃兒相的五官頗為可喜,但溜出唇間的聲音卻沙沙撕啞,似勉強從喉中擠出,跟她外表模樣不太搭調。

  她伸長手接了盧婆子盛來的甜湯,跟著大夥兒坐在灶旁取暖。

  紅豆綿軟,糰子有嚼勁,甜湯熱呼呼好滋味。

  這樣的元宵佳節,她離以往那個家不近亦不遠,心裡是思念的,卻也知曉那些人,他們會過得好的,無須她牽掛。

  她本也沒什麼念想,只是有人對她守諾了,而她那時也曾當他的面起誓……興許他從未在乎過,但她還是來了,以自個兒的法子悄悄實踐曾發下的誓言。

  不需接近,亦無須交談,偶爾遠遠望他一眼、聽說他的一些事。

  在灶房打下手,有時幫他新收的兩個竹僮燒燒水、煮煮茶,有時幫大廚、二廚師傅們以及盧婆婆,額外又準備他愛吃的清淡菜色和小食。

  她的廚藝算不上精,但幾道家常菜也還端得上檯面,以往若窩在師叔公的草廬,都是她負責打理三餐,也沒聽老人家抱怨過。

  進了『鳳寶莊』灶房大院,她手藝又被這兒的廚子、廚娘們磨了磨,就跟磨鏡子似的,越磨越亮。

  她想,如果哪天他大好了,目力得以復原,她也就對得起自個兒的良心,到那時,她可以走得瀟瀟灑灑,諸事不縈懷。

  真是那樣,她就弄個小攤子賣吃食,甜的、鹹的都能賣,再不,她一手從師叔公那兒習來的木工本領,也能讓她當個木匠掙錢過活,只不過木匠師傅少有姑娘家,她真要以此營生,嗯……或者起頭得辛苦些。

  「露姊兒,發什麼呆?睜著眼也能睡著啊?」蹲在一旁的守益用手肘撞了她一下,偷偷對她擠眉弄眼。

  「沒、才沒呢--」她捺下翻飛的思緒,笑容更盛,大口吃起午後點心。

  以後的事,以後再打算吧!

  下來又有兩小批人手輪流過來小憩。

  盧婆子把甜湯灶頭托給兩名廚娘看管,老人家進房裡小睡片刻,養精蓄銳等著應付今晚的夜宴。

  結束了點心時候,大廚、二廚師傅正領著幾名學徒大張旗鼓地動起來,灶房中忙而不亂,每個人各司其職,連負責甜點的廚娘也按著之前盧婆子的交代,先將該做的活兒準備準備。

  陸世平是個打下手的粗使丫頭,眾人忙著,她則自動自發整理起方才煮過甜湯的灶頭,順便燒了點兒熱水,打算和著井水把大夥兒用過的碗清洗乾淨,這麼一來,便不怕井水太寒,凍得指頭髮僵。

  之後夕照映在薄薄雪地上,細雪泛霞光。

  灶房更忙了,管著苗家內務的方總管還親自來了一趟,跟大廚說了會兒話。

  此時,用好幾條長板子架出的大桌,上頭擺滿精緻的大盤、小盤和圓盅,前頭幾個大小丫鬟都來等在一旁,就等灶房備妥,等主子爺開宴,好依序端菜出去。

  自清理好甜品灶頭和那一堆湯碗後,陸世平就被喚過來、招過去的--

  「露姊兒,你能不能過來搭把手?」

  「露姊兒,這盆子甜薯全要刨成絲,等會兒就要下鍋炸了,你幫幫忙行嗎?」

  「露丫頭,李老闆昨兒個送來的那袋北關菇,你收哪兒了?咱沒找著啊!」

  她一一應承了,事有輕重緩急,而急事還得穩著心辦。

  對她來說,聽別人指示辦事,要比自個兒發號施令輕鬆容易多了,這一點師妹就強過她。

  師妹是當家的料子,絕對能撐好一個家,而她嘛,她「唯二」自作主張的事,一是不管不顧制了『玉石』、『洑洄』,二是逼出苗家三爺一個承諾。

  酉時三刻,前頭叫上菜了。

  丫鬟們端著一道道佳餚魚貫而出,待上到第五道,灶房這兒算是過了重頭戲,餘下菜餚皆已備妥,有的在蒸籠上保溫,有的也已裝盤等待。

  再過了會,盧婆子和兩廚娘負責最後一輪的甜品甜湯也都上桌了,灶房終於大定,大夥兒又輪流到飯間用飯。

  陸世平請盧婆子和廚娘們先過去吃,偌大灶房裡就剩幾個忙著清理的僕役。

  她正要過去把蒸籠卸下,一抹矮矮的、甚是福態的黑影突然冒了出來,也不知何時來的,就蹲在制甜品的灶頭邊,她甫走近便瞧見,嚇了一跳。

  「太老太爺,您怎躲在這兒?」她嗓聲不清,壓低問,聽起來更沙啞了。

  「露姊兒,咱兒孫不孝啊!嗚嗚,他們都欺負我,不給我吃的!」老人抬起圓乎乎又養得白裡透紅光的臉,很可憐地癟嘴。聞言,陸世平有些心知肚明了。

  她也蹲下來,耐著性子好脾氣地勸慰。「太老太爺,嗯……吃清淡一些,那也很好啊!咱們大廚師傅的菜確實美昧,您就每盤挾個幾箸、每盅喝個幾調羹,不要太過,也都能嘗遍滋味不是嗎?」

  過了這個年,苗家太老太爺便要迎接他一百逾四歲的壽誕了。

  苗家三位年輕的爺是一母同胞,苗老爺在長子苗淬元有本事當家後,早早就把肩上重擔拋給長子承接,然後偕同連產三子、 身骨虛虧的愛妻長住江北的一處別業,那隱在山林中的宅第有一處天然泉眼,用來養身健骨再好不過。

  兩老幾次想將身子骨不佳的老三接至溫泉宅第將養,過隱居生活,苗家三爺始終不肯,說是跟著哥哥們過活,有趣。

  而苗老太爺--苗老爺的爹、三位年輕苗爺的祖父,幾年前已仙逝。

  但苗家太老太爺--苗老爺的祖父、三位年輕苗爺的曾祖,都跟吃了返老還童丹似的,高齡逾百歲,依舊紅光滿面,但就是脾性益發像個任性孩兒。

  然後陸世平之所以會讓太老太爺記上,全因她那擅於木工細活的手藝。

  那時她剛進『鳳寶莊』不久,在宅子裡迷了路,忽見一名老人坐在人工池畔哭得可憐。

  當時四周無人,她壯著膽子靠近去看,見老人懷裡抱著一隻七巧朱木盒。

  瞥見她在看他的盒子,老人很委屈地低嚷--

  「這是巧娘留給咱的,可它卻壞了,壞掉了……」

  七巧盒內嵌巧妙小機關,七個小屜子各有暗扣,老人不小心力道下猛了,將其中一個屜子弄出暗軌,其餘六個小屜也遭牽連,全打不開。

  是她幫老人家修好七巧盒的,就用一根隨地拾起的小木枝。

  之後兩名丫鬟急急忙忙尋來,她才知老人身份。

  爾後,事情過去一陣子,某次閒聊中她也才從盧婆子口中得知,太老太爺的元配夫人小名便叫「巧娘」,七巧盒是亡妻留給他的。

  所以她跟這位年逾百歲的老人,就這麼詭異地牽扯上。

  她當然不可能找他玩,但他來尋她,她總不能不理睬。

  今兒個元宵佳節,前廳不僅僅是家宴,更是東家宴請眾位掌櫃的場子,苗家得展現出十足的赤誠情意,太老太爺肯定要從『松柏長青院』移駕到前廳,供大小掌櫃們瞻仰……呃,跟大夥兒們說話聊敘,同歡同樂一番。

  苗家三位年輕主子擋著大魚大肉不給他吃,那也……無可厚非。

  「您快起來,再蹲著對腿腳不好啊!」她歎氣道。

  「不起來不起來!老大、老二聯手欺負人,咱想吃那盤紅燒蹄膀燴海參,老大就把那盤子佳餚全端到老三面前,老二存心嘔我似的,不知從哪兒變出一盅竹笙豆腐粥,還說粥底是用干貝和魚骨熬了一天一夜才熬成的,一直勸咱吃……哼!咱不吃豆腐,不吃!」委屈到快哭了。

  陸世平有些頭疼了。

  想了想,也沒再勸他起身,只是拉了張小矮凳過來,二話不說便往老人家臀下一塞,讓他胖胖的身軀有張凳子撐持,免得蹲到腿麻。

  太老太爺倒沒拒絕,吸吸鼻子,還是可憐兮兮的。

  她起身,從灶上保溫的一大盅甜品裡舀出一碗,放上調羹,復又蹲下。

  太老太爺見狀,雙目發亮,口水都快泌出嘴角。

  「紫米銀耳蓮子湯……是、是老大要盧婆子專為老三準備的?」

  她不及答話,老人家已哼聲連連--

  「可惡,疼弟弟也不是這麼個疼法啊!老三偏愛這道甜湯,就見天的弄給他,那咱呢?咱的紅燒蹄膀呢?咱的燴三鮮呢?可惡!沒天良!我……我吃光它!」

  說著,他一把奪走她手裡的碗,唏哩呼嚕一陣,兩下輕易碗便見底了。

  「還要!」空碗遞過來。

  「不行!」

  「就要!」鼓起腮幫子。

  「不行!」

  「就要!就還要!」

  陸世平很狠心地用力搖頭。

  老人雙層下顎抖了抖,眼裡彷彿有水光。

  「露姊兒,你……連你也來欺負我……你跟他們一國的、一夥兒的……」

  「我沒有!您不能這樣--」

  「露姊兒,前頭人手不夠,在催三爺的甜湯了,你幫忙端、端出去……太老太爺?」盧婆子細瞇瞇的眼縫忽地大瞠,直瞪挨在角落的渾胖身影。

  陸世平一骨碌趕緊躍起,快聲快語道:「有的有的,三爺要的甜湯都溫熱著,沒涼,我上了盅、擺好碗和調羹,就能上桌……」她陡地愣住,因盧婆子的話這時才全數被她聽進耳裡、腦裡。

  說是人手不夠。

  說是……要她幫忙端出去?

  ……端出去見人嗎?

  欸,總不能把事情推回給盧婆子。

  沒事的,端個東西出去罷了,外頭賓客和僕婢那麼多,誰會留意到她?沒事的……陸世平咬咬牙,氣息一整,硬著頭皮上了。

  然後為了防止太老太爺不聽話,貪吃吃個不停,她很堅決地把整大盅的紫米銀耳蓮子湯全端走,臨去時還特意托付盧婆子,千千萬萬別再給太老太爺甜食,全然不顧他哀怨的眼神。

  從灶房來到前廳大院,進出幾道月洞門、上迴廊,轉過幾個彎,一路上皆亮晃晃的,因每個廊道、簷下、轉角處,皆點上大燈籠,很有年節味兒。

  一來到前廳,鬧元宵的氛圍更盛。

  廳外大院兩邊架起竹架,裝飾著五花八門的七綵燈籠,燈籠下方掛著一道道謎題,陸世平很快地喵了一眼,見不少賓客圍在燈籠底下湊趣兒,若有誰猜出謎底了,苗家家僕便會敲鑼大響,大聲報唱,跟著奉上苗家準備的綵頭。

  不遠處,幾個今日隨爹娘進『鳳寶莊』作客的孩子們玩在一塊兒,苗家僕婢備上各式各樣的煙火和小炮竹,孩子們又叫又笑,玩得臉蛋紅通通。

  莫怪說人手不足,此時眾賓客酒足飯飽,一宅子僕婢得招呼大人猜謎題,還得照顧小的玩耍,幾個得留在主子身邊伺候,還得盡快將杯盤狼藉的桌面收拾乾淨,換上熱茶和果子。

  陸世平端甜湯跨進廳內時,頭低低的,直盯著自個兒的足尖。

  廳內的紅木雕獅圓桌,桌上豐盛的酒菜尚未全數撤下,苗家三位年輕主子圍桌而坐,苗家二爺仍吃得頗香,大爺則對候在一旁的方總管問起--

  「太老太爺呢?還在鬧不痛快?」

  「老人家嚷著要在宅裡走走逛逛散散心,不肯丫鬟跟著,我遣人遠遠守著了,晚些再送太老太爺回『松柏長青院』。」

  陸世平聞言有些吃驚。

  不知是否心虛,竟覺方總管答話吋,目光似朝她掃來。

  太老太爺溜去甜食灶房蹭吃,方總管遣去的人定是瞧見了,而她「大逆不道」無視家主之意,偷渡甜湯給老人家……被大爺知道了,說不準得挨罰。

  所以方總管是打算對她和太老太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她悄悄吁出口氣,又聽大爺跟方總管交代近日欲請大夫進府,要幫太老太爺調製膳食,也要替三爺再開些固本培元的藥膳等等事務。

  方才僕婢傳話,說是廳上催三爺的甜餳催得急,根本沒有。

  但想想也是,哪有讓主家爺兒們等待之理?

  自然是底下人巴巴地將東西送來,挨在邊邊等著傳喚。

  站在她身邊的是府裡大丫鬟梅茉,年歲肯定較她還小,倒頗有淑年師妹那種精明幹練的小氣勢。

  本以為梅茉會接過她手中托盤,讓她這個灶房粗使丫頭快快走人,但她朝梅茉瞟去,小姑娘站得直挺挺,眼觀鼻、鼻觀心的。

  她心音怦怦響,莫名其妙地頭皮發麻。

  閉了閉眸,始終輕垂的頸項終是抬起,她陣線略揚--

  錚嗡--

  彷彿七絃琴中的第一弦被猛地挑勾,粗弦聲沉,使得回音陣陣,劃破心湖。

  她對上苗家三爺酥蒙如春雨的眼。

  明知他目力喪失,她心頭仍驚,倏地低下臉。

  沒用、真沒用啊陸世平!

  她好生唾棄了自己一番後,重新鼓足勇氣,復又揚睫去瞧。

  那雙迷美長目依舊淡淡「望」來,瞳心幽幽,無神釆似深淵,有誰臨淵一照,彷彿所有的小動作、無用的內心、撲騰的思緒,全收落在那兩潭淵底,教他「看」得一清二楚,無所遁形。

  自慚形穢,大致就是這樣的感覺吧……陸世平抿唇苦笑。

  這是她進『鳳寶莊』一年多以來,頭一回離他如此之近。

  心跳如擂鼓,擂得胸中生疼,又似有火苗悶燒,燒得她整個人熱呼呼。

  她、她沒喜歡他的,至少不是姑娘家思春或什麼……知好色則慕少艾的。

  她都幾歲人了?是什麼身份?怎可能對他有什麼古怪想法?

  之所以臉熱心熱,那是因接近了知己,她琴中的知音。

  她制琴的用意,他是唯一析透分明的人。

  也許啊……也許……還有一些些崇拜和仰慕,但那樣的心情,絕對僅止於他的琴藝。如此而已。

  「三弟,你吃得真少,瘦得臉都見骨了。」

  苗二爺終於停箸,一邊滿足地拍拍吞食一大堆佳餚後依舊平坦精實的肚腹,一邊挑眉審視像喝風就飽的自家三弟。

  男子玉面微側,澤唇掀動時,陸世平已又斂下眉眸,燙耳捕捉那柔嗓--

  「二哥一連幾月在外奔波,餐風露宿,難得佳節同聚一堂,自然要多吃些掌杓大廚的拿手好菜。再有,我哪是瘦了?每日自個兒淨臉時,都覺圓了,腰身也粗了些。」

  苗二爺一聽,笑哼了聲。「你這身板……粗了些?」瞄了眼丫鬟們布在苗沃萌盤中的菜,著實剩下不少,他歎氣又道:「要是咱們家太老太爺跟你一樣『挑食』,也就用不著狠著心惹他不開心了。」

  苗沃萌微微笑。「等會兒還得再去尋太老太爺,總得把老人家哄好了。」

  他端起溫茶囁飲,耳中分辨週遭聲音--大哥猶跟方總管詢問與吩咐諸事,方總管正細心答覆。外邊熱熱鬧鬧的,鑼聲大響,家僕報唱,還有煙火和炮竹聲,孩子們尖叫笑嚷聲……

  他忽而徐聲問道:「二哥,之前托你查探之人,可有眉目?」

  苗二爺將茶一口氣灌完,抓袖擦嘴後,這才道:「兩年前『幽篁館』一場大火,館主杜作波不幸葬身火場,你要找的這位陸姑娘據說當時受了點傷,之後便離開湖東故居,連向來與她感情親厚的師弟、師妹,一概斷了連繫,這條線探不出個所以然。至於你提過的那位師叔公,嘖、嘖,就兩個字--」

  一指敲著桌面。「難纏。」

  眼底倏地刷過光,苗二爺嘴角一咧。「但我敢打包票,那位四兩撥千斤、不變應萬變之法使得爐火純青的毒派師叔公,肯定知道些什麼。」

  陸世平知道梅茉丫鬟側目覷了她一眼,似覺她古怪。

  沒法子啊,因她一顆心狂鬧!

  她端住托盤的手握得好緊、好緊,托盤上的瓷盅、碗和調羹全都輕輕顫動,彷彿她突然間膽小如鼠,沒辦法應付眼下場面。他在找她……

  為什麼?

  他一直留意著『幽篁館』嗎?要不,怎知那場大火?怎知師父的事?

  他在找她……這事鑽進她耳中,一下下敲擊她胸口,一股驚人的熱氣在血液中迅速拓漫,燒得她面紅耳赤,氣息紊亂。

  苗大爺此時結束跟方總管的談話,雖與別人說事,仍分一半心神聽取苗二和苗三的交談,他眉峰微蹙,問:「這『幽篁館』 的陸姑娘究竟有哪裡好?值三弟這般心心唸唸?」

  陸世平幾是費盡氣力才抬起宛若千斤重的頸項,鼓起勇氣朝苗三爺看去。

  結果,他淡笑不語,微斂的眉睫真意難測。

  苗大爺也不糾纏,錦袖略揮,朝立在一邊的婢子們道:「把菜全撤下,換新茶過來。再給二爺添些酒。」又問:「三爺的甜湯備好了嗎?」

  梅茉見陸世平怔了似的,連忙替她答是,答話間,已率領兩名侍膳的婢子動手收拾桌面,頃刻間便大致清空。

  梅茉立在桌邊,朝她伸手,眼神拚命對她示意,想接過她手中托盤。

  陸世平在被瞪了五、六眼後,終於回過神。

  她挪動腳步靠近,一步步接近,僅差些許距離就能碰到苗三爺衣角,她咬住歎息,正要遞出托盤,眼角餘光卻映進一道燦亮火光!

  咻颼颼--

  耳中被炮竹沖天的厲響完全侵佔!

  點燃的沖天炮竟竄進大門敞開的前廳,且離她最近,倘若沒擋下,她身側的人怕要遭殃……啊!她身側的人是他……

  腦中一凜,她憑本能動作,手中托盤反面揮將出去,一記絕佳擊打,瞬間竟將那根射歪的沖天炮擊出前廳!

  砰爆-─

  火炮在廳外的大紅柱邊炸開,耀眼一閃!

  然後廳內……所有人都……僵住,包括陸世平。

  她拿托盤去揮,整盅的紫米銀耳蓮子湯往身側一倒,而坐在她身側那人自然首當其衝。

  從寬肩到胸前,再從胸前到膝上,苗沃萌被甜湯澆淋得頗「精彩」。

  然後,他怔怔地抬起臉容,怔怔地「望」著她,語氣無辜地說--

  「你絆了一跤是嗎?」
作者: long032    時間: 2013-4-19 10:56 PM

第四章

  他「望」向她時,秀眉微垂成「八」字,眉心舒朗無痕,雪頰和唇角也沒躲過甜湯飛濺,幾小坨熬得軟爛的紫米附著在臉膚上,當他墨睫眨了眨,邊詢問她時,無辜可欺的模樣實在揪人心魂,惹得人內心狂燒。

  至少,陸世平被狠狠燒了一通。

  那根沖天炮是點火時沒擺好才會如此。

  炮火直直往廳裡飛時,外邊玩得正樂的孩子們也嚇傻了,拿著燃香負責點火的孩童還嚇到哭了。

  但陸世平覺得最該哭的人,該是她吧?

  她懊悔地拿額頭敲木桌。

  尋常時候,午後的灶房院子甚是寧謐,尤其大夥兒剛用過飯、喝了茶。幾位領頭的廚子、廚娘回自個兒屋裡小歇,但爐火未滅,灶房裡仍得遣人輪流守著,以免主子臨時要吃點什麼,還得花工夫起火。

  原本也沒她什麼事了,只因心裡懊惱,才會趴在桌上直敲額頭。

  灶房院子內的大夥兒聽聞她昨晚在前廳的「壯舉」,好些個笑到人仰馬翻,盧婆子和大廚連師傅儘管安慰了她幾句,但兩人嘴角根本是憋不住地直抽。

  盧婆子說了,這事算她運氣,一是她「救駕有功」,二是她的「救駕」方式雖說弄得三爺一身狼狽,卻未弄傷他。該是如此,主子大爺才輕易地放她一馬,雖無賞,亦無罰。

  「你絆了一跤是嗎? ……

  輕柔的男嗓吹進耳裡如沐春風……

  神情無辜得可愛啊,好可愛好可愛,跟師弟的憨直模樣簡直是同一套路,只差在師弟生得濃眉大目,而他白淨斯文,瞧起來多了點楚楚可憐味兒。

  昨兒個才過完元宵,天氣仍寒,窗子僅開了道縫兒透氣。

  天光縷縷穿透窗紙,光中有細微浮塵,她瞅著那點點飄浮,未察覺自個兒嘴角翹起朦朧彎弧。

  繼續「面窗思過」,動也不動,她聽到兩、三名小雜役進出灶房的聲響,也聽到他們幾聲笑談,似乎想趁午後歇息時段,在院子的天井起小火堆,一來能烤火、烤栗子、烤剩餘的年糕,二來也能把大廚師傅吩咐的那批紫菜烤乾些再晾,方便乾貨儲藏。陸世平還是沒動,眸子掀了掀,有些睏意爬上了。

  她想,就合睫睡會兒,等會兒盧婆子或其它人進來,便會喊醒她的。

  嗶剝、嗶嗶剝--

  她閉起雙眸,不知自己有無睡去,只曉得神識從一團慵懶混沌中猛地被拉扯出來,脊背發涼,頭皮發麻!

  她起腳就跑,凳子都翻倒了,她半邊臉還險些撞上門板。

  灶房外的天井,三名小雜役搬來小凳圍著火堆,邊烤火、烤食,邊做事。

  「露姊兒?」

  「怎麼了?哪兒不對勁兒……」

  「哇啊啊--

  小雜役們同時大叫,就見陸世平像個瘋姑娘似的,朝火堆直直撲過去!

  ***

  「如此說來,修好太老太爺的寶貝七巧盒之人,原來是這位露姊兒姑娘。」

  出『鳳寶莊』北院後門,冬日湖色抹上薄薄一層寒霧,左側沿湖邊行去,那裡栽植一大片的白梅,若選擇走右側的幽然小徑,逕途迂迴曲折在一坡細細綠竹林當中,然後便來到綠意圍含的『九宵環珮閣』。

  此時際,『九宵環珮閣』的主人苗三爺正撫過琴,案上的金爐仍蕩檀香。

  他聽完兩竹僮小夏和佟子所說的,在琴曲最後一音彈落後,修長十指輕按琴面,語調問得徐慢。

  「太老太爺常往她那兒跑嗎?」

  兩竹僮皆十歲左右,主子問話不敢不答,卻是你看看我、我瞧著你,磨蹭好半響,小夏才勉強擠出聲音--

  「有時去灶房院子,幾次總能遇到一、兩回,灶房的人大都見怪不怪了,太老太爺會窩在那兒纏著露姊兒……露姊兒都能哄好他老人家……」

  「太老太爺昨晚飯沒吃完,又去了灶房找她了,是嗎?」邊問,他邊起身,兩名竹僮已伶俐動作,一個上前欲扶持引路,但被苗沃萌輕輕揮開。

  在這琴閣中,東西擺設從未改變,他雖盲,亦能行動自若。

  另一名竹僮則沖了茶,端來香茗,擺在紫檀木小几上。

  「怎不答話?」他舒適地坐進圈椅裡,一手精確地摸到那只蓋杯,再出聲時,一樣徐慢輕緩,然不知因何,真有教人心臟亂顫的能耐。

  這會兒換佟子硬著頭皮答道:「就……太老太爺去、去蹭吃……好像是那樣。」手肘被小夏輕撞一下,他連忙說明。「聽說,太老太爺常去蹭吃,但、但廚房院子的人都曉得太老太爺得忌口,所以沒敢給他多吃的,露姊兒很知分寸的。」

  苗沃萌之所以對這位「露姊兒」的事上了心,並非因為昨夜在席上被她潑淋一身甜湯。
而是事後,他返回自個兒的『鳳鳴北院』清理時,太老太爺樂呵呵地闖進,看著滿身狼狽的他撫掌直笑,耀武揚威得很。

  「咱就說,露姊兒好樣兒的!原來我錯怪她了,她跟我才是一國、是一夥的!她不給咱甜湯喝,怎麼求都不給,原來是準備端出去潑人!現下全明白,咱明白她用心良苦啊!三萌啊--你小子這模樣……噗噗……噗哇哈哈哈--你曾爺爺我是痛快了! 你乖,真乖,咱不跟你置氣了!所以……紫米銀耳蓮子湯好喝嗎?噗哇哈哈哈--」

  露姊兒,姓平名露,進『鳳寶莊』已一年有餘,她打的並非賣身契約,而是二年一契,一直在灶房院子當粗使丫頭。

  然,說她是「丫頭」似乎不妥,據聞芳齡頗大,都二十多歲卻未婚配。

  這般討好太老太爺,讓老人家如此喜愛,她可有什麼打算?

  還有,曾祖母留下的七巧寶盒,那朱木盒子他把玩過,七個屜子關關相扣,卻也道道相隔,倘有錯置,要修繕完好絕非易事,非有妙到巔毫的細緻手工不可,而她卻是箇中能手嗎?
既有如此手藝,倒進了灶房院子當粗使丫頭,當真是她所要?

  「瞧來,你們倆跟露姊兒也相熟嘛。」他淡道,啜了口茶。

  兩隻小的又互看,眉來眼去的,摸不清主子意思。

  最後還是膽子較肥的小夏支支吾吾接話。「……露姊兒人很好的,見剄咱們倆幫爺備茶、備食、送洗衣物,她都會搶著做。 還有爺治頭疼和眼病、每隔三日就得喝一帖的藥,都是露姊兒顧著爐火慢慢煎熬出來的。再有,常是盧婆婆替爺備好甜湯或點心,露姊兒就守著,守到咱們去取為止,那東西都還溫溫熱熱的,剛好端回來讓爺品嚐……」

  佟子在一旁點頭如搗蒜,邊「嗯、嗯、嗯--」地附和。

  「既是你倆該做的活兒都給旁人做了,我要你們還有何用?」

  主子的語氣依舊溫溫淡淡,和氣得很,但小夏的胖頰倏地發白,佟子的嘟嘟厚唇張得圓圓,黑白分明的眼睛亦瞠得圓滾滾。

  兩隻小的說不出話,又開始你看我、我瞪你地無聲「交談」

  然後,教人摸不著頭緒的苗三爺突然長身立起。

  裹在夾狹錦袖中的玉手微掠,不消多說,兩個小竹僮已咚咚咚地跑起來,一個趕緊取來盲杖遞進爺等待的掌心中,另一個已自覺地趕去將『九宵環珮閣』的門大大敞開,供爺跨出。

  苗沃萌走出琴閣,靠著手中盲杖徐緩前行,兩個娃兒就跟在他身後兩步之距。

  他暗忖,兩竹僮畢竟年歲太小,還得教訓一番,要是以往的貼身小廝景順沒被他送去大哥的生意場上打磨,肯定能在這位「露姊兒」身上瞧出點端倪。

  不過……如此也好。

  對這位大齡丫鬟當真好奇了,是該會會。

  ***

  回大宅,憑著記憶沿路走近灶房院子,尚未踏進那扇連結的月洞門時,苗沃萌腳步一頓,握盲杖的五指緩緩收緊,靈敏的耳力一顫。

  嗶剝、嗶嗶剝--

  什麼聲音……

  嗶剝、嗶嗶剝--

  這聲音?

  他臉色一白,忽地加大步伐疾走,幾是奔跑了,袖擺與袍服唰唰作響,兩竹僮被鬧得只曉得起腳猛追,全然不知何故。

  苗沃萌一步入灶房院子的天井,還沒出聲,便聽到好幾聲驚呼--

  「露姊兒?」

  「怎麼了?哪兒不對勁兒……」

  「哇啊啊--」

  「露姊兒,那火燒得猛,你撲去幹啥呀?」

  「哇啊!啥玩意兒? 一塊破木頭?」

  「露姊兒,手都燙紅了呀!快放手、快放手,別抱著啊!這麼急匆匆又拚命的,就是從火堆裡揪出一塊烏漆抹黑的木頭引,你發燒啊?哪根筋不對了?」

  「嗚……人家的烤年糕全掉進火堆裡了啦!」

  女子嗓音急起,出乎意料的沙啞,如風一波波株過草海的音質--

  「對不住!真的對不住啊!嚇著你們了,是我錯,只是這塊木頭不一般,燒了可惜啊!它、它……」

  「露姊兒,你手被火燙傷了嗎?」

  不該出現的輕柔男嗓幽幽盪開,三個小雜役和陸世平聞聲同時回首,見到踏進灶房院子的三爺,一時間全怔住了。

  陸世平尤其傻眼,昨兒個才在他身上出糗,千思萬想也沒料到他會出現在此。

  然後,他、他……他竟也喚她「露姊兒」?

  他跟她半點也不相熟才是啊!

  她下意識朝跟在他身後的竹僮們瞥去,兩個小傢伙佔著主子目力盡失的便宜,擠眉弄眼對她提示再警告,可惜她著實慧根不足,有看沒有懂。

  她怔怔地看他點著盲杖步近,那張玉雪面容罩著憂心。

  「到底是什麼木頭這般希罕,竟讓露姊兒拚著雙手灼燒也得搶救?」

  水潤長目依舊無著點,偏就有扣人心弦的本事。

  陸世平被他迷得有些昏茫,唇張了張,沒能擠出聲音。

  至於三個小雜役更是一個挨著一個並肩站立,突見主子來到他們這整天便是柴米油鹽醬醋茶的院子,一下子還真難適應。

  這一方,苗三爺沒等到他要的回應,墨睫微掩,籠霧般的目瞳奇異地斂了斂。

  「去把露姊兒手裡的破木頭拿開,瞧瞧她手傷得如何?」

  他一吩咐,兩名竹僮只得乖乖銜命而來,走到委坐在地上的陸世平面前。

  小夏先動手扯她懷裡熏得焦黑的長形木塊,她搖搖頭,眼底閃著連自個兒也不知的乞求光芒,兩臂收縮,本能想護得更緊一些。

  佟子指指自家主子,一臉糾結,表示他們倆也是聽話辦事。

  「稟報三爺,沒、沒……不是什麼稀罕木頭,只是……只是這塊東西頗實在,拿來當柴燒著實可惜了,能製成小凳子或…… 或砧板之類啊,物盡其用,這才好不是嗎?」陸世平硬著頭皮急語。

  「是嗎?那我還真想摸摸,究竟有多實在?」猶然是大地逢春般的徐笑。

  沒轍了。

  陸世平細細喘息只得鬆了兩手。

  當竹僮們取走木頭,那被火熏焦粗糙表面刮過她掌心時,她才意識到掌心灼熱的疼痛。

  輕捧傷手,她眼巴巴地看著竹僮將木頭舉到苗沃萌面前。

  「爺,在這兒。」小夏扶上他的手。

  苗沃萌長指若撫琴一般拂過,指腹尚感覺得到火舌餘溫。

  他笑語:「呵,我手感鈍,真摸不出有多實在。這種東西遍地都是,當柴燒正好--」

  話音未盡,他忽地從竹僮手中抽走木頭,狀若隨意地一拋。

  但他「隨意」這麼一丟,恰恰又把木頭丟進火堆裡了!

  「爺!」竹僮們雙雙訝呼,都不知主子是無意,抑或「聽聲辨位」的本事越來越爐火純青了,隨便一擲都能命中!

  「怎麼了?」他一臉不明就裡的表情。

  他的竹僮沒即刻答話,而是又發出更響亮的驚呼,還有小雜役們的抽氣聲和叫聲。他們又叫又罵--

  「露姊兒快放手!袖子都著火了!」

  「你哪根筋沒接上?啊!你魔障了嗎?瘋什麼魔?瘋什麼魔嘛!」

  「快!先用地上的殘雪冰鎮著! 二柱,快去提水來!」

  院子裡一團混亂,幾個剛小歇過的廚子、廚娘和雜役們全探身出來,再亂下去,定要驚動整座灶房院子。

  「露姊兒手又灼傷了?」苗沃萌點著盲杖走近,語氣滿是關懷。「這……這怎麼回事?」

  小雜役們見苗三爺和和氣氣的,不顯主子架勢,心於是穩了些,忙將前一刻發生的事誠實以報,說木頭如何從三爺手中飛脫、如何「恰到好處」地掉到火堆裡、火舌又如何卷食木頭,然後木頭又如何被露姊兒拚命搶回來……

  「三爺,露姊兒的手得請大夫瞧瞧,這樣不成的,紅得厲害啊!」小雜役拿開臨時用來冰鎮的雪,見了那傷,直皺眉。 「咦?露姊兒瞪我做什麼?我有說錯嗎?這傷,你自個兒看看,有得你疼了!」

  陸世平心口怦怦跳,每一下都在胸臆間衝撞。

  她這是幹什麼?

  此時自問,滿滿苦笑。

  就為了一塊木頭,她從睡夢中驚醒,踉蹌衝出,又不管不顧扒挖火堆……就為一塊木頭啊,就是無法忍受如此的美材被惡待……只是現下在苗三爺面前,她又該怎麼解釋她近似瘋魔的行徑?

  「到我的『鳳鳴北院』吧。我那兒有對付火傷的上好藥膏,你先敷著,能收奇效的。等方總管請來大夫,再幫你診治開藥,兩不耽誤,可好?」

  她搶了木頭後坐在地上,聽到苗三爺關切的話語,鵝蛋臉傻傻抬起。

  他居高臨下,背著冬陽,面龐輪廓鑲著薄光,五官反倒瞧不真切,唯有那雙迷美的眼,瀲濫著某種她描繪不出的幽光,很溫柔的摸樣。

  她歎了氣,在心裡長長、長長地一歎,覺得像陷進泥淖裡,卻不想逃出。

  真糟糕……太糟糕……

  ***

  其實該跟他坦白的。

  坦白後,她可以光明正大地問,問他苗三爺尋她所為何事?

  只是許多事在下定決心前,還得再把底氣養足些,然後事情會一拖再拖,拖久了,便也更難坦然以對。

  好像她若對他說出一切,捅破了那層窗戶紙,沒了遮掩,屆時連她內心某些不清不楚、混純不明的東西也一併要被挖出般。他會看透她,如看透她的『洑洄』與『玉石』那樣,看透她。

  苗沃萌將她從灶房院子領回『鳳鳴北院』敷藥一事,許多人皆瞧見了,如此一來,他苗三爺的仁名和好脾性自然又在宅內傳開來。

  他的北院曲徑通幽,過最後一個月洞門時,底下並非常見的石鋪地面,卻是開了一座小池,池中植荷,此時雖余枯莖萎葉,然薄薄細雪棲落其上,池上浮著的細碎冰屑淡映天光,粼粼霜水托殘荷,也是一種風華。

  池上有廊橋,景色到此豁然開朗,一下廊橋便是北院屋房,正廳、內寢、書軒、耳房等等,格局簡練琉朗。

  從曲徑通幽,到豁然開朗,她忽而想起他指下琴音,彷彿亦如此,欲揚先抑,欲露先藏,也許,他的真性情更是這般。

  眾人知三爺貪靜,北院這兒除了每日清晨會有負責灑掃的僕婢進出,其餘時候若非爺召喚,或真有急事欲稟,家僕婢子們不敢擅自踏進的。

  陸世平此時怔怔地坐在正廳裡。

  廳中兩邊牆皆作了整排長窗,窗紙雪白,儘管未開窗,充足天光仍盈滿廳中。

  兩名稚氣未脫的小竹僮聽主子之令,一個從耳房備來溫水,一個從櫃上取出一精緻木箱。

  「替露姊兒小心清洗傷處,拭乾水氣後再上藥。」苗沃萌開了木箱暗扣,玉指在箱中摸索,拿出一個長扁紫匣放在桌上。

  「是。三爺。」竹僮們很快地應聲。

  小夏走近,佟子也走近,包夾她左右兩側。

  她手裡猶抱著那塊木頭,茫茫然的心緒還沒個著落,怕極那塊歷經「九死一生」的美材又要受折磨,因此兩竹僮只得鼓著腮、拚命用眼神示意她放下木頭,她也鼓起腮了,頭搖得跟博浪鼓有得比。

  算準苗三爺瞧不見,盡情「比劃」亦無妨,豈知他跟個明眼人似的,閒坐在竹節紋的黃梨木圈椅上,長指輕挲盲杖,竟慢悠悠道--

  「露姊兒還是放下懷裡那玩意兒,先照料灼傷要緊。」略頓,他低咳兩聲,再言語時,語氣喜怒莫辨。「即便是塊破木頭, 也是『鳳寶莊』苗家的破木頭,它是有主的,你再不放下,那便是強佔了。」

  話都說到這分上了,陸世平哪敢再造次?

  手一鬆,木頭即被小夏抱走。

  三爺的竹僮不是當假的,儘管與她私下有些交情,聽爺這麼說話了,那塊「破木頭」自然一抱抱回苗沃萌那邊的茶几上,恭敬擱好。

  陸世平不敢再多說一句,只是兩眼又巴巴望著,直到小夏和佟子開始清理她的手傷,她禁不住痛哼,隨即又死命忍住:心神全拿來對付鑽心刺骨般的灼痛,忍得她滿額、滿背的汗濕。

  然後當竹僮為她抹上紫匣內的淡青色藥膏,僅薄薄一層,沁涼立即鑽進灼膚底下,瞬間緩和那熱燙的疼痛……

  她沒想哭的,但眼淚真沒忍住,大痛的時候沒流,哪知待得劇痛一緩,兩顆淚珠子竟順頰滑下。

  佟子遞了塊巾子給她,她接過來,用嘴形無聲地道謝,吸吸鼻子靦腆笑,淚珠滾落更多。

  「爺,露姊兒的傷已敷好藥了。」小夏稟告。

  整個清洗、敷藥過程始終靜坐不語的苗沃萌,此時淡淡頷首,吩咐著。「你們退下,我與露姊兒聊幾句。」

  聞言,陸世平淚都不及擦,鵝蛋臉一陣紅、一陣白,兩片唇張了合、合了張,怔怔的說不出話。

  她甚至無用地用眼神求救,但小夏和佟子相當默契十足地向左右兩側撇開圓臉兒,不去跟她小眼對大眼。

  不一會兒工夫,兩竹僮收拾好藥匣和木箱,端走水盆,離開時還不忘替主子拉上兩扇雕花門扉。

  她擱在黃梨木嵌石桌面上的兩手甫動,衣袖挲出輕音,便聽苗三爺道--

  「剛上過藥,還不安分嗎?」

  她氣息一凜,忽地僵住,只餘眼神飄啊飄,最終仍往他那兒悄悄挪去。

  離她約有七步之距的他,那張玉面有著尋常未曾展露的專注,一貫的溫和悠然被某種幽黯色澤染過,讓他清俊眉目顯得遙遠,彷彿他內在藏著另一個他,那另一個他就蝥伏於暗處,細細端詳她。

  跟著,他長身立起,闊袖拂過袍衣,他摘下盲杖,輕易便走近她。

  隔著那張樸拙又不失雅氣的圓桌,他在她對面重新落坐,淡然問:「很疼是嗎?」

  「還、還好……」

  「你不都哭了?」

  「沒哭。」她見他嘴角了然般一勾,只得紅著臉補充道:「現下沒哭了……多謝三爺賜藥。」

  他微微笑。「人常是這樣的,試過一次,嘗到苦頭吃過虧,若要他立即再試一次,十之八九要躊躇猶豫,露姊兒卻反常理而為,往火堆裡掏東西,一次、兩次的,無半點遲疑。」

  膚凝若脂、面沉如水,他臉上的閒適神情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壓迫人的無形氣勢。「那塊木頭在火中燒得辟啪作響,你聽音即辨其質,是制琴的美材,才會一而再、再而三的救下。」幽瞳「直視」她的臉。「你分明懂琴。你究竟是誰?」

  她瞬間屏息,胸房中如受困飛禽拍翅撲騰。

  他原來是在試她!

  那方險被拿來當廢柴燒的美物,他聽其聲、觸其質,業已心知肚明,卻棄之加敝屣,再次投入火中,就賭她救不救。

  這認知如同一把小利斧,將渾沌劈破開來。

  眸光落回被星火灼出點點破洞的窄袖,以及仍隱隱刺痛的十指和掌心,眼底發酸,卻模糊想笑……

  她早先滿腦子還都是他昨晚的一臉無辜樣,勾出她滿腔溫情心裡熱,讓她聯想到心無城府的憨直師弟,結果,是她將他想得太淺。

  雖都較她年幼,師弟常以她和小師妹馬首是瞻,而他苗三爺,尋常時候似一汪倒映山色的鏡湖,內在卻十彎九拐,遇了疑事,迷美盲眼亦生寒。

  她還浸在自己的思緒裡,他再問,聲若金石擊地--

  「是『錦塵社』讓你來的?」

  「什、什麼……」

  「你當了他們的暗樁,入『鳳寶莊』欲探何事?」

  「我不是--」陸世平猛地一個激顫,雙眸瞠得更圓。

  她是知道『錦塵社』的,以往曾聽師叔公和師父提過,『錦塵社』分作「詩社」、「畫社」、「祺社」,自然也有「琴社」,除每年一度的社聚,亦不定時興辦詩會、棋賽,頗受文人雅士們推崇。

  『錦塵社』幕後主持之人據聞是當朝的尚書大人。

  當官的想搞這些活兒,一是為利、二是為名,但自從苗家『鳳寶莊』出了萌三爺這朵琴中奇葩,有皇家御賜『八音之首天下第一』的聲名後,苗家主爺年年將活招牌端上『試琴大會』上顯擺,『錦塵琴社』的名氣當然被壓著打。

  她是不清楚『錦塵社』是否對『鳳寶莊』暗中使過絆子,但見他將她推敲到那上頭,想來兩家多少交過手,才致使他有這般誤解。

  苗沃萌質問的氣勢微緩,斂下長睫的模樣似思似懶,唇角忽而淡翹。

  「聽說你跟咱們家太老太爺走得親近,哄得老人家服服貼貼的,時不時就往你那兒跑,你我既獨處一室,怎不拿那套高明手法在我身上試試?」

  他這話帶嘲弄,聽得陸世平實在難受。

  他視她為敵對的一方,親近太老太爺自有目的,他心裡肯定是瞧輕她的。

  她之所以在這兒,還不是為了……為了。

  不知為何,這讓她突生一股倔強勁兒,臉蛋脹紅、鼻息略濃,更不願在此際對他坦白一切了。是不願說,亦是說不出。

  「三爺的話,奴婢不明白。」費勁隱忍。

  他哼笑了聲,像被她逗笑。

  「怎不明白了?就如昨晚宴席之上,你奮勇替我擋掉炮竹,卻任甜湯澆淋我一身,這手法確實出其不意,頗教我心軟又覺好笑。露姊兒,我可是等著大開眼界,你莫說沒招了。」

  不氣不氣,不跟年紀小的置氣,但不氣都……都難了!

  陸世平氣到想攥緊手,十指陡握又痛得驟然放開,氣到都忘記手傷。

  「三爺要想大開眼界,也得等目力恢復了,盲著能拿什麼開眼界?」

  她被激得有些口不擇言。

  然而話一出,見他面色陡沉、薄唇繃抿,她一顆心似遭重掐!

  明明欺負人的是他,她竟心疼起他?

  活該她雙手遭火灼、活該她受嘲弄、被欺負,她這性子,怎就不知長進?

  兩人之間如繃緊的弦,她深吸口氣,悶悶又道:「奴婢說話不經大腦,讓三爺不痛快了,奴婢認罰,全憑三爺處置。但奴婢進『鳳寶莊』做事,簽下三年契,確實是想有個小地方能暫且安身,靠雙手幹活填飽肚皮,或者也攬些小錢,便是……如此而已。跟什麼『錦塵社』,什麼『明樁』、『暗樁』的,半點扯不上千系,這一點還望三爺明察秋毫。至於爺的雙眼,奴婢是真心期盼您能早一日重見光明。」

  她說完微喘,喉嚨不禁嚥了咽。

  他臉色很快便平復,然眉宇間卻覆上一抹深思。

  對於她所說的,他不予置評,卻問:「為何至今還未婚配?」

  突如其來一問,問得陸世平表情發怔,眨眨眸,雙腮刷紅。

  苗沃萌又道:「姑娘家二十有五,不思嫁人卻入府為奴為婢,這樣的人所為何事?所貪何物?露姊兒不覺古怪?」

  他既知她的年紀,該也探聽了她的長相,一時間,她心跳飛疾,弄不明白他究竟覺察了多少?

  「回三爺,奴婢不覺古怪。」避重就輕,答得理直氣壯。

  「哼!」

  「三爺……」

  「出去。」淡淡一聲,隱隱威嚴。

  看來是暫且放過她了。陸世平沒再留連,立即起身。

  即便他雙目不能視物,她仍恭恭敬敬地福了身,做足奴婢該有的禮數,這才退到門邊,用單邊的巧肩頂開門扉,跨出。

  上了廊橋,池中冬陽投灑,水光瀲濫,她忽而微陷恍惚。

  入府為奴為婢,所為何事?所貪何物?

  今走至此,她竟生迷惘,覺得是自己將事弄擰了。若他仍舊疑她、防她,最終將她掃地出門,她下一步又該怎麼做?

  明明沒有依戀,這本非她安身立命之地,但一想到或者要被驅逐,心真的作痛起來。而對於苗三爺,她也絕對無依且無戀, 只是牽掛他那一年在師父手中落下的傷,然面對他的惡意試探、淺笑嘲弄、凝玉般的俊龐和生寒的幽瞳,她竟覺委屈、難受,覺得喉兒堵堵的,眼裡酸酸的。

  笨蛋……

  瞧她把自個兒推到什麼境地去?

  說是無依無戀,自三年前湖上聽『洑洄』、與他見過,何吋不是將他琢磨於腦中、藏在心裡?

  被誰欺負了,也不會氣到哭,偏就是他下的手,把她心裡那個玉般溫潤的俊影毀得真徹底,才知一直抱著那樣的夢,想親近,再去親近,只是近君情怯,始終只敢隔著距離想望……
  笨蛋,笨蛋……

  手上敷著藥,只好聳高肩、歪著臉,將偷哭的眼淚挲落在領子和肩頭上。

  她卻不知,正廳裡的男子一直在聽她的腳步聲。

  她突然立在廊橋上不動,站了好半響,他眉心生巒,凝神也聽了好半響。

  直到她再次拾步而去,再也捕捉不到聲響,他才起身走向圈椅邊的茶几。

  長指撫過幾上那方焦木,回想她今日之種種。

  看不見她的模樣,然她的嗓音甚是特別,不若姑娘家輕細,卻是低幽沙啞。

  不難聽。

  只是當她努力說出一長串話,且越說越急時,聲音彷彿刮疼喉嚨,能感覺出她每個字儘是賣力吐出。

  她那喉嗓是天生如此?抑或受了傷?

  「爺……」

  門邊有了動靜,是他的兩個小竹僮,該是見人離去了,想他事已談完,便連忙過來伺候。

  「去煮壺茶過來。」他淡聲道。

  「是。」佟子應聲,邁開壯壯短腿跑掉。

  小夏靜靜跨進門內,等著主子吩咐其它。

  苗三爺此時卻問:「她適才站住不動,幹什麼了?」

  小夏機伶地轉轉眼珠子,一下子已明白爺口中問的是誰,老實便答:「爺,露姊兒八成手疼得難受,站在廊橋上掉眼淚……咱們是怕她不好意思,也就沒過去安慰人。她偷偷哭,哭完就走了,沒幹什麼啊!」

  玉面微沉,眉峰又糾。

  苗三爺撫著焦木的手緩緩收緊,瞧不出是怒、是厭、是憎、是煩。

  哭什麼哭?

  誰讓她不老實?

  他就仗著主子身份欺負她,如何?
作者: long032    時間: 2013-4-19 11:07 PM

第五章

  七日後,陸世平雙手灼傷處已開始脫皮。

  新生的肌膚偏白,在她那雙淡麥色的手上形成一點點、一塊塊的圖樣。

  乍見下很是怪異,但重要的是,她凡事又能自理,碰了水、取物握物,新膚儘管敏感些,卻不再一觸就作疼。

  能痊癒得如此之快,小竹僮們功不可沒。

  受傷那天被帶去『鳳鳴北院』敷藥後,接連幾日,小夏和佟子總輪流送藥過來,還替她敷上,用的就是那扁長紫匣裡的藥膏。

  她心裡自是清楚,倘若不是苗三爺允可,兩竹僮怎敢如此為之。

  但那匣裡的藥膏當真奇效,入膚清涼,疼痛大減,再加上方總管真請來大夫將她望聞問切了一番,她受的是外傷,大夫臨走前卻還是開了張溫補祛毒的藥方,這些天她便外敷內服地小養了下,終於無礙。

  就僅是……沒搞懂苗三爺作何打算?

  或者他要刁難她、責她、罰她,還得顧及自個兒的「仁名」,因此尚未想好如何對付她吧?

  只是他捨得將那麼好的藥供她一用再用,倒讓她心裡沒個準兒。

  跟兩個小竹僮拐彎抹角地探問,問不出個所以然,僅聽小夏聳聳肩道--

  「三爺八成知你痛到直掉淚,想想也可憐,所以才遣咱們天天送藥來啊!」

  她又沒痛到直掉淚!

  小夏戳她底細--

  「哪沒有?露姊兒那天走出北院正廳,站在廊橋上還哭呢!咱瞧見,佟子也瞧見了,後來三爺問你杵在那兒幹什麼?咱就答,你偷抹眼淚哩!」

  她、她又不是為了手傷抹眼淚的!

  她是因為……因為……

  越想,益發感到羞慚。

  她癡迷於一道孤雅身影,日復一日將太多想像灌注,而後夢醒,就僅是夢醒罷了,卻也逼得她淚漣漣,心像開了一個大洞。然而她穩心再想,便也寧定神思了。

  她就做到無愧於心,把該還的還清,自能放下牽掛,再不縈懷。

  若然……若然到了那時,還對他留有不該有的想望,那是「餘毒未清」,她走開,不再見他,從此命中無他,「毒素」自會慢慢排出,慢慢地滅了那種魔魘般的癡迷。

  灼傷大好的這一天,她便堅持回灶房做事,連大廚、盧婆子輪流勸了幾次,她揚臉就笑,直說自個兒無礙了,總不能白吃東家米飯,剛巧兩竹僮過來為主子煎藥、燒水、煮茶,她再次湊上去攬事,把要送去『鳳鳴北院』的藥給包辦了,守在小火爐前仔細煎熬藥汁。

  給苗三爺固元守本的藥甫煎好,才盛入白瓷碗裡,太老太爺的『松柏長青院』竟遣了人來喚她過去。

  被老人家遣來喚她的婢子急出一臉薄汗,話也沒說清楚,拽著她衣袖就跑。

  正是如此,即便她不去親近,太老太爺仍可這般毫不講理地「強劫」她過去,而苗三爺卻還嘲弄她手段高明,哄得老人家開心。

  百口莫辯啊,一想就覺得心裡泛酸、喉頭沒用地發堵。

  他瞧不起她。

  ……那就瞧不起吧,她問心無愧便好。

  來到『松柏長青院』,踏進裡邊的『蒼松堂』,又見太老太爺抱著寶貝七巧盒,愁得淚水都溢滿眼眶。

  原來盒子又出事。

  她仔細端倪後,有些頭疼了。

  這次狀況不太妙,全因老人家一個手滑,七巧盒墜地,盒的外觀僅擦落一小片朱漆,還算容易修補,但裡頭一個小木榫摔壞了,得重做一個,再安置進去,確實得花些心神。

  「怎麼樣、怎麼樣?露姊兒,你說啊,能修是不是?你能修好的是不是?」

  被太老太爺一把揪緊胳臂,既搖又晃,陸世平覺得被揪住的地方有些痛,卻不掙脫亦未喊疼,只無奈道:「修是修得好,可……可我半件工具也沒。」

  太老太爺一聽,老眼瞬時發亮,直嚷道:「你說你說啊,要啥工具咱都變出來給你!只要修得好,大聖爺的金箍棒都能搶來給你!」

  她聞言直笑,最後跟太老太爺討了刨刀、小鐵鑷、小篾刀等等器具,這些玩意兒皆是制琴必備之具,她用慣的,有自信能使得好。

  太老太爺聞言雙目烔明,可說是紅光滿面,他撫掌大笑道:「那有什麼問題?你要的東西,萌三兒的『九宵環珮閣』裡多得沒邊兒!問他要去,他準能備上一整套,你且等著。」

  婢子於是領了命,又撩裙咚咚咚地往三爺的北院跑去。

  陸世平不由得暗忖,苗三爺目力未損前,定也親自製過琴,要不他怎拿得出那些工具?

  隨即她又想起那塊從火中搶出的長木,他將木頭扣下了,但知他識得它的好,斷不會糟蹋那塊美材,她便也放心。

  丫鬟趕去『鳳鳴北院』相借工具之際,她待在『松柏長青院』內,邊摸索七巧朱盒的機關,邊聽太老太爺在一旁說個沒停。 老人家問起她雙手點點新膚是怎地回事,她僅是笑笑帶過,沒仔細說明。

  老人家原要問個水落石出,倒是老眼教什麼吸引過去,低咦一聲,直瞅堂外。

  陸世平回眸去看,心音乍響,轟得耳鼓震盪不止。

  『蒼松堂』外,苗三爺一抹修長身影緩緩挪步,午前冬陽鑲著他一身,猶在發上、肩上躍動,當是沉靜若石、溫潤如玉。 他一身灰藍錦袍,腰扣玉帶,手中雖握盲杖,但行步甚是從容,跟在婢子身後徐行,兩個竹僮則尾隨他,手裡還捧著一大匣子。

  他甫進堂內,婢子們立即恭敬作禮,陸世平亦從圓墩椅上起身福了福。

  「咦?咦咦?你們兄弟三人,天天大清早上我這兒請安,萌三兒你無礙嗎?你小子一個時辰前才從我這兒離開,該不是記不得了?」太老太爺衝著苗沃萌大皺其眉。

  只是老人家再如何皺緊眉心,苗沃萌橫豎瞧不見,美唇只管淡淡噙笑。

  「怎記不得?太老太爺今早閒談還提到『松柏長青院』內收的一張古琴,您說已許久未碰,不知音色有無鬆散?孫兒原就想尋個時候好好整弄那張琴,待整弄好了,您哪天琴興大發,便可撫個盡興。剛巧您遣人來跟孫兒借物,說請了個木工極好的姑娘進『蒼松堂』修寶盒,孫兒擇期不如撞日,今兒個神清腦明,寒症也治得頗好,替曾爺爺的古琴調音整弄,再好沒有了。」

  「唔……嗯……」老人家抓抓白得發亮的眉,歪頭,努嘴,打量再打量那張漂亮過了頭的小白臉,然後不經意瞥了一旁的陸世平一眼--腦中電光石火,突地記起什麼,他雙眉飛挑,竟爆出一聲大笑。

  他沒說話,笑得沒法兒說,僅顫顫地指了陸世平,再指指苗沃萌,亂指一通過後,忍不住哇哈哈又大笑一陣。

  最後笑倒在羅漢榻上,都笑出淚了。

  在堂內伺候的婢子們趕緊過來替老人家撫背拍胸,就怕他笑岔了氣。

  陸世平自然知道他笑些什麼,不就元宵夜宴,她盤打飛炮,整盅甜湯澆淋苗三爺……

  她看向苗沃萌,那張玉容又擺出無辜純潔樣兒,似不懂太老太爺因何狂笑,但她想,他該是知道的,卻要在老人家面前賣乖。

  以往未窺知他的真性情,一見他無辜神態,她便臉發熱、心發軟,有種想呵護他、抱他、親近他的衝動,然此時再見他使出一貫夜倆,她……她還是……

  甩甩頭,她趕緊撇開臉。

  太老太爺這時勉強能開口,邊揩掉眼角淚花兒,邊喘聲道:「萌三兒,好……來得好……你、你跟露姊兒多親近、親近, 她……噗哇哈哈哈--她元宵夜宴上可救過你一次,你得好好報答人家呀!」

  「合該如此。」苗沃萌轉向她,四目雖無交接,臉上卻顯十足誠意。

  「……三爺言重了,奴婢不敢。」他若想玩,她還真不知該如何應付。

  幾番躊躇,仍欲暫時退下,不想與他交鋒,偏偏太老太爺死活不放人,怎麼都要她把七巧寶盒修好才行。

  「露姊兒就順了咱們家太老太爺的意思,留下來幫個忙可好?他老人家喜歡你、看重你,你急著要走,他不痛快了,倒像我將你逼走一般,這教我情何以堪?」苗三爺淺笑輕歎,說得可好聽了。

  瞪!瞪瞪!可……瞪也沒用,他半點無覺!

  陸世平心裡發悶得很。

  之前嘲諷她對老人家使手段,別有目的,現下卻求她順了老人家意願……惡話、好話全教他一個人說盡,她還有什麼能說?

  然後,她留下的結果便是--

  『蒼松堂』內,太老太爺湊在她身畔,同她一塊兒佔用堂央的整套紫檀桌椅。

  苗三爺則獨佔內側那張蒲草羅漢榻。

  兩婢子和小竹僮們在堂裡伺候,備香茶和小果,燒了一銅盆的炭火增添暖意。

  婢子取來太老太爺束之高閣久矣的桐木古琴交給竹僮。

  小竹僮則將一路捧來的大木匣子遞上,裡邊擺的全是制琴所需之具。

  於是各就各位,各得各的玩意兒。

  陸世平見那一匣子工具,件件精進,連各式琴弦也一圈圈收在裡邊,瞬間她心尖充血似地發顫,遂將每件工具拿在指間把玩再把玩,摸了又摸,喜愛之情佈滿整張鵝蛋臉,氣息亦轉深濃,卻不覺苗三爺盤腿榻上,接來竹僮手中古琴,他指按琴面,狀似調弦,卻一直傾耳在聽。

  「露姊兒,你別再玩萌三兒這些玩意兒了,趕緊幫我的七巧盒修修啊!」

  太老太爺一張白眉紅顏抵近,可憐兮兮地嚷嚷,陸世平才回了神。

  她定住眼,忍著沒側首去瞧榻上男子此時作何神態。

  寧下心神,開始動手修整七巧盒。

  她先取小鐵鑷子巧妙用勁,將裂開的小木榫挾出。

  倘要保留原味原模樣,便不好用新材,因此針對裂開的小木榫好好磨定一番,又選了一根細弦,小篾刀再將細弦劈出三分細,再一圈圈纏繞木榫,繞得緊緊的,尾端用火牢牢燒黏。
正當她寧神分劈細弦時,左側忽地揚起幾串琴音。

  那是他重新理好軫池,拉纏好每條弦,正在一根根試音。

  他手勁緊中帶弛,一手撥撫,琴之透之奇之潤之脆之絕,盡在指下展露。

  她心尖又顫,小篾刀從絲絃上一滑,險些傷到自己。

  太老太爺瞧見,不禁捧臉驚喊了聲。「露姊兒當心些,篾刀利得很啊!」

  她苦笑了笑。「沒事……」

  琴音……止了?微覺怪異,她終是悄悄側眸去看。

  榻上的苗三爺輕垂頸項,長指正慢騰騰撫過一排弦,並未彈撥出聲響。他的盤坐讓一身寬袍闊袖迤邐開來,再加上他今日發未成髻,而是輕束於頸後,淡淡散肩,襯得一張瓜子臉更清美無端,眉宇間卻顯慵懶閒慢。

  那顆好看的腦袋瓜裡,不知又打什麼主意?

  大夥兒都道苗大爺、苗二爺是笑面虎、是綿裡針,在她看來,苗三爺亦不遑多讓,且還是箇中的佼佼者。

  她正腹誹,他瓜子臉竟陡而一抬,目光往她「看」來。

  她氣息一窒,趕緊坐正,眼觀鼻、鼻觀心,再次將心神放回手邊之事。

  當她開始以細絲絃纏繞小木榫時,他的琴音緩緩再起。

  像似每根弦皆已調準,音已試過,他這一次鼓出的是曲,而非簡單的音之曲。陸世平曾聽師父杜作波鼓過這篇(繁花幻), 亦聽過講解,這時聽苗三爺徐徐鼓之,她內心先如潮浪翻湧,但細細再聽,翻騰的心緒似在琴曲中平緩下來,化作溫溫漠漠的平波如鏡。

  不僅她被他的琴音所勾,『蒼松堂』裡的婢子們亦聽得如癡如醉,兩隻小竹僮雖貼身伺候他,八成也不常聽主子這般專注鼓琴,此時更瞇著眼、嘴微啟,聽得無聲傻笑。

  唯一身在局外的,是太老太爺。

  老人家眼裡只裝得下七巧盒,兩眼只盯著她幹活兒的一雙手,眼巴巴地等著她將寶貝朱盒修好,交回他手中。

  抿唇笑了,因老人家滿心滿眼盼望的表情太可愛,她怎能教他失望?

  於是在琴音流轉間,她彷彿入定到某個境地,內心沉靜,手法穩極,最難的是要將修補好的小木榫推回盒內機關處卡穩,要眼力好,要手勁巧,她竟一試便成,從推進到卡入,不過是在一個呼吸吐納之間。

  不知是怎樣的巧合,她修好七巧盒之際,苗三爺的(繁花幻)亦至尾音。

  錚嗡……

  奔瀉如流的情感勾人心魄……

  「露姊兒,嗚嗚,你當真聖手!你天下第一!你強!你行!你最最厲害!最最厲害--」滿屋子餘波蕩漾、餘音繞樑,好些人猶在情思長長、情潮漫漫,太老太爺一見陸世平「治」好七巧盒,便歡喜地大叫大跳。

  一屋子的美好餘音立時變了調!

  陸世平這時才覺出臉蛋熱呼呼,全因適才太專注於手邊之事。

  靜靜吁出一口氣,她臉熱,胸房亦熱。

  耳中僅聞太老太爺歡叫聲,她下意識調開眸光側望,苗三爺此時已擱下琴,由竹僮服侍著穿鞋,他臉上神態輕鬆自若,嘴角似噙淡笑,全然不覺自個兒遭冷落、被梗得吞吐不出一般。

  他吩咐丫鬟將古琴收好,吩咐竹僮幫忙將出借的工具收妥,然後跟太老太爺又說了幾句,最後才恭恭敬敬告辭,退出『蒼松堂』。

  從他擱琴下榻,乃至最後離去,他都未再與她多說一字,彷彿堂中無她。

  也是啊,她不過是個奴婢,他要走要留,何須跟她多說?

  太老太爺拉著她還要說話,眉開眼笑的,她一想亦知不妥,擔心老人家待她太親近,又要被誰誤解。

  很「郎心如鐵」地回絕太老太爺欲留她用午膳的好意,她快步走出『松柏長青院』後,腳步才緩了緩,往灶房大院走回。

  在穿過宅內的太湖石林園時,園中石峰瘦、透、漏、皺,件件奇巧,在某座太湖石後,冷不防走出一道身影。

  「啊!」陸世平陡被嚇了一跳。

  她離那人太近,雖煞住步伐,身子仍些些撞進他懷裡。

  灰藍錦袍,手握盲杖,薄身俊且挺秀,不是苗三爺是誰?

  「三爺……」她輕拍左胸房,慶幸方才走得不急,沒真撞上。

  然而僅是短短貼靠,急又退開,她已嗅得他身上幽淡檀香,而且有些悲涼地發現,她的個頭確實小。

  徒長年紀真沒用,兩人相較,她頭頂心連他下顎都碰不上。

  寧穩心神,她四下望了望,吶吶問道:「三爺怎沒讓小夏和佟子跟著?」

  「露姊兒呢?怎不在太老太爺那兒多留些時候?」

  她一愣,驀地揚睫看他。

  俊美面容似冬日溫陽,深淵般的眸子卻凜凜刮過什麼。

  這分明是來堵人,堵她這個人,料她回灶房院子必穿過園中石徑,所以守株待兔,只為質問。

  她抿唇不語,心裡默默幽幽地泛上幾近疼痛的滋味,她偏不去理會。

  「手上灼傷如何?」他忽地天外飛來一問。

  她沒料到他話題倏轉,怔了怔,一會兒才答:「大好……已生新膚。」略一頓,接著又道:「還得多謝三爺贈藥,日前遣竹僮們過來照料。」他雖因試她才弄得她兩手灼傷,但後來送藥的這份情,她依舊感念的。

  他眉目略軒,幽瞳中的沉色教人難辨其情。

  只見他澤唇一勾,淡到不能再輕淡的音色嘲弄盪開。

  「手傷大好了,所以便一刻也不能等地來到『松柏長青院』,怎麼也得讓太老太爺歡欣足願,是嗎?」

  這桶污水潑得她滿身狼狽且怔忡不已。

  他的心緒如琴音迴旋曲折,以為相親了,下一瞬又不留情面。

  未聽她言語,他再次啟嗓。「新膚薄而敏感,入水應還覺刺疼,你為修七巧盒,拿篾刀、取鐵鑷,手勁拿捏要好,定又弄得十指新膚生疼……你倒也能忍。」

  石峰陰影籠罩他半身,溫陽穿透石洞,點點投在他頰側和胸前,怎麼都好看。他真真教人生氣,卻怎麼都是好看的。

  陸世平眨眨微澀眼眸,握成小拳的手繃得新膚都疼了,仍倔強握著。

  「三爺不也能忍得很?」

  俊眉略挑。「此話何意?」

  「三爺適才在堂中鼓琴,一篇(繁花幻)曲由七節拍子譜廬,拍拍動人,承接分明,三爺琴技高美,一出手誰與爭鋒?誰不拜倒在您指下之音?偏偏太老太爺不給面子,當場駁得您有苦說不出、有怨吐不得,但那也非太老太爺有意如此,在他心裡,那七巧朱盒確實比三爺鼓琴重要太多,此間因由,七巧朱盒的來歷,三爺定也知曉,不必奴婢多言。您對老人家撒不了氣,就拿奴婢出氣,那、那奴婢也認了。」

  這會兒換苗沃萌怔了怔。

  他沒料到她會突然逆顏以對,還一口氣說了一堆,但她說的那些……

  陸世平小小口喘氣,一顆心怦怦跳。

  一吐胸中鬱悶儘管痛快,然傾言而出之後,又懊悔得想敲自個兒腦門。

  她揚睫偷覷,見他眉宇間甚是沉寧,僅兩邊額骨透紅暈。

  不知是否被她說中心事,所以臉面微赧,抑或對她動氣才氣紅臉?又或者,兩者皆是,他惱羞成怒了……

  苗三爺似有意沉默,想折磨人似地不言不語。

  再啟唇時,他語調徐和,話鋒銳利。「你要真認了,還敢對我撒氣嗎?」

  「……奴牌不敢。」

  「你說我方纔的(繁花幻)鼓得如何?」

  他不問她通不通音律,亦不問她為何能知(繁花幻)曲,他不給她迴避的機會,直接逼她答話。

  「自是……絕妙。」陸世平不僅想敲腦門,都想拿頭去撞一旁的太湖石了。沉不住氣,話裡露了餡,不接他的招還能怎樣?

  豈料他微地冷哼。「言不由衷。」

  「三爺究竟想聽什麼?」手再度握緊,既惱又……又喜歡看他。

  「你說呢?」他淡淡揚唇,彷彿知她探看,玉顏便整個轉向她。

  迷濛美目對上的,恰是她的左胸,雖知他不能視,卻也煨熱她胸房。

  他又在試她。

  她心裡明白的,但此時面對他擲出的話,她卻是不願敷衍閃躲。

  一開始她便也沒想掩藏什麼,只是……欸,這教人煩惱的近君情怯啊,才使整件事複雜起來。

  捺下歎息,她終是持平聲嗓道:「三爺願聽,奴婢便直言了。鍾賦之前輩當年苦戀一名西域女子,他所作的(繁花幻)便為寄付自個兒的情心。曲子共分七節拍,喜、怒、哀、樂、愛、惡、欲,每一節拍琴心各異,連結成一篇男女相隔天涯海角卻不得見的苦戀情曲……論技巧,三爺信手拈來、揮指間翻雲覆雨,自是非凡,若真要挑出點什麼,也就是……琴心不足。」

  她頓了頓,覷他。

  他表情仍讓人瞧不通透,但不似作怒,只氣息有些兒沉濃。

  「再說。」她咬咬唇,遵他之命,深吸口氣又道:「大致都演繹得極好、極到位的,但……三爺在描寫『欲』的這段節拍上,心意明顯不足,像僅在表面上作文章,來來去去,反反覆覆,尋不到竅門。(繁花幻)既是情曲,曲中的『欲』自然是指『男女情慾』,不懂『欲』之拍,三爺只能用妙到巔毫的琴技混淆聽者之心。」

  當初聽師父鼓(繁花幻)時,『欲』之拍聽得她臉紅心熱,而苗三爺所鼓同曲,卻未激起她相同感受。

  「所以……」欲再多說,她喉兒陡地一梗,因為……他、他臉紅了!

  白皙清肌大染紅潮,再明顯不過的臉紅!

  他彷彿也沒料到會有這般模樣,儘管瞧不見自己的臉,但熱潮襲面,他定然清楚感受了,一時間竟透出不知所措的神情。她雙腮亦暈開兩抹暖紅,但見他很快斂下神色,兀自鎮定,臉膚卻猶有紅痕,忽然間有些想笑。

  也直到此時,在這個時刻,才覺出他年紀果然輕啊!

  如她這種大齡姑娘,即便未嫁人、未嘗風月,成天跟灶房裡上了年紀的婆婆和有些年紀的大娘們「廝混」,要想聽男女間的混話、混事,多的是機會。

  婆婆和大娘們可謂「如狼似虎」,女人家圍在一塊兒聊天,怎麼都能聊到那上頭,且說得通透直接,口無遮攔。

  她都快被灶房大院的女人家們養得沒臉沒皮了,豈是他及得上的?

  不過話說回來,欸,這也沒什麼好沾沾自喜就是了……

  「所以……便是這樣。我……奴婢說完了。」她生硬地補上結尾。

  苗沃萌握盲杖的五指緊了緊,背脊挺得筆直,朱潤唇瓣一掀,話沒說出,倒先一陣的咳。

  陸世平心下一驚,不禁舉步而上,又生生僵在原地。

  幸好他僅輕咳,像被津唾微嗆了嗆,咳過一小陣便緩緩止住。

  她悄聲吁出一口氣,怔然直望他,聽他清清喉嚨略啞道--

  「沒想到你尚能一心兩用,專注替太老太爺修七巧盒之際,還能分神聽我鼓琴、辨我琴心。」

  這話……她聽不出底蘊。

  說是誇她嘛,不盡然;說是嘲弄她,也不完全是。

  她眉眸染著迷惑,他無法視之,薄唇卻了然般勾了勾。

  「想從灶房院子轉到『松柏長青院』做事嗎?」

  他問得突然,陸世平迷惘中更有迷惘,先是搖搖頭,復才記起他瞧不見,遂答:「太老太爺問過,可……可奴婢自個兒不想。」

  「為何不想?」

  「奴婢已習慣灶房院子的活兒,跟灶房那兒的人處得也愉快,沒打算挪窩。」主要是待在灶房做事,她多少能照料到他,幫他備食、備茶、燒水、煎藥,他儘管無感,但她一切只求心安。

  「太老太爺要一個奴婢過去伺候,事先還得徵詢你意見,你不肯,他老人家真也不動。」略頓。「你倒也了得。」

  明明紅澤尚染他的俊顏,羞意未褪盡,他主子的架子又端顯出來了。

  原以為他會質問她有關琴曲的事,問她為何聽得出又說得出那些東西,但他狀若亂風過耳,半點沒往心上去一般,直教她忐忑不已,然而現下……陸世平雙腮微鼓,又氣又莫可奈何,心想,他根本是因(繁花幻)琴曲之事對她惱羞成怒,才專往她身上挑刺。

  「三爺想罰奴婢,只管責罰好了,是奴婢口沒遮攔,說了教爺不痛快的話。」

  他面上紅潮似更深濃,眉卻狠挑。「我說我不痛快嗎?誰說要責罰你了?你不去『松柏長青院』那很好,對太老太爺沒什麼非分之想,那更好,只是老人家著實太喜愛你,你要敢欺他、利用他,最終教他難過失望,待得那時,別怪苗家要對你做出些什麼來!」

  聽聽、聽聽他這話說的……非分之想……非分之想?

  她聽得都快暈了!

  真會氣暈!

  假使她真有非分之想,也只會對他胡思亂想,對他……只對他……

  驀然間,她氣息一繃,察覺到內心可恥的念想。

  原來不僅是近君情怯,對自己坦承情怯之後,她竟貪了、膽大了。

  騰地渾身發燙,一股熱氣直往腦門沖,她鵝蛋臉熱得幾要冒煙,但胸臆間卻湧出絲絲委屈,眼眶登吋泛酸。

  「聽明白了嗎?」苗沃萌長身轉向她,問得沉肅。

  「聽明白了……」她努力穩聲。

  「聽明白就好。」他語氣又變得淡淡然。「去吧。」

  石林園中,溫陽挾有寒風,吹過他的袍擺、袖底,亦拂過她的裙與袖,陸世平只覺一顆心也被吹得冰涼涼的。

  然,再委屈也怪不得他。她是明白的。

  對他而言,她原就來歷不明、舉止古怪,一番機緣下與太老太爺親近了,他沒將她掃地出門抑或整治她,僅口頭上威嚇,已算留了情面。

  有什麼好氣?

  光憑他當年守諾不追究,眼盲至今,他再辱她、欺負她,又有何可氣?

  「三爺……」她嘶啞的喉兒慢慢擠出話。「奴婢想說……奴婢進『鳳寶莊』做事,為只為償債,就盼這債能早日還完,奴婢也能早些回復自由之身,餘下的事,奴婢真未多想的……三爺無須多慮。」

  他俊龐沉靜,晦明莫辨,並不應聲。

  「那……奴婢先回灶房院子了。」陸世平施過一禮,這才越過他、小跑穿過月洞門離開。

  透瘦的一柱太湖石峰下,苗沃萌宛若絕塵而獨立。

  心思起轉,腦中流淌的是她沙啞嗓聲說解他指下(繁花幻)的那些話。

  他不足之處,自己心知肚明。

  但正如她所說,當琴心不明時,他能以高絕琴技壓過一切,掩得乾乾淨淨,而這一次……僅這一次……他竟被聽出!

  心口猶然顫慄,滿漲的感覺一時未消,他不禁舉袖揉了揉。

  琴聲雖可狀,琴意誰可聽?

  她聽出他最狼狽的缺陷,一字一句說得坦白。

  她所道出的,確實是他想聽的,儘管聽得他滿身熱燙,窘態難掩,他內心波蕩又有誰知?

  琴者,若能得一知音,今生足矣。

  他適才是否又欺得她忍氣落淚?如那一日她兩手新傷、立在廊橋上偷哭般?

  自眼盲以來,這是他頭一回深覺懊惱--

  想看清一名女子長相。

  無奈不能。

  她這個奴婢啊,當真勾起他一探究竟的好奇心了。
作者: long032    時間: 2013-4-19 11:09 PM

第六章

  翌日清早,方大總管親自來到灶房院子,清清淡淡地發佈一事--

  露姊兒從粗使丫頭進階成一級大丫鬟,配置『鳳鳴北院』,即日生效。

  聽得這項異動,陸世平還暈乎暈乎沒弄明白事情怎麼發生,灶房院子裡的眾人已圍過來道恭喜。

  她是驚大過喜,不知苗三爺葫蘆裡賣啥藥?

  之前太老太爺欲讓她去『松柏長青院』,事前還會問問她的意願,苗三爺卻連聲招呼也沒打,直接就辦了!

  她亦知之前那是太老太爺對她厚愛,不然以她這等身份,在哪個院子做事,豈有她置喙的餘地?

  只是遇上苗三爺擺主子架勢,隨意將她調來遣去,心裡仍有絲不痛快。

  被分置在『鳳鳴北院』做事,雖與她進『鳳寶莊』的目的相合,但突然來這一記轉折,她還真覺有些對不住太老太爺。

  跟盧婆子、連大廚,以及灶房院內的大夥兒道別一番後,她進通鋪長屋裡收拾自個兒的東西,全數弄好也就一隻扁扁包袱,沒什麼家當。

  她跟在方總管身後,一路往『鳳鳴北院』走去。

  在經過環人工湖而建的抄手迴廊時,陸世平安靜走著,邊走邊盯自個兒鞋尖,忽聽前方的方總管閒聊般慢吞吞道--

  「如此也好,省得太老太爺嘴饞,隔三差五就去灶房跟你討甜食、甜湯。」

  「啊?呃……」她臉蛋陡抬,步伐頓了頓。

  「太老太爺知你心軟,就你敢違逆家主的意思讓他稍稍滿足口腹之慾,你今此調至三爺的北院,他老人家倘是知曉,說不得還得鬧。」說著,捻捻顎下的山羊鬍須,歎了口氣。

  陸世平見他並非要責備她「偷渡」小食給太老太爺,緊繃的頸背才放鬆下來。

  她紅著臉,趕緊跟上腳步,淺聲略啞道:「多謝方總管回護。」她一而再、再而三的陽奉陰違,若非他有意相幫,哪能容她安然無事。

  方總管低低笑了兩聲,不再接續這話茬,卻道:「這還是北院頭一回討了貼身丫鬟,也不知三爺慣不慣?」

  陸世平聞言心一凜,氣息略促。

  貼身丫鬟嗎……直到這時,她終才從一團迷亂中召回心神,有了體認。

  方總管又道:「三爺說你懂些音律,讓你待在灶房著實可惜,又說你進大戶人家為奴為婢,是為償債,今後進『鳳鳴北院』做事,你一級大丫鬟的月奉會比之前多一倍有餘,方便你還債啊!」

  「……多謝。」她僵硬擠出聲音,額角微抽了抽。

  她欠下的債,豈是錢財能還清?

  苗三爺既要這麼想,那也……也就隨他。

  之後方總管又恢復平時不苟言笑的模樣,兩人再不交語。

  過了會兒進入北院,走過枯荷池上的廊橋,正廳兩扇門大敞著,兩竹僮略微矮胖的小身影在裡邊忙碌張羅,正在服侍主子早茶和早膳。

  苗三……坐在廳央的六足圓桌前,桌上剛擺妥粥品和幾色小菜,方總管領她過來,跟主子稟報完了便又離去,留她杵在廳裡。 小夏對她眨眼,佟子衝她傻笑,陸世平眨眸咧嘴地回應。

  「用過早膳了?」徐慢好聽的語調打斷她與兩竹僮的擠眉弄眼。

  她背脊挺直,表情連忙一整。「在灶房那兒用過了。」

  苗沃萌微頷首。「過來。」

  「是。」陸世平暫將包袱擱在近處茶几上,聽話走去。

  「坐下。」

  她眉心略蹙。「三爺,奴婢不能--」

  「坐。」好聽的嗓聲沉了沉。

  「……是。」咬咬牙,覺得胸口悶堵,主子要她坐,她自當聽話照辦。

  她一把拉開他身側的圓墩椅,坐下。

  此時小夏將一雙筷子遞到她面前,她怔怔接下,再瞥見桌上的白瓷小碟,也就明白了--

  他要她服侍用膳,

  平時這該是竹僮為他做的,今日她甫配置過來,他二話不說就要她接這差事。

  要她做,她便做,能幫得上他一點忙,伺候他、照顧好他,本是她所願。

  她回想元宵夜宴上,婢子幫他備食的景象,自己便心領神會地仿著做了。

  為他添粥,每樣菜都挾了些放在小碟裡,再一點點布進他的碗中。

  每放一菜色,她皆會出聲告知。

  他似乎不太挑食,布進碗裡的菜,他和著粥便吃,只是才吃了會兒,他就突然擱下碗,道--

  「還愣站著幹什麼?」

  陸世平停了箸,一會兒才明白他是在問兩名竹僮。

  小夏和佟子連忙應聲,隨即跑出正廳,沒多久又跑回來,竟是奔回兩人共享的房裡取來自個兒的碗筷。

  不等苗沃萌再說,兩隻小的自動自發蹭上圓墩椅,與主子同桌而食。

  陸世平望著兩孩子喝粥吃菜的滿足樣,佟子時不時衝她笑,小夏也是,她不禁怔然。

  苗家的爺兒們,通常只在晚膳時候才會進飯廳一起用飯,其它時候大都在自個兒院落內擺膳,只是她實沒料及,『鳳鳴北院』的用飯時,會是如此光景!

  苗三爺喜拿主子勢頭欺負人,這時又毫無主僕分際,她都……都被他攪暈了。

  「腐乳豆皮。」他突然道。

  「嘎?呃……是。」她召回心神,忙又布了一箸腐乳豆皮進他碗裡。

  他沒再言語,只精準端起面前的碗,靜靜的吃,水玉般琢磨而出的側顏被粥裡的熱氣烘出淡淡暖暈,嘴角下方的小痣無限勾情。

  近近看他喝粥,看得她呼吸困難,喉嚨還得偷偷吞嚥。

  她內心尚未唾棄完自己,他已食飽。雖不太挑食,食量卻小,僅用了一碗粥和幾箸菜而已。 她伺候他喝了些溫茶,本要接著幫竹僮收拾桌面,苗沃萌卻道:「隨我來。」

  他手持盲杖,領她從北院後門步出。

  一踏出北院高牆外,循小徑而上,陸世平回首可望見不遠處的漠漠湖色,再往上走是一大片翠竹林,竹風沙沙響動,卻疑有木樨花味穿林而來……她已知他要領她去哪裡,心不由得狂跳,一下快過一下,手心微汗。

  翠圍琴閣,音環九霄,她終於能窺他『九宵環珮閣』裡的奧妙。

  足尖踏進琴閣之際,她整個人從上到下、由裡到外全在打顫,細細輕輕顫抖。

  當她隨他進入閣中藏琴軒,見到他所收的十三張名琴,她腦子發熱,心更熾。

  眸光靜卻激切地一一掃掠架上名物,忽地在最後的置架上看到兩張再熟悉不過的七絃琴,她眸中陡然起霧。

  「你在哭?」苗沃萌微側半身,嘴角似笑非笑。

  「沒……」她忙否認,鼻音略濃道:「奴婢……沒事幹麼哭?」

  「也是。」他語氣更淡,聽不出真意。

  她無暇去猜他思緒,穩了聲嗓問:「三爺領奴婢來這兒,不知有何吩咐?」

  「架上的琴需慇勤照顧,從今日起便交給你了,能做嗎?」

  她濕眸略瞠,定定望他,頰面漸紅。

  「做不到?」俊眉似不耐煩的一揚。

  「能做、能做!我、我……奴婢做得到!」點頭如搗蒜,兩顆淚珠子立時滾出眼眶,她嘴卻咧得開開的。

  「能做這事,讓露姊兒這般快活嗎?」他冷不防地問,墨睫徐眨。「快活得喜極而泣了?」

  「都說……沒哭。」她深深呼吸吐納。「三爺是主子,主子交代的事,奴婢聽話照辦,盡力辦妥,沒什麼快不快活的。」

  他靜默了會兒,最後僅淡哼一聲,薄唇又是那抹似笑非笑的弧。

  陸世平鼓起雙腮,鼻翼微微歙張,被苗三爺彷彿吋時都在試探的手段弄得有些來氣,卻也只能悶受著。

  她……她瞪他、瞪他!呼……多少解解氣。

  「既是聽話照辦,那就做吧。竹僮們該是把工具都收進櫃中了,你自個兒找找。」拋下話,他旋身便走至格窗下的長榻,不再理會她。

  因見了他珍貴收藏而激盪不已的一顆心至此已稍平復,陸世平眸光猶追隨他,見他坐上榻邊,脫了絲質墨履,她不自覺便走近過去,蹲下來將他的墨履擺好,還廂手接過盲杖,擱置榻邊角落。

  她沉默做著,苗沃萌亦無話,只是當她直起身,眸光重回那張俊顏時,她心口不禁一悸,因他又在「看」她。

  「三爺還需要什麼?奴婢替您取來。」她吶吶問。

  「不必。」他答得平淡,兩腿已盤坐榻上。「我要的東西,大致都在了。」道完,他摸索著揭開一張青布蓋子。

  那張青布蓋子從她進來時就攤開、佔去一半的長榻,她原也不好奇它底下蓋住什麼,畢竟那十三張名琴、包括出於她雙手的『洑洄』和『玉石』,早佔滿她心思,哪還能分神去想青布蓋子下的事物?

  然,此時掀開一看,她腦子裡似又轟地一聲,耳鼓直震。

  青布底下是那一日她從火堆裡搶出的木頭,還有成套的制琴工具。

  她兩眼再往他臉上溜去,他像等她說些什麼,但她抿抿唇僅道:「那奴婢先去做事,三爺若有吩咐,喚一聲便可。」

  苗沃萌垂下俊龐,淡笑應了聲。

  這一邊,陸世平差不多是三步一回頭,癡癡張望那塊熏焦的木頭。

  不成的!不能胡思亂想!

  她猶記得當日他所言--

  即便是塊破木頭,也是『鳳寶莊』苗家的破木頭……

  木頭落在他手裡,他會待它很好,她沒什麼好擔心。

  深吸口氣,她拍拍臉穩心,開始往角落矮櫃裡翻找。

  果然竹僮都將工具收在裡邊,除了一整套制琴之具,還有整理琴具所用的毛墊、細棉布、木油和小挑子。

  她將所需的物件擺上桌案,再小心翼翼地從第一張架上搬來那張名琴。

  琴名『若濤』,她是百聞不如一見啊,碰上它時:心裡滿懷虔誠。

  她將琴仔細擱在鋪了毛墊的案上,用小挑子理著琴首軫池和琴尾龍齦處的贓污,她心想,清理完後還得用細棉布沾點木油, 好好幫琴身「浴洗」兼「滋潤」個幾番,務必讓整張琴回復光彩。

  她做得認真忘我,直到臉容陡揚,這才不經意瞥見臨窗而坐的苗三爺。

  她登時一愣,因真的忘記軒室中還有他相伴。

  只是這麼一瞥,她眸心湛湛,一時間竟難移開目光了。

  翠竹在格窗外搖晃,綠綠幽幽,飄渺灑脫,他一身淺青盤膝而坐,懷中是那方奇木,儘管喪失目力,一雙澗水澈目仍定定鎖緊懷中之物。

  掌中持小刨刀,他一下下削掉木頭上的焦黑,刨下極薄的一層。

  木頭漸漸露出原材顏色,是紅杉,棗紅偏沉的色澤更是紅杉中的極品。

  如此的一幕,這般的好看……

  她小心翼翼呼吸,下意識怕驚擾此時的他,心繃得有些泛疼,亦擔憂他手中刨刀一個不小心要弄傷自己。

  幸得自始至終,他手一直很穩,穩穩按住木頭,穩穩刨削。

  她見他放下刨刀,心神跟著定下,本能地吁出一口氣,卻見他再摸起一根小篾刀,剛落定的心「騰--」地又被吊高。 苗沃萌不知是否覺出什麼,身姿未變,俊龐猶垂,卻淡淡拋出話--

  「事做完了?」

  「呃……還、還沒。」喉兒一緊,嗓聲更沙啞。「……就做。正在做。」

  她趕緊收回視線,重新將心神拉回案上的『若濤』,取棉布沾木油、仔細打著一層薄滑。

  篾刀又削又剜,木屑剝離聲細微響起,她一直傾聽,然後時不時以眼角餘光掃去,偷覷他的舉動。

  漸漸,她心又定下。

  因他一直沉定如岳、沉靜若水,讓她漸又尋回專註:心無旁騖。

  翠影格窗下的長榻上,男子制琴的手微乎其微一頓,俊龐猶自輕垂,腦中卻已翻過無數思緒。

  她是識琴、懂琴的,且還是箇中高手,要不踏進這『九宵環珮閣』時,也不會激切到難掩紊亂氣息以及發顫的嗓音。

  雅室裡收藏的這些琴,在雙目未盲前,向來由他親手整理,之後逼不得已才交代竹僮們去做,然,理琴、養琴的功夫不一般,兩個孩子學得還不到火候,而她,這個古怪的露姊兒,他狀若隨意地問她能不能做,她便理所當然地應承下來,語調欣喜高揚……她竟沒問他一句該如何做?從何著手?

  她不刻意掩藏,亦不主動坦言,彷彿要他解一道謎題,一點一點尋到提示,然後推敲她。若向她開口要答案,他便輸了。

  所以留她在身邊,他總會看清她的。

  他不會輸。

  ***

  陸世平花了整整六天,才將『九宵環珮閣』裡的十三張名琴全數「滋潤」了。

  配置來『鳳鳴北院』的這些天,她身份是三爺院內的貼身丫鬟,睡的地方就安排在主子內寢外的隔間。

  那個小所在算得上寬敞,也留著兩扇窗,但出入都得從主子的寢房進出,睡時就拉起一長溜的雕花屏扇,方便主子夜裡叫喚。

  然,雖說她是三爺的丫鬟,但一些貼身服侍的活兒現下仍由竹僮們分工了,她頂多幫忙整理床被、用膳時替主子佈置菜色, 然後在竹僮因手掌太小抓不攏苗三爺又密又長的柔髮時,接過梳子替爺束髮戴冠。或是竹僮沒繫好爺的腰帶時,再換手環過爺的腰,心動明明地嗅著他身上檀香,重新幫他理過。

  北院裡的瑣事,她這個丫鬟沒理上多少,倒是天天被苗三爺拎往『九宵環珮閣』,那裡的活兒當真全落在她肩上,除了理琴、養琴,還有滿滿一室的琴譜需整理,遇到日陽露臉,也得乘機曬書。

  換了個靠他更近的地方住下,一切都挺好,只除每日去『松柏長青院』請安時,她這個『貼身丫鬟』也跟著去,他苗三爺都得挨太老太爺好幾顆白眼。

  任憑老人家如何刁難叨念,他就那副溫良恭儉讓的模樣,脾氣好到惹人落淚。

  假的!

  但假得……款,當真好看。

  反正由著太老太爺斥責,他靜靜受過,『松柏長青院』這邊便算揭過了。

  然後尚有一事教她小小心虛。

  進『鳳鳴北院』的第三天夜裡,她開始「夜遊」。

  「夜遊」的目的--偷偷協助眼盲的苗三爺將奇木製成好琴。

  揉了揉,將眼中迷濛揉掉,她躺下後真睡著了,還好又自個兒醒來。

  如過去幾晚那樣,陸世平掀被起身,躡手躡腳從隔間溜出。

  她不敢走近內寢裡側那張大榻,朦朧間,見那半透明的垂幔後床被隆起,靜謐無聲……苗三爺該已睡沉。

  她再往外走去,跨出內廳,經過兩隻小竹僮睡下的小室,隱約可聞鼾聲。

  她禁不住扯唇,無聲笑了笑,隨即晃出廳外,連燈籠也免了,就偷偷摸摸從北院後門溜出,在犀白月光下爬上山坡小徑,往翠竹林走去。

  這一帶湖邊上,竹林、白梅林,以及不知生在何處的木稚林,皆是苗家『鳳寶莊』的產業。她想,苗家定在外圍安排護衛巡守,林子裡有無守夜的人,她就不清楚,只是她這幾次的「夜遊」,倒也沒人跳出來逮她。

  愈來愈熟門熟路,夜中,纖細身影挪動,不一會兒便抵達『九宵環珮閣』。

  推門踏進,她直接走往藏琴軒,走近臨窗下的長榻。

  她掀開榻上的青布蓋子,藉著透進格窗的幽微月光,打量苗三爺這些天刨出的琴形輪廓。槽腹的底部已刨過,龍池、鳳沼、 雁足的位置也已量出刻了記號,該是明日就能下刀鑿出。

  她張指量了量記號間的距離,確認無誤。

  隨即平掌撫模了會兒底部,用手指感受木頭細膩的紋路,略沉吟過後,她拿來刨刀貼在底部某處,又薄薄刨過幾下,力求完美平整。

  想想他這人在琴藝上堪稱全才,鼓彈、作曲、制琴,樣樣皆通,跟師父是一樣的,但他所展現出的風華,是一種渾然天成的氣勢,彷彿天生如此、天賦難奪,所以師父當年對他才會有了「既生瑜、何生亮」之感,入魔障而不能醒……

  低幽歎了聲,她重拾心情,收拾榻上剛刨下的木薄片。

  突然--

  「誰在那裡?」

  那冷聲驀地在身後響起,陸世平脊柱陡顫,急急倒抽一口寒氣。

  她迅速回首,晦暗不明中一道修長黑影倚在軒室門邊,聽其聲,辨其身形……

  「三……三爺……」她困難地吐出聲,趕緊理好榻面,覆好青布蓋子。

  「你是誰?」問得更沉。

  陸世平微地一怔,人已下榻站好,道:「三爺,我是露姊兒。」

  他忽而不語,彷彿想著她的話,記不得她是誰似的。

  「三爺不是睡下了?都這麼晚了,怎還來這兒?」甫問出,她便想衝自己大皺眉,聽聽她問這什麼話?

  爺還沒質問她,她倒先質問爺了!

  她現下仔細一想,適才離開北院內寢時,她站在幾步外往他的睡榻看去,似未瞧見他的鞋擺在踏架上……那麼,薄薄帷幔內隆起的僅是被子而已?他確實睡下了,但又起身,在她之前便走出北院?

  思緒一道道,她苦笑:心想該找什麼理由搪塞,一邊也打起精神等著聽他的嘲弄冷哼。

  然,並非她預料的責難,更無嘲諷冷笑,她原以為是慵懶倚門而立的苗沃萌突然毫無預警地朝前倒下!

  「三爺?」她驚呼奔近,本能地伸長雙臂,幸好來得及捧住他的腦袋瓜,沒教他磕得頭破血流。

  一碰觸到他的臉,才驚覺他頰面冰涼,額面盡布冷汗。

  「三爺--三爺聽得見我說話嗎?」指微顫地輕拍他臉頰,她焦急地低問。

  苗沃萌神識並未喪失,感覺一雙溫熱的手在臉上游移、拍撫,他嗅到柔軟淡香,這氣味似混過木材香氣,他心弦微動……

  露姊兒。

  他記起她了。

  這一夜疼痛來勢油洶,在他腦顱裡摧殘,他思緒幾成一片空白。

  「……扶我起身。」齒間澀澀擠出聲音,像每個字都磨出血絲似的。

  陸世平見他能說話了,急跳的心稍穩。

  她連忙拉他一臂搭在肩上,顧不得什麼,一手已繞去摟緊他薄秀腰身,使著勁兒幫他站起,再讓他靠著自個兒身側,緩緩走回那張長榻。

  她先扶他坐下,再將青布蓋子底下的木頭和制琴工具全挪到桌案上,待回頭,他上半身竟已歪倒、側臥在榻上。

  長榻整個空出位置後,她脫下他的絲質墨履,再將他袍服中的兩條長腿搬上榻,讓他躺得舒適些。

  「你躺會兒,我這就去跟方總管說,遣人請大夫過府。」她抓著袖子擦拭他一額冷汗,正要離開,手卻被他修長五指精準抓住。

  「沒用的。城裡大夫皆束手無策,不必驚擾家裡……專治我頭症的朱大夫在鄰縣義診,再過幾日才會返回太湖。」

  「頭症……」她吶吶顫唇。「三爺是頭疼得厲害,才、才如此嗎?」

  苗沃萌沒有回答,卻似一波劇疼再次湧起,他忍痛般悶哼一聲,一手不由得按住發脹刺痛的腦勺。

  是那處曾挨過師父狠擊、高高腫脹的地方!

  此時此刻,她半句話都吐不出,濃重的愧疚與滿滿的憐惜交疊,猶如燒紅的鐵直直烙在心尖。

  她倏地起身,他欲再揪住她已無力,任寬袖軟軟垂落榻面。

  苗沃萌不知自己躺了多久,只覺渾身力氣皆拿來抵抗那樣的痛。

  然後……在疼痛稍退時,他又能捕捉那來來去去、不知張羅著什麼的腳步聲,輕且焦急,他能從她行走、舉止所發出的聲響中,分辨出她此時心緒。

  嘶--該死!又疼了……

  「三爺,我點了燭火,也把養在銅盆炭渣裡的炭火重新燃起了,拿陶制茶壺裝了些水擱在炭火上燒,但水燒得還不夠熱,你將就些,我先幫你淨淨臉。」這兒沒有設小灶房,離大宅的灶房院子又遠,還好廳側小室尋常皆備著一大缸清水,而他們白日燃起來取暖的火銅盆亦擱在小室,她只好克難,勉強燒出溫水。

  入夜溜出來,她身上也沒帶帕子,乾脆取過制琴的篾刀利落地割掉一大截衣服。

  移來燭火,她拿斷袖浸過溫水,仔細擦掉他一臉汗,見他兩邊額角微微突跳,似繃得難受,她沒知會他,作主便鬆了他的束髮。

  她淨過他頸後的汗濕後,開始以十指按撫他頭皮,指尖探進他柔密墨發裡,力道或重或輕,緩緩按揉。

  片刻過去,見他眉峰稍弛,繃緊的嘴角亦柔軟些,她咬咬唇間:「三爺的頭……被砸傷的地方常……常引出這樣的痛嗎?」

  他面無血色,微緩地吁出口氣。「你怎知這頭症是被砸傷落下的病根?」

  她眼皮一跳。「我、我胡猜的……」

  是了,三年前他踏出『幽篁館』,頭腫眼盲傷得不輕,卻一律稱說是自己沒留神跌倒,磕傷腦勺……不是遭襲擊砸傷。

  不知是否被他聽出什麼,她一顆心正忐忑卻見他薄唇淡掀--

  「服藥再加以針灸,三年下來,這頭疼之症已漸抑下,只是今夜突然暴起……這痛……即便是朱大夫所開藥方亦沒辦法對付的,需他親手施針……」合眼,長睫在燭光下不太安穩地輕顫,他聲音幽微,似喃喃自語。「琴……撫琴最好……感覺病症將起,腦中刺麻脹熱之際,有琴傍身會好些……曲在心間,音在指下,若能寧神撫出一曲、再一曲、無數曲……不自覺間挨過去,竟也不那麼難受,能忘肉身疼痛……」

  「所以三爺是夜裡自覺不對勁,才誰也不告訴,獨自來『九宵環珮閣』找琴相伴……」並非問句,而似歎息,她兩指揉著他額角穴位,輕啞問:「那……琴音在這時候,真能助你凝神稱心嗎?」

  「太遲……」薄唇磨出兩字。

  陸世平懂他意思。

  那是指病症將發未發,尚能靠意志力轉移病心,將其壓抑。

  但此時疼痛一波波,如江河潰堤,阻遏不住,欲靠琴音轉移病心已然太遲。

  「三爺?」微驚低喚,因他似又痛起,剛舒緩的眉心再次成巒。

  溫潤面容陡地繃緊,白額再次滲汗,他氣息變得短促含濁,齒咬得輕響。

  陸世平深深呼吸吐納,試圖將胸中那股燒灼擠出體外,但似乎不太成功,心仍灼痛。

  她十指從他濃髮中抽離,甫起身要走,他一手大揮,沒揪住她的手或衣袖,卻猛地抓住她腰間衣料。

  只是揪住她想幹什麼?苗沃萌想不出來。

  他受的痛,僅能靠自己獨撐,咬牙撐過也就好了,難不成想賴著誰?

  「三爺,我沒要走,我……我陪你,沒要走的。」

  那語氣跟哄孩子似的,明明嗓聲沙啞,不清不脆,他竟略有心動。

  怎麼放手的他也沒感覺,總之折騰得又汗濕衣衫。

  長身微蜷,他費勁調息,極想捶打腦勺發脹作疼的那一處,但那自戕之舉到底徒勞無功,他是清楚的,唯有忍……只能忍……

  突然,有琴錚鳴。

  凜神一驚,他內心忽而大縱不靜,緊閉的長目陡張。

  剛受傷那段時候,他雙目尚能瞧見模糊黑影,然,隨著治療時日一久,反倒什麼也捕捉不到,入目的人與物再辨不出輪廓。 大哥以重金請來的朱大夫對他頭傷連續用針,每隔一段時日就得挨一頓針灸,如此已連施三年,說那是他獨創的「否極泰來」之術。

  物若至極,必反。

  而他若想重見光明,必先全盲。

  此際,雙目瞠得再大,依舊黑茫茫一片,他像橫在黑川中的孤島,天地俱默。

  錚!

  琴音再起,點點飛掠,環環輕扣,每一段音皆似盡黑穹蒼裡的一顆飛星、一道閃電,流閃明明,震得他心動明明。

  他被震得一時間忘卻肉身之痛。

  他能聽、能辨,亦聽出、辨出了--那人所鼓之琴純粹大雅之聲,不駿發飄逸,更無郁勃牢騷,完全的中鋒正筆。

  安雅且沉和。

  玉與石。

  所鼓之琴正是『玉石』琴。

  而鼓琴者,誰?

  玉石暖暖
作者: long032    時間: 2013-4-19 11:10 PM

第七章

  「一張『洑洄』,一張『玉石』,一張多變,另一張……沉穩嗎?」

  「你是先制了弦清音正的『玉石』,之後才有『洑洄』問世。在我所想,『洑洄』是主,而『玉石』是伴。但依你所想,『玉石』並非伴琴,『洑洄』才是配角兒……這一對琴,隨撫琴者不同,琴技高低有別,琴的主、伴地位也能跟著變,深意潛藏,原是如此。

  他記起曾說的話,那時他亦是頭疼欲裂,然,與人談起琴,解開疑惑,內心愉悅輕快,肉身之痛似也算不上什麼。

  而那人最後捧出一張琴,交給了他。

  琴名『玉石』,正是他以為的那張伴琴,與『洑洄』本是一對。

  「三爺既為『玉石』而來,琴贈有心人,便請三爺笑納。」

  道完,那模糊黑影朝他深深一拜,不僅如此,還雙膝跪地。

  他聽到對方額頭磕地的悶響,連響三聲,那人磕過頭後,柔聲持平又道--

  「今日所作承諾,我信三爺能守諾到底,放過我師父,放過咱們『幽篁館』,等將來……將來若報完師思,師弟、師妹和幾位老師傅皆有安排,了無牽掛了,定進『鳳寶莊』為奴為婢,再報三爺恩義。」

  為奴為婢……

  報三爺恩義……

  苗沃萌覺得頭昏,只是昏,原本的劇痛被竄出的過往事物層層擠壓,壓得扁扁的,僅餘留一點點的刺麻感。

  鼓琴者琴藝平平,正是這般尋常,才顯『玉石』潤潤琴色。

  他垂下眼睫,左突右衝的思緒隨琴音穩下,嘴角微翹的淡弧卻挾恨帶惱。

  他驀然咳出聲,愈咳愈重,用力到整個人蜷縮。

  琴音陡止,那姑娘再次奔回榻邊,拍撫他的背,焦急低嚷--

  「是寒症發作嗎?我還是請方總管去,不能任你這樣,你--」

  「咳咳……你幫我撫撫背、順順氣,就行的……咳咳……別走開……」聽聲辨位,他胡亂揪住她衣角。

  他這人真是……真是……呃!

  陸世平既擔心又無奈,見他緊壓腦袋的雙手好不容易鬆開,繃起的五官亦和緩許多,頭似沒那麼疼了,怎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她不及多想,兩掌已平貼他的背央,微施力氣一圈圈往外撫,再一圈圈往內縮,如此不住地重複。

  她一顆心原高高懸著,幸好一次次推撫他背心之後,他就真沒再咳了,僅是氣息促濃了些。

  此時的他側顏伏在長榻上,青絲半覆俊龐,她沒忍住,兩指探去將他的髮撩至耳後、肩後,看到他蒼白卻透虛紅的臉膚、輕歙的鼻翼,以及微啟的唇……她心尖又顫,忙用力閉閉眼,端正思緒。

  「你很行嘛……」低幽語調飄渺如室中那簇幽微燭光。

  陸世平睜開雙眸,表情有些不明就裡。

  榻上病態俊美男靜伏著,淺淺呼吸,淺淺勾笑。

  「能窩在灶房院子做事,能哄得太老太爺開懷,木工手藝精巧,還能聽辨音律,知自己琴技不突出,便選一張大雅之聲的古琴鼓之,緩和我頭疼之症,即便我咳得難受,也有法子應對,一雙巧手往我背心既撫又推,順氣行血……所以才說你很行啊……」

  她頓時又覺陷進五里迷霧。

  苗三爺無常,話中總合另一層意味。

  她辨不出他話中真意,只覺胸中隱隱驚悸,像似……他察覺到什麼,他眼盲心不盲,看穿她的一切,甚至看穿她的心。

  「怎不說話?」他徐聲問。

  ……要她說什麼?陸世平唇瓣嚅了嚅,喉中微燥,舌尖略僵,仍無語。

  「你發覺到了嗎?」苗沃萌掩睫低笑。「你一著急,對主子的敬稱便忘個精光,只會你啊你地喊,也不自稱奴婢了,大不敬啊……」

  她瞪視他,好一會兒才答:「奴婢不敢。」

  「你怎是不敢?哼,你是什麼都敢!」

  她雙眸瞪得更圓,忽覺一陣委屈兜頭罩下。

  他怎麼可以這樣?

  頭疼好不容易剛緩下,咳症也及時抑制了,他卻……卻過河拆橋,又端著主子架勢欺負人!

  「怎又不說話?」他嗓音突然一沉,上身改作側臥,臉轉向她。

  迷離眼睛雖「看」向她,但依舊沒能對進她眼裡。

  她倔著氣不肯出聲,略重的呼吸聲透露她此時心緒,傳進他敏銳耳中,惹得他臉色再變,玉面結出一層薄霜似的。

  「你還擺臉給我看了?」

  「……奴婢不敢。」她原想回他一句「三爺瞧不見的,奴婢擺臉給誰看?」只是拿言語嘲諷人的事,實非她慣常所為,最後 還是忍氣吞聲了。

  豈知苗三爺沒打算收斂,被惹火了,哼哼冷笑。

  「嘴上說不敢,行徑卻膽大妄為。你要真不敢,會每晚摸黑來到『九宵環珮閣』?你要真不敢,會瞞著我,偷偷幫我制琴? 你當真以為重新刨過、鑿過的痕跡,我會覺察不出?哼哼,最好你是真不敢!你要真敢,還不知落進你手裡,我得吃多少悶虧、挨多少暗箭?」

  他這話……說得好可惡!

  陸世平聽著聽著,雙眸泛潮,很氣他,氣得好想揍他幾拳,但她哪能真對他動粗?她、她就是被吃得死死的,他對別人可以溫文可親,偏對她不掩戾氣,她既傷又痛,卻賤骨頭似地寧願他坦露真實一面,也不要他將她視作旁人。

  一掌摸上她衣袖,驀地揪住,他薄唇一掀。「露--」

  她心裡狂鬧,渾身顫慄,剎那間以為他就要喚出「陸世平」三個字。

  「--露姊兒,你說,有你這樣為奴為婢的嗎?」

  他墨睫淡斂,適才一陣的咳,面頰逼出淡淡的紅,長目彷彿籠著水光。

  質問她時,虛弱面龐明明端不出什麼氣勢,修長身軀還癱軟般臥榻不起,偏偏那迷離眉宇、迂迴低幽的言語,總勾得人一步步靠近,他像守株待兔的獵人,設好陷阱,只等獵物自投羅網。

  ……有你這樣為奴為婢的嗎?

  惡向膽邊生。

  一股鬧不清混入多少心思的情緒將她吞噬。

  她忽而捧住那張略冰涼的俊臉,俯首便去吻他,吻那兩瓣只會說話欺負她的、淡淡紅的唇瓣。

  她並未深入,僅是用唇貼住他的,她也沒合睫,張眸看進他波光瀲濫的瞳底。

  有沒有她這樣為奴為婢的?

  她是被他用言語擠兌得來氣了,心底渴望,心緒衝動,不管不顧便吻了。

  唇相貼,僅經過幾個呼吸交融,她便緩緩退開,很訝異他竟然動也不動任由她「魚肉」不還手。

  苗沃萌之所以沒動靜,是因一時間懵住,懵得十分徹底。

  唇上疊著另一張唇,彷彿因她的擠壓才體會了,原來唇可以這樣柔軟。

  他遭人強吻……這一驚,腦中餘下的刺痛感瞬間驚麻,竟比琴音更具奇效。

  實在是膽大妄為!

  這個女人……她、她真是來為奴為婢的嗎?還是來輕薄他的?

  陸世平直到真做過了,身子才輕輕發顫起來。

  雙眸包含水氣直瞪著他,見燭光淡映下,兩抹紅雲在他頰面漫開,他微張的唇細細輕喘,她也騰地紅了臉,心海起狂濤。

  「你──」

  耳鼓甫擂進他那一聲,她整個人驚震,原有的渴望、衝動,此刻又添進驚懼,怕他又要說出傷人的話,要訓她、斥責她…… 既然都得挨他一頓罵,被他瞧輕,乾脆就、就一不做、二不休!

  她倏又低下臉,再次親上他兩片柔軟薄唇。

  只聽他驚喘一聲,她舌尖便往裡邊鑽,舔他微啟的齒,又再往裡邊探了點,碰觸到躲在齒後顫顫的舌尖。

  腦子像發了癲,她暈頭轉向,心也發癲,帶著蠻氣糾纏他不放。

  他全然被動,像瞬間化作太湖之石,僵挺定在原處,但雙唇卻軟得不可思議,被她吻得濕漉漉、水淋淋。他口中有恆常的藥味,淡淡還帶檀香,想起進『鳳寶莊』灶房院子一年多,默默為他煎熬藥汁,每一次守在藥爐邊,心裡總想著他,希望他一切都好,希望他目力得以恢復,希望他將自己養壯些,希望……希望有朝一日或許能近近看他,跟他說上幾句話,說她很謝謝他的守諾,說她也對他守義了,來到他身邊。

  而她之所以願來,是因為對他有非分之想嗎?

  思緒攻防,在腦中狠鬥自己,當那樣的自問清楚浮現時,她心裡有愧,火辣辣生疼,猛地便拔開張狂的唇,住了手。

  苗沃萌忘記原先要說的話,舌尖動了動,半字也吐不出,卻嘗到她留在唇舌問的滋味……暖暖、軟軟的微甜氣味,潮濕柔潤,像雨後日陽……越想,一張俊臉竟紅得透澈,那股莫名火熱猛在心間竄燒,燒出他一把火氣。

  「你……混帳!」他聲音惱火卻又冰冷,矛盾得顫人心扉。

  用不著他罵,陸世平也知自己亂來。

  她對報恩的對象行不恥之舉,懷非分之想,不是混帳是什麼?

  但她終究得守著他、顧著他,再如何斥罵,她耍耍無賴、厚著臉皮撐過就好,只盼他別怒到踢她出『鳳鳴北院』,甚至踢她出苗家。

  「是。三爺罵的再對不過,奴婢混棖,什麼事都敢做。」她堅定應聲,兩手暗暗握緊。

  「……你、你話也不駁,罵了就受,就這麼沒臉沒皮?」

  「三爺說的是實話,奴婢不能駁,也沒法子開脫,我……我……奴婢確實沒臉沒皮,才會膽大包天胡來。」不是跟他置氣,她說得平淡,完全認罪,就想他消消氣。

  苗沃萌卻瞬間鐵青了臉。「你在玩我嗎?」

  「奴婢不敢。」

  「還說不敢--」他一怒,陡然坐起,但這一動動得太急、太快,方撐直上半身,話都沒來得及說盡,突然一記暈眩重重打下打得他難以招架。

  「三爺!」陸世年本能地撲過去,張臂再次穩穩接住他歪倒的身軀。

  她扶他躺下,明顯寫在臉上的憂心他瞧不見,她自己亦不知。

  聽他低聲又咳,她這一次兩手改而平貼他胸央,仍是繞著圈圈推撫。

  咳聲斷斷續續,半響後終於止住,她雙手亦緩緩停下。

  她等著他再罵些什麼,但方纔頂著一片火斥責她的苗三爺此時卻抿唇不語。

  他賭氣般撇開臉,面向窗下的壁面,下顎繃起,露出的一隻耳朵和一小截頸項紅得很是古怪。

  陸世平傾身探看,見他繃繃的薄唇被吻得水潤潤,心又火熱起來。

  她用力閉閉眼,沙嗄道:「三爺再多歇一會兒,奴牌這就去廳側小室取些清水來,多燒些水,幫您再淨淨臉。」他殷紅的臉膚和頸膚皆滲薄汗。

  這一次他哼也沒哼半聲,亦未揪住她衣袖或衣角,便由著她跑開。

  聽那腳步聲離去,藏琴軒僅他獨處,苗沃萌一袖才慢吞吞舉到自個兒左胸。

  他壓住跳得過快的心,那跳動衝撞得胸骨發疼,他不禁揉了揉。

  沉沉吐出氣息,唇舌方動,遂嘗到她留在他口中的淡馨,心又抽顫一下。

  揉著胸口的手於是一挪,長指撫上遭姑娘輕薄的兩片唇瓣,指尖觸到濕熱舌尖,頓時她探進勾引他的那種感覺再起,他背脊細細顫慄,腦中轟然大響!

  不僅臉紅,他整個人都快內燃著火!

  咬牙悶吼一聲,明明四周再無旁人,他卻像躲避誰的目光似的,將熱燙俊臉埋進輕散的髮絲裡。

  ***

  陸世平回到藏琴軒時,手裡多了一套乾淨的男子衣物、一條輕而暖的蠶絲被,還拎上一壺茶。

  她最後還是跑回北院一趟。

  心想他流了汗,貼身衣褲定都濕透,若吹了風那還得了?於是回北院取衣褲,就順便抱條被子又備上溫茶,也從櫃內多取兩條棉布,好幫他拭汗擦身。

  輕悄踏進藏琴軒,淡淡燭光下,那男人依然面壁側臥,而青絲散面。

  她再去探看,見散在他鼻端的髮絲正因他的鼻息而輕動……睡著了呢。

  能睡,那很好,表示頭不痛、寒症已消。

  她兩肩微垮,靜吐氣息,覺得心終於安然落回胸房裡。

  今夜也夠他折騰了,肉身疼痛難耐,還得遭她胡來、受她的氣。

  經過這一夜,往後該如何面對他?他會怎麼跟她算這筆帳?

  明兒一早待他清醒,怕是她最最難捱的吋候,光想都覺萬分尷尬。

  想了再想,苦笑再苦笑,乾脆拋諸腦後不想了。

  她攤開蠶絲被子,輕輕替他蓋上。

  陸世平只想著天亮後得面對睡飽飽、神清氣爽的苗三爺,何曾想過,她要面對的不只苗三爺,還有苗家大爺!

  聽到那踏進『九宵環珮閣』的腳步聲,陸世平眨眨困眼,人還沒完全醒覺,待幾道大小身影倏地湧進藏琴軒,她揚睫認出為首的男子時,腦門驟凜,睡意登時退得一乾二淨。

  「大爺……」她倏地從長榻上坐起。

  昨夜守在榻邊,原是背靠窗牆坐睡,不知何時變成倒臥榻上?

  苗沃萌睡裡側,她趴在外側,身上竟然也蓋著蠶絲被……她、她半夜搶主子的被子嗎?

  跟在苗淬元身邊的是方總管、小廝守益,還有小夏和佟子也都進來了。

  見到藏琴軒裡的景象,苗大爺挑了眉,方總管微瞠眸,守益和兩竹僮則傻愣愣的,溜溜眼珠子一下子看她、一下子看猶自熟睡的三爺,張口無言。

  陸世平窘困到真想挖個坑將自己埋了。

  她一張臉已大紅,仍兀自鎮定,欲起身說話,身子尚未站直竟又倒坐回去,才知一大片裙擺被同榻而眠的苗沃萌壓在身下,

  這下子場面更尷尬了。

  跌回榻上,她還沒想到接下來該怎麼做,苗淬元已踱到桌案邊的一張圈椅,撩袍落坐。

  「方總管,你說三爺討了誰不好,偏要討這麼一個大齡丫鬟在身邊。聽說為了這事,還跟太老太爺拗上了。嘿,咱們『鳳寶莊』來了如此搶手的人物,我竟是後知後覺。」雖是與自家總管說話,但兩眼卻一瞬也不瞬地直視端坐榻邊的姑娘。

  苗大爺心想,她此刻必然是慌亂窘迫的,但也算有些能耐,挨他這幾句,偏娃兒相的臉表情仍顯沉著,倒是有點意思。他有心為難,臉色忽沉。「還以為是個多可人體貼的丫鬟,結果這成什麼事?你是怎麼伺候你家三爺的?竟連竹僮也瞞著,帶你三爺在這兒窩了一整夜!你三爺身骨耐不得寒,你難道不知?他睡,你也睡,還同榻同被,你膽大包天了!有你這般沒規沒矩的嗎?」

  小廝和竹僮們見大爺發怒,嚇得噤若寒蟬,方總管只管斂眉垂目,至於陸世平則一逕低頭,也不辯駁。

  「大哥怎麼衝著露姊兒發火了?」

  徐雅嗓聲一逸,眾人目光皆被慢慢擁被坐起的苗沃萌引將過去。

  陸世平趁他挪動之際,已拉下裙擺,隨即立起退在一邊。

  苗大爺的斥責,她倒也不驚,只是兩隻耳朵熱得麻癢,她想撓撓,還得費勁忍住,忍得有些辛苦……然後她想,他們苗家的爺兒們果然「性相近」得很,心緒起落、喜怒轉換全是眨眼間的事,苗三爺才開口,苗老大忽而笑語--

  「喲,三弟終於被吵醒了呢!」

  苗老大的「終於」二字用得機巧,陸世平眼角餘光不禁瞥了去,便見苗三爺那張俊臉像在暖被裡捂久了,白皙臉膚透紅澤,尤以頰面橫到耳處的地方最明顯。

  他這臉紅過腮的模樣……是心虛嗎?

  原來他早也醒了,卻是裝睡?

  那、那他較她醒得更早嗎?

  會不會她搶他被子、挨在他身側睡得打貓咪呼嚕時,他已然醒覺?

  心裡一歎,她頭垂得更低。

  復又苦笑安慰自己,反正在苗三爺心裡,她早是沒臉沒皮,也不差這一回了。

  苗沃萌輕咳兩聲才道:「大哥,我是昨兒個深夜突然起了作曲興致,才獨自進「九霄環珮閣』,豈知露姊兒跟了來,我不回主屋北院,她又能如何?」

  苗大爺一指在桌案上輕敲,微微瞇目。「你昨夜頭傷又作疼了?」

  苗沃萌淡然笑了笑。「已無礙。大哥不必多慮。」

  苗大爺沉吟了會兒,未再多問。

  長身立起,他一雙精目瞥向自始至終皆沉默的陸世平,語調持平卻隱隱含威。「照顧好你三爺。」

  「是。」陸世平低應一聲。

  終於送走苗老大。

  苗淬元一走,方總管和守益自然跟上。

  小夏和佟子似嚇得不輕,兩張圓臉上的血色都還沒恢復,倒是嘴巴嘰哩呱啦說個沒停,才知一早兩隻小的沒見到主子,又發現露姊兒不在,自然以為是她陪著三爺出北院,並不如何焦急。

  但大爺突然來到北院,問竹僮主子的去向,兩人皆不知,這才鬧出後面的事。

  苗沃萌暗忖,等會兒漱洗、換過衣物後,還得過去大哥那邊,該是有什麼事發生,但撞見他這境況,才「好心」將要事挪後再談。

  而他這境況……想著,熱流便在膚上流淌,一向自認極是自持能忍,近日來卻連連受挫,這全得歸咎於那個叫「露姊兒」的姑娘。

  正了正神色,他吩咐兩竹僮先回『鳳鳴北院』備熱水和衣物,不一會兒,藏琴軒內再次靜下,只聞窗外的翠竹隨晨風沙沙輕響。

  「過來。」他也不指名道姓,反正軒室裡就剩下她。

  終於要「處理」她了嗎?

  陸世平十指絞著,暗暗深吸口氣,走到他面前。

  他推開蠶絲被,坐姿閒適。

  她立在榻邊,垂眸便見他澤紅唇色,氣息又亂了。

  她手指絞得更緊,硬著頭皮問:「三爺想怎麼……呃?」

  她的腰身突然被握住。

  他那雙鼓琴譜曲的手十分修長,許是這三年來身子骨調養得好些,寒症漸抑,他亦較以往健壯,十指上的骨節雖仍明顯,但不再是瘦骨嶙峋之感,而是有力的、好看的。

  他兩手摸上她的腰,略緊一扣,似要將她釘在原處,被他握著的地方卻熱燙起來……呃,他膚溫向來偏涼的,她卻覺得熱極。

  「你從火堆裡救下的那方焦木……」他語調慢騰騰。「既是難捨,那今後,制琴的事便由你接手。」略頓了頓。「省得你每晚這樣偷偷摸摸。」

  他、他說什麼?圓圓眸子眨了眨,聽懂他意思後,她雙眼大瞠。

  「你不願?」俊顎略揚。

  她仍傻著,萬沒料到他會這樣「收拾」她。

  「不願也得願。既是為奴為婢,就得聽主子吩咐!」他突然硬聲道。

  「……奴婢沒有不願。」她歎息般低語,纏絞的十指終於放鬆。

  他面色微緩,下一刻卻覺有輕柔手勁為他拂開覆面的青絲。

  那一瞬間,他背脊陡地繃凜,抿唇不語,迷眸中似閃幽光。

  陸世平克制著,微顫的指最後仍滑過他面頰。經過一整夜,他玉潤下顎亦冒出點點淡青,俊美又帶頹廢。

  她撫摸他,沒規沒矩的,而他竟然也就由著她。

  只是他不拒亦不迎,神情如謎,無法開解,扣她兩邊腰眼的手也已放開,似等著看她還能如何親近勾引人……

  想他八成又暗罵她沒臉沒皮,她心口忽地一涼,手便收回了。

  即使潤過唇,喉間輕啞猶在,她慢聲道:「三爺昨晚頭疼之事,該讓大爺知曉的,雖說朱大夫此時不在城裡,還是得請其它醫術高明的大夫進府,替三爺看過才好。」

  「何必麻煩?」他似笑非笑。「有你拙劣琴技鼓我的『玉石』琴,夠教我驚異了,哪裡還記得頭疼?」

  她驀地臉紅。她的琴技自然不好,要不,當初怎會想製出那張『玉石』!

  聽到她呼吸吐納沉了沉,有話堵在喉中似的,苗三爺面上不動聲色,卻暗笑在心。欺負人原來還挺樂的,能欺得對方啞口無言更是大樂!

  「我的盲杖昨晚擱在前廳了,去替我取來。然後幫我穿鞋,陪我回北院。」

  「是。」

  她旋身走開了,他嘴角才幽微一揚。

  舉袖摸了摸被她碰過的臉膚,覺得有熱氣逼到表面上,那般碰觸,他說不上喜歡抑或厭惡,只覺內心不甚舒服……因深靜心湖受了攪擾,似鶯飛之渡陌臨流,不能自持。
作者: long032    時間: 2013-4-19 11:22 PM

第八章

  苗沃萌回北院弄妥自身後,原打算上苗大爺的『鳳翔東院』,但苗老大已出門談生意,吩咐方總管傳話過來,說是晚膳後再談。

  「風裡春寒,一向在外走闖的苗二午後風塵僕僕回到『鳳寶莊』,今晚苗家飯廳桌上擺著黃銅火鍋,鍋中銅管置著燒紅炭火,切絲酸菜在熱揚裡滾動,片得薄薄的新鮮肉片兒備著好幾盤,還從地窖取來珍藏佳釀,即便年節早過,仍可圍爐取暖,盡興吃,痛快喝。

  苗家三兄弟親自去請太老太爺上座,老人家的飲食依舊被苗老大掌控著,但今晚苗淬元「大發孝心」,多涮了不少瘦肉片兒 擱進曾祖父碗裡,也讓老人家啜了三小杯美酒解饞。

  兄弟三人邊吃邊飲邊陪曾粗父說話。太老太爺難得的開懷,開懷到即便見露姊兒跟在老三身邊伺候,他也不置氣了。

  晚膳過後,兄弟三人聚在苗老大的東院。

  小廝替大爺擺上茶具、備妥熱水和紅爐便退出正廳,讓三位爺兒們私下聊去。

  「朱大夫現下義診的鄰縣,快馬加鞭半天可至,我可遣人去相請他回來,三弟以為如何?」苗大爺提陶壺注水入茗壺,熟練地溫壺、溫杯,問話間還極快瞥了自家三弟一眼。

  苗沃萌微地一笑。「大哥口中說『相請』,其實是『強劫』吧?」輕搖了搖頭,笑略濃。「大哥,那頭傷也就這樣,我挺好,你倘是擾了朱大夫義診,他或者不怪你,但朱大夫的閨女兒定要跟你急,屆時見我根本無事,朱姑娘她饒得了你嗎?」

  「哼,誰饒誰還沒個準兒!她爹義診,咱們『鳳寶莊』可沒少資助藥材錢!」苗大爺邊嘟囔,邊將衝出的金黃茶湯注進杯中推到苗一苗二桌前

  苗沃萌聽兄長那挾惱帶恨的語氣,心裡不禁好笑。

  這一邊,苗二也不怕熱茶燙舌,一口喝盡醒酒,這才問:「三弟舊疾又發?」

  「已無事。」見瞞不過,苗沃萌便淡淡認了。

  苗老大再往苗二杯中注茶湯,似不經意般提起。「跟你同榻而眠的那個露姊兒,三弟果真喜歡,收在身邊亦無妨。」

  「同榻而眠?」苗二這下真酒醒了。

  「還蓋同條被子。」苗老大手掩在嘴邊,頭靠向苗二,一副說人小話的摸樣。

  「噢……原來如此……」苗二連連頷首,直瞧著自家老三。

  收在身邊……當他的房裡人?苗沃萌被調侃得微微臉熱,嗓聲仍持平。「大哥,我跟她不是那樣的。」

  苗大爺見麼弟捧起茗杯認真品茶,彷彿事不關己,遂笑哼了聲。

  「嘿嘿,真不要嗎?這露姊兒年紀是長了些,不過當大哥的替你仔細審視過了,她圓眸清亮,鼻子俏挺,五官偏娃兒相,膚色雖稱不上白皙,淡淡麥子色瞧起來亦頗好,總之這麼看啊看的,一張平凡鵝蛋臉也有可喜之處,你要喜愛也別隱忍,乾脆收作通房啊……」

  鵝蛋臉。娃兒相。圓眸俏鼻。淡淡麥膚。

  苗沃萌胸房輕震了震,在盡黑的眼前,似浮現當年湖上的絲絲斜風與細雨,他見那姑娘從烏篷中走出,對著他笑。

  「大哥淨愛說笑。」他捧杯啜飲,臉紅歸臉紅,卻不接苗淬元的話。

  慢條斯理飲完杯中香茗,他隨即卻問:「大哥今早特意上『鳳鳴北院』尋我,是為何事?」

  苗老大與苗二爺對望了一眼,交換了然眼神,深知自家麼弟性情,凡事不能逼急,他既不願鬆口,也就適可而止。

  苗大爺勾唇一笑。

  他替老二、老三的杯子又注香茶,三人靜靜品茗一巡之後,才道:「『錦塵琴社』昨日遞帖,邀請『八音之首天下第一』的苗三爺前去一聚,共襄盛舉!」

  苗二爺甩酒醒的腦袋瓜,皺起濃眉。「共襄……什麼盛舉啊?」

  苗老大將陶壺置回紅爐上,嘴角曖昧一勾。「既邀請咱們家老三,自是琴師們的聚會。只是這『錦塵社』,幕後主子恰是當朝的老尚書劉大人,而琴社就歸他那位外表溫雅實則剽悍的獨生女主持,這位劉大小姐對咱們家老三又有那麼點意思,說來說去,也得怪老三自個兒惹了這朵桃花回來,若非他年年皆在『試琴大會』上鋒芒畢露,尚書大人的千金也不會心繫於他。」

  苗二爺揉著額角。「大哥,把老三推到『試琴大會』上顯擺,要我記得沒錯,那還是你出的主意吧?」

  苗老大嘿笑了聲。「……是、是嗎?」

  苗沃萌從氤氳茶香中抬起臉,長目略彎「看」向長兄,溫聲問:「大哥,『錦塵琴社』所謂的共襄盛舉,究竟是何事?」

  「哈,險些忘了提!」苗大爺連忙重拾話題。「送來的帖子上寫著,『錦塵琴社』近來尋到一張絕妙好琴,琴名『甘露』,出自太湖『幽篁館』,據『幽篁館』已故館主杜作波的獨生子杜旭堂之言,那張『甘露』與幾年前老三收進藏琴軒裡的『洑洄』 跟『玉石』,皆是同一位制琴師的手筆。」

  「同一位……」苗沃萌在杯緣上輕滑的指驀地頓住。

  苗老大頷首。「便是同一位,皆出自杜作波的女弟子陸世平之手。那張『甘露』被『錦塵琴社』瞧上,重金收入,他們亦想辦個試琴會,遞帖相邀便為此事。」

  苗二爺沉吟道:「三弟,『幽篁館』經過一場大火後重建,那位陸姑娘便不知去向,你一直想打探她下落,原來是因她那手制琴功夫?」

  苗沃萌一時間有些怔忡。

  他究竟因何尋她?

  那個為了護住師父、護住身邊所有人,而對他使出威脅、禁錮、乞求、利誘等等手段的姑娘,她贈琴,他接受她的「賄賂」,她跪地拜謝,他也守諾了,那麼,他尋她又是為何?

  是因惜才、愛才,欲為苗家延攬她這位制琴師嗎?

  他心緒波動,思緒微紊,卻聽苗二爺又道--

  「『錦塵琴社』買下陸姑娘的『甘露』琴,或者對陸姑娘這般的制琴師亦上了心。我這邊遣人留意一下『錦塵琴社』,關於那位陸姑娘的下落,說不準能探到丁點株絲馬跡。」

  「二哥……」

  「嗯?」

  「已無須再探。」

  「咦?為何?」苗二爺挑了挑眉。

  苗沃萌將杯緣湊至唇下,五官輕斂的模樣略感神秘,徐聲答:「我已知她人在何處。」

  ***

  今日是苗沃萌的「坐堂日」。

  每個月有一天時候,『八音之首天下第一』的苗三爺會在『鳳寶莊』旗下的琴館露臉,或與琴師們相互切磋琴藝,或是當一天教琴先生,對一群被爹娘送來習琴的娃兒們,還得手把手親自點撥琴技。

  能跟出來瞧苗三爺授藝,陸世平自然抱著滿滿期待。

  只是今早在迴廊上遇到昨日返回『鳳寶莊』的苗二爺,她謹守奴婢本分,福身作禮後,人立即退立一旁等主子先過。

  但……苗二爺沒走。

  他就兩手盤胸,把她從頭看到腳,嘴角勾起,笑無聲。

  她瞬間記起盧婆子曾提過的事,說二爺盡做那些見不得光的買賣,而他盯著她的眼神,讓她心裡發毛,像似……她是件上選好貨,能賣上好價錢。

  終於挨過二爺詭譎的探究,適才上馬車前,恰遇苗大爺出門,他老大遂過來跟馬車上的苗三爺說了幾句,跟著,苗大爺一雙眼忽然掃向她。

  她什麼事都沒做的,就安靜立在馬車邊,但苗大爺那眼神……她說不出個所以然,只覺得跟苗家老二打量她時的目光頗相像,皆讓她頸後寒毛悄立,頭皮一陣陣發麻。

  是因那天清晨在藏琴軒裡的事吧?

  苗沃萌和她同榻窩著,大爺撞見,或者也告訴了二爺,所以他們才那樣瞧她?

  可那時苗大爺明明是要賞她一頓排頭的,今早他瞧她的目光古怪歸古怪,卻不似作怒……

  欸,想不明白啊……然而最最教她迷惑的,仍是苗沃萌的態度。

  彷彿她對他的輕薄舉止,從未發生過。

  她沒有強吻他,沒有不要臉地吻進他唇齒中、試圖勾引他的舌……

  他待她一如往常。

  反觀她,這兩日跟在他身邊伺候,偶爾不經意碰到他的指,她都覺氣息一窒,膚上熱麻,不爭氣啊不爭氣。

  馬車輕搖輕晃,車內僅苗三爺與她,兩竹僮今日被主子留在北院裡習字讀書,功課甚多,還得趕在主子回府前做完,因此今日僅她陪主子出門。

  陸世平靜坐不語,抬睫望著坐在對面、身軀隨馬車輕晃的苗三爺……不得要歎,他外貌實是得天獨厚,連灰撲撲的衣色都能穿出風華。

  他很沉、很穩,玉面迎向半敞的窗簾子,墨睫微斂,似在感受風中春信。

  她目不轉睛直看,那是一幅太美的畫,讓她心裡滲出點莫名甜蜜、也滲出一些些澀然,她幾是忘記眨眸,直到他像察覺到什麼,迎風的面龐緩緩調轉過來。

  他又在「看」她。

  但她多少有些長進,儘管頓覺驚慌,亦能把持住、能粉飾得極好,不會失措。

  她其實也能假裝,裝作自己根本沒在看他,沒留意他的一舉一動……只是心底壓著一股莫名情緒,悶悶的、沉甸甸,她想過又想,捫心自問了幾回,才約略抓到一絲朦朧心思--

  她竟頗在意他的「一如往常」。

  這般雲淡風輕的苗三爺,委實教人著惱。

  馬車走了半個時辰,一路無話。

  抵達苗家位在城中的琴館時,兩名策馬跟出的護衛見琴館前圍了太多欲一睹苗三爺風釆的男女老少,遂讓馬伕悄悄將車繞至後門,苗三爺便搭著貼身丫鬟的小臂,一手持盲杖,從後門徐徐步進館內。

  一進後門,館主以及負責打理琴館大小雜務的管事很快已前來相迎。

  苗沃萌溫文有禮地與他們寒暄,最後被迎至二樓的習琴敞軒。

  軒室為六角形,六面大窗此時敞開三面迎接天光,餘下三面則半落捲簾輕掩。

  從踏進後門、穿過院子、走廊道、上樓,陸世平足可感受到無數道崇拜目光,那些琴師們和館內僕婢,有些是光明正大瞧著,有些就含蓄些偷覷,而贏得他們滿滿崇拜的自然是走在她身畔的這個清雅男子。

  雖有衣袖隔著,她小臂仍因他的虛握而覺肌膚泛熱。

  禁不住側望,見他神態沉靜,如玉如石,而美目略黯……倘是他雙眼得以復原,目光轉流間,不知又要添上如何的姿釆。 上到二樓,崇拜的眼光更多、更坦率直接了。

  寬闊的敞軒內擺著二十來張小案,案上架琴,案前皆坐著一個孩童,最大的那個孩子,瞧起來應跟竹僮們差不多年紀而已。 館主和管事似已摸清苗三爺教琴的脾性,領他們上來後也不多話,只請僕婢送來茶水,隨即留下一軒的孩子,旋身便下了

  將身旁男人領至教席上落坐,替他收好盲杖,陸世平退兩步,坐在他斜後方。

  軒內靜得似能聽到自己的呼吸聲,她看著二十幾個孩子皆仰起稚嫩臉蛋,黑白分明的眸子一瞬也不瞬地直望教席上的「一日教琴先生」,好幾個還看得小嘴微張,那模樣直教她心軟想笑。

  眸光輕移,落回斜前方那抹天人般的姿影上,她其實也跟孩子們一樣,滿心期待他的教授。

  苗沃萌半句話不說,抬起兩手貼放在琴面上。

  他甫動作,孩子們忙端正坐好,學著他將手平放琴上。

  琴音從他指下流瀉,右手連作托、擘、抹、挑的指法,清脆明朗。

  待他示範完一小段,按弦頓下,孩童們倒也乖覺,十根肥肥短短的指很努力學著他的指法,將他方纔所鼓的琴音重現。 陸世平微驚,頓覺『鳳寶莊』琴館裡調教出來的小琴徒們確實不錯,僅聽過一次的琴音,竟能鼓得八、九分像。

  便如此鼓一段、聽一段,苗三爺雙耳需一次聽辨二十多張琴,從她所在位置瞧去,恰見他低斂眉目、凝神細聽的神情,玉面侵紅,俊唇似有若無輕勾愉悅的一抹……她看癡了,不知自己亦勾唇傻笑,因極愛他此刻模樣。

  他所鼓琴曲一共七小段,分段聽過後,他撤下雙袖。

  陸世平見狀,忙起身靠過去,尚不及出聲,他已淡淡吩咐--

  「領我去第一張琴案。」一掌探近,摸索著握住她的胳臂。

  「是。」她悄悄調息,只希望心音不要過響。

  她領他下了教席,從前頭右端第一張琴案開始「個別教授」。

  敞軒內再次靜到幾能聽辨銀針落地聲,就見坐第一個位置的孩童粉臉仰得好高好高,含水眼眸亮晶晶,既緊張又興奮似的。

  「第三段曲音,還記得嗎?」苗沃萌面上無笑,但溫嗓輕和。

  「記得!」聲亮答道。

  「那你再試一回。」

  孩子大聲應好,小手已擺出架勢,指法雖生澀,琴音卻精準。

  聽過後,苗沃萌微微領首,指點過孩子的指法轉換後,隨即又抓陸世平的手走至第二張琴案。

  一個個點出不足之處,別人的不足或許亦是自身該留意的缺點,而別人厲害之處,自個兒更該學習倣傚,這般教授甚費功夫,卻能讓孩子們有所警悟。

  陸世平靜靜當他的引路人,聽他以溫和言語一針見血地點出孩子們較弱的地力,且極具耐性說解,即便有孩子緊張到手指僵硬,鼓不出他要求的指法,還嚇到當場哭了,他也沒作怒,但俊逸五官倒是僵了僵,像也嚇著了。

  孩子哭聲好響,八成傳到樓下大堂,她都瞄到館主在接梯口那兒探頭探腦了。

  「三爺笑一個。」她忽地靠近,幾是貼在他耳畔催促。「快笑啊!」

  溫息陡然暖耳,苗沃萌胸中一震,膚底紅潮便欲竄出。

  陸世平見他依然僵著,而那孩子的驚哭完全沒要停止的跡象,再環顧敞軒裡,三、四個年紀較小些的孩童竟也癟起嘴、抽著鼻子……

  「三爺不笑,其它孩子可要跟著哭了!」她著急低語,根本沒留心小嘴有多貼近他的耳,更不及留意他的臉紅過腮。

  下一瞬,他發燙的耳又覺她氣息烘拂。

  「三爺得罪了!」

  得罪……得罪什麼?尚未回神,他嘴角已遭兩根指兒輕按,往上一推。

  「笑了。瞧,他笑了。沒事的,不哭了,不哭喔!」

  砰砰磅磅-─

  接梯口那兒似乎有人滾落,只聽底下一陣小騷動。

  而樓上這兒,原先的騷動卻在瞬間靜下。

  孩子哭聲驟然消停,癟嘴的忘了癟,抽鼻子的也不記得抽,二十多雙稚眸瞠得圓滾滾,看著苗三爺俊臉上的「笑」,亦是直到這時,他們才留意起她這個敢對主子「動手動腳」的丫鬟。

  幾個孩子朝她怯怯笑了,看她的眼光多了分好奇。

  她唇一揚,不禁回笑兩聲。

  然,待她眸光回正,近近對上那張遭她折騰的俊龐……苗三爺迷濛的眼似生寒又似竄火,「看」得她氣息陡窒。

  「你還想得罪我到何時?」他嘴角受制,說話時語調冷冷,語音有些不清,但兩片薄唇勉強嚅動的樣子……很、很滑稽。

  陸世平自然不敢再笑,很快撤了手。「請三爺見諒。」

  他冷哼一聲,舉袖揉揉嘴角。

  指尖微潮,似沾上他唇內津液,她悄悄蜷指成拳,再去看他時,終察覺他臉膚偏赭,霎時間異樣感覺淌過心田。

  她有種「逗弄到他了」的欣悅感,即便他板著臉,卻覺他不再那麼淡漠、不可捉摸。

  苗沃萌輕輕地甩袖,沒再理會她,竟是矮下身來,坐在那個好不容易才止住哭聲的孩子身畔。

  陸世平微訝地揚眉,見他借用孩子那張較小的七絃琴,秀指優雅有力,為孩子再次示範指法。

  他待孩子依舊淡淡不苟言笑,但極具耐心,直到那雙肥潤小手願意試探地在琴弦上拔撫,琴音猶僵,然已抓到訣竅,他才起身。

  兩人像養出了某種默契,他甫動,她便把手臂遞去讓他握住。

  心熱悸動,在這一刻。

  覺得能與他這樣親近,能瞧見他種種面貌,儘管他私下端起主子架勢欺負人時很是可惡,她依然心甚歡喜。

  對他起了非分之想,一開始察覺時,羞慚盈於心內。

  可後來明白了,她對他並無丁點奢望。

  苗三爺之於她是一道太高、太亮、太燦爛奪目的光,偶爾與光交集,她知道心軟情動是怎麼回事,卻從未想過要抓住那抹燦陽、追逐那道明光。

  所以也就坦然了自己的非分之想,內心一片清明。

  她喜歡他。

  如此而已。

  ***

  一早來到琴館,琴課結束時已近午吋。

  原本安排仍從琴館後門上馬車,但苗家護衛急急擋住了,說是後門突然堵了一大群文人學子,攜琴而來的人還不少。

  那些人大抵是一早就擠進琴館堂上久候,卻只聞二樓教琴之音,無法見苗三爺一面,知他欲離去,又見苗家馬車停於後門,便蜂擁而上。

  「三爺,要不改走前門?現下大夥兒擠在後門,前頭倒是清空了。」館主道。

  於是一名護衛前去知會等在後門的車伕,陸世平引著苗沃萌跟隨館主快步移往前頭,也不敢大剌剌地等在大門口前,而是避在琴館左側一條巷內。

  見苗沃萌面色有異,她低眉沉吟,便問:「被圍、被堵、文人學子們爭相一見,三爺每回來琴館授藝,不都如此嗎?」

  「平露姑娘……」她雖是丫鬟身份,但館主見苗沃萌對她甚依賴,再加上今日小琴徒大哭,被她使了「對主子大不敬」的手段哄住,因此對她言語時,便也多幾分敬意。「三爺每回過來,確實有許多人爭見一面,但今兒個人多得有些過分了,而且不依不饒的,還堵門圍車呢,這可太不像話!」

  陸世平聞言亦微蹙眉心,不待她多想,守在小巷前的護衛已揚聲道──

  「三爺,有群人往這兒衝來!」

  一時間腳步聲雜沓,由遠而近,許多聲音嚷嚷--

  「在那兒、在那兒!」

  「苗家三爺出來了呢!」

  「唉喲,別擠啊!誰踩了咱的腳?」

  「三爺!苗三爺!別攔著我!你誰啊你--」

  館主連忙衝至巷前,與苗家護衛一擋再擋。

  護衛雖是練家子,這時也不好用武力逼退眾人,只能釆取守勢,然苗家馬車遲遲不來,文人底子的館主終被推擠得東倒西歪,唉唉叫疼,此時要喊琴館裡的人出來相幫也已不及。

  「跟我走!」陸世平見勢態不妙,沒讓苗沃萌繼續扶她小臂,而是反手一抓,穩穩握住他的手,拉著便往巷內跑。

  先是慌意襲上心頭,苗沃萌從未這般邁大步疾奔,更別說他如今失明,要毫無顧忌往前奔沖,實得克服內心驚疑。

  但扯著他便跑的女人不給他半點遲疑機會。

  他被迫跟隨她。

  盲杖不知掉在何處,當他意會到時,手中已空無一物,他能依靠的似乎僅剩下她,那只牢牢握緊他的小手。

  許是如此原因,他強令自己定心,修長的指亦反扣她的秀荑,放任她帶領,

  她終於緩下奔跑,他感覺背貼牆面,心想她大概躲在轉角正在探看。

  「三爺,出了這兒,外面便接水巷,到了那兒應該有不少收生絲或交布貨的小舟或小蓬船,肯定知道苗家『鳳寶莊』的絲綢鋪子在哪兒,咱們請他們相幫,搖船送咱們過去。等進到『鳳寶莊』絲綢鋪,三爺安全無虞了,屆時再請人回琴館知會一聲。」陸世平腦中急思,只顧著做、顧著說,不耐多語的喉兒磨得嗓聲更啞。

  她拉著他欲抬步再走,突見幾名書生模樣的年輕男子出現在巷中,一驚,忙將苗沃萌推回原處。

  「有人。」她低語,眸光環掃,瞥見一戶人家的後門門扉微敞,想也未想已拉他躲入。這戶人家在牆內門邊植有一棵杏樹, 她將他帶至內牆與樹幹間所形成的隱密處,雙雙倚樹而立。

  「剛才那幾人也作文人打扮,雖不知與圍住琴館那些人是不是有關,咱們還是先躲過再……再說……」終於啊終於,她只顧著「觀察敵情」的雙眼終於挪向身畔男子。

  乍然一望,她心房鼓震,一時間竟堵了話。

  他的神態不驚不悸,無半點惶惑,淡然眉宇偏冷,卻似藏著某種……深趣?

  只是眼下豈是玩笑時候?

  兩人手仍緊握,她不會放開他,五指硬穿過他指縫,與他密合。

  鼻中儘是他身上檀香,近近再瞧他俊美面龐,一顆心極不爭氣狂鼓。

  她輕細喘息,低聲問:「……三爺的盲杖怎不見了?」

  「因某人不由分說扯著我就跑,連杖子掉了都不肯相理,你說,它是怎不見的?」他慢騰騰道,五官微繃。

  聞言,陸世平像被掐住脖頸,脹紅臉,氣息窒礙。

  按理,她心中有主意,也得問過主子意思,回想方纔之事,她、她似是獨斷獨行了,硬拉著他就跑。如以往在『幽篁館』與師弟之間的相處,師弟總聽她與師妹的話,今日遇險,她那「大師姊氣勢」一下子沒按捺住,卻忘記身邊的人並非師弟,而是她的爺。

  「那、那……奴婢等會兒回頭找找。」

  「你想把我一個人丟在此處?」他聲微狠。

  「不是的不是的--」她急語。「待將三爺送至咱們的絲綢鋪後,奴婢再回來找。」她五指再次收攏,手心貼緊他柔軟的掌。「不會丟著三爺不管,不會放開的。」
  他胸口起伏略明顯,氣息稍紊,雙目近近「逼視」她,久「望」不語。

  「三爺?」她被他「看」得心尖直顫,血中熱潮直湧。

  「你賠給我。」

  「啊?」他……他要她賠什麼?

  「盲杖。舊的那根我不要了,即便尋回,我也不要了。你賠給我,要親手做的才行!」沒聽到她答話,他眉微凜又道:「你都能搶著替太老太爺修七巧盒,還搶我手中的木頭制琴,區區一根點路細杖,豈難得倒你?」

  ……搶?

  她哪有搶著修七巧盒?

  她也沒要搶走他制琴的活兒啊!

  他這……根本是含血噴人嘛!

  「說話!」長目瞇了瞇,他沉聲命令。

  不能罵他、踢他、捏他、掐他,然而心火直竄,她總能……總能……

  踮起腳,臉蛋湊近,她的唇一下子貼上他的!
作者: long032    時間: 2013-4-19 11:25 PM

第九章

  一貼上那略涼卻柔軟無比的唇瓣,陸世平便覺胸房中有什麼慢慢融化而開,熱燙流淌,即便她又衝動行事,這般渴望卻早已甚囂心上不知幾回。

  再次遭她輕薄的男人,除一開始四片唇瓣相貼的瞬間震了震,對她接下來的攻城略地又釆取不迎不拒的態度,彷彿正冷眼「看」她能張狂到什麼境地。

  她一手與他交握,另一手則抱住他的腰,將他背後的衣料揪得發縐。

  螓首一偏,她舌奔進他唇齒內,更深、更深去吻,終覺他氣息粗濃,聽到他哼出一聲沙啞且極其曖昧的呻吟。

  她渾身顫慄,抱住他腰身的手改而攀上他的頸,將他的頭攬下,發狠般吮吻。

  似乎過了許久,兩張紅潤潤的嘴才緩緩分開。

  一昧的猛攻,結果就是她有點弄不清那帶檀馨的唇舌最後有無回吻。

  但不管他有無回應,反正她是頗為徹底地肆虐了他,此時結束了,餘震猶在,她吻得連自己都頭重腳輕起來。

  揚睫看他,心又火熱。

  苗三爺背靠樹幹,斂眉垂目,雪頰抹開兩朵紅雲,微歙著鼻翼似在調息,嘴既紅又潮,潤潤如沾著晨露的紅花。

  能「欺負」他以致這模樣,心裡是得意的,而他竟也由著她「欺負」,就算不迎不拒,她都覺得不可思議。

  她撫上他溫燙的臉,那碰觸讓他俊眉一抬,幽黑無神的瞳心極快掠過什麼,又漸回復淡定模樣。

  「混帳。」

  那兩字從他紅潤薄唇滾出,陸世平脖頸畏寒般縮了縮。

  然仔細去辨,他罵人的語調低嗄徐慢,神情迷濛,讓她……讓她也跟著迷了、懵了,解不出他真正心緒。

  「三爺要的盲杖,奴婢認賠便是。至於混帳……爺罵得沒錯,奴婢也是認的。」

  忽見他眼角微抽,抿起唇,似是怒了……她都不知自個兒這話怎又使他不痛快了?

  苗沃萌一口氣堵在胸臆間,卻沒能釐清究竟因何惱恨。

  她的唇舌糾纏,他還沒想明白是喜歡抑或厭惡,只是她那樣肆無忌憚地親近,次次進逼,總按得他暈船般直顛,逼得他僅能隱忍而不能狂發……

  便如那一年『幽篁館』琴軒內的事,那個女子亦是以逼迫手段對他,然,當時的他深知自己想得到的東西為何,內心的疑惑又是為何,他能允她承諾,因各取所需,不像如今,他兩次三番地容她欺上,卻還是沒能知道自己要些什麼,欲作何打算,而她……沒錯,就是一整個混帳!

  心裡罵著,臉色不豫,但當她牽他手往外走時,他拇指下意識挲了挲她的手背,腦子裡忽而閃過她方纔所說的--

  不會丟著三爺不管,不會放開的。

  他耳根大熱,覺得有什麼搔邐心間,口中還留有她唇舌纏綿後的餘勁,他不禁舔了舔又抿了抿,腰下三寸之處突然急湧熱氣,他驚地頓住步伐。

  「三爺?」陸世平納悶地回眸。

  他沉沉吐出一口氣。「沒事……」

  她的手突然變得好燙,似燒紅烙鐵,他掌心熱痛,但此一時際他卻不能放開。

  「不是要去水巷招船,還不走?」脾氣忽掀。

  不知他內心起伏,以為他還在惱她方纔的輕薄,陸世平對他冷豫神情不以為意,牽著他又走。

  出了蜿蜒巷弄,來到外邊熱鬧的水巷,她趕緊詢問將舟船泊在邊岸的人家。

  一名正在交送新鮮桑葉給養蠶戶的老翁一聽她問起『鳳寶莊』絲綢鋪,極爽快便應了她所求,答應等會兒交完幾籮筐桑葉,回程會順道送他們過去。

  「苗三公子,還是上我的船,讓我送公子回去吧!」

  脆音如珠,帶笑傳來,陸世平正扶著苗沃萌跨下水巷石階,尚未踏進老翁的小舟,一張長舟不知何時靠近,舟上一名妙齡女子盈盈而立。

  女子雖作男裝打扮,長袍闊袖,腰帶緊縛,仍難掩纖細如蒲柳的姿態。

  那原要載人一程的老翁被長舟上兩個橫眉豎目的護衛一瞪,頓時驚得連貨也不敢交,搖櫓搖得好快,一下子已離石階邊岸,任憑陸世平再喚,老翁頭也不回。

  這是怎地回事?

  聽到有腳步聲靠近,她左右環顧,就見兩名漢子尾隨他們走下水巷石階,而石階上方還杵著兩人,完全堵住他們的回頭路。 饒是她遇事、遇險,腦中能急思不斷,此時竟也想不出脫困之策。倒是她身邊男人,仍一臉溫漠,竟徐徐揚聲答--

  「劉大小姐願意送我主僕二人一程,那再好不過。」

  陸世平聽了直皺眉,悄悄去扯他衣袖,他也不理,待長舟近岸,她只得扶他上去。

  苗沃萌落坐後,劉大小姐這才讓人搖船離開,她甚是文雅持禮,唇噙淺笑,但陸世平卻覺對方視線不住地落在她與苗沃萌交握的手上。

  劉大小姐……劉姓……女扮男裝……

  「啊!」腦中一閃,她突地輕叫了聲,引來舟上眾人側目,連神情淡淡的苗沃萌都不禁將臉側向她。

  陸世平挨著他,微仰臉,在他耳邊極輕、很輕道--

  「三爺我好像明白一些事了。」

  聽到她又忘記自稱「奴婢』,苗沃萌嘴角模糊滲軟,並不應話。

  劉大小姐。

  當朝尚書的掌上明珠。

  老尚書大人晚年才得此一女,就只有她這一點骨血,因此疼若性命,任她予取予求,由著她恣意行事,從不約束。

  陸世平之所以能聯想到,那是因劉大小姐據聞掌著『錦塵琴社』,而當初決定進苗家灶房做事時,她打探過苗三爺的一些消息,這太湖邊上,但凡習琴之人,多少聽聞了劉大小姐公然愛幕苗家三爺之事。

  愛慕,似也著惱了,要不,怎會讓人圍琴館、圍馬車地鬧他?

  陸世平暗暗一歎,忽地接觸到劉大小姐那兩道眸光,美目似有銳芒劃過。

  她心跳驟劇,即便坐著,上身仍護雛般微微挺在苗沃萌身前。後者似知她心思,怔了怔,俊顏上的漠然微褪,斂下層睫不知想些什麼。

  長舟沒往『鳳寶莊』絲綢鋪行去,亦未送他們回苗家琴館或直接送回苗府,而是出水巷河道後,又換乘一艘中型舫船,最後竟直往大湖而去。

  舫船上建構甚是講究,裝飾得十分典雅,自然隨船的護衛又多了幾人。

  「今日難得遇上,我已吩咐人備妥酒菜,不知公子肯不肯與我遊湖暢談?」一改乘舫船,離熱鬧水巷漸遠,劉家小姐終於說話。

  是說,都把人挾持上船才如是問,算什麼事?陸世平定定看她。

  「小姐想與在下暢談何事?」迎風立在船梢頭,苗沃萌一臉似笑非笑,因此時與他這盲眼主子「相依為命」的貼身丫鬟,像又擋在他身前……他嗅到她發上似有若無的木樨花香。

  劉家小姐道:「就談『錦塵琴社』剛從『幽篁館』入手的那張『甘露』琴,如何?」

  他眉峰略動。「琴在船上?」

  「自然是在。」劉大小姐潤顎得意般輕揚。「『錦塵琴社』雖已送出試琴會的請帖,倘若三公子今兒個想提早試琴,那也可行的。不過嘛……」尾音淡淡,她很快掃了陸世平一眼。「三公子不放開丫鬟的手,恐怕沒法子試琴吧?」

  與她的指相扣交握的大手突然動了動,陸世平徒地一震,人才回神。

  『甘露』……

  她沒聽錯?

  但,為什麼『幽篁館』會賣出『甘露』琴?

  莫不是師弟、師妹出了什麼事?

  這一邊,苗沃萌淡笑徐聲道:「失了盲杖,只好抓著婢子當引路人,這也是迫不得已。」

  「那就讓三公子的貼心婢子留在舫艙外暫歇,我引公子進去,由我代為照料,公子以為如何?」「貼心」二字還特別加重音了。

  「怎敢煩勞劉大小姐?」

  陸世平聞言瞠眸,雖聞尚書家的千金小姐傾心於苗家三爺,然一個大家閨秀能當眾將「心意」都請將出來,且說得臉不紅、氣不喘,確實剽悍。

  更教人怔然的是,她家的爺還真打算放開她的手!

  「 ……三爺?」她急了,不禁緊聲低喚。

  「橫豎走不了,我進去瞧瞧那張琴。」苗沃萌鬆開五指,下一瞬又自嘲笑道:「當然沒法真的『瞧』,但總能試琴。」

  「一張什麼……破琴的,就能把你拐了嗎?」她心都快提到嗓眼了,勉強壓低聲量,手仍揪著他的袖。

  豈知他臉傾下,傾得好近,都快碰到她的肩。

  「一張琴就能把我拐了,你難道不知?」溫息掃上她的耳、她的頰。

  她背脊凜了凜,腦門泛麻。

  她豈是不知?

  她內心再雪亮不過啊!

  然現下……拐他的人不是她,她當然心急啊!

  「三爺--」見他旋身欲摸索著走往劉大小姐那方,她揪著他衣袖的手緊了緊,微踮腳尖,湊得更近低語:「他們的水酒菜餚別吃了,裡頭怕是有事。三爺要是……要是覺得不適,就張聲大呼,無論如何我都會衝進去帶你出來。」

  迷美無神的眼靜靜落在她臉上,瞧不出底蘊,只聽他輕語叮嚀--

  「別妄動,照顧好你自己。」

  他隨即轉身,劉大小姐此時已迎來,本也想牽他的手引入舫艙內,但他闊袖一垂,手藏其中,僅由對方輕托肘部。

  繃嵌絲綢的格門一拉上,將苗沃萌的背影掩去,陸世平兩手在窄袖中撂了撂,最後乾脆在船梢頭席地而坐。

  不知要出什麼事?不知真出事了,她該怎麼帶他逃?

  她一顆心如在火盤上炙烤,疼痛煎熬,表情卻益發冷靜,袖中撂得太緊的拳,指甲正深深截撩掌心。

  總得做些什麼。

  眸光不動,聲色梭巡,先算清舫船上的人手,記住他們所站位置,跟著再仔細分辨這水路……舫船未向湖心遠行,而是循著景致變化的湖邊徐徐而進,但離邊岸上又有一段不算短的距離,恰是遊湖賞景。

  以往她常與師弟、師妹出船,有時是為釆買一些日常生活所需之物,有時是出門送客人訂製的琴,偶爾她也陪師叔公遊湖,湖上有幾處渡口,她頗清楚。

  眼前的景致她似有記憶,然一時間沒能想起,直到舫船經過一處渡頭,她一凜,心略定,終於認出所在。

  便在此時,舫艙中有琴音傳出。

  琴色偏潤甜,如久旱逢甘霖。

  無『洑洄』的幽囀跌宕,不走『玉石』的中鋒直正,就是滑、脆、潤、輕,全然是給舒朗小調或春情綿曲適用的琴。

  確實是『甘露』……

  琴音入耳,她思緒又沉了沉,不由得記掛起師弟、師妹。

  師父過世之後,她因故出走,留下『甘露』琴和一封信,信中寫下,若往後生活困難,可賣『甘露』籌錢。

  她後來所制的這張『甘露』,完全『楚雲流派』製法,但材質是上上之選,亦是她物盡其用的精巧之作。她信中又寫,『幽篁館』所出的『洑洄』與『玉石』被苗家三爺所收藏,光憑他『八音之首天下第一』的名號,『甘露』要賣個好價錢不成問題。 師弟、師妹賣了琴,如今可已度過難關?

  想來好陣子沒去師叔公那兒,待哪天跟苗三爺告個假,去探望師叔公他老人家,也得問問『幽篁館』裡的境況。

  她幽幽想著,『甘露』琴音忽在此時頓下,她胸房亦是一震,眸光倏地拉回至舫艙緊閉的那扇絲綢木格門上。

  裡邊有男女交談聲,她走近欲聽得再清楚些,一名高大護衛已擋了她的路。

  「三爺--」

  她揚聲喚。

  裡邊卻靜下,她急了,不管不顧就想從高大護衛身側擠過去,豈料劉大小姐忽地一把拉開那扇薄門,盈盈步出,依舊是巧笑嫣然。

  「你家爺有事交代你呢,進去吧。」道完,嘴角彎弧立即抿直,冷冷瞥她一眼,那乍笑乍寒的臉色著實教人心驚。

  陸世平沉靜接她那記冷眸寒光,不多言,隨即鑽進舫艙,「唰」一聲閉上門。

  這艘舫船為遊湖之用,裡邊的三面牆皆製成窗牆,窗面做得甚寬,將窗板頂上,撩開輕紗薄簾就能賞透景致。

  然此時三面窗板皆落,艙內有些幽冷。

  她快步走至盤腿坐在琴案前的男人身邊,低低喚:「三爺……怎麼了?」

  他像是睡去,被她一喚才動了動,抬起俊龐。

  「陸……露姊兒…… 」

  她氣息微窒,迅速瞥了眼長几上的豐盛佳餚,緊聲問:「三爺是不是吃了什麼,覺得古怪了?」咬咬唇低歎。「不是叮嚀你 別吃別喝這兒的東西嗎?」

  「我沒吃也沒喝。」他勾起唇。「不是熟悉的人幫我布的菜,我不吃的……」

  怦然心動啊,因他臉上微微的笑意,她差點又要看癡。

  忽地小小瘺了自己一巴掌,穩住心神。「那、那三爺是怎麼了?是頭又泛疼嗎?還是寒症?」

  苗沃萌搖頭,眨眨雙目。

  她擔憂低嚷:「剛才在水巷,就不該由著你上劉家小姐的長舟。說到底,就為一張琴,三爺怎能這樣好拐?」

  「不僅僅為了試琴。」他略頓,又眨眨眼,聲音倒還清明。「苗家『鳳寶莊』到底是商賈人家,再如何豪商巨富,說穿了也就平民百姓罷了,自然不願與當朝為官之人交惡……尚書大人早有意與苗家結親,幾番提及劉大小組與我的事,全賴大哥硬擋下來,當時便已得罪了,而今日劉家小姐親自來邀,幾是斷了咱們所有退路,我不為自己,也得為大哥、為『鳳寶莊』思慮。當家之難,我既幫不上忙,倒也別再給他添亂。」只是……他內心苦笑,不想劉家小姐竟如此胡來……

  陸世平聽著,一時間亦啞口無言。

  垂眸便見案上朱琴,出自她手,如此熟悉。

  欲撫上琴面,她胳臂方抬起,苗沃萌手裹在袖中突地輕揮,竟擋了她。

  「別碰。」

  他話中緊繃,二字含玄。

  她瞠眸:,腦中銳光激劃,倏地矮下身去看,眸光與琴面成水平一線。

  七根墨弦上果然覆著赤褐色粉末,朱色琴面上亦有。

  她湊鼻輕嗅,無氣味,但稍稍用力再嗅,沒留神讓幾顆細粉鑽進鼻腔內,登時便覺腦熱心悸,遂趕緊直起身。

  「可你碰了!我在外邊聽你試琴,至少鼓了一刻鐘,你、你的手--」說著就去抓他的闊袖。

  苗沃萌緊揪袖口沒放,只道:「雙手無事,那不是毒粉,怕是……是藥……鼓琴時,從手上的膚孔和指甲滲進,或者在撥挑琴弦時,粉末飛動,亦鑽入鼻中了……我怕手上仍有殘餘,你別碰我手。」

  ……藥?

  陸世平迅速轉過去撐開身後的長窗板子,再扯開一幕薄簾,天光瞬間大盛,待她重新轉過頭看他,不禁倒抽涼氣。

  他清雪玉臉紅得不太尋常,頰面尤濃,瞳心似有碎光,迷離若醉。

  春藥!

  她眼底一黑,幾是不敢置信,喘過幾口氣才找到聲音。「劉大小姐求不成親,就想弄個生米成熟飯的局,逼你入甕嗎?」

  苗沃萌終掩下雙睫,似覺強撐著眼皮太費氣力,然語氣仍徐。「我答應跟她走,但條件是必須讓船靠岸,先放你回去……」

  「不行的,命--」

  「你聽我說。」他話音陡沉。「你上岸後,快回去知會我大哥、二哥,他們會曉得該怎麼做……劉大小姐不會傷我的,倘是入夜仍未尋到我,也不必過分焦急,她總是得送我回去。」

  「若然沒能找到你,今夜你當如何?」

  「不是說了,對方不會傷我。」

  他怎能說得這般雲淡風輕?

  落到劉家小姐手裡,今晚還不知她要如何安排。她如果執意嫁他,想擺弄一出「男女私會」且「捉姦在床」的戲碼,還不簡單嗎?

  屆時,大家閨秀的名譽被他所「毀」,尚書大人再提兩家聯姻之事,苗大爺可能硬擋?他苗三爺又豈能拒婚?

  陸世平瞪著他,手撂得好緊,曾遭火傷的喉兒繃得難以吞嚥。

  她迅速瞥了眼長窗外景致,果然舫船已緩緩行向邊岸,估量著雖有些水距,但應該可行……不可行,也得行!

  「聽著,你上了岸,也許還有人會暗中盯你,你盡量往人多的地方走--」

  「你才聽著!」她忽然低低嚷了聲,聲小卻有力。「要走一起走!」

  苗沃萌被她陡發的氣勢一震,怔了怔,閉掩的長目下意識睜開。

  「三爺,你信我嗎?」

  他頭昏腦熱,已撐得勉強,沒答話,只覺手隔著衣袖被她穩穩握住。

  「你信我嗎?」

  無盡黑暗中,那堅定到近似跋扈的一問直震他心扉。

  「好。」女嗓欣喜略揚,隨即又壓沉。「我們一起走!」

  柔軟身軀突然緊貼過來,一雙胳臂抱住他。

  苗沃萌原是一僵,之後是那姑娘髮梢、身上獨有的木樨花混著木材的氣味鑽進鼻間,是熟悉的,他緩緩放鬆,由著她。他是信她的,儘管她隱姓埋名來到他身邊,心裡藏著事,他到底是信她的。

  耳中,她的話一字字灌進--

  「一會兒要入水,深吸一口氣,吸--再吸--對,閉氣!」

  他照她所說的做,讓胸肺脹滿氣,閉住,下一瞬只覺她雙臂使勁兒,人已被倒拖著翻下長窗,墜進湖裡。

  入水聲濺起後,苗沃萌發覺兩耳再也聽不到其它聲響。

  他墜得很深,應該說,他被拖到很深的湖中。

  正發熱發燙的身軀一入冰冷水下,膚孔猛地收縮,腦子裡仍暈熱暈熱,腦門卻一陣陣滲涼。

  他不諳水性,但一臂摟他腰身的那名女子游得極快,只是他不知究竟還要多久才能換一口氣,他胸臆繃得生疼,喉頭麻癢,他死死咬牙,不確定還能撐多久。

  終還是抑不下咳症。

  身體忽熱忽寒,他渾身一顫,氣便沖喉而出。

  然而不及咳出來,卻先倒嗆一大口湖水。

  女子帶他衝出湖面,在他深覺自己就要滅頂之際。

  他倒嗆,一時又沒能咳出,氣息完全堵塞住,神識幾要被黑暗吞噬……

  有人擺弄他的臉、他的顎,那人掐得他兩頰生疼,他張著嘴,下一刻,大口、大口的溫息便狠狠灌進。

  他只覺喉中被沖得一開,堵在那兒的氣終能宣洩,猛地便劇咳起來。

  這一咳,才覺胸肺被鞭打過似的,火辣辣地痛。

  「三爺,小聲……他們來了,別出聲!」啞嗓壓成極輕的氣音,在他耳邊。跟著是她的手,怕他忍不住又要咳出,已密密掩住他的嘴,手心貼壓他唇瓣。

  眼盲,什麼也看不見,但他知自己半身尚在水中,且躺在一名女子懷裡。

  ***

  舫船欲泊近的這處「牛渚渡」,陸世平來過幾回,跟湖東師叔公所居的「稚香渡」一樣,「牛渚渡」的湖邊水上亦長著大片、大片的水蘆葦,有著數也數不清的天然草穴。

  水蘆葦根根生得比人還高,那些草穴是極佳的藏身處。

  她目測水距,確定自個兒洇泳能及,再來就是要快、狠、準!

  落水要快。

  狠狠往底下沉。將濺起的水聲壓到最小,即便最終仍驚動劉家那些護衛,也得盡力掩聲、掩身、掩行。

  最後鎖准方向,不換氣,直泅過去。

  她知自己辦得到,唯一擔心的是苗三爺無法撐過。

  但沒撐過,失敗了,至多是又落回劉家小姐手裡,境況不會更糟。

  所以值得一試。

  幸得老天保佑,他真被她拖進水蘆葦草叢中,而且他醒過來了。感謝老天……

  下半身猶浸在淺水裡,她滿懷虔誠摟抱他,緊緊攬住,心口歡喜悸顫,隨即聽到不遠處渡頭上,劉家護衛們下船搜尋所引起的騷動。

  有人張聲嚷嚷--

  「水裡沒找到嗎?怎麼可能?這兒也沒有啊!」

  「其它泊進渡頭的小舟和篷船呢?大小姐交代了,每艘都得搜!」

  有人又道:「要是真沒找到,那肯定在水裡,嘖嘖,咱瞧不妙啊不妙,閉氣閉這麼久那是絕無可能,八成兩個都……嗝了。」

  「說什麼話?快找!大小姐要是發起火,你我都得吃不完、兜著走!」

  「哼,就怕苗家『鳳寶莊』知道他們家三爺沒了,大小姐要吃不完、兜著走了!」

  劉家護衛們邊說邊搜,腳步聲漸往水蘆葦叢靠近。

  陸世平一手緊覆苗沃萌的嘴,另一手則更用力抱住他。

  他俊臉抵著她的頸窩,她的頰則緊貼他的額。

  此時,她驚得不禁閉起眼眸,身子繃得輕輕發顫,幾是把諸路神尊、滿天神佛的名號全默念了遍。

  「這麼大片水蘆葦,哪裡搜得盡?再說,咱就不信他們能藏到這兒!算算這水距,還得一口氣憋著不能換,太難啊!」

  「你小聲點兒,咱們就在這岸邊的水蘆葦叢裡搜搜,底下浸水的地方便算了,總得做點事,也好交差啊!」

  劉家護衛們無所獲,在渡頭邊上折騰了大半個時辰,終於上舫船離去。

  陸世平仍不敢輕舉妄動,但不挪個地方實在不成。

  兩人皆已沒透,半身還浸在水中,她儘管挺得住,但懷裡的苗三爺……她不能不為他想。

  「三爺……」她小聲喚他,唇擦著他紅耳。「我們往上爬一段,上了坡就不會浸水,那裡的草穴乾燥些。」

  苗沃萌因她熱息拂耳而顫慄,他無語,唇抿得死緊,隨她踉踉蹌蹌往邊上鑽。

  水蘆葦生得既高又密,在裡邊挪移甚是費力。

  當底下淺水變成潮濕泥土,再變成乾燥泥地時,陸世平發覺他們已在水蘆葦草叢連接岸頭的邊緣地帶,遂停了下來。

  跟在身後的苗沃萌不及止住,再加腳步不穩,人便朝她撞去。

  陸世平輕呼了聲,伸臂扶他已然不及,不過底下的泥土和草莖皆柔軟,兩人抱在一起倒臥,並未撞疼或跌疼。

  她被他壓在身下,他的臉再次埋在她頸窩,感覺他身軀細細顫抖,以為他是因渾身濕透而冷到發顫,她兩手立即環住他,用力在他背部上下摩挲,徒勞無功地想摩挲出一些熱意暖暖他的身。

  「三爺,都快日落了,咱們再躲躲,天一黑,我……我就去借張小舟。」說是「借」,實則「偷」,此一時際,用偷的安全些,若開口借的話,怕劉家小姐私下作了安排,跟這兒的船家買通或懸賞苗沃萌與她,那就頭疼了。

  她低笑了聲。「你別小瞧我,我很會撐船搖櫓的,有了小舟,我送三爺回家,再想法子把小舟還回來,有借有還才是正道 啊……呃,三爺今兒個出事,都不知大爺、二爺那邊急成什麼樣了,你--唔、唔唔……」

  她吃驚地瞪圓眸子,然瞪得再大,眼中除了他那雙顫顫羽睫,什麼都瞧不到。

  她被吻住。

  埋在她頸窩的俊臉忽而一抬,隨即傾下吻住她唇瓣,如蒼鷹撲兔,精準攫奪她的氣息,吻掉她未竟的話語。

  「三……唔……三爺……唔……」

  不是不讓他吻,而是情況委實詭異,她不過掙扎了下,他力氣大得驚人,竟捧著她的臉固定住,無比急切地深吻她小口中每一寸,舌倣傚她之前「欺負」他那樣,很用力勾卷她的小舌。

  他掌心熱得不太尋常……事實上,他全身膚溫都熱得不太對勁。

  啊!那、那撒在『甘露』琴上的藥粉!

  陸世平終於記起了。

  她拽他下水,拖他來此,只怕他寒症並咳症會一發不可收拾,亦怕他和她俱要再次落進劉家小姐手中,驚懼之事太多,再加上他在舫船上猶能自持,竟險些忘記他藥力入體,且藥氣正發。

  還以為他全身涅透才冷得發顫,不想是春藥之因。

  被吻得舌根泛疼,他簡直是想將她拆吞入康,她嗚咽著,心頭卻滾燙起來。

  原是近君情怯,心從渾沌而至清明,只因喜歡,而今動了慾念,受他撩撥,因她本就這樣、這樣喜歡他。

  承接他粗蠻的吻,身子從裡到外濕透,她本能地回應他,陷得如此之深。

  直到……直到那硬物緊抵她下腹,隔著層層衣物磨蹭,他緊緊抱她,似身上著火了,灼得週身疼痛,必須不斷蹭著她濕潤身軀才能滅掉火源一般……她大驚,遠揚的神智終於回航。

  她喜歡他。喜歡親他、碰觸他、抱他,喜歡被他親近擁抱。

  但她心裡是明白的,如他這樣驕傲的人,倘是著了道而縱情縱慾,沒守住最後那關,待清醒之後不知要如何懊悔沉恨。 而她啊,她再怎麼沒臉沒皮,還是有最後的骨氣。

  再怎麼喜歡他,也絕不會趁這般機會佔他便宜。

  於是決心一下。於是心一橫。

  她捧穩他的臉,發狠咬他不斷糾纏上來的唇舌,咬得那樣使勁兒。

  她咬傷他,嘗到血的氣味。

  苗沃萌瞬間痛不可耐,身軀緊繃,他陡地揚臉粗喘,迷目略掀,神識彷彿清醒了些,但雙臂仍纏住她沒放。

  兩人額頭相抵,鼻側相貼,氣息同樣灼燙,且相互交融。

  他抱著她直喘氣,口中儘是血腥昧,腰下熱脹堅硬,他清楚感受到那股慾望火力,全然不受控制,就是傲挺著、敏感火熱, 亟欲紆解……然此時心神略穩,他只覺無比羞辱,只想蜷縮起來,最好變成一顆蛹,藏在繭裡,不用面對如此意志薄弱的自己。 他幾是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強令自己放開懷中嬌軀,但那個女人似乎洞悉他內心每一寸掙扎、每一下的思緒轉折。

  她抱緊他,讓他的臉重新倚入她柔軟頸窩。

  她頸側血脈充滿生命力,勃勃跳動,他顫著唇,不禁噘嘴去親了親。

  她畏癢般縮縮巧肩,輕笑了聲。

  揉著他的髮,她低聲勸慰--

  「不打緊的,別慌,既不是你真正想要的、想做的,只要穩下心,穩穩地呼吸吐納,就能抑下的。所以莫慌啊,我陪著你, 莫慌……」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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