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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意千重 -【世婚】《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熊大嬸    時間: 2012-9-17 10:36 AM     標題: 意千重 -【世婚】《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11-22 11:41 PM 編輯

【書名】:世婚

【作者】:意千重

【內容簡介】:

  世代為婚,不問情愛,只合二姓之好。

  春花般凋謝,又得重生。一樣的際遇,迥異的人生,她知道過程,卻猜不到結局。

  重生,並不只是為了報復。重生,並不只是給了她一人機會。

  重生,原是為了避免悲劇,讓更多的人得到更多的幸福。

  男主:願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

  女主:嗯,這話好聽。不過夫君,金銀田產都交給我管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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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熊大嬸    時間: 2012-9-17 10:37 AM

本帖最後由 chenliping3410 於 2012-9-21 09:59 PM 編輯

世婚 第一卷︰風起平洲 第1章 夢迴

    天上飄著細雪,黃洋洋的江水一望無邊,她在水中沉浮,奮力掙扎,妄圖能抓到點什麼,妄圖能夠再自由自在地呼吸,但得到的不過是冰冷的江水從她的口鼻間漫進她的肺部,猶如萬根鋼針生生刺進去,刺得生疼,痛到麻木……林謹容在浮沉間淒涼的笑。

    這興許是命,但她本不該死,荔枝也不該死,如果不是那些忘恩負義的人拋棄了她們,如果不是那個人一去不復返,她本不該落到這個地步——為了不受匪兵侮辱而投入江中。她不明白,為什麼她真心實意,掏心掏肺地對他們好,到了最後,她卻成為被拋棄的那一個?

    一個浪花打過來,她眼前一黑,再懶得動一根手指,就這樣吧。恍惚中,她似乎聽到有人在叫她的名字,但是她已經懶得睜眼了,會有誰呢?無非是幻覺而已,連他都已經扔下她不管了,還有誰會在乎她的生死。

    林謹容從噩夢中驚醒,冷汗涔涔,汗透衣被。她拚命抓住身下滑涼的絲被,大口大口地喘氣,彷彿想把剛才被耽擱了的那些呼吸全都找回來。一連喘了十幾聲,她才意識到她還在自己娘家那張小小的雕花填漆床上,她剛才只是在做夢,她還活著。她頹然鬆了僵硬的手,癱軟在床上,在黑暗裡數著自己還很急促的心跳。

    ……心跳不曾停止,她提醒自己,她好好的活著,上天垂憐,一覺醒來她又回到了小時候,一切尚未發生時,她還有機會。

    「姑娘又做噩夢了麼?」乳母桂嬤嬤小心翼翼地把手裡的青夾瓷油燈放在桌上,把半舊的雨過天青紗帳在銀鉤上掛好,探頭去看帳內的林謹容。

    半明半暗中,林謹容的眼楮亮亮的,面上猶自帶著些驚慌和茫然,額頭上的幾縷碎發被冷汗浸透,濕濕地貼在光潔額頭上,顯得她一張原本就細白的鵝蛋臉更加細白。

    桂嬤嬤雖不見她回答,卻知道她的確是做了噩夢,不由微微嘆了口氣,只探手一摸,就熟門熟路地去給她取換洗衣物,又叫外間支愣著耳朵聽的丫頭荔枝︰「荔枝,把爐子上溫著的熱水取來給姑娘擦身。全都汗濕了呢。」

    丫頭荔枝便也披了衣服,提了熱水進來,利索地在黃銅盆裡注滿了熱水,又取了一塊帶著芬芳的布巾浸著,上前去幫著桂嬤嬤給林謹容擦洗換衣。

    林謹容順從地坐起身,沉默著由她們給自己脫衣擦洗身子,熱熱的布巾擦在身上,舒坦過後就是微微的涼爽,她漸漸不抖了,心跳也平緩下來。

    桂嬤嬤一邊替林謹容擦洗身上的冷汗,一邊關懷地問她︰「姑娘,剛才夢見什麼了?竟嚇成這個樣子,怪可憐的。」

    林謹容抿著淡紅的唇,好半天才低聲道︰「夜裡不說夢。」

    荔枝和桂嬤嬤對視了一眼,都從對方眼裡看到了無奈。荔枝低頭替林謹容把褻衣的帶子結好,含笑道︰「姑娘,讓桂嬤嬤給你說故事吧。」

    其實也就是擔心林謹容害怕,再做噩夢,讓桂嬤嬤陪著她睡覺的意思。只是林謹容自來好面子,林家家規嚴,早在她四歲開始,乳母就不能陪著她一起睡了,所以才會用這樣委婉的話來說。

    林謹容抬頭看著荔枝,眼神萬分複雜。荔枝比她大兩歲,沉默穩重,長得白白淨淨,一管鼻子更是漂亮極了。從林謹容剛記事開始荔枝就一直陪在她身邊,是她的玩伴也是她的丫鬟,後來,所有人都離她而去,只有荔枝陪著她一直到死,如果不是荔枝,她連跳江求死的機會都沒有。

    荔枝被林謹容直勾勾的眼神看得有些難堪,笑著摸了摸臉頰,將手在林謹容面前晃了晃,道︰「四姑娘在看什麼?莫非還沒睡醒,認不得奴婢啦?」林家的姑娘少爺們是按著族裡來排行的,所以林謹容雖是三房的次女,也得順著次序稱四姑娘。

    她怎會不認得?她記得牢牢的呢。荔枝,我要好好對你,這輩子,我再也不叫你吃那種苦。林謹容收回目光,唇邊露出一個淡淡的笑來,默不作聲地側身躺下,將散落在枕上的頭髮理順了,輕輕道︰「祖母壽辰,明日大家都有得忙,馬虎不得,你們且去睡吧,給我留一盞燈就好。」

    桂嬤嬤再次擔憂地和荔枝對視了一眼,輕輕道︰「姑娘,你……」自姑娘半個月前生了那場病後,夜裡總要做噩夢,大哭大喊的,點了燈就安靜。本以為她漸漸好了,就聽三太太的意思把燈給滅了,哪成想她立刻又做噩夢了。

    林謹容有些疲累地閉上眼楮︰「我不小了,我有數。」

    雖則只有十二歲,但的確不是小姑娘了。桂嬤嬤無奈,只得給她留下燈,把帳子放下,和荔枝一道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待到掩好門,桂嬤嬤輕聲道︰「這樣下去可不得了,看姑娘眼下的青影是越來越重了,人也沒精神。依我瞧著,怕是那日被驚嚇甚了,須得和三太太說,另想個有用些的法子才是。」說著又低聲咒罵了幾句︰「二太太也真是的,大白青天的做那種缺德事,也不知道遮掩著些,生生嚇壞了咱們四姑娘。」

    林謹容的眼皮輕輕動了動。

    桂嬤嬤說的是二房尚未成親的四少爺——她的四堂兄搞大了二太太身邊丫頭的肚子,二太太一碗藥打掉那胎兒,卻不曾收拾乾淨,剛好被林謹容撞上,從而嚇壞了她的事情。前一世的時候,她神思恍惚了將近一個月,家裡又請大夫,又請神的才算好了,但這一次,她卻不是為了那件事害怕,這種事情,和她後來遇到的那些事情比起來又算得什麼!親眼目睹過匪亂的人,才知道什麼叫做命如草芥!

    只聽荔枝嘆息了一聲︰「太太也難,三爺又不管事。」

    林謹容的親父林三爺不管事,是個散仙,四姑娘被驚嚇成這種樣子,他也不過是應景來看了兩回就算了。三太太陶氏性格剛烈,眼裡揉不得沙子,不懂服軟低頭,夫妻二人就是怨偶,從來在一起就好好說不上十句話,為了這事兒二人又是狠狠幹了一大架,半個月了還僵持著沒說話。

    桂嬤嬤沉重的嘆了口氣,沉默片刻,卻又興奮地同荔枝道︰「聽說了麼?姑太太明日也要趕回來的。」她帶了點幸災樂禍的語氣,「你說這都過去好幾年了,也不曉得她那個過繼來的小少爺養熟沒有。那孩子過繼的時候年紀也太大了些。」

    「再大也不過是孩子,這都離開六七年了呢,只要姑太太對他好,人心都是肉長的,怕也是差不多了吧。」荔枝低聲回答了一句。

    林謹容近乎麻木地無聲道︰「沒有的,陸緘永遠都喂不熟。他的心裡只有他自己和他的親生父母,再沒有旁人。」

    一想到陸緘,林謹容的心裡就不好受,她竭力去想其他事情,不願再想這個名字和與這個名字有關的一切。她透過半舊的紗帳看著桌上那盞青瓷省油燈,拚命地想,再小些的時候,家裡用的是銅燈或是蠟燭,後來祖父賦閑,父親這一輩中又沒有出類拔萃的,雖有功名卻不曾出仕,更不會經營,都是些只曉得吃喝玩樂,吟風弄月之輩,家裡只有出賬沒有進賬,她這一輩的兄弟姐妹卻又極多,世人婚姻論財,幾場喜事辦下來,家裡除了老太爺和老太太房里外,上上下下就都只能用這相比銅燈可以省一半油的青瓷省油燈了。

    她輕輕嘆了口氣,果然是一代不如一代。所以在那時候,她得了那門姻緣時,家裡的姐妹們還羨慕得眼楮發亮,她也自以為是好姻緣……錦繡良緣,嗤……怎麼又想起這個來了?她嗤笑了一聲,不自覺地搖了搖頭。如果她沒有記錯,明天陸緘也是要來的,那是她和他長大後第一次見面。明天,林謹容的心裡陡然生出幾分戾氣來,貝齒咬得嘴唇生疼。

    雖然心中事情多,但她到底年小,很快就覺著那盞燈越來越昏黃,越來越遠,漸漸的,她睡著了。這一次,她睡得安穩無比。

    太陽剛露了半個頭,一個窈窕的身影提著壺輕輕推開雕花門扇,在窗邊銅盆裡注滿了熱水,方走到床前,打起帳子,把微涼的手伸進藕荷色的絲被去冰還在昏睡中的林謹容。

    林謹容一個激靈驚醒過來,瞇縫著眼楮警惕地看著面前那張宜喜宜嗔,微微帶著些調皮的俏臉,眼裡閃過一絲不耐和譏誚,唇角卻輕輕彎起一個好看的弧度︰「桂圓。」

    丫頭桂圓是桂嬤嬤的親生女兒,和林謹容算是同吃桂嬤嬤的奶長大的,又從小伴在林謹容身邊,論起親厚來,荔枝都要差了一大截。故而,桂圓對林謹容的態度可以說是親暱到超出了平常主僕的情分,林謹容待她也是超出了主僕的情分,一門心思就想替她謀個好前程。可是,就是這樣的桂圓,最後卻是那樣背主忘恩,貪心不足的人。



第2章 故人(一)

    彼時林謹容剛睜眼,看到桂圓時,她以為自己會對著桂圓發作,把桂圓趕出去,但她終究是對著桂圓甜蜜的笑了。現在一切尚未發生,她卻得了先機,能辨忠奸,便留著桂圓又如何?她有了防範,誰能知道最後的結局會是什麼樣?不管好人壞人,用在妙處便是一個好。

    桂圓又怎知林謹容在瞬間已經轉過無數個念頭?她只當面前還是那個天真軟善的四姑娘,只調皮的一笑,伸手拉林謹容起來︰「四姑娘快起來,三太太和二太太都使了嬤嬤過來探望你,三姑娘也才來過。」

    「姐姐來過?怎麼都沒人叫我?」林謹容看了看窗,發現天色已經不早,早過了她往日起身的時辰,便知是桂嬤嬤和荔枝要她多睡一會兒的意思。倘若不是因為今日是祖母的六十壽辰,只怕是會讓她睡到自然醒的。

    桂圓把一身嶄新的銀紅色短襦長裙給林槿蓉穿上,一邊服侍她洗臉梳頭,一邊嘰嘰呱呱地說個不停︰「遠處的客人們是早就來了的,這個您也知道,就是舅太太一家人還沒到呢。近處的一些客人也趕早來啦,廚房裡的菜香飄得到處都是,叫那些掃地干粗活兒的小子丫頭們口水涎得老長。」桂圓的語氣裡不知不覺就帶出了幾分身為姑娘身邊大丫頭的體面和驕傲——她的伙食可不是那些干粗活兒的小子丫頭們能比的。

    林謹容臉上帶著淡淡的笑意,任由桂圓替她收拾打理。她年紀還小,還不到綰髮髻的年紀,不過就是將一頭烏亮的長髮編成辮子,再用七彩的絲帶紮成丫髻,再插上幾朵珠花便可以了。脂粉什麼的,也還不到她用的時候,所以這梳妝打扮對於她來說,是再簡單不過的一件事。

    「再戴一對金丁香罷。」荔枝進來把手裡的食盒放好,拉開小小的妝盒,拿出一對金丁香,拉著林謹容溫柔地給她戴上,又替她整了整腰間的碧玉壓裙,眉眼彎彎地笑道︰「四姑娘長大了,越來越像太太了。」

    誰都知道林家三太太陶氏早年是個遠近出名的美人兒,荔枝這一說,雖不曾提了林謹容的容貌半分,卻是實實在在的誇讚。

    林謹容抬眼看著鏡中的自己。肌膚潔白細膩,兩條縴長的眉,目光沉靜溫婉,唇瓣嬌嫩豐滿。她這張臉,說不得有多美,但勝在舒展恬靜,人說相由心生,當年姑姑不就是看見自己這張臉,覺著她是個溫柔恬靜的性子,所以才格外喜歡的麼?既然姑姑喜歡,其他人也一定喜歡。當年她是什麼樣子的呢?林謹容側著頭想了想,露出一個天真卻又微微帶點羞怯的笑容來,清晨的陽光照在她的臉上,光華璀璨。

    林謹容的吃相很優美,不緊不慢,卻吃個不休,世人以瘦為美,從嬸娘們到她的母親,家中的姐妹,以及那些小妾通房們都是不敢多吃的,從前她也如此,但現在卻不這樣想了。她惡作劇的想,瘦美人們在遭逢匪亂,跑一步歇一氣的時候,不知有沒有後悔平時應該多吃點?反正那時候她是後悔了。

    見她又是吃個不休,桂圓朝荔枝使眼色——自那日四姑娘從驚嚇中醒過來,一見到飯菜就一副和飯菜有仇的樣子,飯量竟比從前好了許多,也不怕吃成個胖子?眼瞅著也是要議親的人了,竟是半點都不忌諱。

    荔枝面上不變,只輕聲道︰「姑娘少吃些,今日廚房裡的菜式多,有您最愛的乳羊肉。」這會兒吃太多,稍後就吃不下好吃的了。

    「把剩下的飯菜分吃了罷,別浪費。」林謹容點點頭,認真地把碗裡的最後一粒米吃得乾乾淨淨。沒有飢餓過的人,不知道糧食的珍貴,沒有死過的人,不知道生命的可貴。

    林謹容站在林家花木繁茂的園子裡,極目遠眺。八月末的天氣,正是秋高氣爽的時候,林家園子的風景一如既往的好,樹葉從綠到黃,從黃到紅,層層疊疊,極為美觀。

    林家雖然在走下坡路,但老太爺早年仕途順暢時建下的這房子和園子乃是花了血本的,不但林老太爺夫婦和他下面的三對兒子兒媳,七八個孫子孫女都有自己的院子,且一塊石頭,一個池塘,一棵樹,一叢竹都花了巧心思,無不恰到好處。只是此刻的林謹容看來,卻頗有幾分意興闌珊之感。

    不遠處的荷花池邊傳來一陣嬉笑聲,有條公鴨嗓子大聲笑道︰「五表哥,你家的這塊靈璧石是真的?怎麼看著不像?待我敲敲。」話音未落,就傳來錚的一聲響,悠長響亮。

    林謹容完全忽略了這聲石響,她滿耳朵都是那條難聽的公鴨嗓。有多少年,她沒聽見這聲音了?她的指尖輕輕顫抖起來。

    此刻她的庶長兄,族裡行五的林亦之焦慮不安的聲音也跟著響起︰「陸家表弟,你莫如此,這是家祖父的心頭好。」

    「林家表哥真小氣。」公鴨嗓子嗤笑了一聲,道︰「咱們平洲第一的靈璧石呢,輕輕敲敲,哪裡就能敲壞了?看你急得,臉都漲紅了。」接下來卻是一聲水響,「哎呀!」林亦之驚叫出了聲,然後一片混亂聲響。

    桂圓的眼楮眨了眨,歡快地道︰「姑娘您聽,是陸家五少爺呢,好似咱們五少爺也吃了他的虧呢。」林亦之是三房的庶長子,族中行五,只比林謹容大了一歲,卻比她的胞弟慎之大得太多,其母黃姨娘八面玲瓏,自幼服侍林謹容的父親,深得喜愛信任,十幾年盛寵不衰,這母子倆就是三太太陶氏心上的一根刺,夫妻二人吵架十次有七次都是為了這對母子。

    故而林謹容這邊的人看他都是不順眼的。林謹容自然也不喜歡林亦之,以往林亦之被人調侃欺負的時候,她不說幫著人欺負林亦之,但也絕對是裝聾作啞的,所以桂圓才敢如此大膽。

    「太太還等著姑娘呢。」荔枝與桂圓不同,她從來都是盡量不摻和進這種事情裡去,此刻也不過是勸著林謹容趕緊走,別管閑事。她的任務就是照顧好林謹容,不要林謹容陷入麻煩中去,其他人的麻煩,又與她有何關係?

    林謹容彷彿根本就不曾聽見她們的聲音,只轉了個身,邁步朝著吵鬧處走去。真是沒想到,這事兒竟然給她踫上了!

    她記得,那塊靈璧石的基座不穩,被淘氣的陸綸失手推入池塘中。陸綸是貴客,林老太爺怎麼也不會罵他,所以最後是林亦之倒了霉。

    林亦之本就因為害怕而跳入池塘中去推石頭受了寒,又被罰跪了兩天兩夜的祠堂,病倒高燒不退,本就有病的黃姨娘衣不解帶地照顧他,卻從此撒手人寰。母親因此被父親怨恨,父親報復性地又收了一房美妾,好強的母親又氣又怒,大病了一場,夫妻間本來就不好的感情越來越惡劣,連帶著她們姐弟也夾在中間受氣為難。

    而林亦之的身份地位則從此勝似嫡子,他心中挾怨,真正成了七弟的威脅,若不是走投無路,母親也不會那般歡天喜地的答應她的那門親事,她自也不會吃後面那苦頭。

    當年她起得比今日早,這事她不曾遇到,也無力阻止,但今日她遇到了,怎麼也不能坐視不理。她覺著,她這一去,興許就能改變許多事情。林亦之不會受罰,黃姨娘不會早死,父親不會再收美妾,母親不會病倒,林亦之不會憎恨她們,她們用不著過得那麼苦,她,興許也不會被嫁進陸家,嫁給陸緘,再死於非命。

    見林謹容逕自走了,荔枝責怪地掃了桂圓一眼,低聲道︰「多嘴!要是姑娘惹了麻煩,看我不和桂嬤嬤說,打你的腿。」

    她說的是和桂嬤嬤說,而不是和三太太說,本是已經打了讓手,桂圓卻不領情,仍不耐煩地道︰「就你行!這和我有什麼關係?快,姑娘走遠了,跟上!」

    林謹容走到荷花池邊站住了身。



作者: 熊大嬸    時間: 2012-9-17 10:40 AM

本帖最後由 chenliping3410 於 2012-9-21 10:01 PM 編輯

第3章 故人(二)

    八月底,荷花池中早已看不到什麼荷葉荷花,只餘一些枯黑了的殘葉並漂著些浮萍。而這些浮萍還恰恰被幾個半大少年擾得紛亂。那塊原本樹立在池塘邊,林家老太爺最愛的黑色靈璧石傾斜著歪倒在池水裡,幾個少年正指揮著三四個同樣只是半大年紀的小廝站在齊腰深的水裡拼了命地推,水被他們攪得渾黃。

    林謹容一一打量過去,膚色微黑,兩條濃眉像兩條蟲,穿秋香色袍子的那個小胖子是和她同年的陸家五郎陸綸,瘦高個斯文白淨穿淡灰色袍子的是吳家的嫡次子吳襄,白白胖胖穿藍色袍子的那個是陸綸的哥哥陸家三郎陸經。長得清秀漂亮,滿臉害怕絕望,眼神四處亂飄,穿淡青色袍子的是她哥林亦之。

    自家園子裡蹦著這幾個半大小子,林謹容並不奇怪。平洲這塊地頭上,林、陸、吳三家是望族,都是詩書傳家,從來就是聯姻的對象,尤其是林、陸兩家,更是走得近,每一代必然聯姻,以結兩姓通家之好。所以這些人都和林家有千絲萬縷的親戚關係,小時候就經常出入林家,彼此之間都是極熟識的。雖然這些年大家年歲漸長,已經開始有男女之防,但在這大喜的日子裡,有林亦之引著,他們偷偷跑到這園子裡來撒野也不算得什麼,大人們和家僕們都不過是睜隻眼閉只眼罷了。

    就事論事來說,林亦之事後被老太爺算賬,本是活該,但最後卻是她的母親被遷怒遭殃,連帶著她們姐弟倒霉受氣。林謹容皺著眉頭想,這怎麼說來著?做妻子的不被丈夫所喜愛,那就怎麼都是錯。在這些男人的心目中,自家的妻不但應該替他打理家事,生兒育女,伺候好他,還該替他把寵妾嬌兒給照顧好了才是正理,要不然就是惡婦毒婦不賢惠。

    林謹容暗自啐了一口,這什麼狗屁世道!也只有從前的自己,才會心中雖然不平,卻並不覺得不該。畢竟從小她受的教育,耳聞目睹的,都是這樣的事情,長長久久也就成了習慣。可是經過那種事,再活一次,卻是明明白白的看不順眼了。

    「四妹妹。」做賊心虛的林亦之第一個發現了林謹容,害怕得差點流下淚來,他幾乎是哀求地看著林謹容︰「怎麼辦才好?」他的生母再得林三爺的寵,他也不過是個庶子,在最重倫理尊卑的林老太爺眼裡,那就什麼都不是!若不是他顯擺,偷偷把這幾個少爺帶到這裡來看這石頭,又怎會發生這樣的事情?十三歲的少年臉都嚇得白了。

    林謹容不說話。她的目光還放在陸綸的身上,又黑又調皮的小胖子把兩根無名指伸入口中,兩根食指按住眼角,一拉一擠,弄出了個難看的鬼臉。「哇……」他朝她翻著白眼吐舌頭,那樣子要多難看就有多難看。

    「啪!」十四歲的陸經要面子,漲紅了臉一巴掌打在弟弟的手上,偷偷看了一眼吳襄,抱歉地看著林謹容笑︰「四妹妹,你莫見怪,五郎就是這個討厭樣兒。」

    「你又打我幹什麼?我要告訴娘。」陸綸大叫,不客氣地抽了他哥一巴掌。「我不見怪。」她怎會見怪陸綸呢,再有他對她好的人沒有幾個了,不是親兄,勝似親兄。林謹容好容易才穩住了心神,望著少年們綻放出一個淺淺淡淡的笑容,舒舒展展地彎腰福下去︰「陸三哥,陸五哥,吳二哥。哥哥。」

    陸綸沒趣地瞪著她,扯著公鴨嗓子大聲道︰「聽說你病,還以為你瘦了,怎麼倒胖了?你不減肥麼?我家二姐最近天天嚷著自己胖了,飯都不敢吃的。」他身邊的吳襄也笑看著林謹容,等林謹容回答。

    林謹容不由摸了摸臉頰,養了這半個月,還真的胖了麼?她怎麼沒發現?不過隔了這麼多年又折回來,她原也記不得她之前是胖還是瘦了,一時之間,她竟找不到話可以回答陸綸的。

    「總說混話。姐姐妹妹們的事也是你亂說得的?」陸經忙掐了陸綸一把,尷尬地望著林謹容道︰「四妹妹,這黑胖子又惹了禍,亦之和他說這塊靈璧石是平洲第一,他不相信……」說是如此說,他的目光卻幸災樂禍地斜瞟向一旁失魂落魄的林亦之,又看了看那塊大半浸入水中的靈璧石,朝林謹容擠了擠眼楮,做了一個「你懂的」表情——林家三房嫡出的子女們不喜歡林亦之從來就不是秘密。

    林謹容看著陸經裝作什麼都不懂的傻笑,心裡卻是在冷笑。從前她是被豬油蒙了心,才會一廂情願地認為他是個好人,哪知這個人,竟會為了一己之私親手毒殺自家親兄弟。看看他現在這個惟恐天下不亂,卻還在她面前扮好人的陰險樣,其實他這性格在小時就已經露出端倪了,她當時怎麼就沒能看出來呢?

    陸綸炸了毛,他最恨人家說他是黑胖子,就是他親哥也不行,他黑了臉沖陸經大聲嚷嚷︰「白胖子,我怎知那爛石頭沒放穩?林五郎只告訴我這塊石頭是平洲第一,可沒告訴我它少只腳,踫都踫不得,還是我運氣好,不然往這邊砸下來我就沒命了……」他凶橫霸道地戳了戳一旁臉色蒼白的林亦之,大聲道︰「是不是這樣的?林亦之!說,你是不是故意的?為了報復上次打架沒打過我?」

    「不是。我也不知道會這樣。」林亦之緊張地把手在袍子上擦了又擦,總也擦不幹那源源不絕地冒出來的冷汗,他索性咬著牙挽起袖子準備跳進池塘去幫小廝們推石頭。

    萬惡皆起於這一跳,他果然又要跳了!林謹容忙叫一旁沉默不語的吳襄︰「吳二哥,快拉住他。」

    吳襄立刻聽話地拉住了林亦之,林亦之可憐兮兮地掙扎著︰「讓我下去,我會被祖父打死的。」

    其實他也傻得怪可憐的,也不看看那石頭能是他這個小身板能推上來的?林謹容溫和地看著林亦之︰「多半是石頭基座早就不穩了,不關哥哥的事。我們都會替你作證的。是不是?陸五哥?」她斜睨著陸綸。

    小胖子哼哧了兩聲,到底要給林謹容面子,不情不願地道︰「是,是我看著這石頭好看,就想摸摸,結果輕輕一摸它就倒了。」他翻了個白眼,「真晦氣!」

    吳襄看了林謹容一眼,坦然笑道︰「是這樣的,我們都看見了。」既然林謹容這個最有理由看林亦之倒霉的人都不打算追究,他又何必多事?他從來就不是一個多事的人。

    林謹容感激地看著吳襄一笑,吳襄朝她露出一排潔白整齊的牙齒,表示她無需掛在心上。

    在場的四個人,已經有三個表了態,林亦之的心裡燃起了幾分希望,小心翼翼地看著還沒表態的陸經。

    林謹容看著白胖子陸經,想到他笑瞇瞇的面孔掩藏下的惡毒狠心,由來一股厭煩憎恨,臉上偏偏笑得更燦爛︰「陸三哥?你剛才說……」雖然林亦之不該當著他們炫耀這石頭,但他也不該攛掇著陸綸捉弄林亦之。剛把所有錯都推到了陸綸身上,接著還連林亦之也不肯放過麼?這是林家,可不是他陸家的後花園!

    見幾雙眼楮同時看著自己,陸經的眼楮一轉,微微一笑︰「當然是這樣的。四妹妹,記得要和大人們說,看看園子裡的其他石頭有沒有這樣的問題,若有,還當早些處理好,不然傷著人不好。」

    林謹容嬌憨地笑︰「那是自然。」她朝已經漸漸安下心來的林亦之招了招手,柔聲道︰「哥哥,我是來找你的,爹爹找你。」趕緊走吧,別再給她們娘幾個惹禍了。

    林亦之為難地看著那塊石頭,又看看陸經等人,林謹容嘆了口氣,前行幾步,小聲道︰「你趕緊去吧,我這就去和太太說,安排人手過來把石頭扶起來。」

    林亦之感激地朝她擠出一個笑,朝陸經等人拱了拱手,擦著額頭上的冷汗自去了。

    林謹容方笑瞇瞇地看著陸經等人道︰「適才聽說演雜劇的已經來了,哥哥們不如先去瞅瞅,看有什麼好看的戲,待會兒也好和我們說呀。我也要去尋我們太太了呢。」

    陸綸一腳踩住她的裙子角,朝著她呲牙︰「我不去,我和你一起去找小七弟玩兒。」

    陸經一個爆栗彈在他黑亮的額頭上,罵道︰「沒規矩!還不鬆開你的腳?」

    「你再打我試試?」陸綸「 」地一拳打在陸經的胸口上,斜眼挑釁地看著林謹容,林謹容卻朝他一笑,陸綸沒想到她不但不發脾氣,反而笑了,不由耳根都紅了,吶吶地收回了腳,惡聲惡氣地道︰「你是怎麼病的?」



第4章 示好

    她是怎麼病的?這個問題林謹容倒不好回答陸綸,說出來就是家醜。陸綸見她不說話,又伸手去扯她的辮子,卻被荔枝不動聲色地跨前一步給擋住了。

    荔枝比陸綸大,個子已經是大人了,站著就比陸綸高了近半個頭,她板著臉往那兒一站,倒頗有幾分氣勢。陸綸自詡少年英雄,自不便和一個丫頭動手,卻不由得憤憤不平。

    「走,我聽說這回請的雜劇班裡頭有個人的功夫可好,我們去看看。四妹妹回見。」吳襄笑著一把抱住陸綸,朝林謹容比了個眼色,拖著陸家兄弟倆去了。

    桂圓不解地小聲問林謹容︰「姑娘,你幹嘛幫五少爺啊?」多好的機會,正好可以狠狠殺殺黃姨娘母子的威風,讓三太太高興一回,卻被林謹容就這樣輕輕給放過了。

    「他姓林,我也姓林。以後這種話再不要讓我聽見。」林謹容根本不管桂圓的委屈難堪,只轉身順著來路折回去。前世時,兒時的她最討厭的就是陸綸這個惡霸,可是這一刻她被他欺負著,她卻覺得真幸福——因為他還活蹦亂跳著,而不是那具冰冷僵硬,死不瞑目的屍體。自他死後,這世上就少了一個真心疼愛她,幫助她排憂解難的兄長,林謹容彎下腰,提起被陸綸踩髒的裙角,看著看著,眼角浸出一滴淚來。那時他總是幫著她,這回到她來守護他了。

    「這陸綸真是可惡,妹妹嶄新的裙子被他弄得髒兮兮的,還是吳二哥好,又溫和又懂禮貌。」原該早就走了的林亦之突地從一旁的竹林中鑽了出來,遞了塊潔白的帕子給林謹容︰「我剛在溪水裡蘸過的,妹妹擦擦。」

    雖則投桃報李,本是應當的,但從前她怎麼就不知道林亦之也是個懂得這道理的?可見事事無絕對。「謝謝哥哥了,妹妹正需要呢。」林謹容笑看了他一眼,自然而然地接過了那塊帕子。

    荔枝忙接過濕帕子,蹲下去小心翼翼地給林謹容擦起裙角來,安慰兄妹倆道︰「只是踩髒了一小個角,擦擦就看不出來了。」

    林亦之不安地絞了絞手指,低聲道︰「四妹妹……多謝你了。」他們的關係素來冷淡,他原以為林謹容會看著他出醜,看著他倒霉的,誰知她竟會為他解圍,還熱心地串聯了那群高傲的嫡少爺們為他作證。事出反常必有妖,林亦之有些懷疑林謹容是不是有什麼陰謀詭計。

    林謹容望著他甜甜一笑︰「哥哥,本來就不是你的錯,你不過是想替大人分憂,招待好客人們罷了。誰能想到會遇到這種意外?多虧那石頭是落入池中,不然傷著了人,那才是不得了。是不是?」她的口氣帶著幾分甜蜜的誘哄,彷彿林亦之不順著她的話頭說,就是不識好歹。

    林亦之目光複雜地看著林謹容,喃喃地道︰「四妹妹,我……還是你最懂我。」他曉得自己出身不如人,一直就想和吳、陸兩家的嫡出子弟們打成一片,好為將來添點助力,奈何他們看他總是帶了層什麼,他不甘心,就千方百計地想接近他們,所以才會故意誇口這塊靈璧石是平洲第一,背了大人,繞過看園子的婆子,引他們去看那石頭。但這樣的心思,他是不會和林謹容說的,既然林謹容遞了個光鮮亮麗的理由給他,他便領了她的情,順著梯子往下爬就是了。

    林謹容朝他點了點頭,卻又帶了幾分小大人似的嚴肅,低聲道︰「哥哥想幫忙是好事,但以後這樣的事情哥哥還是要慎重了,若是被伯母和嬸娘她們瞧見,必要挨罵的。」她頓了頓,加重語氣道︰「哥哥還要愛惜自己的身子,別動不動就往水裡跳,要是凍病了怎麼好?不過是拖累了身邊人。」

    若是往日,林亦之自不會把林謹容一個小丫頭的話放在眼裡心上,今日卻有些羞愧,覺得她說得十分在理,這拖累了身邊人,不就是拖累了他親娘麼?三房在家裡不得志,大房、二房沒事兒總要擠兌三房幾句,三太太吃了氣,還不是要發作在他親娘身上?就是父親那裡,自己也脫不掉干係。林亦之吶吶地應了,又擔憂地道︰「太太那裡……」

    林謹容親熱地笑道︰「哥哥還不知道麼?太太就是脾氣不大好,可也曉得是非的,你就放心吧。稍後讓姨娘過去說一聲也就是了。」今日客人多,母親就算是給黃姨娘臉子看,也不會太過分。

    林亦之徹底放了心,討好地同林謹容道︰「四妹妹,我過幾日能跟著爹爹出門,我給你帶面人兒怎樣?又或者,我看到什麼新鮮玩意兒,我買給你?」

    林謹容笑得眉眼彎彎︰「好呀,謝謝哥哥。三姐姐和慎之也喜歡呢。」

    說起五歲的嫡出幼弟林慎之,那和他就是天上和地下的區別,林亦之微微有些彆扭,隨即裝作理所當然的大方樣子道︰「自然少不了三姐和七弟的。」

    林謹容朝他揮手︰「那我先去太太屋裡了。」她不指望林亦之對她們姐弟有多好,只希望能盡量保持表面上的平和,不給別人踩她們娘幾個的借口。

    林亦之又喊住了林謹容︰「四妹妹。」他的目光落在林謹容的裙子上,有些躊躇地道︰「今日客人多,要不,你重新換條裙子?我看見五妹、六妹、七妹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林謹容微微一怔,突地笑了︰「這樣就挺好了。難道哥哥覺得不好麼?」她的這三個堂妹,年歲都和她差不多,都到了該議親的時候,似老人壽宴這樣的場合,本就是給有心人相看挑選的機會,焉能不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特別是有吳襄和陸緘那樣的人在,大伯母和二伯母定會十分賣力地下足功夫打扮自家女兒。可是她麼,恰恰還不想摻和,她只想坐觀大房、二房為了那薄情男爭個不休。

    到底年歲小,三太太又粗心,不會玩心眼,沒人教她這個……林亦之不好把話說得太明白,見她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也只得由著她去,乾笑道︰「挺好,挺好。」

    林謹容抿唇笑著自去了。做人情,做人情,人情需要做,她前生的失敗大概也與她不會做人情,不會裝有關罷?那便跟著從頭再學。

    林亦之目送著林謹容,只覺著她今日身上平白多了一種說不出的感覺,從前她看他是漠然,今日看他卻似是和氣得很?他皺著眉頭想了好久也不得要領,便暗想,無論如何總是自己受益,自己年歲漸長,能多個人在太太面前為自己說好話也是好的,今後多多下點功夫和她交好就是了。

    林謹容轉過流水小橋,繞過兩三座亭台樓閣,方才走到她親娘林三太太陶氏的院子門口。才要進院門,就聽見裡頭有人在笑,笑聲輕鬆爽朗。

    這樣的笑聲,林家就沒一個女人能發得出來!因為被貶斥而一直悶悶不樂的桂圓眨了眨眼,歡快地同荔枝道︰「是舅太太!到底還是趕到了!」

    荔枝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垂下眼沒說話。桂圓口裡的這位舅太太,正是林謹容的親舅母,陶氏的長嫂吳氏,也就是吳襄的親姑母。吳氏性格活潑,出手大方,每次見著外甥們總是要給禮物的,就連著身邊的丫頭們也有打賞,由不得桂圓不高興。但這樣喜形於色的,也太掉價了些,不知道的,還以為林家有多窮,下人們的眼皮子就淺到了這個地步。荔枝如是想。

    林謹容的臉上也是堆滿了笑,加快了步伐忙著往裡走。她是真心喜歡這位舅母,性子活潑大方不說,難得的心慈明白,從始至終,一直待她們姐弟都很好。娘家就是出嫁女子的脊樑骨,在最艱難的那段歲月裡,若不是舅舅和舅母撐著,母親只怕早就倒下了,只可惜舅母身子骨不好,去得太早。再隔了一世能見著舅母,她又如何能不高興?



作者: 熊大嬸    時間: 2012-9-17 10:42 AM

本帖最後由 熊大嬸 於 2012-9-19 01:05 PM 編輯

第5章 親人(一)

林謹容的腳剛踏上如意垛,就見她的胞姐林謹音從簾下快速鑽了出來,埋著頭不看路地往前沖,姐妹倆差點撞上。

    “姐姐這是要去哪里?這麼急?”林謹容及時剎住,一把拉住林謹音,望著姐姐軟軟糯糯的笑。林謹音是許給了舅舅家的大表哥陶鳳棠的,這樣子分明是剛才被舅母兼未來的婆婆給捉弄了,羞了要跑。

    十六歲的林謹音滿臉羞紅,並不敢和妹妹對視,只輕輕替妹妹理了理頭上的七彩絲帶,摸了摸她的臉蛋,親昵地道︰“好些了麼?早上我去瞧你,你還沒起身。”得益于陶氏的美貌,林謹音不但長得面如桃花,聲音也很好聽,又脆又甜,直如珠落玉盤。

    “好多啦,早上我吃了一碗粥,四個水晶包呢。”林謹容主動和姐姐報告自己吃了多少,甜滋滋地享受著姐姐的溫柔和關懷。她仰臉盯著林謹音素白美麗的臉看,只覺怎麼也看不夠,前世不覺得,重新活過之後,她才發現這些來自親人的關愛和溫柔是多麼的珍貴難得。

    “是麼?真好。”林謹音忘了自己的羞澀,拉了妹妹的手,慢聲細氣地道︰“要聽桂嬤嬤的話,要是晚上還害怕,就搬到我那里去住些日子罷。”她是知道妹妹為什麼被嚇壞了的,但那種事情,她一個未出閣的大姑娘實是不好說,只能有些笨拙地安慰妹妹︰“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忘了罷。母親說了,過幾日帶我們去蓮花寺上香,請了空大師給你念念經就好了。”

    林謹容的眼神閃了閃,抿了唇嬌憨的一笑︰“不啦,這些天已經很不做噩夢了,昨夜大概是手放在胸前壓著了。”她又怎敢和林謹音住在一起?要是她夢中說漏了口,被林謹音聽去了怎麼辦?明明已經死了的,卻又莫名回到了小時候,這樣詭異的事情叫她怎麼解釋?有誰會信?怕是個個都要以為她果然魔怔了,要被淋狗血的。噩夢麼,現在真成了噩夢……時間長了總會好的。若是再一勞永逸地解決了那樁婚事,她就能睡得更安穩踏實了。

    林謹音愛憐地摸摸妹妹的頭︰“乖孩子。”

    她明明比林謹容大不了幾歲,偏生用這樣老氣橫秋的口吻,僕婦和丫頭們都微微發笑,林謹容卻絲毫沒覺得不耐煩,反而眼眶微微發熱。

    “囡囡來啦?”陶氏的聲音帶著些金屬般的鏗鏘硬朗在屋里不急不緩地響起,聽得出她的心情很好。

    “我先去祖母那里。”林謹音到底不好意思再折進去,便朝林謹容微微擺了擺手,笑著去了。

    林謹容應聲進了屋,含著笑先給坐在左邊炕上的吳氏行禮問好︰“舅媽萬福。”她瞄了吳氏一眼,吳氏打扮得很光鮮,寶藍印金小袖對襟旋襖配郁金香裙,頭上戴了個時髦貴重的白角冠兒,只是皮膚黃,眼珠子也有點發黃。林謹容不由無聲地嘆了口氣,舅母就是被這個病給害死的。

    吳氏卻已經笑著把林謹容拉了起來,左右端詳了一回,嘆道︰“半年沒見,又長高了一大截。可比我家三丫頭懂事多了,你是怎麼養的?”這後半句是問一旁的陶氏。

    家里有喜事,陶氏也是盛裝,長度到膝蓋的銀藍色小袖對襟旋襖,檀色的百褶裙,梳著大盤髻,插著金釧,三十五歲的人了,眼波還如秋水一般瀲灩動人,她嬌嗔地道︰“嫂嫂又來笑話我。”說著便輕輕皺起好看的眉頭,憤憤不平地道︰“你是曉得的,我家那個是個什麼德行!我的囡囡給嚇成這個樣子,他竟就這樣算了!還不許我討回公道!孩子們要再不懂事可怎麼好呢?不是被人給害了也白白吃虧?”這一張口,就有滔滔不絕之勢,竟似想把積年來的委屈全數倒給吳氏聽。

    陶家富裕,陶氏做姑娘的時候是獨女,又漂亮又有才名,什麼針黹女工,琴棋書畫都拿得起放得下,萬千寵愛在一身,嫂嫂大度得體還善良,所以她日子過得很舒爽,可恰恰因為這樣,家里人反而忽略了打磨她的性子,生生養成了一個不肯俯身的爆炭脾氣。就是嫁了人多年,屢遭打擊,這爆炭脾氣是收斂了許多,本性卻是絲毫沒改,怨憤與喜歡都無比直接,不懂得討好賣乖,不懂得低頭,在喜歡信任的人面前更是沒有家丑不可外揚,要掩蓋半分的意思在里頭。也不怕當著娘家人說這個話,傳到夫家人耳朵里去,給自家惹麻煩。

    兩家人即便再親,但林謹音將來是要嫁到陶家去的,這種丑事給未來婆婆聽多了也不好。林謹容又好面子又怕隔牆有耳,忙笑嘻嘻地抱了陶氏的胳膊,打斷她的話︰“娘啊,今早二伯母去看我了,送了我一對玉壓裙壓驚。”

    陶氏揚了揚眉,輕蔑地道︰“她送的東西,會有什麼好貨色?”這羅氏,仗著是老太太的外甥女,笑人窮恨人富,最是小氣狠毒不過的一個人。不過恰巧給她說中了,果真只是一對成色普通之極的青玉壓裙而已。

    吳氏掃了一眼周圍屏聲靜氣,眼觀鼻,鼻觀心的丫頭婆子們,舉起帕子蓋著嘴輕輕咳嗽了一聲。小姑子和她的感情好,愛把難處和痛苦說給她聽是好事,但傳出去總對大家都不好。娘家人再好,也管不得這些夫妻妯娌間的瑣事。壞事說多了,再好的夫家都會不舒坦,更何況這林家的水本來就不淺。

    陶氏不是傻,只是脾氣就在那里,一來氣就控制不住。她緩了緩,輕聲同吳氏道︰“沒事兒,都是信得過的。”又摸摸林謹容烏黑軟亮的頭發,輕輕嘆了口氣,親昵地在幼女的額頭上響亮地親了一口︰“我的乖囡囡病這一場倒似長大了。人家都說小孩子病一回總要懂事一點,倒是真的。”

    林謹容再次徹底當回小女孩兒,頗有些不自在,起身靠著陶氏坐了,笑問吳氏︰“大表哥和三表姐呢?”

    吳氏道︰“你大表哥年紀大了,不好在內宅出入,在外頭和你父親說話呢,你三表姐感了風寒,我沒讓她來。”明年陶鳳棠就要和林謹音成親,自然要避著點的好。

    “太太,七少爺用好早飯了。”陶氏最信任的大丫頭春芽牽著才五歲,長得靈動可愛的林慎之走了進來,笑著推林慎之︰“去給舅太太行禮呀。”

    林慎之可愛的一笑,像模像樣地給吳氏行禮問好。“真是個玉娃娃,聰明又伶俐。”吳氏喜得誇贊著彎腰輕輕抱抱他就松了手——她自己是有病的人,自覺得很。

    林慎之得了誇贊,高興得眉飛色舞,擠入陶氏懷里討糕點吃。陶氏憂愁地看著天真不知事,只知道吃和玩的獨子嘆氣︰“看看他還這麼小,什麼都不懂,那個卻是一轉眼就要娶親的人了,花樣兒多著呢。”她下意識地把手護在小腹上,這又怪得誰?公婆不是沒給自己機會,奈何自家肚子不爭氣,進門多年來就一直只有林謹音姐妹倆,雖則終于有了七郎這根獨苗,到底獨木難成林,不過這回肚子里這個要也是個兒子,那就好了。

    庶子年長,嫡子年幼,又生就這樣的脾氣性格,不得公婆丈夫喜歡,和妯娌也處不來,這日子,過得的確艱難。吳氏半晌無言,只得安慰陶氏道︰“七郎才五歲就這麼聰明伶俐,將來不會差到哪里去,該是他的,誰也奪不去。再說了,他還有兩個姐姐幫襯著呢。”還有一句當著小孩子不好說出來,那黃姨娘再受寵,也不過就是個賤妾,怎麼也不可能越過陶氏去。要不然,這麼多年了,陶氏再不受喜歡,這個三房主母的位子不是照舊坐得穩穩的?在三房來說,終究是實權派,無非就是心里憋氣而已。

    說起兩個乖巧漂亮的女兒,陶氏心里舒坦了許多,剛露出一絲笑容,卻又突然想起什麼來,非常不快地問林謹容︰“剛才你從哪里來?”

    林謹容心里打了個突,必是有人把剛才園子里的事情報給陶氏知曉了。她不是怕陶氏,而是怕陶氏的火爆性子一旦發作起來不好收拾,平白給人看了笑話,且今天這事兒,她已經做了開頭,已是打定主意必然要做到底的!



第6章 親人(二)

林謹容故作緊張地道︰“我正要和娘說這事兒。祖父那塊黑色的靈璧石基座松了,被陸五哥輕輕一靠,就掉入了荷花池里。幸虧得是沒傷著人,要不然不得了。哥哥怕被責罰,要跳入池子里去推石頭,我想著,這秋天的水涼,又是大喜的日子,他若是有個什麼可不好,所以就攔住了。”

    她一句話就點出三個問題,第一是那靈璧石的基座本就松了;第二是陸綸推下去的;第三是林亦之若有個三長兩短的,也是陶氏受累,需知自己那閑得發慌的大伯母、二伯母都在等著看三房的笑話呢。林謹容才說完,就見吳氏帶著幾分訝色又重新打量了自己一回,便嬌憨地朝吳氏一笑,得了吳氏一個贊許的眼神。

    陶氏一點就透,輕輕嘆了口氣︰“又是這孽障惹禍,我卻只得替他遮擋。罷了,龔媽媽,你點幾個人去把石頭吊起來,工具都備齊了,不許出任何差錯!”說是如此說,她心里真是不甘心。

    “是,太太。”她的心腹龔媽媽聞聲彎了彎腰,自往外頭去辦事不提。

    春芽笑著提醒陶氏︰“太太,聽說老太太那邊已是差不多了,是不是該過去了?”

    陶氏應了一聲,一手攜了吳氏,正要去牽林慎之,就見林謹容已把林慎之拉在了身邊,心里不由又是一陣松快,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二囡囡被驚嚇這一回,卻是懂事得多了。

    幾人剛要出發,就見陶氏房里另一個大丫鬟夏葉進來小聲道︰“太太,黃姨娘來啦,說是來給舅太太請安。”

    這個時候才來?她可不稀罕!不就是為了林亦之那個混賬東西麼?陶氏皺著眉頭正要叫夏葉出去把人打發了,就被林謹容輕輕拉了拉袖子,她不悅地看向女兒,卻見林謹容笑道︰“這也是姨娘的一片孝心。娘就成全了她罷。”不出她所料,黃姨娘果然來得快。

    陶氏再看吳氏,吳氏雖然在笑,但那表情明顯也是不贊成她這種行為的,便冷笑道︰“讓她進來。”她倒要看看這個黃鼠狼又要玩什麼花樣。

    身材縴弱,穿著素淡的月白襖裙,系著緋紅鴛鴦帶的黃姨娘垂著頭走進來,斯斯文文,溫溫柔柔地福了下去︰“婢妾給太太請安,給舅太太請安。”她長得不過是清秀,若論容貌出身,和陶氏比起來就是天上和地下,可她是從小就伺候林三爺的人,情分不同,年輕時也曾陪著林三爺玩過紅袖添香的玩意兒,跟著學了幾個字,于是裊娜縴弱中還帶了幾分斯文氣,看著就出挑了。

    陶氏一看到宿敵,就滿腔仇恨,眼里直往外射火花。當著客人和子女的面,勉強忍住了,皮笑肉不笑地道︰“起來吧。你身子不妥,不是告了假麼?三爺要是知道了,又要說我刻薄你了。”其實不怪她恨黃姨娘,二人斗法多年,林三爺的心又是偏的,陶氏吃悶虧的多,早就把黃姨娘給恨透了。

    每一個刁蠻凶惡的悍婦身邊,必然有一朵可憐兮兮,受盡欺凌的小白花。但黃姨娘這朵小白花,今日卻是難得的沒做出風一吹就倒,說一句就含淚的毛病來,而是正正常常地含笑道︰“承蒙太太體恤,早早就派人給婢妾抓了藥,婢妾好多了。”她頓了頓,十分深情地看向林謹容,朝林謹容露出一個感激的笑容,然後收回目光,看定了陶氏,趴在地上重重磕了一個頭︰“太太,多謝您了。這會兒五少爺走不開,晚些他也要來給您磕頭謝恩的。”

    這便是為了適才那事兒,黃姨娘的姿態雖自來擺得低,但也是“擺”出來的而已,如此作態,卻是破天荒第一遭。且不論她有幾分真感激在里頭,還因這事兒還吊在半空中,余下的還得陶氏在老太爺面前分說清楚,林亦之才算是徹底脫了干系。林謹容暗自嘆息了一聲,看看人家黃姨娘,輕輕一抬就跟著上了,三分情做得十分足,自家的娘又怎能是她的對手!老娘總是輸,不是沒有原因的。

    按著林謹容對陶氏的了解,陶氏必是不耐煩和黃姨娘虛與委蛇,好話都要說成難聽話的,十成的人情最後不剩半分,還白白添上幾分怨恨。而她要做的,就是攔著不讓陶氏把難聽話說出來,心里想的是一回事,沒必要把全做出來給人看——自己原來不就是不會裝,所以才會如此麼?

    林謹容正在思量,就聽陶氏冷冰冰地道︰“不用了,你去告訴老五,叫他少上躥下跳的,盡給我惹些有的沒的事兒就萬事大吉了!要不然,就有本事闖禍有本事自己收拾,別牽連別人!”卻是黃姨娘那句五少爺走不開的話刺激了她,為何走不開,不就是被林三爺領著在前頭待客麼?不過一個庶子,也值當?!

    林謹容阻攔不及,只得與吳氏對視苦笑,所謂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她想在瞬間就改變陶氏的這些行為,是太難,也太不符合實際了。

    黃姨娘卻是早就習慣了陶氏這個脾性的,雖被不留情面的刺了這幾句,臉色卻絲毫不變,只低眉順眼地輕輕道︰“太太說得是。晚些婢妾就讓五少爺過來聽太太教誨。”

    陶氏又生了氣。當初她進門的第三年上才生了林謹音,接著又是兩年沒動靜,迫于壓力不得已停了黃姨娘的避子湯,黃姨娘命好,馬上就有了動靜,一舉得男。這林亦之剛生的時候,林三爺的意思是希望她能多花點心思親自教養,可她雖遲遲無子,卻不是不能生了,也怕就此被他們陰謀算計,把庶子養成嫡子,便死活不應,假說不忍母子分離,讓黃姨娘自己教養。

    接著她果然懷了林謹容,彼時不知男女,林三爺也就沒甚話說,哪成想,又是個女兒。她不服氣,咬牙打算接著生,奈何命不好,悠悠又過了七年,在她進門的第十四年上終于才得了林慎之。其間這些年,黃姨娘母子二人把個林三爺把得死死的,雖則不至于寵妾滅妻,但卻總是護著的。

    過後她被妯娌們背後嘲笑,又看到妯娌們是怎麼處理這種事的,這才想起來,她本該答應了抱過來養,然後無論如何死死咬著不松口就是了,手里也好有個把柄治著黃姨娘,這孩子她要怎麼養還不是她自己的事情!可惜世上沒有後悔藥,她再怎麼後悔也不行了,眼看他們一天天坐大,她卻無能為力,真是氣死人了!

    陶氏一旦生了氣,就懶得理睬人,只顧板著臉使小性不說話。林謹容忙扯了扯她的袖子,朝吳氏努了努嘴,陶氏方才氣哼哼地道︰“起來吧。”

    黃姨娘又低眉順眼地站了起來,深情地凝望林謹容,看得林謹容全身起雞皮疙瘩。別看我,我不是林三爺,受不得你這橫波目,林謹容揚了臉笑道︰“時辰差不多了,我們趕著要去老太太那里,姨娘也要去麼?”

    黃姨娘這樣的身份,去了也不過是如同丫頭一樣地站著伺候陶氏,以往黃姨娘倒是愛裝,被陶氏當眾收拾過兩回之後,林三爺顧惜彼時的“獨子”林亦之的體面,心疼寵妾,就割肉和陶氏達成協議,不要黃姨娘去這樣的場合了。多年習慣成自然,林謹容以為,黃姨娘也就是過來表表態的,多半也不會跟了去,故此才有這一問。

    卻聽黃姨娘笑道︰“婢妾許久沒有伺候太太了,前日三爺訓斥婢妾,太太寬厚,婢妾太不知規矩輕重。”竟然是要跟著去伺候陶氏的意思。

    陶氏的想法和林謹容一樣,以為她不會去,聽她這一說,先是愣了愣,隨即冷笑︰“隨你吧,但你若是身子不妥了,就趕緊回去躺著,別讓人以為我又苛刻了你。”她狠狠地咬著那個“又”字,在齒間磨了又磨,不就是擔心她說一套背一套,在背後說林亦之的壞話麼?她陶采苓可沒這麼下作,從來不屑于做這種事!

    “太太!”黃姨娘眨了眨眼,唇邊漾起一個溫溫柔柔的笑,慢聲細氣地道︰“人家都說太太脾氣不好,但婢妾卻是知曉太太寬厚。太太的好處婢妾都記在心上,婢妾,是真心實意想伺候太太。”卻是擺明車馬的告訴陶氏,陶氏母女今日幫林亦之掩蓋,她便要在大房、二房和客人面前奉承陶氏。

    陶氏這個人生來傲骨,從不肯和人家服軟,偏巧就是個吃軟不吃硬的,黃姨娘這一服軟,送上門給她踩,她便找不到話可說了,眨了眨眼,悶氣地扯著吳氏一陣猛走。

    林謹容牽了林慎之的胖手刻意在後頭慢行。

    黃姨娘亦無半點自己不討人喜歡就要縮著頭,保持低調的自覺性,笑眯眯地和林謹容閑扯︰“四姑娘還沒見過姑太太吧?聽說姑太太帶了好多壽禮,有些是從海外來的稀罕貨,見都沒見過。那位表少爺呀,真是長得體面,這林、陸、吳三家這一輩的子弟中,就數他樣樣第一了。聽說早前老太爺和幾位爺輪番向他提問,就沒有難到他的。叫什麼名字來著?好像是陸緘?和吳家二少同年的。”

    林謹容的心髒一陣猛抽,差點氣都喘不上來。死了到活過來,被人拋棄再到見著仇人,竟然不過是這麼短的一瞬間!饒是她再有心理準備,聽黃姨娘反復細說這個名字,也忍不住恨意滔天。


作者: 熊大嬸    時間: 2012-9-17 11:46 AM

本帖最後由 熊大嬸 於 2012-9-19 01:06 PM 編輯

第7章 典故

“四姐!”林慎之甩了甩林謹容的手,不滿地噘起嘴抱怨道︰“輕些!你捏痛我的手了。”

    自己失態了。林謹容恍然驚醒過來,忙放輕了手上的力度,拉起林慎之的手放到唇邊輕輕吹了吹,笑道︰“我給七弟吹吹啊,你說你四姐怎麼就這麼大力氣呢?”

    林慎之雖養得嬌,但對他的兩個親姐自來大度,吃了這一痛也不過是由著林謹容替他吹吹也就罷了,只顧低著頭邊走邊踢石子兒玩。

    林謹容的一顆心卻是七上八下,一時又恨,一時又冷笑,恨人,也是需要花費力氣的,而這個狠心惡毒,背信棄義的人麼,實是不值得她恨,不值得她多花半分心思。可她始終還是恨,恨得不由自已。為了掩蓋她的異樣,她只得順著黃姨娘的話頭道︰“是麼?這位表哥真這麼厲害?姨娘是聽誰說的呀?”很好,她的聲音平穩得很,不見半分異樣。

    黃姨娘被陶氏稱為黃鼠狼,那是有原因的。她早不動聲色地把林謹容的舉止全看都在眼里,自有了一層計較。這次的事件給了她一個期待已久的機會,如今三房有了嫡子,林謹音馬上要出閣,婆家不錯,林亦之也大了,要借助太太之力的地方太多了,總和太太對著干沒意思,可太太那個不好相與的脾氣,就是三爺也是頭疼的。實是需要一個得力的人在太太面前為她們母子說點好話,慢慢把這關系給扭轉過來才好,只要兒子好,她被太太踩幾腳又如何呢?太太最疼的就是這三個嫡出的兒女,三姑娘年紀大了不好糊弄,且明年就要出嫁,就算是下大力氣拉攏了也不劃算;年歲尚幼,還未婚配,性子軟善的林謹容無疑就是這個最合適的人選!

    黃姨娘是從最底層掙扎上來的,自不會像林亦之那樣天真的以為林謹容今日幫他,以後隨便討好討好就會繼續幫他。凡事都有理由,林謹容偶然發善心自有她的道理在內,許是因為顧全體面,不願陸家人欺負林家人,許是怕惹出其他事來,拖累三太太……但不管什麼原因,總之人都有七情六欲,想讓林謹容以後繼續幫她們母子,就必須投其所好。而現在,黃姨娘覺得,她似是找到四姑娘最需要什麼了。

    小娘子們,不就是想嫁個好夫君麼?祖上傳下的習慣,林、陸兩家每一輩中必然要聯姻的——這中間有個典故,林、陸兩家的先祖早年上京趕考,陸家的先祖路上得了絞腸痧幾乎死去,卻被林家的先祖給救下,一問是同鄉,之後二人一起高中,便成了好友,約定生生世世永為兒女親家,締結兩姓之好。

    這一輩中,陸緘在陸家適齡的子弟中是最出挑的,林謹容的容貌性情在林家待嫁的女孩子中也是第一,奈何男女的婚事嘛,可不止看這個。更多還看父母得力與否,比起三房的散仙林三爺和爆炭三太太,掌了財權的大房的五姑娘,得寵的二房的雙胞胎姐妹六姑娘和七姑娘可都比她佔優勢。林謹容想嫁陸緘,那還得花點心思。

    黃姨娘便輕輕咳嗽了一聲,狀似不經意的道︰“我從前和姑太太身邊的方嬤嬤是好姐妹,這些年她雖跟著姑太太去了南邊,但逢年過節走動時,我們也還有聯系。昨日姑太太才趕到平洲,方嬤嬤就使她干女兒來給我送東西了,這都是聽她干女兒說的,不會有假。”

    哎呦,原來是這樣啊,方媽媽是黃姨娘的鐵桿姐妹,也是姑母的心腹,在姑母面前那是能說得上話的。林謹容聽明白了黃姨娘的意思,不就是投餌想釣她這條魚麼?可是黃鼠狼這次的餌投錯了,她不愛吃這個,她要的是另一個結局,只現在還不到和黃姨娘攤牌的時候。林謹容笑得憨憨的,滿臉的懵懂︰“原來是這樣啊。也不知道他和吳二哥比起來,誰的才能更高一些。”她的聲音不低,恰恰被周圍好幾個行走的奴僕給聽見了。

    黃姨娘尷尬並緊張了,說吳襄不如陸緘,要得罪吳家和吳氏,說陸緘不如吳襄,就要得罪陸家和姑太太林玉珍,這些人沒一個是她惹得起的。但她到底玲瓏慣了,立刻就笑著大聲道︰“這個倒是不知,不過想來表少爺在南方長大,南方名儒大家多,他又刻苦聰慧,自不會差。兩個少爺怕是咱們平洲的雙璧呢。”

    林謹容淡淡一笑,不再言語。她這位嫁入陸家的姑母的林玉珍,乃是林老太太的女,從小最是受寵,嫁得又好,很有些趾高氣揚,目下無塵。什麼平洲雙璧,不過是黃姨娘討好林玉珍,也就是間接討好老太太的罷了。

    吳襄少有才名,是平洲有名的神童,平洲的讀書人家一說起他來,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陸緘呢,早年不過是陸家三房籍籍無名的一個孩子,只因陸家長房無子,七八歲上才被過繼給了長房,成了林家姑奶奶林玉珍的兒子。林玉珍生怕他年歲太大養不家,便急匆匆地領著他跟了陸家大老爺陸建新跑到南方赴任,一呆就是七八年,其間家都不敢回,就怕他見著自己的生父母。

    說起來,現在的陸緘之于平洲,不過就是個籍籍無名之輩罷了,論才名,又怎能和吳襄相提並論?就是後來,他在參加殿試時,也沒能考過吳襄。若是論長相麼?林謹容的腦海里頓時浮現出一雙寒星般懾人的眸子來,她笑了,陸緘的確是如同黃姨娘所說的一般,長得實在好極了,所以當初他在林家甫一露面,就引得她的三個堂妹爭風吃醋,又引得來做客的各家女孩子們偷偷張望不休,可是長得好頂屁用啊?能當飯吃?還是能當得衣穿?分文不值!前世沒有說過一句粗話的林謹容毫不猶豫地說了粗話,雖然是在心里暗自說的,她卻覺得很爽。

    不知怎地,黃姨娘覺著自己從林謹容的笑容里看出了幾分悲涼諷刺之意,再看,那悲涼諷刺之意卻不見了,面前只不過是個明媚少女天真無邪的笑。黃姨娘不由輕輕一笑,她是這段日子操勞得太累了,病了,才會眼花了。四姑娘雖自來矜持穩重,溫柔細致,但到底年幼,剛才說那句話,怕也是自小和吳襄親厚,對這個突然冒出來的所謂“表哥”不服氣,不小心說漏了口的。

    興許,四姑娘其實是看上了吳襄?黃姨娘掃了一眼前面吳氏的背影,兩家這樣的關系,也想得通,但若是那樣,她又得另外想法子了。她須臾之間已是轉了好幾個年頭,體貼而好心地提醒林謹容︰“姑太太的性子最是好強,姑娘適才那話別說給旁人聽到,不然……你是咱家姑娘中最出挑的,大房和二房……呵呵……我和你五哥總是希望你好的。”

    林謹容笑了,她望著黃姨娘一字一頓地道︰“姨娘說得對,我們都是三房的,體面是一體的,我們是一家人。獨木難成林,我們四兄妹,將來就是彼此的助力。我,也是盼著五哥好的。”個人的力量和宗族的力量相比,渺小得如同鴻毛之于泰山。家族間,從來都是對外一致,關起門來再說恩怨。

    黃姨娘愣了,她本是想套林謹容的話,又委婉地把示好的意思表達出來,哪成想林謹容回答得滴水不漏,且還更進了一層,竟直截了當地告訴她,她雖有林亦之,但獨木難成林,身為庶子的林亦之想要有出息,不是靠踩下自己的嫡出姐妹兄弟就能成的,相反,他需要他們!同樣的,林慎之年幼,他們姐弟不需要林亦之這個即將成人的敵人!這四姑娘,她從前怎麼就沒發現有這樣妙處?真的軟善麼?黃姨娘再看著林謹容,眼神就有些不同了。

    林謹容這次沒有故意在她面前裝憨裝傻的打算,只目光清亮地看著黃姨娘︰“這個道理,太太背後和我們姐弟都說過好幾次,所以我今日才會出手幫五哥。你也知道,咱們太太除了脾氣不太好之外,心地是怎樣的。”似黃姨娘這樣的人,若是換了她的大伯母或是二伯母,死幾次都夠了。

    黃姨娘吶吶道︰“十幾年了,太太的為人,婢妾怎會不知?”陶氏再對她橫挑鼻子豎挑眼的給她找不痛快,大奸大惡之事卻是一件也沒做過,可是,捫心自問,雖然二人明爭暗斗多年,她可也沒對陶氏和她的子女們做過什麼大奸大惡之事,要不然,只怕最講尊卑倫常的林老太爺第一個就不會放過她。

    林謹容滿意的笑道︰“姨娘知道就好。若是稍後當著客人們的面,太太有什麼不是的地方,要請姨娘委屈委屈了。休要讓人看了笑話去,過後,我自會念姨娘的好。”要和她談條件,就拉明了說罷。既然要上趕著跟著去伺候人,就要有這種犧牲的覺悟,不然就趕緊知難而退,省得大家都尷尬。

    黃姨娘的面色有些訕訕的,有好幾次陶氏當眾失態發飆,雖說是陶氏脾氣暴躁,但也和她有意無意地撩撥有關。陶氏自是知道吃了她的暗虧,林三爺卻不信,都說是陶氏霸道刻薄,容不下她,誰知竟被四姑娘全看在眼里了。有舍才有得,她咬了咬牙,破釜沉舟地道︰“太太是主,我是奴,奴從主意,乃是本分。”

    林謹容淡淡地道︰“但願姨娘記得今日說過的話。本分,是一定要守的。”



第8章 仇人(一)

“囡囡,你在後頭磨磨蹭蹭的干什麼?”陶氏見林謹容跟著黃姨娘在後頭嘀嘀咕咕的,總也不跟上來,非常不高興,轉過頭來怒眉豎眼地瞪著黃姨娘,一副生怕黃姨娘把林謹容也給哄去了的樣子。

    自家這個小心眼,孩子氣,護短又佔強的親娘啊,林謹容笑起來,牽著林慎之小跑著朝陶氏奔過去︰“姨娘說要做兩雙鞋子給我呢。”黃姨娘做鞋的水平一流,特別是女鞋,簡直就是精工細作,又精美又舒適,不敲詐白不敲詐。

    這四姑娘,賊精賊精的。不就是兩雙鞋麼?黃姨娘在這個早晨徹底顛覆了以前對四姑娘的看法,她摸了摸耳垂,索性慷慨地道︰“婢妾也想孝敬太太兩雙,不知太太賞婢妾這個臉面不?”

    陶氏哼了一聲,鼻孔朝天︰“我的鞋多得很。”黃鼠狼做的鞋襪有股臭屁氣,她才不耐煩要呢。

    林謹容回頭朝黃姨娘一笑,彼此心知肚明,身份地位所在,二人永遠也做不了貼心貼意的知心人,不過是等量交換各取所需的買賣方。在互相試探的過程中,稍有不慎都會一拍兩散,因此兩個人都很小心。現在這還只是開頭,真要合作長久,還得看以後。

    陶氏低聲罵林謹容︰“少和她來往,她可不是個好東西,當心害了你,你都不知道。話都別和她說!”

    林謹容含著笑,隨陶氏說什麼都應好。她要做的,就是盡可能的讓陶氏過得松快一點,又怎會和陶氏 嘴?

    陶氏說了幾句,見她態度好,也就把這事兒放到一邊,又和吳氏說起悄悄話來︰“前些日子鳳棠真的獨自帶人跑了那一趟?”

    吳氏笑得眉眼彎彎︰“是。”貼近了陶氏的耳朵低聲道︰“用糧食和絲絹換回了好些蜜蠟和麝臍、蓯蓉、紅花,東西剛運回清州不到一天就轉了出去。價格談得很好,你大哥滿意得不得了。我也只是和你說,怕旁人知道了要笑話。”

    陶家住在離平洲近百里遠的清州,那里離大榮國與本朝設的榷場極近。大榮與本朝多年無戰事,貿易往來很頻繁,然而官設的榷場受各種限制,並不能滿足彼此的需求。于是民間私底下設了榷場,不但交易非官市以外的物品,還偷偷交易官方明確規定不許私營的物品,很多人因此發了財。

    人性生而逐利,平洲和清州兩地的人家佔了天時地利人和,自不會放過這個賺錢的機會,不論是詩書傳家的,還是有官身的,又或是以商為本行的,都有人大著膽子冒著風險偷偷地做。但性情才能本是天生而成,有些人適合做這行,有些人適合做那行,這錢看著來得快,來得容易,真做起來卻不是那麼好賺的。

    尋常人要做這生意,除了膽子肥,吃得苦,看得準,還得能找著上家,找得到下家,背後還要有人支撐,十分不易;似官宦人家和詩書傳家之類的人家,則不用親自出面,只出本錢,私底下尋一可靠能干的人出頭去做,又賺錢又體面,但家主卻是不能什麼都不懂的,否則被人戲耍哄騙都不知曉,敗家是遲早的事。陶鳳棠將來是陶家的家主,自要親自跑到全部弄懂這個流程為止,他做得好,吳氏自然萬分歡喜。

    雖說是讀書人跑去做行商的事情是不務正業,不體面,但陶氏本就是在陶家那種相對活絡的家庭里長大的,腦子不似林家人這般酸腐死板,亦覺著未來女婿兼佷子有出息十分高興,低聲道︰“這樣才好,做人不要太死板,勝似有些人酸死在書堆里,坐吃山空立地吃陷。”她這便是在罵林家男人了,兩個女人發出一陣會意的低笑。笑得黃姨娘怏怏的,以為她們故意做給自己看,索性走得更慢了些,離幾人遠一點。

    林謹容離二人近,這二人又把她當不懂事的小孩子看待並不防她,所以她倒是聽清楚了,字字入耳,字字落在心上,一雙眼楮也驟然亮了起來。她自重生以來,最初那幾日就是在愣怔沮喪忿恨傷心中度過,傷心過後,就是苦思冥想她怎會落到那個淒慘的下場。

    俗話說的好,有因才有果,為何別人不欺負旁人,就專來欺負她一人?為何她一心一意對陸家人好,最後反倒成了最先被拋棄的那一個?思來想去,除了許多原因外,有一個最根本的原因,那就是她自己沒本事,事事要靠人,事事要求人,所以她對別人的好,在別人眼中都成了不值錢的東西。比如說你手里有萬千金銀珠寶,有人給你一枚銅錢,你會稀罕麼?自是不稀罕。

    想要人家看得起自己,就得自己有本事,有分量!不靠人,不求人,才能說得起話,做得起自己的主,讓人靠,讓人求!這其中,首先就要有錢,還要能守得住錢。上次她的嫁妝給拿出來用得差不多了,她沒守住,但這次肯定是不會再出現守不住這個問題的,怎麼樣她也不會再隨便被人哄,被人騙,再隨便拿出來。

    唯一要解決的是,要多多的錢,但錢從哪里來?林家家道中落,嫁妝是有數的,作為一個行動舉止都受限制,不能輕易拋頭露面的大家女子,她想要賺很多很多的錢又談何容易?這個問題本困擾了她多日,此刻聽陶氏和吳氏提了這麼一句,她卻突然有了茅塞頓開之感,仿佛在荊棘叢中終于找到了一條出路。

    雖然還不知道下一步具體該怎麼走,但好歹是有了方向,不再是手足無措地坐著空想一氣,困獸一般找不到出路。她可以慢慢的來,她知道很多旁人尚且不知道的事情,她知道未來會發生什麼事,她身邊還有許多愛她疼她的親人,只要抓住機會,運作得當……林謹容正高興地展開思路,猛聽得道旁有人叫道︰“姑母!”

    林謹容側目去瞧,只見本該和陸綸等人在一起的吳襄從一排楓樹後頭繞了出來,笑吟吟地給吳氏行禮問好,又同陶氏、林謹容等見禮。

    “吳二哥,你怎會在這里?”林謹容的心情很好,笑容也格外燦爛。

    吳襄笑道︰“我同陸世兄在後頭的亭子里下棋來著。”話音未落,就見一個穿著淡竹葉青色袍子的瘦高少年安安靜靜,從容不迫地從楓樹後頭走了出來,一雙沉靜如湖的眼楮朝眾人身上大大方方地掃了一圈,行雲流水一般行禮下去,清清淡淡地道︰“小佷陸緘,見過兩位舅母。”晨風把他淡竹葉青色的圓領袍子吹得微微作響,他站直了身子,輕輕一拂袍子,身姿如竹如松,真是風雅卻又硬朗到了極致。

    一根本已放松的弦突然間被人猛地拉直了,緊到極致差點被繃斷,林謹容頓時手足冰涼,笑容僵在了臉上,直至忘了呼吸。就連接下來陶氏、吳氏和陸緘怎樣寒暄她都不知道,也聽不到。

    她的腦子一片混亂,滿腦子想的都是陸緘怎會在這里?!她和他第一次見面,不該是這樣的情形!這個時候,他不是應該在林老太太的和樂堂里頭,在林玉珍的示意下,在那群形形色色的女眷們面前表演他的翩翩風度和文雅知禮麼?難道,因為她的重生,所以有些事情也發生了偏差?那麼這偏差會是怎樣的偏差呢?是好還是壞?那其他那些事情會不會也會發生偏差?

    眼前這個秋陽燦爛,微風習習的早晨,笑得清清淺淺的少年和那個飄著細雪,天寒地凍,滿眼陰沉的黃昏,一去不復返的狠心人交織在一起,讓人無法分辨出哪個才是真,哪個才是幻,讓她想哭哭不出,想笑笑不出。她想問他為什麼,但她問不出,殘存的一絲理智強硬地拉住了她。

    她那里驚濤駭浪悲涼憤恨一片,僵硬到了極點,落在旁人眼里,卻是她盯著陸緘看,看得忘了神。

    所以說,陸二少的人才風采都是最最好的,一塊香噴噴的蜜糖放在那里,難道蜜蜂和蝴蝶都是盲的,看不到聞不到甜香味兒嗎?黃姨娘得意的笑了,陶氏和吳氏皺起了眉頭,吳襄還是在風輕雲淡的笑,陸緘則半垂著眼面無表情。


作者: 熊大嬸    時間: 2012-9-17 11:47 AM

本帖最後由 熊大嬸 於 2012-9-19 01:07 PM 編輯

第9章 仇人(二)

“四姑娘別怕。”關鍵時刻是荔枝出聲替林謹容解了圍,她飛快地拂了林謹容的肩頭一下,輕笑道︰“好了,蟲子被奴婢拂掉了,您可以動了。”神態動作輕松自然之極,仿佛林謹容真是被一只蟲子給嚇呆了。

    林謹容狠勁咬了自己的舌尖一口,腦子瞬間一片清明,她用還很僵硬的手拍了拍胸,嘆道︰“嚇壞我了。”滿口的血腥味……她聽見這聲音好似不是她自己的,仿佛是從極遠極遠的地方飄來的,中間還隔著一層什麼,沉滯卻又虛空,難以穿透。

    陶氏和吳氏的眉頭這才松了,吳襄輕輕一笑出聲︰“四妹妹這麼多年就沒點長進?我記得小時候第一次見到你,你一個人蹲在園子里哭,我過去一看,才發現是一只蟲子在你身上一直爬,都快爬到你的脖子上了,你眼楮盯著那蟲子只是嚎啕大哭,都不敢伸手去拂落,連動也不敢動。”

    “撲哧……”卻是林慎之最先笑了出來,將手指在臉上刮著笑話林謹容︰“膽小鬼,四姐姐是個膽小鬼。看你還笑話我!”

    她還活著,這一次,她搶在了前面,她不信老天讓她重新活過來,就是為了來受罪的!血液一點點的重新回流過來,淌進林謹容冰冷的心髒里,心髒有力地跳動著,把血液和熱量,以及勇氣通過血管流向她的四肢百骸。手足漸漸回暖過來,臉上也越來越熱,林謹容面紅耳赤地咬著牙道︰“沒有這回事,吳二哥你記錯了!”她不知道她又紅又熱的臉究竟是為了誰,究竟又是為了什麼,但無論如何,此刻她的語調和表情都非常應景。

    “這孩子!害羞了。”吳氏和陶氏都笑了起來,氣氛頓時變得輕松又自在。

    吳襄眨了眨眼,繼續道︰“別不承認了。我替你捉了蟲,讓你踩死它出氣,你臉上還掛著兩顆金豆子,卻攔著讓我別,一定要我將那蟲子放在樹葉上,看著它爬遠了才算完。就沒見過你這麼軟善的。”

    “吳二哥記性真好,我想賴賬都賴不掉。”林謹容一陣無奈的苦笑,心里卻是悲涼到了極致,看吧,她原來就是這樣軟弱善良到了極致的性子,一條不知事的蟲也倒罷了,可是人呢,她也是記吃不記打……也難怪人家欺她至此。

    陶氏卻驕傲地笑了︰“我家囡囡自來是這樣柔順善良的性子。”她自己是火爆脾氣,卻下意識地也認為女人柔順善良才能得到男人的喜歡,覺得女兒有這個品質真是好極了。

    林謹容又是一陣發虛,陶氏總當著外人的面叫她的乳名,她這麼大了,還囡囡長,囡囡短的。她從睫毛下看過去,吳襄朝她擠眼楮,一臉促狹的壞笑。再然後,又從眼角瞟到竭力不想去看,偏偏不小心看到的陸緘也在一旁靜靜地看著她,臉上帶著她曾經以為是最好看,現在卻認為是最惡心的那種輕輕淺淺的,做作的,虛偽的笑。

    林謹容壓制住想吐他一臉唾沫的欲*望,強迫自己收回目光,看向桂圓,桂圓一如她所想象的那般,直直地看著陸緘,眼珠子都不會轉了。

    “聽說兩位哥哥是咱平洲的雙璧,想必你們的棋藝也是一樣的高明,難分勝負罷?”林謹容笑得一如陸緘式的輕輕淺淺,說完這話,她利落地一扭頭,牽著林慎之,轉身跟在陶氏身後往前走去。

    平洲雙璧?鳥的平洲雙璧!陸緘馬上就要輸了,一個剛回來啥都不顯的人就要和他並列?平洲神童吳襄微微一笑,朝陸緘一抬手︰“陸世兄,適才勝負未分,我們不如繼續?”

    陸緘淡淡掃了林謹容的背影一眼,微微一點頭︰“吳世兄,小弟正有此意。”二人一前一後,又穿過楓樹,直奔亭子中殺得天昏地暗。

    走得遠了,吳氏便問陶氏︰“這就是你家姑太太精挑細選過繼來的那位少爺?”

    陶氏點頭︰“正是。”

    吳氏便笑︰“真是一表人才,看著也斯文穩重,我看了都眼前一亮,難怪當初你家姑太太會挑中他。”說著瞟了垂著眼只顧走路的林謹容一眼。林謹容那種異樣的神情,就算是有荔枝那套合理合情的說辭,又有吳襄在一旁解圍,也瞞不過她這個已然成精的當家太太的法眼。

    陶氏卻是粗心大意的,剛才的事情對她來說不過就是一個再小不過的插曲,只微微一笑道︰“是呀,我也覺得林、陸兩家的小輩中,他的人才是最出眾的了。”看著比少有才名,同樣一表人才的吳襄還要略勝一籌,但吳襄是吳氏的親佷兒,她怕吳氏心中不喜,略過了吳家。

    人品之卑劣,也是少見的。林謹容暗里再添補了一句。如果要問她,這世上她最恨誰?那她一定會毫不猶豫地回答,是陸緘。

    她的思緒控制不住地飄回到那一日,所謂的亂匪,其實最開始是一股不堪壓榨而嘩變殺了長官的士兵,不過幾十人,加上他們很快就遁入山林,誰也沒把他們當回事,可後來這股叛兵卻神不知鬼不覺地殺進了平洲,里頭還摻進了大量的流民和山匪,對待他們這些富戶望族簡直就像是餓狼見了羊。

    事發時陸緘不在家中,不知去了哪里。陸家一家子都只顧自己逃命,家僕四散奔逃,人人皆只顧自己,她的公婆連招呼都沒和她打一聲就沒了影蹤。她與荔枝兩個弱女子互相扶持著倉惶出逃,真是萬分淒惶,在聽到陸緘喊她名字的時候,她歡喜萬分,覺得他終究是記掛著她的,要不然怎會折回來尋她?

    她跟著他去了據說很安全的江神廟,他讓她和荔枝留在那里等他,他去尋他的親生父母,然後再一起走。她在那里等了他兩天兩夜,為他的安危擔憂不已。直到她死的那一天,她才得知他早就帶著他的親生父母往另一條路逃生去了。

    她愣在了那里,如墜冰窟——他當時根本就不是去找她的,而是折回去尋他的親生父母,剛好踫上她而已。可笑她還滿心歡喜,還對他心存幻念,還一廂情願地對他給的承諾信以為真,還有比她更可笑,更愚蠢的人嗎?

    接著就是被匪兵發現,荔枝身死,她跳江。冰冷的江水灌入口鼻時的那種冰涼絕望加上對自己的鄙夷和厭棄的感覺,只要她神魂不滅,她就永遠都不會忘記。因為她的愚蠢,她害死了自己,還害死了荔枝。

    本來麼,夫妻多年,她是知道他不喜歡自己這個被養母強迫著娶的媳婦的,就算是他曾經待她好過一段日子,大概也不過是因為迫于壓力而和她虛與委蛇而已。不然她明明沒有做錯什麼,一心一意地對他,他們怎會莫名就走到了那一步——愛子早夭,他丟她在家獨自遠行,即便是在家時也是夫妻分房,幾乎不說話,形同陌路。

    這樣的日子,她自己覺得是折磨,對他來說,恐怕更是折磨——他是男人,那麼年輕,又是兩榜進士出身,有大把的機會娶他喜歡的人,原不該和她這樣什麼都給不了他的人虛耗一輩子。他那樣深沉的心思,有這樣一個現成的可以順理成章地擺脫自己另娶,一舉遂意,還不拖累名聲的機會,怎會不充分利用?

    她被陸家拋棄,她雖恨極卻不曾錐心,更多的是恨自己沒用,大難臨頭,人不是都顧著自己的麼?可是被自己愛著的丈夫拋棄,親手推入死地,她卻是涼了又涼,恨了又恨。哪怕他就是在撞見她的那一刻就直接裝作不曾看到她呢?她自會明白他的心思,臉皮再厚也不會貼上去,他又何必給了她絕處逢生的希望後,再用這樣的方式待她?想必他一直在暗暗嘲笑她的愚蠢罷?

    人說見豬不吃三分罪,她就是那只豬。林謹容半垂的睫毛遮蓋著的眸子里迅速浮起一層薄薄的霧氣,唇角一彎,笑得說不出的諷刺。

    她抬起頭來,看著一碧如洗的藍天,逼著自己將那些自怨自艾和苦澀全都咽下去。

    世上本來沒有後悔藥,可是她偏得了。

    從今往後,她再也不會做這種傻事了!

    黃姨娘在一旁偷看林謹容的表情,看得都糊涂了,這四姑娘到底中意哪一個?看她看呆了陸緘似是中意陸緘,但再看她後頭對吳襄那般嬌俏可愛,對陸緘不冷不熱,還挑唆吳襄和陸緘不對付的樣子,又似是極不喜歡陸緘。現在又一會兒愁一會兒喜的,這是怎麼了?四姑娘的反常是在見到陸緘後才開始的,難不成,四姑娘此前其實是想引起陸緘的注意?

    林謹容要是知道黃姨娘的想法,說不定會氣得吐血。但她雖然知道接下來會發生的大事,卻不能知曉旁人的想法,此刻的她滿腦子想的都是要怎樣利用機會,替她謀取最大的好處,如果方便,再狠狠踩上陸緘幾腳。



第10章 骨肉(一)

一行人各懷心思地到了林老太太的居處和樂堂,但見穿著體面的上等丫頭婆子們捧著各色物品來來往往,人人俱都是面帶喜色,和樂堂里頭也是歡聲笑語的,好不熱鬧。

    吳氏就有些替陶氏擔憂︰“我們不會來遲了罷?”婆婆做壽,高朋滿座,身為兒媳的卻不在跟前伺奉,反而姍姍來遲,雖是有理由,怕也被人挑毛刺。

    陶氏早被人忽略慣了,渾不在意地道︰“不會,還早呢,後頭還有壓陣的。再說了,嫂嫂遠道而來,是貴客,我稟告過老太太,說要先招呼你梳洗換衣的,哪怕就是最後一個來,也沒人說得起!”

    林謹容便低聲同吳氏解釋道︰“我二伯母可能還會更遲些的。”皇帝愛長子,百姓愛兒,但林家最受寵的卻恰恰不是最小的林三爺,而是嘴巴又甜又巧的林二爺,林二太太羅氏又是林老太太的外甥女,慣會踩低捧高,曲意奉承,全不似陶氏這樣硬氣死 ,怎麼不受寵?

    不管怎麼說,有個墊底的,陶氏就不會受這氣,不然她這個娘家人也面上無光,吳氏這才略略松了一口氣。

    老太太房里的大丫頭青梨早笑吟吟地迎了過來,邊給眾人行禮,邊道︰“老太太正念著舅太太呢,可巧的就到了。”

    吳氏一笑,正要答話,就聽屋里猛然爆發出一陣笑聲,幾乎要把房頂給掀翻了似的,好不歡樂。陶氏便問青梨︰“都到齊了麼?什麼事兒這麼高興?許久沒見老太太這麼歡喜了。”

    青梨笑道︰“大太太在外頭迎客,二太太還有事耽擱著,都還沒到呢。這會兒是姑太太在說南邊的趣事兒給老太太聽,族里和親戚好友家的幾位太太、姑娘們在湊趣兒。”

    越走得近,屋子里的說話聲也越來越清晰,有條女聲拿腔拿調地道︰“你們是沒見過,這南邊的水上雜技是最好瞧的,人家可以拿著大彩旗出沒在水波之中,騰挪百動,旗尾卻絲毫不濕,上百號人那麼一齊跳起來,真是蔚為壯觀……”

    聽到這聲音,林謹容的眼皮不由輕輕一跳,這正是林家姑太太,陸家的長房長媳,陸緘的養母,她前世的親姑母兼婆婆林玉珍的聲音。還是一貫的目中無人,不就是跟著陸建新在南方做了幾年的知州夫人麼?就把平洲的這些女人們一個個都看做了沒見過世面的鄉巴佬?林家是在走下坡路,但族里和各家親戚好友中並不是沒有比陸建新的官做得大的,林玉珍這是自己給人提供笑料呢。

    林謹容正想著,就聽得一個少女帶著些吳地方音嬌聲軟語地打岔︰“母親……您快別說這個了,各位伯母嬸娘們怕是聽厭了呢。”

    屋子里頓時一陣七零八落的奉承︰“不會,不會,難得出門,正聽著好玩兒呢。”

    林老太太笑道︰“這小妮子,快別編排你母親了,看她都不好意思說了。不怕各位至親笑話,老婆子我七八年不曾見到她,她說什麼我都愛聽。”她疼愛女兒,又怕客人笑話,特來打這圓場,一席話說下來,正是合情合理。

    眾人便都道︰“七八年不曾見了呢,母女相見,自是有說不完的話兒。”算是把此事揭過。

    少女一陣嬌笑︰“外祖母,不帶您這麼疼母親的,也疼疼您的外孫女兒唄。我們也是七八年不曾見著了呢。”

    走到簾下的林謹容聞聲不由微微一笑,這少女,正是林玉珍唯一的親生女兒,陸家的三姑娘陸雲,這姑娘吧,雖然嬌氣,但一直都還算溫和機靈,前世的時候說不上對林謹容有多好,但也說不上壞,有時還會為她解圍,所以林謹容倒是不討厭她。

    小丫鬟打起簾子,陶氏與吳氏入內,林謹容緊隨其後,與剛才驟然見到陸緘之時的不安緊張憤怒不同,她此時的步子邁得極穩,笑容恬淡,目光沉靜地掃向這間林家陳設最為華麗的屋子及屋里四散坐著的眾人身上。

    正中一張四面榻,前置一個紫檀小踏床,後立一架紫檀山水大插屏,左邊山石台上一個古銅彝,閑閑開了幾枝色深如赤金的菊中奇品棣棠菊。四周散放一圈如意紋六面開光圓墩,間或放著幾張擺了茶水果子糕點的鶴膝棹。

    眾女眷分別坐在墩上,或品茶,或吃果子,林家老太太高踞榻上,斜斜靠在一個紫檀憑幾上,身上的暗紅銷金福祿壽喜紋大袖衫子襯得她紅光滿面,精神抖擻。

    穿著粉黃織錦窄袖襦裙,同樣還梳著丫髻的陸三姑娘歪坐在紫檀小踏床上,一雙粉拳不緊不慢地在林老太太腿上捶著,仰著頭嬌憨地看著林老太太撒嬌。

    而林家最風光最得寵的姑太太林玉珍則頂著一頂精巧的珠冠,陪坐在林老太太身邊,一雙素手端了前朝的越州瓷茶杯輕啜,腕間一對成色極佳的翡翠鐲子映照著胸前的金泥芙蓉卷草紋領抹,果是富貴輝煌。

    林謹容剛收回目光,就見林玉珍往這邊一瞥,慢吞吞地放了手里的茶杯,抬了抬身,與陶氏打招呼︰“三嫂。”

    姑嫂早些年前就不對付,陶氏一直就很不喜林玉珍這驕矜傲慢之氣——你風光你自風光,干我什麼事,我又不求你,在我面前傲什麼?雖則是多年不見,她也只是淡淡地點了點頭︰“姑太太遠道而來,辛苦。”隨即就只管和林老太太行禮問好,把吳氏引見給林老太太和屋內其他女眷。

    與老太太說了吉祥話後,林謹容看著林玉珍那張雖然比之前年輕得多,卻仍然熟悉又可憎的臉,壓住心里的翻騰,笑吟吟地牽著林慎之給她行禮問好︰“佷女兒見過姑母。”

    林玉珍待她倒是比待陶氏親熱得多,笑吟吟地伸手將她姐弟倆扶住,一邊打量一邊和氣地道︰“是謹容和慎之吧?姑母常年在外,自家骨肉都生疏了。”

    林謹容微微一笑,並不言語,覷空牽著林慎之就要往角落里溜。她太清楚林玉珍為何對她如此親熱了。

    林玉珍此番舍得扔了丈夫和一眾小妾,帶了子女歸家,一是因為陸緘要回鄉應試;二是陸緘大了,林玉珍想在娘家挑個佷女做兒媳,好幫她拴住陸緘——到底不是自己親生的,人家的親生父母又在一旁覷著,不得不小心打算。三來麼,也是舍不得親生女兒陸雲遠嫁,要在家鄉挑門好親事的意思。

    說到這里,不得不詳細說說陸家長房的事情。

    林玉珍應那世代為婚的盟約,嫁給陸家長子陸建新,因彼此也算得是青梅竹馬,嫁過去之後,少年夫妻不說十分恩愛,也是相敬如賓。陸林兩家世代有約,林家那時候還有權有錢,林玉珍嫁妝豐厚,陸家兩老待林玉珍也十分客氣,林玉珍的日子真是好過極了。

    怎奈月圓則虧,水滿則溢,她的子女緣不旺,連生了一子一女都身體孱弱,沒滿周歲,序齒都還沒排就夭折了,好容易又生了個兒子,闔家小心翼翼地守著,眼看著平安度過周歲,身體也還康健,一家子都歡喜不已。偏偏一日被愛子心切的陸大老爺帶到外院去玩,孩子困了就近睡在了書房里,結果被家中一個半大小廝莫名在院子里猛地敲了幾下鑼,當時那孩子就從睡夢中被驚醒過來,哭鬧不休,乃至絕了奶水飲食,不管陸、林兩家怎麼想法子,還是夭折了。

    林玉珍被打擊得差點沒崩潰,就算是根本沒從那被活活打死的小廝嘴里問出什麼,她自己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也還是固執地認為就是別人居心叵測害了她的親生兒子,整日哭鬧不休。那段日子里,陸家二房、三房和他們的孩子都不敢往她面前湊。

    陸建新因為兒子的死,心中對她有愧,倒也沒提納妾的事情。後來她好容易又有了身孕,抱了無數的希望,生下來還是個女兒,且壞了身子,再也不能生。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她這才不甘不願地抬舉了身邊的丫頭做通房,希望能生個兒子抱過來養。蹊蹺的卻是,這通房的肚子鼓不起來,哪怕陸建新之後又連著納了好幾房妾室,不要說兒子,連半個女兒都沒能生出來。

    生不出孩子來,長房卻不能斷了香火,一商量之下,就決定過繼。那麼過繼誰呢?肥水不流外人田,自然要從陸家另外的兩房里來過繼,此時陸家二房已經有了三個兒子,三房也有了兩個兒子。二房兒子多,倒是格外想把自家兒子過繼給哥嫂,好繼承家業——陸老太爺善于經營,陸建新在外為官,油水頗多,林玉珍的嫁妝也是如此豐厚,可以想見長房長孫會有多麼好的待遇,多好的事情啊,多好的機會呀,傻子才不去爭取。

    可就算是親兄弟,在關系到自家切身利益的時候也不得不往細里深里遠里去想的。既然是挑選繼承人和養老的人,就一定要找個貼心的,靠得住的,人品好的,還不能窩囊沒出息,不然撐不起門戶,再大的家業到了他手里也要敗光光,那就不是找繼承人,找養老的,而是找不痛快,找罪受了。

    于是林玉珍夫妻二人便合計起來。

作者: 熊大嬸    時間: 2012-9-17 11:49 AM

本帖最後由 熊大嬸 於 2012-9-19 01:07 PM 編輯

第11章 骨肉(二)

陸建新和林玉珍都覺得二房夫妻二人都太過精明。二房的大兒子陸紹已經十一歲,怎樣也喂不熟了,二兒子陸經自小就奸猾,不是個好東西,三兒子陸綸太小看不出好歹,可也頑劣不堪。怎麼看都是三房那對窩囊的夫妻二人好對付,好掌控,偏巧他們的長子陸緘自小生得聰明漂亮,身子又強壯,性子安靜討巧,又孝順懂事,明顯就是一根好苗子。唯一的缺點就是這個孩子七歲了,年歲稍長了些,已經懂事了,但又有什麼關系呢,帶遠些,讓他和親生父母隔絕開,慢慢地養,待到他知道了給長房做兒子的好處,自然就好了。

    于是陸建新就開了這個口,對于陸老太爺和陸老太太來說,手心手背都是肉,只要是從自家孫子里挑選,誰都一樣,長子和長媳說誰就是誰吧,再說了,三房兩口子一個文不成武不就,性格窩囊不成器,一個娘家也沒啥勢力,嫁妝也不豐厚,這樣對三房來說還是好事一樁呢,便問都不問三房的意思,就這樣定了。

    果然窩囊不成器的陸三爺雖然不舍,卻連屁都不敢放一個,陸三太太挖心挖肝的疼,哭鬧了幾場,到底胳膊擰不過大腿,只得眼淚汪汪地看著長子改口叫自己做了嬸娘。而陸緘呢,說到底不過一個小孩子,問誰也不會問他的意見。

    二房百般討好算計卻落了空,恨得牙癢癢,百般嫉恨生氣卻無機會。林玉珍搶了人家最出色的兒子心里也不安,索性帶了繼子和女兒一溜煙地跟著陸建新跑到江南去,打算隔絕了三房和陸緘的關系,專心專意的培養感情。陸緘很爭氣,讀書有悟性,又刻苦認真,做事得體大方,對養父母孝順聽話,對妹妹體貼關心,林玉珍再挑剔也挑不出任何毛病來。只是他有個最大的缺點,就是沉默寡言,若非必要,一整天都說不上幾句話。

    搶來的就是搶來的,不是自己的就不是自己的,不管陸緘表現得再好,陸建新也從未放棄過要生個親骨肉的想法,他空閑之余就是不停地找和試各式各樣生子的方子,辛勤地在妾室身上耕耘;而林玉珍年歲越大,越是不安,總擔心這陸緘表現得這樣好,卻又這樣沉默寡言,是不是其實心里不滿啊?這般心思深沉的一個人,將來怕是難得把握,思來想去,唯有在娘家精挑細選一個佷女兒配給陸緘,姑佷一起,幫著她栓牢陸緘才是正理。于是才有了今日拉著林謹容細細相看這一遭,而在這之前,她已是相看過另外三個適齡的佷女一番了。這關系到她後半生的生活,由不得她不仔細。

    從前林謹容是不知曉實情,只覺著這個風光傲慢的姑母待她十分客氣,才會往林玉珍面前湊。此刻她已是經歷過一回,曉得她這位姑母只是需要的時候才認得她們是姑佷,不需要的時候她還不如一個外人可信,故而自是能躲多遠就躲多遠。

    林玉珍卻不放過林謹容,一手拉住了她,一手牽住了林慎之,笑道︰“多年未見,姑母好歹也是回一趟娘家,給佷兒佷女們都捎帶了一份禮,已是交付下去,你回房就能見著了。”

    林謹容只得拉著林慎之又謝了一遍。

    “自家骨肉,客氣什麼?”林玉珍又笑道︰“阿雲,過來見過你的四表姐和七表弟。”

    陸雲剛才在一旁眨巴了眼楮盯著林謹容看,聽到母親的吩咐方笑嘻嘻地站起身來,親親熱熱地對著林謹容姐弟倆行禮︰“四姐姐是小時候見過的,七弟卻是不曾見過。”

    “一晃眼三妹妹都長這麼大了。”林謹容頗有幾分如夢似幻的感覺。陸雲卻似一只歡快的黃鸝鳥,嘰嘰喳喳說個不休。林玉珍則把林慎之拉入懷中,拿了糕點逗他說話。

    陶氏領著吳氏與屋里眾人分別見了禮,入座坐定了,這才看到這邊的情形,不由十分納罕,林玉珍與自己從前就是彼此十分看不慣的,這番怎會待林謹容姐弟這般親熱?又想著,自己之前那般冷淡地對林玉珍,竟也不見她著惱,這是為何?不期然地,她想起林陸兩家那約定來,自有幾分計較。陸緘雖然不錯,看似也是個前程遠大的,但始終不是親生,林玉珍又不是個好相與的,這中間的關系復雜了去,倘若囡囡嫁過去,那便是要兩頭受氣,實不是良配。

    正自想著,就見大女兒林謹音靠了過來,低聲道︰“娘,姑母說我年歲最長,明年又要出閣,給了我一對瓖貓楮石的金條脫做見面禮,東西是好東西。我適才打聽過了,聽說余下幾個妹妹的都是一對赤金腕釧,幾個哥哥弟弟的都是一把高麗銀泥畫擢扇。”

    陶氏微微一哂,倒沒想到這昔年的冤家對頭此番如此大方,自己早前備下的那見面禮倒是拿不出手了,正暗忖著該回贈什麼禮才妥,就見陸雲拉著林謹容朝自己走了過來。

    “外甥女給三舅母請安。”陸雲一雙黑溜溜的眸子往陶氏一瞧,笑嘻嘻地道︰“本來早前就要給三舅母行禮問好的,只是三舅母不得閑,不敢打擾。”

    其實是陶氏沒給她機會。

    “好孩子,一路舟車勞頓,可還禁受得住?”陶氏一笑,她是個硬氣的,受了林玉珍的重禮,自不會寒酸薄了自家面子,當下就把自家戴著的一對金瓖玉約臂取下,給陸雲戴上作了見面禮,又吩咐林謹容、林謹音姐妹倆好生招待陸雲。

    “我們走一氣歇一氣,路上凡事都有哥哥打理,不累。”陸雲見那約臂金不細,金是足金,玉是好玉,這禮不輕,當下笑得越發燦爛,待林謹容和林謹音也多了幾分親昵之意。林謹容四處張望,到處尋找自己的三個堂妹。前世她們想嫁陸緘想得發瘋,最後沒成還恨的恨,酸的酸,非常不待見她。此刻她真盼著她們趕緊出現,團團圍上這陸家母女,她好脫身。

    怎奈她的眼楮在這屋里轉了個遍,也不見那三個堂妹,不由好生奇怪。好容易才瞅著空檔悄聲問林謹音︰“姐姐,五妹她們三個怎不見?”

    林謹音笑道︰“先前都在這里的,後來都有事出去了。”其實是陸緘先出去了,然後這三個小姑娘也分別找了借口溜走了。林謹音是要出閣的人,又有林陸兩家的那約定在那里,她又怎會不懂三個堂妹的小心思?相比較,倒是自家親妹的心思較單純。妹妹大了,有些事情也該讓她知曉一點才是,林謹音想了想,又點了一句︰“你們來的時候遇到你陸家二表哥沒有?他說是要游園子。”

    “遇到了,他和吳襄在下棋呢。”林謹容卻不再是林謹音以為的那個心思單純的小女孩了,她立刻就明白林謹音想說的是什麼。但只是奇怪,為何那三個女孩子沒和陸緘在一起?

    說曹操,曹操到。林謹容正問那三個堂妹的去向呢,就見三個穿得花團錦簇,同樣梳著丫髻的小姑娘結伴走了進來。

    當先穿粉藍羅襦羅裙,丫髻上插了一對精致小金釵的是長房的林五姑娘林謹芷,容長臉,丹鳳眼,鼻翼兩邊微微幾粒雀斑,臉頰微紅,細細的小白牙正輕輕咬著嫣紅的下唇,看著挺不開心的。

    後頭兩個穿著同色同款的粉紅羅襦羅裙,脖子上戴著赤金瓔珞長命鎖,長得一般高矮胖瘦,一樣粉嫩白淨,彎眉大眼翹鼻頭的是二房的雙胞胎姐妹,這二人唯一不同的地方是六姑娘謹珠的左耳垂比七姑娘謹玉多了一點胭脂痣。姐妹二人手牽著手,臉上帶笑,喜氣洋洋的,好似遇到什麼歡天喜地的好事情一般。

    這三朵姐妹花長得各有各的可愛,都不是丑的,甫一出現就吸引了屋子里大多數人的目光。但多數人都對漂亮相似的雙胞胎更感興趣,林老太也最愛那對嘴巴甜,又肯笑的雙胞胎,當下就朝她們招手︰“都看到什麼好玩的事了,笑成這個樣子,快說給我們聽聽。”

    雙胞胎便越過前頭的五姑娘,花蝴蝶一樣地圍在了林老太身邊,林六瞅了一旁氣哼哼的五姑娘一眼,笑道︰“今日是祖母的好日子,自然好事兒是極多的。我們呀,在園子里看到一大群喜鵲在叫。我們就想著,莫不是雀兒們也知道我們老太太過壽?這便趕緊跑來和您報喜啦!”

    老太太笑得合不攏嘴,卻假作不信︰“你這張嘴啊,剛喝了蜂蜜水吧?”

    林七在一旁湊趣︰“瞧,六姐,我就說老太太不信,得,是這樣吧?”她一邊說,一邊不動聲色地把剛靠過來的五姑娘從林玉珍身邊給擠開了。

    五姑娘臉上的委屈之色更濃了,她的貼身丫鬟信兒也是一臉的不平。



第12章 骨肉(三)

林謹容在一旁冷眼旁觀,自知不會是雙胞胎說的那麼一回事。雙胞胎繼承了二伯母羅氏的秉性,面甜心苦,不要說五姑娘,就是她也在雙胞胎手上吃過幾次虧的。雖則今日發生的事情中一些細節和前世的對不上,但大體卻是沒變的,定是五姑娘被雙胞胎給聯手欺負了。

    她微微一思忖,露出一個甜甜的笑容來,朝著五姑娘招手︰“五妹妹……”

    林五正為自己被雙胞胎排擠,被長輩們忽視而傷心,驟然聽得這聲甜甜的叫喚,眼楮頓時亮了,卯足了勁兒,狀似不經意地撞了林七的小屁股一下,笑嘻嘻地朝林謹容這個方向走過來︰“三姐、四姐、雲妹妹。”

    林七吃她這一撞,差點沒撲到林玉珍懷里去,好容易借著林六的手站穩了,惡狠狠地回過頭來,只看到林五一個扭來扭去的小屁股,雖心有不甘,奈何當著客人的面不便發作,便又綻放出一個燦爛的笑容來,沒事兒似地回頭繼續討好林老太和林玉珍。

    林五上前來,第一件事不是和林謹音、林謹容姐妹倆親熱,而是親親熱熱地挽上了陸雲的胳膊,低頭把玩陸雲腰間的繡囊,笑道︰“雲妹妹,你這個荷花繡囊做得真精致,是你繡的麼?”也不待陸雲回答,就自顧自地道︰“我早聽人說過,你的女紅極好,是江南名家教的,全不似我這般粗笨,這回有空了,你可得指教我一下啊。”

    十一二歲的小姑娘,誰不喜歡被人誇贊?陸雲果然捂住嘴輕笑︰“五表姐誇煞我了,這東西雖是我做的,但哪有你說的那麼好?”二人一個吹捧,一個喜歡,很快就湊到了一處去說悄悄話。

    總算是把陸雲給打發了,林謹容輕輕吁了一口氣。本是同樣的人,同樣的事,但因為心情不同,再觀來竟是別樣的滋味。她不由生出一個疑問來,當年,她根本不懂得姐妹間的這些討好賣乖,邀寵獻媚的小手段,行事只憑直覺。那樣的她,又是怎麼得到林玉珍的青睞的呢?更何況這其中還隔著一個和林玉珍交惡的陶氏。想不通啊,想不通。

    本也不容她想得太多,舌尖那點刺痛隨時隨地都在提醒她,昨日之事不可留,林五她們喜歡爭就去爭好了,爭得越凶越好。她輕輕一笑,也就放開了,隨了林謹音一道,帶著林慎之,悄悄兒坐到陶氏和吳氏身邊去,默默看熱鬧不提。

    林老太此番做壽極熱鬧,遠近許多親戚故交都來了,隨著時間的推移,和樂堂里的女客越來越多,漸漸就有些容不下了,就連林謹容姐弟都起身讓座,站在了一旁。

    陶氏見狀,不由皺眉道︰“這是做什麼?原來定下該在哪里入座的就該引去入座,為何只管流水樣往這里引?這里頭能坐下多少人?”便問春芽︰“什麼時辰了?”

    春芽道︰“已然末正了。”

    陶氏便點了點頭︰“那是差不多了。”

    正說著,就見林家大太太周氏和二太太羅氏一身光鮮,肩並肩地走進來,先笑著給眾人行了禮,謝過眾人來祝壽捧場,再請眾人往外入席看戲。然後周氏引路待客,羅氏和林玉珍一左一右攙扶著林老太,林五姐妹三人同陸雲一道,興高采烈地簇擁著林老太,邊走邊說笑,好不熱鬧。

    陶氏就似是個多余的,只默默跟在後頭,母親如此,林謹容姐弟三人自然也是默默跟在她身後,一看起來,三房就似是被人給隔絕冷落在一旁一樣。吳氏不由微微皺眉,便戳陶氏︰“這樣的日子,你也不去幫著你兩個嫂嫂管點事兒,在你婆婆面前孝敬孝敬?”

    陶氏鄙夷地看了自己的兩個妯娌一眼,淡淡地道︰“她們能干討喜,就讓她們多干點,多討老太太歡喜好了。我麼,懶得去湊那熱鬧,躲點清閑更好。”

    吳氏恨鐵不成鋼︰“你呀!你就算不為自己著想,也要為幾個孩子著想。”

    陶氏冷笑一聲︰“誰能把他們怎麼著?他們也是林家正正經經嫡出的姑娘少爺!”說到此,卻又惴惴地看了林謹容一眼,憤恨地嘆了口氣。身後無人撐腰,她能怎麼樣呢?要替女兒討公道都不能。可叫她那樣諂媚的哈巴狗兒似的去討好本來就不喜歡她,她也不喜歡的婆婆,她也是做不到的。

    感同身受,林謹容倒是理解陶氏此刻的心情,她笑嘻嘻地道︰“我才不喜歡和他們一起擠,我就喜歡跟著娘和舅母。”

    正說著,只見五姑娘輕輕喊了一聲,接著站定了,由著丫頭替她拉鞋子,原來她的鞋又不知被雙胞胎中的誰給踩掉了。這一耽擱,五姑娘又被大部隊給落下了,于是站在原地眼淚汪汪地捶打她的丫頭信兒出氣。

    前面引客的大太太周氏聽到聲音回過頭來,冷冷地掃了雙胞胎和二太太羅氏一眼,嚴厲地瞪著五姑娘,五姑娘立時收回了拳頭,委屈地站在那里,又不敢哭,又不敢鬧,只能委屈地抽噎,憋得肩頭一抖一抖的,信兒低聲勸了兩句,被她凶巴巴地一眼瞪過去,嚇得再不敢吭聲。

    林玉珍狀似不經意地回頭掃了一眼,卻裝作什麼都沒看見,照舊回過頭去,笑嘻嘻地同林老太和羅氏說話不提。林謹容看在眼里,有了幾分明白,林玉珍看似什麼都不管,其實一直在默默觀察她們的德行,不由就有幾分驚心,似雙胞胎和林五這樣的表現,自己光靠躲大概是不行的。

    陶氏有些幸災樂禍,抬了抬下巴,低聲同吳氏道︰“看看,多香的一個香餑餑呢。”雖則那陸緘的確不錯,但這二房和大房也太急了些,女兒年紀小小,就教著她們掐尖往人面前爭著露臉,姐妹互踩,這會兒看著倒是好,但長遠了看對女兒又有什麼好處?這大家閨秀,是這樣養的麼?說她脾氣不好暴躁,可她的人品比這些人高潔多了,她的兒女也不似這般的沒規矩,又文靜又乖巧。

    吳氏自然也是知道林陸兩家那盟約的,聞言又看了林謹容一眼,不置可否地應了一聲。

    一直不吭氣,似個隱形人兒一樣的黃姨娘此刻方輕輕推了林謹容一下,笑道︰“五姑娘到底年紀小,四姑娘去哄哄她也就好了。”

    黃姨娘這回卻是好意,一個刁蠻任性的小姑娘剛吃了虧在哭,林謹容這一去一哄,溫柔懂事的形象就出來了。奈何林謹容不領情,且最怕的就是落了林玉珍的眼,只歪著頭笑︰“她正在氣頭上呢,我去了只怕反倒被她罵。”

    林謹音是大姐姐,便笑道︰“那我去罷,讓人看了笑話也不好。”隨即上前去牽了林五的手,低聲勸了幾句,林五也就抹了淚,乖乖地跟著林謹音姐弟三人一道前行。

    這個時候就顯出黃姨娘會做人的好處來了,她輕輕幾句溫溫柔柔的話,就把林五給逗得破涕為笑,歡喜起來,揉著眼楮道︰“還是你們好。不似有些人……”信兒輕輕咳嗽了一聲,她才住了口,卻仍然滿臉的忿恨,使勁跺了跺腳。

    林謹容瞧見林五那雙精工細作的嫩黃緞面翹頭鞋上髒兮兮的,全是腳印,也覺得雙胞胎過分了,又暗想,要是她們知曉,她們這般爭搶的這個男人其實是那麼個貨色,她們還會這樣姐妹相爭麼?

    卻見林五的眼珠子轉了轉,輕輕摳了摳她的手掌心,貼著她的耳根輕聲道︰“四姐姐,你瞧見過陸家二表哥沒有?”

    林謹容默默地看著林五,林五一個人單打獨斗斗不過雙胞胎,要拉她做幫手了。

    這是一個機會。

    既然光靠躲是不行的,那麼她就只有兩條路可走。一是極力促成三個堂妹之一和陸緘結成這門親事,這個只需順勢而為,不需要花費多大的力氣;二是讓林玉珍或是陸緘厭恨自己,這個就需要細細謀劃了,還得冒著自污的危險。

    走哪條路?林謹容無意識地握緊了手里的扇柄。毫無疑問,第一條路最安全最有效。反正只要她不嫁給陸緘,這三個堂妹中就必然有一個要嫁,結果都是一樣的。反正三個堂妹都比她厲害有心機,父母也得力,興許她們嫁過去後不會吃她那樣的虧,過她那樣的苦日子。她只要答應了林五,瞅著機會輕輕一推……她就一勞永逸了,再不用提心吊膽。

    “四姐!我問你話呢!到底見沒見過?”五姑娘見林謹容盯著自己看,遲遲不語,不由有些羞惱,以為自己那點兒心思被人給看穿了。

    五姑娘羞惱,正在盤算,沒有做慣這種事的林謹容同樣心虛,一驚之下脫口而出︰“見過了。”

    這樣怪異的樣子,莫非林四也看上陸緘了?林五眯了眼楮,懷疑並探究地看著林謹容,然後唇角露出一個“被我抓到了”的笑容來,指著林謹容道︰“哼哼……我知道你一個秘密……還不快快從實招來!”

    賊喊拿賊,林謹容淡然笑道︰“我不知我有什麼秘密,五妹說來我聽聽?”

作者: 熊大嬸    時間: 2012-9-17 11:50 AM

本帖最後由 chenliping3410 於 2012-9-21 10:05 PM 編輯

第13章 近路

    林五哼哧了兩聲,卻是什麼都沒說出來,只扯了林謹容指著前頭雙胞胎的背影低聲道︰「我和你說件她們兩個的秘密。是關於陸家二表哥的。」

    能有什麼?無非是爭相獻媚而已。林謹容搖頭︰「走快些,要跟不上了。」言畢只管快步往前,扔了林五在後頭。

    林五深知林謹容的秉性,曉得她自來話就不多,也不喜歡招惹是非,見狀也不生氣,還真起了幾分與她一同結盟的意思——不管怎麼說,就是便宜了林四也比便宜了雙胞胎好,更何況,還不知鹿死誰手呢。於是提步追上去︰「四姐姐,我們一起走。」然後只顧拉著林謹容的手臂一味的撒嬌撒癡。

    少傾,到得正廳,林老太爺與林老太入座,自有林家大老爺林如敏領了一眾兄弟姊妹以及各房男女按著長幼親疏依次上前給二老磕頭拜壽,說吉祥話。

    待輪到孫女們時,林家姑娘們都收了自家的小心思,拿出十二分的精神,一個賽一個的溫文嫻靜,進退有度,一舉一動無不恰到好處,退下時也是互相扶持,顯得姐妹情深,只林五特別注意自家那雙剛換的鞋子再不要被人給踩髒了而已。

    雙胞胎此時卻是沒心情去管林五,她們一門心思都在全場搜索陸緘。陸家其他男人們可以不進來同老太太拜壽,只管入席吃酒就好,但陸緘卻是和陸雲一樣的,必須以外孫的身份給老太太拜壽,可是搜遍全場,竟然不見陸緘,而林玉珍和陸雲也都有些心神不寧,總往門口張望。

    林六小聲道︰「七妹,怎麼不見人?」

    林七東張西望︰「我怎知曉?」

    林六︰「會不會是在哪裡玩,忘了時辰?」然後擔憂地看著林玉珍︰「看看,姑母生氣了呢,再不來怕是要受罰。」陸緘的尷尬身份是人人皆知的,不過她並不因此瞧不起他,反而更為他添了幾分憐惜擔憂。

    林七使勁搧兩下扇子︰「可惡的吳襄,你說我們明明和二哥在一起玩得好好的,他來搗什麼亂?要是害得陸二哥給姑母罵,看我饒不饒他!」竟是一副完全不把陸緘和吳襄當外人看的樣子。

    林五見她二人旁若無人,就似她們同吳襄、陸緘多麼親熱熟悉似的,便忍不住了,涼涼地道︰「兩位妹妹怨怪吳二哥實是沒道理!二表哥是男子,年齡也不小了,自有他的主張。但凡是個求上進的,都要同吳二哥一處做學問,怎可能總和姐姐妹妹玩到一處去?那不是成了胸無大志的紈褲麼?」

    林七把素紈扇往手心「啪」地敲了一下,橫了林五一眼,嘲諷道︰「是,原來五姐早前拚命往人跟前湊,也是想做學問來著。五姐明年要同哥哥們一道去考舉人的?」

    林六將絹扇掩了口,咯咯地嬌笑起來,戳了戳林七︰「七妹莫亂講,當心有人心眼小又哭了,事後又找她娘啊哥啊的來告狀,我好怕被爹罵啊。」

    林七縮著肩膀抖了抖︰「我也好怕啊……」

    林五恨得牙癢,卻又找不到話可回敬,好漢不吃眼前虧,索性抬了下巴道︰「我不同你們一般見識!」隨即扯住了林謹容低聲道︰「四姐,你說你早前在園子裡見著過陸家二表哥的,他們在哪裡來著?」打的主意卻是偷偷讓人去叫陸緘,替林玉珍和陸緘解這個圍,討一個好。

    林謹容假作思考狀︰「等我想想?」雖則夫妻感情不佳,她還是瞭解陸緘有些脾性的,那是個輕易不肯服輸的,下棋下不過人家,就會一直纏著人家下,直到人家體力不支輸給他方才算完,換句話說,是斯文下掩蓋著賴皮。而吳襄年少成名,持才傲物,又怎肯輕易認輸?這二人早前若是沒有她在中間點那一句,興許當時也就罷手了,但有了她那一句,鐵定是要一心一意殺個你死我活,分出輸贏來才算數,哪裡又還記得什麼拜壽的時辰?

    這也正是她所期待的結局。

    可以想見,陸緘今日若是沒來給林老太磕頭拜壽,本來就心胸狹窄,喜歡胡亂猜疑,還容易被人挑唆的林玉珍一定會覺得非常丟人沒面子,一定會氣得發瘋,覺得陸緘故意給她難堪。即便當著人不會找陸緘算賬,回去後也一定會收拾陸緘一通的,陸緘表面不說,心裡可記仇……呵呵,一定很好玩。

    眼看著林玉珍的臉色越來越陰沉,林謹容淡定地撫了撫鬢角,回頭看著已經有些發急的林五道︰「我想起來了,我是在楓林附近遇到他們的,他們當時好像是說要下棋來著。至於去哪裡,我就不知道了。」

    林五眼裡露出一絲喜色來︰「那鐵定就是在楓林背後的亭子裡下棋了。快,信兒,你趕緊去喊人。」

    林謹容漠然地看著信兒一溜煙地去了,淡淡地瞥過眼,看著上首。

    林玉珍強作笑顏,微紅著臉低聲同林老太爺、林老太等人解釋,然後陸雲一個人認認真真地給林老太磕了雙份的頭,還笑嘻嘻地道︰「哥哥不舒服,讓人交代了我,讓外孫女兒替他給外祖母磕頭。祝外祖母康泰吉慶,福樂綿綿。」

    林老太太笑得燦爛︰「好,真乖。」然後給了雙份的紅包,特意說明一份是給陸緘的。

    林玉珍鬆了一口氣,低聲交代身邊的人︰「找到二少爺後,就讓他直接回家去好了,別再來給我丟人!」

    林謹容這邊坐得遠,雖然聽不見那裡在說什麼,但憑著瞭解,她光看就知道林玉珍打的什麼主意,便咬著林五的耳朵低聲道︰「我記得從這裡到楓林那邊有條近道——南牆開了一道角門,只是平日裡都不用鎖著。」

    林五不知上頭是怎麼回事,只一門心思的認為,要趕緊把陸緘找到並帶回這裡來才妥當,越快越好,便道︰「四姐,我們倆一起去找人開了門?」

    林謹容搖頭︰「我不敢亂走。不過,要是有人問起來,短時間內我倒是可以替你遮掩。」

    林五眼楮亮亮地看了林謹容一眼,臉上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來︰「我記你的情了。」周氏當家,她自也有幾分薄面,何需她自己跑這一趟?溜出去隨便找個丫頭就能替她辦事。

    林謹容垂下眼簾,看著林五粉藍色的裙角歡快地消失在自己的眼簾裡,一時不由有些發怔。她該不該?算計懲罰陸緘怎麼都該,但順水推舟,算計三個堂妹之一替自己嫁給他應不應該?

    儘管她之前一連做了兩個假設,反覆告訴自己,這事兒完全可以做,完全有理由做,只要她不嫁,這三個堂妹中必然有一個要嫁,她們都比她聰明厲害,父母比她得力,一定不會過得似她那般悲慘。但一個念頭還是不可遏制地冒了出來——萬一她們最後還是她那樣悲慘的結局呢?

    明知道完全有可能悲慘收場,她還親手去促成這件事,她又和她最痛恨的那些沒良心不講道義不顧骨肉之情的人又有什麼區別?!三個堂妹和她的感情雖然說不上深厚,彼此之間還有齟齬,可也沒什麼殺身滅家的深仇大恨。林謹容矛盾著,被咬破的舌尖一跳一跳的疼,握住扇柄的手鬆了又緊,緊了又鬆。良久方暗嘆了口氣,見機行事罷。

    此時眾人已經分批次拜壽完畢,盡都入了席。女人們就留在此處接待女客,男人們卻是往外頭去待外男了。陸雲自是要同林家姐妹一席,姐妹按長幼秩序坐定,林六和林七注意到林五和信兒都不見了,對視了一眼,靠過來套林謹容的話︰「四姐,你可知道五姐去哪兒了?」

    林謹容不動聲色地道︰「知道,她去方便一下。」

    雙胞胎雖則不信,卻也不好明說什麼,便都只是笑︰「五姐事兒真多。」

    林謹容微微一笑,也不答是,也不答不是。

    林六便笑︰「四姐,你見過陸家二表哥了麼?」

    林謹容照舊是雲淡風輕地回答︰「見過了。」

    雙胞胎又對視了一眼,需知,她們幾個人當中,必須有一個要嫁給陸緘的,而林謹容排行最前,不說一定就是她,她的機會卻是不小。林七便脆生生地道︰「他在做什麼?你們說話了麼?」

    林謹容漠然道︰「他和吳二哥一處,我沒有和他說話,只同吳二哥說了。」

    林六便笑︰「吳二哥和四姐一直都挺說得來的。我記得,他的親姑母就是四姐的舅母吧?」

    林謹容不置可否。

    林謹音卻聽不慣了,便指指一旁好奇地看她們姐妹說悄悄話的陸雲,沉了臉擺出姐姐的威風沉聲道︰「總說他們做什麼?你們年紀漸漸大了,說話也要注意分寸和場合,休要讓人說林家的女兒沒規矩。」

    林三和林四姐妹倆都是一樣的木訥無趣,偏還讓人無法反詰,雙胞胎幾乎是同時摸了摸自家的鼻子,露出一臉的無趣來。林謹容笑了笑,暗暗抱住了林謹音的手臂。

    林五趕在開席前輕手輕腳地走進來,笑得眉眼彎彎的挨著林謹容坐了,小聲道︰「弄好了。等會兒讓他來謝咱們,你想想向他要什麼謝禮?」



第14章 謝禮

    她要什麼謝禮?她要陸緘和林玉珍母子間離心離德!她要他們都不好過!這個,陸緘可給不了她。林謹容推辭道︰「和我有什麼關係?我不過就是和五妹說了一句實話而已。你向誰打聽打聽不到?」

    見林謹容不但不居功,而且還有撇清的意思,林五高興得要不得,親自夾了林謹容最愛吃的乳羊肉放在她面前的碟子裡,笑道︰「四姐,你吃。」雖不便言明是要謝她的意思,卻是明明白白的表示出了親熱。

    雙胞胎見狀,立刻停下討好陸雲,轉而懷疑地看著她二人在偷偷搗什麼鬼。

    林謹容只管低頭用餐,幾次興奮的林五想同她說話,她都只是打手勢,表示食不言,寢不語。林五雖連踫了幾次壁,想著她自來話不多,又守規矩,也就罷了。

    倒是陸雲見林謹容吃得香,便也讓丫頭照著相同的菜式夾給她︰「真的這麼好吃?我嘗嘗?」又好奇地問林謹容︰「四表姐,你不怕長胖?」

    她是客人,林謹容不好不答話,便淡淡一笑︰「真要長胖,那是喝口水也會長胖的,我不是硬塞,也沒有貪多,不怕。」

    林五就捂著嘴看著本來就顯得有些珠圓玉潤的雙胞胎笑︰「那是,有些人就是恨不得成天只喝水,那也得長胖。」

    林七眼楮一瞪,就要發飆,林六扯了扯她,示意陸雲在一旁看著的,丟臉。林七這才生生忍了這口氣,假作不曾聽見。

    林五小得意了一把。

    主席那邊,正是熱鬧的時候。林玉珍到底是出門見過世面的人,笑語如珠地領著一群人給林老太勸酒逗笑,三兩下就把氣氛給充分調動起來,哄得林老太眉開眼笑,指著她只是笑︰「你這猴兒,做了娘還這般皮。」

    而陸緘,也在這個時候急匆匆地趕了進來。

    一直暗自關注著的林謹容立刻放了筷子,取了帕子優雅地擦了擦嘴角,等著看戲。

    陸緘不愧是陸緘,即便是出了這樣大的差錯,即便是看到了眾人形色各異的表情,即便是看到林玉珍陡然變得僵硬的臉,他也還是一貫的冷靜沉默,面上絲毫不見慌色,只安靜沉穩地往林老太面前走去。

    陸家二太太宋氏一臉的笑意,熱情地揚聲朝他招呼︰「二郎,我們在這裡。」隨著這聲喊,陸緘成了全場最閃亮的存在,眾人的笑聲驟然低了下來,全都去打量他和林玉珍。

    這下子,林玉珍臉上的表情更僵硬了,那笑容再也維持不下去。林謹容很清晰地看到她的眉腳控制不住地抽搐了幾下,眼裡冒出怒火和屈辱來,嘴唇也抿得緊緊的,一副想發作,卻又發作不出來的樣子,說不出的憋屈。

    夠難堪的吧?愛說謊愛虛榮,心胸狹窄的姑母大人?這份謝禮她真是滿意極了。讀書人下棋成癡本是件很風雅的傻事,若是親生的,也不過就是責怪幾句,可不是親生的,無意也就成了有意。林謹容不由一陣快意。

    陸雲低低地「啊呀!」了一聲,放了筷子就起身去攔陸緘。

    也不怪她們母女難堪,適才拜壽的時候,陸緘失禮不曾出現,是林玉珍親口和林家眾人說他不舒服,就先讓他回去了的,陸雲還紅口白牙地編了一席話,替陸緘向林老太磕頭拜壽。可現在,當著這麼多人的面,陸緘卻出現了,還精神抖擻地站在眾人面前,等於當面戳穿了林玉珍為了維持面子而說的謊言。她們怎能不難堪?

    林五本來含著笑自得看著這一切,見狀也收起了笑容,偷偷問林謹容︰「怎麼了?怎麼了?好似姑母不太高興的樣子?雲妹妹怎麼也不太對勁呢。」

    「不知道呢,陸家表哥誤了事,姑母大概是會有點生氣的吧。」林謹容托著腮眨了眨眼。所謂自作孽不可活,林玉珍要是老老實實的說實話,別那麼顧面子,此刻又怎會被揭穿謊言,丟了臉面?她也不想想,今日這麼多人進進出出的,陸緘和吳襄躲在亭子裡下棋忘了來拜壽這樣的事情是瞞得住的?

    陸雲已然飛快地跑到陸緘身邊,關心地提醒他道︰「哥哥,你不是身子不舒服麼?怎麼又來了?」接著又小聲道︰「你沒遇到母親派去尋你的人?」

    陸緘是跟著林五派去的人抄近道過來的,又怎會遇上林玉珍派去尋他的人?但這會兒說這些根本沒用,他只柔和地看了陸雲一眼,也不答話,也不用墊子,撩起袍子就那樣給仍然笑得一臉褶子的林老太磕了個頭,朗聲道︰「外祖母,孫兒給你磕頭賀壽。」此外一句解釋都沒有。

    林老太也是個極好面子的,心裡雖然很不高興,到底要顧惜愛女的體面,便極親熱地道︰「快起來,快起來。你這孩子,既然身子不舒服,就該去歇著,怎麼又來了?自家人,何必如此小心?」

    陸緘也沒甚可和她客套的話,只淡淡一笑︰「孫兒是特意來給您老人家賀壽的,沒磕著頭心裡不安。」

    陸雲在一旁偷偷看著林玉珍的表情笑道︰「哥哥就是這樣較真的性子。」

    不是自己養的就不是自己養的,這才回來幾天?就挑了這個時候來下她的臉面!這小畜生,平日裡可真沒看出來!枉她教養了他那麼多年!他就是這樣回報她的?難道是積怨多日,受了那誰的一挑撥,就忘了他能有今日是靠的誰?林玉珍心中怒火沖天,不但氣極了陸緘,也恨透了那「誰」,勉強鬆了鬆緊繃的臉皮,擠出一個難看到了極點的笑容來,硬邦邦地道︰「既已經給你外祖母磕了頭,就自去歇著罷。」即便是盡力掩蓋,任誰都能看得出她的不快和憤怒來。

    「是,母親。」陸緘垂了手,半垂著眼簾行了個禮,輕輕退了出去,走到門口的時候猛地一旋身,淡竹葉青的袍子很快就消失在了門口。

    「哥哥!」陸雲也顧不上吃席,趕緊追了出去。

    這對母子間暗藏的不快和僵硬,但凡有眼楮的都能看得出來。

    林五和雙胞胎都有些懵了,雙胞胎心心唸唸都是怪吳襄害了陸緘,林七甚至連吳襄是個掃把星的話都說出來了。

    林五則是坐立不安,扯著林謹容的袖子小聲道︰「四姐,好像我好心辦壞事了?早知道我就不讓人去喊他了,省得讓姑母當眾丟臉,遷怒在他身上。哎呀,他會不會怨我?」她適才讓人去叫陸緘的時候,還特意交代過,一定要讓他知曉是她派去的人,是她做的人情。

    林謹容垂著眼道︰「你就放心吧,你是好心,他不會怨你。」也不知道陸緘身上到底有股什麼魔力?為何這三個堂妹一見到他,心裡眼裡就只有他?明知道他是繼子,地位尷尬,卻還千方百計地想得到他的青睞?是了,人英俊風流,看著斯文儒雅,又有才學,怕是想著不靠父母也早晚要出人頭地,深閨中的女子不愛他這種人又愛誰?

    她閉了閉眼,笑別人作甚?那時候她年紀雖小,卻也是默默喜歡他的。說不出喜歡他什麼,就是沒事兒的時候就想多看他兩眼,看得多了,想的自然也就多了。

    陸家提親,陶氏的處境正無比艱難,便歡天喜地的應了。她雖然也擔心過陸緘這樣的身份,嫁過去可能會不好受,但左思右想,還是很高興。她天真的以為,林玉珍好歹是她的親姑母,她們身上流著林家的血,林玉珍不會太苛刻她,陸緘溫文爾雅,也不是那種輕浮惡毒之輩,兩家又是世婚,只要她真心待他們,又怎會過不好日子呢?更何況還能緩解母親和七弟的處境,何樂而不為?

    誰曾想她會把日子過到那個地步?夾在陸緘的親生父母和養父母之間左右為難,夾在丈夫和親姑母之間進退維艱。最親的姑母恰恰就是心胸最狹窄,最挑剔她,最看不慣她的人;她以為溫文爾雅,不是輕浮凶狠之輩的丈夫恰恰就是待她最冷淡,最刺心的那個人,他不曾打過她,也不曾辱罵過她,他不過就是對她視而不見罷了,對她的話說得最重的一次,大概也就是愛子夭亡的時候,他血紅著眼定定地看了低頭流淚的她半晌,只說了一句︰「真後悔讓你生了他。」就是這句話,擊毀了她所有的自尊和信心,她也不耐煩再同他說一個字。可就是這樣,最後他領她去江神廟,說一起逃走的時候,她卻輕易地原諒了他。

    還有比她更自甘下賤的人麼?林謹容輕輕轉了轉面前的小素瓷酒杯,一口飲盡了杯中的蜜酒。蜜酒雖甜,卻終是酒,本就有傷的舌尖一下子火辣辣的疼,她忙從袖中取了帕子去擦眼角的淚花,含著笑道︰「疼死我了。咬著舌頭了。」

    喝口酒也會咬著舌頭?林謹音詫異地看了她一眼,擔憂地摸了摸她的額頭︰「是不是還沒好?若不舒服就先回去歇著,祖母那裡我會去說,不會有人怪你的。」

    不過一小杯蜜酒,林謹容卻覺得有些暈了。便軟軟地靠在林謹音的身上,低聲道︰「姐姐,我沒事,讓我和你多呆一會兒。真喜歡和姐姐在一起。」

    林謹音摸了摸她的臉,愛憐地道︰「你這個傻姑娘,姐姐就在你身邊呢,夜裡搬過來和我一起住?」

作者: 熊大嬸    時間: 2012-9-17 12:24 PM

本帖最後由 chenliping3410 於 2012-9-21 10:10 PM 編輯

第15章 蟈蟈(一)


     一聽說要自己和林謹音一起住,林謹容突然酒醒了,顧左右而言他︰你瞧黃姨娘今日可真乖呢。那邊黃姨       娘乖巧地伺立在陶氏的身後,滿臉微笑地遞帕子布菜,要多慇勤就有多慇勤。陶氏也沒有特意挑她的毛 眼,只是不大搭理她就是了。

    林謹音的注意力果然被吸引了過去,看了幾眼,笑道︰果然呢,怎就突然轉了性?

    「
姐姐還不知道?林謹容便把林亦之的事情說給林謹音聽,又把她和黃姨娘說的話透了一些。

   
林謹音發自內心地笑起來,親暱地掐她的臉頰︰長大了啊?還怕你平日就軟弱,經過這事兒更軟弱膽小怕事呢。現在看來,倒是意外之喜。

   
林謹容心口一跳,掩飾地道︰我這些天想明白了,總是忍讓是不行的,我也大了,得學著替母親分憂。

   
林謹音輕輕嘆了口氣︰這樣也好,不然我就是出了門也不放心。母親那個脾氣呀,勇猛有餘智謀不足……」說到這裡,她住了嘴,有一搭沒一搭地摳著面前瓷碟上的花紋,一臉的心事。

   
林謹容見氣氛沉悶,便促狹地笑道︰姐姐可有見著大表哥?

   
林謹音緋紅了臉,啐道︰他在外院,我在內院,怎會見著他?

   
林謹容撐著下巴道︰我也許久沒見大表哥了。我要是和娘說要帶著七弟去看他,娘一定不會攔著我。小時候大表哥待我們可好了,也不知道此番帶了什麼好玩的來給我們?然後瞟了瞟林謹音。親戚都是越走越親的,她想打聽榷場的事情,要借助陶鳳棠的地方太多了,所以這話也不是完全逗弄林謹音的。

   
林謹音細白的牙齒輕輕咬著紅潤的唇,微微一扭身子,沒好氣地道︰你要去看就自去看,和我說做什麼?

   
林謹容看著姐姐的彆扭害羞樣,不由歡快地笑起來。她前世最羨慕的人就是林謹音,林謹音和陶鳳棠,那是過得幸福又甜蜜,舅母和舅舅待林謹音又好,真是讓人羨慕極了。這一次,她可有機會遇到這樣的良緣?

   
不多時,陸雲自外面走了進來。不等她坐定,雙胞胎和林五便迫不及待地問她︰怎麼樣?二表哥不會挨罰吧?

   
陸雲十分勉強的笑道︰沒事。哥哥他去外頭入席了。她略微頓了頓,用十分認真,然則在林謹容聽來反而是欲蓋彌彰的口氣道︰其實我母親看著嚴厲,但對哥哥是十分寬容疼寵的。哥哥呢,待我們也很好,我最喜歡哥哥了。

   
他們兄妹的感情很好這倒是事實,但母子間和父子間麼,那就不好說了,那是貌合神離,各有各的打算。林謹容回眸去看林玉珍,林玉珍已經又綻開了笑顏陪著眾人,只笑得漫不經心,心事重重。

   
壽宴散後,眾人簇擁著林老太往外頭去看戲。那戲檯子搭在水邊,看戲的地兒是座兩層的樓。樓下是男客,樓上是女客,又熱鬧又不至於亂了禮。

   
按理這麼多的客人是坐不下的,但有些客人有事或只是來應景的,散了席就告辭而去,剩下的都是和林家有親或是關係較近的人,故而地方大小倒也合適。

   
戲台上表演的那位女伶乃是這一片最有名的,甫一亮相就博得了個滿場喝彩。林謹容自來不好這個,加上飯飽神虛,坐在角落裡看了一會兒,眼神就開始發直渙散,只有看到林玉珍和陸二太太之間的暗潮洶湧時才有些精神,突然間頭皮一疼,所有的睡意煙消雲散。

   
林謹容生氣的捂著頭皮轉過頭去,只見林慎之笑瞇瞇地站在她身後,手裡還拿著她幾根頭髮,一臉的調皮得意樣。

   
林謹容頭痛的將他扯到自己身邊,斥道︰好生生地怎會想起來扯我的頭髮?誰教你的?

   
林慎之指了指樓梯口︰我和陸五哥打賭,我若是扯了你一根頭髮,他就給我那只蟈蟈兒。因為他來得不易,自小就被養得有些嬌,又有些調皮,全然不當自己做了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對林謹容的怒容更是怕也不怕的,姐姐的一根頭髮換一隻蟈蟈,自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大事。

   
林謹容心裡陡然生起一股怒氣來,磨著牙問林慎之︰這般說來,若是有人答應給你一個金蟈蟈兒,要你斷我一根手指,你也答應?前世時,林慎之是沒什麼出息的,甚至為了一個女伶聽人教唆去偷林三老爺珍藏的古銅彝,氣得林三老爺狠狠打了他一頓,淪為家族間的敗家子和笑談,陶氏又氣又痛又沒臉,病了足足半年多,此後性情變得越發乖張孤僻,這一世她再不要林慎之成那鬼樣兒!

    「
……」林慎之見林謹容神色嚴肅,全不似開玩笑,就有些惴惴不安地看向林謹音討情。林謹音乍然看到林謹容的神色,覺得她有些小題大做了,便扯了扯林謹容,低聲道︰不過是小孩子的玩意兒,教訓幾句也就得了,你當什麼真?大喜的日子說的什麼話?

   
林謹容掃了周圍幾個看過來的姐妹親眷們一眼,扯了林慎之往外頭去教訓。林謹音見狀不放心,也想跟了出去,但想了想,又覺著這樣大張旗鼓的反而不好,便只是招手叫春芽和荔枝趕緊跟上去,自己照舊坐下看戲。

   
林謹容一口氣把林慎之拖到樓梯口,扯著他下樓。林慎之見勢不妙張口要喊娘,林謹容惡狠狠地道︰你敢叫!叫了我就把你那蟈蟈兒踩得稀爛!

   
林慎之紅了眼楮︰壞四姐,你敢!

   
林謹容凶橫地道︰我怎麼不敢?那是我的頭髮換來的,我想怎麼著就怎麼著!隨即聲音一軟,不過你若是聽我的話,我就饒了它一命。

   
荔枝和春芽在後頭看著,困惑地對視了一眼。四姑娘今日是怎麼了?從前可沒見過她這樣子,她自來都是一副溫溫和和,乖乖巧巧的安靜模樣。莫非吃那一嚇把性子給嚇變了?

   
卻見林慎之眼裡迅速瀰漫起一層濕氣,可憐兮兮地看著林謹容求饒︰四姐,我錯了。

   
他本來生得粉嫩漂亮,一雙眼楮又黑又濕,看起來說不出的可愛可憐,林謹容心裡一軟,幾乎就想去摸他的頭,手伸了伸又堅定地縮了回去,淡淡地道︰你倒是說給我聽聽,你錯在什麼地方?

   
林慎之張著一張粉紅的小嘴,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只得乖順地跟著林謹容下樓,小聲哀求︰四姐,我分那蟈蟈兒給你玩好不好?

   
林謹容也不說好,也不說不好,動作卻溫柔了許多。七弟還是個什麼都不懂的孩子呢,趁著現在還早,她慢慢教他這些道理也就是了。

   
荔枝和春芽見狀,也就不出聲阻止,只牢牢跟了姐弟二人下樓不提。

   
才下了樓梯,就見陸綸猛地從一旁探出頭來,黑亮的胖臉上滿是討好的笑︰四妹妹,你終於下來了。

   
林謹容瞪了他一眼,理也不理他,只把林慎之拉到一旁的竹林裡,壓低聲音道︰君子愛財取之有道,你想要蟈蟈兒,有很多種方法可以得到,或是帶了人去捉,或是開口同我們任何一個人講,就沒有得不到的。為何非得如此?

   
因見林慎之似是不懂,也不甚以為然,便抬手扯了他一根頭髮,悶聲道︰疼不疼?

   
林慎之立刻捂著頭皮道︰疼。但也不算了,不過就是幾根頭髮而已。我已經認錯了,你還要怎樣?你不疼我了!然後只顧抬眼去看躲在林謹容身後朝他擠眉弄眼的陸綸。

    「
好,一根頭髮而已,不算疼。林謹容便拉了他的手,比劃著︰那若是一根手指呢?一隻手呢?或是一隻腳,甚至於一顆頭呢?她的聲音越來越高,越來越嚴厲,今日是為了一隻蟈蟈,但這世上好玩動人心的何止一隻蟈蟈?!身不正,心不正,行不正,日積月累就要走歪門邪道,你要人怎麼瞧得起你!

   
陸綸聽著就似是在數落自己,聽不下去了,咳嗽了一聲走出來道︰好了,都是我的錯,你要怪就怪我好了。不過是想同你開個玩笑,想叫你下樓來玩而已。看你這凶巴巴的樣子,嘖嘖,病一場倒變了個樣子啊……」

   
林謹容認真地看著他道︰陸五哥,和你沒關係。我在教我七弟做人的道理。

   
陸綸臉紅地道︰他還小,也只是一根頭髮。你要出氣,來扯我的頭髮好了。說著果真把頭朝林謹容歪過來。

   
林謹容後退了一步,道︰我不是為了我的頭髮,而是因為他還小,很多道理他都不懂,一不小心可能就會走歪了,所以我才要教他做人的道理。

    「
小題大做,哪裡就到了那個地步?陸綸無聊地摸著頭道︰我怎麼覺得我都不認得你了,原來雖然愛哭好歹還好玩,現在卻一套一套的說些無用的大道理,真是無趣極了。

    「
陸五弟,四妹妹說得對。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莫因善小而不為,莫以惡小而為之。是該從小就把這個道理教給七弟知曉的。吳襄笑瞇瞇地同陸緘、陸經、林亦之一道走了過來。



第16章 蟈蟈(二)


    酸死了,我說不過你們行了麼?陸綸皺著眉將手在鼻前 他不愛讀書,他最大的願望就是考武舉,有朝一日銀盔銀甲,橫槍立馬,做個威風凜凜、保家衛國的大將軍,大英雄。

    吳襄並不以為意,只微微一笑,走到林慎之身邊輕輕摸摸他的頭,同林謹容道︰「雖則是這樣,但凡事都有個循序漸進的過程,一口也吞不掉個胖子。要慢慢同他講,耳濡目染,久而久之,他才會記在心裡,自覺遵循。」

    陸緘一出現,林謹容就不自在,恨不得趕緊離得遠遠的,便垂著眼道︰「知道了。」

    陸綸不耐煩起來,「我說,你們不看戲,跑出來做什麼?」

    吳襄似笑非笑地看了看陸緘︰「陸二哥有些悶,我領他出來走走。」其實是陸緘只顧著下棋忘了拜壽的事情洩了,於是林家一群以外祖父、舅舅、表哥自居的男人們把他圍在中間,你來我去,含沙射影地教導他光有才氣不夠,還要講孝義,有德行才是真君子風範,將來也才能有大成就。吳襄看不下去,言明是他自己拖著陸緘下棋才誤的事,接著又尋借口領陸緘出來散悶。

    陸經笑得眼楮瞇成一條縫︰「就是,裡面又悶又吵。」

    陸緘看了陸經一眼,淡淡地瞥開眼,看向一旁的竹枝竹葉,臉上看不出高興,也看不出不高興,只一雙眼楮深黑似潭水。

    作為始作俑者,林謹容立刻就猜到了真相,她飛速地看了陸緘和吳襄一眼,又垂下了睫毛。

    到底還是又要做好友了嗎?上一世的時候,吳襄和陸緘本是形影不離的好友,後來卻因為莫名的原因而生分了,乃至於當面撞見都一個裝作不曾看見一個。原因她半點不知,聽陸雲提了幾句後,也覺著這樣很不好,便想居中勸勸。可陸緘一不和她說原因,二是一聽到她提吳襄就翻臉。有一次,他正與她一同在雪地上賞梅點茶,她見他的心情不錯,便大著膽子提了提,陸緘竟勃然變色,一腳把茶桌給踢翻了,甩袖而去。只剩下莫名其妙的她委屈地看著一地的殘茶和碎瓷傷心流淚。

    然後那夜他徹夜不歸;再然後她再不敢在他面前提吳襄;再然後她就是遇到吳襄與吳襄打招呼也是偷偷摸摸不敢讓他知曉;再然後獨子早夭,他對她積怨越深;再然後他和她漸行漸遠,話都說不上了;再然後麼,就是他要了她的命啦!這個朋友,反正最後都做不成,不如現在就別做了罷!

    林謹容慢慢抬起頭來,看著陸綸燦然一笑︰「陸五哥,把你那蟈蟈兒拿出來我看看。」

    本來蔫蔫的陸綸立刻一掃剛才的沮喪,得意洋洋地道︰「你不是罵你七弟罵得凶得很麼?還要看蟈蟈兒做什麼?」

    林謹容道︰「好歹要了我幾根頭髮呢,再說,你也不能在我七弟面前失信。」

    「罷了,咱說話要言而有信。」陸綸擺足了譜,方一歪下巴,命一旁的小廝長安︰「拿來!」

    長安笑嘻嘻地從腰間取了一隻用麥秸精編而成的蟈蟈籠,獻寶似地遞到陸綸手裡。陸綸臭屁地一抖袖子,將那蟈蟈籠托高了,挺著小肚子招呼眾人︰「都來看看我這大將軍,這可不是隨便就能弄到的貨色!」

    林慎之興奮得小臉紅通通的,踮著腳扯陸綸的袖子︰「給我!陸五哥快給我!」

    陸綸捏了他的臉頰一把,大方地道︰「拿去!」

    「四姐,你們在做什麼?」林七的聲音帶著一絲顯而易見的興奮脆生生地響起來。

    林謹容循聲望去,但見三個堂妹和陸雲帶著幾個丫頭婆子,神色各異地站在不遠處盯著自己看。雙胞胎一副抓到賊的樣子,林五則嘟著嘴,好似是在怨自己不叫她。陸雲則是溫溫柔柔地笑著,看著讓人十分舒服。

    林謹容才懶得管她們怎麼想的,只淡淡指了指林慎之手裡的蟈蟈籠子︰「在看蟈蟈。」

    幾個小姑娘便嘻嘻哈哈地走了過來,勉強壓住了臉上的羞意,假作鎮定地與吳襄、陸緘等人見過禮,然後七嘴八舌地道︰「是蟈蟈兒呀,讓我瞧瞧。」「好大的個頭!想必挺厲害?」「是哪兒來的?」

    陸綸得意極了︰「自然是我帶來的。」

    「真漂亮,給我了罷?」林七在林家女孩子中年紀最小,自來最受寵,也最霸道,不等陸綸答應,劈手就從林慎之手裡奪了去,笑嘻嘻地拿給身邊的丫頭,要叫丫頭替她收起來。

    林慎之大急,忍不住帶了哭腔道︰「是我的,是我的。」然後踮起腳去搶林七手裡的蟈蟈籠。

    林七適才有那舉動,無非是顯擺,表示自己在眾姐妹中高人一籌,好叫人另眼相看。此刻見林慎之這樣兒,心中就有些羞惱,覺著林慎之真是討厭。父母就是兒女的膽,林七何曾把他一個小東西看在眼裡,便一手拿穩了蟈蟈籠,一手按在林慎之的肩頭上,猛地就是一推,斥道︰「分明是陸五哥的,怎麼倒變成了你的?沒規矩!愛哭蟲,走遠些!」

    林謹容伸手去扶,卻是來不及,林慎之往後一倒,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須臾就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一張粉臉漲得硃砂樣紅。林七有些著慌,林六卻皺眉道︰「老七!你怎麼這麼賴皮!你七姐不過輕輕推你一下,就值得你這樣坐在地上騙人放聲嚎哭?小小年紀就不學好,全然沒有半點氣度,一身的痞氣!」

    「這本來就是他的蟈蟈!做姐姐的不聲不響搶了幼弟的蟈蟈,還要幼弟任打任罵,哭都不許哭?這是誰家的規矩?我們林家可沒人這麼教過!」吃人還要羞人,這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後一次,林謹容早忘了週遭的一切存在,怒火沖天地陰沉著臉上前將林慎之拉起摟在懷裡,一邊給他拭淚,一邊低聲道︰「男子漢呢,多大點事,也值得你坐在地上掉淚?」待得林慎之收聲了,方冷臉看著雙胞胎︰「他人雖小,卻也是你們的兄弟,你們不愛惜他也就算了,但錯了就得和他賠禮道歉。」

    雙胞胎見她黑著臉氣勢洶洶地撲上來,全不似從前的溫柔沉默膽怯,不由有些怯了。林七瞪著眼,虛張聲勢︰「四姐你說清楚,誰打他罵他了?分明就是他仗著自己年紀小耍賴皮!再說了,是他的蟈蟈麼?分明是陸五哥的。你仗著自己是姐姐,就要耍橫?!」

    林謹容冷冷地睨著她,往前進了一步,她發育得比較早,比林六和林七都高了半個頭,這樣居高臨下地一逼,就逼得林七不自覺地往後退了一步,仰著頭道︰「難道你還敢打我?」

    要欺負她的弟弟,就從她身上踏過去!林謹容攥緊了拳頭在她面前晃了晃,冷笑道︰「道歉!」如果這雙胞胎姐妹再不識好歹,她自不怕當眾教訓她們,留下一個惡名,這惡名正是師出有名。

    有丫頭見勢頭不妙,要上前相勸,給林謹容一個凌厲的眼風就給嚇得往後退了一步。荔枝和春芽也是不露痕跡地站在了林謹容和林慎之身邊。

    見堂姐妹們掐架,全然毀了形象,再加上是她最恨的雙胞胎吃癟,林五不由心花怒放,搖著扇子義正辭嚴地幫腔道︰「七妹,你太過分了!我們都看清楚了是你不講道理,欺負七弟!六妹,你也是,不分青紅皂白就惡語相向,實在不是做姐姐的該有的行為。快賠禮吧。」然後含笑上前去哄林慎之︰「七弟別哭了,五姐那裡有好吃的水晶糕,給你吃好不好?」

    林六憎惡地瞅了林五一眼,然後又看了看一旁的男孩子們,立刻變了張笑臉插在林謹容和林七之間勸道︰「算了,算了,是誤會嘛。我們先前都看到是陸五哥拿出來的,陸五哥也說是他帶來的,誰知他不聲不響就突然送給了七弟?我們不知道嘛。今日是祖母的好日子,自家姐妹,說開就算了,四姐又何必讓表哥們看笑話?」聽著是好話,言下之意卻是林謹容得理不饒人,不識大體。

    看笑話又如何?光有個虛面子能當飯吃得的?她前世就是太顧那個虛面子了,所以才死要面子活受罪!林謹容不屑地嗤笑了一聲︰「七弟雖小,但也自有臉面,做姐姐的都不給他臉面,不以身作則,今後還要叫他怎麼做人?」

    陸綸早就氣得要不得,聞言便把林六往旁一撥拉,把又黑又胖的手往林七面前一伸,瞪著眼楮道︰「拿來!這本就是我送給林七弟的,你竟想霸去不成?就沒見過你這種女人,不講道理,不懂規矩!也不怕將來沒人要!」

    女人?!十一二歲,粉生生的小姑娘竟被他稱作女人!女孩子們的臉色都略微變了變,林六和林七的臉都黑了,陸雲想笑又不敢笑,一張臉憋得通紅,林五則是毫無顧忌地「撲哧」一聲笑出來,吳襄彎了眼,陸緘眼裡也露出幾分淡淡的笑意來。

    只有陸經板著臉去打陸綸︰「你這個混賬!誰叫你這樣說妹妹的?這般口無遮擋,看我不回稟了母親,打得你找不到北!」

    陸綸咆哮︰「陸老三!你再踫我試試!」臉紅脖子粗地對著林七吼得更大聲︰「林七!還我的蟈蟈來!我的蟈蟈就是踩死了也不給你!死女人!」


作者: 熊大嬸    時間: 2012-9-17 12:29 PM

本帖最後由 熊大嬸 於 2012-9-19 01:11 PM 編輯

第17章蟈蟈(三)

    “黑胖子!你竟敢這樣罵我?”林七好半天才勉強擠出這句話來,紅了眼圈委屈地看向周圍眾人,但見林亦之把眼看著天空裝作什麼都沒看見,陸經仍然一臉莫名其妙的死人笑,吳襄雖一本正經,眼角卻是彎的,陸緘則是淡淡地看著她,一雙好看的眼楮里似是充滿了鄙夷和不屑,林謹容和林五更是不用說了,一臉的厭棄,而陸雲則半垂著眼聳著肩頭在抖動。

    她今日丟大臉了!林七那可憐的少女的自尊心頓時受到了非常嚴重的傷害,所有的血呼地一下往頭上涌去,她不假思索地將手里的蟈蟈籠往地上使勁一砸,跳著腳上去踩了個稀爛,嗚咽悲號一聲︰“你們都欺負我!我要告訴祖母去!”然後捂著臉朝竹林外就是一趟。

    “七妹!”林六見狀,恨恨地瞪了林謹容姐弟一眼,也跟著追了出去。

    雙胞胎那嬌縱的性子,必然不會善罷甘休,春芽想了想,也趕緊快步追了出去。

    “最毒不過婦人心,這話果然是真的,這蟈蟈兒招她還是惹她了?我費了多大力氣才得來,就這般送了命,真是命苦呀。”陸綸搖頭晃腦地嘆了一口氣,又鄙夷地道︰“多大的人了,自己犯了錯還好意思倒打一耙去告大人,呸呸呸!真無恥!”

    “哎呀,七妹本來就在換牙嘛!她不無齒誰無齒?”林五風趣地幽了一默,笑道︰“她自來就是這樣的脾氣,不懂事的,倒叫表哥們看笑話了。”邊說眼楮邊往陸緘身上瞟,陸緘察覺了,朝她淡淡一笑,林五頓時嚇得睫毛一顫,一張臉紅得猶如滴血,滿心想的都是,他朝她笑了,他沒怪她!他記她的情!想著就脫口而出︰“二表哥,先前我不是有意的,你別怨我。”

    陸緘認真地道︰“表妹多慮了。本就是我自己的錯,怎會怨你?沒來得及同你道謝,謝謝你了。”

    他的樣子並不似作偽,林五頓時大喜過望。想來也是,林六和林七那種品行,誰會喜歡她們?還有平時溫柔嫻靜的四姐,今日竟也會做出這種彪悍凶惡的事情來,多虧得陸五那只蟈蟈,真是她的福星。四個姐妹同時倒了三個,林五笑彎了眉眼。

    正自陶醉間,就聽一旁的林慎之扯著那還沾著綠色汁液的爛蟈蟈籠子,蹲在地上咋呼呼地一聲哭將起來。他那眼淚來得便宜,不要錢似的一串串直往下淌,一會兒功夫就把他面前的泥地給浸濕了一大塊。

    林謹容看得頭痛,只好蹲下去安撫他︰“別哭了,過兩天我另外想法子給你尋一只更好的。”

    林慎之不聽,扯著她的袖子哭得聲嘶力竭︰“我要它活過來!我就要原模原樣的那一個!”

    陸綸皺眉道︰“林七弟你好沒道理!死了就是死了,哪兒能活過來?大不了我改日另外尋只好的給你。你守著你四姐哭啥哭?有本事就去踩你七姐幾腳!”

    林謹容哭笑不得,也不嫌林慎之手上沾滿了髒兮兮的死蟈蟈的醬汁和泥,只將他摟在懷里,輕輕拍著他的後背,柔聲哄道︰“好,好,咱們想法子讓它活過來,就要原模原樣的。七弟別哭了啊,咱已經長大了呢,人家要笑,乖。”

    林慎之摟著姐姐的脖子,哭聲漸漸低了。林謹容抱著弟弟又軟又暖的身子,一種久違了的又軟又酸的感覺突如其來地襲上心頭,曾幾何時,她也是這樣抱著一個軟軟小小的身子輕聲哄著搖著,可是她走開不過一眨眼的功夫,那小生命就變冷變硬再也不會哭不會笑了。到底是誰的錯?林謹容頓的心口頓時一陣刺痛,眼角也發酸起來,只兀自拼命忍住了。

    “看看林七弟這樣子……”吳襄眼里有了幾分笑意,低聲同陸緘道︰“我想起我小時候犯橫,我大姐哄我的事情了。”

    陸緘沉默地看著林謹容姐弟倆的背影,不發一言。

    林亦之在一旁磨蹭觀望了許久,才走到林謹容姐弟身邊試探著道︰“七弟你別傷心了,我那只金錢龜借你玩幾天。明日我就讓人去給你捉蟈蟈,雖不見得有這個好,但也能挑出不錯的來。”

    林謹容詫異地看了他一眼,朝他點了點頭︰“哥哥有心了。”到底是隔了一層,如果林亦之是她的胞兄,又怎會眼看著雙胞胎欺負林慎之而沒有任何舉動,直到這個時候才上前來示好?不過也罷了,她原也不需他待他們親密無間,兩肋插刀,所以是連多的想法都沒有。

    林亦之得了她一聲謝,忙在她耳邊低聲道︰“六妹和七妹一定會去告你狀的,怎麼辦?”

    林謹容漠然道︰“不怎麼辦,是怎樣就怎樣。本就是她們無理,這麼多人都看見的。”難不成要讓她眼睜睜地看著幼弟被雙胞胎欺負而忍氣吞聲?都是林家的子孫,憑什麼要讓三房的人受氣?忍氣吞聲,不過是讓其他兩房越發看不起三房,想怎麼踩就怎麼踩罷了。

    林亦之擔憂地道︰“二伯母必不會善罷甘休的。”二房太過受寵,自來爭強好勝慣了,野心愈大,最近甚至有想同大房爭個高低的勢頭,這會兒林謹容和陸綸一道,讓雙胞胎在陸、吳兩家的子弟面前本性畢露,出了大丑,二伯母又豈會輕易饒了林謹容?別說她,就怕是自己也要遭了池魚之殃。

    林謹容抬眼看著林亦之︰“哥哥你怕?我卻是不怕的,誰要當著我的面欺負我的兄弟姐妹,除非從我身上踏過去!”這一句話,她說得斬釘截鐵,從前那個凡事總想息事寧人和稀泥,怯懦習慣成自然的林謹容,漸漸離她遠去了。

    她這句話說得不小聲,陸家兄弟和吳襄都聽見了,紛紛朝她看過來,陸綸更是朝她伸了個大拇指,大言不慚地道︰“徒兒,你終于出師了!你要只是哭鼻子,或是躲著不敢吱聲,我都瞧不起你!”

    吳襄偏頭看著她,送了她一個微笑。至于其他人,林謹容下意識地掠過沒去看。

    林亦之的眼神縮了縮,想說什麼,終究沒說出來,只低低嘆了口氣,道︰“我去尋父親。”

    林謹容不置可否,她對林三老爺從來不抱任何指望,想必林三老爺一定會拿腔拿調地說,小孩子的事情她這個姐姐瞎摻和什麼?勸一勸也就算了,何必節外生枝?然後就不了了之。他對她們來說,也不過就是擔著個父親的虛名而已,有他在,她們無非名義上不是孤兒寡母,但他不在,其實也沒什麼特別的壞處。

    但今日這事兒,她也真不知道最後會如何收場。從陸緘在不該出現的地方出現開始,有些事情就不受控制的出現了偏差,就比如說後來陸緘中了她的計,惹怒林玉珍,再到剛才的蟈蟈事件,都有偏差和不受控制的地方。

    可是那又怎麼樣?林謹容垂下眼看著林慎之的頭頂暗想︰這始終是小孩子間的一場紛爭,這麼多人看到的,祖母就是再偏心,二伯母就是再凶,也不能偏到哪里去。再說了,就算是真的有那麼偏,真要懲罰她,她也認了,人活這一輩子,是不能總做個被人瞧不起,撿著欺負的軟腳蝦的!人都有種劣根性,就喜歡欺負被欺負了卻總是忍氣吞聲的人,她再也不做那只總被人吃,總被人欺負了還認為理所當然的豬。

    少年不知愁滋味,見這邊的事情告一段落,少男少女們便都不再把心思放在這上頭,而是湊到一起去說笑。林謹容沒心思在那里看陸緘惡心自己,同時也有雙胞胎去告狀有可能留下的後遺癥要處理,便行了個禮道︰“我領我七弟去洗臉換衣,哥哥們請隨意。”

    林五見她真的要走,忙跑過去扯著她的袖子低聲道︰“你真的要走了?剩下我一個人怎麼辦?”

    林謹容把自己被林慎之抓得滿是泥和綠色不明汁液的衣袖往她面前湊了湊︰“你覺得我這個樣子合適在這里呆著?還有七弟這樣子,讓人看到也不好。”

    “嘖!”林五嫌棄地後退了一步,跺著腳皺著眉頭嬌嗔地道︰“那我怎麼辦?”

    林謹容瞧了瞧正羞答答地同吳襄說話的陸雲,道︰“你總不能丟下陸家表妹不管吧?不然人家會說我們失禮的。”

    林五頓時眉開眼笑,理直氣壯地道︰“那你快去吧,我得陪著雲表妹。”然後朝林謹容擠擠眼,小聲道︰“你剛才真凶啊,不過真是解氣,你放心,等會兒那兩個小心眼的蠻子鬧起來,我自會替你作證的,叫她們偷雞不成蝕把米。”

    林謹容淡淡一笑︰“那我先謝過五妹了。”她在教林慎之心正身正,自己卻干著不懷好意的事情。從夢醒的那一刻起,她雖沒想要做個普渡眾生,舍身成仁的佛,卻也沒想做個違背自己的原則,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惡毒小人。人性是自私的,趨吉避凶是本能,可是該做到什麼地步?什麼是對?什麼又是錯?蛻變中的林謹容痛苦地落荒而逃。



第18章 風波(一)

卻說雙胞胎離了竹林,一前一後地跑進看戲的樓里去,林七哭得滿臉是淚,嗚咽著喊了一聲“祖母”,就一頭扎在林老太懷里就不起來,林老太看戲正入迷,驟然見她如此,不由唬了一跳,連聲道︰“這是怎麼了?”

    雙胞胎告狀告黑狀那是輕車駕熟,林七雖一言不發,但只是摟著林老太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行徑,就吸引了全場的目光,吊足了眾人的胃口。

    然後林六尾隨而入,偷覷著陶氏小聲道︰“陸五哥給了七弟一只蟈蟈,七妹沒見過好奇,想拿過來瞧瞧,七弟不給還坐到地上哭了,我勸了兩句,四姐就罵七妹和我無禮,要我們給七弟賠禮,如若不然就要動手打七妹。當著陸、吳兩家哥哥的面,我怕事情惹大,便說了兩句軟話想息事寧人,哪知陸五哥就跳出來罵我們沒規矩,是死女人,將來,沒人要……”說著便低下頭,委屈地絞著衣角,兩滴清亮的眼淚滴了下來,一副難堪羞恥到了極點的樣子。

    她才一說完,林七就哭得更大聲了,就像被人給活剮了一樣,還是剮的三千六百刀。

    林老太的眉毛就皺了起來,正和林玉珍說笑的林二太太也停住了說話,心疼地看向愛女,又不懷好意地看向陶氏。

    陶氏的眉毛一下子挑了起來,立刻就要出聲說她的兒女才沒這麼不講理,分明是雙胞胎闖了禍還搞誣陷,剛張開口還沒出聲,就被吳氏按住了手,低聲道︰“別沖動,先看看情況再說。”

    緊跟著春芽走了進來,貼在陶氏耳邊輕聲說了幾句。陶氏聽明真相,更是勃然大怒,暗道這二房實在欺人太甚,先是做母親的無德,干盡了傷天害理的事情,不知收斂嚇壞了林謹容,接著做女兒的還敢對林慎之動手,此刻又當眾紅口白牙敗壞林謹容的聲譽,是可忍,孰不可忍,于是立時就要發作。卻被見勢頭不好,立時趕上來的林謹音和吳氏一人一邊死死按住了,低聲勸慰。

    吳氏低聲道︰“你別分不清輕重,這是什麼場合?鬧將起來有理的都變成沒理的了。”

    林謹音則道︰“祖母不是還沒說什麼嗎?此刻讓祖母丟臉的還是雙胞胎呢,先忍忍看,四妹脾氣柔順懂禮大家都是知道的。”

    陶氏忍了又忍,額頭上的青筋都鼓了起來,終究是把這口惡氣生生咽了下去,低聲冷笑︰“我且看她們要待如何?”

    只聽得坐在一旁的陸家二太太宋氏干笑道︰“陸五這混小子,怎生如此不知分寸?”隨即伸手去牽林七,用自己的絲帕給她拭淚︰“來來,我的好姑娘,姑娘家的眼淚可金貴,快別哭了,別和那不知事的混小子一般見識。待我稍後好生替你收拾那混小子,叫他給你賠禮道歉,讓你出氣。”

    陸綸的頑劣乃是出了名的,這話也委實難聽到了極點,但林老太還是很有風度地笑著客氣道︰“莫睬他們,小孩子的玩意兒,氣頭上拌兩句嘴,自是說到哪里都不知道,無心之過,怎麼就能當得真?說開就算了。”

    林大太太周氏也笑︰“是呀,是呀,小孩子拌嘴吵架再正常不過了。要是事事都和他們判個清楚,我看呀,咱們什麼事都別做啦!”很有些和稀泥,希望不了了之的意思。

    陶氏若是聰明,就該上前低頭伏小,檢討說上幾句乖巧話,偏生她認為自己沒錯,就坐著板著臉一言不發。

    林二太太不甘心地瞥了陶氏一眼,板著臉斥責雙胞胎︰“你二人也太不懂事了。今日是你祖母的好日子,有什麼委屈不能過後再說?非要鬧騰到客人面前來!一點分寸都沒有,看看自己都成什麼樣子了?姑娘家的也不怕人笑話!還不下去梳洗?梳洗完畢就在房里給我抄女誡,不抄滿一百遍不許出來!”不由分說就叫雙胞胎身邊的丫頭把二人給扶了下去,然後起身同林老太和眾人一一賠禮︰“都是妾身教女無方,給老壽星添憂,讓各位長輩親友姐妹們笑話了。”

    “罷了,叫她們知道錯處也就是了。”林老太呵呵地笑著,滿臉褶子地回頭同幾個老姐妹道︰“真是讓你們看笑話了,家里小孩子多,正是調皮搗蛋的時候。饒是管得再嚴,也禁不住他們折騰!”

    眾人一笑,都道林家的家教其實已經很嚴了,只是孩子小,天性活潑,要慢慢打磨。又說自家的孩子也是皮得很,與此相比簡直有過之而無不及,可誰小時候不是這樣過來的?大家都謙虛自貶一陣,于是其樂融融地就此將事情揭過,繼續看戲吃茶。

    林謹音卻是擔憂得很,自家祖母最好的是面子,平時又偏疼二房和雙胞胎,雙胞胎這一鬧,二伯母明著公正嚴明,實則居心惡毒的一挑撥,自家母親又自來不會說這種當面一套被人一套的場面話,只怕落在林老太心中眼里又是一陣不爽快。七弟倒是年紀最小又是男丁不會被責怪,四妹卻怕是逃不過一場責罰。于是就有些坐不住,只恨不得趕緊下去尋到林謹容和林慎之,讓他們別再上樓來,躲開這陣風頭才好,但只是見二房的人牢牢盯住了自己這邊,走卻是不好走。

    正自坐立不安間,善解人意的黃姨娘低聲道︰“三姑娘,待我去瞧瞧。”她心里也記掛著林亦之,只怕林亦之不小心也牽扯進去,又或是在此事中表現不得當,再次惹了太太和幾個嫡女的不快,她得趁機去安排一番才妥當。需知,林亦之先前那事兒還沒徹底解決呢,人在夾縫中生存,就沒有一件事能偷懶耍滑,總得事事考慮周全,走在前頭。

    林謹音雖不甚信她,卻也沒其他更妥當的法子,便笑道︰“煩勞姨娘了,請姨娘讓他二人暫時先躲開,就不必進來湊熱鬧了。”然後又給貼身丫鬟枇杷使了個眼色,枇杷便笑著去扶黃姨娘︰“姨娘,你病還沒好,奴婢扶著您一起去。”

    黃姨娘一笑,也不生氣,親親熱熱地扶了枇杷一同下樓去尋林謹容和林慎之不提。

    眾人又看了一出戲,趁著打賞伎人的功夫,林老太起身更衣,果然讓人把陶氏喚到了後頭去,皺著眉頭沉著臉淡淡地道︰“四丫頭不是病了麼?怎麼不留在房里養病,或是好生坐在這里看戲,卻帶著她七弟到處亂走?她是長姐,弟弟妹妹有錯不勸著攔著,反倒領頭挑事兒。也是要論婚嫁的人了,還總和陸五那個混小子混在一處,放著那混賬東西說那種齷齪難聽話敗壞她姐妹們的閨譽,姐妹被人羞辱,難道她臉上就有光彩了?半點不識大體,倒叫人看我林家的笑話!你叫她速速離了陸五,再去同六丫頭、七丫頭陪個禮道個歉,姐姐妹妹親親熱熱地往人前來走一遭,坐一坐,這事兒也就算了。”

    人心怎可以如此偏?不問青紅皂白就認定了是那姐弟倆的錯?林老太自己也說陸五頑劣,難不成林謹容還能指使挑唆他去罵雙胞胎?真是笑話!再說林謹容性子本就柔弱,若非見情勢不妙,愛弟心切又怎會如此膽大挺身而出?明明無錯,卻要她去同雙胞胎賠禮道歉,以後只怕二房更要把他們三房子女都踩到腳底下了!家里的下人誰不是捧高踩低的?主子軟弱也要受氣的!她堅決不答應!

    陶氏只覺太陽穴一跳一跳的漲得發慌,抬起眼楮看著林老太生硬地道︰“婆婆明鑒,四丫頭自來性子軟弱嫻靜,慎之年紀尚幼,哪里敢無事挑事?陸五頑劣是有目共睹的,姑娘們平時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和表兄弟們見面的次數屈指可數,能和他混到什麼地步去?又哪里能管著客人說什麼話做什麼事?分明是六姑娘和七姑娘欺人太甚,外人都看不下去了,才自取其辱!憑什麼要叫四丫頭去給她們賠禮道歉?難不成要叫他們姐弟罵不還口,打不還手,有委屈也要忍下才叫識得大體?才有長姐風範?二嫂生的是您嫡親的孫女,我生的兒女也是您嫡親的孫兒孫女!您怎可光憑一面之辭就認定了是他們的錯?!這不公平!”

    “我不公平?!陶家養出的好女兒!按你這說法竟是我偏心,專門刻薄你們母子?似你這等目無尊長,事事爭強護短的,惡言惡語的,又能教出什麼好兒女!我是要他們人後姐妹和睦,人前掙個臉面,不過是動動嘴皮子的事情,過後也是四丫頭得了好,我是把他們怎麼了?”林老太給陶氏噎得一口氣上不來,當著下人更是放不下老臉,語氣也越發嚴厲起來。

    陶氏冷笑道︰“是沒怎麼了,就是偏心得讓人看不下去。”

    “你這個目無尊長的孽障,看我替你爹娘教訓你!”林老太怒氣沖沖地持了拐杖就要往陶氏身上招呼。

    陶氏就有這本事,明明一句口是心非的軟話就能過去的事情,偏偏每次都能給她激化到無可收拾。

作者: 熊大嬸    時間: 2012-9-17 12:30 PM

本帖最後由 熊大嬸 於 2012-9-19 01:11 PM 編輯

第19章 風波(二)

陶氏一邊躲閃一邊大聲道︰“六丫頭、七丫頭當眾失禮讓您丟臉,婆婆為甚拿我出氣?這不是坐定了是四丫頭不好才要她賠禮麼?還說是為了她好,分明就是委屈冤屈她,她能得什麼好?”

    “你這個潑婦孽障!氣殺我也!”林老太追了兩回追不上兒媳,累得氣喘吁吁,氣得臉色發白,還不敢把動靜給弄大了,只怕給人聽了去,丟盡了老臉。

    在一旁偷窺的林謹音見勢不好,猛地沖了上來,一把抱住林老太,跪在她面前急聲道︰“祖母息怒!我母親生性倔強魯直,不會說話,卻不是有意頂撞您老人家,行那不孝之事的。請祖母切莫要與她計較,要打就打孫女兒罷!剛才那事兒,果真是六妹、七妹無理,好些人都看見的。但祖母也說得對,四妹是姐姐,是該多讓著兩個妹妹,多護著兩個妹妹才是。可她年紀也不大,不甚懂事,難免總想分個是非曲直,過後我會好好教她的。”

    林老太也不過是虛張聲勢,掄起拐杖打兒媳婦這種事,她自認林家這種書香門第是做不出來的,何況她也怕這個潑辣蠻橫不顧後果的三兒媳不管不顧地喊將出來,那時更是什麼體面都沒了。于是也就順勢放了拐杖,怒道︰“今日是我的好日子,外頭有客,我還顧著我這張老臉,我就看在你娘家和三丫頭的份上不同你計較!再有下次,決不輕饒!”然後怒氣沖沖地篤著拐杖往外頭去了。

    真他娘的太憋屈人了!這林家一家子從老到小就沒個好東西!陶氏氣得臉色慘白,渾身發抖地扶定了桌子,直愣著眼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林謹音嚇壞了,忙扶住陶氏給她揉胸口︰“娘啊,咱們不生氣,不值得呀。”

    陶氏緊緊攥住前襟,死死咬住了嘴唇才忍住沒哭出來,許久才輕聲道︰“娘是不是很沒用?害得你們如此受氣,明明沒錯,卻要擔過。”

    林謹音不由一陣心酸,因著母親火爆沖動的性格,她們姐弟從小在人前人後沒少受委屈,小時候不懂事,還總告狀,結果母親大鬧之後,當時看著似是扳回一局來了,過後看不到的地方吃的啞巴虧卻更多。再大些懂事了,就是有了委屈也不敢同母親說,只怕惹出更大的麻煩來。但要說母親沒用,她卻是說不出來的,她的母親,真是拼盡全力地護著她們了,要不然,她只怕是要嫁給陸家長孫陸紹的,哪兒能嫁給從小就待她好的陶鳳棠?林謹音想到此,哽咽著道︰“是女兒沒用,年長卻不能替母親分憂,若是我先前拘著四妹和七弟,不讓他們出去就不會有這後頭的事情。”

    陶氏輕輕搖頭,沉聲道︰“不對,不是你的錯,更不是你四妹和七弟的錯,而是我沒用,你父親沒用!我也知道該怎麼做的,比如像你大伯母和二伯母那樣,但我就是忍不住,也咽不下這口氣。我這一輩子所有的指望都在你們身上,就怕你們姐妹學了我這脾氣,將來去婆家要吃虧,所以就教你們要柔順……你呀,將來去了陶家,雖然那是你親舅舅、親舅母,鳳棠那孩子也是個忠厚的,但你也不能任性!”

    林謹音忍淚應了,卻又見陶氏突地綻開一個笑容來︰“可是今日你妹妹敢為了你七弟出頭,我真是很高興,你要知道,她若是看著你七弟被人欺負卻不敢出聲,我會失望得很。剛才嚇壞你了吧?其實你不用怕,我算定你祖母不會真打我的。她顧面子,要真敢打我,我就嚷嚷給大家都知道,叫她更沒臉!你爹沒用,我可不是孬種!”再說了,她還有一個護身符呢,她下意識地摸了摸小腹,實在不濟,她就嚷嚷出來她有身孕了,看這偏心的老虔婆敢把她怎麼樣?

    誰不知道陶氏這不顧場合的潑皮無賴也不過是給逼出來的?不然好好的大家閨秀,誰願意放著淑女不做去做潑婦?林謹音嘆了口氣,發愁地看著窗外。是的,光憑舅母、表哥還在外頭做客,祖母就不會真把母親怎麼樣。但林謹容這下子可真要倒霉了,祖母一定要拿她作伐以滅母親的威風,二房也只怕要瞅了機會報復折騰一回。但話又說回來,母親說得對,林謹容敢為了七弟出頭,的確是件讓人很高興的事情。柔順是好,但一味的柔順卻未必是好事。

    黃姨娘在竹林外頭堵著了林謹容姐弟二人,一看那姐弟二人的狼狽樣,就猜到適才春芽說的都是實話。可是又能如何?她也只能是上前安撫林謹容姐弟二人兩句,然後委婉地傳達了林謹音的意思︰“現在客人多,六姑娘和七姑娘當眾鬧那一場老太太已經深覺沒有面子了,三姑娘的意思是讓四姑娘不妨領著七少爺去梳洗一番,沒有傳召就不必過來了。”

    果然不出所料,雙胞胎是斷然不肯吃這個虧的,但要叫林謹容就此罷了躲開,過後再暗暗吃虧,她也不肯。便朝黃姨娘笑了一笑,道︰“謝姨娘了,我這就領了七弟去。”又問︰“我娘沒有發怒吧?”

    黃姨娘似笑非笑地道︰“有舅太太和三姑娘看著,太太雖則不平,卻也曉得輕重。再說了,老太太最好的是面子。”

    林謹容松了一口氣,因見黃姨娘往竹林子里張望,便道︰“五哥去尋父親了,並不在里頭,姨娘若是有事要尋他,不妨讓人去樓下找尋。”

    黃姨娘一笑,低聲道︰“你五哥是個膽子小的,身份又不一樣……”刻意的做得低人一等,為的是擔憂林亦之有什麼地方做得不妥,她好賠禮在前頭。

    林謹容打斷她的話︰“五哥還好,他是去把此事告知父親的。姨娘你自便,我也要走了。”

    遇到這種事情兒子還曉得要去請三爺做主,還不算太笨。雖則不知結果如何,但到底自家母子的態度是擺明了的,將來就算有什麼差錯也算不到自家頭上去。黃姨娘便笑嘻嘻地領了枇杷折回樓上去不提。

    雙胞胎已經惡人先告狀了,接下來可不能再讓她們稱心如意——按著她以往的經驗,老太太自來喜歡讓不得寵且能容忍好算計的那個人吃虧,以遷就嬌縱得寵的那個人,此番也不會例外。林謹容站定了,低頭問林慎之︰“你聽到了麼,你六姐和七姐跑去告我們狀,說我們聯合你陸五哥欺負她們。你陸五哥好心幫我們,卻要因此被他母親懲罰,做人不能不講義氣,我們也不能白白給人冤枉了去,你說怎麼辦?”

    林慎之掰著手指道︰“四姐說怎麼辦?”

    林謹容便輕輕說了幾句。

    林慎之有些害怕,腳尖反復碾著泥土︰“這樣能行麼?我很怕祖父和父親。”

    “你是嫡孫,又是最小的,又從來聽話沒闖過禍,他們其實也喜歡你的,只是沒有說給你聽而已。”林謹容給他鼓氣︰“我在外頭看著你,若是看到你受罰,保證第一個沖出來救你!”

    她剛才護著林慎之的樣子深深地烙在了林慎之的腦海里,得了她這句保證,林慎之便重重點了點頭︰“我都聽四姐的。”

    林謹容微微一笑,摸摸他的頭,低聲吩咐荔枝︰“趕緊去把放著的壽桃抬一盤來給七少爺。”

    荔枝看著林慎之一身的髒污,擔憂地道︰“這樣能行麼?”

    林謹容低聲道︰“無論如何總得試一試。”既然已經想到,卻不去做這一遭,事後她一定會後悔。再說,總不能叫林慎之這樣唯唯諾諾的永遠躲在後頭,在長輩面前直不起腰,露不了臉。被人欺負了,要敢還手,還要講究方法,她在學,也在試著教給林慎之。

    眼看著林慎之小小的身子捧著一盤壽桃獨自進了戲樓一樓,林謹容一顆心七上八下的,手心腳底都是冷汗。這家中能夠對抗林老太和二房的也就只有林老太爺了,那雖是個家族第一,長幼尊卑絕對不容混亂,孫女也是遠遠不能同孫子相提並論,永遠端肅著一張冷臉的老頑固,這個時候卻是一張堅強有力的盾牌。

    “你這倒也不失一個好法子,不過林七弟太小,無人幫襯變數太大。”突然有人站在林謹容身後低聲說了一句。



第20章 風波(三)

林謹容只聽這聲音,就曉得是誰,她看也不看不知何時摸到她身邊站著的陸緘,冷淡地道︰“陸家二表哥,我聽不懂你說的話。”隨即轉身就走開,走前她從眼角瞟了瞟竹林,那里頭已經無人了——興許是談得高興,所以林五又領著他們去了其他地方游玩,為何林五沒纏著陸緘?

    不過陸緘的話倒是提醒了她,她走到轉角處又低聲吩咐荔枝︰“我在這里候著,你再讓人去和陶家大表哥說一聲。”

    一片好心卻得了冷遇,這是陸緘從來沒有遇到過的事情,特別是在年輕女孩子那里。這門親事,他心中也有數,那是絕對躲不開的,林家幾個女兒樣貌都不差,關鍵看的是品行。

    目前看來,林六、林七的驕橫凶蠻自不必說了,林五尚還溫柔可親。只這林四,早前雖似有些痴,但後來看著卻是文靜又有擔當,再看其他人,如吳襄、陸綸都願意幫她,想來是個表里如一的,且由于他自身的緣故,他也看不得那受盡了長輩的寵愛,卻拼命踩踏自家骨肉之人,因而就想多句嘴,卻不是故意討好誰的意思。偏她卻似是和他有仇一般,也不知自己怎麼就得罪了她?

    陸緘微微皺了皺眉,不快地掃了林謹容的背影一眼,轉身朝看戲的樓里走去。進得樓,正見一身泥污,花著臉的林慎之小心翼翼地捧著一盤壽桃,大聲喊著“祖父”慢步朝正在談笑風生的林老太爺走去。

    林老太爺正怡然自得間,驟聽見這清脆的童聲,立時就被吸引了注意力,先是驚愕,隨即失笑︰“小老七,你這是做什麼?怎生成了這副泥猴兒的樣子,還把壽桃端到這里來了?”

    林老太爺此刻看著慈祥,平日里當著兒子兒孫的面卻是極其嚴肅的,林慎之有些發怵,小腿都在打顫,那盤子就抖阿抖的,陸緘在旁不動聲色地輕輕扶了他的盤子一把,低聲笑道︰“小老七莫要急。”

    林慎之感激地朝他一笑,鼓足勇氣看著林老太爺結巴著道︰“祖母吃了壽桃,祖父沒得吃。”早有一旁會事的下人接過了林慎之手里的盤子,林慎之髒兮兮的手抓了一個壽桃就要往林老太爺嘴里喂︰“祖父您吃,聽說吃了就能長命百歲呢!”一邊說,口水卻咽得響亮無比。

    “七郎,不得無禮!”林三爺剛才已聽林亦之說了竹林里的紛爭,覺著不過是小孩子的玩意兒,根本不放在心上。此時卻見幼子一副狼狽樣突然闖進來,還當眾搞這玩笑,就似是個吃貨一般,臉上就有些下不來,覺著陶氏真是不會教養兒女,人前人後盡丟他的臉,給他惹麻煩,便沉了臉要去扯林慎之。

    林慎之自來最怕父親,下意識地紅著眼圈可憐巴巴地往林老太爺面前靠,顫巍巍地喊了一聲︰“祖父……”

    人老了最喜歡的就是聽人說自己會長命百歲,更何況林慎之生得粉嫩可愛,又是年紀最小的嫡孫,林老太爺雖然覺得孫子這副樣子的確有失體統,卻又覺得自有其童趣所在,便袍袖一展,將林慎之護住了,哈哈大笑道︰“人生自古七十稀,長命百歲那不過是哄人的話!不過我這乖孫子當真有孝心!”卻又捏捏林慎之的鼻頭笑道︰“小家伙是自己饞了,拿老頭子作伐吧?”

    “四姐說要長輩賞賜了才能吃,不然不許動。他們都不許我吃。”林慎之非常直白地把話說明白了,只將頭往林老太爺懷里蹭,賴著不起來。林老太爺無奈,也只得將他摟在懷里湊趣︰“你怎麼成了這個樣子?在泥地里爬麼?”

    “孫兒沒有!”林慎之雖小,卻也有了個人憎惡,滿心不平地就要把剛才的事情全都抖出來,卻見陸緘走過來行了個禮淡笑道︰“回外祖父的話,還不是我那頑劣的五弟,弄了一只蟈蟈來,倒惹得兄弟姐妹們皆都歡喜極了。”

    林老太爺是老成精的人,就知其中自有隱情所在,只不足為外人道,卻也不嫌林慎之髒,就將他抱在懷里道︰“既然慎之想吃壽桃,就吃罷。祖父許了。”

    林慎之本已將壽桃遞到口邊,卻又忍住了,將壽桃喂到林老太爺口邊,口水咽得微響,雖萬般不舍,仍舊大方地道︰“祖父您先吃!”

    陶鳳棠適時笑道︰“小七弟,半年不見,你倒長進了,懂得孝敬長輩了呀!你祖父吃過後,可舍得分表哥一口?”

    林慎之卻是真心喜歡這個願意給他當馬騎的大表哥,當即笑眯眯地道︰“舍得的,舍得的!祖父吃了就給你!”四姐說過的,進來以後就一定要聽祖父的話,事事都要把祖父放在前頭,誰也比不過,祖父才會歡喜。大表哥麼,過後分他兩個大壽桃就是了。

    眾人哄堂大笑。

    陶鳳棠道︰“還是祖父最要緊啊?”

    林慎之不答,只將頭往後靠在林老太爺的懷里輕輕蹭了蹭,眨著眼楮害羞地笑。從害怕擔憂到這會兒被眾人接納後的喜悅,他的動作自然而可愛。

    林老太爺也笑。雖說先前的事情一定是有人教林慎之干的,但林慎之這會兒這舉動卻是出于天性,誰也教不來。林老太爺的敷衍作秀頓時有了幾分真情,他輕輕拍了拍林慎之的頭,柔聲道︰“祖父先前吃過飯了,現在就吃一小口,全了小老七的孝心。”也不嫌林慎之的手髒,果真咬了一口。

    見祖父吃過,林慎之這才喂給陶鳳棠,陶鳳棠笑道︰“罷了,逗你玩的,表哥不餓!”

    林慎之猶豫了一下,烏溜溜的眼楮討好地看著林三老爺︰“爹爹,您要不要也吃?”

    養尊處優慣了的林三老爺嫌惡地看了他髒兮兮的手一眼,想著上頭盡是泥土和死蟈蟈的屍液,先就一陣惡心了,哪里還能吃得下,當下就擺了擺手︰“你自家吃!”林慎之也無所謂,就靠在林老太爺懷里香甜地吃起了壽桃。

    “先別忙,咱們詩書人家,怎能如此不顧禮儀形象?來人,先帶七少爺下去梳洗換衣!”林老太爺給心腹家人福全遞了眼色,福全自上前領林慎之下去梳洗並問話不提。林老太爺就同眾人閑扯︰“這是老朽最小的孫子,年紀雖小卻還懂得些微孝道,只是頑劣啊……”

    眾人自然又是一陣阿諛奉承,有誇林家家風家教的,有誇林慎之不是池中之物的,有誇林老太爺教導有方的……等等不一而足。

    這麼小他們就能看出七弟厲害了?這就是嫡出和庶出的區別,如果是庶出,不到一定的年齡,不是真的光彩奪目,誰會如此誇贊?林亦之看得傻傻的,心中又有幾分悲傷,卻聽陸緘淡淡道︰“你四妹還在外頭等你消息。”

    “啊?”林亦之回頭去看陸緘,陸緘卻已經走到陸家二老爺陸建中的身旁坐了下來,仿佛剛才那句話和他根本沒有半點關系。

    林亦之愣了片刻,偷偷溜出去尋林謹容。出了戲樓,卻不見林謹容主僕的身影。他想了想,繞過屋角,果見林謹容領了荔枝,正站在路旁與陶鳳棠說話。表兄妹二人站得隔了兩人遠的距離,臉上都帶著淡淡的笑容,雖不知道在說什麼,也沒有任何不妥的行為,卻能看出氣氛非常融洽親近。那種融洽親近的神氣,是怎麼賣力扮演也扮不出來的。

    林亦之微微有些喪氣,不用說,陶鳳棠自是去同林謹容報信的,剛才陶鳳棠不也當眾幫林慎之了麼?他人微言輕,原也用不著他來幫這些忙,因此他只略微站了一站,也就折回去照舊立在林三老爺身後看戲。

    林三老爺已經全然忘了剛才的事情,一手扶在椅子扶手上,輕輕隨著節拍叩擊著,微閉著眼,搖頭晃腦,一臉的陶醉樣,飄飄然不知所以然。林老太爺與幾個老友說話的間隙無意看到他那樣子,不由眉頭一皺,厭惡地撇開了眼去。他這輩子最大的遺憾,就是幾個兒子都不成器,或者說,沒有達到他的期盼,只看孫子這一輩中能不能出個人才了。

    陸緘一直在默然打量房內眾人的神態動作,不經意間看到這一幕,特意掃了林三老爺一眼,又漠然收回了目光。

    林亦之瞅著了機會,忙湊到陸緘身邊小聲道︰“陸二哥,我去過了,陶家表哥已經和四妹妹說了。”

    陸緘不置可否地一笑,並無多話,只把眼楮看向已經煥然一新,由福全牽著進來的林慎之。

作者: 熊大嬸    時間: 2012-9-17 12:32 PM

本帖最後由 熊大嬸 於 2012-9-19 01:12 PM 編輯

第21章禍福(一)

    林慎之的膽子已經壯了,本性畢露,帶著笑利索地朝林老太爺和周圍的長輩們團團行了禮,自來熟地往林老太爺懷里鑽,林老太爺雖在全神貫注地聽福全低聲回話,卻也沒有推他出去的意思,還隨手抓了個青皮橘子遞給了林慎之,還隨口應了旁邊一個客人的問話︰“他年紀小,才五歲,還未曾開蒙呢。”

    林慎之卻眨了眨眼,輕輕扯了扯林老太爺的袖子,貼在他耳邊輕聲說了兩句,林老太爺眼楮一亮,臉上卻露出十分嚴厲的神色來︰“你未曾騙我?”

    林慎之自信地點了點頭,將手在老太爺手心里劃了幾下。四姐讓他想辦法讓祖父知曉他已然識字了,很乖,終于有機會了。

    林老太爺心里有了底,便捋了捋胡子︰“既然如此,你就寫你的名字給我瞧瞧。”

    別看林慎之年紀小嬌頑,可到底是陶氏親自教養的,極小就習字了,這當眾露臉是露定了!林亦之眼神一黯,悄無聲息地袖了手,又縮回了林三老爺的身後,蔫頭耷腦的,林三老爺卻來了幾分興趣︰“咦,七郎已然識字寫字了?”

    這話一出,就有人奇怪地看向他,難道他這個做父親的卻不知曉?林老太爺一個凌厲的目光掃得來,嚇得林三老爺縮了脖子不敢說話。那邊林慎之卻奶聲奶氣地謙虛了幾句︰“少得可憐,見不得人。”

    眾人哄堂大笑。

    卻說林謹容從陶鳳棠那里得知壽桃那一關是有驚無險地渡過了,便輕輕出了一口氣,笑道︰“多謝大表哥了。”至于與陸緘有關的信息,她一概當做沒聽見。

    陶鳳棠今年十九歲,因為常年總跟著陶大舅往莊子里、鋪子里、榷場里跑的緣故,長得壯壯實實的,皮膚也是一種健康的小麥色,全然不似林家男人似的又白又弱狀,難得的是性子開朗又細致。他低聲道︰“就算你祖父這里壓下,其他人心中也只怕不服,事後找你算賬,你又待如何?”

    林謹容淡淡一笑︰“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只要不牽連小七弟,我不算什麼。”剛才那事兒最壞的結局也不過就是她挨罰,但林慎之這遭卻說不定能得到林老太爺的親自教養了!這才是她最希望,也最需要的。哪怕陶氏再想把最好的給林慎之,男孩子的教養也是離不開優秀的男性長輩的,自家那個神仙爹麼,根本指望不上。

    陶鳳棠道︰“牙齒也有踫著舌頭的時候,居家過日子總是會有煩惱的,只要你不計較,想得開就好了。”他沉默片刻,小聲道︰“我給你們都帶了新奇玩意兒,你姐姐的那只盒子下面有個夾層,你和她說……”

    林謹容會心地笑起來,卻道︰“我偏不說!大表哥偏心藏了好東西給姐姐,叫長輩知道,我們都要挨罰!”

    陶鳳棠羞得耳朵根都紅了,拱手作禮低聲央求︰“不過一對水晶釵而已,是我這次跑榷場自己賺的錢買的。將來哥哥有多的錢了,再給你和七弟買更好的。”

    林謹容狡黠地笑著︰“大表哥!我這可是冒著生命危險的,你可得記著,你欠我一個大人情!別到時候我求你,你又推三阻四的!”明年是舅母吳氏的四十整生,怎麼也得想法子跑去清州一趟,再混著去看看那榷場是怎麼回事。

    一個小姑娘能有什麼出格的事情求自己的?無非是吃和玩,陶鳳棠雖不以為意,卻逗著小表妹討價還價︰“我不是才聽你的幫了小七弟麼?怎麼又欠你人情了?”

    林謹容搶白他道︰“那不是你七弟呀?你幫我?哼哼!大表哥!”

    “是,也是我小七弟。”陶鳳棠失笑︰“半年不見,牙尖嘴利!罷了,我離開太久不好,這就走了,莫忘了我和你說的事情!”

    “知道了!我就是忘了我自己也不會忘了大表哥你的事情!”林謹容與陶鳳棠揮了揮手,目送他進了樓。

    有涼風從耳畔吹過,竹林嘩嘩作響,不遠處戲台上的樂曲聲,伶人的吟唱聲,看戲樓里的笑聲,由遠及近地縈繞而來,林謹容駐足靜聽,臉上一派沉靜。看看,她並不是笨蛋,只要想去做,膽子大一點,她也能做到的……她這輩子一定要掙很多很多的錢,她要做被人求被人依靠的那個人,隨心所欲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而不是求人靠人的那個人,事事不得自由自主。也許過程會很艱辛,很漫長,但她總是有了自己的人生目標。

    荔枝見她站著不動,也不催她,就停在她身後靜靜立了,垂眼看著林謹容的腳。

    也不知是從什麼時候興起來的,大家女子流行把腳裹得縴直,名曰“快上馬”,要的就是一個縴直好看,林家的姑娘們自然也未能免俗,四姑娘就有一雙很漂亮的腳。可不知怎麼回事,姑娘腳上這雙鞋,本是月前才為了今日的宴席做好的,今日第一次上腳,她瞧著寬處竟似就有些緊了。要說人長大了,腳也會跟著長大,可一個月的功夫就這樣,是有些蹊蹺了。荔枝拿不定主意,該不該把這事兒告訴桂嬤嬤。

    主僕各懷心事都在發呆,桂圓氣急敗壞地從後頭跑上前來道︰“我的好姑娘,虧您還有閑心在這里慢慢地磨!可知太太為了您和七少爺受了多大的委屈!”然後就去扯林謹容的袖子︰“走,也讓他們看看您受了多大的委屈,七少爺呢?”

    林謹容冷冷掃了桂圓一眼,把她抓著自己袖子的手一摔,淡淡地道︰“咋咋呼呼,抓抓扯扯的,越發沒有規矩了!你是想讓人瞧見了,討罰呢?是我娘讓你來尋我的?”林謹音叫她別往上頭去,桂圓卻跑來扯她,這是要做什麼?

    桂圓根本沒注意到林謹容眼里的不悅,只傻乎乎地道︰“不是啊,是大太太叫奴婢來的。三太太給老太太叫去了,必然是要挨罰的,您是不知道六姑娘、七姑娘是怎麼編排您的,您趕緊去把事實說清楚呀,去晚了怕是大事不好。”

    這樣的場合,老太太那樣愛面子的人又能鬧到什麼地步去?再說了,不是還有林謹音和舅母在麼?自家娘的那個脾氣,吃了虧還不大鬧起來?她站在樓下這麼久,一直就靜悄悄的,哪會有什麼大事?就算是事後,不是也還有老太爺坐鎮麼?林謹容翹了翹唇角,大伯母真是閑得發慌了,隨便抓到一個人就想當槍使,好替她去刺刺二房,也是自己經歷了那一遭看透了許多事情,否則不是不問青紅皂白就往樓上沖去了麼?

    桂圓見林謹容站著似笑非笑地不動彈,又急又疑惑︰“姑娘?”

    林謹容伸手捂著嘴,優雅地打了個呵欠︰“累了,我換身衣服躺躺去。你去回大太太的話,就說我身體不適,支撐不住了,謝她的好意。”言罷丟了桂圓,自往自家院子的方向去了。

    自己長這麼大,何曾在四姑娘這里受過這種委屈?桂圓眼看著荔枝寸步不離地緊跟了林謹容去,只丟了自己一人站在這里,不由委屈得眼楮都紅了。立了片刻,才往樓上去回大太太的話,探聽其他消息不提。

    林謹容回了房,由荔枝伺候著重新換了一套半舊的翡翠色襦裙,然後往榻上坐了,伸著腳讓荔枝換房里穿的軟鞋。

    荔枝取了雙大紅色繡白梅的軟緞鞋出來,往林謹容面前蹲了,將手脫去她腳上那雙寶藍色繡玉蘭的緞子硬底鞋,手摸到林謹容的腳,情不自禁就用手指卡了一卡寬度——果然是有些不同了。她自小貼身服侍姑娘,就連姑娘身上哪里有顆痣,她都是知曉的,這些微變化,她再清楚不過,甚至比桂嬤嬤還清楚。

    這變化來自哪里?荔枝一邊沉思,一邊飛快地將一雙居家穿的大紅白梅軟緞鞋給林謹容套上,這是居家穿的,比較寬松,穿著倒是剛剛好。她沉吟著,收拾了那雙換下的寶藍色硬底鞋,一抬眼就對上了林謹容的眼楮。

    林謹容臉上在笑,眼里可沒有一點笑意︰“你剛才卡我的腳,可發現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了?”

    這事兒不簡單!荔枝瞬間神思萬變,輕輕點了點頭︰“奴婢瞅著,姑娘的腳似是比前些日子肥了些。”

    林謹容起身自一旁的茶床上取了一個建州兔毫盞,隨意將那冷茶注了進去,輕輕啜著︰“那又如何?”

    她的聲音有種說不出的涼意,荔枝有些無所適從,良久方道︰“是姑娘自己放的?”

    林謹容抬眼看著荔枝,直截了當地道︰“是我。我不舒服。”小時候縛足,因著不曾傷筋動骨,初始也就不覺得有多疼,可時間一長還是就疼了,她流淚,陶氏和桂嬤嬤都勸她︰“這樣才好看呀,看看哪個大家女子不纏的?忍忍就好了。難不成你要做個大腳姑娘?”又指了指一旁看熱鬧的桂圓等丫頭︰“看看,她們想纏也沒這個命!”

    母親總不會害她,再說大家都如此,她忍了,一忍就是十多年,腳倒是真的好看了,小巧玲瓏,縴直漂亮,可是走起路來卻也只能碎步而行,多走些就疼,更不要說逃命。且後來她也見著過從外地來的,和她出身差不多的大家姑娘,同樣也有不纏足的,跑得快走的遠,她為什麼要為了讓那些臭男人覺得好看就委屈自己?嬌怯怯地做給誰看?所以她醒過來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腳給放了。桂嬤嬤和桂圓自是不能讓她們知曉的,可是荔枝不同,再說了,這些變化,瞞誰也瞞不過荔枝去。



第22章 禍福(二)

雖則作為奴婢是沒條件纏這腳的,但想來一雙腳被日夜纏縛著,能有多舒服?但理解是一回事,真要做起來又是另外一回事,荔枝微微嘆了口氣,輕聲道︰“姑娘您也太任性了,若是太太知曉……”

    林謹容打斷她的話,狡黠地看著她︰“一直是你貼身伺候我,我的鞋也由你來做,你不說,誰會知曉?”

    到底總有露餡的一日,荔枝有些害怕︰“可是您適才還讓黃姨娘給您做鞋呢。”

    林謹容笑道︰“鞋樣子是你給,怎麼描怎麼剪還不是由得你?再說,她怎知我平時腳有多大?以後麼,又是以後的話。”自己年紀不小了,這個時候放腳,也不知還能長大多少?可無論如何也比跑不動的好!

    荔枝嘆氣︰“可是將來……”將來許了人家,總會給姑爺瞧見自家姑娘有雙不漂亮的大腳。

    林謹容淡然得很︰“一雙腳而已,你看得太重了,再說,你沒裹腳,是不會知道這其中的不便的,不但害己還會害人……”如果不是她跑不快,她和荔枝說不定能逃過?和荔枝說這個做什麼!荔枝永遠也不會知道曾經有過這樣一樁事。林謹容索性直接問道︰“太太和黃姨娘,誰更美?”

    荔枝不屑地道︰“她連太太的一根頭發絲兒都比不上。”黃姨娘丫頭出身,自然也是個大腳,可是三老爺就是喜歡她,愛往她屋子里鑽,就是不喜歡三太太。

    林謹容笑了︰“那不就結了?你到底幫不幫我,要聽我的還是要聽誰的,拿個主意吧。”荔枝提著那雙鞋子默然立了半晌,低聲道︰“姑娘您躺會兒,奴婢去給您描鞋樣子。今兒就得開做新鞋了。”

    這個答案早在林謹容的預料之中,因見荔枝悄無聲息地往外頭去了,由不得又叫住了她︰“荔枝!”

    荔枝回頭︰“姑娘還有什麼吩咐?”

    林謹容卻只是對著她粲然一笑,然後揮了揮手︰“晚上不要熬夜,傷眼楮,我這鞋穿著也不是那麼緊,平時也很不出門,我不著急。”

    荔枝歡快地道︰“知道啦!”

    林謹容懶懶地斜靠在榻上,先把今日收到的禮物一一過目,林玉珍送的赤金腕釧,吳氏送的一對玉流甦禁步,陶鳳棠送的用碎寶石瓖嵌眼楮的銀制十二生肖小擺件。都是些值錢的,這些東西將來就是她賺錢的本錢,林謹容小心地將它們一一收好,鎖在了自家的小戧金牡丹黑漆箱子里,把鑰匙認真系在了一塊粉藍色繡芙蓉的巾子上,然後將巾子仔細袖了,撐了下巴望著窗邊那盆開得正艷麗的鵝黃色秋葵發呆。

    “姑娘!”桂圓輕腳快手地走進來,親昵地往林謹容身邊站了,一臉的擔憂狀︰“老太太沒使人來喚姑娘吧?”

    林謹容羽翅似的睫毛輕輕顫了顫, 頭也不曾回︰“沒有。怎麼了?你上得樓去,見著三太太了麼?”

    桂圓偷覷著林謹容的神色,刻意壓低了聲音︰“剛才奴婢揪著一顆心上得樓去,倒是見著三太太和老太太都回來了,都笑得甜絲絲的,只是奴婢心里仍然替您掛著心,就怕客人散了後,二太太那邊要不饒您……”說著就頓住了。

    這個時候的桂圓,尚在一門心思的邀寵爭寵中,就怕任何人在自己心目中越過了她去。林謹容淡淡一笑︰“還是桂圓最掛懷我,然後呢?”

    聽了林謹容這句好話,桂圓的唇角頓時一彎,討好地道︰“果然客人一散,就有人去報說六姑娘嚷嚷胸口疼,七姑娘嚷嚷腳疼,老太太卻把話給岔開了,只說讓請大夫,其他一概沒提。二太太的臉都氣黑了,可當著舅太太的面,又不好細說,奴婢怕她們背後使壞,所以特特趕回來和您說,咱們一定要小心……”

    “你有心了。”林謹容也不和桂圓解釋,這可不只是因為有吳氏在的緣故,最主要的原因還是在林老太爺那里。想必現在林老太一定已經知曉了樓下發生的事情,既然老太爺都沒吱聲,誰又有那膽子置喙?

    桂圓見她臉上沒有露出意料之中的害怕和擔憂來,反而有些不適應,惴惴地道︰“姑娘?”

    “把我錢箱子的鑰匙給我。”林謹容突然把一只縴長白淨的手伸到了桂圓面前。從前她的衣服首飾都是荔枝管,錢財卻是桂圓在管,以後麼,緊要的東西她自己會管。

    桂圓一怔,輕輕抓住了袖口,探究地看著林謹容︰“姑娘這是要?”姑娘這表現未免也太反常了吧?竟然是半點不擔心二房找茬的樣子,突然就要錢,莫非,是也要給荔枝一並管了?那自己以後在小丫頭們面前哪還有半點臉面?真是看不出來啊,荔枝這個陰險的小蹄子,半點不念情,盡在背後捅她刀子了,桂圓想著眼圈就微微發紅起來。

    林謹容見不得她這樣子,看定了她,輕輕重復了一遍︰“把鑰匙給我。”

    她聲音雖輕,語氣卻是嚴厲而不容置疑的。桂圓只得抖抖索索地從懷里抽出一條粉綠的汗巾子來,將上頭一把小巧玲瓏的黃銅鑰匙挑出來遞給林謹容,打著哭腔道︰“姑娘,可是奴婢做錯了什麼?您怎麼就突然討厭上奴婢了?是不是有人和您說什麼了?”

    “我討厭你?”林謹容莫名地看著她笑︰“你怎會莫名想到這個?誰會和我說你什麼?我是今日聽幾個姐妹炫耀自己有多少私房錢,就想瞧瞧我有多少。我記得這些年,年節下的也存下不少金銀的。”可沒哪個大家女子親自掛著一串鑰匙到處跑的,總得找個合理合情的借口,把這鑰匙要過來,揣上兩日就不還回去了,誰敢問她要?

    “是有不少金銀錁子的,不過姑娘的月錢倒是沒剩下什麼,每個月打賞來往的姐姐媽媽們就去得不少。”桂圓頓時笑開了,親自去捧出一個一尺見方的螺鈿漆盒來,端端正正放在了林謹容的面前,然後捏著另一把小鑰匙,眼巴巴地看著林謹容。

    本朝的金銀普通場合下並不流通,平日多用的是銅錢。因而林謹容的私房錢中,金銀與銅錢乃是分開放的,林謹容也就大度地道︰“我就看看金銀,不瞧散錢了。”大財自家掌著,小財自是要讓丫頭去管。

    桂圓心滿意足地收了那把小鑰匙,興致勃勃地往林謹容身邊站定,與她一同開了錢箱,細數里頭的金銀錁子,那幾個海棠式的是誰什麼時候賞的,那個葉子金又是何時誰給的……

    難不成姑娘自己的錢從哪里來姑娘自己都不知道,還要她來再細說一遍?荔枝立在簾下只覺得桂圓呱噪得厲害,卻見林謹容一點都不嫌煩,仿佛聽得津津有味的。再一瞧,只見林謹容一雙眼楮牢牢望定了箱子里的金銀,縴白的手指猶如繡花一般溫柔體貼地從那些各式各樣的金銀錁子上頭輕輕滑過,那感覺,嘖,就像是自己那日偷瞧著四少爺撫摸丫頭金桔兒的臉似的……

    哎呀,自己怎會想到這個?荔枝忙輕輕掐了自己一把,盡胡思亂想些什麼呀?可她再看林謹容的神色動作,卻是隱隱覺得,自己真是找不到其他的感覺來形容姑娘此時的目光了,又溫柔,又專注,專心專意,就連五姑娘看向陸二少的眼神也比不上。奇怪了,姑娘從前是從來不過問這個的,怎地今日如此感興趣?還是在這個關口?荔枝疑惑地看著林謹容,卻瞧不出什麼不同來,那表情,那眉眼,那熟悉的舉止,都不會錯,姑娘還是那個姑娘,就是眼神不對。

    荔枝的感覺是對的,此刻林謹容看著這些各色各樣可愛的金銀錁子,心里溫柔似水,好比對著最愛的人。而桂圓在說什麼,她也根本沒聽,數定了各式金錁子一共三十二錠,銀錁子七十六錠後,就興沖沖地打斷了桂圓的嘮叨︰“去稱稱,金子有多少,銀子又有多少?”

    罷了,嬌生慣養的小姑娘,又剛受了委屈,既然她喜歡,就逗著她高興又如何?荔枝思慮及此,便上前笑道︰“奴婢也去幫忙?”

    桂圓忙狗護食似地抱住箱子,皮笑肉不笑地看著荔枝,警覺地道︰“不勞煩姐姐,這是我的職責所在。”然後“蹬蹬蹬”地往外頭就是一趟。

    荔枝曉得她脾性,知道她最在乎的無非是面子和寵愛,凡事就怕自己越過她去,不過笑笑而已,狀似隨意地問林謹容︰“姑娘,前頭客人散了,想必三太太和舅太太都已經回了房,您要過去一趟麼?”于情于理,出了這種事情,林謹容在避開雙胞胎的鋒芒之後都該過去探探才對的。

    “先不忙,等會兒有人會過來找我。”林謹容往窗外看去,天色還不晚,燦爛的秋陽照在院牆上,金燦燦暖融融的一片,像什麼呢?像金子,看著真安心。

    荔枝詫異地道︰“有人會來尋姑娘?誰呀?”她一直牢牢跟在林謹容身邊,怎麼就沒見林謹容和誰有過這約定?

    林謹容垂眸不語。

作者: 熊大嬸    時間: 2012-9-17 12:33 PM

本帖最後由 熊大嬸 於 2012-9-19 01:12 PM 編輯

第23章 禍福(三)

桂圓辦事利索,片刻功夫就喜洋洋地捧著錢箱子走了進來,笑道︰“姑娘,稱妥了,金子一共是二十四兩,銀子有六十五兩。”

    好少,自己可真窮,也是,自己年歲不大,家中一應開銷都是從公中,就是私人的首飾也不多,更何論金銀?再說,現在每斗米也就30文錢,有這點存貨也不錯了。雖是如此想,林謹容還是一陣沮喪,垂著眼默默地把錢箱子給鎖了,沒精打采地遞給桂圓︰“拿回去放好。”

    荔枝和桂圓見她高昂的情緒突然低了下來,不知所以然,莫名地對視了一眼,卻都不敢問原因。

    卻見院子里專管灑掃的小丫頭豆兒急匆匆地趕過來,立在簾下道︰“四姑娘,老太爺使了人來,請您即刻過聽濤居去。”

    “人呢?是誰來?”荔枝和桂圓同時變了臉色,老太爺可從來沒有主動叫過哪個孫女兒去他的聽濤居,就是平日里姑娘們給他老人家畢恭畢敬地行禮請安,他也是半耷拉著眼皮子從鼻腔里“嗯哼”一聲,冷淡威嚴得嚇人。

    他這個時候突然叫林謹容去,多半是和今日的蟈蟈事件有關!也不知道老太爺是個什麼態度?他若是也偏聽偏信,要動手懲罰林謹容,那林謹容根本沒有翻身的可能,以後三房可怎麼好?

    她們的情緒迅速傳遞給豆兒,豆兒左望望右望望,不安地道︰“是麥子,他只在門口傳了信就走啦。”

    荔枝頓時一陣失望,這可是想打聽打聽狀況都不行了。麥子是老太爺身邊得用的一個小廝,不過才總角,七八歲的年紀,因其伶俐勤快,平日里專替老太爺的聽濤居傳傳話什麼的,雖則還可以往二門里頭跑,可是到了姑娘們的院子外卻是不敢隨便進來的。

    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從林慎之進了那幢樓開始,她一直就在等老太爺的傳喚。林謹容打起精神︰“提鞋子過來,再把早上二太太送來的那對青玉壓裙拿來給我系上,你們,誰和我一同去?”

    桂圓沉默著去翻青玉壓裙,心里一片陰影。若是此番姑娘要受罰,第一個倒霉的就是她們這些近身伺候的丫頭,老太爺那麼凶,前些年曾下令處置過大少爺身邊的一個丫頭,那丫頭哀嚎了半夜就去了……桂圓打了個冷噤,手上的動作就慢了起來。

    荔枝蹲下給林謹容穿鞋,低聲道︰“姑娘,奴婢同您一起去罷。”

    林謹容微微一笑︰“行。”今日是禍是福她不知,但荔枝,總有一日,她會盡自己所有的力量回報荔枝。所謂的忠僕義主,不是平白就得來的,也不是一件事兩句話就可以成的。

    桂圓這時候方取了青玉壓裙出來,又並連著取了一條銀白色的織錦腰封給林謹容配上,假意道︰“姑娘,我們一起去罷。”

    林謹容親切地道︰“不必啦,這屋子里總得留一個人,省得老太太或是太太那邊有人來尋我時,豆兒說不清楚。”何必呢?人心這個東西比不得金銀,那就是鏡中花,水中月,乃是世上最難求的,她不強求。桂圓,就這樣算了吧。

    桂圓倒有些不好意思了,紅著臉垂了頭,小聲道︰“奴婢一定看好屋子。”

    林謹容點了點頭,自往外頭去了。

    眼看著她和荔枝走遠了,桂圓方“噯”了一聲,幾步奔到了門口——姑娘剛才鎖了那錢箱子後,竟忘了把鑰匙交給自己保管了!但要叫她這個時候去追著林謹容問,她卻是不敢的。桂圓糾結地站了許久,方才咬著手帕進了屋。

    林老太爺特別恨等人,因此林謹容走得有些急,繞過幾座屋宇,又穿過兩三道或木或石的小橋,她方才放緩了腳步,邊走邊平定情緒。

    到得遍植松樹的聽濤居外,她站定了,垂著眼由荔枝上前去同聽濤居看門的小廝打招呼︰“四姑娘前來聽候老太爺教誨。”

    那小廝並不敢看林謹容,垂著眼皮唱了個諾,自往里頭去回話,少傾回來垂手道︰“老太爺房里有客人,請四姑娘在偏房里稍候。”

    林謹容便垂了眼,由那小廝引著,往偏房而去,臨進門的那一刻,她聽到林老太爺哈哈大笑︰“這麼說來,今年真是風調雨順,大豐收!天佑我朝啊!”

    又聽一條陌生的男聲陪笑道︰“是,天佑我朝,天佑我朝!那大伯父,佷兒家那幾畝田……”

    這戰兢兢地叫林老太爺為大伯父,這般討好的人是誰?家族里的叔伯弟兄,她也是有數的,林老太爺都是能幫就幫,斷然不會讓人如此哀求。林謹容心中好奇,卻不便停頓,只能直直往里頭走,由著小廝“吱呀”一聲把偏房門給緊緊關上了,這一坐就是近一個時辰。

    其間沒有人送水送茶,也沒有來過問,只聽見腳步聲從門口來來去去,就是沒有一下是停在偏房門口的。仿佛大家都忘了她們主僕還在里頭等候老太爺召見。眼看著原本還金黃一片的窗戶紙漸漸黯淡了下去,隔壁傳來了一聲響亮的破瓷聲響,荔枝站不住了︰“姑娘,奴婢去問問?”

    “如果方便,順便問問剛才求老太爺那人是誰?”林謹容端坐在如意紋六面開光圓墩上,腰背挺得筆直。林老太爺這是故意晾她呢。她要是個性子耐不住的,早就忍不住了,可是她,前世今生,早就習慣了寂寞冷清。

    荔枝也不多問,默默開了門出去,少傾回來,臉上帶了幾分憂色︰“先頭的客人已然去了,這會兒在里頭的是三老爺,聽聲音,不太好。”

    林謹容翹了翹唇角,心中那點不安頓時蕩然無存,前世時她再與老太爺不親近,多少也知道老太爺一些秉性,一定是她家林三老爺又挨訓了,老太爺是要先訓大的,再來訓她這個小的,輪到她的時候,老太爺的火氣也怕散得差不多了。而接下來該怎麼做,她已經細細算過。因見荔枝擔憂得不行,索性轉移荔枝的注意力︰“和我說說剛才的客人,我怎麼就聽不出是族里的哪位長輩?”

    荔枝倒是沒忘了打聽這事兒,小聲道︰“那是去前年來投親的一位本家老爺,人都稱他作林昌爺的,好像說是前兩輩的時候,哪位老太爺往南方去游學,就留在那里置了家業。前幾年在那邊得罪了人,過不下去才回來投親的。大老爺出面幫著置了地建了房,這不,秋收了,要交稅賦,可他家沒功名,吃飯的人又多,就想把田畝房產掛在咱家名下……趁著老太太做壽,來送禮,趁機開的口。”

    這種事情林謹容知曉,這叫做“詭名挾佃”,當初她還在陸家的時候,也曾有人求過陸家的庇護。就是一些中小地主之家為了逃避稅賦,假托為似林家這等官戶的佃戶,以便不入稅籍。按著林老太爺的性子,雖然滿口家國天下,但一定會幫這人逃稅賦,以在家族間落個賢名的。等等,秋收,稅賦……林謹容垂眸想了一回,突然記起一件很遙遠的事來,默默想了一回,她的眼楮突然亮了,若是能夠成功,那明年她的私房錢就不會只有這可憐兮兮的一點點了。

    主僕二人又靜悄悄地等了許久,天色全然黑了下去,廊下的燈籠也升了起來,腳步聲又過去了幾撥,方聽到福全在門口低聲道︰“老太爺請四姑娘過去。”

    荔枝長出了一口氣,林謹容站起身來,仔細撫平裙子上的褶皺,又理了理發鬢,方才穩步走了出去,荔枝剛跟了她幾步,就被福全伸手給攔住了︰“老太爺只請四姑娘一個人。”

    林謹容回頭,但見荔枝的臉在大紅燈籠下一片慘白,一雙眼楮里也全是惶恐。林謹容朝她輕輕搖了搖頭,鎮定地道︰“即是如此,荔枝你就在外頭等我就是了。”然後穩穩當當地跨進了林老太爺的書房,頭也不抬地福了下去︰“孫女給祖父請安,祖父萬福。”

    許久,方聽見林老太爺略帶疲憊的聲音響起︰“起來。”

    “是。”林謹容站定,抬起眼看向前方。

    林老太爺坐在又長又寬的紫檀木書案後,整個人都隱藏在燈影里,腰背挺得筆直,一雙老了卻不昏花的眼淡淡地打量著林謹容,聲音又平又冷又威嚴︰“今日之事是你挑起來的?”

    為什麼這世上的人,明明都知道真相了,還總是喜歡玩這種猜來唬去的游戲,且樂此不疲?她既然敢做就敢當,林謹容有些好笑地朝他翹了翹唇角︰“不知祖父問的是哪一樁?”

    林老太爺眉毛微微一揚,不怒自威︰“你倒是說說有哪幾樁?”

    林謹容的聲音冷靜清脆︰“有三樁。第一樁,是五哥領了吳、陸兩家的表兄去瞧祖父最愛的那塊靈璧石,靈璧石基座不穩,落入湖中,五哥害怕被懲要跳入水中,是我攔住並請母親出面調派人手去吊的石頭;第二樁,是陸五哥送七弟一只蟈蟈,引得六妹、七妹、七弟因此起了糾紛,是我訓斥六妹、七妹,威脅她們向七弟賠禮道歉,惹得七妹大發脾氣,丟了顏面;第三樁,六妹、七妹去了祖母面前哭訴,是我害怕牽連母親和弟弟,教唆七弟捧了壽桃去尋祖父的庇護。”

    可以低頭,但永遠都不能塌了腰桿。林謹容端端正正地跪在青磚石地上,直著腰背,以額頭貼著冰冷的青磚,聲音頗有幾分陶氏式的金屬般的堅硬︰“祖父要罰孫女,孫女都認。請祖父責罰。”



第24章 禍福(四)

林老太爺眯了老眼,認真地看著地上的林謹容。這個孫女兒,從前並不出彩,見了也是一副嬌弱怯懦的樣子,問一句,答一句,他本以為此番她亦會盡量隱掉其中的一些事,又或者會推三阻四,又或者只喊冤屈,要他主持公道,還或許,她會哭哭啼啼,怕他怕得要死。誰想,她會如此?以為是個溫厚賢惠順從的,原來竟是這樣一個人,到底是陶氏的女兒。

    女子要溫厚賢順,但林老太爺還是更喜歡林謹容那雖然跪伏在地認錯,卻仍然挺得筆直的腰背。林亦之適才被他問罪,跪在地上惶然不知所以然,腰背俱都塌了下去……人這腰,能輕易塌了麼?不能。許久,林老太爺方道︰“你自己也覺得你該受罰?”

    該不該罰,你老人家自己清楚,我說什麼都沒用。林謹容不置可否。但她還是做足了姿態,誠懇地檢討︰“第一件事,來不及同祖父母稟告;第二件事,怨我沒本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挾著私怨,丟了林家的臉;第三件事,我教唆幼弟媚上討好祖父。”

    “媚上?”林老太爺突地一聲笑了出來,須臾收了笑容,淡淡地道︰“第一件事你不曾做錯,你如果坐視你的庶兄跳入水中而不顧,你便是個不顧手足親情的不義之人!第二件事,你卻是做錯了,弟妹不懂得維護家族的臉面,你就該挺身而出,個人的委屈算得什麼?沒有家族,沒有父兄,沒有體面名聲,你們就什麼都不是!”林老太爺的聲音猛然拔高,又低了下去,“第三件事麼……若我不問,你可有心隱瞞?”

    林謹容抬起頭來直視著他,眼神清亮,聲音堅定地拍馬屁︰“這家里有什麼事情瞞得過祖父去!要說這家里誰最公正嚴明,除了祖父還能有誰?”她可從來沒打過這主意,也不怕別人知道就是她讓林慎之做的!

    林老太爺的眼里微微露出了幾分滿意,但也只是一閃而過︰“我要罰你禁足一月,抄女誡一百遍,直到你懂得姐妹相親,家族一體的道理為止,你可服?”

    這就算是最好的結局了吧?林謹容垂下眼簾︰“服。”

    林老太爺揮了揮手︰“下去吧。”

    林謹容沉默地拜了一拜,起身退了出去。

    “姑娘!”見林謹容安然脫身,荔枝立刻從廊下轉出來,朝她綻開一個燦爛的笑容,將手遞給她︰“我們回去。”

    林謹容朝荔枝安撫的一笑,扶著荔枝的手下了如意垛,心里滿是激動,瞧瞧,她也能做到的!

    “請四姑娘稍候!”福全從後頭趕出來,遞過一盞燈籠︰“老太爺吩咐給四姑娘照路用的!”

    荔枝大為驚喜,連連朝福全道謝。福全一笑︰“四姑娘仔細腳下。”

    林謹容和藹地朝福全點了點頭︰“煩勞福叔了。”

    林謹容行至聽濤居的門口再回過頭去瞧,但見雙胞胎一臉惶恐地從另一邊廂房走出來,肩並肩地跨進了老太爺的書房。她的唇角不由翹了翹,林老太爺好容易出手管一回內院的事情,誰也別想逃得過!

    一碗熱了幾遍的白米飯和四碟子半葷半素的菜,再加一碗雞湯,就是林謹容遲了的晚飯。她垂眸坐在桌邊,認真地對待她的晚飯,一口嚼十下,不多不少,吃得認真而仔細。

    知道她回來就立刻趕過來的林謹音一進門,看到的就是林謹容瘦削的背影在一盞昏黃的青瓷省油燈下,沉默冷清地吃著不知熱過多少遍的飯。

    林謹音由來心中一酸,眼里就有些模糊,她已經聽說了林謹容的懲罰結果,心中雖然不平,卻也覺得算是萬幸,畢竟她得知的消息,受罰的可不只是林謹容一個人。可看到妹妹這樣子,那不平氣憤又升了起來。

    “三姑娘來了。”桂嬤嬤忙提醒林謹容,林謹容趕緊放了碗筷,朝林謹音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來︰“三姐。”

    林謹音趕緊上前按林謹容坐下︰“快吃你的飯,餓壞了吧。”她很想能去替妹妹另外弄點好吃的來,可是她不能,那不是明擺著不服老太爺的懲罰麼?作為長姐的林謹音就有些愧疚。

    林謹容毫不在意︰“不想吃了。”然後吩咐桂嬤嬤︰“收拾了罷,把好的揀出來賞給荔枝吃。”

    桂嬤嬤知道姐妹倆有話說,領著桂圓收拾了東西,退下去和枇杷立在了簾外靜候。

    林謹容單刀直入︰“娘呢?”陶氏一定是有事了,不然不會不和林謹音一同來瞧她。

    林謹音的目光閃了閃,低聲道︰“爹挨了祖父一茶碗,破了額頭,正躺在屋里要人伺候他呢,娘走不開。”

    活該!林謹容冷冷地道︰“他又鬧騰了?”

    林謹音倒是很肯定地搖了頭︰“沒有,有舅母表哥在,祖父又剛發了怒,他哪兒敢?無非就是變著法兒折騰而已。”她過來的時候,林三老爺正高床軟枕地躺著,頭上裹著塊白綢子,哼哼唧唧的,一會兒指使陶氏給他遞茶,一會兒又要黃姨娘給他揉腳。

    林謹容方又問︰“五哥和七弟呢?”

    林謹音的眼里露出一絲笑意來,卻只先說林慎之︰“七弟已經睡了,是福全把他送過去的,聽說今日在席間有人問他識得字否,他就在眾人跟前認了幾個字,又寫了幾個字,老太爺很是歡喜,決定選日子提前親自給他開蒙,這可是當年作為長房長孫的大堂兄才有的待遇。多虧了母親早早就教我們姐弟識字寫字,不然哪里來這個機會。”林謹容誇贊地扶著林謹容的肩頭︰“也多虧你,當時能想出那個法子來。”

    能得老太爺親自開蒙教導林慎之,她亦在一旁盯著,再不怕林慎之會走歪。林謹容笑得眉眼彎彎,自己禁足這一個月,真是值得。

    又聽林謹音略微頓了頓,淡淡地道︰“你五哥麼,這會兒在被罰跪,祠堂里頭跪著的,要跪到明日早晨。老太爺一要罰他虛狂誇口之罪,二要罰他不能維護兄弟姐妹之過,自私自利,膽小無用。”

    即便自己已經如此了,林亦之也還是要被罰,不過只是一罰跪一夜而已,又沒跳入湖中受寒,想必不會有當年那種事了罷。林謹容抿唇一笑,半含諷刺地道︰“那爹爹沒怨?”

    林謹音冷笑︰“若非是你和娘,他豈止是罰跪一夜!誰敢多說半個字?”所以林三老爺額頭上挨了老太爺一茶杯子,都只敢裝虛弱軟鬧騰,其余多話也不敢有一句。只是陶氏當面頂撞老太太那事兒,遲早要發作出來的,不知待到吳氏和陶鳳棠走後又會怎生處置。但她也沒打算和林謹容說,說了也不起任何作用,不過是多個人擔憂罷了。

    對于現在這個情形,林謹容很滿意,壓低了聲音道︰“我出來的時候,看到六妹和七妹也進了聽濤居,好似,是與我一前一後就進偏房里頭去守著的了。”

    林謹音便道︰“這事兒我知道,是在你後頭一刻鐘進去的。咱們再等等,興許就有消息來了。”

    姐妹二人一個靠著一個坐了一歇,林謹容有些乏了,伏在林謹音的肩頭上,低聲笑道︰“忘了和你說件事。大表哥說,讓你仔細那盒子,別以為只有一層!”

    林謹音大窘,跳起來就要呵林謹容的癢癢肉︰“叫你亂說!”

    林謹容一邊閃躲,一邊笑︰“姐姐怎知我亂說?你回去看看不就知道了?我知道是什麼,卻不和你說!”

    林謹音就有些坐不住,想走又不好意思走,林謹容便推她︰“時辰不早了,回去罷,讓人瞧見你這麼晚都不睡,又要有話說。”

    林謹音方才起身與林謹容別過,叫婆子挑了燈籠,扶著枇杷自回去了。

    林謹容又獨自在燈下默然坐了片刻,方叫桂圓等人送水進來洗漱,剛把頭發梳順了,荔枝便走進來輕聲道︰“六姑娘和七姑娘從聽濤居出來了,禁足兩個月,抄女誡兩百遍。這會兒是二老爺進去了。”

    太輕了!桂圓不平地道︰“明明是她們的錯,卻累得咱們姑娘也跟著受罰。”

    林謹容淡淡一笑︰“睡吧。”雙胞胎受的懲罰足足是她的兩倍,光看這個就已經能夠知曉,在林老太爺心目中,誰最錯。若是只罰雙胞胎和林亦之,而不罰她,還抬舉了林慎之,看著倒是風光揚眉吐氣了,但背地里卻也更招眼更惹人嫉恨。三老爺指望不上,三房根基不牢,相比付出的,她得到的更多,她禁足和抄女誡很劃算。

    那女誡啊,她閉著眼楮就能一字不差地默寫下來,有用麼?不是完全無用,念得通融,用得巧妙了,就是極好的護身符。林謹容呵呵笑著︰“明日記得給我尋一方好墨,一疊好紙,一管好筆,姑娘我要借這個機會好好練練字……”她瞟了荔枝一眼,道︰“你今夜不值夜吧,明日起早些,早點辦妥這事兒。”荔枝該識得幾個字才好的。

    不是荔枝值夜,那便是桂圓值夜,可桂圓人都上了外頭的榻,還記著怎樣委婉地提醒林謹容把鑰匙交回給自己管的事情,想來想去都找不到合適的借口,不由糾結得要死。

作者: 熊大嬸    時間: 2012-9-17 01:12 PM

本帖最後由 熊大嬸 於 2012-9-19 01:14 PM 編輯

第25章 古塤(一)

秋寒漸重,這夜下了一場秋雨。

    有雨打在窗欞上, 啪作響,由來一陣寒涼,林謹容驚醒過來,看著屋角那盞昏黃的青瓷油燈發起了愣,她沒有做噩夢,在見到陸緘之後,她反而再沒有做過噩夢了。這,算不算是一樁好事呢?

    正自怔忪間,忽聽門“吱呀”一聲輕響,林謹容趕緊閉上眼,從睫毛縫里看出去,桂嬤嬤抱著一床被子,輕手輕腳地為她添上,又走到油燈邊檢查是否還有燈油,見一切妥當,方才又輕輕退了出去,關上了門。

    林謹容緊了緊被子。桂嬤嬤是一個盡職盡責的乳母,每夜總是要起來一兩次,看她,也看桂圓。這會兒給自己添被子,必然也給桂圓添了被子。只可惜,桂嬤嬤有桂圓;而桂圓,也幸虧得是有桂嬤嬤。

    林謹容探手摸了摸枕匣里的兩把鑰匙,輕輕一笑,這些天來桂圓欲言又止的神色和糾結全都在她眼里,但這鑰匙,桂圓是永遠也別想再要回去了。就像有些東西,是她的,如果她不想給,誰也別想拿走。想要,除非她不要。

    她又想起那件事——她記得,有許多地方因離京城較遠,實物運輸困難,許多賦稅便改為征銀或折銀,今年平洲豐收,明年平洲仍然是大豐收,且明年對于平洲和清州來說,乃是一個轉折之年,上供錢改作了買銀入貢。有許多稅戶無銀,便向銀鋪兌換,具體數目她不知曉,她只記得那一年平洲和清州都有人因此發了大財。在那之後便有人常到京中去買銀,在賦稅征收之際牟利。

    所以她特別想開個銀鋪,可這個願望只怕輕易不能達成,但最起碼可以從中賺一點吧?但論到本錢,她唯一能打主意的就只有陶氏。陶家富裕,陶氏陪嫁不少,其中頗多金銀之物,倘若能得到陶氏的支持,再進而聯合陶家,由陶家出面去做這事兒,不賺都難!

    但她一個深閨少女,基本沒怎麼出門見識過世面,突然開這口,絕對會先讓人覺得好笑從而不信,而後待到事件真實發生了,又會讓人覺得蹊蹺引起各方猜疑,引起諸多麻煩。怎樣才能平安順當地達到這目的呢?這個問題林謹容想了好幾天,到現在仍然是沒有一個頭緒,再想到過了明日陶家母子就要回清州,而自己卻被禁足在這巴掌大的一方天地里,不能出門,機會稍縱而逝,不由輾轉反側。

    天亮時分雨仍然未停,屋內比平日陰暗了好幾分,荔枝照例提了盥洗的熱水進去,準備伺候林謹容起身,卻見林謹容早就穿戴整齊地坐在了窗邊,正對著開了一條細縫的窗子望著外頭的蒙蒙雨霧發呆。

    “姑娘怎麼起得這麼早?也不喚人?”荔枝放了銅壺,擔心地跑到林謹容身邊,側頭去看她的臉,卻被林謹容的兩個淡青色眼圈給嚇了一大跳,不由脫口而出︰“可是夜里又做噩夢了?!”

    林謹容輕輕搖頭,發愁地道︰“明日舅母和大表哥就要走了,這一去又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再見面。我想為他們送行,卻又怕為難母親。”

    荔枝沉吟道︰“三太太現在是不太方便去替您求情的。”

    隨著林老太爺一系列發作下來,二老爺挨了訓斥,三老爺挨了打,林亦之、雙胞胎、林謹容受罰,林慎之被帶到聽濤居去開蒙受教,陶氏那日頂撞老太太的事情也被有心人頂了出來。只是吳氏遲遲不走,這件事才被暫時按了下來。

    可這筆賬始終是要算的。因而三房現在要的是低調,林謹容挨了罰就該乖乖躲在房里抄書寫字,反思做女紅,哪怕出去同即將離去的舅母和表哥吃頓告別飯是應該的,三太太或是林謹音又哪兒敢去替她求情!

    林謹容把細白的手伸進黃銅盆里無意識地撩動著水,輕輕嘆了口氣︰“你把我那對古陶塤取一只出來,尋個漂亮的盒子裝了,拿去五姑娘那里。就說,舅母此番前來,給了我一些極品龍鳳團茶,我舍不得一個人獨享,請她一同分享。”

    那茶倒也罷了,終究是要喝掉的,可是那古陶塤意義可不同。荔枝心疼不已︰“姑娘,那對古陶塤可是您的寶貝,還是舅老爺千方百計為您尋的十二歲生日賀禮,就這麼分了一個給五姑娘,她又不是真心喜歡,不是糟蹋了好物麼……”

    姑娘們都有點雅致的愛好,比如琴棋書畫,蒔花弄草,調香品茗等等。林謹容愛好分茶也就罷了,但偏偏就喜歡吹那聽上去嗚嗚咽咽的塤。而五姑娘呢,本是不喜歡的,後來見了陶舅爺送給林謹容的那對古塤,聽人說了一個古樸典雅後,竟就千方百計地想從林謹容把那古塤弄了去。可她一不是真心喜愛,二不會吹塤,林謹容怎麼也不肯分她。沒想到今日卻要主動雙手奉上。

    林謹容垂下眼眸︰“以後又再想法子換回來就是了。舅舅若是知道原委,也不會怨我的。”林五既不是真心喜歡,她就讓林五過過這新鮮勁兒,待日後有了錢,再另外尋貴重之物去換回來也是一樣,眼下最要緊的是見上陶家母子一面。

    除了請大房在中間轉圜以外,確實也沒其他法子了。荔枝嘆了口氣,自靠牆的書櫥內取出一只精工細作的雕花紫檀箱子,打開蓋子,掀開素錦,露出一對古樸素雅,做工精細的陶塤來︰“即是如此,姑娘就挑一只自己喜歡的留著吧。”

    林謹容的手指在陶塤上輕輕一觸,又收了回來,撇開眼神道︰“任是一只都一樣。”這對塤,前世她當作嫁妝帶去陸家之後不久就出了問題。那一日,陸緘讓她拿出來吹奏把玩,才發現莫名不見了一只,怎麼都找不到,陸緘還譏諷說塤長了翅膀自己飛了,就像她故意騙他似的,她雖有追查,卻什麼都沒查出來,這塤的去向始終成迷。怎麼又想遠了?林謹容晃了晃頭,把思緒壓下。

    荔枝無奈,只得按著自己平日的觀察,將林謹容經常把玩的那一只留了,另尋了個小巧精致的錦盒裝上另一只塤,打了油傘迎著綿綿的秋雨,踩著青石板路去了。

    “姑娘可受委屈了。”桂嬤嬤在一旁看得分明,用銀簪子從瓷盒子里頭把那細心調制的香雪面脂挑了些出來給林謹容細細涂在臉上、頸上、手上,替林謹容輕輕揉開,無聲地嘆了口氣。

    林謹容笑道︰“沒什麼,乳娘不覺得我長大了麼?”

    “姑娘是長大了。”桂嬤嬤神色復雜地看著巧笑嫣然的林謹容,姑娘越來越大,越來越有主意,有事兒也不似從前那般愛和自己商量了,而是愛拉著荔枝背地里偷偷商量,這幾日還教荔枝寫字認字……可是桂圓那丫頭,沒心沒肺的,偷懶耍滑不說,還嚷嚷著讓自己問姑娘要那金銀箱子的鑰匙。

    若不是自己的女兒,她倒敢開這個口勸姑娘說沒有大家女兒自己系著鑰匙跑的,可那是自己的親生女兒,她怎麼也開不得這口。況且,姑娘這般寬容忍讓桂圓這沒規矩的死丫頭,何嘗又不是看在自己奶大她,盡心盡力照顧她的面子上?再貪心,那就是人心不足了。

    因此桂嬤嬤做完了手里的事情,也就告退︰“老奴去外頭看看,桂圓這丫頭趕早就去拿的早飯,怎麼這麼大工夫了,還不曾見她回來?”

    林謹容一笑,幸好桂嬤嬤不曾開口。

    桂嬤嬤在簾下立了不久,就見桂圓撐著一把油傘提著食盒裊裊婷婷地走過來,上了如意垛,先把滴著水的油傘交給豆兒,又在棕墊上把鞋上的水漬擦干,方迎上了桂嬤嬤,低聲道︰“娘啊,你同姑娘說了沒有?”

    桂嬤嬤冷厲地瞪了她一眼,一手接了食盒,一手暗暗使勁掐了她的一把,冷聲道︰“沒有,也不許你提半個字,不然老娘請你吃竹板炒腿筋肉!”

    桂圓痛得齜牙咧嘴,又不敢嚷嚷,不高興地沉著臉跟桂嬤嬤進了屋,探頭看了看里屋,一邊與桂嬤嬤一同布置碗筷,一邊好奇地低聲問︰“我剛才遇到荔枝了,她急匆匆的是要去哪里?”

    桂嬤嬤還未開口,就見林謹容走了出來,溫和地道︰“我讓她去請五姑娘來喝茶,我今晚想陪陪舅太太吃頓告別飯。”

    桂圓立時又癟了癟嘴,跑腿可以拿賞錢的事情,以前可都是她去做的,現在怎麼就漸漸成了荔枝?于是委屈之色就浮上了臉,桂嬤嬤忙輕咳了一聲︰“趕緊熱帕子遞給姑娘拭手!”說著跨前一步,把桂圓的表情擋住了,不叫林謹容瞧見生厭。

    林謹容卻早把母女二人的神情舉止俱都看在了眼里,只顧埋頭吃飯,當做什麼都不曾聽見看見。除了荔枝,換誰在身邊伺候不一樣?最起碼桂嬤嬤是真心待她,也還知曉分寸。

    少傾,荔枝帶著一身濕氣趕了回來,道︰“姑娘,五姑娘收了塤,非常歡喜,答應馬上就過來。可奴婢看著她房里的人都在收拾東西,似是要出門的樣子,也不知來得及否?”

    “問到是什麼事了麼?”林謹容看了看窗外,秋雨仍然下個不休,這種天氣林家的姑娘卻要出門,那必是遇到什麼不一般的事了。



26 古塤(二)


荔枝眨了眨眼,輕聲道︰似是大少爺要請陸家兄妹去東郊的平濟寺去賞楓葉。奴婢見信兒遮遮掩掩的,便刻意說明,您是為了同舅太太告別的事情。


   
林謹容見她如此通透,似是已然看透自己對陸緘無意,心中不由一驚,掩蓋似地輕輕捏了她一下,低聲嗔道︰盡嚇唬我,你都這樣說了,五姑娘就一定會來的!

   
荔枝打量著她的神色,故作調皮的一笑。心里卻暗道可惜了。聽說這幾日陸緘在平洲拜見了幾個有名的文人雅士之後,聲名鵲起,被許多人家看好。大房趁著四姑娘、六姑娘、七姑娘盡都被禁足,便卯足了勁一會兒請林玉珍領著陸家兄妹來做客,一會兒又安排一起出去游玩。

   
今日便又是大少爺出頭,請陸緘去觀賞楓葉,陸緘去,陸雲必然也趁機要去,那五姑娘也順理成章要去陪表妹了。醉翁之意不在酒,大房的意圖誰都看得出來,可是林玉珍、老太太、老太爺都沒表示反對,也就沒人敢多一句嘴。就算是二太太,也只是敢發作發作下人而已。

   
分明是四姑娘排行在前,也比五姑娘溫柔敦厚,人才更出眾的,老太太還是偏心!荔枝又忍不住嘆了口氣。

   
不多時,吧嗒、吧嗒的木屐敲擊在青石板上的聲音清脆地響起來,林五人未到,聲先到︰四姐姐,我來啦!謝謝你的塤啊,我太高興啦,你在做什麼?

   
林謹容迎出門去,但見林五鳳眼笑得彎如月牙,耳畔兩滴淚珠似的珍珠耳墜,外披著件鵝黃色的披風,內穿一身嶄新的粉綠織錦襦裙,小腰被一塊墨綠色的素錦腰封纏得不盈一握,兩縷墨綠色的如意結絲絛系著兩塊溫潤潔白的羊脂玉壓裙,果然如同春天的綠柳一般清新可愛。

   
林五一手攔住要上前替她解披風的桂圓,笑吟吟地道︰我早就想來看四姐,也想去和祖父說,不是四姐的錯,四姐不該受罰!可是……”她的鳳眼彎了彎,帶著些討好和關心地道︰可是母親說,祖父已經定了的事情不能輕易違逆,我若是再去生出事端,反倒是給你添麻煩!

   
林謹容當日雖應了她,卻也不曾指望過她會來替自己做什麼證,便大方地道︰五妹有心了,大伯母考慮得也真周到,我那日也有做得不對的地方,檢討受罰是應該的。來,這邊坐,我已經讓人去燒水了。邊說邊做了個請的姿勢。

   
林五的眼楮一彎,親熱地扶著林謹容的胳膊,小聲道︰姐姐呀,我馬上要出門,怕是來不及和你一起喝茶了。你直說吧,要我替你做什麼,我立刻就去做。

   
林謹容也不和她客氣,直截了當地說了自己的要求,林五笑道︰這有何難?我馬上就替你去說!說完就急匆匆地跑了,一副害怕林謹容追問她要去哪里,做什麼的樣子。

   
林謹容目送著林五快活奔跳的背影遠去,暗忖看樣子是雙方都有意把林五和陸緘配一對呢,但願能成且莫似自己那般。

   
過了片刻,林五院子里一個小丫頭過來傳話,道是林五已經同大太太提過了,大太太答應在合適的時機和老太太說,讓林謹容耐心等候消息。

   
這一等就等到了傍晚,林謹容早就打扮妥當,還未曾有人來傳喚。桂嬤嬤出去溜達了一圈,得知老太太為陶家母子餞行的宴席已經快要開了,猜著林謹容怕是去不成了,心中難過,卻也只得來回話。

   
桂圓氣得跳腳︰白白可惜那只塤了!指不定大太太根本就沒放在心上,就沒去說!姑娘呀,您太容易相信人啦!

    “
住嘴!桂嬤嬤擔憂地看著林謹容,生氣地罵了桂圓一句,桂圓噘著嘴縮到了一旁。

   
荔枝雖未表示什麼,眼里卻也全是對林謹容的憐惜。老太太心里怕是怨恨林謹容越過她直接找上林老太爺——林老太爺只要出面,不管怎麼管,都會顯著老太太管家無方,老太太心中有氣,怎不找機會拿捏林謹容一下,晾上一晾?

   
林謹容默然起身,看著窗外陰沉的天空沉思。難道說,不該她擁有的東西她果然不該擁有麼?不!她不相信,她成功地阻止了父母因林亦之母子而引起的夫妻關系徹底惡化,她成功地把弟弟送到了老太爺的書房里。就算是這一次不行,以後也一定能成,她知道後來發生的好些大事件,只要有心,不過是遲早的事情。

   
這樣一想,她緊繃的情緒就松了下來,轉而回頭對著眾人道︰掌燈,擺飯。

   
桂嬤嬤見她神色不動,絲毫沒有從前那般輕易就愛眼紅委屈的樣子,心中暗暗納罕,卻也覺著這個安靜沉穩的四姑娘更好,當下手腳如飛,不多時就把一切都安置妥當。

   
少傾,飯畢,林謹容洗手漱口完畢,命荔枝取了剩余那只塤,往窗邊榻上坐了,嗚嗚咽咽地吹奏起來。那塤聽著聲音不大,穿透力卻極強,穿過綿綿秋雨,伴著雨聲風聲,似能將人心洞穿,再在胸腔里狠狠撞擊上幾個來回,叫人無端想起傷心事再憂愁起來。

   
桂圓卻是沒那麼多傷心事的,只一臉的恨鐵不成鋼︰姑娘還有心思吹塤?

   
荔枝瞥了她一眼,好心地低聲道︰姑娘的心思,又豈是我等奴婢下人能猜測到的?就說前兩日的事情,你猜到了麼?我是沒猜到。

   
桂圓斜著眼酸道︰我自是比不得姐姐的,由著姑娘手把手地寫字,當然比我更能猜得著姑娘的心思。

   
荔枝一笑,徹底放棄與她說這些,轉身往牆邊小香爐子里添了一片心字香,只將那香箸撥著里頭潔白的香灰玩,懶怠得再與她一處。

   
林謹容吹了一曲又一曲,方覺心中那股郁氣漸漸散去了,約莫過了半個時辰,就有人來拍院門,林謹容絲毫不停,只示意下人去開門。

   
進來的是林老太身邊的青梨,臉上輕輕淺淺地帶著幾分笑意,就在簾下站定了,給林謹容福下去︰四姑娘。老太太恩典,明日陶家舅太太要回清州,賞四姑娘去同舅太太行禮告別!

   
林謹容干脆利落地把陶塤一放,回頭看著青梨綻出一個燦爛的笑容來︰謝老太太恩典,請姐姐替我同老太太說一聲,待我去同舅太太行了禮,就往她老人家處去行禮謝恩。

   
青梨似笑非笑地看著林謹容身旁那只塤,輕聲道︰老太太這些日子身子有些乏,剛又才宴請了舅太太,體力不支,這便要睡了。四姑娘不妨改日再去盡孝心也是一樣。

   
林謹容這才帶了幾分怯意︰青梨姐姐,那我適才吹塤,是不是也擾了祖母的清淨?

   
青梨深深看了她一眼︰不,姑娘的塤吹得極好。只是讓人一聽就心里發酸,只覺淒風苦雨,秋寒露重,無數心酸事盡數涌上心頭,老太太實在聽不下去了,加上又有吳氏在那里誇林謹容吹塤的技藝越發高了一籌,又說林謹容十二歲生日時,曾送了一對古塤來,不知今日吹的可是那塤?大太太也就見機說了兩句好話,老太太這才順水推舟,且饒了她這一遭。

   
林謹容害羞地一笑,吩咐荔枝替她送青梨出去。荔枝得了眼色,趕緊抓了一個荷包在手里,借著送青梨出去,不露痕跡地塞給了青梨。

   
林謹容垂著眼眸將素綢把那塤擦拭干淨,照舊放回盒子中,交給桂嬤嬤放好,命桂圓打起燈籠,荔枝撐起油傘,自家套了木屐,朝著陶氏的院子而去。

   
行到一半的路程,但見前方燈火旖旎,十多個人簇擁著幾個人朝這邊而來。荔枝驚見里頭有男子的身影,忙叫林謹容︰姑娘,不知是哪里來的客人,這個時候還進來,咱們快快避開罷?

   
卻聽前頭有人嬌笑道︰前頭是四姐姐麼?你別跑,是我們。卻是林五的聲音。

   
林謹容不由皺眉,林五不是去了平濟寺,還要在那里過夜的麼?怎地又回來了?

   
此時前方諸人也漸漸近了,果然是大房的林大少、林三少、林五和陸緘、陸雲兄妹幾個。

   
雙方一一行禮見過,林五歡快地扶著林謹容的手,打量著她道︰好姐姐,你出來啦?我沒食言吧?

   
桂圓聽見這話就有些憤憤不平。拿了東西不辦事,還要當著客人的面臊林謹容的臉皮,當真當他大房的人無敵了?

   
林謹容卻懶得與林五一別高低,只垂著眼道︰五妹熱心,大伯母掛心,祖母慈心。你們這是從哪里來?

   
陸雲笑道︰我們本是相邀去平濟寺看楓葉的,誰知天氣不濟,還想著多住幾日它總會好,哪成想半路上路斷了,馬車過不去,只得打道回府咯。五表姐身子有些不爽快,我們便先送她回家,也過來同外祖父、外祖母請個安。

   
林謹容木訥地了一聲,就要與他們別過,卻見陸雲扯住了她的袖子,道︰適才是四表姐在吹塤?不知師從何人?吹得真好,可否教我?

   
只聽陸緘低聲道︰阿雲,你四表姐還有事,改日再說也不遲,別耽擱她了。

   
有事無事干爾何事?看看這樣子,裝得他就是這世間第一體貼人心的溫潤人了。林謹容的眉頭輕輕皺了皺,還未開口,就聽林五笑道︰雲妹妹,你就放心了,四姐這個人最是和氣,一準兒能教會你。



作者: 熊大嬸    時間: 2012-9-17 01:20 PM

本帖最後由 熊大嬸 於 2012-9-19 01:14 PM 編輯

第27章 試試(一)

林謹容現在最恨的就是別人替她做主,又是與陸家兄妹糾纏,異常不高興地淡淡瞥了林五一眼,正要開口回絕,又見陸雲甜膩地笑著纏上了她的手臂,歡喜地睜大眼楮期待地看著她道︰“真的,那太好了!可是我沒有好塤怎麼辦?”

    林五覷著林謹容的神色試探著道︰“我那里有一只,是四姐今日方送與我的,可以借你用。”若是陸雲想要,為此討了陸家兄妹乃至姑母的歡喜,她送陸雲又如何?但只是當著林謹容的面,她到底是沒臉說出那話來。

    陸雲歡天喜地的一手扯了林五,一手扯了林謹容︰“到底是自家骨肉,表姐們真是太好了,我在南方時就沒遇到過有人待我這般真心實意的。四姐姐,我什麼時候來?”

    她什麼都沒說,這二人就替她定下了,都是欺她不敢也不會拒絕人麼?林謹容松開緊緊抿著的唇,皮笑肉不笑地緩緩道︰“我現在是有罪之身,每日還要自省其身,抄女誡,做女紅,只怕會怠慢雲表妹,待到將來又再說罷。”言罷朝眾人一點頭︰“我舅母明日要回清州,我要去道別,秋寒雨冷,就不耽擱各位哥哥妹妹了。”竟是不看任何人一眼,徑自瀟灑離去。

    待她走得遠了,陸雲方揪著帕子小聲道︰“我瞧著四表姐怎麼一副不樂意的樣子?是不是嫌我煩啊?”

    林謹容的不高興和拒絕之意誰都能看得出來,但在這里的林家人誰也不會真正放在心上。林大少笑道︰“表妹多心啦,四妹向來是這樣沉默寡言羞怯的性子。”

    林五的神色瞬息萬變,也“啥!”了一聲,笑道:就是。四姊姊是挨了罰,心理不爽快,加上他舊母表哥明日要走,他好不容易才求得老太太去送行,自然有些急躁。相信我吧,云妹妹這麼招人喜愛,沒人會嫌你煩的。”

    陸雲也就微微一笑,眨了眨眼,甜甜地低聲問林五︰“你說吳二哥也會吹塤?現下會吹塤還吹得好的人不多了,他們是不是同一個先生呢?”

    林五一聲笑起來︰“怎麼可能!男女七歲不同席……不過這吹塤的技藝,的確是從吳家傳來的。四姐是從她舅母吳家姑太太那里學的,吳二哥是家學。要說誰的技藝更高超麼,我是許久不曾聽吳二哥吹過了,也不曉得。但想來他是男子,又年長,怕是更勝一籌。”

    卻聽陸緘道︰“四表妹已經極不錯了,我只在南方聽一個盲眼老人的技藝比她高超,她年紀尚幼,假以時日,怕是更佳。若是吳二弟更勝一籌,那不知是何等高超的技藝?”若果真如此,吳襄那才名卻也不是浪得虛名。

    那樣的塤聲,伴著綿綿秋雨,令他心酸難忍,仿佛回到剛被過繼給大伯、大伯母,被匆匆帶離平洲的那一日。那日下著瓢潑大雨,林玉珍卻死活不肯改行期,生母涂氏送他,傘遮不住雨,涂氏的身上、臉上滿是水,讓人根本分不清是雨還是淚。他被氣勢洶洶,卻又神經兮兮的林玉珍緊緊拽在手里,哭都不敢哭,對未來充滿了惶恐和擔憂。

    幸虧有陸雲軟軟地靠在他身邊,討好地往他嘴里塞了一塊桂花糖,然後牽了他的手︰“哥哥,我好吃的都分你,衣服也分你,玩具也分你,一準兒待你好……”

    他不知是不是林玉珍教陸雲的,但他的確覺得那塊糖很甜,陸雲很可愛,之後,陸雲待他也的確一直都很體貼。人敬他一分,他便敬那人二分。他回頭看著陸雲,正好瞧見陸雲歪著頭,嬌嬌地看著他笑︰“哥哥想知道誰的技藝更高超,這還不簡單?改日請吳二哥吹一曲來聽,不就行了?”

    陸緘便點了點頭,放柔了聲音道︰“好,天氣放晴,我就去請他到家中玩。”

    林五聽見他誇林謹容吹塤吹得好,正有些不是滋味,聞言忙道︰“可不能忘了我。”

    陸雲一笑,親熱地挽上她的胳膊︰“忘了誰也不會忘了五表姐的。”兩人對視著快樂地眨了眨眼,仿佛結成了某種默契。

    林謹容進了陶氏的院子,與眾人見禮親熱一番後,便一門心思地想自己要怎麼開這個口才能順理成章?正坐立難安間,就見陶氏把丫頭婆子都遣了下去,低聲道︰“嫂嫂,那東西明日我讓人送到你馬車里去,就煩勞你們把那些金銀換成錢,看見有好東西就置下罷!”

    “娘要買什麼?”林謹容一下坐直了身子,雙眼發光,哎呀,金銀呀!

    卻見吳氏微笑著看向她,林謹音和陶氏也望著她笑,林謹容不知她們為何望著自己這樣笑,忙摸了摸臉︰“你們笑什麼?我臉上有什麼?”

    吳氏笑著將她拉過去,戲謔地道︰“我們謹容也到了該置辦嫁妝的時候了。”

    林謹容心口一緊,手不自覺地緊緊揪住了衣襟,半晌才蒼白著臉道︰“我還小呢。”

    “看把這老實孩子嚇得。”陶氏一笑︰“女子遲早都要嫁人的,你三姐出了門就該是你,現下趁著清州那邊的金銀價比平洲這邊高,娘也該替你備下些了,妝奩多、好,將來才好說親。”這意思是看不上日漸式微的林家公中所出那點點妝奩了。

    林謹容一時默然無語。

    世風日下,如今這世道談婚論嫁不再只論門閥,而是不顧門戶,只求資財。議婚先議財,議親之始,女家的草貼上就要寫明曾祖、祖、父三代官職出身以及隨嫁田產奩具。

    為此,有館閣清貴之官與酒店富戶結親;亦有吏部侍郎娶富門寡婦;還有當世大儒男女婚嫁,必擇富民,以利其奩聘之多。更有宗女不顧朝廷的規定,不惜宗室地位,甘願與富裕的工商雜類通婚者。還有貧女難嫁,窮男難娶,婚嫁失時,所謂內多怨女,外多曠夫。

    林家的女兒在平洲這塊地頭上倒是不愁嫁,但想要嫁得好,在夫家地位高,卻也是要下些真功夫的,什麼都比不過錢財妝奩更實在。

    錢啊,都是為了錢,林謹容暗暗嘆了口氣,擺出一副好奇樣︰“清州的金銀為何比平洲這邊貴呢?”

    吳氏失笑︰“怎麼突然對這個感興趣?不過問的也是正事,就說給你們姐妹聽。”眼楮是看著林謹音的,重點也是林謹音,“你們也知道,清州那邊有個榷場,大宗的交易太多,若是盡數用銅錢,那光是付錢就要老命了,又重又打眼,自是金銀最好,又輕又方便。物以稀為貴,需要的人越多,金銀價自然也就高。明白了麼?”

    林謹容當然明白,這就同明年平洲、清州上供錢改作買銀入貢,大家都需要銀子,從而銀價大漲是一樣的。卻繼續問吳氏︰“怕也是高不得多少,賺點辛苦錢而已?”

    “你們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吳氏耐心解釋︰“現下金每兩換錢5000文,銀換錢800文,而清州那邊比之平洲,銀換錢每兩要多50文,金要多350文,乍看的確高不得多少。但積少成多,如今這上等白米也不過是30文一斗,上好良田300文一畝,一兩金一轉手就是一畝上好良田,你說劃算不劃算?”

    “這麼多啊!”林謹容一臉的驚喜︰“我那日去老太爺的聽濤居聽訓,偶聽人言,道是有些地方已經改上供錢為買銀入貢,春秋交賦稅之際銀價也是大漲的,就有人從京中販銀來買,說的恐怕就是這個道理了?”

    吳氏和陶氏對視一眼,俱都在眼里看到一絲喜意,又聽林謹音也沉著地道︰“是這個道理。”于是二人更喜。

    林謹容再接再厲地道︰“那麼,我們平洲是不是也會有那麼一日?說不定會漲得更多呢。”聽我的吧,且留一留,明年你們會賺得更多的!

    這回是陶氏笑起來︰“哎呀,我家囡囡也會為油鹽柴米操心了。可是呀,咱們太明府緊挨著渚江,漕運方便得很,所以一直以來就是上的供錢,就連那一年附近幾個府改了,我們這都沒改。今年的秋稅也是如此,若不然,就憑著你祖父的顏面,怎麼也得事先知道點風聲。”

    林謹容心說,人的想法只在旦夕之間形成,太明府離這里遠著呢,太明府知府要干嘛,平州知州哪兒能知曉?還不是太明府那邊一聲令下,這里就跟著改了。彼時老頭子大概是會提前知道些吧,但那時大家都知道了,一窩蜂地去搶銀子,能搶得了多少,又能賺得了多少?似陶氏這等手里有金銀的,還都拿去賣得差不多了,悔也悔死了的。要她說,就是該趁著現在多多買入銀兩才對呢。可就連陶氏手里這點尚且不能留住,還談什麼買入?只得又道︰“我還小,弟弟也還小,不急在這一時,留一留,說不定明年銀價更高呢,那時更劃算啊。”

    “囡囡長大了,能幫著你出主意了。”吳氏還在笑,陶氏卻怕吳氏多心,便沉了臉︰“小孩子家家的,懂得什麼?既然出來了,雨也小了,便與你姐姐一同看看你父親去!”那語氣和表情都是無可商榷了。



第28章 試試(二)

林謹容此時的感覺就是,眼睜睜地看著一大堆白花花的銀子長了翅膀“咻”地一聲飛了,不由心疼難忍。卯足了勁兒還要再說,卻被林謹音拉了手,沉聲道︰“四妹,這些事情還不該我們管的,走罷,去瞧瞧父親。”前些日子林謹容被禁足,不能來看躲著羞不敢出門的林三爺,今日既出了門,怎麼也該過去看一眼才是,不然要被說不孝的。

    林謹容對林三爺倒是抱著可看可不看,無所謂的態度,可她還記掛著另外一件事,便順從地跟著林謹音一道出了門,先問她︰“我這些天不曾能出得來,不知舅母走了以後,母親頂撞祖母那件事會怎麼處置?”

    林謹音嘆道︰“我亦不知,問了母親,她似是半點不擔心,只說她有法子,讓我們別操心。”

    姐妹二人都不知道陶氏又有了身孕的事情,林謹容好奇不已︰“什麼法子?”

    林謹音道︰“不知,她不說。不過我瞧著龔媽媽等人都是胸有成竹的,舅母也不急。”

    難不成是吳氏給陶氏出主意了?吳氏敢走,應該是沒什麼大問題了。林謹容也就不再把這事兒放在心上,低聲問林謹音︰“今夜是祖母為舅母餞行,大堂哥他們都出去玩了,爹必是不好意思出面的,那是誰招待大表哥?”

    林謹音有些羞窘︰“聽說是祖父、大伯父他們,七弟也陪了末席。”羞的是祖父還給她撐臉,窘的是自家的父親卻為了那麼個因由不敢出面。

    林謹容便道︰“那這會兒大表哥在哪里?這次他來姐姐怕是還沒同他說過一句話罷?”

    林謹音趕緊瞧了瞧周圍的人,拿帕子掩住林謹容的口,低聲道︰“又瞎說!不見才是正理。我怎知他在哪里?”說是如此說,眼角眉梢卻都是掩飾不去的喜意和羞意。

    林謹容便知,林謹音不但知道陶鳳棠在哪里,還和陶鳳棠見過面說過話了,只不戳破,嘆道︰“是上次大表哥幫了我忙,我想親自同他道聲別,又送東西又托人情還吹了一會塤,好容易出來一趟卻見不著人,很是遺憾。”

    林謹音垂眸不語,只催她︰“趕緊些,等會兒只怕爹睡了。”言畢腳下就加快了步子。

    林謹容見狀,腦子里靈光一現,也跟著加快了步伐。林三老爺頭上受了傷,不好意思出去待嬌客,但陶鳳棠總不能不來探望未來老丈人兼姑父,這個時候,陶鳳棠必然就在林三老爺的房里辭行!陶氏讓林謹音陪自己過來探望林三老爺,又何嘗不是體貼兩個年輕人呢?

    林謹音見妹妹上道,抿唇一笑,姐妹二人攜了手,只埋頭快走。林三老爺住得離陶氏並不遠,一會兒的功夫也就到了,林謹容遠遠瞧見門廊下垂手立著的幾個丫頭婆子,心里就松了,以林三老爺的習慣來說,這會兒屋里必然有客!

    果然,姐妹二人剛進了院子,就聽見陶鳳棠在里頭說︰“姑父您安心養著,佷兒告退,明日就不來打擾姑父了!”

    林三老爺哼哼唧唧地道︰“我這風寒真重,對不住賢佷了,你替我同你母親賠罪,向你父親問好。”

    林謹容和林謹音都是無語,風寒,現在林家上上下下都知道他給林老太爺打的頭破血流了,還風寒呢。不過這種蒙著鼻子哄眼楮的事情林三老爺要是不做,他也就不是林三老爺了。

    林謹容念著林謹音是不好意思開口布置的,便索性吩咐荔枝︰“等我大表哥出來,你同他說,我有話要請托他帶給舅老爺,煩勞他略微等一等。”

    荔枝抿嘴笑著應了。姐妹二人便肅著臉喚人通稟,接著林三老爺傳喚,陶鳳棠出來,與二人微微一笑一點頭,便讓在了一旁。林謹音想看他,卻又不好意思看,目光直視前方,腳步僵硬地跟著林謹容進了里屋。

    林謹容在一旁看得好笑,調皮地朝陶鳳棠擠了擠眼,只見陶鳳棠也是一副一本正經的樣子,好似垂眸看著自己的鞋尖,偏生就看到了林謹容遞過去的眼色,還偷偷做了個手勢,作勢要打她。

    就裝吧!林謹容心情大好,乃至于見了林三老爺也沒那麼厭憎了,還好奇地看林三老爺成了個什麼糗樣兒。但聞林三老爺那間掛著古字畫,收拾得十分精致整齊的屋子里一大股怪怪的藥味兒,林三老爺人則背對著姐妹二人躺在床上的,帳子半垂著,隱約可以看到他頭頂纏著一圈白布,黃姨娘伺立在一旁,身邊的小桌子上放著半碗黝黑的藥汁子。

    林謹容不屑地暗自“呸”了一聲,三十幾近四十的大老爺兒們,難不成還要小妾哄著吃藥?難怪自家娘不討他歡心,真是惡心。面上卻一臉的端肅,跟著林謹音一同行了禮,齊聲問好。

    林三老爺也沒甚可和女兒說的,只拿腔拿調地訓斥了林謹容幾句,要她好生悔過,尊老愛幼,賢良恭順,又交代林謹音教導好妹妹和弟弟,也就讓她們退下了。

    林謹容受了委屈,當著外人訓斥那是做給旁人看,這會兒沒有外人還這樣,那便是真正不放在心上了。林謹音很是生氣,然子不言父之過,只得沉著臉生悶氣。林謹容卻不在意,心中無他,不把他當父,自不在意,仿若風過山崗,月過無痕。

    二人出了房門,但見陶鳳棠還站在廊下燈影處老老實實地站著,正拽著脖子往這邊看。林謹容便拉了姐姐的手,朝著陶鳳棠走過去,先胡亂扯了一氣,等林謹音同陶鳳棠你瞅我,我瞟你的看夠了,裝夠了,方切入正題,極其嚴肅地道︰“大表哥,我有一事相托。”

    陶鳳棠笑道︰“說來。”

    “我適才聽母親說要請托舅母置換金銀,替我買辦一些東西……”林謹容便把她那一套說辭緩緩道來。

    這里可不是自家地盤,給黃姨娘聽去不好。林謹音忙去攔林謹容︰“適才母親不是已經說過了不該我們管的麼?你到底要做什麼?出去再說!”

    姐姐什麼都好,就是膽子小,不過也怪不得她,她前世可比自己還懂事有本事呢,自己若不是經過這一遭,哪里又敢如此放肆?林謹容就是故意挑這地兒說的,誰叫陶氏不聽勸?少不得要打點其他主意了。

    “外頭下著雨呢。我說的是正事兒!”林謹容只作不懂林謹音的暗示,繼續低聲央求道︰“我還年幼,七弟也尚小,以後用錢的時候多的是,母親的嫁妝是有限的,能夠多置換出一文來也是好的,何樂而不為?我勸不動長輩,也不是要大表哥違逆長輩,我只是想請大表哥幫我把我手里的幾十兩金子換成銀子,然後存著,待到明年春季賦稅之時再看看,若是果然能成,便幫我賺一點……若是不成,大表哥就當是我調皮搗蛋,容忍我這一回。”

    倘若陶鳳棠真的如同吳氏所述那般有能力獨自賺錢,就該從這其中看到商機,就該敢冒一點險,試上一試。她不指望他們多信她,只需要一點點,就算他們不肯聽她的,好歹也替她做這一回,有了開頭,以後她才好施展。果然是不能一口吞個大胖子的,到了這里,林謹容又開始恨自己是個女兒家,倘若她是個男子,哪里會事事都要求人?

    林謹音又羞又窘,妹妹怎麼哭窮哭到陶家人面前去了,真是太丟臉了,便生氣地道︰“你太不懂事了!你沒錢可以和母親說,也可以和我說,為何如此?”那再是舅舅家、再是她未來的夫家,可她姓林,是林家的女兒,林家有臉面,她才有臉面。

    林謹容抬眼看著林謹音,淡淡地道︰“因為我知道舅舅和舅母、表哥一直以來待我們都是最好的,我沒把他們當外人。面子我想要,里子我也想抓。姐姐不理解我生我的氣,我不怪姐姐,但這件事我必須做。表哥不幫我,我就去尋旁人!”

    陶鳳棠卻是眼楮一閃,直接抓住了重點︰“你說你是從聽濤居外頭聽見人說的?”

    林謹容直視著他,不容置疑地點了點頭,壓低聲音道︰“我不知道是誰,可的確是說了。不然我哪兒懂得這個?”隨即又自嘲的一笑︰“是我太想替母親分憂,異想天開了,有什麼大人們一準兒比我更早知曉。可是呢,大表哥,那銀價只漲不跌,若是不急著花用,略微等上一等也不傷人的。要是銀子價低的時候多買些放著,等到銀價高了再兌出去不是要賺許多麼?”

    陶鳳棠摸了摸頭,這個倒是真的。但這樣似是而非的消息,原也當不得真,否則以陶家在清州、林家在平洲的實力,不可能不知道一點風聲。且要大量存銀那得花多少錢?有些存貨還要抵賣了的,這個決定就是爹爹也要思忖再三才敢做,自己實做不得主。罷了,就當哄小表妹開心,自己替她看著,那銀子不會變少就是了。打定主意,便道︰“是你的錢,你想怎麼辦就怎麼辦。我答應你了。”

    林謹容一聽這話,就明白大事不成了,就是小事,人家也當是哄小孩子玩的。


作者: 熊大嬸    時間: 2012-9-17 01:21 PM

本帖最後由 熊大嬸 於 2012-9-19 01:15 PM 編輯

第29章 試試(三)

費盡口舌也無人聽自己一句半句,偏生還不能把話給說明白了。林謹容不失望不郁悶那是假的,卻也只能暗自給自己打氣——萬事開頭難,只要有了第一次,以後總會一次比一次好。當下打足精神道︰“那我回去後就使人給表哥送過來。金子銀子都給你,你一定要給我留到那個時候再出手!”

    “好,我保證!”陶鳳棠失笑不已,哄小孩兒似地應了一聲,濃情蜜意地看了林謹音一眼,方才由婆子撐著傘去了。

    見他走遠了,林謹音方嚴厲地瞪了林謹容一眼,冷聲道︰“你隨我來!”接了傘、燈,又吩咐丫頭們靠後幾步跟著。

    林謹容曉得是要挨訓,卻也不怕,笑嘻嘻地跟著林謹音往前走,一邊將傘大半遮在林謹音頭上,一手揪著她的衣袖小聲道︰“好姐姐,你不用說了,我都知道。我剛才給林家丟臉了,給娘丟臉了。”

    然後語氣里帶了點哭腔︰“可我是為了我們娘幾個考慮,除了舅家,我們還能靠誰?指望誰?舅母明明身子不好,那日又是當天早上才趕到家里的,還說三表姐身子不好,顯是放不下家的,為何拖到此刻才打算走?不就是為了保母親,想讓祖父和祖母消消氣,讓她受的懲罰少一點麼?我再不想方設法為我們考慮周全,那要怎麼辦?!永遠都靠別人?指望別人來幫我們,救我們?需知再好再可靠的人,都有靠不上的時候!”

    林謹音被戳中了要害,立時頓住腳步,回眸沉痛地看著妹妹,語氣心酸且嚴厲︰“可你也不能如此無狀!叫人知曉了,你……”她本想說,你一個女兒家,不務正業,一門心思就想著托表哥幫忙賺私房錢,實是不成體統。可一想,又覺著早前舅母那番話,不也是故意說給自己聽的麼?合格的當家主母,可不是只會吟風弄月!因此接下來的話就說不出來。

    林謹容曉得自己觸動了她的心思,便附著她的耳朵道︰“這算得什麼?我也曾親耳聽得大伯母和二伯母都請人在外頭幫忙賺錢的。母親剛才做的事,不也和我差不多麼?舅母也沒說她錯,還教我們呢,只是我的話不被她們聽信而已。我是在學本事呢,你也要學著點。”

    林謹音隱約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一時卻又找不到可以反駁林謹容的大道理的,抖了抖嘴唇,半晌才說出一句︰“那不一樣的!你還是個未議親的小姑娘呢!反正你以後不許如此了!病了這一場,倒叫你膽子給病大了!”

    林謹容只好炒炒自己的功勞︰“我要膽子小,這會兒我們娘幾個更冤屈呢。”見林謹音的神色軟化了,方涎著臉把手往她面前一攤︰“好姐姐,既然已經請了表哥,多多少少都是人情,不如多點他也好弄些。借點金銀給我唄,賠了我照數賠你,賺了全都是你的。”

    “你……”林謹音不妨她臉皮竟然如此厚,而且是絲毫不知悔改,一時指著她說不出話來。

    林謹容低聲問︰“你是舍不得?”

    林謹音搖頭︰“我怎會舍不得?”

    “那是怕我還不上?”

    林謹音又搖頭︰“不是。”林謹容調皮,陶鳳棠可不是小孩子,怎會放任小表妹的私房錢給折本了?也正因為如此,她才越發不肯多麻煩陶鳳棠。

    “那是怕表哥說你無狀?怕外人知曉?你放心了,我不會和任何人說的。且不定因此事大表哥還能另外找到一條賺大錢的路子。”

    林謹音皺起眉頭斥道︰“胡說八道!那錢是如此好賺得的?那豈不是天下人都發財了?我不能由著你亂來!我不借!”

    林謹容紅了眼圈︰“姐姐,待你出了門,就是你想幫我和娘、弟弟也怕不是想做就能成的。我不是調皮,我是在學本事,護著娘,護著七弟。你實不肯借,不肯幫妹妹這個忙,我也沒法子,只好開口去問五妹、五哥他們借了!”

    這便是耍上賴皮了。林謹音見她鐵了心,也是無奈得很,只得恨恨彈了她一個爆栗︰“你要借多少?”

    林謹容忍疼破涕為笑︰“有多少借多少。”見林謹音的眼楮瞪起來了,趕緊見好就收︰“要不,給你留點兒壓箱子的?”忽見林謹音的神色慢慢浮起了沉重憂慮,看定了她沉聲道︰“你老實告訴我,為何如此肯定?非做不可?”

    林謹容由來一陣心虛,竟不敢和林謹音對視,只得囁嚅著道︰“我……”

    卻又聽林謹音繼續道︰“你那日在聽濤居到底聽見了什麼?你別跟我瞎扯,你幾斤幾兩我清楚得很,這種事情豈是你一個小女孩子敢做的?誰叫你這麼做的?你要不說,我就稟明了母親,把荔枝、桂圓拉過去審!”

    她在聽濤居什麼也沒聽見,無非就是聽人提了一句稅賦,然後就想起了前塵往事。叫她怎麼和林謹音解釋?林謹容的心一下子冷硬起來,語氣也改了前頭的嬌嗔撒賴,而是冷淡沉重地道︰“隨你信不信,沒人教我。事關我們娘幾個的前途利益,也沒人能教得動我!我就是在聽濤居聽說了那個,再聽舅母說了這個後,就覺得銀價一定能漲。

    就似我同表哥說的一樣,我還小,七弟更小,日後用錢的地方多的是,柴米油鹽都會漲,銀子也會漲,留一留,試一試,不會少點什麼!能多賺一文是一文,我不想輪到小七弟娶親的時候卻拿不出像樣的聘財,也不想母親彼時折了腰去求人!你們不聽我的,我沒法子,只好自己想法子,將來少要母親一點妝奩。姐姐可以去稟明母親的,也可以把荔枝和桂圓拉去審!再讓我禁上一個月的足什麼的,我不會怪你,更不會怪母親。反正都是為了我好,我還懂得你們的好。”

    林謹容有生以來,從來沒有用過這樣的口吻同自己說過這樣難聽的話。林謹音一時臉色大變,指著林謹容咬牙道︰“你的意思是我不懂得你的好?我不心疼你們?我不替你們考慮?我……”眼圈已然紅了。

    林謹容十分不忍,若是從前,她老早就認輸認錯了,只求林謹音別傷心難過。可這一次,她明知道這樣走是正確的,萬萬不能因為心軟而去走錯的那一條路。因而她只是拿了自家的手絹遞給林謹音,直視著林謹音,語氣溫和,態度誠懇地央求︰“姐姐,給我一次機會,幫我一次,讓我試試。”

    林謹音默默接過了手帕,揩了揩眼角,沉默良久,到底沒給林謹容確切的答復,只淡淡地吩咐站在一旁探頭探腦的荔枝和桂圓︰“把四姑娘送回去。”

    沒人相信她,林謹容失望萬分,收回自家帕子,最後一搏︰“姐姐你慢走,我還要去安樂居看看老太太睡了沒,謝過她放我出來給舅母、表哥辭行,全了我這臉面!”

    林謹音又被刺了一刺,一時無語,許久才將此事同身邊最信任的丫頭枇杷說了,吩咐道︰“你去打聽打聽,那日聽濤居里頭還有什麼外人去過?”

    枇杷看看天色,提醒她道︰“姑娘,這會兒還能打聽什麼?我瞧著四姑娘是認真的,說的每一句話都不是胡亂說的,她自來穩重安靜,這種事還是第一遭,她難得求您一次,就算是為了姐妹情分,您也該……”

    想到舅母表哥要走,陶氏頂撞老太太的舊賬就要被翻出來算,林謹容又不懂事添亂,林謹音很是心煩意亂,低聲道︰“就是因為她太反常,所以我才越發拿不定主意。”埋頭走了一氣,又站住了嘆口氣道︰“罷了,罷了,她難得開一次口,錢財不過身外之物,既然她想要,我就給她,若是成了,是我們的福氣,若是不成,也可叫她記住這次教訓!”

    主僕二人沉默地走了一歇,林謹音低聲道︰“枇杷,我覺著四姑娘這些日子實在有些不同。你覺著呢?”

    枇杷哪里說得出什麼來,半晌方道︰“奴婢聽老人說,有些人被驚嚇過度,性子是會變的,過段日子也就好了。”

    林謹音嘆了口氣,皺眉沉思不已,良久方道︰“罷了,你送東西過去,記得莫要讓旁人知曉了。”

    林謹容亦是滿腹憂思,應付完林老太,她還有一位客人要接待,也不知那位客人,會不會入彀?

    安樂居的燈火已經暗了,只有一盞燈籠在門楣上隨風晃蕩,林謹容便猜著老太太是睡了,便讓荔枝去找青梨,當著青梨的面,在安樂居門口深深福了一福,表示自己來謝過老太太,把禮數盡到。

    青梨立在一旁,看著林謹容一板一眼地行禮,不由悠悠嘆了口氣︰“夜深雨寒,四姑娘快回去吧,您的孝心奴婢明日一早就轉告老太太。”

    林謹容抬起頭來看著青梨,她對青梨的印象不深,但記得林家就沒有人恨青梨的,這是個會做人情的,所以她才會特意讓荔枝去找青梨出來見證自己的孝心和服軟的誠意。果然,青梨的眼里有同情,不濃,但卻不是裝出來的那種假惺惺的。是人就會有心,有心就能導用,林謹容感激地道︰“多謝青梨姐姐。”

    青梨連說不敢當,送走林謹容,回身進了屋子,正要在值夜的小榻上坐下,就聽里頭老太太咳嗽了一聲︰“是誰?”



第30章 引子(一)

青梨忙倒了一盞溫熱的水端進去,對躺在床上的林老太笑道︰“是四姑娘,和陶家舅太太辭了行,過來謝老太太恩典的。因老太太歇了,適才便在門口行了禮,回去了。”

    老太太沒吱聲。

    她是面牆向里的,青梨看不清她臉色,便試探著道︰“老太太,您要喝水麼?”

    “不喝。”老太太這才緩慢而冷淡地道︰“原來她眼里還有我這個祖母。”

    青梨一時無語。敢情老太太一直在等著林謹容來謝恩呢,若是四姑娘沒來,只怕日後就算是給老太太磕頭認錯,老太太也未必正眼看她。人啊,就是愛爭這一口氣。

    林謹容才回了自家的小院子,就連著來了兩撥人。第一撥,是林謹音身邊的枇杷。枇杷給林謹容送來一匣子已經稱好的金銀錁子,還背著桂嬤嬤等人把林謹音的原話給傳到了︰“三姑娘說,她是不贊同您這樣做的。但錢財乃是身外之物,您卻是她唯一的同胞妹妹,您執意要,她就給,成了是福氣,不成也叫您記住這次教訓。”

    怎麼可能不成?果然林謹音這個穩重的大姐姐還得刺刺才能成。林謹容笑著受了林謹音的訓話,將那匣子金銀給收了,然後親手打賞枇杷,枇杷似笑非笑︰“奴婢跑這一趟是本分,姑娘實在要賞,就等您賺了錢再賞,奴婢不會嫌多的。”頓了頓,又好意提醒道︰“三姑娘的意思,無關緊要之人就無需讓他們知曉了,省得多事。”

    得!這丫頭一貫地妥當愛為人著想,說話也中聽,真是個寶,難怪後來會做了陶家的管家娘子。林謹容一笑,吩咐荔枝送枇杷出去,自家在燈下研墨鋪紙,寫明金多少,銀多少,好交給陶鳳棠。

    桂嬤嬤和桂圓不知她剛做的事情,只奇怪她為何半夜研墨寫字,不由滿頭霧水︰“姑娘這是要做什麼?”桂圓的心里更是有無數只小爪子撓啊撓,三姑娘不是和四姑娘剛吵了一架麼?怎麼又送了一匣子東西過來?枇杷還神神秘秘的,是什麼啊?是什麼?

    林謹容輕輕淺淺地一笑︰“我托大表哥幫我在榷場買點新奇玩意兒,這就在寫單子呢。”這娘兒倆都是不識字的,哄起來好哄。

    桂圓也就偃旗息鼓了,她很聰明地想,那箱子東西,大概是三姑娘要給表少爺的東西,只是不好意思開口,借四姑娘的手罷?

    閑話少說,林謹容這里剛鋪好架勢,荔枝就走進來,神色有些奇怪地道︰“姑娘,您適才給三老爺請安的時候掉了一只荷包,黃姨娘親自給您送了來。”也不知道這黑燈瞎火的,黃姨娘扶著個丫頭偷偷摸摸地來做什麼。

    往日黃姨娘也愛來做這面子情的,但林謹容從來輕易不肯見她,也不承情。桂嬤嬤便按著往日的習慣,道︰“姑娘安心歇著,待老奴出去伺候姨娘。”

    林謹容放下手里的筆,淡淡地道︰“姨娘一片好心,怎能如此怠慢于她?請姨娘進來喝茶。”

    桂嬤嬤還有些遲疑,林謹容卻已然走了出去,含笑迎上站在廊下,正背對著自己盯著頂上那盞氣死風燈看的黃姨娘︰“姨娘,一個荷包是什麼金貴的?夜深雨寒,隨便使個人或是改日遇上再給我也是一樣的。快,進來喝杯熱茶暖暖身子。”目光一頓,停在了黃姨娘的貼身丫鬟棗兒手里提著的那個雙層黑漆食盒上頭。

    黃姨娘滿臉謙和的笑,她的目光隨著林謹容的視線同樣落在了那只黑漆食盒上,語氣再是親熱不過︰“三爺要吃桂花丸子,奴想著夜深雨寒,正好每個人都熱乎乎地吃一碗睡下才舒坦,便多做了些,給太太、三姑娘、五少爺都送了去,七少爺年紀小,吃了不克化,就沒送,四姑娘住得遠,不放心旁人送,這便親自送了來。”

    “姨娘有心,謝了。”林謹容給她施了半禮,迎進屋去,請黃姨娘在臨窗的榻上坐了,由荔枝奉上熱茶來。

    桂圓要去接棗兒手里的食盒,棗兒卻一縮,眼楮瞟向黃姨娘,嘴里脆生生地調笑道︰“奴婢難得有機會伺候四姑娘呢,姐姐就別和妹妹爭了。”

    桂圓大怒,主僕都是無恥之輩,蹬鼻子上臉,主子搶人男人,丫鬟跑來搶姑娘,什麼道理!正要挖苦棗兒兩句,就聽林謹容道︰“桂圓,姨娘難得來這里,我記得我們還有些蓮藕糕,你去熱熱端來請姨娘嘗嘗。”看這樣子,那荷包和這桂花丸子都不過是個引子,她很想知道,這兩層食盒的最下面一層是什麼?就給黃姨娘制造一個機會又何妨?

    桂圓不忿,卻不敢不聽,只得斂衽行禮應了退下,林謹容又叫桂嬤嬤︰“嬤嬤,煩勞你去幫我看看熱水,早前吹了涼風淋了雨,過了些寒氣,我想泡泡。”

    “是。”桂嬤嬤黯然看了一旁伺立的荔枝一眼,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

    此刻棗兒已經掀開第一層食盒,雙手取出一只粉青細瓷碗遞到了林謹容面前。桂花丸子特有的甜香味兒一個勁兒地往林謹容鼻子里鑽,她微微一笑,毫不猶豫地接了湯匙舀了一個丸子喂入口中,細細品味,嘆道︰“姨娘好手藝,這闔府上下,也就只有你才能做出這般滋味的桂花丸子來。”

    黃姨娘含笑道︰“若是姑娘愛吃,隨便打發人過來說一聲就好,就是半夜,奴也做給你吃的。”

    林謹容微微一笑,實話實說︰“我哪兒有那個福氣?豈不是折殺我了?父親第一個就要不饒我,五哥只怕也要怨我折騰姨娘。”

    黃姨娘被她的大實話不輕不重地刺了一下,卻不放在心上,淡淡笑道︰“姑娘說笑,若非是你,五少爺哪能如此輕松就被老太爺放過?奴粗陋,但卻是記情。這半月來你不便出門,奴也不便來探。手里卻是不曾停下,你要的兩雙鞋,已然得了一雙,再過些日子就一並送了來,若非三爺病著,今兒就能一起拿了來。”

    林謹容點了點頭,單刀直入︰“不知姨娘撿到的是個什麼荷包?可否給我瞧瞧?”她有沒有掉過荷包,她最清楚,黃姨娘有沒有撿到荷包,黃姨娘也最清楚。

    黃姨娘的臉色倏忽變了好幾變,陰晴不定,眼神更是有些飄忽,隨即,她的目光落在了桌上那張林謹容還未來得及收起來的紙上頭,眼楮一亮,破釜沉舟地道︰“四姑娘,奴半夜前來,乃是有事相求。”

    林謹容手里的湯匙緩緩舀起一只溜圓的桂花丸子,魚兒上鉤了,但,她一個不慎,很可能所有的辛苦和算計都打了水漂。穩,要穩!她把那只桂花丸子喂入口中,淡淡一笑︰“姨娘錯愛,我如今還是戴罪之身,怕是幫不得姨娘。”

    黃姨娘微皺著眉頭道︰“四姑娘,我不是那起不懂得看頭勢的人,這件事並不難,只要您輕輕抬抬手就過去了,對我有好處,對太太、您,乃至于我們三房都是有好處的。”

    “哦?”林謹容似笑非笑地看著黃姨娘︰“願聞其詳。”就是因為黃姨娘太懂得看頭勢了,不然她也不會把主意打到黃姨娘身上去。

    黃姨娘示意棗兒出去,林謹容也就讓荔枝出去。

    雙層食盒的下層被打開,里頭全是些大小不一的金銀錁子,數量不多,和林謹容自己的私房差不多。黃姨娘的手指摳在黑漆食盒的邊緣上,有些舉棋不定。

    林謹容又吃了一個桂花丸子,淡淡地笑︰“姨娘無端拿了這些金銀來,是要干什麼?”

    黃姨娘抬眼看向林謹容。但見林謹容坐在燈下,巧笑嫣然,還帶著些微不屑,仿佛是看穿了自己的把戲,卻故意裝糊涂一般,便索性咬了咬牙︰“聽說清州的金銀價比平洲的高。”

    林謹容收了笑容,湯匙被她扔在小碗里,發出“叮當”一聲清脆的響,她的聲音似是被裹了一層寒冰︰“姨娘的耳朵可真好。但就算如此,那也不干你的事。”

    黃姨娘的唇邊綻放出一個淡淡的,但是特別膽大的笑容︰“四姑娘,非是奴的膽子大,而是姑娘的好意,奴不能輕易拂了。”

    林謹容的眼珠子里滿是寒意,一動不動地盯著黃姨娘。

    是,即便不是親眼所見,她也知道有些事情不能瞞過黃姨娘去,就比如說,將金銀拿到清州去換差價這種事,陶氏不是這家里第一個做,也不會是最後一個做。如此輕松的生財之道,似黃姨娘這樣的,特別需要金銀傍身的人精又怎會不知曉?而昨夜,她不顧林謹音的反對,故意拉著陶鳳棠在林三老爺的院子里說那一席話,本來就是另有目的。

    她在釣魚,釣黃姨娘這條滑不溜手的魚。黃姨娘和她一樣,都是特別渴望錢的人,尤其是黃姨娘身份低微,進出皆不得自由,就算是知道法子,曉得陶氏在做這麼一樁事,也是無路可走,無計可施,空艷羨而不能。她故意把自家要插一腳的事情說給黃姨娘聽,趁的就是黃姨娘那虛火上涌的一刻,等的就是黃姨娘膽大的一躍。而此刻,黃姨娘果然緊隨她的腳步勇敢地躍上來了!

    然而,林謹容沒有感受到即將成功的喜悅和激動,她的腦子越發地冷靜清醒,她聽見自己的聲音猶如一條沒有任何起伏的直線︰“姨娘的話太深奧,我聽不懂。”

作者: 熊大嬸    時間: 2012-9-17 03:19 PM

本帖最後由 chenliping3410 於 2012-9-21 10:23 PM 編輯

第31章 引子(二)

    黃姨娘突然有些厭煩這種試探來試探去的把戲了,她翹起唇角︰「四姑娘,原來奴不曾識得你的聰慧,不知你是這樣一個玲瓏人兒。」

    「姨娘有話請直說,太晚了呢。」林謹容收回落在黃姨娘臉上的目光,漫不經心地笑著,無聊地舀著瓷碗裡的桂花丸子玩。她也不知道自己原來也能做這樣的事情,可見沒有不可能,只有不去做。

    「不,此刻還不晚……」黃姨娘的語氣別有所指︰「姑娘年紀雖小,但也當知隔牆有耳,禍從口出的道理,卻拉著三姑娘、表少爺站在老爺的房前說悄悄話。這不是故意說給奴聽的麼?」她的手指撥弄著那些形狀各異的金銀錁子︰「你瞧,這都是你五哥歷年來年節時存下的一點體己,不容易呀……」她嘆息了一聲,飽含無奈,「他比姑娘大一歲,明年就該議親了。若是這些金銀能夠在清州換個好價,多點聘財,也是他的造化。」

    林謹容深琥珀色的眼珠子裡透出一絲狡黠︰「這種事情,自有老爺和太太去操心,姨娘當放心,咱們這種人家,面子乃是第一要緊的,想我那五嫂,家世人品決然不會差。」

    「老爺和太太自然都是慈明的,老太爺老太太定的規矩,公中自也不會虧待了誰。只是如今婚姻論財,奴這也是想替老爺、太太分點憂。」黃姨娘語氣軟了下來,可憐兮兮地道︰「四姑娘,姨娘是來求你的,你的好心,姨娘一定不會忘記,五少爺也不會忘記。」

    林謹容輕笑了一聲︰「我非常想幫姨娘,但我不敢。況且,不是我多嘴,這點金銀也換不了多少差價。」她當然明白黃姨娘那點小九九。黃姨娘唯一的依仗就是不著調的林三爺,她拿著這些金銀卻始終不踏實,想找個光明正大的出路,讓誰也奪不去;當世女方的妝奩同男方的聘財成正比,而在本朝父母健在就不許分戶別產而居的律法下,妻子的嫁妝正是夫家日後分家時不參與分產,可以全權支配的重要財產。所以黃姨娘拿出去給林亦之做聘財的錢財越多,將來林亦之可以光明正大,自由支配,傍身過活的錢財也就越多,也就不用擔心林三老爺早死,陶氏不公的現象出現。

    林謹容並不在意這種情況出現,林亦之的錢財多少,日子過得富裕與否干她屁事啊?讓黃姨娘把這些金銀過了明路,添在林亦之娶媳婦的聘財裡頭,對她只有好處沒壞處。一添了三房的體面,二不讓林三老爺到時又說出林亦之就算是庶出也是長子,聘財太少丟臉,而找陶氏鬧,為難陶氏的混話。三呢,借雞生蛋可以的吧?雖然黃姨娘的性情注定了這食盒裡的金銀不會是她的所有,只是一小部分,但到底,也是金銀不是?

    黃姨娘聽到林謹容斬釘截鐵的拒絕,倒是出乎意料。她狐疑地看著林謹容,苦笑道︰「金銀雖少,但窮人不嫌少。四姑娘,你故意傳話給奴知曉,難道就是為了讓奴空跑這一趟,再失望地回去的?」

    實者虛之,虛者實之。林謹容垂眸看著掌心︰「姨娘的話差了。我原來說過一句話,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三房的體面是大夥兒的。我是故意去告訴姨娘有這麼個機會不錯,一是希望姨娘得了好處能記情,繼續如前一般莫生事,二也是存的私心,畢竟我娘的妝奩有限得很,我未曾議親,七弟尚小。雖則她若是不肯,誰也要不去,但難保被人惦記。所以家裡的錢財越多越好,五哥過上好日子也好,都礙不著我的眼。你聽了我的話,就該去求太太或是舅太太提攜,怎地來求我一個小姑娘,這不是為難我麼?」說到此,她話鋒一轉︰「姨娘拿回去罷!本來不多點,順手就是人情,我卻怕將來兩頭不討好,夾在中間難做人呢。」

    聽林謹容毫不留情地說出了其中的厲害關係,一怕自己挑唆攛掇林三爺惹事,二怕自家母子惦記陶氏的妝奩,黃姨娘不由有些羞又有些惱,卻也放了最後一點疑心。

    沒有人的錢是大風吹來的,也沒有人會輕易把錢財拱手讓出去。陶氏要換金銀早在她的預料之中,得到林謹容的暗示之後,她又想了很久,左思右想,想來想去,都覺得不該輕易放過這機會,最少該來試試,但她還是多了一個心眼,只拿出一小部分來探路。就算是早前進得門來,也未必真想打開那食盒第二層,但瞧見林謹容桌上攤開的紙,又被林謹容把話挑明,還拒絕了以後,她反而越發打定主意,非要試試不可了。

    她能去求陶氏麼?哪怕再打著林亦之的幌子,也要人家相信——陶氏知曉她有這麼多的金銀,立刻就能明白錢從哪兒來,還不一股邪火起來,直接找她的不是?至於吳氏麼,吳氏看她一眼她都心寒,還敢撞上去?這些都是其次的,關鍵是事情辦不成還要惹身騷味兒,不值得。

    所以林謹容這提議根本不可行,但她不信林謹容莫名其妙跑去說那席話給自己聽,就是為了捉弄自己。否則,早前林亦之犯事,林謹容就該順著往下踩了,哪裡又會有後頭的事情?莫非是欲擒故縱,要讓自己多記她幾分人情?又或者,是想趁便撈點好處?這孩子雖小,名堂卻真多,可也因為林謹容小,所以她對上林謹容更覺有把握。

    思及此,黃姨娘便壓了那口氣,裝了一副沮喪樣,悠悠嘆道︰「四姑娘,你的話也深奧得很,奴聽不懂。但奴此次前來,當真是想替五少爺盡一分心,替老爺和太太盡一分力。既然姑娘執意不肯幫這小忙,奴也無法。夜深了,姑娘睡吧。」說完便提了食盒往外走。

    人已走到簾子邊,不見林謹容有動靜,正在患得患失之際,突聽得林謹容喊道︰「姨娘慢!」

    黃姨娘站住腳,得意回頭,叫你和我玩心眼子,你還嫩呢!剛才和你軟語相求,你要拿架子。這會兒倒沉不住氣了?

    卻見林謹容將那只粉青細瓷碗遞到她面前,認真地道︰「煩勞姨娘一併帶回去罷。我送你出去。」說著便要去打簾子。

    黃姨娘臉上的得意之色只是一瞬就已經換作一副委屈之色,一把揪住林謹容的袖子︰「奴若是能求旁人,自是不來給姑娘添煩。你也說了,三房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體面是一體的,家法宗法森嚴,奴不敢不安分守己,也不敢肖想太太的妝奩,只是想盡一分力……」

    林謹容垂了眸子,袖手而立,淡淡地道︰「幫人不難,我怕有閃失,姨娘不饒我,爹爹不饒我,五哥怨憎我,氣著我娘,三房的臉面更要丟光。我也沒臉,我還沒說親呢。」

    黃姨娘忙堆了一個甜膩的笑容︰「不會的,不會的。姑娘有這些擔心,說明正是上了心的。怎樣……我也不會怨你的,其他人也不會知曉。」

    林謹容暗笑,卻皺眉︰「我本想給姨娘寫個條子,但人心難測,我怕有朝一日,有人說我謀算姨娘、兄長的體己錢。一片好心,反而成了驢肝肺。」

    黃姨娘心裡暗罵了一聲小狐狸,卻笑道︰「怎麼會?姑娘的品行我還不知曉麼?要不然,也不會貿然把這些東西帶過來。當然啦,不會叫姑娘白辛苦,每一兩銀子不是能賺50文麼?姑娘可抽10文利錢。」這是暗示林謹容別蒙她,她曉得行情。

    「我怎會貪姨娘和五哥的錢?我的心還沒這麼狠。」林謹容還是猶豫,皺著眉頭想了許久,試探道︰「要不,姨娘寫個字據給我?」

    黃姨娘憋屈死了,她給人家錢財,人家不但不給她寫字據捏著,自家還要倒貼寫一個給人?什麼道理?

    林謹容卻對她的憋屈一無所覺,只顧跑去研墨鋪紙︰「姨娘想來也是驗過金銀數目的,但錢財過手,咱們還是要當面數清楚弄明白,然後姨娘再寫個字據給我,就說,將這些金銀盡數委託與我全權處置,隨著平洲的銀價走,若是有高低反覆,不能怨我。」

    她是傻的才寫,要寫也是林謹容寫給她才對。黃姨娘皺眉道︰「不寫了。反正奴信任姑娘就是了。」

    林謹容卻不容拒絕地握住了她的手︰「姨娘,將來咱們也好有個交割,你不寫,我不敢拿。」又看定了她,緩緩道︰「姨娘膽子那麼大,敢憑一句話就找到我這裡來,自是早就思慮過進路退路的,還怕什麼?怕我吃了你這點金銀?我的眼皮子,可沒這麼淺。」

    黃姨娘的眸色漸暗,不錯,她的確是考慮得萬分周全才敢走這一步。多年以來,她能混到如今,不是只靠運氣。她輕輕頷首︰「好,我寫。想來姑娘這般身份,這般聰慧的人,不會瞧得起這幾兩碎銀碎金。」

    威脅她呀……犯不著。將來黃姨娘還真能得到現下平洲金銀那個差價,但其他的麼,自然都是她的,她不能白幹活兒是不是?金山銀海,都是積少成多的。林謹容翹翹唇角,隨手抓起一個金錁子,這種冰涼沉重的感覺,踏實極了,她真是太喜歡了。



第32章 變數(一)

    雙方交割完畢。

    林謹容統了金銀總數,叮囑荔枝第二日趕早把東西送出去給陶鳳棠,再讓桂嬤嬤伺候她沐浴。

    桂嬤嬤低眉垂眼,耷拉著肩膀。林謹容自是曉得因由,微微嘆了口氣,趁著屋子裡無人,簡明扼要地和桂嬤嬤說了個大概,然後叮囑︰「此事關係重大,嬤嬤替我看牢了屋子裡的人,不許任何人多嘴。不然,攆了出去,絕不容情!」最後一句話,她的語氣極重。

    「姑娘放心,沒人會去亂說。可若是太太知曉這事兒,怕是會很生氣。姑娘幫誰不好,偏要幫她。那些錢,說到底,還不是她從老爺手裡摳去的。不過可真沒想到,黃姨娘竟然會信了姑娘,把私房都拿出來了。」這屋子裡人本來就不多,有的都是忠心的,誰會亂嚼舌頭?桂嬤嬤雖然不贊同,心裡眼裡卻滿滿都是歡喜——姑娘還是把她當可靠之人看待的。瞧,這麼緊要的事情最後也還是沒瞞她,還要她來把關,於是精神又上來了。

    林謹容少不得和這個實誠的婦人解釋︰「我爹的閑錢,他不給黃姨娘,難道我們就能摳出來?摳不出來的,他寧願拿去買他中意的玩意兒。我娘的錢,她不肯拿出來誰也不能把她怎麼樣,但若真是被人給惦記上了,吵鬧起來也難看。」她翹起嘴唇,「黃姨娘所求者,不過五哥安穩富足,其他的她是不敢想了。我幫她就是幫我自己。」

    黃姨娘願意和自己接近,互惠互利,就說明不是個鼠目寸光的。早前應該是真有旁的心思,但自林慎之進了老太爺的書房之後,那點心思只怕也滅了。嫡庶有別,古今相同,林亦之倘是個經天緯地之才,倒也不說,偏偏他就是那麼個人,爛泥糊不上牆,能怎樣?

    如今就沒有誰靠公中那點錢來嫁娶的,多少都有添補,林亦之前頭的四個堂兄都是嫡出,做母親的拿多少妝奩出來添補都正常,不正常的是三房。有前面四個比著,到了林亦之突然少了很多,面子上過不去,拿出來憋氣,不拿要被人算計。既然林亦之母子自家能解決問題,她為什麼要攔著?難道還要讓他們來拖累自家母親和弟弟麼?不成。何況借雞生蛋那是多划算的買賣?

    桂嬤嬤見她唇角滿滿都是笑意,雖然有些聽不懂她的話,但也應景地陪著她笑,將香噴噴的澡豆擦在林謹容雪白細膩,猶顯青澀的身上。

    「嬤嬤,不忙,我先泡泡,你出去,等我喚你。」林謹容微閉了眼,身子緊緊貼著香柏木澡盆,細白的臉上生起一抹不正常的嫣紅。

    這些日子,桂嬤嬤已經習慣了她洗澡時喜歡獨處一段時日的愛好,便什麼都沒說,放下東西就退了出去。

    門關上後,林謹容緊緊抓住了香柏木澡盆的邊緣,熱騰騰,香噴噴的洗澡水在她身邊晃蕩,本該無比舒坦,但水中卻似有什麼緊緊握住她的心臟,不肯放鬆。她的臉上露出一絲狠絕,閉上眼,深深呼吸,一縮頭,強迫自己把整個頭臉盡數浸入水中。

    溫暖的水從四面八方擠壓向她,她的每一個毛孔都能感受到那種溫暖,偏偏,心裡是寒冷的,每一寸肌膚,每一滴血,都能感到那種寒涼。

    彷彿過了一生那樣漫長,直到水都有些涼了,她方一仰頭,「嘩」地從水中坐起,仰面向天,大口呼吸,一雙緊緊攥在香柏木澡盆邊緣的手早已青白。

    林謹容鬆了手,抹了一把臉上的水,微瞇了眼看向桌上的沙漏,銀沙如同銀線,細細地,毫無阻滯地往下流淌,堆積的銀沙比以往高了那麼一點點。她如釋重負地靠在澡盆壁上笑,總有一日,她不會再怕這些令她在夢裡,在白日裡都害怕著的東西,比如說水,比如說人。

    一夜好眠,秋風秋雨不過是陪襯。

    卯時三刻,陶氏牽著林慎之的手,與林謹音一道,紅著眼圈送走了吳氏。林大老爺受林老太爺的委託,代替自家那個因傷不能出席送別任務的林三老爺,熱情友好地目送陶家的馬車隱入了清晨的薄霧中。

    辰正,林老太太裝扮完畢,安然高坐,等候兒子、兒媳、孫子、孫女們的請安問候。待到最小的林慎之行完禮,被春芽牽著手送至聽濤居後,她滿是褶子的老臉緩緩轉向了大兒媳周氏,周氏的目光一縮,看向了安靜立在一旁的陶氏和林謹音,以及立在林老太身後微微冷笑的羅氏。最終不過一嘆,低聲道︰「三丫頭,老太太有幾句話要同我們說,你領著你五妹妹一併退下了罷。」

    要算賬了!林謹音本能地感覺到了危險,強自鎮定地行了一禮,眼楮卻驚惶地看向了陶氏。卻見陶氏目不斜視地看著老太太頭頂那枝碧綠深沉的翡翠釵,神態淡定無比。

    林謹音聽見自己微不可見地嘆了口氣,牽了裙角就要往前向林老太跪下請罪,卻聽陶氏道︰「三丫頭,你還不去?」林謹音回頭,對上了陶氏晶亮的眼楮,陶氏的眼裡有著一種難以形容的喜悅和自信。

    是什麼讓陶氏有了這種眼神?難道舅母真的給她出了什麼好主意?林謹音有些疑問,卻被林五給拖了出去。

    然後就是漫長、焦慮的等待。

    這一日,林謹容同樣心驚肉跳,清早鋪開一張紙,到了午間也不過是寫了兩個半字,然後就是握著筆發呆。一會兒聽說林老太單留太太們說話。一會兒又聽說三太太頂撞了老太太,被罰跪。再過一會兒,又說,三太太還沒跪就暈了過去,這會兒在請大夫扶脈。

    林謹容不相信在這樣的當口——吳氏剛走,自己尚未解禁,林慎之剛進了老太爺的書房,林三老爺傷還沒好,陶氏還會這樣不長眼地故意去頂撞激怒老太太,一切不過都是壽宴那一日的延續。只陶氏竟會用暈倒裝病來躲過下跪的責罰,而不是直來直去地對上,真是讓她刮目相看了。

    隨即傳來的消息卻讓她驚異無比。陶氏扶出了喜脈!兩個月的身孕是最有力的護身符。林三老爺到了這把年紀,嫡出的兒子卻只有一個,是太少了,誰要還記掛著和陶氏這個明媒正娶進來的高齡孕婦算賬,就是不長眼楮,不長心眼,成心要鬧出人命來了。

    有人扶額稱慶,也有人懊喪得想撓牆。林謹容臉上帶著笑,心裡卻疑惑萬分。怎麼會這樣?前世的時候,陶氏根本就沒有這一胎,自生下林慎之後,她的肚子就再也沒有過消息。不單是她,就是三老爺後來娶的妾室和通房丫頭,都沒有誰的肚子鼓過。終其一生,她就只得一個姐姐,一個庶兄,一個弟弟。

    那麼,這會是個弟弟,還是個妹妹呢?林謹容手裡那支飽蘸了墨汁的羊毫筆遲遲等不到主人施筆落下,終於沉甸甸地滴落了一滴墨汁,在宣紙上暈開了一朵模糊的花。林謹容盯著那朵暈染開的花,微微皺了皺眉頭,這會帶來怎樣的變數?

    龔媽媽蹲在廊下避風處,賣力地搧著熬補葯的小爐子,準備親手給陶氏熬上一罐補藥。這把年紀有了身孕,怎能不小心伺候?

    絲絲藥味兒穿過了青布簾子,鑽入房中,林謹音滿懷愁緒地看著躺在床上養胎的陶氏。大紅絲緞的鴛鴦戲水枕頭上,是陶氏明媚的臉,她仰望著繡滿百合的帳頂,眉梢眼角都是掩蓋不去的喜氣與得意。

    她覺得今日真是太解氣了。早前她並沒有招惹老太太,老太太借她端茶之際莫名發了一台火,然後藉機懲罰她,為的是想要壓住她,叫她下一次再不敢頂撞。之後她暈倒,診出喜脈,周氏一貫地息事寧人裝好人,羅氏卻譏諷她早就知道,故意不說,刻意留著此刻用作護身符。老太太也鐵青著臉罵她這把年紀了,自家有了身子都不知道,真要有個三長兩短的就是她自己的錯。

    是,對於她們來說,當然是什麼都是她的錯。

    她是三個孩子的娘,對於這種事情自然是有數的。早前卻不是故意不說,而是因為那時候林謹容剛被二房嚇壞生病,她無比生氣鬱悶,對於自家的小日子來沒來都沒注意。知道了,就到了老太太的壽辰,那時候才是故意不說的。她想看看等吳氏走了以後,老太太氣勢洶洶地找她算賬,然後吃個癟,飽含著氣卻不得出的模樣。

    她只是衝動,不肯折腰,她並不傻。陶氏微微一笑,快樂地朝長女眨眨眼楮︰「阿音,你別怕。這件事就這樣過去了。你是沒看到,你祖母和二伯母當時的神情,笑死我了。」

    林謹音艱澀地擠出一個笑容來。不怕,她怎能不怕?別的都不說,就說母親這麼大的年紀了,那真是過鬼門關一樣。萬一……她生生打了個冷噤,她簡直不敢想像失去陶氏的後果,在這個家裡,陶氏就是她們的支撐。

    陶氏卻沒想那麼多,她把手輕輕放在小腹上,無限憧憬︰「你說是個弟弟呢,還是個妹妹?我想再要個兒子,他們兄弟互相扶持著,有出息了,將來你們在夫家也站得穩。」

    林謹音收了心中的憂思,陪她開懷︰「七弟還沒換牙,等他回來以後咱們問他!」

    夏葉笑瞇瞇地走進來︰「太太,四姑娘那邊的桂嬤嬤來替四姑娘和您請安道喜。」

    兩個女兒都無比懂事,也真孝順。陶氏眼楮一亮,含笑道︰「快讓她進來!」



作者: 熊大嬸    時間: 2012-9-17 03:23 PM

本帖最後由 熊大嬸 於 2012-9-19 01:16 PM 編輯

第33章 變數(二)

“桂嬤嬤稍候,我有話要問你。最近四姑娘都在做些什麼?”林謹音溫和地喊住了才從陶氏房里請安告退的桂嬤嬤。

    “回三姑娘的話。四姑娘現在每日不是抄女誡就是練字看書,要不然就做女紅,分茶。”桂嬤嬤心里矛盾萬分,恨不得把林謹容與黃姨娘勾搭的事情說給林謹音聽。倒也不是怕日後東窗事發她逃不掉干系,而是她直覺那事兒不妥當。別不是黃姨娘下的圈套吧?

    林謹音一笑,眼盯著桂嬤嬤︰“她的性子一向沉靜,也有點沉悶。若是有什麼事不便打擾太太的,可以隨時來同我說。我是她親姐姐,也還算沉得住氣,自是要拼命護著她的。”

    “沒有。若是有,奴婢一準兒要和三姑娘說的。”桂嬤嬤猶豫良久,最終還是放棄了同林謹音講那事。四姑娘才剛說過,誰多嘴就要趕誰出去,自己這個看門的怎能去做那盜賊?等到真的不能成了,又再說也不遲。

    林謹音目送著桂嬤嬤遠去,秀眉微蹙,沉思良久,輕輕嘆了口氣,自洗手去到小廚房里親手為陶氏做小點心不提。

    半個月後,林謹容禁足期滿,得以自由。當她手抄的一百遍女誡漂漂亮亮地疊放在林老太爺面前時,林老太爺笑了︰“字寫得不錯。記得恪守本分,家和才能萬事興。”

    林謹容點頭應是。偷眼去瞟一旁埋頭寫字的林慎之,林慎之小小的身子跪坐在椅子上,十分費力地趴在窗前的書案上寫字,一筆一畫極盡認真。正自奇怪林慎之怎地突然變得沉穩了,就見林老太爺捋著胡子笑︰“小老七太過調皮了,花了好些日子才叫他收了心。”

    老太爺信奉的是玉不琢不成器,能夠讓天性調皮的林慎之一個月內就成了這副樣子,想必是恩威並施,下足了功夫。林謹容看著林慎之小小的身子,微蹙的淡淡的眉,心里就有些酸楚。別的孩子七歲才開蒙,他卻已經踏上了這條路,被禁錮了天性,可是,她不能永遠留在林家,有些事情女兒也不能代替兒子,林慎之必須盡快長大,必須成才。

    想到此,林謹容的眼神又堅毅起來,含笑同老太爺道︰“想必七弟一定花了祖父許多心血。”

    老太爺一笑,充滿豪情︰“我林家的繁榮,不該葬送在我的手里。”

    林謹容行禮告退。走到門口,她再次回頭去看林慎之,卻見林慎之一雙黑葡萄似的大眼楮調皮地朝她張望,小粉紅舌頭壁虎似地從嘴里飛速伸出又飛速收了回去。竟然是不動聲色地背對著老太爺朝她做了個鬼臉。

    很好,天真尚存。他們都在成長著。林謹容仰頭望著湛藍的天空,無聲地笑起來,笑夠了,方回頭看著同樣滿臉喜意的荔枝︰“走,咱們趕緊去給老太太請了安,再看看太太去。”

    “四姑娘來了?”青梨笑吟吟地替林謹容打起簾子,低聲道︰“今兒老太太的心情不錯。”

    林謹容笑看了青梨一眼,真是個水晶心肝的人兒,難怪得人緣好。青梨會心地朝她一笑,回頭大聲道︰“老太太,四姑娘來給您請安了。”

    林老太正被林五耍寶逗得眼淚都笑了出來,聞言收了笑容,捏了帕子輕輕按了按眼角,淡淡地道︰“讓她進來。”倒也不是她還生著林謹容的氣,要故意刁難,只是這後宅中,她這個第一人的威嚴絕對不容挑戰。

    林謹容照例行禮問好,然後安安靜靜地坐了,神態自若,禮儀如常,好似她不是剛被禁足放了出來的人。

    這樣的表現,林老太說不出什麼地方不滿意,卻的確是真不喜歡。雙胞胎滿嘴抹了蜜似的,會撒嬌撒歡,變著法兒地逗她歡喜,林五呢,也還算可愛討喜,活潑大方。相比較而言,林謹容姐妹二人是太沉悶了,不愛往她這里跑不說,還不懂得討人喜歡,死 。有心調教幾句,也是一副不出氣不吭聲的樣子,就似誰專挑她們毛眼,專和她們過不去似的。罷了,那樣的娘能生出什麼好女兒來?沒有似陶氏那般不會看場合地潑天潑地的就已經很不錯了。江山易改稟性難移,只要別太出格,出了閣也就眼不見心不煩了。

    想到此,林老太也就有了幾分釋然,淡淡地道︰“才從你祖父那里回來吧?”

    林謹容的身子微微前傾,很好地表現出一個晚輩專心聆聽回答長輩教訓的規矩禮貌︰“是。祖父讓孫女兒多在祖母面前盡盡孝道。不知祖母這些日子起居可好?”

    林老太含糊不清地哼哧了一聲,訓導了林謹容幾句,答了林謹容一些自家日常起居上的小事,也問了幾句林謹容的起居如何。祖孫二人的對話每一句都是關心彼此的,聽著卻和外人似的生疏客氣。

    林五在一旁托著粉腮聽著,一雙眼楮笑得如同彎月,聽得二人的寒暄告一段落了,方插嘴道︰“四姐姐出來後怕是還沒去看過三嬸娘吧?”

    “是,打算先給祖父、祖母行禮問安後再去給父母行禮問安。”林謹容看了林五一眼,林五善意地回了她一個笑,好似在說,你放心吧,有我在呢,我會幫你的。

    林謹容微微一笑,淡然收回目光。欲與取之必先予之,林五不知又要自己替她做什麼了。

    林老太聽了林五的話,果然道︰“罷了,四丫頭也是許久不曾見著你父母親了,為人子女者萬萬不可不講孝道,去罷。”

    林謹容也就順勢行禮告退,歡天喜地的去看陶氏。

    林謹容的腳步聲剛聽不見,林五就摸到林老太身邊坐在紫檀木腳踏上,輕柔地替林老太揉著小腿,笑道︰“看到四姐呀,我突然想起那一日來,雲表妹聽見她吹塤,很是喜歡,千方百計就想和她學,四姐當著我們大伙兒的面給拒絕了,弄得雲表妹好生傷心難為情,我勸也不起用。我是曉得四姐那時候為了禁足的事情心情不好,可也不能這樣任性呢,那雖是表妹,到底也是客,說句委婉話也不會怎樣。這會兒看著四姐倒是真的心情好起來了,但願以後她和六妹、七妹能和睦相處,我也少為難些兒。”

    老太太垂著眼眸,一言不發,瞧著竟似打起了瞌睡。

    青梨便含笑上前去扶林五︰“五姑娘,老太太好似又犯困了,要不,姑娘先出去透透氣再回來?”

    林五背後編排林謹容,借以抬高自家。不成想卻得了林老太這麼一個反應,由不得心虛,臉上透出幾分羞愧的紅暈來,訕訕地起身站了讓開,正要往外避開,忽聽老太太低聲道︰“你沒事兒的時候多領著你八妹出來玩玩,她年紀小,又是庶出,膽子小,你這個做姐姐也該盡點心,別以後人家見了不知是我林家的姑娘,還以為是什麼地方鑽出來的小丫鬟。”

    這話不但敲打了林五,還連著大太太周氏也一同給敲打了。林五的臉頓時紅得如同滴血一般,蚊子哼似地應了一聲︰“是。”以袖遮臉,逃也似地飛快走了出去。

    林老太耷拉著眼皮,哼哼道︰“就沒一個省心的。剛還覺著她大方,接著就露出小家子氣來了。那日的事情她就能脫了干系麼?也是個不懂得大局,不知足的笨人。”

    林五那點兒心思,簡直就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踩下排行在她前面的林謹容,可不就是該她嫁進陸家了麼?所謂的小家子氣,無非就是林五編排別人,搞陰謀詭計的功夫還不到家罷了。青梨的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微笑,殷勤地替林老太捏著肩膀,柔聲道︰“姑娘們還小呢。就是那天上的星星,也還爭著在月亮面前放光呢,姑娘們不過是太稀罕老太太的疼愛而已。”

    林家姑娘們是星星,林老太自然就是月亮了。青梨一席話說的林老太一張臉笑得滿是褶子,她輕輕拍著青梨的手背道︰“還是你這丫頭嘴最甜。”忽忽閉了一會兒眼楮,又突地說了一句︰“這四丫頭,多半是聽了她那不成器的母親的話,故意遠著陸緘和雲兒呢。也是個傻的,不長眼的。”那陸二雖是個不討喜的悶罐子,是真有幾分才學的,且林玉珍為了不叫他亂了心思,到現在也沒有丫鬟近過身,一概都是小廝伺候,真論起來,未必就比吳襄差。

    陶氏和林玉珍多年不和是林家上下都知道的事情,老太太發了這番言論也不見得就是真的屬意四姑娘,只是大家都覺著好的一件東西,忽然有個人不大把它當回事,其他人難免就想說道幾句,以證明自己的聰明,那個人的蠢笨。青梨不敢答話,只低著頭越發忙活得緊。

    “娘,我來啦。”林謹容人才進了陶氏的院子,就笑嘻嘻地喊了一聲,三步兩步趕到門前,簾子也被人及時打了起來,那人低低地喊了一聲︰“四姑娘。”竟然是黃姨娘。黃姨娘穿著件艾綠色的小襖配著黛綠的裙子,梳了個再簡單不過的一窩絲,發上只插了一股素銀釵,看著簡樸得很,臉上卻滿是殷勤笑容。

    林謹容頓時站住了,抬眼疑惑地看向黃姨娘。半個月不見,黃姨娘就混進陶氏的屋子里了?她和黃姨娘合作是一回事,不希望黃姨娘給陶氏惹麻煩,恭順點也是另一回事,可沒叫黃姨娘在這個時候殷勤到陶氏面前來。



第34章 變數(三)

黃姨娘立刻就察覺到了林謹容的排斥,當下朝她微微一笑,道︰“太太,要開午飯了,婢妾去看看老爺那里。”

    “我如今精神不濟,無暇顧及老爺,你伺候好老爺就是盡本分了。”陶氏微微頷首,由她自去。

    林謹容已然收了疑惑之色,笑嘻嘻地走到陶氏身邊坐下,一手把林謹音散落下來的碎發替她別在耳上,一手握了陶氏的手,道︰“她怎會在這里?”

    話音未落,就被林謹音暗暗扯了扯袖子,再看陶氏,陶氏初見到她的喜悅已然去了三分,淡淡地道︰“她麼,這些日子日日都過來和我請安的,我什麼時候有空,她就等到什麼時候。五少爺也早晚請安,恪守禮儀。我若是再不讓她進屋,全家上下豈不是都要說我仗著有了身子折騰人?”

    林謹音卻是曉得林謹容擔憂什麼,忙道︰“她規矩得很,從沒亂踫過東西,每日留得也不長,都是到了這個時候就走了,要不然也不會容得她日日在這里。”聽這口氣,她這些日子也沒少盯著。

    黃姨娘再想和她們搞好關系,也不用如此低姿態,必是有了其他變故。林謹容心中猜疑,卻不敢當著陶氏的面再繼續往下追問,只仰著臉作了天真樣,誇張地講述適才在聽濤居林慎之讀書寫字做鬼臉的事情給陶氏聽,專哄陶氏開心。

    陶氏輕捧著小腹,暫時忘了煩心事,笑得甜蜜無比︰“你七弟說是個弟弟呢。也不知他說得準不準。”

    “一準兒準。”姐妹倆都在陪著她笑,卻都在彼此眼里看到了一絲憂慮。

    午飯後,陶氏困了午休。

    林謹容道︰“既然出來了,我便去同父親請安。”

    黃姨娘所謂的去給林三老爺安排午飯不過是借口而已,林謹音一把牽住妹妹的手,低聲道︰“他不在家。來,咱們說說話。”

    姐妹二人肩靠著肩,坐在窗邊榻上迎著暖洋洋的秋陽坐了。林謹容本能的有些不安︰“出了什麼事?”

    林謹音美麗的眼里全是無能為力的哀愁和擔憂,卻又死死壓住了,故作輕松地道︰“沒什麼,就是傷好了以後,那些社中的朋友請他赴宴,今日東家請,明日西家請,這些日子總不得閑罷了。前幾天夜里還曾宿醉,不曾歸家,母親為了咱們姐弟的顏面,少不得要替他遮掩一二,這才和黃姨娘走得有些近了。”

    林謹音到底是不好意思揭自家父親的丑。若真是宿醉,那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老太爺真要罵也就是隨便罵罵就過去了,何需為了他們姐弟的顏面和黃姨娘走到一起去?怕是林三老爺後來納的那個美妾出現了,林謹容一陣心寒,除了這個,她再也想不出還有什麼理由能讓陶氏和黃姨娘在這當口結成同盟。算算日子,也差不多就是這個時候了呢。

    她突然又有些想笑。看看,所謂林三老爺對黃姨娘的所謂真心真意,也不過如此。那時節是因著黃姨娘之死,才故意納的美妾氣陶氏,這會兒陶氏有孕,黃姨娘活得滋潤,兩個兒子都在上進,他老人家照舊該享受的就享受。他那時果是為了心疼氣憤黃姨娘的死?對黃姨娘這十幾年的疼寵,真是為了那虛無縹緲的“情愛”二字?不是的,林三老爺只不過是很善于為自己的無能好色找借口。

    夫妻不和睦,是陶氏霸道不解風情,看看人家黃姨娘多柔順,陶氏怎麼就不能柔順一點聽話一點呢?子女不敬他,沒出息,是陶氏沒教好,不然人家大房、二房的子女怎麼就又有規矩又有出息?他沒能有出息,那是因為時運不濟,陶氏沒有做好這個賢內助,林老太爺退得太早;這會兒麼,他要在外頭眠花宿柳,風流快活,也是因為陶氏不溫柔,有了身孕不能伺候他,黃姨娘年老色衰,伺候不了他了。

    這些男人啊,看不起女人,其實尚且不如女人的裹腳布。

    林謹音見林謹容臉上的笑容說不出的古怪,心里有些發毛,輕輕撞了撞她︰“你怎麼了?”

    林謹容收了笑容,回頭認真地看著她道︰“沒什麼,我只是突然覺得,我們要做一個不被鄙夷的人,真不能凡事總是怪別人,怨天尤地。還有就是,看不順眼的人,不能讓他去死,就當他不存在吧。”

    林謹音突然覺得有些牙疼。這是說的什麼話,這個看不順眼,卻又不能讓他去死,當他不存在的人分明就是指的林三老爺麼。那再不好,也是她們的父親呀,林謹容怎能說出這種大逆不道的話?果然是被嚇糊涂了,林謹音遲疑著伸手去探林謹容的額頭。

    林謹容主動把額頭送到她掌心前,含笑道︰“我沒發燒。我是認真的,我不小了,雖然你們不說,其實我什麼都知道。那女人是不是金家送他的?據說貌如天仙,溫得一手好酒,分的好茶,還能賦詞。名兒叫做飛紅,是也不是?”

    “你怎麼知道的?哪個腌東西亂和你說的嘴?”林謹音大驚失色。

    林謹容淡淡地道︰“你們以為瞞得住?根本瞞不住的。這家里上上下下早就知道了,只瞞著祖父和祖母而已。”她這也不算是假話,那時候當真是這樣。

    妹妹長大了,被迫長大的,林謹音有些欣慰又有些心酸,低低嘆了口氣︰“罷了,以後那什麼讓誰去死的混賬話不要再說了。外人聽見了,對咱們都不好。”她潔白的牙齒輕輕咬了咬唇瓣,生氣地道︰“對他倒是半點損害都沒有,只是平白拖累了我們,不值得。”

    真難得林謹音也會這麼明白地表達對三老爺的不滿,林謹容一笑,抬眼看向窗外。天空湛藍,雲朵潔白,光禿禿的樹梢在秋陽下閃著金光,有一只不知名的鳥從院牆上方飛,一飛沖天,姿勢優美輕盈無比。什麼時候,她才能擺脫這巴掌大小的一方天地?自由自在地遨游于天地之間?

    一旁的林謹音又輕嘆道︰“這事兒怕是不能輕易善了。可咱們三房已經夠亂的了,不能再添亂。”

    這事兒的確不能善了,林三老爺真動了心,林家上下沒誰會攔著,不過就是一個身份低賤的小星,誰會把她當回事?大房、二房也不少暖床的丫頭美妾。要是陶氏想得開,這個女人和黃姨娘正是棋逢對手,她們鬧她們的,陶氏正好領著她們姐弟自己過自己的日子,可陶氏明顯就是想不開,還和黃姨娘聯上手了,這一點最讓人頭疼。

    “那又能如何?就算是祖父母都知道了,也會把它當成微不足道的小事兒一樁。”林謹容無奈地揉了揉額頭,低聲道︰“其實要看母親怎麼想了,不然一只羊是放,兩只羊也是放,一群羊還是放,羊兒要吃草要打架,又和她這個住房子的人有什麼關系呢?”說完她就覺得自己失言了,這放羊的話,還是當年她在江神廟等陸緘時聽一個好心有趣的女子說起的,這會兒覺著好用就順口用了,卻忘了林謹音這樣的深閨大家女子哪兒知道什麼放羊不放羊的?

    當下林謹容心里就有些後悔,正想著要找點什麼話來搪塞過去,就聽林謹音道︰“最近你是怎麼了?怎麼盡說些怪模怪樣的話?雖然那女誡上頭寫得分明,可是做妻子的誰沒有私心?誰又能輕易放得下?”

    她就能放得下。形勢身份所迫,不能不嫁人,嫁的人也不是她能完全左右的,兒子要用來傍身養老,至于丈夫麼……似三老爺此類男人,那就是一個玩意兒,物盡其用即可,何必放在心上?他喜歡妾,就給他娶上十個八個的,熱鬧死他。但這話太過驚世駭俗,不適合林謹音這樣的乖乖女聽,何況林謹音將來也用不上這些手段。林謹容翹了翹唇角︰“沒什麼,就是那天聽陸綸說了這句話,覺得剛好可以用上,就隨便拉來用上了。”

    林謹音憂慮地看向她︰“陸綸那混小子年少渾不知事,你少和他往來,盡聽他瞎說。”

    林謹容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再度抬眼望天。要叫陶氏安心,維持現在的狀態,就不能讓那美妾進門。可是她和林謹音還真管不到三老爺的房中事,怎麼辦?

    一錯眼瞧見了坐在門口曬著太陽飛針走線做小衣裳的龔媽媽,林謹容忙朝林謹音使了個眼色,笑眯眯地走出去尋龔媽媽說話,旁敲側擊,只想知道陶氏究竟打的什麼主意。

    龔媽媽聽說兩位姑娘擔憂此事,雖覺得不好啟齒,卻也能體會她們的心情,便透了點口風給她們聽︰“也不用太擔憂。這些日子舅太太也和太太說得不少,太太還拿得清輕重。這個時候自是什麼都沒有她和肚子里的小少爺更緊要。”

    林謹音松了一口氣。林謹容卻是隱隱有些不安,苦于無能為力,只能暗自祈禱上蒼保佑陶氏母子平安,又決定沒事兒就過來守著陶氏,開導開導陶氏。

作者: 熊大嬸    時間: 2012-9-17 03:26 PM

本帖最後由 熊大嬸 於 2012-9-19 01:16 PM 編輯

第35章 霜降(一)

姐妹二人又回到屋子里,靠在窗前說些瑣碎的閑話。二人都是打的同樣的心思,不放心陶氏,有空就要守著她。

    “三姐、四姐,三嬸娘呢?我們來看看她。”窗前突然鑽出兩顆腦袋來,一大一小,大的鳳眼笑得如同彎月,小的咧著的嘴里缺了一顆大門牙。正是大房的林五和她那才六歲,輕易不得出門見客的庶妹林八林謹月。

    來者是客,雖然林謹音姐妹倆對這雙不曾通傳就突然冒出來的堂姐妹再不感冒,卻也只有滿臉堆笑地迎出去︰“我娘乏了,剛睡下。你們怎麼來了?”

    林五自是斷然不肯和她們說是挨了老太太的罵,不得已牽著林八出來溜達一圈以掩人耳目,順便把盤算已久的事情給辦了的,只笑道︰“前些日子八妹就念叨著好久沒見到四姐了,這不,我一有空就去領了她出來看四姐的。”邊說邊親熱地給林八理了理丫髻,顯得似是十分疼愛這個庶妹一般。

    其實這姐妹倆是怎麼回事,大家都心知肚明,林謹音卻裝得什麼都不知道的樣子,正要叫人去取糕點給林八這個可憐的堂妹,林謹容已經把一盤子糕點放在了林八的面前,淡淡地道︰“真是難為八妹這麼小的卻有這片心了。”

    林八人小,被大太太周氏壓制狠了,怯懦得很,雖然很想吃,並不敢隨意伸手去拿那糕點,只胡亂點頭算是應了林謹容的話,把眼偷覷著林五的神色。

    林五很得意︰“吃吧。是姐姐們給的,你可以隨便吃。”隨即就丟了庶妹,三言兩語進入正題︰“四姐,這回你出來了,不用抄女誡,也可以自由行動了,能不能教我吹塤?”

    怪不得早前回好心主動提醒老太太放自己走呢,原來就是為了這個?林謹容燦然一笑︰“能,怎麼不能?”不就是想討好陸家兄妹麼?她成全林五!只要不是教陸雲,不是自己引誘的就成。林謹容發現自己的心腸越來越硬了。

    林謹音卻奇怪了,疑惑地看著林五︰“五妹什麼時候突然愛上了吹塤?”

    林五面不改色︰“就是那天夜里聽四姐吹過一回,覺得蕩氣回腸,感人心肺,實在愛極了那種感覺。四姐,我什麼時候過來?”

    林謹容的唇角挑起一個笑︰“趕早不趕晚,明日始,你在早飯後去我的園子,我教你半個時辰,只要你認真學,我必然傾囊相授。”

    自此,林謹容、林謹音姐妹二人輪換守在陶氏身邊,或做針黹女紅,或是讀書寫字,或是打理飲食,或是談笑玩鬧,總之,務必是要叫陶氏放開心來,歡喜無憂。

    林三爺隔三差五打個照面,過後照舊風流浪蕩,瞞著老太爺、老太太悄悄留宿外頭。但因他不提此人此事,陶氏也就忍氣裝作不知,倒是黃姨娘,突然被冷落了,眼圈下頭都起了青影,在陶氏面前越發乖順起來。陶氏見狀,莫名又多了幾分愜意,漸漸也就出門走動,照舊往老太太面前請安問好,老太太看在她腹中胎兒的面上,雖然不咸不淡的,倒也沒怎麼為難她。

    林五學吹塤賣力得很,奈何功夫不到家,也沒甚天分,于是每日早上林家園子里總是響起一陣真正催人淚下,撕心裂肺的塤聲,人人聽得抓狂,卻不好發表言論,當面還得贊揚林五幾句。

    偏生林謹容這個先生做得極認真,半點不嫌煩,每次聽到那狼哭鬼號之聲,臉上總是帶了甜蜜的微笑,溫和地安慰林五︰“努力,只要功夫深,鐵棒磨成針。”

    其間林玉珍請了一次客,邀請林家這邊的女眷孩子們過去玩耍,林謹容以要照顧陶氏身體為由,毫不猶豫地拒絕了。林五歡歡喜喜的去,歡歡喜喜的來,看向林謹容的眼神也就越發親切動人。

    悠悠中,第一場霜降如期而至。

    這日清晨,林謹容穿著新做的豆青色梅花紋錦夾衣夾裙,腳上踏著黃姨娘做的翠綠白梅厚底繡鞋,袖手立在安樂居的門口,照例等候老太太起身,再召喚她們入內行禮請安伺候。與她一同站著的還有除了林家各房各院陶氏以外的女人們。她能感受到大伯母周氏、二伯母羅氏的眼神時不時地從她和她身邊的林謹音身上掃過去,意味不明。

    因為陶氏的遲遲不至,林謹音有些不安,卻沉默而驕傲地抬起了頭,挺直了腰背。林謹容則是唇邊含著一絲淡淡的笑,誰也不看,眼珠子里只映著天邊那抹冷藍。于是那兩道目光去了一道,周氏收回了目光,只剩下羅氏,隱有期待。

    也不怪羅氏,林謹容已經出來蹦半個多月了,雙胞胎還沒放出來,她每次見著林謹容,再看到林五和長房那春風得意,一切盡在掌握中的樣子,心里就要不舒坦幾分。好容易遇著陶氏遲遲不到,真是迫不及待要生點事了。

    打霜的日子,哪怕就是紅日東升,晴空萬里,也是要比平日里冷上許多。而這一日,林老太起身的時辰也似是比往日要晚了許多,林五開始小幅度的搓手,在原地輕輕碎步走動,見周圍的女眷們都朝她看過來,便嬌嗲地笑道︰“這天兒好冷呢,手和腳都有些凍僵了,我覺著竟似是比冬日里下了雪還要冷上幾分,偏生不能穿了棉衣出來。”

    這樣一說,包括林大少奶奶等一直眼觀鼻,鼻觀心,講究婦容婦德的孫子輩媳婦們也都露出一個笑容來,紛紛道︰“五妹說笑,哪兒及得上下雪天冷?”“下雪天不冷,化雪天才冷。”

    羅氏的眼楮閃了閃,看向林大少奶奶奚氏那微凸的小腹,笑道︰“大佷兒媳婦,真是難為你了,懷著四個月的身孕,每日晨昏定省卻從來不曾荒廢過,從來也不見你遲了一絲絲兒。我大嫂有你這樣的兒媳真是有福氣呢。”

    林謹容和林謹音的目光同時瞟向羅氏。誰都聽得出羅氏的言外之意,奚氏是四個月的身孕,尚且每日按時晨昏定省,自家的老娘還不滿三個月,卻這會兒都還沒來。大家庭,人多嘴雜,被嚼舌頭是正常的,但姐妹二人昨晚看著陶氏還好好的,也沒見有什麼不對勁,這會兒卻遲遲不見人影,又不見陶氏身邊人來說道什麼,心里也有了幾分焦躁不安。

    忽見周氏瞟了一眼低眉垂眼的林三少奶奶文氏,淡淡一笑︰“三佷兒媳婦溫良賢淑,知書達禮,乖巧可人,侍奉公婆也是盡心盡力,難道弟妹還有什麼不滿意的?要是我,我也是捧在手心里疼的。”

    這話就有些挑撥了。文氏什麼都好,就是進門遲遲不見有喜,羅氏是個面甜心苦,心胸狹窄不容人的,婆媳間自有一本算不完的冤枉帳。文氏聞言,頭越發低,羅氏卻是笑不出恨不起,只能不陰不陽地道︰“那是,我自是要捧在手心里疼的。”再看文氏那樣子,心里就煩起來,如此也就沒了再挑三房不是的心情,只焦躁地看著老太太的門簾,多了幾分抱怨,也不知老太太是怎麼回事?讓這麼多人站在門口冷,要干嘛呢?

    林謹容和林謹音不期周氏會出言解圍,雖不知周氏的笑容下掩蓋的又是什麼,卻也只得面帶感激地看著周氏笑,周氏安撫地朝她們點點頭,一派長房長媳的端嚴。

    忽見龔媽媽急匆匆地趕了來,兩眼通紅,腳步踉蹌,雖不至于失禮,卻能看得出她受了極大的打擊和驚嚇。林謹音匆忙迎了上去,低聲道︰“媽媽,這是怎麼了?”

    “太太有些不妥。”龔媽媽嘆了口氣,輕輕一按林謹音的手,因見老太太的簾子還垂著,不敢去闖,便直直朝著大太太去了,急急地道︰“太太,求您救救我們太太罷!”說著就要跪下去。

    “啊?”林家的女眷們頓時騷動起來,雖林家規矩,遇事不得大聲喧嘩,卻也驚疑不定地圍了上去。林謹容姐妹二人更是臉瞬間白得如同一張紙,互相牽著的手里全是冰涼一片。

    周氏到底掌事多年,只驚了一頭,就冷靜沉著一扶龔媽媽,沉聲道︰“這是什麼時候,還來這些虛禮,趕緊揀重要的說!”

    龔媽媽強自忍著淚,低聲道︰“我們太太動了胎氣。要請老太太垂憐,去看一看。”

    其實怎會是簡單的動了胎氣?動了胎氣又如何急需老太太去看?為何動了胎氣,為何要請老太太去看才是重點。姑娘們也許不知情,但媳婦們卻是多少都有些知曉三老爺在外頭的風流韻事的,也猜著多半和這個有關系。

    羅氏面似關心,實則幸災樂禍地道︰“那還不趕緊去請大夫?老太太去了也沒大夫有用!喘口氣把話說清楚,這麼一驚一乍的,驚著老太太不是耍處。”

    龔媽媽唉聲嘆氣︰“已然使人去請了,只是……”那些話要是說出來,三房真是沒體面了,因此她又閉緊了嘴。

    到底還是要走這一遭麼?即便是這些日子她和林謹音如此小心的看護,也還是如此?林謹容渾身冰涼,全身上下都如同被冷水潑透一般。她猛地把林謹音一推,林謹音會意,再顧不得什麼矜持禮儀,提了裙子就大步朝外頭奔去探望陶氏的情況。

    林謹容走上前去,把還要多嘴相逼的羅氏擠在一邊,抬眼可憐兮兮地看著周氏︰“大伯母……”

    同是女人,人命關天,這不是看熱鬧的時候。周氏嘆了口氣,安撫地摸摸林謹容的頭發,快步朝老太太的門前走去,徑直掀了簾子。



第36章 霜降(二)

林老太年紀大了,昨夜骨頭酸疼難以入睡,今早難免起得遲了些,剛由青梨等幾個丫頭服侍著把鞋穿上,尚且來不及整理衣服,就見大兒媳周氏猛地掀起簾子大步走了進來,喊了一聲︰“娘!”

    林老太自詡詩書人家,最講究的就是一個禮,兒媳尚未經過通傳就闖了進來,還這般大步流星,咋咋呼呼的,自然而然就惹得她不歡喜,當下便哼哼道︰“我倒是忘了,天涼了,讓你們久等了。”

    周氏的面皮一緊,卻也顧不得和她扯這些,忙忙地道︰“三弟妹身邊的龔媽媽適才趕過來,道是三弟妹動了胎氣,請您過去看看。”

    林老太一挑眉,大聲道︰“怎麼回事?!”好端端的怎地大清早就莫名動了胎氣,還非得請她過去不可?

    周氏心中隱約有數,卻因全家上下都是瞞著二老的,她也脫不掉一個知情不報之罪,所以並不敢答話,只道︰“兒媳適才一聽說就急了,亂了分寸,還來不及細問。要不,讓龔媽媽進來回話?”

    老太太一邊命人趕緊給她梳頭洗臉,一邊冷聲道︰“那還用說?”話音未落,就見羅氏“熱心”地扯著龔媽媽走了進來。

    龔媽媽一見著林老太,眼圈兒就全紅了,卻不敢哭,只跪下行禮,顫聲道︰“奴婢給老太太請安。”

    老太太端坐在照台前,雙目直視鏡子,冷聲道︰“趕緊說怎麼回事。”

    龔媽媽忙一五一十地說將起來,聽得老太太的一張老臉忽紅忽白,周氏眉頭微鎖,羅氏嘴角抽搐。

    卻說青梨也趁空走出去,微笑著給立在簾外聽動靜的女主子們行禮,勸道︰“各位奶奶、姑娘請先回去罷,老太太怕是一時半會兒沒得空了。”

    眾人雖然都豎起了耳朵想聽是怎麼回事,卻也不敢再留,紛紛散去,只余下林謹容一人緊緊抿著唇,垂著眸固執地站在簾下,臉兒已是青白。

    簾子里龔媽媽的聲音雖然有些顫抖,卻十分清晰有條理︰“三太太剛收拾妥當,正要動身來與老太太請安,三老爺忽然走了進去,開口就要太太備下金銀錦緞若干,正式抬那女子進門做姨娘。這等大事,怎麼也該稟告過老太爺、老太太才能做得數,三太太不敢自作主張,又見三老爺一身酒氣,怕也是醉了糊涂,便說要先稟過老太太才行,又問那女子出身,不知為何,三老爺突然就發作起來,先是砸了三太太屋子里的陳設,嚇得七少爺嚎啕大哭,又打罵七少爺,太太去勸,被他一推,跌在地上,當時就疼得站不起來,再看就見了紅……”

    林老太怒氣勃發的聲音尖銳地響起來︰“下作的混賬東西!是什麼狐狸精,迷得他如此失了心竅!他不是要接進來麼?去,給我綁來,我倒要看看是個什麼樣的狐狸精!”

    兩滴清亮的淚珠從林謹容低垂的睫毛上滴落下來,青梨看得心頭一顫,三老爺真是個混賬東西,平白拖累了這幾個兒女。正要上前去勸林謹容,就見簾子被掀起來,才是虛虛綰了個一窩絲的林老太一馬當先,氣勢洶洶地從里頭走了出來,周氏、羅氏一邊一個緊緊扶著她,低聲勸慰︰“老太太息怒,慢點兒。”

    青梨不好再勸,只得往後退了一步。但見林謹容不躲不讓,只垂著眼,眼淚似是斷了線的珠子,一串串往下掉,人卻是半點聲息都沒有。

    羅氏“哎呀”了一聲,尖聲尖氣地道︰“四丫頭,你怎麼還在這里?還不回房去?”

    老太太站住了腳,皺著眉頭看著林謹容,林謹容將一方潔白的帕子輕輕拭了拭眼角,盈盈一禮︰“祖母。”還未起身,一滴淚又掉了出來,在青石地上摔成了八瓣。

    老太太看著林謹容這樣子,情緒復雜萬分,重重地一頓拐杖,恨恨地“唉”了一聲,道︰“還不跟上!”

    林謹容這才垂著眼快步跟上了幾人,悄悄拿眼去瞟龔媽媽。以她對陶氏脾性的了解,當時的情形應該和龔媽媽的話有所出入,龔媽媽所說這話,怕是經過了精加工的。她尚且抱著幾分希望,只願是陶氏設的圈套,為的是徹底打消林三老爺的念頭,那肚子里的孩子,應該沒有大事。

    龔媽媽察覺到她的目光,便也悄悄看了她一眼,表情沉痛,嘴角下垂,一臉的死灰。

    真的有事,林謹容的嘴唇不受控制地輕輕顫抖起來。

    羅氏邊走邊道︰“老太太您走慢點兒,哎呀呀,我們雖早就曉得三叔和三弟妹兩個經常會有些小吵小鬧,卻從不曾動過手,三叔也是糊涂透啦,一個什麼狐狸精能和家里明媒正娶的嫡妻嫡子比……”

    林老太的喘息之聲更重,狠狠白了她一眼,周氏道︰“你少說兩句吧!”說著看了林謹容一眼。

    羅氏撇撇嘴,到底是閉上了嘴。

    林謹容低垂著眼眸,面無表情,一言不發。

    在她的記憶中,在這之前,林三老爺和陶氏吵歸吵,鬧歸鬧,東西砸了無數,但真是沒有動過手。直到黃姨娘死了的那一年,喝得大醉的林三老爺去砸陶氏屋里的陳設,陶氏不忿,把了花瓶將他的頭給砸了個洞,于是有理的都成了沒理的,成了有名的潑婦,不被待見,處境越發艱難。這一次,因著她的緣故,砸了三老爺頭的人是老太爺,陶氏卻成了受傷害的那個人。這個孩子若是能保得住興許還有轉機,若是保不住……

    林謹容不敢再往下想象。一個念頭卻又不可遏制地瘋了似地往上躥,是不是因為她的重生,所以有些事情變了,但終究結果還是一樣的?不該有的弟妹不能來,父母的關系也還是要走到最冰點?林謹容打了個冷戰,不,她不答應。她再也不是從前那個看到父母交惡只會躲在被窩里哭的林四姑娘!

    林謹容飛速抬眼看著明顯氣得不輕的林老太。林老太是個正統的女人,哪怕再不喜歡陶氏,也是絕不容許這種敗壞家風,有礙觀止的事情發生的,這時的她明顯就是站在陶氏一邊,心里也有內疚。林老太爺自是不會輕易放過林三老爺,少不掉一頓好打。

    可是,事情已經發生,老太爺、老太太再恨三老爺不爭氣,又能把親生兒子怎麼樣?還能打死打殘麼?不能。所以她要做的,就是搶在前頭勸住陶氏,抓住有利時機謀求最大的利益,而不是白白犧牲。

    林謹容立刻上前,含著淚低聲道︰“祖母,我掛懷母親,先跑前頭去看看,然後再折回來接您老人家。”

    林老太本來想說,那種地方亂糟糟的,血氣重,小姑娘去干嘛。但瞧著林謹容那可憐兮兮,驚慌失措的樣子,想到兒女掛心母親,也是人倫常理所在,這話就沒說出來,只輕輕點了點頭。

    林謹容便扔了眾人,撒開步子大步朝前奔跑,母女連心,這回倒沒誰挑剔她的舉止。

    她很快就到了陶氏的院子外頭,但見林三老爺提溜了個凳子垂頭喪氣地坐在門口,林慎之立在一旁,緊緊抱著夏葉的腿在低聲抽泣,此外不見其他人,院子里一片靜寂。

    看見她,一身酒臭的林三老爺有些不自在,白中帶青的臉抽搐了一下,嘴巴咧了咧,終究什麼也沒說出來。林謹容驚訝于他居然沒跑,卻也只當他不存在,一錯身就從他身邊鑽了進去。

    屋子里的氣氛沉悶得嚇人。陶氏躺在床上縮成一團,春芽和林謹音緊緊守在一旁紅著眼圈,黃姨娘也在,不過她很識相,安安靜靜地站在一旁,臉上的焦慮之情也恰到好處。

    林謹容飛速看了黃姨娘一眼︰“我有話要和太太說。”

    黃姨娘立刻道︰“奴去看看大夫怎麼還不到。”接著就退了出去。

    林謹容從林謹音手里接過陶氏冰涼的手,低低喊了聲︰“娘。”

    陶氏疼得滿頭大汗,臉色蒼白地死死咬著嘴唇,胸脯劇烈地起伏著,卻還拼命擠出一個笑容,顫抖著道︰“囡囡別怕,我沒事……忍忍就好。出去,哄你七弟……”

    林謹音不懂,林謹容卻立刻就曉得事情不好了,最起碼這個孩子是保不住了的。她突然很想放聲大哭,卻很清楚地知道,這不是哭的時候,她緊緊攥住陶氏的手,忍著淚,一字一句地低聲道︰“娘,祖母馬上就到。您記住了,當著她可以大哭,可以喊疼,其他什麼都不要說。該說的龔媽媽都已經說了……”

    陶氏的眼里閃過一絲恨色,顯見是不忿,只苦于身子受不住不能爆發而已,林謹容只得貼著她的耳朵道︰“再親親不過親骨肉,再恨也是親骨肉。您忍忍,就當是為了七弟,您忍忍……”話未說完,一滴淚就滴在了陶氏的臉上。


作者: 熊大嬸    時間: 2012-9-17 03:28 PM

本帖最後由 chenliping3410 於 2012-9-21 10:25 PM 編輯

第37章 姐姐

陶氏看了看林謹容,又看了看林謹音,唇角露出一個有些虛無的笑,沉默地閉上了眼。

    這是答應了。林謹容全身癱軟地伏在一旁,默然無語,她已經很努力了,還是護不住母親。

    林謹音看得心酸,一手扶在妹妹的肩頭上,一手扶著母親的胳膊,也是淚水漣漣。

    「三太太,老太太來看您啦!」門口才響起龔媽媽的喊聲,就聽羅氏誇張地道︰「小老七過來給二伯母看看,哎呀,我的娘,粉生生嬌嫩嫩的孩子給打成這個樣子!三叔呀,不是我說你,你也真下得手!」

    然後是林三老爺哼哼嗤嗤,含糊不清的解釋聲。林老太只乾脆利落地說了一個字︰「滾!」

    接著一群人湧入,有人把林謹容、林謹音姐妹二人扶起拉在了一旁。林老太、周氏、羅氏替補上去噓寒問暖,陶氏背對著眾人,全身顫抖,淚如泉湧,隻字不答,她的尊嚴和傲氣雖已被踩到了腳底下,卻還苦苦維持著。

    林謹容捧著臉大哭了一聲︰「娘!」這一來林謹音也忍不住低聲抽泣起來,外頭的林慎之聽見,立刻嚎啕大哭。龔媽媽也跟著哽咽起來︰「太太,太太,老太太來瞧您啦,您有什麼委屈痛楚,快請老太太替您做主哇!」

    一時兵荒馬亂。無限淒涼。

    林老太痛苦地揉著額頭,嘆了口氣,回頭威嚴地道︰「哭什麼!天塌下來還有我撐著呢!領了你們七弟回去候著!這不是你們該呆的地方。」

    黃姨娘匆匆忙忙地進來︰「來了,來了,大夫來了!」

    周氏忙半推半勸地把姐妹二人推了出去︰「實在不放心,廂房裡去候著等消息罷。」

    林謹音沉默著一手拽了林謹容,一手牽了林慎之,並不理一臉晦氣,垂頭喪氣,蔫巴巴的林三老爺,逕自往左廂房裡去坐了。

    等林慎之停了哭聲,林謹容這才低聲問林謹音︰「究竟怎麼回事?」

    林謹音皺著眉說了她所瞭解到的事情真相。林三老爺自昨日清晨出去後就一直未歸,今日大清早的就喝得爛醉,進門就打著酒嗝安排陶氏備下禮品房舍,把那女人抬進門,進門就要做妾,就排在黃姨娘後頭。不是和陶氏商量,而是命令。陶氏覺得她身為正室的尊嚴受到了藐視,又見不慣林三爺那爛酒鬼的樣子,二人當時就吵了起來。

    一個怒極攻心,不擇言語,一個爛醉如泥,神志不清,誰先砸的東西已不可考,反正兩個人都張牙舞爪地沒閑著。真正激化矛盾的是林慎之衝上前去朝著林三老爺揮舞拳頭,罵他混蛋。林三老爺怒極,他不敢打陶氏這潑婦,難道還不敢教訓兒子麼?於是搧了林慎之一巴掌,也不見得用了多大力氣,但陶氏平生最看重的就是幾個兒女,當下猶如剜了心頭肉,也顧不得有孕在身,撲將上去撕扯,一推一閃身,她就吃了大虧。

    林謹容低聲把適才龔媽媽在老太太房裡的話說給林謹音聽。不論如何,今早的事情就是三老爺一手鬧騰起來的,是他不講道理,是他砸東西,是他罵人,是他打人,陶氏沒有錯。

    林謹音擦著淚小聲道︰「我已知曉,龔媽媽去之前已經安排好了,適才我又叮囑了夏葉等人一遍。」言罷又蹲下去捧著林慎之的臉輕聲道︰「七弟,不管誰問你,你都說你記不得,當時嚇懵了。」三房已是別人眼裡的笑柄,林慎之若是再當眾說林三老爺的不是,又是一個笑柄。

    「我不撒謊。」林慎之自是不服,他只知道黑白是非,且在他的心目中,平時見了就害怕的父親怎麼也比不過疼愛他的母親。

    林謹容嘆道︰「要不,你就把你揮拳去打三老爺,罵三老爺混蛋的事情說給祖父聽,祖父一定很高興,說你很懂孝道,然後賞你兩板子,再罰你跪一回。」有些事情做得說不得,她倒遺憾林慎之太小,不能好生賞三老爺兩拳呢。

    林慎之果然垂了頭,卻又低聲道︰「可是我不說,爹爹也會說出來的。」

    林謹容冷嗤一聲︰「他有臉說麼?我問你,你那個時候不去祖父那裡請安上學,怎會留在屋裡?」她懷疑這事兒背後有推手,誰得到的利益最大,那就是誰。

    林慎之道︰「我沒留在屋裡,我已經出了門,半途見著爹進來,想著許久不曾見到他了,便跟了進去。剛開始害怕來著,後來看到娘哭,突然很氣,就衝上去了。」

    「沒人教你什麼?」林謹容還要再問,林謹音擺手,不容置疑地道︰「這事兒我自有思量,不用你插手。你們都給我聽好了,慎之要做的就是好好跟在祖父身邊讀書,要比平時更加用功;四妹剛解禁,要做的就是侍奉好母親,其他事情都別操心。誰要不聽話,他就是不孝!給母親添亂!」關鍵時刻,她這個長女自然要把該承擔的都承擔起來。

    林謹音把話說到這個份上,林謹容也就閉了嘴,忐忑不安地等候。即便是早已經知道了結局,她也還是抱著幾分僥倖的,希望這個弟弟或是妹妹能留下來。

    沒有多少時候,外間響起送大夫的聲音,林謹音忙道︰「我去看看。」才起身,就見枇杷蒼白了臉站在門口,低聲道︰「大夫說,先吃副藥試試看。」

    那就是保不住了,母親這要受多大的罪!林謹音站在那裡,淚水瞬間模糊了雙眼。林謹容沒哭,只蹲在林慎之面前啞著嗓子道︰「慎之,你要記住,假如將來你有了妻子,你一定不能這樣對待她。這不是一個有擔當的男人該做的事。」

    林慎之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林謹容沉默地撫摸著林慎之的頭,還有一種男人,妻子有了身孕之後,百般嬌寵,恨不得摘星星摘月亮,孩子夭折以後,卻冷眼冷語相向,那也不能做……因為妻子就算是真的有錯,但她其實恨不得死的是自己,而不是孩子。話已到口邊,林謹容卻只是輕輕嘆了口氣。

    陶氏終究是做了一回隱忍的大家女子,那團血肉下來後,林老太太當時就賞了林三老爺一枴杖,接著林老太爺又傳喚林三老爺。

    林老太爺長久以來積威甚重,林三老爺下意識地想躲,想辯解真的是意外,他真不是故意的,他是醉糊塗了,他沒想到會這樣。但看到三個子女鄙夷冰冷的目光,也考慮到自己不可能跑到哪裡去,還得靠著家裡吃飯,不得不硬著頭皮去見林老太爺,挨了一頓鞭子,自此老實了許多。而那個叫飛紅的女人,還未進門就被老太太派人抽了一頓破了相,毒啞了嗓子,剝了衣服賣得遠遠的。林三老爺屁都不敢放一個。

    接著林謹音在老太太的房裡哭了小半日後,林三老爺身邊伺候的人,以及黃姨娘都沒能輕鬆逃過。黃姨娘和她身邊的人都被關了起來,每天不許睡覺不許吃飯反覆回答同樣的問題,等到她的清白被證明後,放出來時兩隻眼楮都凹了下去,小白蓮變成了路邊即將凋謝的老黃花,走路都要人攙扶。

    她出來後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到陶氏的門前去跪著表忠心,表清白。等她磕頭磕夠了,林謹音方才出去寒著臉冷冰冰地道︰「姨娘,太太身子虛弱,雖知你委屈,卻沒有精神安撫你,你改日再來如何?」

    黃姨娘剛吃了一頓大苦頭,豈敢不答應?唯唯諾諾地應了,看向林謹音的眼神裡滿是恐懼和隱隱的厭憎。

    林謹音卻朝她挑了挑唇角,慢悠悠地添了一句︰「姨娘,在我們這樣的人家,安分守己第一要緊。你別怕,你看,你安分守己的,這什麼禍事兒都牽連不到你,老太太已經查明你是清白的了,你還怕什麼?」被逼到盡頭,饒是溫厚如她,也露出了幾分刻薄兇惡。

    黃姨娘垂下眼瞼,露出一絲懼色︰「奴懂得安分守己。」然後低頭默默離開。

    林謹容佩服地看向林謹音,自己現在能謀算這些,是因為重活了一回,經過生死錘煉,換了個角度去看事情,所以才能從容。而林謹音卻是在這樣的年紀就能做到這個地步,可見她在陶家過得好,不光光只是因為舅舅、舅母、表哥好,也有她自己的作用在裡面。

    林謹音看到妹妹崇拜的目光,有些失笑︰「囡囡,看什麼呢?傻子似的。」

    好像從小到大,姐姐最愛說她傻,不過她從前是真的很傻吧。林謹容一笑,拉了林謹音到一旁,低聲道︰「姐姐是怎麼做到的?」



第38章 探病

林謹音其實只是在和龔媽媽商量之後,和林老太說了兩件事。

    一是平日林三老爺雖然愛和陶氏吵,卻從來沒有動過手,輕重他還是有的。陶氏子嗣不易,好容易有了身孕,他更不會動手。怎地那日什麼事都踫在一處了,實在太過蹊蹺。還有林三老爺這事兒這麼久了,家裡卻什麼風聲都不知道,可見刁奴們實在太過分。要是別的奴僕跟著學,怕是對林家的名聲有礙。

    二是說自己什麼都不懂,早前寫過信給陶家報喜的,過些日子陶家肯定會派人上門來送東西探望陶氏,到時候必然會私下問她因由,她該怎麼辦?總得有個交代。

    林老太思量再三,就說,會給陶氏一個交代,同時也該正正家風了。至於陶家,林老太爺會親自寫信去解釋。然後語重心長地說,其實林三老爺真是交友不慎,被外頭的壞人和刁奴們給帶壞了,他心裡也內疚。林謹音她們不該說的就別說了,要是給陶家知道,林三老爺沒臉見岳家,林謹音自己也沒臉,還讓林謹音該勸的也勸勸陶氏。

    林老太爺和林老太愛面子,怕人因此看低了林氏家風,林謹音何嘗又不愛?陶家曉得了能鬧到什麼地步?也不能讓林三老爺和陶氏和離吧?所以她一早打定的主意就是不和陶家說真相,故意扮作懵懂樣,以尊重詢問林老太的意見為陶氏討公道。

    這事兒若是與黃姨娘有關呢,保叫黃姨娘立刻現形;與黃姨娘無關呢,也是對黃姨娘和相關人等有力的警告。且,這個惡人由即將出閣的她去做,比林謹容這個還要留在家裡好幾年的人來做更合適。

    知曉來龍去脈,林謹容瞬間收了那分重生後隱隱存在的超然感。所謂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尺有所短寸有所長,換了此刻的她去做,也不可能比林謹音做得更好。所以,永遠不要輕易低估了一個人。

    林謹音看到林謹容若有所思的樣子,微微一笑︰「等下你送點東西去安撫黃姨娘。你快快長大,以後就要靠你了。」

    待到陶氏昏睡過去,林謹容依言命荔枝揀了兩盒糕點並一碗雞湯,自去看望安撫黃姨娘。還未到得黃姨娘的門外,就聽得黃姨娘房裡的粗使婆子從一旁走來,大聲同她問好︰「四姑娘怎地有空過來?」

    一個看門望風的,黃姨娘到了這地步,仍有死忠,不可低估。林謹容微笑道︰「太太醒來,聽說姨娘受了委屈,讓我來看看姨娘。」

    話音未落,就見林亦之紅著眼眶從裡頭走出來,虛虛朝她拱了拱手︰「四妹妹。」然後吸著鼻子自去了。

    原來適才是林亦之在裡面與黃姨娘說悄悄話。看林亦之這模樣,林謹容不用想也知道他們會說些什麼,臉上仍堆滿了笑,熱情地道︰「姨娘,你好些了麼?」

    「給四姑娘添麻煩了。」黃姨娘歪歪斜斜地由棗兒扶著從床上掙起身來︰「我沒事,我沒事,太太好些了麼?「

    「太太醒過一回,吩咐我來看看姨娘,接著又睡過去了。」林謹容命荔枝把吃食交給棗兒︰「姨娘受委屈了,這是三姐姐讓我帶來給姨娘補身子的。有什麼難處,可以來和我們說。」

    「謝太太恩典,三姑娘、四姑娘體恤人。」黃姨娘自是做出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樣來,又表了一回忠心和清白,大罵那飛紅惡毒不知廉恥,又嘆息陶氏不幸,三老爺糊塗。

    林謹容等她罵夠了,方緩緩道︰「姨娘不必罵了,她已然得了該有的懲處。姨娘剛出來,還不知道吧?我說給你聽聽,讓你也解解氣。老太太命人打了她一頓,壞了她容貌,毒啞了嗓子,剝了衣裳,賣到遠處去了。她也是太自不量力,不過塵土一樣的存在,別人輕輕一口氣就吹得無影無蹤,卻沒有自知之明,她是咎由自取,卻害苦了我們一家人。」

    黃姨娘目光閃爍,好一歇才輕輕道︰「自作孽不可活,她是活該!奴有自知之明,以後還要靠著太太、姑娘們幫襯一下五少爺。」

    林謹容微微一笑︰「自家骨肉,姨娘不必多言。五哥有出息,太太和我們這些做妹妹的臉上也有光彩。我只是怕五哥誤聽了旁人的話與我們生分呢,我們就是再想幫他,也要他領情的。」

    黃姨娘一怔,瞇了瞇眼︰「四姑娘這是怎麼說?誰和五少爺說了什麼不該說的?你和奴說,奴一定……」

    林謹容淡笑著起身,打斷她的話︰「沒有什麼,我只是擔憂。姨娘你歇著,我不打擾你了。」言畢施施然告辭而去。

    黃姨娘目送著林謹容的背影,輕輕嘆了口氣,把林謹容帶去的雞湯一飲而盡。陶氏命好,三個兒女都是聰明厲害的。

    陶氏卻終是不開懷。

    她本是個驕傲的人,剛剛揚眉吐氣,卻以這種方式小產,臉面丟盡不說,最是心疼那得來不易卻輕輕失去的骨肉。加之本身年紀大了,受損嚴重,那紅淅淅瀝瀝的總是下不乾淨,身體一直不見好轉,人難免消瘦憔悴下去,越發陰鬱暴躁,閑暇之餘最愛做的事就是看著窗外那顆光禿禿的杏樹發呆。可一見到林三老爺,她就會爆發出可怕的憤怒,任誰勸也勸不好。

    林謹容擔憂不已,從前那個暴躁不肯吃虧,卻有無限活力的陶氏遠比這個陰鬱消瘦沉默的陶氏更讓她安心。她放了一切心思瑣事,與林謹音隨侍一旁,事無鉅細親力親為,只求母親趕緊康復起來。她有時候會忍不住想,假如當時自己沒有勸陶氏忍,而是由著陶氏的性子發作出來,雖然結果也許不會有現在這樣理想,可陶氏心裡的郁氣會不會少些?她很怕這樣下去,陶氏會被拖垮,再也好不起來。

    倘若她的重生,不能讓至親之人過得更好一點,那又有什麼意義?

    這日陶氏睡了,林謹容把這疑問去問林謹音,林謹音摸著她的頭嘆氣︰「傻丫頭,當時我也這樣勸過母親來著,要錯也是我們一起錯。」林謹音頓了頓,低聲道︰「我猜著,母親心裡怕是更怨恨她自己。她有了身孕,原不該與父親作意氣之爭,什麼都比不過自家身子和腹中骨肉更重要,但她沒忍住,所以她覺得是她害死小弟弟的。你我都勸解不得,還要靠舅母來勸。我已給舅舅寫了信,想必過幾日就有消息了。」

    林謹容愁眉不展,吳氏的身子也不好,已然入冬,氣候嚴寒,又是年底最忙的時候,她可有精力走得這一趟?

    忽見春芽從外頭進來輕聲道︰「姑太太要來瞧太太,是不是要先喚醒太太?」陶氏最愛整潔,哪怕是病中也是每日打理得十分乾淨整齊,林玉珍要來,只怕更是要強撐著梳洗打扮,不肯丟了顏面的。

    林謹音微一沉吟,便掀了簾子進去,卻見陶氏已經睜了眼︰「給我梳洗。」

    姐妹二人深知陶氏的性子,默然選了件顏色柔和襯膚色的淺酡紅緞襖替她穿了,梳了個小盤髻,簡簡單單插了枝赤金紅寶石梅花簪,又替她略微施了點脂粉掩蓋黃氣,看著病容雖還在,卻也嫵媚嬌弱。

    陶氏對著鏡子剛滿意地點了頭,就聽見外頭腳步聲、女孩子清脆的說話聲響成一片。卻是羅氏、林五和才放出來不久的雙胞胎陪著林玉珍、陸雲一道進來了。

    林謹容一眼就瞟到林五和陸雲手挽手的,頭上戴著同款式的珠花,神態親密,好似親姐妹一般。而雙胞胎雖然在笑,裝作不在意,眼裡的不屑和嫉妒卻是掩都掩不去。

    羅氏笑道︰「三弟妹,我們幾個來瞧你,只怕你睡著的,幸好你醒著,不然姑太太這一趟怕是要白跑了。」

    林玉珍熱情地抓了陶氏的手,挨著陶氏坐了,認真打量一回,笑道︰「看著氣色挺好的。三嫂呀,不是我說你,明明比我大,可病了也還這麼好看,生生把我等比了下去。」

    陶氏原來喜歡被人誇讚美貌,此時卻是覺得無比刺心,再美又如何?落到不愛惜的人手裡也不過如同草芥一般。不由微微蹙了蹙眉頭,心裡一陣壓制不住的煩躁,避開這個話題,淡淡地道︰「大冷天的,不是什麼大病,不來也罷。」隨即吩咐林謹容姐妹︰「你們去接待你們小姐妹們罷,有什麼好吃的好玩的,盡數都拿出來。」

    林謹容和林謹音剛行了禮要走,林玉珍卻拉住林謹容的手笑道︰「我幾次邀你們過去玩耍,都不見你們去。你姐姐是要出閣了,不好意思亂走,你這孩子怎地從來也不去?」又半開玩笑半認真地道︰「我可是你親姑母呢。雖然孝道緊要,至親骨肉也要走動才能更親的。」

    林謹容被林玉珍一拉住,雞皮疙瘩就起來,半垂著眼坦然道︰「回姑母的話,我早前做錯了事情,被祖父責罰,不能出門,後來卻是捨不得母親,並不是故意不去的。」

    林玉珍笑得更燦爛︰「好個孝順實誠的孩子!」鬆了林謹容的手,笑著同陶氏道︰「三嫂,我是真羨慕你,養得三個好孝順聰明漂亮的孩兒!」

    「別把她誇狠了。」陶氏這才勉強擠出一個笑,示意林謹容趕緊領著陸雲等人出去。

作者: 熊大嬸    時間: 2012-9-17 03:31 PM

本帖最後由 熊大嬸 於 2012-9-19 01:17 PM 編輯

第39章 舅舅

林玉珍寒暄幾句,提道︰“雲兒自小長在江南,這平洲除了咱家的姑娘們也沒個相熟的小姐妹,我打算在家中辦個暖爐會,請了平洲好幾家的姑娘太太們看戲玩耍。三嫂也讓四姑娘過去玩玩,她不小了,不該總關在家里。”

    大凡驕傲之人,都不太喜歡比她更驕傲的人,私底下也瞧不起奴顏媚骨,只會阿諛奉承之輩。林玉珍正是這樣一個人,她不喜歡驕傲的陶氏,同樣也不喜歡驕橫的雙胞胎,林五呢,看著好像還好,但總是覺得目光閃爍飄忽,又愛阿諛奉承,有些不對勁。倒是林謹容,純孝安靜,容貌好,父母也不是強勢奸詐之人。陶氏越不讓林謹容去她家做客,她偏要林謹容去。

    陶氏沉吟片刻,終是應下︰“她有些害羞,讓她三姐陪著一道罷。”然後就不再言語。

    眾人都看得出陶氏並不喜歡她們來探,因此只是略微坐了坐就告辭而去。林謹容跑去膩歪陶氏︰“幾個妹妹都愛耍小脾氣,我不想和她們瞎摻和,就想陪著娘。”

    陶氏有自己的打算︰“你總跟著我守在這屋子里,不出門不露面,是要叫旁人不知林家還有個八姑娘一樣的不認得還有個四姑娘麼,怎麼能行?我知道你怕生,叫你姐姐陪著你,不會有大礙。”

    林謹音也在一旁附和︰“你是該多出門走走的,不能小小年紀就如此孤僻沉靜,這樣不好。”

    林謹容滿腹憂思說不得,長長嘆了口氣,卻得了一屋子的贊揚︰“四姑娘真是孝順……”

    陶氏道︰“她真是孝順就該聽我的話。”

    林謹容欲哭無淚。

    天色未明,林謹容就睜開了眼楮。她敏感地察覺到今日十分寒冷,就連眼珠子都比平日里冷了好幾分,被子挨近口鼻的地方也有些潮濕。她輕輕坐起,披了放在枕邊的蔥綠小綿襖,靠在床頭看著已經熄滅了的炭盆發愣。

    那一年,林玉珍也是開了個暖爐會。經過精心安排,陸雲當眾表演分茶之技,大出風頭,在平洲一舉打響名頭,成就名門淑女之名。入冬已久,林家請了好幾次客,她還以為已然錯過,誰知還是留著的。

    門被輕輕推開,桂圓和荔枝一個提水,一個捧炭盆,進來就道︰“這天兒真冷,陰沉沉的,這時候還不見天光,怕是要下雪。姑娘今日去姑太太家里做客,得多穿點才行。”

    林謹容被窩里一溜,將襖子蓋了臉︰“我不舒服。”

    “哪兒不舒服?”荔枝忙放下炭盆,上前去摸她的額頭,桂圓則倒了一杯熱水過來︰“該不是受了涼?”

    林謹容閉著眼楮不說話。

    “姑娘!”桂嬤嬤大步走進來,笑道︰“舅老爺和表少爺來啦!帶了一大車東西,才剛進的門。說是冬至時家中有事,不能上門送禮問候,所以提前來送節。”本朝風俗,定聘之後,每逢節序,男家都要向女家送禮問候。

    林謹容立即翻身坐起,兩眼放光︰“真的?!”來得早不如來得巧,舅舅來得太及時了。

    桂嬤嬤笑︰“騙您作甚?還帶來一個姓水的老大夫呢,說是什麼清州婦科第一聖手,特意高價請來給太太看病的,阿彌陀佛,但願太太早些好起來。”

    到底是自家親骨肉,就是比旁人周到體貼。林謹容迅速起了身,攤開手腳給丫頭們穿衣洗臉收拾打扮,急匆匆跑去給林老太太請安。

    恰好林謹音也在,姐妹二人三言兩語說明了來意,林老太太垂著眼眸慢吞吞地飲了一杯茶,方道︰“你們舅舅難得來一趟,骨肉至親,是該好好聚聚。可此前你們已然應了你姑母的,突然又不去了,是失信……這樣罷,三丫頭可以不去,四丫頭就先去給你舅舅行個禮,然後再去你姑母家,左右你舅舅也不會只來一天就走。”

    林謹容聞言,忙給林謹音使眼色,示意她幫自己說道幾句,林謹音卻只是笑。

    因見林五、雙胞胎都在場,林老太便又道︰“這次是你姑母特意為你雲表妹準備的,你們切記要謙和守禮。”這話重點是交代雙胞胎的意思,就是不要搶主人家的風頭。

    幾個姑娘都笑著應好,林謹容垂眸看著鞋尖,暗想,討人歡喜不容易,討人厭煩還難麼?這可是你們逼我的。

    姐妹二人進了陶氏的院子,恰逢陶氏正在龔媽媽、春芽等人的幫助下盡力將自己打扮得更精神一點。林謹容上前抱定母親的胳膊,紅了眼圈︰“我不想去了,姑母家近,舅舅卻是許久不曾見著了。”若是將前世的光陰算上,她若干年不曾見著陶舜欽了。

    陶氏失笑︰“你這丫頭,又不是馬上就要去你姑母家中的。先給你舅舅行了禮再去,又有什麼打緊的?”又哄林謹容,“囡囡,不能總是躲在家里呀。這樣不好。”

    忽聽龔媽媽在外間道︰“奴婢給三老爺請安。”緊接著,林三老爺穿了件淡青色綿袍,勾著腰,縮著背,滿臉的訕笑,搧著摺扇假裝風流地在門口探著頭道︰“你們都在呀。”

    卻是林老太爺再次命他前來同陶氏賠禮和好,務必要叫陶大舅看到一對和睦相處的夫妻,好叫陶家人放心的。林三老爺雖早就厭煩透了同陶氏這樣無休止的鬧騰,卻不敢不來。

    陶氏的臉立刻就沉了下來,眼里迅速蘊起一層怒火。林謹音和林謹容自是知曉林三老爺來做什麼,施了禮問了好就立在了一旁。

    林三老爺看著陶氏的樣子,由來就有些心慌,又有些厭煩,只怕她再次發瘋,忙假意教訓女兒︰“你們舅舅和大表哥來了,少時就要進來,記得要恪守禮儀,不要讓人看了笑話去,說我林家的女兒沒規矩。見著你們舅舅該說什麼,該做什麼,都有數的吧?”

    林謹音和林謹容心知他是想要姐妹二人幫著勸陶氏別在陶舜欽面前道出真相,說他的不是。心中鄙夷不已,懶得回答他,便都垂著頭不語。

    女兒的抗拒之意太過分明,林三老爺皺眉,正在絞盡腦汁地想怎麼才能不傷臉面的把話說清楚,就聽陶氏在一旁冷笑︰“不要臉!有本事做得就別怕!這會兒倒好意思在女兒面前擺譜。若是我,羞也羞死了的,不如一頭踫死在牆上更干淨。”

    林三老爺大怒。這個女人當真瘋了,當著女兒的面左一個死右一個死的詛咒他,這世間再無如此的惡毒婦人了!當下便惡聲惡氣地道︰“陶采苓!賢良淑德,你看看你有什麼沾了邊的?你別以為我一輩子都欠你的,要無端忍讓你一輩子。難不成你還要叫你哥哥和佷兒來打我一頓?來呀!叫他們來呀!我要是怕了,就把我的林字反過來寫!”

    陶氏身子不好,來不得劇烈運動,便翻著眼皮子冷聲譏諷︰“林三老爺學識真高深,那林字倒過來寫我認不得,反過來寫我倒是認得的,還不是一個林字麼?又或是,有學問的林三老爺另有他解?妾身願聞其詳。”

    林謹音、林謹容忙一人扯住父親,一人扶住母親,勸道︰“都少說一句吧。”

    林三老爺卻聽不進去,紫漲了臉皮︰“你這個刁婦!也不怕教壞了女兒!”

    陶氏回道︰“你這個愚夫!也不怕敗壞了門風!”

    “撲哧!”有人在外頭忍不住低低笑了一聲。接著龔媽媽僵著一張臉把二房的林四少爺林凡之領了進來。

    在子佷面前丟了臉,林三老爺一張半老不老的臉頓時青紅交加,更恨陶氏不給他留面子,幾欲拂袖而去。

    林凡之忍著笑對著陶氏夫婦長長一揖,大聲道︰“小佷給三叔,三嬸娘請安。大伯父讓我來和兩位長輩說一聲,他這就領著陶家舅舅和水老先生進來了。”

    “煩勞四哥跑這一趟了,你還有事,就不耽擱你了。”林謹容對這個玩了丫頭,又無動于衷地看著丫頭被生母一碗藥打了胎,安安心心等著娶妻進門的四堂兄沒什麼好感,聽他笑話林三老爺夫婦吵架更是不舒坦,立刻就出言趕人走。林三老爺再不肖,也不代表誰都可以當著她的面不當回事地笑話人。

    林凡之本來想同兩個堂姐妹打聲招呼的,聞言一怔,再看林謹容和林謹音面上都隱有羞憤之色,當下明白過來,虛虛敷衍了一句,趕緊走人。

    聽到外頭傳來說話聲,林三老爺方才收了臉上的不忿之色,笑眯眯地跑到門口去迎陶舜欽等人。陶氏躺回床上,林謹音給她放下錦帳,拉著林謹容避到屏風後。姐妹二人從屏風縫隙中偷窺,但見那水老先生須發皆白,面容清矍,表情沉靜,看著似是個讓人放心的,不由滿懷期待。

    水老先生切了左脈又換右脈,又請掀起帳子讓他看了陶氏面色和舌頭,然後捋著胡子沉吟不語。陪在一旁的林三老爺忙道︰“先生?內子這病?”

    水老先生道︰“出去說。”

    到得外頭,又有候在外間吃茶的林大老爺、陶舜欽齊聲相詢。林謹容聽到他說了一大堆高深莫測的話,然後總結一句,陶氏這病不輕,須得要靜養,要開懷,不能再受刺激,不能操心勞累,然後就命研墨鋪紙。

    不多時,聽得林三老爺一迭聲叫人去揀藥,然後又是林大老爺陪了水老先生出去。見沒了外人,陶氏方低低咳嗽了一聲︰“請舅老爺進來相見。”



第40章 舊地

“小妹!”一身赭色銀鼠皮出鋒錦袍,踩著鹿皮靴,臉上猶有倦色的陶舜欽一掀簾子大步走了進來。他的眉眼與陶氏略有幾分相像,和他這個年紀的許多男人一樣留了長須,但舉手投足間卻自有多數讀書人所沒有的一股豪邁爽朗之氣。

    見著長兄,陶氏紅了眼圈,卻又強忍住了,堪堪擠出一個笑來,剛一笑,卻是一連串咳嗽,她越想忍住越是忍不住,憋得臉紅氣喘。林謹容姐妹二人忙遞水撫胸,眼圈也跟著紅了。

    陶舜欽的臉色頓時一變,緊緊咬住了牙,沉默半晌,待到陶氏停住了咳嗽,方擠了個笑出來︰“我適才在老太爺那里見著了慎之,見他懂事知禮,心中很歡喜。進來一瞧,兩個姑娘也都長大啦。”

    林謹容和林謹音忙喊了聲︰“舅舅。”舅甥三人目光交匯,都看明白了彼此的心意。

    寒暄幾句,陶氏便開始趕人︰“我有話要和你舅舅說,阿音去和龔媽媽說,叫她給舅老爺準備舅老爺最愛吃的小雞元魚羹;囡囡要出門做客,時辰不早,趕緊去了!別等其他人來催!”

    林謹容無奈,只得帶了荔枝、桂圓,與林五等人匯合,迎著大雪登車往陸家而去。

    林五與林謹容坐的一張車,上車就親親熱熱地抱了林謹容的胳膊討好賣乖︰“四姐,你終于能跟我們一起出門了,我太高興啦。上次二表哥請了吳二哥他們去做客,吳二哥吹塤,我覺得他其實沒你吹得好,六妹和七妹卻偏說他比你吹得好。今日若有機會,你正好和吳二哥比個高低。”

    林謹容心不在焉地道︰“我本就沒吳二哥吹得好。”她倒也不是謙虛,吳襄這才名非是浪得虛名,她之前真的從來就沒吳襄吹得好,二人比試過好幾場,她從來就沒贏過。雖又經歷了這些年,她卻也沒有信心能超過吳襄。

    林五側頭看著林謹容細白如瓷的肌膚和兩條縴長如畫的眉,欲言又止——不是的,陸緘和陸綸就堅持認為林謹容比吳襄吹得好。陸綸她相信是偏心,但陸緘說好一定就有他的道理在里面。但她是不會和林謹容說這事的,她總是覺著林謹容離陸緘越遠越好。

    馬車走走停停,終于在陸家的二門外停了下來。有婆子在外頭撐起青布大傘,笑道︰“雪可大,冷得緊,姑娘們系緊了披風,仔細腳下!”

    林謹容扶著荔枝的手下了馬車,抬眼看著大雪紛飛中,熟悉而又陌生的陸家大院,眼里心頭白茫茫的一片。

    陸家與林家一樣,都是從老宅上逐漸擴建起來的,百年老樹隨處可見,一樣精巧細致,一樣人丁興旺。她在這里消磨了近六年的光陰,一草一木,一石一牆皆是回憶,曾經有過甜蜜,也曾經有過哀傷,但經過歲月的洗練之後,那些甜蜜反而比哀傷更讓人哀傷。

    人大抵都是這樣的,喜歡回憶成功和喜悅,不喜歡回憶失敗和悲傷,她也是如此。這個地方見證了她所有的失敗和窘迫,她想有一天,她可以無畏地面對她的從前,就從現在開始。

    前頭領隊的林三少奶奶文氏細聲細氣地吩咐伺候的眾丫鬟︰“天氣冷,雪大,好生伺候姑娘們,不要著了涼。”

    給她撐傘的婆子語調歡快地道︰“三少奶奶莫擔憂。昨兒晚上太太看了天色就說恐要下雪,特意吩咐把聽雪閣的火龍燒起來。燒了一天一夜,熱乎著呢。這會兒姑娘們覺得冷,等進去,怕是穿著大毛衣裳都會覺得熱。”

    給林謹容撐傘的另一個婆子也笑道︰“要說今日太太開這暖爐會,真真是選的好地方好日子,天降瑞雪,聽雪閣外頭的臘梅也開得好極了,真是香。”

    “哦。”林謹容是知曉聽雪閣外的梅花的,不但有臘梅,還有紅梅,可以從初冬一直開到冬末。她剛嫁過來的那一年,也曾和陸緘在里面夤夜聽雪,又從梅花上掃了雪埋入樹下,留作烹茶之用。但第二年,那裝滿了雪水的翁卻被人給忘了。

    林五突然望著林謹容嫣然一笑︰“四姐姐,真的挺香的。上一次陸二哥還領了我去掃臘梅上的雪。那雪是香的,他說明年烹茶給我喝。”

    林謹容瞟了林五一眼,淡淡地笑了。其他她也許會爭,但這個人,她一定不會爭,非但如此,今日她還要做一件讓林玉珍和陸雲討厭自己的事情。

    林五覺得自己的小心思在林謹容那清亮的目光下有些無所遁形,竟不敢再與林謹容對視。卻聽身後的林七突地一笑︰“哎呦,這麼一說,我也想喝梅花上掃下的雪水烹的茶呢……四姐姐,你那麼愛茶,不知你那里有沒有這樣的水?”

    林六道︰“算啦,四姐姐那里就算是有,滋味兒和姑母家的這個必然也不一樣的。”

    林七道︰“那我得去和姑母說,請二表哥烹茶給五姐喝的時候,也捎帶上我們。”

    林六捂著嘴笑︰“這丫頭,就連杯雪水烹的茶也要叫花似地去和人要,你真是我們林家的姑娘?也真好意思。別說我認識你哦!”

    雙胞胎你一句我一句冷嘲熱諷地說得熱鬧,林五卻聽得怒火中燒,僵著臉道︰“六妹和七妹說話真有趣……”

    林六和林七同時哈哈一笑,齊聲道︰“可不是有趣?”

    文氏蹙了眉頭道︰“謹言慎行!”

    幾個女孩子方悻悻地住了口。

    不多時,一股臘梅特有的幽香撲鼻而來,這意味著聽雪閣快要到了。林謹容深吸了一口氣,下意識地理了理腰間的寶石流甦禁步,回頭去看。

    但見一團雪呼嘯而來,狠狠砸在給她撐傘的婆子肩頭上。那婆子“哎呦”了一聲,轉過頭去看,卻又被緊隨而來的另一團雪砸在了胸前。

    敢在這院子里如此胡來的,除了陸綸,再不作第二人想。那婆子一邊去抖衣上的雪,一邊大聲道︰“五少爺,休要玩鬧,當心驚了客人!”話音未落,又是一團雪迎著她的面門飛來,驚得她什麼都顧不得,趕緊舉了手里的傘去擋雪。

    雪團團得松,砸在傘面上四處濺開,落在林謹容的脖子里,冷得她打了個激靈。荔枝和桂圓忙湊上前去,替林謹容清理脖子里的雪。

    那婆子忙告罪︰“奴婢該死!”又抱怨,“這五少爺真是頑劣!”

    林謹容笑道︰“不妨事。”當年也是如此,陸綸這團雪要再不出現,她還覺得奇怪呢。她目光一轉,就在不遠處的冬青樹後發現了一身藍衣,探頭探腦,耳朵上帶著兩個毛茸茸護耳的陸綸。看得出他是早有準備,腳下堆了一大堆雪團,就等著她們過來好發動襲擊。

    陸綸得意地朝林謹容擠擠眼楮,兩手一揚,又是兩團雪呼嘯著飛了過來,這次是朝著林謹容的。前世時林謹容被這個不知輕重的傻小子把臉都給打腫了,害得她受盡嘲笑,這次她早有防備,趕緊抓著那婆子的傘給擋住了。

    林六和林七哈哈大笑,紛紛拍手道︰“好玩兒,真好玩兒!”邊笑邊彎腰去一旁的矮樹上抓了雪捏成雪球,朝著雪團飛來的方向扔將過去。

    林五的爪子也有些癢,但記掛著要在人前維持自己的淑女形象,便生生忍住了,勸道︰“咱們別和他瘋,當心讓人瞧見了笑話!”

    林六和林七根本不理她,不但自己抓雪,還命丫頭也幫忙。文氏根本攔不住,索性不管。

    一團團雪呼嘯著朝陸綸那個方向飛過去,陸綸抵擋了一陣,不敵,顧不上準頭,瘋子一般地亂拋著雪團,大喊道︰“你們仗著人多耍賴皮!不許叫丫頭幫忙!”

    “就許你叫小廝替你捏雪團!”林七瞄準了,“啪”地一下正好砸中陸綸的額頭,得意地拍著手道︰“臭黑胖子,叫你罵我!害得我被罰!”

    陸綸其實是個挺大度的人,也不生氣,只扔了一團雪過來,大聲道︰“林七小氣鬼,我都忘了你還記著。”

    “所以你又來闖禍了?上次被罰跪的事情都忘了?看我不和父親說!”冬青樹後突然鑽出幾個少年來,正是陸緘、吳襄、陸經等人。出聲的是陸經,說話間他的一只手已然去揪陸綸的耳朵。

    “白胖子!告嘴狗!”陸綸輕巧躲過,朝他做了個鬼臉,招呼了一聲︰“六弟,我們快走!”眾人方見冬青樹後站起一個矮小瘦弱,臉色蒼白,裹得如同一只小熊般,約有八九歲的男孩子來,臉上含著笑,怯怯地朝女孩子們看了一眼,跟著陸綸往遠處跑了。

    林謹容看得分明,那小男孩正是陸家三房唯一剩下的一個男丁,陸緘的親弟弟陸繕。這孩子自小體弱多病,每年補藥不知要吃多少,帶得格外嬌寵,雖是親兄弟,卻從不喜歡和陸緘接觸,只愛和混世魔王一樣的陸綸親近。

    陸經大叫︰“老五,你又教六弟做壞事!他身子不好,你卻讓他玩雪,三嬸娘要是知道……”

    陸緘突然打斷他道︰“三弟言差了,小孩子頑皮算什麼做壞事?表妹們也不會和他計較。六弟身子不好,正該多動動才是。”然後朝林家女眷這邊抱拳行了一禮,“母親在聽雪閣里候著表嫂和妹妹們的,各位請便。”

    眾人皆是一笑,回了禮後便繼續往前走。雙胞胎把眼去看林五,但見林五頻頻回頭,不由嗤笑一聲,林五面上微紅,垂了眼不語。

作者: 熊大嬸    時間: 2012-9-17 03:34 PM

本帖最後由 熊大嬸 於 2012-9-19 01:27 PM 編輯

第41章 斗茶(一)

與外面的雪花紛飛不同,聽雪閣里一派熱鬧,暖香撲鼻。臨窗布置了個小戲台,一個扮相端正的女伎人在說唱崖詞,說的是豪俠張義傳。

    林玉珍春風滿面地與一群婦人圍坐在一處,邊聽邊低聲說笑。陸雲也領了幾個年齡差不多的小女孩兒,坐在另一處,一邊吃零食,一邊嘰嘰呱呱地說個不休。

    見文氏領著林家姐妹進來,林玉珍、陸雲紛紛招呼她們過去坐。林玉珍心情很好,親切地問女孩子們路上可冷,又問林謹容陶氏的身子可好些了,林謹音為何不來?

    “舅舅家來送冬至禮,姐姐不好出門,叫我替她向姑母和表妹賠罪。”林謹容目光一掃,就從滿屋子的人中瞧出今日這些人中誰是主賓。

    林玉珍左手邊坐著的那個五短身材,穿銀鼠皮出鋒檀色小袖對襟旋襖,郁金香百褶裙,梳大盤髻,插著金釧,眉目淺淡的婦人是平洲知州的夫人宋氏;右手邊顴骨微高,梳鳳髻,穿青蓮色瓖銀鼠皮小袖對襟旋襖,青色百褶裙的是吳家大太太,吳襄的母親楊氏。

    而陸雲緊緊挨著的那個穿丁香色瓖麝鼠皮襖子,丫髻上插了金珠,耳畔紅寶石耳墜,巧笑嫣然的女孩子是吳襄的表妹,楊氏的內佷女楊茉。此時這二人都忙著照顧一個才七八歲,穿著大紅襖子,梳丫髻,白白胖胖的小丫頭。這小丫頭,自是知州家的女公子甦真真了。另外還有幾家相熟的女孩子們,但與林謹容都不過是點頭之交。

    這情形與當年何等相似!想必接下來林玉珍就是要陸雲表演分茶之技了。林謹容垂眸沉思間,只聽林玉珍笑道︰“既然如此,那也怪不得三丫頭。”

    一旁楊氏卻來了興趣︰“你舅舅到了?都有誰來了?”

    陶舜欽是吳家的女婿,倘若不是陶氏有事,陶舜欽父子還該先往吳家去拜會了吳家二老才往林家來。林謹容便朝楊氏甜甜一笑,低聲解釋道︰“舅舅和大表哥都來了的。因著家母身體不好,托他們請了大夫來,便先送大夫去了我家。怕是要稍晚才能去給府上給老太爺、老太太問安。”

    “這孩子心真細。”楊氏微笑著細細打量林謹容,同林玉珍道︰“你們林家的姑娘就是長得招人疼。”

    “您又誇她們。”林玉珍不由細細打量林謹容。林謹容今日穿的是一件海棠紅流雲紋灰鼠皮出鋒的襖子,下面系著藍色百褶裙,雙丫髻上幾朵珠花,耳畔金丁香,唯一比較打眼的首飾就是裙旁系著的寶石流甦禁步。論穿著,她並不比林家其他姑娘們更出挑,可配上她那長眉秀目,瓷白細膩的肌膚,沉靜文秀的表情,站在那里就是顯眼,把屋子里其他的小姑娘們都給比了下去。

    林玉珍突然莫名地就有些不高興,指指陸雲那邊,道︰“過去和你妹妹她們一道玩兒罷,不是在外人家中,想要吃什麼,只管和丫鬟們說。”

    林謹容對林玉珍熟悉得緊,一看她這故作大方,實則有些不耐的姿態,就知她莫名又不高興上了。卻不復從前那種一見到她不高興,就害怕忐忑到不知該怎麼辦才好的心情,只微微一笑,行了一禮,翩然退下。

    待入了座,女孩子們你的衣裳好看,她的手釧別致,哪里的胭脂水粉精致,誰家的糕點好吃的閑侃了一歇,陸雲看了林五一眼,林五便輕輕一笑︰“雲妹妹,聽說江南也愛作斗茶之戲,不知是真是假?”

    陸雲便溫和一笑︰“是有這麼一回事。”

    林五便道︰“那麼你從江南來,想是必然精通的罷?我倒好奇了,那江南與我們這里的有沒有什麼不同?我可聽人說,你是經過名師指點的,可否讓我們開一開眼界?”

    凡是有點心眼的人,都能明白這是陸雲要當眾表演才藝的前奏。

    楊茉雖不是吳家人,卻常常住在吳家,與林謹容也算是相熟,聞言便心領神會地朝林謹容一笑。林謹容回了她一笑便垂下了眼眸,林玉珍為了這唯一的女兒真是煞費苦心。

    這分茶之技,斗茶之風,在本朝正是盛行,被視為一項極為高雅的活動。且不說在文人雅士,閨中貴女之間盛行,就是在宮廷之中,市井之間,也是盛行得很。文雅之人,莫不以自己有一手好茶技而驕傲,陸雲若是真的能技驚四座,很快就能在平洲的士子間出名了。

    只聽陸雲謙虛推辭︰“哎呀,我雖然會一點,但難登大雅之堂,不行的,還是不要讓我當眾丟丑了吧?”

    林五便道︰“雲妹妹,你還謙虛什麼?來吧,來吧,姐妹們難得有機會一聚,讓我們瞧瞧?”

    林七記仇,自上次陸綸罵她死女人,陸雲跟著笑話她,禁足出來之後發現陸雲與林五走得極近,還在林老太面前擠佔了她的一席之地後,她就討厭上了陸雲和林五,看她們什麼都不順眼。因此便鄙夷地撞了撞林六的胳膊,小聲道︰“真沒趣,又在拍馬屁。就她什麼都最知道。不就是分個茶麼?還是名師指點過的,四姐也沒見什麼名師指點,不照樣能分?故弄玄虛。”

    林六要奸一些,忙掐掐她的胳膊,小聲道︰“快別說了。”

    “算了,看不慣我就不看,行了麼?”林七就撅了嘴低頭剝香瓜子,不再言語。

    林謹容的睫毛顫了顫,抬眼插話道︰“雲表妹,難得姐妹們都有雅興,你就勉為其難,讓我們一飽眼福好了。”

    陸雲還要再推上一推,林五已然起身走到林玉珍面前笑道︰“姑母,我們聽說雲表妹會江南的分茶之技,想看一看,嘗一嘗。可她害羞,硬是不肯,姑母,您發句話,讓她別躲懶!”

    林五這樣的人才正是林玉珍這會兒最需要的,林玉珍當下就笑彎了眉眼,偏要假意謙虛︰“她會什麼?別讓她丟我的臉了。”

    此話一出,楊氏和宋氏都紛紛勸道︰“讓我們也開開眼界唄。這樣小氣地把自家閨女的好處掩藏著,是怕我們和你搶女兒還是怎麼地?”

    林玉珍便掩口而笑︰“你們這些貧嘴的,說得我忒小氣。好吧,小孩子的玩意兒,當不得真,可不興笑話她。”

    眾人都道︰“怎會笑她?我們自己就不是什麼精通的,無非就是看個熱鬧,飽飽口福而已。”

    陸雲起身,正了正鬢發,理了理自家那條耀眼貴重的灑金榴花裙,又撫了撫裙邊垂著的潔白無瑕的羊脂玉環佩,含著笑給眾人行禮︰“我技藝不精,就是給各位伯母嬸娘、姐妹們湊個趣兒,不當之處還請不要笑話我。”

    眾人都笑道︰“誰能笑話你,只管放開了手腳。”

    紅花還須綠葉扶,陸雲一人就算是分出一朵花來,沒有陪襯的也顯不出她的好,反而顯得太明顯。林玉珍掃了眾人一眼,道︰“其他孩子們也一並玩玩。我們來作評判,誰的水痕最先露了就是輸。既是斗茶,不能沒有彩頭,我便出頭上這枝水精雙蓮花釵子。”言畢果真從頭上拔下一枝水精雙蓮花釵子來,那釵子雕工精細,晶瑩通透,不是俗物,少說也要值幾萬錢。她如此大手筆,顯然對陸雲的分茶之技信心十足。

    那知州夫人宋氏本是京城人氏,見多識廣,聞言便從頭上拔了一枝紫金鳳頭餃珠釵,豪爽地往面前的茶床上放了,道︰“我便出這枝紫金鳳頭釵,這釵雖不值什麼錢,卻是京中唐家金銀鋪的老匠人出的。就當是個新鮮玩意兒,給姑娘們玩玩。”

    楊氏也笑,將頭上一枝瑩潤的玉燕釵取下,輕輕道︰“我也湊個趣。”

    其他陪坐的女眷們便也紛紛解囊,東西多寡不一,都是些精致的小玩意兒。

    女孩子們一個看著一個,就是沒有人主動出頭。林謹容半點不操心,林玉珍早就安排妥當的,怎會出意外?片刻後,就有陸家偏支一個叫陸揚兒的女孩子從一旁起身笑道︰“我閑時也愛玩一玩,不如我來湊這個趣。”

    林謹容便輕輕捅了捅楊茉︰“你也分得好茶,不去試試?”當年楊茉也是與陸雲斗茶的人之一,但她們都不是陸雲的對手。

    楊茉受家風影響,同樣自詡是個雅人,且那里頭還有自家姑母的一根頭釵在里面,不該白白便宜了外人。因而她早就躍躍欲試,就算是林謹容不勸她,她也要去,只是此刻林謹容這樣勸她,推她出去,她的出場就顯得順理成章,而非是刻意與人爭強出風頭。投桃報李,她便也邀請林謹容︰“我記得你也愛好此道,我們一起去?”

    從前林謹容因著自家父母的關系,自來謹言慎行,就怕惹禍上身,在這種場合幾乎都是悄無聲息地坐在一旁做看客,所以當年她即便自信陸雲非是她的對手,卻也不曾招人嫌去參與。可這一次麼,她卻是存了不良之心,有心砸陸雲的場子,要叫林玉珍和陸雲恨上她的。當下便垂了頭低笑道︰“江南雅士多,雲表妹從江南來,見識寬廣,又是名家指點過的,我技藝不精,不敢去呢,只怕白白丟丑。”

    楊茉一聽,那爭強好勝之心越發起來,微微豎了眉頭,低聲道︰“你好沒道理!明明不比別人差,萬事偏要先低一頭,還沒比就認輸了,真是沒出息!這性子真叫人郁悶,我實在忍不住了,你參加也得參加,不參加也得參加。”



第42章 斗茶(二)

事情按著她算計的方向發展,楊茉果然要逼著她一起參加,林謹容卻是怔了,原來從前她在旁人的眼里就是這樣窩囊讓人生悶氣的人麼?正在思量間,楊茉已然一把將她扯了起來,大聲笑道︰“還有我們呢。我們也來湊這個熱鬧!就不知陸家大伯母可備得有多余的茶具?”

    楊茉會起身迎戰,原在林玉珍意料之中,唯有林謹容倒真是意外。林玉珍有些驚訝地看著自家這個佷女兒,但見她被楊茉緊緊扯著,神色間還有些怔忪,便知是被楊茉給綁著強行來的。便暗忖道,這個佷女雖聽說吹得好塤,也愛分茶,才名卻不顯,想來長日關在那家中,接觸的人也不多,沒甚見識,也不會有多出彩。

    當下便也不當回事,笑道︰“有,有,怎會沒有?快快布置起來!人多才熱鬧呢,還有沒有要參加的啊?”見再無人應答,便同楊氏道︰“你家的茉茉真是爽朗的性子!我看著就喜歡。”

    楊氏含笑看著佷女,淡淡地道︰“她麼,半點不知輕重,今日就讓阿雲好生好生教訓她一回,好叫她認得山外有山,人外人有人,收了這份驕狂之心。”

    林玉珍對陸雲信心滿滿,卻道︰“什麼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啊,分明就是小孩子之間的玩鬧,當不得真的。”

    說話間,早有人將戲台上說唱崖詞的女伎請了下去,很快就將錦席、癭子木茶床、竹茶焙、銀茶籠、金砧椎、建州兔毫盞、金茶鈐、銀茶碾、蜀東川鵝溪畫絹茶羅、金茶匙、金湯瓶等物流水般地在廳堂正中設下。

    陸雲在丫鬟捧上的一只小小的白瓷盆里淨了手,在青瓷香爐里焚上香,唇邊帶了一絲恰到好處的微笑,探身請陸揚兒、楊茉、林謹容︰“幾位姐姐請。”

    林謹容抬步起身,衣角卻被人輕輕扯住,她低頭,但見林六含笑看著她,低聲道︰“四姐姐,我剛才和七妹賭你們誰會贏,你不會讓我輸吧?”

    林七將一顆瓜子仁扔進嘴里,道︰“四姐,你理她,她賭你輸呢!你得贏,氣死她。”

    林謹容的目光從雙胞胎酷似的臉上緩緩掃過,林七照舊的跋扈囂張,林六慣常的甜美中帶著算計挑撥,但目的都是一樣,要她贏,攪了這場戲。具體原因不可考,但林六從來不會吃虧就是了,當即也不答話,淡笑著從林六手里抽了衣角,往前走去。

    眾人落座,林謹容將茶具和水、茶一一看過來。但見面前的茶具無一不是極品的專用之器,水是惠山泉,茶是貢品龍鳳團,幾個女孩子東西都一般無二,並未在其中作任何的假,可見林玉珍母女是何等的有信心。

    陸雲多年前就不是她的對手,如今就更不是了。林謹容看了粉面生春的陸雲一眼,暗道一聲對不起了。手微微一揚,自有伺候慣了的荔枝上前幫忙。林謹容沉澱了心思,神色專注,手下沉穩,心中眼里唯有茶事。炙茶、碾茶、羅茶、候湯、熁茶、諸事齊備,一手執 ,一手注湯。

    一湯環注盞畔,攪動茶膏,量茶受湯,隨湯擊拂,手輕筅重,指繞腕簇,少傾,泡沫四起,如同疏星皎月,燦然而生。二湯自茶面注水,周回一線,急注急止,用力擊拂,茶面色澤漸開,泡沫如同珠玉磊落;三湯注水如二湯,擊拂輕勻周環,表里洞徹,泡沫已如粟紋蟹眼,四處泛起,茶色已然透出十之六七;四湯水少,使筅稍慢,範圍漸寬,茶面華彩煥然,泡沫如同輕雲漸生;五湯水稍多,筅輕盈透達,拂以斂之,茶沫猶如結靄凝雪,茶香四散;六湯緩繞拂動,乳點勃然;七湯輕清重濁,稀稠得中,乳霧洶涌,溢盞而起,周回凝而不動。

    林謹容全神貫注,一氣呵成,手微揚處已然結束,湯花中燦然開了一朵梅花,乳氣蒸騰中,似真似幻。全場鴉雀無聲,轉瞬發出一陣低低的輕嘆。那陸揚兒早已停下動作,全神貫注地看向林謹容這邊,楊茉哈哈一笑,棄了茶筅,道︰“我認輸了。”只剩下陸雲緋紅了臉,仍固執地盯著自家面前那盞茶,只盼其上的湯花不要早早散去,多堅持得一會兒。

    因為林玉珍早已說過,先露出水痕者輸,並不包含誰能幻出花草山脈等物象,因而眾人都不好先下評判,道是誰輸誰贏。

    須臾,林謹容茶盞中的那朵梅花漸漸散滅,只余白色湯花。又過了些時候,不知是誰低聲道︰“露出水痕了!”接著陸雲那邊發出了一聲環佩輕響,陸雲抬起頭來,微微紅著眼,擠出一個有些慘淡的笑,顫抖著聲音道︰“我輸了,四表姐真人不露相,真好技藝!”

    林謹容輕嘆一聲,雖然有些作弊,但前世她這個年齡時雖凝聚不出梅花,卻也能比陸雲多堅持些時候,所以她臉上倒也沒什麼愧色,只露出些許不安,小聲而清晰地道︰“雲妹妹承讓!我也是僥幸。”

    陸雲勉強一笑,垂眸低聲道︰“是我技不如人,姐姐不必自謙。”她年紀尚小,被人砸場,能有此氣量已是不易,因而眾人倒對她生了幾分憐憫和佩服。只是輸贏勝負自有道理,她的確不如林謹容,以林謹容這個年紀來說,能做到這個地步,已可以說算是天才,贏得相當漂亮。

    所有人都看著林玉珍。

    林玉珍的眼楮死死盯著林謹容,忽爾露出一個鋼刀一樣刮骨的笑來,緩緩道︰“真是個好姑娘!”雖然她已經極力掩蓋,但語調的僵硬卻是誰都聽得出來。

    雙胞胎興奮地眨著眼楮,林五和文氏則回頭責怪地看著林謹容,怨她為什麼要搶陸雲的風頭。

    林謹容垂著眼,一臉的不安和內疚。心里卻是暗喜,她壞了林玉珍的事,林玉珍這回算是真正恨上她了。想必以後陸家再請客,不管她來或是不來,都不會再有人強迫她了。真好。

    忽聽知州夫人宋氏“哈”地一聲笑出來,大聲道︰“幾個都是好姑娘!林四姑娘技高一籌,勝不生驕;陸三姑娘大氣有量,假以時日,必有大成;楊姑娘豪爽利落,都是好姑娘!”

    她這一席話沖散了席間的尷尬,楊氏也跟著笑罵楊茉︰“這丫頭不懂事,技藝不精,偏愛瞎湊熱鬧,擾了大家的清淨,白給你們看她笑話!還誇她呢,依我看,該罵她才是。”這話帶了幾分隱含的歉疚,是為了適才楊茉硬拉了林謹容參加斗茶,壞了林玉珍母女的盤算而說給林玉珍聽的。

    林玉珍已經緩過神來,雙目直視林謹容,做了一副渾不在意的大氣樣,慈愛地笑道︰“乖佷女兒過來!待姑母把這彩頭親手給你。”

    林謹容本不是為了那些金玉之物,見好就收,當下上前盈盈一禮,笑道︰“我今日雖然贏了,但實屬僥幸,不好意思拿諸位長輩的東西。”

    好個驕狂不知進退的東西!就和她那個娘一樣,半點吃不得虧,半點不肯讓人。往日里還真沒看出來。林玉珍的唇角含了一絲諷刺,語氣卻親切得很︰“你這孩子,不管如何,你贏了就是贏了,拿出來的東西哪里有拿回去的道理?你有出息,姑母是高興的。別不懂事,快過來拿去,別這樣磨磨蹭蹭的,一點不大方。”

    如果是贏了其他人,林謹容相信林玉珍一定非常高興,可她贏的人是林玉珍的心肝寶貝,命根子。林玉珍氣量狹窄,此時笑得有多親切,就有多討厭她。既然說不拿東西就是不大方,就是小家子氣,那她就敬謝不敏了。這些東西少說也值幾萬錢呢。

    林謹容便笑著上前,林玉珍帶了幾分不甘和憤恨,不舍地取了那枝釵子,肉痛地遞在林謹容的手里。

    這一瞬間,林謹容非常想讓林玉珍的手“滑”了,把這名貴的水精釵掉在地上給摔個粉碎,就似前世林玉珍“手滑”,把她奉上的茶盞給摔了之後又罵她一點小事都做不好一般。但念著那太過明顯,是給陶氏樹敵,也平白讓在座的這些女眷們看笑話,對自己的將來亦有影響,只得忍了,行禮謝過林玉珍。

    林玉珍帶了頭,楊氏、宋氏等紛紛兌現諾言,各自把自家的彩頭交給林謹容,林謹容一一行禮謝過,交給荔枝,迎著各式各樣的目光自退回原來的座位坐下。

    楊氏為了彌補楊茉無意之中犯下的錯誤,又道聽說陸雲師從名家,畫得一手好畫,寫得一手好字,何不讓大家看看?林玉珍假意推辭了幾回,方叫人鋪了紙筆,讓陸雲畫畫寫字。




作者: 熊大嬸    時間: 2012-9-17 03:36 PM

本帖最後由 chenliping3410 於 2012-9-21 10:31 PM 編輯

第43章 落梅(一)

    這一回林玉珍再不敢冒險去找綠葉來襯陸雲這朵紅花,眾人也識趣,紛紛靜觀陸雲寫字作畫。陸雲強打起精神,勢必要扳回一局,當場畫了墨梅,還題了一句她自己做的四言詩。

    憑心而論,以她這個年紀,算是不錯了,看得出的確下了苦工,也有靈氣。於是眾人加倍稱讚她,林玉珍臉上終於有了一絲真切的笑容,熱情地招呼眾人繼續喫茶聽崖詞。

    趁著熱鬧,林五板著臉過來同林謹容道︰「四姐姐,你來,我有事要和你說。」

    林謹容看清林五的神色,微微有些吃驚。

    林五義憤填膺,一臉的不平。林謹容徹底失了林玉珍和陸雲的歡心,她本該高興的,可那是在對她本人沒有影響的情況下,而此刻,她最討厭的人就是林謹容了。

    林五喜歡陸緘真的就到了這個地步?甚至不惜來給陸雲當打手?林謹容驚異過後,反倒有些好笑︰「五妹妹有什麼事?」

    林五氣呼呼地道︰「我有事要問你,你來不來?要不來以後就別求我幫你忙。」

    荔枝聞言,極其生氣,這五姑娘還真把自己當根蔥了!好似她幫了林謹容多少忙似的,有心要護著林謹容,怎奈身份低微,場合特殊,她若真是開了這個口才真是讓人看林謹容的笑話,故而只得緊緊貼著林謹容,緊張地看著林五。

    雙胞胎在一旁磕著瓜子,雙目含笑,等著看戲。

    楊茉淡淡掃了林五一眼,眼裡露出幾分了然和譏誚,輕扯林謹容的袖子,低聲道︰「眼紅了,別理她!」

    林謹容垂了眸子,沉默片刻,抬眼看著林五淡淡一笑︰「好。」然後默然撫了撫楊茉的肩頭,率先往外而去。

    出了聽雪閣,林五一邊系披風,一邊指著前頭的臘梅林︰「我們去那裡。」又寒了臉對著跟上來的荔枝、信兒等人道︰「你們都留在這裡,不許跟去。」然後一馬當先,往前而去。

    林五不懷好意,很生氣,荔枝和桂圓都能看得出來二人不由擔憂地詢問林謹容的意思︰「姑娘?」

    林謹容無所謂地朝她們一笑︰「你們在這裡等著,沒有事。」言罷也緊了緊自家銀藍色的披風,默然相隨。

    此時雪已然小了,臘梅林裡靜悄悄一片,枝頭臘梅吐露芬芳,地上雪如碎玉。那雪已有兩寸許,腳一踩就咯吱作響。

    林五悶著頭氣呼呼地往前走,林謹容卻提著裙子,兩腳腳尖挨後跟,讓腳下的小鹿皮靴子在雪地上踩成了長長的無縫隙的一條線,回頭一看,猶如在雪緞上用黑絲線繡了一道花邊,不由微微一笑。

    林五行至梅林深處一株梅樹下站定了,深吸一口氣,轉過身來,板著臉道︰「四姐姐!你太不懂事了!」話音未落,就看清楚了林謹容的舉動,一張粉臉由紅轉白,愈加憤怒,聲音也高昂起來︰「四姐姐,你看看你的樣子!」

    林謹容站定了,抬起眼來似笑非笑地看著林五︰「我的樣子怎麼了?我什麼地方得罪五妹了麼?你幹什麼這麼生氣?」

    她黝黑的眼珠子映著地上的雪光,微微發藍,有一種冰一樣的寒意,淡粉色的唇角微微翹著,帶了幾分洞悉一切的譏誚。

    這樣的林謹容,陌生得緊,是林五從來不曾見過的,她有些疑惑,又有些下意識的害怕,但長久以來都很好的自我感覺讓她終是把想說的話毫不停滯地說了出來︰「你當然沒有得罪我。可你做錯事情了,你忘了出門前祖母交代我們的話了麼?你瞧瞧你,哪有半分大家閨秀的樣子?」

    「祖母說,要我們切記謙和守禮,是不是?」林謹容探手摘下離她最近的一朵半開的臘梅,在指尖輕輕把玩,「那麼,我沒有謙和守禮麼?我有什麼地方不像大家閨秀?雖然你是妹妹,但只要你說得出道理來,我這個做姐姐就聽得進去。五妹只管說來我聽。」

    林五有些羞惱,不知是恨林謹容這種輕慢不把她當回事的態度,還是恨林謹容譏諷她這個做妹妹的不懂規矩,教訓姐姐。不由恨道︰「你明知今日這暖爐會是姑母特意為了雲表妹準備的,不幫忙也就算了,為何還要跳出來搗亂?你倒是風光了,卻害得姑母生氣,雲表妹傷心。姑母和雲表妹大度,不和你計較,你卻不知歉悔,還坐在那裡和人談笑自若,自鳴得意,實在太過分了!」

    「原來五妹是為了這個生氣。」林謹容眼皮不動,沉聲道︰「如果是說今日之事,我卻不是故意的。過程你再清楚不過,姑母和雲表妹也沒說怪我,偏你要怪我。要說我自鳴得意,那也是你自己幻想的。」

    林五跺腳恨道︰「你敢說不是故意的?就算是參加斗茶不是出於你的本意,那你後來為什麼要故意弄出那朵梅花來欺負雲表妹?可見你就是故意的!你居心不良!你就是想出風頭!」

    早前林玉珍交代她做今日這事兒的時候,可是握著她的手語重心長地誇她是懂事的好孩子,說最喜歡她了。現在可好,她不但寸功未立,還犯了錯。一想到林玉珍過後可能會怨怪她——明知林謹容的茶藝高強也不提前說說,不攔著……還有,一個平日裡什麼都不如她的人,突然之間就比她高出了許多,叫她怎麼能心平氣和地接受?林五心裡莫名的慌張生氣。

    「五妹。」林謹容自是不會承認她就是故意的,只嘆道︰「你錯怪我了。雲表妹與我無冤無仇,我怎會去欺負她?居心不良這個罪名更是大了,得罪姑母和表妹對我又有什麼好處?你也知道我這個人比較笨,做起事來就是一根筋,專心專意只想做好,其他都想不到。當時什麼都沒想,自然而然就成了,其實我也後悔害怕,可是來不及了,所以我才說不要那些綵頭了,也說明是僥倖,可是錯已釀成,姑母非要給我,我也沒法子,總不能再駁了姑母的面子。」

    林謹容原是好似有點笨,可上次林老太壽宴時她做的那些事情,就連自家母親都說她賊精,平日看不出來,這事兒怎可能是無意的?分明是策劃已久。林五恨恨︰「我管你是怎麼地,你必須去同姑母和雲表妹道歉。不然看我回去不和祖母說,以後再不要你出來做客!害得姑母連著我們都不喜歡了。」說著眼圈就紅了,聲音也哽咽起來。

    「你別哭了,若是讓人看見,我更說不清楚啦。」林謹容將手裡那朵臘梅兩下揉爛,扔在雪地上︰「我這就去和姑母、雲表妹賠禮道歉。告訴她們,這事兒和你一點關係都沒有。」言罷一旋身,轉身就走。

    林五忙喊道︰「你站住!沒叫你這時候去。你是嫌你添的亂還不夠啊?」這時候去了不等於當眾打林玉珍和陸雲的嘴巴麼?林謹容這個陰險的要再當眾說出是自己讓她去的,自己可就徹底完了!

    林謹容便站住了腳步,皺了眉頭淡淡看著林五︰「這也不成,那也不成,你到底想要我怎樣呢?五妹,我平時總讓著你,但你也不能欺人太甚。」

    「哎呦呦,原來溫柔端莊賢淑的五姐這麼凶啊,都教訓欺負起四姐來了。」雙胞胎嬉笑著從後頭沿著二人的腳印緩步而來,往林謹容身後站定了,林六照舊的只笑不說話,林七則閑閑地道︰「四姐,你不知道她為什麼這麼生氣吧?我說給你聽。有一種人,好好的人不做,偏要去做搖尾巴的狗,狗做不成就反轉去咬那個叫她沒做好狗的人……」

    「咯吱!」不遠處傳來一聲靴底踩在雪地上的響聲,有一道腳印從遠處一直延伸到附近一塊山石之後,只見來痕,不見去路,可見人還在。林謹容皺了皺眉頭,轉身就走︰「都少說兩句吧。今日我做了錯事,自會去祖母那裡領罰。想跟著我一起受罰的,只管繼續吵。」

    林六眼珠子一轉,拉住了還想繼續往下說的林七,朝著林五甜甜一笑︰「五姐姐,剛才姑母派人四處找你呢。」

    林五雖然不是很相信,卻也不敢不去,只得使勁絞了幾下帕子,咬著唇瓣恨恨地瞪了幾人一眼,快步朝林外奔去。

    林六迅速跟上林謹容,笑道︰「四姐姐,你什麼時候這麼厲害了?竟然能弄出一朵梅花來,好厲害呀,我們從前都不知道的。但你就是太傻了,我都賭你輸,你偏要贏。這下子,姑母和雲表妹都不會喜歡你了。」

    「我人笨,想不到這麼多。」林謹容極其嚴肅認真地道︰「但我其實早就能弄出花來了,就是沒機會讓你們知曉。」

    「這事兒你雖是無意,但不會就此了了的。」林六極好心地道︰「姑母和雲表妹都是明白人,自不會怪你。可是有個人一定會說你的壞話,把所有的錯都推在你身上,你要小心哦。你看,有人來找你了。」言罷指了指前頭,拉了林七自往前頭去,臨行不忘添一句︰「好姐姐,我可是站在你這邊的,以後千萬記得我今日的好。」



第44章落梅(二)

  「阿容!」

    林謹容抬頭,但見楊茉牽了知州家的女公子,帶著荔枝等人笑嘻嘻地朝著自己這個方向走來,便笑道︰「你怎麼來了?」

    楊茉道︰「裡頭熱氣太足,我悶得慌,恰好真真想出來走走,我便領她來尋你。走罷,領我們游游你姑母家的這片梅林?」

    林謹容垂眸笑道︰「怕是要叫你失望了,我來的次數不多,也是不熟。」

    楊茉便笑道︰「那又有什麼干係?我們隨便游游好了。」

    林謹容本沒有心情故地重遊,但轉眼想到另一個可能,也就從善如流。她是比較喜歡楊茉的,楊茉自小受寵,雖然嬌憨,卻很磊落大氣,從來不會欺負她。只楊茉本是江南人,隔年就被接回去等著嫁人了,開始她們還通過幾次信,互送禮物,但後來她事事不如意,便漸漸同楊茉斷了音訊。能同兒時舊友一起遊玩,她也是高興的,更何況也許……也不一定——雖然不容易,但出路從來都是要自己謀算的,好運不會平白降落到誰的身上。

    三人漫無目的地游著,林謹容與楊茉隨意說些閑話,那知州家的女公子年紀小,靜不下來,不喜歡她二人這種方式,便叫丫頭跟了,往一旁去玩雪摘梅。

    楊茉笑道︰「一段日子不見,你分茶的技藝又高超了許多,我是追不上你了。怎麼練的?教教我,讓我也得瑟一下。」

    林謹容微微一笑︰「閨中寂寞無他事,閑來靜坐作茶戲。熟能生巧耳。」她這話也是真心,前生後世,莫不如此。

    因著吳家與陸、陶兩家的關係,楊茉也是知曉陸林兩家一些事的,也曉得林謹容處境艱難,聞言不但不猜疑她藏私,還同情地看著她︰「有些事情你不要放在心上。我曉得你不是故意的。其實都是怪我。」

    林謹容那越來越厚的臉皮這時終於控制不住地一紅,匆忙擺手道︰「不怪你,是我自己拿捏不住分寸……」

    楊茉一按她的手,笑道︰「不必說了,我都明白。你什麼都好,就是這性子太憨直太老實了些。」又小心翼翼地道︰「你不會怪我說話魯直吧?少字」

    林謹容搖頭︰「怎麼會?」這世間的事情真是奇怪,有時候外人偏偏比自家親人還要體貼些。她以前想不明白,此刻卻是有些明白了,無論是對一個人好還是壞,都容易習慣成自然,越是親的,越是做得明顯,越是苛刻。外人呢,角度不一樣,也沒有利害關係,所以反而更顯得熱心大方。

    楊茉往前一指︰「你看,我表哥他們在那裡。」

    陸緘、吳襄二人一同站在不遠處一棵最大的古梅樹下,正往她們這邊看過來。

    梅花疏影裡,雪地上的兩個少年俱是身形清雅,斯文俊秀。

    吳襄戴了個銀色的小冠,穿件石青色銀鼠皮出鋒的錦袍,腳下踏著黑色皮靴,手裡還攀著一枝臘梅,笑容淺淡,姿態風流,不愧於他平洲第一少年才子的名頭。

    陸緘則穿著件花青色銀鼠皮出鋒的素錦袍,髮髻上簡單插了根白玉簪,腰間繫著青色絲絛白玉珮,背著雙手,微微側臉看向林謹容這邊。不知是因為天氣寒冷的緣故,還是襯著雪的緣故,他的膚色如冷玉,那雙眼楮也越發幽黑。他並沒有吳襄那樣形於色的風流鋒芒,卻猶如雪地裡的一枝竹,讓人過目後再難相忘。

    林謹容的目光從他二人面上緩緩掃過,不知道適才躲在山石背後偷聽她們姐妹幾人說話的會不會是這其中的誰?

    「二哥,你們也在這裡踏雪看梅?」楊茉攜了林謹容的手,笑吟吟地迎上去,歪著頭看向陸緘,快言快語地道︰「你就是陸緘?我是楊茉,吳襄的表妹。也是從江南來。」

    陸緘微微頷首,露出一個淺淺的笑來︰「幸會。」

    難怪得林家姐妹都瘋了。楊茉微微一愣神,隨即鬆開林謹容的手,背著手圍著陸緘繞了一圈,站定了,摸了摸鼻子,回頭看著林謹容微微一笑,卻不作任何言論。

    林謹容卻曉得她的意思,便不懷好意地回了楊茉一個在外人看來有些莫名其妙的笑。若是其他普通少年男子,被兩個少女圍觀,還發出如此詭異的笑容,就算是不惱也會好奇,偏陸緘只是在最初時露出一絲莫名,隨即就只靜靜看了二人一眼,隨她二人去瞧,此外臉上並無多餘的表情,從容自如。

    倒是吳襄看不過去,笑罵道︰「楊茉,你又調皮搗蛋」

    「我就是好奇你這位剛回來就才名顯赫的好友是個什麼樣子嘛。」楊茉噘嘴︰「二哥,你就只會罵我調皮搗蛋,就不會學著誇我兩句麼?」

    吳襄鬆了手中的臘梅,看看一旁靜靜佇立的林謹容,道︰「你自己不爭氣,還想要誇讚?也怪好意思。適才你又闖禍了吧?少字」

    「二哥你過來」楊茉不期他已知曉適才斗茶的事情,收了剛才那種故意搗亂的調皮神色,有些不自在地瞟了瞟陸緘,跑過去扯了吳襄站到一旁,低聲道︰「你當著人家說這個做什麼?我是闖禍了,但我可不是故意害林四的。」

    吳襄輕狂一笑︰「我並沒有怪你的意思。他們家既然敢叫人斗茶,就該做好輸的準備。讓人承讓才能得到的才名,不如狗屎」

    楊茉無聲大笑,並不嫌他粗魯,反而使勁拍著他的肩膀,笑道︰「也只有你才敢這樣狂但陸雲的氣度還是極好的,雖然差我還差了那麼一點點。我們在人家做客,多少都該給主人一點面子才是。你和陸緘是好友,你當著他的面提這個,不怕他生氣?」

    吳襄淡然道︰「他要生氣那是他的事,我就是這樣想的,也認為這是對的。」雖然已經收斂了許多,字裡話間毫不掩飾的狂意仍然傾瀉而出。

    楊茉嘆道︰「二哥,你這個性子啊……」

    「我也只當著你們會這樣。」吳襄並不以為意,只看著林謹容的背影道︰「真是沒想到林四這半天不出一聲氣的悶丫頭竟有這樣一手好茶藝。陸緘說她吹塤也比我吹得好。」

    楊茉一看他的樣子,就知道這個驕傲的表哥不服氣,便瞇笑道︰「要不,你們比試比試?林四要是有點才名,興許會過得稍微好點。」

    吳襄淡淡地道︰「你有什麼主意?」

    楊茉道︰「主意不少,但就是不知道何處有塤。陸雲大概是有的,但我剛得罪了她,不想和她借。」

    吳襄一言不發地從袖裡掏出兩隻塤來。

    楊茉咬著牙道︰「我還說人家今日不曾請男客,你怎麼巴巴兒地跟了來,還帶了塤,是早就打定主意要找機會比這一回的吧?少字」

    吳襄並不否認︰「我以前聽她吹過的,明明不如我。」

    他兄妹二人在那邊說悄悄話,這邊林謹容專注地看著不遠處的一朵臘梅,甚至連那臘梅有幾個花瓣,花瓣上的筋絡都看得清清楚楚。她眼楮盯著臘梅,卻連不遠處甦真真嚷嚷著要丫鬟給折臘梅的聲音都能聽得清清楚楚。

    忽聽得陸緘低聲道︰「四表妹,聽說你今日分茶,點出了一朵盛開的梅花。小小年紀有此大成,你真有本事。」語氣裡竟帶了幾分佩服之意。

    她有本事?她在他眼裡不從來都是個最沒用的麼?她是個沒用的妻子,不能討他的歡心;她是個沒用的母親,不能保護兒子的生命;她是個沒用的兒媳,既不能讓他的生母和養母和睦共處,也讓他的親生父母兄弟防她如防賊;她還是個沒用的姐姐,經常要勞動他去替她闖禍的胞弟說情擦屁股;她甚至不能管住手下的丫頭,讓丫頭去爬了他高貴的床,侮辱了他。總之,她一塌糊塗,什麼用都沒有。

    林謹容緩緩回頭,看著陸緘,帶了幾分挑釁和敵意︰「我很抱歉讓姑母和表妹難堪了,但我真不是故意的。」她口裡說著抱歉的話,臉上的驕傲自得卻明顯得不能再明顯,若是林玉珍看見,只怕會想狠狠搧她一巴掌才能解氣。

    陸緘微微皺了眉頭,定楮看著林謹容,片刻後才道︰「你不必抱歉。贏了就贏了,有才能並不是你的錯。這天下間,唯有才能的光華是最不該被掩蓋的。」他頓了頓,有些猶豫地道︰「你不必防備我,我不是那樣的人。」

    真是好笑,她最防備的人竟然和她說不必防備他,他不是那樣的人。林謹容的心裡突地生起一股怒氣來,她譏諷地道︰「那二表哥倒是說說,你覺著我以為你是什麼樣的人?我為何又要防備你?」

    陸緘沒有解釋,卻用一種同情憐憫的目光看著林謹容。

    他可憐她她被他可憐了還有什麼能比被最痛恨的人可憐更傷人自尊的?林謹容恨不得亮出爪子撓破他漂亮的臉蛋。但事實證明,她有陶氏暴躁的血統,卻沒有陶氏大無畏的勇氣。因此林謹容只能直視著陸緘,厭憎而清晰地道︰「別和我套近乎,我最討厭你這種人自以為什麼都知道,其實什麼都不知道。虛偽」

作者: 熊大嬸    時間: 2012-9-17 03:41 PM

本帖最後由 熊大嬸 於 2012-9-19 01:28 PM 編輯

第45章落梅(三)

沒有人會喜歡討厭自己,並莫名踐踏自己好意的人,林謹容這樣的態度著實讓人吃驚並反感。陸緘先是一怔,隨即皺了眉頭沉默地看著林謹容,臉色愈白,眼楮愈黑,嘴唇也緊緊地抿了起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這是生氣了的表現。

    林謹容自然也知道,她迎著陸緘抬起下巴輕蔑地斜睨著他。她從來都不是會撒嬌,能撒嬌,愛撒嬌的女子,雖然懦弱安靜忍讓,卻也有她的驕傲和自尊,只不過她的驕傲和自尊是用沉默和輕蔑的眼神來表示。

    她還記得,她此時這個表情是陸緘所最憎恨,原來她和他還能吵架,她累極無措之時,只要一擺出這個姿勢,他就會充滿厭憎地摔門而去,她也就能得到片刻的寧靜。而她今天要做的事情,就是讓林玉珍、陸雲、陸緘從此再不想看到她這個人,所以怎麼能惹這幾人厭煩,她就怎麼來。

    陸緘卻沒有顯示出林謹容印象中那樣激烈的憤怒,最初那因為被她無端斥罵而產生的憤怒過後,眉頭越發皺得緊了,還帶了一絲困惑。

    林謹容也很困惑。他不是應該不屑地冷笑一聲,拂袖而去,以後再看到她就避讓三尺麼?為什麼事情不按著她所想象和謀劃的繼續往下?

    “你們在說什麼?”楊茉從背後走來,將手輕輕抓住林謹容的胳膊,親熱地把下巴放在她的肩頭上,一雙慧黠的眼楮滴溜溜地在二人的臉上好奇地轉了一圈。

    意料之中的效果不曾收到,林謹容也就十分自然地收回了下巴,回眸無害地朝著楊茉一笑︰“在說剛才斗茶的事情呢。”眼角斜瞟過去,但見陸緘放在她臉上的目光還沒收回去,只是那困惑的表情更深了。

    他大概是沒有想到一個人能變臉如此之快吧?少字林謹容暗自冷笑,翻臉如翻書,她這可都是和他學的。

    楊茉也就很聰明地不再追問,而是笑道︰“剛才有個人說,他聽人說你吹塤比他吹得好,他不服氣,想和你比試一番,你願不願意?”

    “我……”林謹容才說了一個字,就被楊茉伸了一根手指按在她的唇上,搖著頭笑道︰“不準推辭,推辭的就是膽小鬼。”

    膽小鬼。林謹容低頭哂然一笑,隨即抬頭道︰“其實我比不過吳二哥,且今日不太方便。真是想比,以後也不是沒有機會,何必趕在這一時?”

    “以後?”楊茉提高聲音︰“以後我們漸漸大了,哪里還能有現在這樣容易湊在一處見面說話?明年秋天表哥要去太明府應試,只怕是很快要關起門來苦讀,輕易不得出來的。再說他的脾氣你不是不知道,最是目中無人,聽不得旁人比他好。擇日不如撞日,就是今日了。”她壓低了聲音,“你好好地吹,若是勝了他,有了才名……說不定對你也有些好處,至少你那些妹妹再不敢在你面前狂。”

    林謹容淡淡一笑。天真如楊茉,這個世道的女人,並不是僅僅有才就能狂得起來的。不過呢,今日她出格的事情做得已經太多,並不缺這一樁,索性做到底,再湊個趣也無所謂。林謹容再不看陸緘,揚眉一笑︰“怎麼比?”

    楊茉道︰“就是我們幾個未免不好玩,人多才熱鬧。兩位哥哥在這里候著,待我們去把姐妹">們都邀出來踏雪看梅,然後再來比試。”說完大聲招呼不遠處玩得正高興的崔真真︰“真真,走了我們去弄點好吃的再來。”

    崔真真“噯”了一聲,扔了丫鬟跑過來,抓住楊茉的手,跟著楊茉、林謹容一道,往聽雪閣而去。

    眼看著聽雪閣漸近,楊茉交代林謹容︰“等會兒你什麼都別說,就由我來說。”

    聽雪閣里此時氣氛熱烈而融洽,林五拉著陸雲,與陸揚兒以及其他幾個女孩子一道,低聲說著什麼,個個都是滿臉的笑容。一見著林謹容三人進來,林五就收了臉上的笑容,微微露出些不屑來,陸雲的睫毛顫了顫,起身熱情地招呼︰“四姐姐、楊姐姐、真真,快過來熱乎熱乎。”

    楊茉朝她擺了擺手,推林謹容過去︰“你去暖和暖和,其他的都別管。”

    林謹容也就走過去,毫不避諱地坐了,斜瞟著林五,笑看著陸雲,低聲道︰“雲表妹,我……”

    陸雲飛快地垂了睫毛,打斷她的話︰“四姐姐多才多藝,日後還請多教教我才是,莫要藏私。”

    藏私?林謹容一笑,還未開口,就聽得林五同身邊人嘆道︰“雲表妹的心胸真是萬里挑一。”

    眾女聞言,雖是面色各異,卻都紛紛點頭稱是。陸雲低垂了眼眸,小聲道︰“你們別再誇我了,願賭服輸,才是正理。”

    林七呲著牙做出一個痛苦到極點的表情來,林六不露聲色地掐了她一下,先朝著陸雲微笑著點了點頭,又別有意味地看了一眼林謹容,示意林謹容看看林五那諂媚相,然後表示無奈。

    說話間,楊茉笑眯眯地跑過來道︰“走,走,走,都外頭去。此時雪停了,陸家伯母答應在梅林里給我們設個席面看雪賞梅,各位伯母嬸娘們也都答應了的,不怕冷的都去。”

    在座的女孩子們都是十二三四歲的年紀,最是活潑好動的時候,聞言便都紛紛起身,嬌聲叫喚伺候的丫鬟婆子拿上自家的披風和手爐等物,結伴往外頭而去。

    卻說吳襄目送著林謹容等人的身影漸去,好奇地問陸緘︰“你怎麼得罪林四了?”

    陸緘搖頭︰“我也不知。”他不過是先前偶然看到林五逼林謹容去給林玉珍和陸雲道歉,又覺著林謹容被逼得也挺無奈的,便暗示她不必擔憂,他自會替她向林玉珍周旋而已。誰知卻得了這樣一個下場,她似對待仇人般的對待他,那種厭憎和恨意還不是故意裝出來的,叫人好生郁悶又奇怪。

    “少來不知道?”吳襄根本不信︰“林四的脾氣品性我最清楚,最是溫厚退讓,話又少,是個再沉悶不過的性子,最愛的是息事寧人,最怕的是惹是生非。長這麼大,我只看到過她那日為她七弟發了一回脾氣。你要不是狠狠地得罪了她,她又怎會那般待你?她呀,只怕是對待路邊的叫花也比待你客氣幾分。怕是你早前一個人跑進這林子里來,與林五一道欺負她了罷?”一邊說,還促狹地擠了擠眼。

    說他不如叫花這話刻薄,與林五一道欺負林謹容這話再配著吳襄那表情更是讓人十分不喜,陸緘非常不悅,卻並不正面解釋,只淡淡地掃了吳襄一眼︰“你不信我的話,說她吹塤不如你,非得和她比,我賭你今日一定要輸”

    吳襄臉上帶著淡淡的笑,好似渾不在意,眼里卻閃著兩簇火︰“好我們就賭上一賭我若是輸了,我那孤本棋譜就是你的了若是贏了……你那套珍本就是我的你敢不敢?”

    陸緘思忖片刻,輕輕點了點頭。

    吳襄哈哈大笑。仿佛已經看到那套珍貴難得,他四處搜尋許久也不曾搜集齊全的珍本成了他的囊中之物。

    陸緘的唇邊露出一絲幾不可見的淡笑,吳襄一定會後悔得吐血的。想到這里,他又蹙了眉頭,林謹容,個個說她溫厚沉默,他每次見她都是張牙舞爪,哪怕就是被林五等人相逼,雖然無奈卻能看得出她其實並不怕,而是冷眼在看笑話。她為何這麼討厭他?是因為林玉珍?還是因為什麼原因?

    忽見楊茉的丫頭匆匆奔來,行禮笑道︰“我們姑娘讓奴婢和二少爺說,她們在南邊竹亭里設了席面。請您吹塤,她好使人來請二位。”楊茉考慮得極其周全,雙方無意間踫上的,總比她毫不遮掩地表現出專程來梅林里與他二人相會,再讓林謹容和吳襄比試吹塤更合情理。

    吳襄便笑︰“這丫頭的鬼主意真多。”從袖里摸出兩只塤,仔細看了看,挑了一只出來,將一方雪白的絲帕擦了擦,放在唇邊試了試音,氣沉丹田,吹奏起來。

    陸緘在一旁專注地盯著他的指法變幻,藏在袖里的手也在不自覺地跟著變幻。吳襄吹到高興處,無意之中瞟到陸緘的小動作,眉頭一挑,故意背過身去吹,不叫陸緘看到他的指法。

    他二人都是年少氣盛有才之人,表面上即便交好,其實卻也暗暗存了爭比之心。好似下棋,吳襄有那孤本棋譜,自小研習,棋高一著;陸緘卻是個溫吞纏綿性子,輸了一次不要緊,接著下,不停地下,不焦不躁,直到吳襄頭暈眼花,體力不支輸了為止。這明顯就是另類的耍賴,其他人卻都認為這是吳襄的耐性不如陸緘才導致的。吳襄忿忿已久,現在陸緘又想偷學他的吹塤絕技,他就不讓陸緘學,除非陸緘求他

    陸緘發現吳襄的小動作,也不言語,只垂了眼眸,袖了雙手,淡然看向梅林深處。



第46章聽雪(一)

吳襄悄悄側過臉來張望陸緘的動作,見他再不看自己,臉上也沒什麼生氣或是尷尬之類的表情,不由又覺著有些無趣,索性又轉過身來對著陸緘吹,想引得陸緘再來看,陸緘卻再不肯看他一眼了。

    一曲終了,果然又有小婢踏雪而來,鄭重邀請二人︰“姑娘們都在竹亭里圍爐賞雪觀梅,聽聞如此塤聲,都很敬佩,有請二位少爺過去湊個熱鬧。”

    吳襄收了塤,才踏出一步,就聽陸緘沉聲道︰“就以你適才的心境,你就已經輸了一大截。你必然要輸”

    他還偏要贏吳襄微怒,駐足回頭看向陸緘,陸緘卻已施施然往前自去了。

    七八只黃銅大炭盆里頭的銀絲炭燃得紅彤彤的,把這四面透風的竹亭里烘得暖意融融。少女們裹著輕裘大氅,懷抱著精致的手爐,團團圍坐在一起說笑。

    身後有丫頭們伺立擋風,前頭有精致美食並熱茶,抬眼還可觀看雪中美景,鼻端又有臘梅冷香。此情此景,就算是心緒不佳如陸雲、林五,也都露出了發自內心的微笑。

    而梅林深處緩緩走來的一雙少年更是讓眾人雙眼發光。有人含蓄些,只偷偷瞟了一眼就低頭微笑;有人膽子大些,借了女伴身形遮擋,一直盯著看。

    林五自認為與那二人都沾親帶故,更熟悉些,便起身熱情招呼,引得眾人側目羨慕,面上眼里不由帶了幾分超然得意之色。

    楊茉突然起身,指定眾人對面的鵝頸欄桿道︰“二哥你們坐那里”

    吳襄笑笑,也就依言坐了,陸緘自不必說,也是挨了他坐下,男女間涇渭分明,隔著幾個大炭盆並茶床,糕點熱茶若干。

    陸雲默不作聲,親手倒了熱茶兩杯,交與丫鬟送至吳襄和陸緘面前。陸緘捧定熱茶暖著手,對她微微一笑,陸雲回他一笑,隨即飛速地瞟了吳襄一眼,但見吳襄只管望著楊茉使眼色,楊茉卻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樣子,便垂了眼眸,盯著面前的炭盆,一雙素手無意識地扯著手里的錦帕。

    林五看看她,又看看吳襄,低咳一聲,望向楊茉︰“茉茉?”

    楊茉方清清嗓子,道︰“二哥,剛才大家聽到你吹塤,都覺得,咳,咳,是哪個天外之音,難得相聞。你能不能再吹一曲給我們聽?”

    女孩子們都期盼地看著吳襄這個平洲第一少年才子。陸雲手里的錦帕又被絞了幾下。

    林謹容冷眼旁觀,突然覺得,她似乎發現了一件前世所未曾發現過的小秘密。

    難得吳襄當著這麼多女孩子的面,再聽了楊茉那“天外之音”的誇贊,卻半點不臉紅,半點不難為情,坦然一笑,團團作揖︰“微末小技,擾了諸位的清聽,實在太過慚愧。獨樂樂不如眾樂樂,只襄一人吹,未免太過無趣。這樣罷,我們這邊出一人,諸位那邊也出一人,分個輸贏,可否?”

    眾人都笑了起來,陸雲正要開口,林七就搶在前頭清脆地道︰“行啊,行啊,我們這邊先出我家五姐她也會吹塤”

    于是所有人都看向林五,林五氣得臉色緋紅,恨恨地看著林七,生硬地道︰“我不會。”這分明就是要她當眾出丑。她不過跟著林謹容學了不到半個月,還未入門陶氏就病了,林謹容就再也沒心思和時間教她,她會什麼?

    林六天真無邪地笑︰“五姐姐,你就別謙虛了,前些日子,我們可是天天都聽見你吹塤的,哪天早上不吹上小半個時辰?你的塤還是四姐姐送的古塤,是吧?少字四姐姐?”說著就看向林謹容,要林謹容作證的樣子。

    林謹容自不會摻和她們之間的小心機,只笑不語。

    林五氣得咬著唇瓣,委委屈屈、求救地看著陸雲︰“我真是不會,若是其他的,我倒也能試試。”

    陸雲安撫地看了她一眼,揚眉笑道︰“吹塤是吳二哥的家傳技藝,畢竟是少數人才會的。吳二哥若是不嫌棄,我願意奉上琴曲一首。我雖學藝不精,卻也算是熟練。”

    “自不嫌棄,不過那個稍後再說。”此刻吳襄滿門心思都是要同林謹容光明正大地比試一場,在所有人面前贏了林謹容,好叫陸緘再無話可說,哪里會對陸雲的提議感興趣?當下便直接點林謹容的名︰“四表妹,你是自小就學的,怎地躲在那里裝暈不說話?”

    林七立即快言快語地道︰“就是,就是,我家四姐姐自小就愛吹塤的,吹唄。”

    林謹容也不推辭,只道︰“可我沒有帶著塤。”

    吳襄立刻從袖中掏出另外一只塤來遞過去︰“我這里有”

    陸雲看看林謹容,又看看吳襄,突然掩口笑道︰“吳二哥,你好不仔細你自家用過的,怎能給我四姐姐用?”那不是男女授受不清是什麼?

    吳襄一怔,正要說自己這只塤是新的,卻聽陸緘道︰“阿雲,你房里不是有好幾只塤麼?揀只好的出來給你四姐用。”

    “去把我房里那只最好的塤拿來,再把我的琴和哥哥的玉簫一並帶過來。”陸雲立即應了,又殷勤相問眾人︰“各位姐姐妹妹可有什麼喜歡的樂器?我讓人一起拿了來。”

    平日里學這些做什麼用的?不就是為了有朝一日能在人前露個臉麼?當下有人要了簫,有人要了箏,又有人要了笛,也有人表示要借用陸雲的琴。

    林謹容只吹了一首曲子《聽雪》。

    雪光梅影里,少女表情沉靜,眼神幽遠,好似神游九天,又似專心專意,縴縴十指冷若素,悠悠塤聲如天籟。塤聲里,飛雪冷梅逝水長天,紅顏如夢人生寂寞。

    之後,無論是誰用何種樂器奏了何首曲子,大家都已經不太關心。她們只記得陸緘久久不發一言,吳襄一臉的震驚,一臉的不敢相信,即便是有林五打圓場,說是不相上下,吳襄終是起身對著林謹容誠心誠意地一揖,朗聲道︰“我輸了。心服口服。”

    楊茉得意之極,仿佛贏了吳襄的人是她,俏生生地道︰“哎呀,二哥你平日里瞧不起我這個小女子,這回終于有個小女子贏了你一回”

    林謹容斂容誠心誠意地深深一福︰“吳二哥承讓。”這不比先前她勝過陸雲那般無愧,對著陸雲,她自信從始至終陸雲在茶道一途上都不是她的對手,而對著吳襄,她卻是真真正正地借了重生的光。

    論技藝,他們算是師出一門,他有天賦,她亦有天賦,但他年紀比她大,佔了先機,又是男子,長年游走在外,眼界心境比她開闊,曲由心生,她自不是他的對手。而此時,她隔了一世,歷經生死,技藝嫻熟,心境不同,早就上了一個層次。縱是無意,終是作弊,受之有愧。

    吳襄卻不知這其中的緣由,只知先前說了大話,此刻頗有些無地自容。但他生來傲氣,就是輸了也姿態極高,只笑道︰“改日愚兄自當再向四妹妹討教。”意思很明朗,他相信他不會一直輸。

    林謹容苦笑。以吳襄的脾氣,以後怕是要常常找她切磋了。不過這樣也好,總歸是機會。

    陸緘眼里閃過一絲笑意,拿了玉簫,示意陸雲︰“我們兄妹合奏一曲,為大家湊興。”

    陸雲垂著眸,定定地看著面前的古琴,聲音低沉地緩緩道︰“好。”

    琴聲響起,陸緘的笛聲也迅速跟上。兄妹二人配合得十分精妙嫻熟,林謹容聽得清楚,陸緘在刻意突出陸雲的琴聲,刻意襯托陸雲。還是如同從前一般,陸緘和陸雲感情總是很好的,互相體貼,很為彼此著想。

    一曲終了,滿堂喝彩。懷春的少女們忍不住回味陸緘適才持簫奏曲的瀟灑風姿,林五看著陸緘的眼神又多了幾分熱度,吳襄卻沒什麼精神頭,懶洋洋地拍了幾下手後就道︰“我還有事,告辭了。”然後對著陸緘道︰“我回去後就讓人把東西給你送過來。”

    陸緘朝眾人微微一頷首︰“我送他出去。”

    目送這二人的背影走遠,陸雲回頭看著林謹容,眼神憂郁,笑容卻甜美︰“四姐姐,你真厲害,以後有機會你一定要多教教我,莫要藏私。”

    今日陸雲是第二次和林謹容說,叫她莫要藏私了。林謹容自知自己今日的所作所為不地道,卻想不出自己此外還能有什麼更好的路可走,只能是胡亂點了點頭。

    陸雲看定了林謹容,唇角微翹,露出一個極淺極淺的笑來。這笑容是如此的熟悉,林謹容突然想起來,前世時,陸雲就曾無數次地對著她這樣笑。電光火石間,有什麼飛速地從她腦海里一閃而過,她竭力想去抓住,卻抓不住。

    林謹容正在走神,突然身子被人狠狠撞了一下,接著身邊的林六爆發出一聲刺耳的尖叫暴跳而起,再接著,林謹容就被人一巴掌推開,然後是林七憤怒地指著她罵︰“四姐姐,你怎麼搞的,沒看見我六姐正喝茶呢嗎?你想燙死她呀”

作者: 熊大嬸    時間: 2012-9-17 03:42 PM

本帖最後由 chenliping3410 於 2012-9-21 10:35 PM 編輯

第47章聽雪(二)

 楊茉一手擋在林謹容和林七之間,插進去大聲道︰「是我的錯,是我不小心撞了容容,林六妹,讓我看看傷了哪裡?快抓點雪來。」

    跟了雙胞胎來的羅氏的心腹崔嬤嬤匆忙擠開眾人上前,一手扶住林六,一迭聲地道︰「六姑娘,傷了哪裡?」

    林五擠過來,不露聲色地踩了林謹容一腳,把她擠到一旁,焦急地道︰「我看看,我看看嘖四姐姐,你也太不小心了。看贏了吳二哥,把你高興得……」

    林謹容彷彿沒聽見林五這難聽得過分的話,只定定地看著陸雲。但陸雲那笑容只是倏忽就不見,眨眼間,陸雲就已經一臉擔憂地走過來︰「燙傷了哪裡?」又大聲叫丫鬟︰「還不趕緊去拿燙傷藥來?」

    林謹容收回目光,面向林六,語調冷靜,聲音清晰︰「六妹妹,對不住了,我不是故意的。剛才是有人突然撞了我,我沒注意。」冬天裡的茶,會燙到什麼程度?她是有數的。她被人暗算了。

    林五冷笑︰「茉茉剛才已經說了啊,是她撞了四姐,不過四姐在想什麼呢?這大半日了,才想起來問自家親妹子被燙得如何了。」

    其實從事情發生到現在,也不過是一眨眼的功夫罷了,她字字句句都針對林謹容,叫楊茉實在聽不下去。楊茉看了看沒有任何表情的林謹容,知她是不打算爭辯了,當下暗自嘆息一聲,大聲道︰「林五妹現在最緊要的是六妹的傷,不是吵鬧和追究誰的時候」

    陸雲扯了林五一把,林五這才悻悻地閉了嘴。

    林謹容根本不打算理睬林五。林五在她眼裡,已經徹底成了個可笑之極的跳樑小丑。自梅林中林五要她給林玉珍母女道歉的時候開始,她們之間那種虛假的和睦共處的關係就已經被徹底打破,更不論後來林五露出本性的一系列表現。

    出乎意料的是林六的表現,她不氣不惱,一手扯住林七,看著林謹容一笑︰「我穿得厚,茶水並不燙,傷得不重,就是紅了紅皮兒,被嚇了一跳而已,四姐你不必擔憂。」又大方地對著楊茉道︰「茉茉,你又不是故意的,我不怪你,別自責了。」接著再對眾人盈盈一笑︰「真是不好意思,是我太過大驚小怪,擾了大家的雅興。」

    當事人不追究和稀泥,其他想渾水摸魚的人都沒了主張。吵嚷一陣後,終是平靜下來。然,再也沒了留在此處玩耍的心情,眾人便都由丫頭婆子們簇擁著回了聽雪閣。

    這樣的事情不可能瞞過林玉珍,林玉珍很快就指派人把林六帶入裡面驗傷上藥,留在聽雪閣裡的文氏見公婆的掌上明珠傷了,嚇得和什麼似的,全程守護,急得要不得。

    因為事情又和楊茉有關,楊氏難免罵楊茉︰「怎麼這般不小心?好端端地站著,幹什麼會去撞上林四姑娘?」

    楊茉委屈萬分,低聲道︰「我也不知道啊,我好好地坐著,突然就被人從後頭撞了一下,受不住,就撞著了阿容。恰逢那時候林六妹剛好端了茶,因緣巧合才成這樣子。」

    林家姑娘們就沒一盞省油的燈,那林四恰恰又是個有才還木訥的呆木頭,自家這個看著聰明,卻沒經過這些厲害的,今日事事因她而起,別人不算計她兩個還算計誰?楊氏心裡雖然相信楊茉的話,卻仍然罵她︰「大姑娘了,還這麼不小心。快給你林家兩位姐妹賠禮去」

    林玉珍忍住煩躁攔住了︰「什麼大事兒,牙齒也會踫著舌頭,別太苛刻啦。茉茉呀,真是太磊落大方了,遇事兒敢擔責,不巧言令色,我真是喜歡。這麼好的孩子,你就別說她了。看看,委屈得,讓我真心疼。」

    林謹容在一旁聽著,淡淡地翹了翹唇角。她可不就是那犯了錯還巧言令色,不敢擔責的人麼?

    楊氏嘆了口氣︰「您快別誇她了,我娘家七八個佷兒,只得她一個佷女,自小被嬌寵慣了,終日總是闖禍,我也沒臉再在這裡呆下去,這就帶她回去了。茉茉,快過來給你陸家大伯母行禮。」

    楊茉與林玉珍屈膝行了禮,轉過身就抓住了林謹容的手,親密地貼著林謹容的耳朵低聲道︰「我沒看清楚是誰幹的,也不曉得是不是故意的,等我回去問了身邊的丫頭誰看清楚了,再給你說。我本是好意,但終究是害了你,對不起了。你自家小心些。」

    想要得到就必須付出,是她自己上趕著被害的,這個道理林謹容還懂。林謹容輕笑道︰「茉茉,我怪誰也不會怪你。多虧得還是你撞的我,若是換了其他人,指不定不會站出來替我作證。」

    楊茉見她不氣不惱,反而還能笑出來,也隨之輕鬆了許多︰「這樣說來,你反而該感激我了?」

    「你信不信?我今日很歡喜,都是因為你。」林謹容低聲道︰「我這一回去,怕是很久都沒有機會再出門了,你若是回了江南,莫要忘了我。」

    楊茉沉默片刻,緊緊握了握林謹容的手︰「嗯」

    此時楊氏與林玉珍已寒暄完畢,走將過來摸了摸林謹容的頭髮,親切地道︰「容容,茉茉不懂事,今日給你添了不少麻煩,你看在你舅母的面子上,莫和她計較。」

    林謹容抬眼看著楊氏坦然一笑︰「茉茉是我最好的朋友。」

    楊氏滿意地點點頭,摸摸林謹容的頭,想說什麼終是未說,攜了楊茉的手辭去。

    林玉珍厭棄地看了林謹容一眼,冷聲道︰「容丫頭,你是姐姐,也不小心護著妹妹們些,就只顧著自己玩。多虧你六妹只是紅了皮,人也大方不嬌氣,不然我看你怎麼和你二伯父、二伯母交待?往日裡看著你是個老實憨厚沉穩的性子,誰知竟這樣不識大體,不知輕重,沒有分寸」

    還不知進退,沒有眼色,惹人厭煩吧?少字林謹容微微頷首,肅顏道︰「姑母說得是,謹容愚鈍,羞愧萬分,回去後就準備向祖母請罪,面壁思過。」

    林玉珍被她把想說的都說完了,一時之間也找不到其他話可以說,便氣道︰「算了,年紀大了,被你們姐妹這一吵,我耳朵嗡嗡作響,頭疼。就讓你三嫂領了你們先回去吧。真掃興」

    文氏忙站起身來,恭敬地道︰「是,姑母。」

    林五大為不甘,恨恨地瞪了林謹容一眼,滿面委屈之色。陸雲輕輕握了她的手,低聲道︰「改日我又邀你來玩。」

    林五這才面色稍霽,貼著陸雲的耳朵低聲道︰「看她那輕狂樣兒,往日裡我當她是個老實心善的,誰知道卻是個心機深沉狠毒的小人。此後,我再不要和她一起玩的。」

    陸雲一本正經地道︰「五姐這話差了,四姐姐本來就比你我有才氣許多,多得大家幾分稱讚也是該的,我輸給她是心服口服的。經過這一次,她是要才名遠揚了。」

    「就你心好」林五神色間更見嫉恨︰「她不過僥倖而已,也敢說什麼才名遠揚?」

    陸雲淡淡一笑,抬眼看著林謹容那只被林五踩了個腳印的小鹿皮靴子,低聲道︰「五姐你小心了,這種事情以後不要再做,若是因此被責罰,多不好。」

    林五輕蔑地道︰「她自身難保,還敢多嘴?」雙胞胎曾經用在她身上的招式,一朝有了機會,她便毫不猶豫地用在了林謹容的身上。原因無他,柿子撿軟的捏。

    陸雲也就不再言語。笑盈盈地把文氏並林家姐妹四人送到垂花門口,方才轉身回去。也不去見林玉珍,逕自回了房,叫貼身丫鬟簡兒︰「把適才林四吹過的那只塤拿過來我看。」

    簡兒忙道︰「姑娘,還沒清洗呢。」

    陸雲拔高聲音︰「你沒聽見我說的話?」

    簡兒忙默了聲息,去拿了來放在陸雲面前的鶴膝棹上。

    陸雲定定地看了那塤許久,緩緩伸手,將兩根青蔥玉指捏了那塤,高高舉起,手一鬆,「啪」那塤跌落在青磚地面上,摔得粉身碎骨。

    簡兒習以為常,也不勸,只蹲下去慢慢收拾乾淨了。

    林五不肯和林謹容坐一張車,理由是林謹容今日丟了林家姑娘的臉,她不屑與林謹容坐一張車。文氏萬般無奈,今日來的一共就是三張馬車,因為害怕林五和雙胞胎又起紛爭,早前是她和雙胞胎坐一處,林五和林謹容坐一處,丫頭婆子們擠一處,這會兒又該怎麼安排才好?

    荔枝和桂圓憤恨不平,林謹容理也不理,逕自就上了車,林五不願意和她坐車,又與雙胞胎不和,乾脆就留在這裡好了,要不然就去和丫頭婆子們擠一張車,再不然,也許可以讓陸雲專門替她派張車。又干她什麼事?林五,也不過只有這點水平而已。

    文氏為難之極,只能去和雙胞胎商量,林七脆生生地道︰「才不要哈巴兒狗和我坐車她不肯走就留在這裡好了反正她也不想走的。」

    林五氣急︰「你罵誰?是女誡還沒抄夠呢吧?少字」

    林七道︰「誰是哈叭兒狗我就罵誰。誰答我的話就是誰。」

    文氏急得直冒冷汗︰「姑娘們,這是要叫人笑話麼?你們和你四姐坐一張車好麼?」

    林六燦然笑道︰「行。三嫂你讓四姐過來。正好的,我也有句話要和她說。」邊說邊別有意味地看了林五一眼。

    林五攥緊了袖子,仇恨地瞪著雙胞胎。



第48章聽雪(三)

    文氏虛抹了一把冷汗,又跑過去同林謹容商量︰「四妹妹,還要煩勞你過去和六妹、七妹坐。本來該做妹妹的過來,但是你也曉得,六妹被燙傷了……」

    林謹容似笑非笑地看著文氏,文氏笑得比哭還難看︰「我也是沒法子……」

    林謹容卻已經起身往下走︰「今日給三嫂惹的麻煩已經夠多了,我不為難三嫂。」同樣給人做過兒媳,又怎不知媳婦難為?她為難文氏做什麼?

    雙胞胎見她上車,倒是沒為難她,只林七道︰「四姐你幹嘛讓那叭兒狗?你就該在車裡一直坐著,她有本事就站在外頭好了」

    林謹容不答。這姐妹幾人之間的關係真是奇怪,早前是雙胞胎凶蠻,不把她放在眼裡,總是把林五給欺負得夠嗆。現在卻是隨著雙胞胎被狠罰那一回,林五和陸雲的關係越來越好,幾人都發生了變化。當然,這其中變化最大的人是林六,林五麼,應該說是漸漸露出了她本來就有的劣根性和小人樣。

    折騰一番,馬車終於前行,行程過半,林六輕輕佻了挑窗簾子︰「又下雪了。四姐姐,你猜今日是誰推楊茉來撞的你?」

    林謹容道︰「我不知道,楊茉也說她沒看見。大概是誰不小心吧。畢竟人多地方小,什麼事都有可能發生。」其實她仔細一想來,林六、林五、陸雲都脫不了干係,一切皆有可能。

    林六反常的大度得體無疑讓她順利脫穎而出,成為今日林家四姐妹中品行最溫厚之人,回去後若是老太太要誇人,第一個就是林六。

    林五今日恨極了自己,早前就要自己和林玉珍、陸雲道歉,瞧瞧她後來嚷嚷出那幾句難聽話,真是怎麼難聽就怎麼說。所以也不排除林五為陸雲出氣,討好陸雲的可能。

    至於陸雲……林謹容有些怔忪。自己兩次奪了陸雲的風頭,讓陸家這個暖爐會相當於專為自己開的了,陸雲恨自己也不奇怪,再加上自己偶然間發現的那個小秘密,假如是真的,陸雲更有理由。且陸雲是在自家地盤上,做什麼都最方便。可是,猜測僅僅是猜測,她不能僅憑這個就能斷定是陸雲搞的鬼。

    還有一個可能,那就是這屬於林家姐妹的內鬥,林五使壞,被林六窺破,果然打翻了手裡的茶盞,卻很有技巧地讓自己只是受了些微燙傷,然後利用林七衝動的脾氣嚷嚷出來,一舉成為最後的贏家,現在又打算來挑撥自己和林五對上,鷸蚌相爭漁翁得利。

    想到這裡,林謹容輕輕打了個寒顫。原來一件小事,仔細分析,也可以分析出這麼多的可能和彎彎道道來。可從前,她只知盡量遠離是非,被人害了,也只是暗自生氣難過,想不明白也就不再去想。現在看來,一般情況下遠離是非是應該的,卻不該做個糊塗鬼。

    林六緩緩道︰「我知道是誰。」

    林謹容迅速抬眼看著林六。

    林六一笑︰「是信兒。」

    林七大叫一聲︰「什麼?竟是她?看我不去告訴祖母,把這賤婢給打個半死,再拖出去賣了」

    「閉嘴」林六瞪了孿生妹妹一眼,認真地看著林謹容︰「四姐姐,你是個實誠人,認不得這其中的彎彎道道。以往我們不懂事,經常欺負你和七弟還有五姐。興許你還很替五姐不平。」

    她有些羞怯地一笑,壓低了聲音︰「我禁足這兩個月,父母親和我說了許多,我很後悔待你不好。可是五姐,她是咎由自取。她沒你想像的那麼好,她都是裝的。你還不知道吧?少字她表面上和你好,背裡常常在祖母面前說你和我們的壞話。你要不信,就去問祖母房裡的人。」

    林謹容垂眼看著自家小鹿皮靴子上的那個腳印,面無表情地道︰「她的變化是挺大的。比陸雲表妹還恨我,我都不知道哪裡得罪了她,說那些難聽的話。」

    「看看她逼迫你的樣子……嘖,真是丟盡了林家姑娘的臉,好似林家姑娘就比陸家矮了一截似的。對待她這樣的小人,你就該比她還凶她才會怕你。」林六不屑地彎了彎唇角︰「你別怕,今日的事情經過我會和祖母說的。她是沒挨過罰,所以不知家族一體,但今日以後,她就該知道了。」

    林謹容一言不發。誰的話她都不信。她只從今日的事情中看出一件事來,三房要重點推出的是明顯聰明許多的林六,林七隻是個輔助的;她們早前也要防著她,但自從她分茶勝出徹底得罪了林玉珍後,她就成了三房拉攏來一起對付林五的工具。至於嗎?林家的女兒是不是除了陸緘可嫁,就再也嫁不出去了?

    卻又聽林七輕輕嘆了一聲︰「我早前和母親去了姑母的房中,姑母房裡的陳設我好多都沒見過,嶄新的鋪翠銷金料子整整兩大箱,手都插不下去。還有陸雲今兒穿的那條灑金榴花裙,聽說是京中最流行的款式,要值兩萬錢。我也想要。」

    林六瞅了她一眼,輕啐道︰「眼皮子淺。」

    林謹容撫了撫額頭,陸老太爺善於經營積下萬貫傢俬;陸建新在外為官多年,油水撈足;林玉珍嫁妝豐厚,管理陸緘極嚴格,丫頭不能輕易近身;陸緘是長房唯一的子嗣,漂亮有才,看似前途無量;陸雲年齡差不多,嫁出去就沒啥影響。這麼好的婚事,大伯父、大伯母、二伯父、二伯母果然都應該全力以赴地為自家的女兒謀算。

    但假如他們知道,有朝一日,陸家的萬貫傢俬會全數打了水漂,甚至動起了女人們嫁妝的念頭,他們還會不會如此趨之如騖?

    林謹容歪靠在車壁上,看著沉厚的夾棉青錦車簾子閉著眼楮輕輕翹起了唇角。

    馬車停下,林謹容扶著荔枝的手下車,正好看到林五扶著信兒的手,冷笑著,威脅地朝她看了過來,似乎是在說,你等著瞧,有你好看。

    林謹容面無表情地與文氏、林六、林七道了別,逕自去探望陶氏,準備迎接下一場戰鬥。

    林六下了馬車,皺眉看著遠去的林五,崔嬤嬤上前扶定了她,悄聲道︰「姑娘放心,這次保叫她逃不過。」

    陶氏的屋子裡靜悄悄的,林謹容輕輕打起簾子往裡看去。但見林謹音摟了林慎之坐在榻上讀書,火氣把姐弟二人的臉頰烤得粉生生的,聽見聲響,二人同時抬起頭來看著她笑,榻邊火籠上烤著的兩隻金燦燦的橘子散發出淡淡的橘香味,衝散了屋子裡濃濃的中藥味。

    靜謐美好。這是她的家。她的親人所在的地方。

    林謹容心裡身上緊繃著的那根弦突然鬆了下來,輕輕解了披風,挨著二人坐了,低聲道︰「母親怎樣了?」

    林謹音指指屋裡,低聲笑道︰「和舅舅說了大半日的話,心緒好了許多,又吃了水老丈夫的藥,睡著了。」

    「這樣就好。」林謹容摸摸林慎之的頭︰「今日怎地沒和祖父一起讀書習字?」

    林慎之得意地笑道︰「我最近很乖,進步很大,祖父跟了老友出去賞雪,放我半日假。」

    「舅舅和大表哥想必是去吳家了罷?」得到林謹音肯定的回答後,林謹容微微垂了頭,低聲道︰「我有一件事要和姐姐說,姐姐聽了不要急,也不要大聲嚷嚷。」

    林謹音猶如驚弓之鳥,呼地坐直了,睜大了眼楮看著林謹容︰「怎麼了?是不是她們又欺負你了?」

    林謹容搖頭︰「不是,我無意之中犯了錯,得罪了姑母和雲表妹,五妹也恨上了我。」遂掩去她自己暗自操作的一段,只把表面上的經過說給林謹音聽了。

    「五妹實在太過分了,真是沒有想到她會是這樣的人,果然關鍵時刻才見人心。」林謹音聽得臉色忽白忽青的,愣怔了許久,方啞著聲音道︰「你既不是故意的,也怪不得你。只是……」只是林謹容破壞了陸雲的暖爐會,又有林五攛掇,老太太想必不會輕易放過此事。

    「還有六妹被燙傷呢……」林謹容假裝沮喪地輕輕嘆了口氣︰「我想過了,事情已然發生,無論如何都不及挽回。祖母要怎麼罰我我都認了,大不了再禁足。」

    林謹音將整個事情仔細思索一遍,揉了揉額頭︰「這樣也要,等下你服個軟,別 著。」

    林慎之聽了個囫圇,眨巴著眼楮道︰「怎麼了?四姐姐你分茶、吹塤都贏了,很有出息,應該得到誇讚才對呀。」

    林謹音不知該怎麼和他解釋,便摸摸他的頭︰「小孩子不懂就別多問。」

    林慎之做了個鬼臉︰「我問祖父去。」

    卻聽陶氏在裡頭咳嗽了一聲︰「囡囡你怕什麼?沒有金剛鑽別攬瓷器活,她家自己叫人斗茶,還不許人贏麼?你吹塤勝了吳襄,那更是你該得的才名她的女兒是寶,可不能委屈我的姑娘去陪襯要怪就怪自己技不如人總不能叫賢人裝蠢人吧?少字我就不信她家好意思來讓你認這個錯。」

    陶氏每次都是有理的,這次也是有理的,人心同此理,若是陶氏專為林謹容辦個暖爐會,卻被自家人給奪盡了風頭,看她依是不依。林謹音喟然嘆道︰「娘,您不是睡著了麼?怎麼又聽見了?」

    陶氏道︰「我心裡有事兒,哪裡能睡得著?都進來,趁著你們三姐弟都在,我有件事和你們說。」

    林謹容姐弟三人不敢耽擱,趕緊入內。

作者: 熊大嬸    時間: 2012-9-17 03:43 PM

本帖最後由 chenliping3410 於 2012-9-21 10:38 PM 編輯

第49章聽雪(四)

    陶氏就著春芽的手起身靠好,掠了掠耳發,低聲道︰「我和你舅舅商量好了,等過兩日雪停天晴,我就會去我的陪嫁莊子住著養病。你們祖父已經同意了。」

    這是陶舜欽的主意,他進門後所有的隱忍都只是為了能讓愛面子勝過一切的林老太爺同意陶氏離家去養病。在外人看來,陶氏搬去陪嫁莊子,仿似被放逐一般,但恰恰,這才是對陶氏這種性子的人最好的養病方式,眼不見心不煩,去了心病自然好得快,且那莊子附近有個溫泉,很是舒坦。

    林謹容兩眼發亮。如她所願,事情朝著好的一面發展。前世時,陶氏病倒,陶舜欽彼時也曾向林老太爺提出讓陶氏去這莊子裡養病,卻得到林老太爺無情的拒絕,在平洲盤桓了一兩個月,最終也只能是無功而返,之後便是時不時派人送錢送物,此外再無他法。可現在,不管是因為陶氏佔了理,還是為了林慎之,林老太爺終究是同意了。

    而她,也給自己找到了這樣一個機會。林慎之必是要留在老太爺身邊讀書的,林謹音這個即將出閣,又可以威懾黃姨娘的長女也要留在家中看住林慎之。她呢,就該跟著陶氏去盡孝道。自由自不必說,她還有幾樁橫在心上的事情,一日不得落實,一日不得實現,她連睡覺也不安穩。

    安樂居裡,林五坐在林老太面前,滿面愧色地道︰「祖母,今日都是我的錯。我勸不住四姐姐,生生辜負了姑母的一片好心。這也倒罷了,姑母和表妹都是大度的,不會和她計較。可她真不該因為吹塤贏了吳家二少爺,就歡喜到燙得六妹大叫,惹得七妹當場發作丟醜也不懂得道歉心疼人,害得人家都笑話我們林家的姑娘沒有眼色,不知進退。多虧楊茉替她打圓場,不然我們的臉面真是不知該往哪裡放……」

    林老太陰沉著臉,垂眼盯著指上那顆鵪鶉蛋大小,如同一汪碧水的翡翠戒面,不發一言。

    林五見她遲遲不語,漸漸有些不安,不由悄悄抬眼偷覷她的神色。

    林老太長長嘆了口氣︰「你不必說了,今日這事兒說到底是對不起陸雲,總要給她一個交代。」

    務必要趁這機會一腳把林謹容這陰險小人給踩得死死的林五大喜過望,正要再添補上兩句,就見林老太屋裡的另一個大丫鬟白果進來道︰「老太太,四姑娘來給您請安。」

    林老太抬了抬鬆弛的眼皮,淡淡地道︰「讓她進來。」

    「祖母,孫女兒給您請安。」林謹容進門來,低眉順眼地給林老太行禮問安。

    林老太冷著臉不理睬她,就讓她在那裡站著。

    林五見林謹容衣服也未曾換,就連腳上那雙被自己踩髒了的鹿皮靴子也不曾換去,不由微微冷笑︰「四姐姐,六妹和七妹是要去上藥,你怎地也這時候才來給祖母請安?還連衣服也不曾換?這麼髒的靴子也敢穿到祖母面前來。」

    林謹容早已拿定主意,自是不慌,正嫌自個兒呆站著無聊,索性逗她玩︰「五妹妹,我呆頭呆腦做錯了事情,被你罵了又說要告訴祖母之後心裡難免慌張,便去尋我娘。我娘卻罵我,既不是故意的,你姑母和表妹都不和你計較,你怕什麼?自去同你祖母認錯。我這便來了。」

    「……」林五聽這話就曉得是假話,當下哂笑道︰「真是奇怪了,悶葫蘆一樣的四姐姐今日不但大出風頭,嘴皮子也挺利索的,就和平日裡仿若兩個人一般。四姐姐,你也別不好意思,你是去尋陶家舅舅了吧?少字說來也巧,你每次犯錯,都是在清州來人的時候……」其中的挑撥之意再是明白不過,就是三房母女都趁著娘家有人在,有恃無恐地大肆和林家二老作對。

    林謹容看著林五,緩緩道︰「的確,我沒本事,每次都給家裡人丟臉,叫舅舅、舅母操心。我很害怕再這樣下去,我再也沒臉去見他們。」她的聲音突然變得傷感低沉起來︰「五妹妹,往日裡你待我那麼好,怎麼今日就這麼恨我呢?就算是我做錯了事情,我也和你說過了,我真不是故意的。你今日當著那麼多人罵我,我很難受,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裡放……就算是姑母和雲表妹、六妹和七妹,也都沒像你這樣罵我。你到底對我有什麼誤會,你直接和我說好麼?我改了就是。」

    裝什麼裝啊?林五已然把林謹容劃分為陰險狡詐之人,沒好氣地道︰「我什麼時候罵你去來?我是看你發呆,找不著北了,好心提醒你」

    「閉嘴」林老太猛然一拍坐榻,厲聲道︰「還嫌你們今日給我丟的臉不夠麼?都給我跪下」

    林五被唬了一跳,抬起頭來不敢相信地看著林老太,委屈地道︰「祖母,我……」她又沒做錯事情,為何要她跪?

    「跪下」林老太一聲暴喝,林五唬得一激靈,噗通一下就跪在了林老太面前,也顧不得膝蓋生疼,只是委屈地咬了嘴唇,含了淚狠狠地瞪著林謹容。

    林謹容不緊不慢地跪了,雙目直視面前的青磚,一顆心卻飛揚上了天。

    林老太罵道︰「都不是好東西欺我老了什麼都不知道?今日之事,誰都不用多說了,我全知道」然後指定了林五,厲聲道︰「有人看見是你身邊的丫頭信兒去撞的楊茉,然後楊茉才撞上你四姐,接著傷了你六妹。你七妹年幼脾氣火爆不知輕重,你不但不曉得攔著,還添油加醋,當眾說出那麼難聽的話來,挑撥你幾個姐妹爭吵,你可知道你丟的是誰的臉?你丟的是林家的臉面下作東西」言罷對著林五的臉就是一巴掌。

    下作東西,下作東西,祖母怎能這樣罵她?她長這麼大,也從來沒人這樣罵過她,還打她的耳光……奇恥大辱。林五摀住臉,眼淚控制不住地流了滿面,失聲道︰「不我沒有信兒也沒有誰看見的?叫她出來和我對質祖母,您不要誤聽他人讒言,受了蒙蔽。我自來曉得輕重,怎會去做這種事情?害得姐妹失和,對我又有什麼好處?」接著回頭瞪著林謹容,厲聲道︰「是不是你?你為了推脫罪責就冤枉我」

    林謹容長長的睫毛懶洋洋地一顫,極淡地瞟了林五一眼,垂著眸子不說話。活該啊心術不正又還笨,你不倒霉誰倒霉。

    「你是說我冤枉你了?」林老太冷冷地看著林五︰「你自己的事情你自己最清楚,我給你留臉面,就不細說了。我只想要你們無論什麼時候都明白一件事,我和你們祖父還活著不是你們想怎麼樣就怎麼樣的。心裡沒有家族,沒有父兄骨肉的人,不配做林家的女兒更不配享受林家的錦衣玉食」

    林五深知老太太的脾性,曉得她既然已給自己定了罪,那便再無翻身的可能。當下哭倒在地,哭得撕心裂肺,一塌糊塗,口裡還不忘拚命喊冤。

    林謹容面無表情地看著林五,她早在前世的時候就知道,在別人已經給你定了罪的情況下,這種毫無意義的喊冤,根本就沒有半點作用,不過是讓人更輕視而已。哪怕就是背後獨自流淚,也比這樣更有尊嚴吧?少字

    大太太周氏得到風聲趕來,看到林五幾乎哭暈的樣子,心疼得眉頭都蹙成了一團,卻不敢開口求情,只敢站在一旁可憐兮兮地看著林老太。

    林老太見周氏這麼快就得了消息,更是寒了臉,根本不看周氏和林五,只把目光落在林謹容的身上。林謹容曉得要到自己了,忙垂了眉眼,裝出一副忐忑不安的害怕樣來,低低叫了聲︰「祖母。」

    林老太冷聲道︰「伸出左手來」

    林謹容吸了一口涼氣,顫巍巍地伸了手出去,林老太一把攥住了,變戲法兒似掏出一把鐵戒尺,「啪」地就是一下。

    林謹容疼得差點沒跳起來,咬著嘴唇忍住了,眼淚直在眼眶裡打轉。

    林老太瞇了眼瞪著她︰「疼了?走的時候我怎麼交代你們的?謙和守禮,你做到哪一件了?你上門做客,連最起碼的尊重主人的禮儀都做不到,也好意思說是書香門第的姑娘?再有才能又如何?無德無行照樣讓人瞧不起以後還有誰敢請你上門做客?」

    林五看見林謹容也被打,心裡的難受勁兒好歹輕鬆了許多,大哭變成小聲抽泣,側著臉偷看好戲。

    林謹容吸了吸鼻子,堅持道︰「祖母,您既然都知道了經過,就該知道我不是故意的。我本是不參與的,又自來不喜出門,沒甚見識,只聽五妹說雲表妹是江南名家指點過的,心想她怎麼都比我強,我輸也不能輸得太難看,讓人瞧不起林家女兒,遂放開了手腳去做,哪知會成這樣?您可以罵我呆傻笨,卻不能說我有意去害姑母和雲表妹。我不認」

    她早就計算過,要說分茶之事,林老太的確有理由責罰她,也該給陸家一個交代,表示歉意;和吳襄比試吹塤贏了,誰也怨不上她,又不是她一個人偷偷摸摸與吳襄相會,也不是她非得和吳襄比試強出風頭,有目共睹;而林六被燙傷,有楊茉作證,林六又表示不追究,林老太的話裡也似乎是認定了就是林五搞的鬼,誰還能奈她其何?

    「這樣說來,反倒是你姑母自不量力,你雲表妹活該丟臉受委屈了?誰教你的歪道理?我今日就教教你什麼是為人處世的正理」林老太氣極反笑,手裡的戒尺又高高舉了起來。



第50章勝負

    林謹容一橫心閉了眼,一口氣不歇地大聲道︰「祖母您別打我了打壞了我的手做不了女紅分不了茶吹不了塤怎麼辦我承認我錯了我承認我笨我承認我拿捏不住分寸您說什麼就是什麼好了。」

    四姑娘平日裡所有的隱忍低調統統不見,這聲大叫好似深得陶氏的真傳,卻又比陶氏多了一分柔軟和識時務。

    林老太手裡的戒尺一頓,林六和林七一陣風地捲了進來,林六巧笑嫣然地抱住了林老太的胳膊,軟語相求︰「祖母,四姐已經認錯了,她也不是有意的,她就是憨直了點,您就饒了她這一遭吧?少字」眼角得意地瞟過地上狼狽不堪的林五,微微笑道︰「五姐姐再有不是也該知錯了,天寒地凍的,凍壞了身子始終不好,我不怨她,您也饒了她罷。」

    林老太看向林六的目光明顯柔和了許多︰「去別給我添亂,仔細別把皮給擦破了,留下疤痕可難看。」又叫一旁低眉垂眼幾乎沒有任何存在感的青梨︰「去後頭去拿瓶玉肌膏來給六姑娘用。」

    想那玉肌膏,都是從京城裡來的,途經萬里,貴也不必說,真正有價無市,老太太身邊也不過兩三瓶,祛疤那是再好不過。今日老太太賞一瓶給只不過是紅了皮兒的林六,其中的褒獎之意再明白不過。

    林五的眼裡立時露出掩蓋不住的嫉恨來,摸著被老太太打得紅腫的臉,又「嚶嚶」哭了起來,周氏也暗自咬緊了牙關。林六開心萬分,撒嬌道︰「祖母呀,真的沒怎麼啦,就是紅了紅皮兒,不如給五姐搽臉罷。您老人家快別生氣了,讓四姐和五姐都起來吧。」

    林七不失時機地奪了林老太手裡的戒尺,輕輕替她揉手︰「我的好祖母誒,您手疼不疼?」

    林老太終於忍不住「撲哧」一聲笑起來︰「兩個活寶,被你們祖父關這兩個月真是懂事了,看來那女誡沒白抄。」

    林六歪倒在她懷裡,笑道︰「祖母您終於笑了。」

    祖孫三人頓時其樂融融。經過精心謀劃,雙胞胎終於又成功地奪回了林老太面前的第一把交椅。

    林謹容冷眼旁觀,選了一個她認為最合適的機會,輕聲道︰「祖母,就讓孫女跟著母親去鄉下莊子裡去罷。一則可以侍奉母親盡孝道,讓母親早日養好身子歸家侍奉祖母;二則可以面壁思過,修身養性,以後再不至於出現今日這樣給林家丟臉的事情。還請祖母應允。」

    林老太收了臉上的笑容,轉過頭來看著林謹容。

    她自也知道陶氏將去鄉下養病的事,很難形容她是一個什麼心情。又覺著陶氏這樣陰鬱暴躁的脾氣難纏,總養不好病也不是回事;又怕陶氏病著大冬天的去了鄉下,會被平洲城裡其他人家詬病,說她們虐待兒媳。可是林老太爺已經允了,陶家也沒說什麼,她自不會再跳出來表示反對。

    陶氏病得不輕,這一去,少則幾個月,多則半年以上,鄉下寂寞冷清,林謹容這一去,相當於長時間的禁足。待到歸來,今日闖出來的才名只怕也被人給忘得差不多了。早前她還懷疑林謹容今日故意大出風頭是別有居心,隱隱還有幾分不喜之意,此時見林謹容主動提出願意跟了陶氏去鄉下,不由又打消了那想法,正色道︰「你真的想好了?這一去,並不是十天半月就能回來的。」

    林謹容坦然道︰「想好了。少則幾月,多則年餘,總是要母親養好病才會回來的。」

    林老太一雙老眼緩緩掃過屋子裡的其他幾個人,但見林五已然收了戚色,正不錯眼地看著林謹容,眼裡滿含期待,林六一臉的惋惜狀,林七一臉的無趣狀,周氏垂著眼,把所有情緒都掩藏得乾乾淨淨。這家不好當,人口眾多,操不完的心。林老太不由微微嘆了口氣︰「那就這樣定了罷,你回去就呆在屋裡收拾東西,少出來走動。你記好了,有才無行會被唾沫淹死,才行兼備才是正途。」

    「是,孫女兒謹遵祖母教誨。」林謹容低頭行禮告退。雖然又一次被禁足,但轉身走出安樂居的那一刻,她卻覺著自己彷彿是踩上了雲朵一樣,已然飄在了半空中。這下子,林五和林六要怎麼鬥,大房和三房要怎麼鬥,都和她們三房沒有任何關係了。兩條狗搶一泡屎,干她什麼事?

    林謹音翹首以待,見林謹容唇角微翹,顯見心情不錯,不由暗自詫異老太太竟就這麼放過了她。待聽明事情經過,心疼地拿了林謹容的手看,怨責道︰「你怎地這麼不小心?說來,你還是年幼不知輕重,拿捏不住分寸。」她只當林謹容分茶是不會看頭勢,而非有意為之。

    林謹容不在意地揉揉手心,笑道︰「莫要同母親說我挨了打的事情。你只和她說五妹被訓斥懲罰,信兒大概也留不得了,她就高興了。」

    林謹音微微皺了眉頭︰「真是信兒?五丫頭也太膽大妄為了些不但害自家姐妹,還害了下頭的人,她怎麼做得出來」

    林謹容低聲道︰「是不是都不要緊,承不承認也不要緊,關鍵是看祖母信什麼。」很多時候真相並不是真相,眼前的勝負未必就是一生的勝負。她不需要去追究到底是誰幹的,她只需要按著計劃繼續前行。

    夜裡,有人給林謹容送來早前她送林五的那只塤,那塤已成了碎片。

    看來前世裡就莫名不見的東西,這輩子也終究不能保存下來。林謹容一挑唇角︰「送了人的,哪有再拿回來的道理?拿回去不拿回去,我就使人放在五妹的院子前頭。」

    來人無法,只得又把那碎片抱了回去。

    次日,雪停天晴,卻猶自比下雪之時更冷了幾分。

    林謹容和桂嬤嬤商量︰「我的意思是嬤嬤就留在這裡替我看著屋子,豆兒留給你作伴,我領了荔枝和桂圓去就行。」因見桂嬤嬤似要反對,她立即攔住,「嬤嬤休要覺得這事兒簡單,我和太太住在鄉下,就留三姐姐一人看顧著,你要給她搭把手,有事兒的時候好送信去。」

    桂嬤嬤左思右想,終是應了,見桂圓滿臉帶笑地同荔枝在一旁收拾箱籠,躊躇良久,終是低聲央告︰「姑娘,桂圓這丫頭又懶又饞,還偷奸耍滑,您該管教的別留情。」

    林謹容笑︰「嬤嬤放心。」路在前頭,她尚不知會走向何方,但如果桂圓還是要走那一條老路,也怪不得她。

    「豆兒,四姑娘在麼?」黃姨娘獨自一人,嬌嬌怯怯地在門口問豆兒。

    林謹容便示意桂嬤嬤讓她進來,黃姨娘瘦得弱不勝衣,蒼白著臉兒,不動聲色地打量了一番因為收拾箱籠而顯得有些凌亂的房間,親熱地問林謹容︰「四姑娘,聽說您要同太太一道去莊子裡?」

    是不放心那些金銀罷?林謹容暗笑︰「是。所以我們走了以後,要煩勞姨娘伺候好老爺了。」陶氏一走,三房的妾室通房就屬黃姨娘一枝獨大,若是從前林謹容自然擔憂,可在飛紅事件之後,她卻是不怕了。

    黃姨娘微微有些尷尬,將話錯開去︰「奴會做好分內之事,伺候好老爺,照顧好三姑娘和五少爺、七少爺……」

    林謹容聽不得她這一連串的表忠心,爽快地道︰「此番舅老爺和大表哥會親自送我們去鄉下,春天他們還會來瞧我們。若是有什麼信,我自會托人來與姨娘,耽擱不了姨娘。」

    黃姨娘掩了口笑︰「四姑娘爽快人,但奴非是擔憂那事兒。是聽人說,這會子吳家大太太領了位姑娘上門來賠禮,還有,信兒今早被帶走了,五姑娘也要潛心抄女誡,還要抄點經書之類的,怕是元宵節都出不來了。大太太心情不大好……豆兒她們仔細別衝撞了。當然,您約莫是早就知道了的,奴就是多句嘴。」

    林謹容起身送她出去︰「還是姨娘周到,謝了。」

    黃姨娘翩然而去。

    林謹容命荔枝把從楊氏那裡贏來的玉燕釵拿出來,用塊自家繡的絲帕包了︰「你去安樂居附近轉轉,想法子把這個給楊姑娘。就說我那時就想給她的,但不方便。」

    楊茉若是見著這玉釵,必會來看她。她前生也沒什麼朋友,只有楊茉。林謹容寂寞地想,以前生的經歷來看,這大概會是二人最後一面。真想有生之年,能夠一直保持這份友情,能夠有機會再見到楊茉。

    荔枝察覺到她情緒低落,以為她是被罰心中不忿,默然拿了那玉釵,自往外頭去。才去了沒多久就折了回來︰「姑娘,楊姑娘和六姑娘、七姑娘一道來瞧您啦。」

    林謹容驚喜地跳將起來,也不覺著雙胞胎礙事,吩咐眾人︰「快快把這些東西都先拿開,把好吃的都拿出來」

    楊茉的目光在微顯凌亂的屋子裡掃了一圈,微微皺眉︰「聽說你要去鄉下?」

    林謹容笑道︰「大夫說我母親的病要靜養,我怕她寂寞。」

    林六含笑道︰「我四姐姐最是孝順不過的一個人。」

    楊茉又內疚又同情,當著雙胞胎卻不好細說,遺憾地道︰「我等你回來,你教我分茶之技。」

    謹容也想有那麼一天。

    幾個少女隨意說了些閑話,少傾,就有人來催,道是林老太留楊氏用午飯,催幾個姑娘趕緊過去。

    楊茉怕給林謹容再添麻煩,不敢再留,內疚地告辭而去,臨行前貼著林謹容的耳朵極快地輕聲說了句︰「我的丫頭也沒看清楚是誰推的我。」

    這個結局早在她的意料之中,荔枝和桂圓不也是什麼都沒瞧見麼?林謹容飛快把那玉釵塞進楊茉手裡︰「去罷。」

作者: 熊大嬸    時間: 2012-9-19 01:32 PM

本帖最後由 chenliping3410 於 2012-9-21 10:43 PM 編輯

第51章病癥(一)

轉眼間,雪化泥干。

    陶氏的陪嫁莊子裡來人稟明房屋已然收拾妥當,陶舜欽協同林三老爺,送陶氏與林謹容去莊子裡養病。

    分別之際,雖然早就同林慎之說好,讓他好好讀書,隔個十天半月就來接他去莊子裡住一住的,他仍然眼淚汪汪,跺著腳死死拽著陶氏的手不放。

    陶氏也捨不得他,但卻知曉什麼都比不過兒子的前途更緊要,當下狠了心命林謹音把林慎之帶走,頭也不回地扶著龔媽媽的手上了馬車。

    「好大一個泡泡」林謹容刮著臉嘲笑林慎之,眾人一瞧,林慎之哭得鼻涕流了老長,還吹了一個泡泡,怎麼看怎麼好笑,眾人忍不住哈哈大笑。林慎之羞澀,一頭紮在林謹音懷裡,蹭了林謹音滿懷鼻涕,驚得林謹音嫌棄地低叫,越發惹得眾人大笑不已,就是陶氏在車上瞧著,也忍不住大笑出聲。如此一來,倒也消散了幾分離別傷情。

    因擔心陶氏病弱支撐不住,以往兩個時辰的路程硬生生走了近三個時辰還沒走完。路程漫長且無聊,馬車裡被上等的銀絲炭哄得暖意融融,陶氏早就沉沉睡去,龔媽媽也有些打盹兒,林謹容悄悄將窗簾子掀開一小條細縫,望將出去。

    馬車正沿著一條河道不緊不慢地走,河道對面是一大片望不到頭,荒無人煙的地,凸起的土上白色的結晶在日光下反射著耀眼的光芒,彷彿是不曾化盡的雪。林謹容輕聲問騎馬走在一旁的陶舜欽︰「舅舅,這地上是什麼?為何這麼亮閃閃的?」

    陶舜欽瞇了眼低笑︰「囡囡,這是鹽堿地,也就是斥鹵之地。你看到的那些亮閃閃的東西,是浸出來的鹽。這種地,什麼都不長的。」

    原來這就是斥鹵之地?林謹容睜大了眼楮︰「我聽說淤過的斥鹵之地也能成沃土良田?長出上等的米谷?」

    陶舜欽見多識廣,朗朗而談︰「對,那叫淤田。在有些地方,每年四月以後,雨季到來,水最渾濁的時候,就將礬山水放來灌淤田地,久而久之自成了良田。」

    林謹容認真道︰「什麼是礬山水呢?」

    「就是四月後的河水。」陶舜欽倒也不嫌她煩,耐著性子解釋︰「那時候的河水最渾濁,有礬腥氣味,所以又稱礬山水或天河水。」

    林謹容的思維跳躍極快,立刻就道︰「那麼,早前花了地價買鹽堿地的人不是賺了?」

    陶舜欽一愣,轉瞬才跟上了她的想法,因見林謹容牢牢盯著那片鹽堿地,兩眼發光,隱隱露出幾分興奮之色。想到她之前纏著陶鳳棠換金銀,誓言旦旦要賺錢的舉動,立刻笑彎了眉眼︰「囡囡啊,淤田不是那麼容易得的。一要有天河水,二要築渠設堰,能蓄水還要能排水,非一家一戶之力所能成。」他帶了善意的調侃︰「要不然,這一大片鹽堿地還不早就被人買去淤成良田了?清州和平洲沒淤田那個條件,沒人會要這些鹽堿地」

    林謹容淡淡一笑,縮回了頭。清州和平洲現在的確沒於田這個條件,可是後來,分明也實行了這淤田之法的。林謹容垂眸盯著銅手爐蓋子上繁瑣的縷空卷草紋,思緒又飄回了從前。

    那時候安兒剛滿月,陸緘和她關係尚且還好。

    那日早上,他遞給她一小碗晶瑩的米飯︰「阿容,你來嘗嘗這個米的味道如何?」

    他一向沉默寡言,恪守禮儀,笑也只是淺笑,似這般形喜於色的歡喜當真是少見。她微笑著嘗了一口,細細品味,沒吃出什麼區別︰「和平日吃的差不多。」

    他臉上那絲得意更加明顯︰「吃不出來吧?少字這是淤過的斥鹵之地長的。誰會想得到什麼也不生的斥鹵之地也會變成生長良稻的良田?」

    可那個時候的她,長於深閨,並不知道什麼是斥鹵之地,也不知道什麼叫淤過的斥鹵之地,所以她只是笑︰「是啊。」

    她想他不會莫名其妙只讓她嘗嘗這米如何,希望他再說下去,陸緘卻不再言語了,只埋著頭吃飯。食不言,寢不語,本是從小就守的規矩,她也就不再問他。之後,再無人提起這件事。

    過了些日子,就傳出陸緘的生母塗氏撿了個大便宜的消息。塗氏只拿出極少的嫁妝錢,就買了十多傾連成一大片的斥鹵之地,接著那斥鹵之地被新任的太明府提舉一聲令下,廣徵民夫,利用渚江水於成了良田,身價百倍。

    陸家三房對外宣稱是塗氏夜來得夢,福至心靈。林鳳珍斷然不信,認定是陸緘吃裡扒外,肥水落了外人田,心中十分不忿,苦於抓不到陸緘的尾巴,少不得拿她出氣,罵她忘恩負義,故意知情不報。

    她自是委屈不已,躲在屋裡流淚,陸緘問她為何,她好面子,也不想再惹麻煩,自是什麼都不肯說。二人相對枯坐了半日,陸緘最終只是嘆了口氣,什麼都沒說就走了。之後林玉珍雖沒再就此事罵她,卻總是夾槍帶棒,隨時提醒她莫忘姑佷之情,她簡直無所適從。

    現在想來,可笑是她,他們吵啊鬧啊爭啊什麼的,干她什麼事?她果真是閑吃蘿蔔淡操心啊。

    噯,扯遠了,林謹容再次掀起簾子,認真地打量著外頭那片閃著銀光的鹽堿地,不知這地此刻尚是誰家的呢?價值幾何?她怎麼也得設法把這塊地給弄到手。

    未到莊子,就有陶氏的陪房兼莊子的管事鐵槐領著幾個小管事來接人。這鐵槐四十來歲的年紀,長得又黑又胖,是跟著陶氏從清州來的,陶家的舊人兒,對陶氏及陶舜欽父子的到來由衷地高興。鞍前馬後,慇勤奔波,接了一群人入了莊子,很快就安置妥當。

    這莊子雖是陶氏的陪嫁,陰差陽錯,兩世為人,林謹容聽說無數次,卻是第一次來,難免存了許多新奇,四處張望不已。

    只見莊子不大,卻也五臟俱全。

    三進的院子,陪著兩個小跨院。林三老爺、陶氏自然住正院,陶舜欽被安置在西跨院,水老丈夫為了避嫌,則是住在鐵槐家裡。林謹容住的東跨院,正房、廂房、淨房加上耳房,雖統共只有六間,但院牆上爬滿迎春花,院子裡青麻石鋪地,種了株老石榴樹和一株正在盛開的素心臘梅。石榴樹下有張石桌,配了四個石凳。素心臘梅滿綴枝頭,馨香撲鼻,正正開在林謹容臥房的窗下。

    西邊牆下,還有一口井,聽說有些年頭了,井石磨得光滑之極,早已沒了鑿痕,裡頭的井水甘冽清甜,乃是難得的好水。林謹容不信,當即就叫掃院子的粗使婆子打了半桶水上來嘗,嘗過之後眉開眼笑。

    是夜,鐵槐家的親自下廚,做了一桌豐盛新鮮的鄉村家常菜,比如現宰的活羊,附近河裡才打撈起來的肥美鯉魚,莊子裡自家喂的柴雞,剛從地裡拔出來被冰雪凍得甜絲絲的白菘,還有泡發的野木耳,新做的豆腐。

    做法簡單,味道卻是鮮美之極。林謹容食指大動,不但多吃了一碗飯,還勸著陶氏也多吃了半碗,外加一碗紅棗烏雞湯。

    她和陶氏這裡人少,又不飲酒,很快吃好,外間林三老爺和陶舜欽卻是一直喝酒喝到二更時分還未散去。陶氏體乏早早睡下,林謹容自然而然擔當起女主人的責任來,不時命人去探查一番,看炭盆是否燒得好,酒水熱菜是否及時送上,又命廚房備下醒酒湯。

    如此幾番,龔媽媽驚訝於她的懂事周全,有心要看她到底能做到什麼程度,便交代眾人都按四姑娘的要求去做。因見她佈置得妥妥當當,條理分明,不由暗自詫異。

    少傾,陶舜欽讓人進來叮囑︰「舅老爺說四姑娘年幼,今日趕路乏了,不必再等著伺候,先行歇下,有龔媽媽和鐵槐家的看顧就可以了。」

    龔媽媽得了吩咐,拚命相勸林謹容去歇,林謹容心想林三老爺那個酒鬼嗜酒,陶舜欽只怕也有許多話要交代林三老爺,也就不再堅持,自洗漱了去躺下。

    一夜好眠。

    天色微明,荔枝進來伺候林謹容起身︰「昨夜裡姑娘可被吵著了?」

    林謹容聽她似是話裡有話,忙問︰「怎麼了?」

    荔枝握了楊木梳子將林謹容烏黑濃密的長髮一梳到底︰「也沒什麼,就是昨兒夜裡老爺喝多了,後來有些不好,連夜又去把水老丈夫請起來替他扶脈開藥。這地兒小,有個風吹草動都能聽見,婆子們也沒甚規矩,進進出出,粗聲大氣的,奴婢怕吵著了您。」

    婦科聖手給林三老爺看病?林謹容有些想笑,又想林三老爺這大概是路上吹了風著了涼,夜裡飲酒過多,寒熱相交才生的病,人家水老丈夫既然號稱婦科聖手,總不至於連這麼個簡單的癥候都看不好。遂又收住了笑容︰「我倒是睡得極熟,什麼都不曾聽見。只怕太太被吵著了罷?」

    荔枝道︰「不要說太太,就是舅老爺也被驚動了。奴婢夜裡聽見他在正院裡說話來著。」

    林謹容收拾妥當,叫桂圓打掃,領了荔枝往正院去尋龔媽媽打聽情況。未到正房,就聞到一股濃郁的中藥味,龔媽媽蹲在廊下避風處,守著兩隻小火爐並兩隻藥罐子,手裡握著一柄蒲扇,眼楮也不眨地盯著其中一罐藥,神色極其認真謹慎。



第52章病癥(二)

    林謹容輕手輕腳地過去,輕輕一拍龔媽媽肩頭,笑道︰「媽媽辛苦,大清早就起來熬藥。你年紀大了,這些事情就讓夏葉或是春芽來做罷?」

    龔媽媽被唬了一跳,臉呼地一沉,待看清楚是林謹容,方露出幾分笑意來︰「姑娘垂憐我這把老骨頭,可兩位主子都病著呢,這煎藥是看要火候的,老奴哪兒敢偷懶?」

    說話間,那藥翻滾起來,林謹容隨手拿了筷子去撥早前龔媽媽盯得最仔細的那一罐藥︰「這是太太的藥?」

    龔媽媽緊緊盯著林謹容手裡的筷子,笑道︰「不是,這是老爺的藥。太太的是旁邊這一罐。」

    林謹容不由怔住,龔媽媽自來對陶氏忠誠無比,經過上次的事情更是恨透了林三爺,在這樣的情況下,她竟對林三爺的藥比陶氏的藥還上心,委實奇怪了。她略微思索片刻,道︰「水老先生剛開的藥方,真難為這個地方還能翻出這麼齊全的藥來。我還以為得回城去抓。」

    龔媽媽一邊去接林謹容手裡的筷子,一邊謙恭地笑︰「當然不只靠咱們家,這過去幾里路,是族裡林昌爺的宅子,他家裡常年住在鄉間,經常備得有些風寒腦熱肚疼之類的藥,鐵管事拿了藥方去尋,剛好備齊。」

    林昌爺?林謹容立刻想起這個無意中讓她有了第一個賺錢主意的遠房族叔來︰「他家宅子和田地就在這附近?」

    龔媽媽小心翼翼地攪了幾下林三爺的藥罐子,道︰「可不是,等會子定是要前來探望老爺和太太的。」然後用哄小孩子的口吻道︰「這裡煙燻火燎的,姑娘就莫要在這裡了。想吃什麼就讓丫頭去和鐵槐家的說,這不比在府裡,自在著呢。」

    林謹容又看了那藥罐子兩眼,輕輕搖頭︰「我不挑食,廚房裡呈什麼就是什麼。太太昨兒夜裡被鬧了,後來是什麼時候睡下的?」陶氏病後睡眠不好,一旦驚醒就極難入睡,故而她有此一問。

    龔媽媽笑道︰「姑娘放心吧,太太就是夜裡醒了那一頭,聽說三老爺不過是尋常風寒,就又睡下了,睡得還好,這多半也快要起身了的。」

    正說著,春芽過來扶定林謹容的胳膊笑道︰「姑娘,太太醒了,聽見您的聲音,讓您屋子裡去呢。」邊說邊同龔媽媽交換了一個眼神,眼神很是凝重。

    林謹容默然打量了這二人一回,也就往陶氏屋裡去了。陶氏著了件杏色織金領綿襖,配著條嶄新的暗紅百褶裙,坐在照台前由夏葉幫著梳頭,聽見聲響,柔聲道︰「囡囡昨夜睡得可好?」

    「很好,娘呢?」林謹容靠過去挨著陶氏坐了,抬眼打量陶氏的神色。但見陶氏的氣色明顯比往日好了許多,唇角微微翹著,眼裡流動著許久不見的光華,果然半點不見睡眠不好的樣子,心情還十分好,一掃往日的陰鬱,不由暗暗生奇。

    「我很好。」陶氏好心情地拉開奩盒︰「今日有客來,囡囡幫我選枝頭釵。」

    林謹容見她興致出奇的好,心情也跟著放鬆泰半。在奩盒裡撥了幾下,找出一枝餃珠釵,端端正正地給陶氏插在發間,笑道︰「我適才來時,看到門口一盆茶花開得正艷,母親若是有意,不如讓夏葉姐姐去挑一朵開得最好的剪來插鬢?」

    不待陶氏開口,夏葉便笑嘻嘻地自針線筐裡拿了銀剪︰「姑娘好主意,那茶花真正新鮮。」

    不多時,夏葉送了茶花進來,陶氏看著心裡也歡喜,親自插上了,對著鏡子前後左右地照。春芽捧了只小青瓷碗進來,低聲道︰「太太,藥得了。」

    陶氏收了笑容,捧定藥碗,垂了眸子道︰「老爺那邊的藥呢?」

    春芽道︰「也得了,龔媽媽親自送過去的,已然服了。」

    陶氏默不作聲地盯著手裡的湯藥看了半晌,一仰頭將碗黑黝黝的湯藥吃了個乾乾淨淨。

    林謹容忙捧茶與她漱口︰「爹爹既已醒了,我還是先過去問安罷。」

    陶氏沉默良久方將帕子掩了口,把含在口裡的茶水吐入痰盂裡,低聲道︰「去罷。」

    地方小,林三老爺就住在陶氏隔壁,林謹容不過是從一道門出來就踏入另一道門。

    此時天色已然大亮,林三老爺頭上紮著白綢,盤著腿坐在窗前的榻上,抱著個湯婆子,皺著眉頭挑挑揀揀地從漆盒裡找果脯吃,一邊翻撿一邊同一旁低眉垂眼的龔媽媽道︰「這藥忒難吃,爺就沒吃過這麼難吃的藥。趁著天氣好,爺等會子吃了午飯就回城去。」

    龔媽媽乾笑︰「良藥苦口利於病,老爺身體金貴,還是該養好病再回去的。不然太太怎麼放心?」抬頭看到林謹容,忙道︰「四姑娘來得正好,快勸勸老爺。」

    林謹容曉得林三老爺吃藥是要黃姨娘哄的,便道︰「爹爹,養好身子才是正途。您莫擔憂,大表哥已然先行歸去了,舅舅不會急,定會等您養好病再一起走的。」

    這話提醒了林三老爺,他要陪客呢,陶舜欽不說走,他又豈能獨自先跑了。想到這裡冷清寂寞,又沒個善解人意暖床添香的,不由長嘆一聲,歪在榻上,滿臉的無趣,指使林謹容︰「你去請你舅舅過來,就說我請他下棋。」興許可以說動陶舜欽趕緊回清州去也不一定。

    謹容緊緊盯著他的臉色看了幾眼,見他除了精神有些萎靡不振之外,一切再正常不過,方才轉身出了房門。

    陶舜欽果然應約而來,任由林三老爺如何旁敲側擊,絲毫不提什麼時候走,只是滿面笑容,天南地北地瞎侃。

    林謹容陪陶氏吃了早飯出來,又見龔媽媽蹲在火爐前賣力地煎藥,對著林三老爺那罐子藥如同伺候小孩兒一樣的精心細緻。

    反常即為妖,雖然前世林三老爺一直到她死都還禍害人間,但這一生很多都不一樣了。林謹容在廊下立了許久,心中終是不安,便吩咐荔枝︰「你去同廚房說,晚上再熬點昨夜那種紅棗烏雞湯。」然後獨自一人走到龔媽媽身邊蹲下去接蒲扇︰「媽媽,我來熬罷,也算是盡點孝心。」

    龔媽媽自是不答應,去奪林謹容手裡的蒲扇︰「這怎麼使得?這是下人做的事情。」

    林謹容一閃︰「媽媽此言差矣,給父母雙親伺藥,是兒女該盡的孝道。我不會,媽媽您就教我。說來,這是什麼藥?媽媽可認識?」說著手裡的筷子又往林三爺的藥罐子裡一插一翻。

    「這種藥奴婢認不得,但卻是鐵槐拿了方子去林昌爺家裡尋來的。」龔媽媽堅定地握住林謹容的手,按住筷子,沉聲道︰「好姑娘,您就別添亂了,若是閑得無聊,便披了兜帽披風,讓鐵槐家的陪您往外頭去走走如何?這會兒天氣正好,田里挺好玩兒的,可以抓了秕谷去餵麻雀。」

    林謹容不退讓,直視著龔媽媽的眼楮,一字一句地道︰「田里再好玩,也比不過父母雙親的身子更緊要。」以前她不知道許多事,不懂得觀察分析,現在她卻能看出許多不同來……

    龔媽媽的眼神閃了閃,拿捏良久,斟字酌句︰「姑娘孝順。但太太病著,三姑娘明年要出閣,您尚未定親,七少爺還太小……舅老爺也不能在這裡久留,一等這裡安置妥當就要趕回去,所以三老爺的病得趕緊治好,耽擱不得。您,就別添亂了。」

    這解釋合情合理,三房此時離林三老爺不得,既然龔媽媽都懂,陶氏和陶舜欽不會不懂,陶氏不聰明,陶舜欽卻不笨。林謹容沉默片刻,終是縮回手去,不再多問,低聲道︰「好,我就聽媽媽的,且去田里走走。」

    龔媽媽輕輕頷首,目送林謹容的背影長長嘆了口氣,繼續伺弄那兩罐子藥。許久,春芽出來接了她手裡的蒲扇︰「媽媽去歇息,陪太太說說話,我來。」

    龔媽媽望著春芽,春宴心領神會地點點頭。龔媽媽方進了陶氏的屋子,但見陶氏手裡握了一卷書,眼楮卻沒放在書上,而是盯著地上的青磚發呆。

    「太太?」龔媽媽捧了一盞茶送過去,給夏葉遞了個眼色,夏葉趕緊往外頭去站了,留她二人說話。

    陶氏放了書,並不接茶,只皺著眉頭看著龔媽媽低聲道︰「你說,真的有用?」

    龔媽媽毫不遲疑地道︰「舅老爺說有用,就一定不會錯。您就安安心心地養病就好。早前不是都放心了麼?這會兒怎麼又擔憂上了?」

    陶氏輕輕嘆了口氣︰「我高興過後,這左眼皮兒就一直跳。」

    龔媽媽笑了︰「好太太,左眼跳是發財,這以後,您保證順順當當的……」見陶氏眉間的陰霾去了些,壓低了聲音道︰「奴婢看著,四姑娘似是太聰慧了些。一直就守著那藥,還要親手熬藥呢。」

    陶氏的眉頭一跳︰「她終究還是個孩子,應是見到我們都病了,擔憂而已。」話雖如此,她還是忍不住道︰「你……小心了。」

    龔媽媽肅顏道︰「您放心。」

    陶氏閉了眼,輕嘆一聲。陶舜欽的話是對的,既然她再也生不了,也沒精力和實力去和林三爺爭,為了這三個兒女,就徹底斷了這源頭罷,大家都不要生了!

    隔壁傳來林三老爺不服氣地喊聲︰「我落錯子了,這個不算!」

    陶舜欽暢快的笑道︰「妹夫,落子無悔!」

作者: 熊大嬸    時間: 2012-9-19 01:35 PM

本帖最後由 chenliping3410 於 2012-9-21 10:45 PM 編輯

第53章傍水(一)

林謹容依了龔媽媽之言,換了靴子,著了兜帽披風,由鐵槐家的領著從後頭角門裡走了出去。

    這鄉下房子修得簡單,不似城裡的高牆大院,後院出去順著一排柳樹走不多遠就是一大片水田。如今冬閑,水田里的水早就干了,地裡長著些不知名的野草,黃中猶帶了幾分綠色,在冬日的陽光下閃著淡黃色溫暖的光。也沒什麼人出入,唯有幾隻灰的白的野鳥不停起飛降落,清淨得很。天空碧藍,萬里無雲,空氣寒涼中又帶了幾分清冽,完全不同於林家大院的感覺。

    林謹容深深呼吸,露出一個發自內心的笑容來。

    鐵槐家的原來本是陶氏身邊的二等丫頭,知情識趣,曉得城裡來的姑娘少爺們都喜歡什麼,口裡說些好玩的鄉村趣事給林謹容聽,不時又隨意從地頭摳出個草芽兒或是摘片干葉子給林謹容看,道是什麼野草野菜的葉和芽,什麼可以吃,什麼不能吃,什麼季節味最美。

    鄉村趣事倒也罷了,林謹容最是喜愛她說的這些野菜,一本正經地命桂圓用帕子包了,道是要回去仔細研究,惹得眾人竊笑不已。

    一行人說著話,順著田埂往前走,不知不覺就走了老遠,林謹容正想引著鐵槐家的再帶她走遠些,就聽有人在後頭大聲喊︰「鐵槐家的,昌大爺和大奶奶來探老爺和太太。太太讓你速速引著姑娘去會客。你怎地領著姑娘走這麼遠,倒叫我好找。」

    鐵槐家回頭一瞧,身後的房子早就成了小小的一片,是去得比意料之中的遠了許多,不由得一拍腦袋,叫道︰「哎呀,我這腦子早就料到他家必然要使人過來拜望的,怎地還引著姑娘走這麼遠?只顧著和姑娘說這些野草野菜了,難為姑娘不嫌奴婢煩,能聽奴婢嘮叨這許久。」

    林謹容柔聲道︰「媽媽休要謙虛,我這也是長見識。興許哪日就能用得上也不一定呢。」

    鐵槐家的含笑看了林謹容一眼,覺著這溫柔和氣又好看的小姑娘真是順眼︰「四姑娘說話真讓人舒心。姑娘想必不知這昌大爺和昌大奶奶是誰吧?少字」

    「早起聽龔媽媽提了一下。是族裡的伯伯伯母吧。」林謹容的語氣越發溫和︰「日後母親要在這裡養病,少不得要經常麻煩他們,媽媽給我說說他們家的事情,我好記在心頭,省得失禮。」

    「前年他家來投親,大老爺替他安置家業,正好太太這莊子附近有田要賣,便置在了這附近。」鐵槐家的虛虛指了指東南方向︰「從這裡過去約有七八里遠,就是他們家了。他們家的地也挨著太太的地。姑娘只需記住了,這昌大奶奶是續絃,他家大少爺和二少爺都不是她生養的,三少爺才是她生養的就夠啦。」

    林謹容極目遠眺,但見東南方向一大片田地綿延開去,幾排光禿禿的楊柳靜靜地矗立在地平線上,往遠了有座小山包擋著,並看不見林昌家的房子。便收回了目光,問鐵槐家的︰「不是說這附近有溫泉麼?都是在哪裡呢?」

    「姑娘仔細這鐵線草的根絆腳。」鐵槐家的扶定林謹容,往西邊遙遙一指︰「姑娘看那裡,那裡有座清涼寺,泉眼就在裡頭。」

    林謹容瞇了眼細看,果然能看到一座粉牆黛瓦的小寺廟掩映在一排茂密的松柏之中,便隨口問道︰「我聽舅老爺說,太太還可以去泡泡溫泉的……」

    鐵槐家的一聽就知道她打聽什麼,便道︰「是個尼姑庵,裡頭只有兩個上了年歲的老尼姑。地兒不大,香火不旺,房屋破舊,兩個老尼姑太老實,又懶得很,故而名不顯,不然城裡頭的太太姑娘們只怕也會經常來玩的。」

    林謹容暗忖,是了,地兒不大,香火不旺,裡頭的屋舍齋飯自然也好不到哪裡去,所以有溫泉人家也不喜歡來。比如說陶氏,不可能不知道這處溫泉,卻從來沒有帶著兒女們來玩過一回。若不是此番陶舜欽提起,只怕陶氏也根本想不到要來這裡。

    鐵槐家的又嘮叨︰「這溫泉的水從清涼寺流出來,繞過清涼山,順著清涼河一直往下淌,下面一里半處,是諸老丈夫家,老丈夫德高望重,免費建了個學堂,不收束,平白教窮人子弟讀書寫字,見了我等,也是謙和得不得了。他家老太太,是個善心人兒,經常會佈施這清涼寺裡的老尼姑。說起來,太太這處陪嫁莊子,依山傍水,人傑地靈,真是塊寶地……」

    「諸丈夫?諸夢萼丈夫麼?」林謹容的眼楮又是一亮,那不是平洲極有名望的大儒麼?怎會想得又是鄰居?林謹容踮起腳來,往西邊看過去,妄圖能看到點什麼。可是清涼寺後面那座不算高的小山,把那邊的風光給完全擋住了,她只能看到遠處有水波在陽光下散發著粼粼的光芒。

    「四姑娘,諸丈夫在清涼山上種了一大片桃樹和梨樹,等到春天花開的時候,白的梨花瓣、粉的桃花瓣順著河水一直流下來,河裡的魚兒會冒出頭來吃花瓣,那時候結好網,拿柳枝往水裡一抽,魚兒四處驚逃,一不小心就落了網,成了油炸酥魚兒,真是又好吃又好玩兒極了您和太太會留到春天嗎?」。這聲音又清脆又急促,生生為林謹容描述了一副美麗的圖畫。

    林謹容回眸,但見一個穿半舊粉色襖裙,紮著丫髻,年紀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小姑娘從鐵槐家的身後探出頭來看著自己笑,黝黑的臉蛋上一個靨窩格外分明。

    「你個死丫頭誰叫你多嘴?姑娘面前也沒大沒小的。」鐵槐家的嘴裡在罵,眼裡的笑意和疼愛卻是忍都忍不住,「叫姑娘笑話了,這是奴婢家的三丫頭。她最小,給慣壞了。」

    「無妨,我覺著她挺招喜的。」林謹容朝那女孩兒一笑︰「你叫什麼名字?」

    那女孩兒大大方方地道︰「回姑娘的話,我叫苗丫。」

    桂圓便「嗤」地一聲笑出來︰「要自稱奴婢,哪兒能和姑娘你啊我的?」眼楮只一溜就落到了女孩兒的腳上,發現那女孩兒長了一雙迥異於常人的大腳,不由掩口偷笑。

    苗丫此時方才紅了臉,將腳往裙子下縮了縮,但見林謹容笑得溫和,並沒有怪罪她的意思,便朝桂圓吐了吐舌頭,歡歡喜喜地撒開一雙大腳丫子朝前頭一溜煙奔去︰「我給姑娘帶路。」

    照舊是大大咧咧的「我」。

    林謹容突然覺得,自己有些愛上這個地方了。她回頭快活地問鐵槐家的︰「媽媽,我來的時候,經過一條河,那河邊有一大片鹽堿地,那是誰家的?」

    鐵槐家的好半天才反應過來她問的是哪塊地,笑道︰「不知道呢,那地一直就那樣荒著,怕是無主的罷?」

    林謹容皺了皺眉︰「無主的?」她記得本朝有律法,無主之地,墾荒可得,賦稅也極低,甚至於有些地,是不需要上賦稅。但這個對旁人來說是好事,對她來說反而更棘手。她能以什麼理由打動陶氏,安排人手跟她去墾荒呢?那鹽堿地不毛之地,又怎能墾什麼荒

    果然鐵槐家的隨之笑道︰「那個樣子的地,誰會要啊。」

    林謹容笑著拜託她︰「我和舅老爺打了個賭。煩勞鐵媽媽替我打聽打聽那地兒是誰家的,問仔細一點,我少不得要謝你的。」偏著頭想了想,又道︰「這附近也不知還有多少這樣的地?也一併問了來罷。」

    鐵槐家的很好奇林謹容和陶舜欽打了個什麼賭,卻沒膽子細問,只應下不提。林謹容怕她也和別人一樣,把自己當成小孩子敷衍了事,又再三叮囑方才放下。

    一行人回了莊子,昌大奶奶還陪著陶氏坐在那裡喫茶說閑話︰「日子艱難,人生地不熟的,去年托府上的福,安定下來還給老大娶了媳婦兒,抱了大孫子,老2近二十了卻還是無著落,聘禮要得太高,我那三小子又該說親了……這肚裡又有了一個,他爹愁得要不得……」

    陶氏深表同情︰「都會好起來的。」

    見一群人簇擁著林謹容進來,昌大奶奶立刻收了話頭,由婆子扶了站起身來,客氣地笑道︰「這就是四姑娘?長得真好。」

    陶氏忙道︰「她一個小輩,你理她作甚,快坐好了。」

    昌大奶奶笑得歡暢︰「沒事兒,沒事兒。」

    「伯母萬福。」林謹容一絲不苟地把禮行了,待昌大奶奶坐定,方站到陶氏身後,一眼就看清了昌大奶奶的扮相。

    這婦人年約三十來歲,長相僅只是清秀而已,一窩絲綰了一枝金簪子,插戴了兩朵珠花,身上穿了件半新的淡藍色綢褙子,繫著條綠裙子,最打眼的是那個大得出奇的肚子。身邊伺候的是個上了年紀的婆子,並一個才八九歲的小丫頭,那婆子身上半舊不新的襖裙上頭猶帶折痕,小丫頭懵頭懵腦,只顧著吃果子。

    林謹容不由暗想,看來自己這位族伯的家境不怎麼寬裕,日子也過得不是甚好。



第54章傍水(二)

    昌大奶奶轉換了個話題同陶氏磕叨︰「身子重了,天氣又冷,都在家裡貓著,若非是三叔和三弟妹來了,也不得出門跑這一趟。」

    陶氏含笑道︰「閑來還是多動動的好。產婆可請下了?」

    昌大奶奶笑道︰「早就請好的,過些日子少不得要請你們去吃湯餅。」

    本朝風俗,生兒三朝親友要送粟米炭醋慶賀,主人設宴招待,主食為湯餅,稱湯餅會,請人吃湯餅也就是這個意思。

    陶氏微微一笑︰「添丁進口是大喜事,是要去沾點喜氣的。」說著又想到了自家那個可憐的孩兒,不由自責怨憤又浮上心頭。

    龔媽媽一瞧就知道陶氏不舒坦了,便朝春芽使了個眼色,叫點湯來吃。

    客來奉茶,點湯即辭。

    昌大奶奶知機,忙使人去問林昌爺是否要走了,恰逢那邊探病完畢也剛好出來。

    陶氏忙命人給昌大奶奶裝了一大盒乾果做回禮,林謹容上前扶定昌大奶奶,將她送至門前,看到一個穿青綢綿袍,有些發胖,鬢髮已見花白,細眼高鼻的男子領著個小童立在門前,知是林昌,少不得又行禮問安。待到客走,方趕將回來問又躺上了床的陶氏︰「娘還好麼?」

    陶氏心裡本極是煩躁,聽得林謹容軟軟糯糯,充滿擔憂的這一問,心中一軟,少不得強打起精神笑道︰「我很好。囡囡剛才做得很好,就算是窮親戚,也要以禮相待的,這人呢,說不準什麼時候求著人家了,多結善緣總是好的。和娘說說,你早前都做了什麼?」

    林謹容有心逗她歡喜,便掰著手指頭,小到一片草芯芽兒,大到清淨寺的溫泉,還有苗丫口裡的桃花魚兒都嘰嘰呱呱說了一遍給陶氏聽。

    陶氏托著腮靜靜地聽,不時憐愛地捏捏愛女的臉蛋︰「看你高興的,我還擔憂你會嫌這裡冷清,誰知你竟這樣頑皮,倒是如魚得水了。」如此這般,也叫她拖累兒女的內疚少了許多。

    林謹容眼楮亮亮地看著陶氏,突然抱定了陶氏的胳膊,低聲道︰「娘,我很喜歡這樣。你好久沒這樣笑了,前些日子我和姐姐好怕。」

    稚子無辜。這孩子果然敏感又聰明,只可惜投錯了胎,落到自家這樣的父母手中,不然什麼陸雲,什麼林五、六、七,又算得什麼?陶氏撫著林謹容又黑又軟的頭髮,驕傲又愛憐,有萬千的話湧在喉頭,終是無以言表,輕輕一嘆,語氣堅定地道︰「囡囡不要怕,娘一定會好起來的。」還會好生護著你們,不看到你們長大成人,我死不瞑目。

    林謹容趴在陶氏懷裡,嗅著她身上的藥香味兒,只覺無盡滿足平靜︰「娘,明日您想不想去清涼寺裡頭看看?聽說那裡頭還清淨,有個溫泉。」

    陶氏一連吃了好些天水老丈夫開的藥,那紅已經止住了,卻仍是沒有什麼精神,哪裡有閑心和力氣去游什麼清涼寺和泡溫泉?當下輕輕搖頭︰「我沒什麼精神。囡囡若是想去,就讓鐵槐家的帶幾個得力的婆子護著,帶點香燭銀錢去罷。」

    林謹容得了允許,高興不已。

    晚飯後,林謹容瞅了個機會尋到陶舜欽,又舊話重提那多買進金銀,把金銀留到次年的事。陶大舅性子好,隨她怎麼說都不阻止,卻也只是笑著聽聽而已,並不放在心上。反過來吩咐林謹容,要照顧好自己,照顧好陶氏,有事情只管寫信去清州,又拍著林謹容的頭頂笑道︰「囡囡不要著急,到時候舅舅給你添妝」

    他自來大方,又只有陶氏一個親妹子,說了給自己添妝必然不會少。就是前世,他雖未曾許諾,卻也給了她數百金壓箱底,只是她沒能守住。可是……林謹容無奈嘆氣,有句話說得好,命裡有時終須有,命裡無時莫強求,陶家看來暫時是沒法子和她一起發這筆財了,且待以後罷。心中是如此想,卻還得假裝嬌羞不依,以滿足陶舜欽成功調笑小外甥女的自得感。

    待到陶舜欽高興了,林謹容方小聲問他︰「舅舅,我爹那是什麼病?不會有什麼大事吧?少字」

    陶舜欽眼皮一撩,坦然自若,如智珠在手︰「就是一小病,囡囡莫要擔心。水老丈夫醫術極其高明,並不亞於平洲的名醫,且舅舅待他有恩,他少不得要盡十二分的力。莫說你爹爹,待你母親此番調理好身子,以後也難得生病了。」

    大人們和孩子們說的話自來隱蔽,但其實中間可以聽出若干意味來。也就是說,這個病不會把林三老爺咋滴,也不會引起大轟動,而且這水老丈夫還挺可信的。林謹容徹底放了心。她撐著下巴使勁回憶當年的事情,那時候林三爺病過這一場沒有?好似不曾病,但卻是日日都跟著陶大舅出門去喝酒,經常廝混一處的。反正,三房的女人們再也沒有誰的肚子鼓起來就是了。

    忽忽過了兩日,林三爺耐不住寂寞,還吃著藥就把鐵槐叫去問附近可有什麼好玩的,也不知鐵槐怎麼和他說的,死活不聽勸告,非得拽了陶舜欽一道去清涼寺裡泡溫泉。

    陶舜欽也不多語,就叫人去喊林謹容︰「前兩日聽你母親說你想去清涼寺看看,可想與我們一起去?」

    林謹容笑瞇瞇地道︰「我長這麼大,可從來沒機會同父親一起出過門。倒是舅舅,小時候一起帶了去看過元宵花燈的。」這便是要去了。

    林三老爺聞言,一臉的不耐煩,卻說不出不許女兒跟了一起去的話來,只板著臉道︰「你爹我忙。既要走,便趕緊收拾妥當了走。路途遙遠,又是走路的,可別抱怨說腳疼走不動。」

    林謹容也不戳穿他的「良苦用心」,微微一笑,乖巧地行禮出去,招手叫了個粗使婆子過來︰「去把苗丫找來,讓她陪我去清涼寺玩。」

    陶舜欽目光沉沉地看著林三老爺。林三老爺卻什麼都不曾發覺,還在低頭撥弄漆盒裡的乾果子,暗自計算到時候要怎麼把林謹容甩給陶舜欽,他好方便行事,一想到可能會有年輕漂亮的小尼姑,吃不到看看也好,不由忍不住笑了。

    從莊子到那清涼寺,不過是三四里路的光景,林謹容放了腳,並不喊累和腳疼,反而興致勃勃地問苗丫一些瑣事,不時從田埂間拔了草問苗丫這是什麼,那是什麼?又趁著陶舜欽和林三老爺不注意,悄悄從苗丫那裡抓了秕谷往田里灑,驚起一大群覓食的麻雀,笑彎了眉眼。

    林三老爺和陶舜欽見周圍沒有什麼農人出沒,她的頭臉又被兜帽掩得嚴實,倒也沒怎麼管她。

    一行人進了寺廟,兩個臉皮蒼老如樹皮的老尼姑口宣佛號迎了出來,陶舜欽立即肅了神色,規矩應對。林謹容自重生後,也是有些信鬼神的,自是斂了心神,跟著陶舜欽有樣學樣。

    林三爺卻是吃了一大驚,完全沒了來時那樣的興奮期待勁兒——本以為會看到年輕美貌小尼姑,結果卻受了驚嚇。好容易等到陶舜欽與老尼姑寒暄完畢,他方才假作無意地道︰「聽說這寺裡有溫泉……」

    當家老尼姑名智清,知是對面莊子的男主人,不敢怠慢,忙叫另一個老尼姑智平︰「師妹領林施主去後頭瞧瞧。」邊說邊親自給陶舜欽和林謹容上茶︰「寺中簡陋,又只得我師姐妹二人,怠慢之處還請施主莫怪。」

    林三老爺本還抱著點希望,但願兩個老尼姑有個把年輕的小尼姑伺候起居,這引客人後頭玩耍便該是那小尼姑來,誰知竟沒有,失望也就罷了,還要他看那皺巴巴的老尼姑……當下一擺手︰「罷了,你們忙,我自己四處走走。」

    智清還怕怠慢於他,微有為難之色,陶舜欽忙道︰「隨他去,我今日來,是要發個願,求佛祖保佑舍妹和拙荊早日病癒,平安康泰,孩子們一生喜樂無憂……」

    智清和智平聞言頓時大喜過望,哪裡還顧得上什麼林三老爺,也不顧體面,圍在陶舜欽身邊好一陣吹捧,拚命想勸他就把這心願落實在這清涼寺裡,施捨得越多越好。

    林謹容在一旁聽著,控制不住的酸了鼻腔。不是重生,她不知道無論有效無效,親人們都在以不同的方式盡量默默守護著她。那時匪亂來襲,失散的陶氏等人是不是也在替她日夜擔憂祈福?

    林謹容正在怔忪間,只見鐵槐進來賠笑道︰「我家三爺聽說這溫泉可以去乏,想泡泡,不知庵主可方便?」

    智清怎會拒絕?滿臉堆笑地道︰「那池子平日裡幾乎沒人去,昨日才洗過,水又是流動的,但就怕施主金貴,嫌棄那池子髒污……」

    鐵槐看了陶舜欽一眼,笑得如同一朵花兒似的︰「不嫌,不嫌。」

    林謹容趁著陶舜欽與兩個老尼姑商量為殿中大佛重塑金身之事,招手叫苗丫過去相問︰「這溫泉池子你見過麼?大不大?水深不深?」

作者: 熊大嬸    時間: 2012-9-19 01:39 PM

第55章傍水(三)

苗丫咬著手指道︰“當然見過,是青麻石砌成的,不小也不大,水不淺呢,這般冷天進去泡澡那是再舒服不過。只可惜三老爺在里面,不然我領姑娘去看個好玩的。我可以閉著眼楮扶著牆壁不出頭在里頭走一圈。”

    林謹容心思一動,低聲道︰“改日我們又來?就我帶你們來。”

    “好呀。”苗丫笑眯了眼楮,熱情地朝林謹容伸出手︰“姑娘,我們那邊去喂麻雀?我兜里的秕谷還有好些,這也是做善事呢。”

    苗丫的指尖猶帶著口水,指甲縫也有些不太干淨,淤著幾道黑,林謹容猶豫了一下,微微一笑,握住了苗丫的手。苗丫猛地將她一扯,撒開腳丫子朝著大殿後就是一趟。

    荔枝看到林謹容不適應卻又明顯很喜歡的樣子,不由有些好笑,桂圓卻是眼楮都噴出火來了,低聲罵道︰“小蹄子,又在姑娘面前做精作怪,明明是個奴才,總是我啊我的,該找個機會好生教她些規矩……”

    荔枝好笑地瞅了她一眼,低聲勸道︰“姑娘可不是我們倆的,我們倆,才是她的。”

    桂圓咬緊嘴唇,紅了眼眶︰“荔枝,你趁著我娘不在,也來欺負我。”

    荔枝忙擺手表示投降,扔了句硬話過去︰“得,我們這會兒可不是在府里,總有大事兒小事兒要尋鐵媽媽幫忙的,你愛怎麼著就怎麼著,可別說我和你一氣。”

    桂圓跺了跺腳,咬牙拔足追去︰“姑娘跑慢點兒,等等奴婢。”

    大殿後頭是個小天井,也沒鋪青石磚之類的,就是把泥土夯實了而已,上頭匍匐著好些枯了的野草。有幾只麻雀曬著太陽,懶洋洋地在草叢里跳躍找草籽兒吃。看著果然破舊荒涼。

    苗丫拉著林謹容站定了,抓了一把秕谷塞進她手里,笑道︰“看這兩個老尼姑懶的,草都舍不得拔干淨。你別看前頭打掃得干干淨淨,這後頭卻是又髒又破,再往後就更不必說了,那房梁上的灰能有兩尺厚,耗子跑過去能一路灑下一層灰來。只有裝著那溫泉池子的偏殿,她們還指望它能賺點錢,收拾得還算干淨。”

    林謹容隨意把那秕谷朝麻雀們扔過去,驚得麻雀們四處飛起︰“這溫泉經常會有人來麼?”

    苗丫道︰“不算多吧?少字老尼姑要收錢的,昌大*奶、諸丈夫家的女眷會來,我和我娘也不時會來,村子里其他人卻是除非有大事,比如出嫁辦喜事才舍得出錢來了。”

    麻雀們驚起落在牆頭觀望一歇,見幾個小姑娘並沒有其他舉動,也就又飛下來,開開心心尋那秕谷吃。

    林謹容發了一陣呆,忍不住滿含期待地輕聲道︰“苗丫,你下河打過桃花魚?”

    說起打桃花魚來,苗丫兩眼放光︰“是啊,我爹爹和哥哥們閑了的時候會領我去,我自己也會偷偷去。”

    “那……你不怕被水沖走?水深不深?冰不冰?”林謹容的雙眼沒有焦距,又是一把秕谷朝著麻雀們身上扔去,可憐那麻雀剛吃了幾嘴,又驚得飛了起來。

    “姑娘別這樣呀,浪費呢。”苗丫自林謹容手里把剩下的秕谷拿回來,認真答道︰“那清涼河有深有淺,不往深的地方去就行了,水有一多半是從這里流出去溫泉水,不冰。還有……”她踮起腳尖附在林謹容的耳邊輕聲笑道︰“我會水,哥哥教的,所以我不怕。別叫我娘知道,不然一頓好打。”

    林謹容的心一陣狂跳,猶如看金銀元寶一樣地看著苗丫。

    苗丫傻傻地問︰“姑娘,您怎麼啦?”

    林謹容控制住狂瀉而出的喜悅,輕輕搖頭︰“沒什麼。”她想學鳧水,上輩子是被水淹死的,這輩子總不能再被水淹死一回。早就聽說河邊長大的村姑們多少會點水性,她本想著機會合適再讓苗丫幫忙找一個,誰知老天果然偏疼她……

    林謹容兩手交握在胸前,默默念叨了兩聲,回頭看著苗丫的眼神更親切了︰“苗丫,你想不想來我身邊?我也沒多少事給你做,你陪我玩就夠了。”

    苗丫驚喜地道︰“姑娘真的要我?”

    林謹容笑道︰“比真金還真。”

    桂圓在後頭聽見,委屈得眼楮又紅了。

    苗丫偏還回頭指著桂圓身上那條新裙子,期待地道︰“姑娘,我跟了您,您是不是也給我穿這樣的好看裙子?”

    林謹容看到桂圓那憋屈又不敢發作的樣子,忍不住一聲笑將出來︰“比這個還要好,我送你一套我的裙子。你看好麼?”

    苗丫快活得往地上翻了一串空心跟頭,瘋子一樣的轉了個圈︰“我告訴爹娘去”然後一陣風似地跑了開去。

    林謹容從來沒有見過這樣風一樣野的女孩子,也從來沒見過除了伶人之外的人能這樣利索地翻空心跟頭,吃驚得要不得,怔怔地看著苗丫的背影,一雙眼楮瞪得溜圓,好半天,才暢快地笑出聲來。人生,也可以這樣快活

    桂圓咬著帕子糾結地道︰“姑娘,她,她可真是個野丫頭呀您真要帶她回去?指不定不到半日功夫就要給您闖禍的。”

    林謹容笑而不答。苗丫這樣的女孩子,暫時做她的玩伴很好,若真跟了她回林家,那不得被活生生憋死?還是算了吧,她喜歡的是這如同小鳥一樣自由自在,聰敏快活的苗丫,而不是後宅里被規矩束縛得不敢笑,不敢哭,一句話要在肚子里打幾個來回才敢說出來的苗丫。

    大抵是那溫泉水果然舒坦,林三老爺這一泡就泡了半日,也不知怎麼搞的,回去後當天夜里又發了高熱。幸虧水老丈夫果然有兩下子,一副藥下去,第二天早上就退了熱,只是頭疼,人也懶懶的沒什麼力氣,少不得又多逗留了幾日,服用的藥越發濃稠,弄得他鬼叫不已。

    陶舜欽也不急,先是布施錢糧給清淨寺,替佛祖重塑金身,又讓她們把那溫泉池子並外頭的門窗修好,方便以後陶氏和林謹容過去消遣。

    如此又過了幾日,林三老爺總算是痊愈了,陶舜欽再三叮囑過陶氏要放開心胸好生養病,林謹容自個兒小心,與水老丈夫打過交道,便由林三老爺陪著回了平洲,自回清州不提。

    自此,林謹容隔三岔五總要去清涼寺里燒柱香,為陶氏祈福。當然這一去,總少不得要在那溫泉池子里泡上許久,由著苗丫教那鳧水入門之術。她早前就已經學會閉氣,這會兒學起來雖不算快,卻也不是太笨。每日里從溫泉里出來,總是臉兒紅撲撲的,又有苗丫這個古靈精怪的丫頭陪著,竟似開朗了不少,身子更是康健了許多。

    兩個老尼姑得了無數好處,十分上心,才不管她們喜歡玩多久,只細心謹慎地把那後殿守好了,不叫人隨便進出。

    如此幾次,陶氏難免知道些梗概,但也只是知道林謹容愛泡溫泉,並不知她偷偷學鳧水。饒是如此,卻也有些放心不下,某日打起精神跟著林謹容去了一趟清涼寺,燒了一炷香,又捐了香油錢若干,與兩個老尼姑坐談半日,四處游走一圈,與林謹容一同泡了一回。

    陶氏回來沉思許久,掂量再三,吩咐龔媽媽︰“囡囡跟著我住在這鄉下,每日奉湯伺藥,那性子太靜太悶得過分了。偶然看著天真,卻是故意裝了討我歡喜的。這樣乖巧體貼的女兒,別家都是捧在手心里疼的,唯獨她和她姐姐跟著我受這委屈。難得她喜歡,也不是什麼出格的事兒,就由得她罷。讓鐵槐家的多派幾個得力的人跟著,吩咐下去,都給我伺候好了,少了一根寒毛,我叫他什麼都不剩。”

    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算來林家在這一片就是大地主,陶氏這個命令下來,每逢固定的日子,那溫泉相當于林謹容一個人的,再沒有人敢輕易進清涼寺去。

    林謹容不期能得到陶氏這樣的嬌縱疼寵,越發謹慎小心,只恐不注意就給陶氏和身邊人惹了麻煩,更怕失去這好不容易得到的自由。每次去了清涼寺便是老老實實抄經書燒香,規規矩矩在溫泉池子里刨幾圈,其余時候除了陪陶氏下下棋,看看書,管些七零八碎卻很勞心勞力的家事,又將每日的開銷自己做了個賬本來記著,還教荔枝也在一旁看著,偶爾也讓荔枝添上幾筆。

    日子過得輕松愜意而且充實無比,前生後世,林謹容不曾過得如此舒坦,于是,笑容越發燦爛,腳步越發輕盈,語氣越發柔軟。久而久之,她與兩個老尼姑並莊子里的人熟悉起來,少不得經常問些農桑之術。她待人親切有禮,對田間地頭的事情還異常地感興趣,莊子里的人雖覺得她頗有些奇怪,卻也都還喜歡她,並不排斥她,有問必答。林謹容便將那節令播種,畝產升斗,都一一熟記在心自不必說。

    好運從來不會平白無故地降落地在一個普通人的身上,機會從來只給有準備的人。假如,她拗不過鐵一般冷硬的命運,那麼她將用她自己的雙手,她自己的力量去為自己拼下一方天地。她要看,她還會不會被淹死在那條冰冷的江里她要看,還有誰能夠不假思量,隨隨便便就左右了她的性命和心情柔弱之時的不得不從不是認命,而是為下一次崛起凝聚的力量

    她再不要做那個躲在深閨,凡事退讓,四體不勤五谷不分,只知道風花雪月,只知道順從,以為一切得到都是應該的,以為一切付出都是必須的女子。

    林謹容深呼吸,閉眼,一頭扎進溫泉水里,在苗丫的鼓勵聲中,用力踩著水,劃動胳膊,像一尾笨拙的魚,從池子的一頭游向另一頭。



第56章爭取

    日子這般過著去得極快,轉眼月余,這一日天空突然收了晴,紛紛揚揚地下起大雪來。這鄉下的雪又與城里的不同,更大更猛,不過半日光景就四處白茫茫一片,萬籟俱靜,不聞人聲。

    這樣的天氣,陶氏是絕對不會出門的,林謹容倒是由苗丫用稻草繩綁在靴子上防了滑,照舊出門,去清涼寺里上香兼鳧水。

    陶氏獨自歪在榻上無聊地將只小金橘拋上拋下,擔憂地道︰“不知阿音和慎之現在如何?在做什麼?”她本來早前與林慎之說好,過個十天半月就接林慎之來住兩日的,怎奈林老太爺卻是不許,每次放假只放半日。大有她要看孩子,就得自家趕緊回去的趨勢。

    龔媽媽將手里的大針往頭皮上刮了刮,利落地刺進鞋底里,再將夾子夾緊了針頭使勁拔出來,狠狠拽了兩下麻線,壓緊了納了一半的鞋底,笑道︰“前幾日三姑娘不是才來過信,道是一切都好麼?太太莫要憂心,總是要回去過年的,只怕到時候您見著了七少爺,就要感嘆他長大了。”

    陶氏蹙眉道︰“我不想回去過年。祭祖待客,守不完的規矩,做不完的事,煩也煩死了。”

    龔媽媽嘆了口氣︰“只怕老太爺、老太太是怎麼都不會允許的。答應讓您出來養這麼久的病,已是不易。團年飯是怎麼都要回去吃的。您不回去,傳言出去對姑娘和七少爺也不好。”

    二人一時沉默了。

    龔媽媽好容易想出一句可以安慰陶氏的話來︰“太太,回去也有好處,聽說這些日子那兩邊斗得歡,五姑娘一直沒放出來,就是表小姐">去求情老太太也沒應。大太太病了,二太太出來理事,兩邊明里暗里已是斗了好幾回,咱們無聊了正好看戲。”

    陶氏道︰“周氏倒霉我有啥歡喜的,她好歹還曉得點人事兒,那羅氏卻自來不是個好東西,她倒霉我才高興呢。”

    忽聽春芽在外頭笑道︰“鐵媽媽,看您眉開眼笑的,可是有什麼好事兒?”

    鐵槐家的笑道︰“是四姑娘讓我打聽的一件事兒問著了,這不,趕緊來和她報信呢。”

    春芽道︰“不巧,姑娘剛帶著苗丫和方婆子幾個去寺里了。”

    鐵槐家的便罵︰“這個苗丫忒沒眼色,這樣的天氣也敢唆使姑娘出門,看她回來我不好好收拾她一頓。太太在不,我給太太行個禮,有孢子哩,晚上做來吃火鍋子如何?”

    陶氏便朝龔媽媽抬了抬下巴,龔媽媽便起身打起簾子,笑道︰“油嘴滑舌的東西,太太不在屋里會去哪里?還不趕緊進來?”

    她二人是昔年的姐妹">,自然沒那多講究,鐵槐家的便笑嘻嘻地走了進來,行禮問好,又依著陶氏的吩咐在炭盆邊斜簽著身子坐了。

    陶氏道︰“你替四姑娘打聽到什麼事?”

    鐵槐家的便把林謹容的請托一五一十地說了︰“哎呀呀,本想著那鹽堿地是沒人要的,誰知竟然也有主。聽說平洲城北面還有一大片無主的,一望不到頭,少說也有幾十傾。也不曉得姑娘和舅老爺打的什麼賭。”

    陶氏與龔媽媽對視一眼,都覺著十分驚奇。這小丫頭想干嘛呢?

    于是打雪仗打得臉紅撲撲的林謹容回家之後的第一件事就是被陶氏抓去拷問,打聽那鹽堿地做什麼?和陶舜欽又打了什麼樣的賭。

    林謹容本來正在思忖該怎麼才能說動陶氏,此刻見陶氏這樣感興趣的樣子,索性打蛇隨桿上,去探陶氏的口風︰“舅舅告訴我,別看那地現在不值錢,經天河水淤過之後就是良田。我就說,既然如此,為何不把它買下來?舅舅說了,那不容易啊,得有天河水,還要築渠設堰,非一家一戶之力所能成。我就想,那地兒挨著河灘呢,天河水來得便宜之極,只需出些工錢飯錢使人築渠設堰就行,誰說不能成?他笑話我,我不服,我們就打上了賭。待我把那地買下來,日後於成了良田看他怎麼說。”

    陶氏皺著眉頭看了她一會兒,突地看著龔媽媽和春芽等人笑了︰“這麼說,四姑娘是想自個兒買地置業了?”

    龔媽媽和春芽等人俱都掩口笑了起來,滿屋子的人都在覺得四姑娘孩子氣得要不得。需知,陶舜欽那樣精明的人都說不成,那就一定不能成。陶氏還捏著林謹容的小臉蛋兒笑︰“囡囡就算是想為娘省錢,也不在這上頭。娘要為你準備的是上等良田,而不是這種被人笑掉大牙的斥鹵之地。”

    林謹容突然很生氣,這種生氣不是因為陶氏等人善意的嘲笑,而是對她自己生氣。明明知道很多,明明看到很多機會,但是她沒有辦法去順利實現沒有辦法說動身邊的親人跟著她一起發財上次的金銀是絞盡腦汁才勉強咬了一小口,難道這次還要叫她眼睜睜地看著這機會在她面前溜走,她卻只能嘆氣?

    不這種被動的情況不能再繼續下去,她要轉變自己小孩子的形象,才能得到更多的機會。林謹容很快收斂心情,認真地看著陶氏︰“既然外地已經有了於田之法,為什麼我們這里就不成?難道平洲人都是傻子嗎?會白白放棄這些可以變成好地的土地?娘,你們都笑話我,我還偏要買了這地,將來好給你們瞧。”

    “喲?還真賭上氣了?”陶氏的情緒一掃之前的低落,嘻嘻哈哈地笑起來︰“那麼囡囡倒是說給我聽聽,你打算怎麼買這地?你知不知道買地需要做些什麼?這地又值幾何?你的錢從哪里來?”

    這話一說,所有人都含笑看著林謹容,看這個近來越來越小大人樣,老氣橫秋狀的四姑娘到底會怎麼回答。

    林謹容繃著臉道︰“我曉得要找中間人,找保人,還要寫契書,還要去官府備案。這地值幾何,真要想買請人去問不就知道了?他漫天要價我就地還錢,反正要買也要劃算才買,總不能按良田的價格給我。我的錢從哪里來?”她抬眼看著陶氏,臉上突然露出一個諂媚到了極點的笑容來,“娘,我生日要到了你上次說過會給我做新衣,打全套金首飾的。”

    陶氏一怔,隨即“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指著林謹容道︰“你們瞧瞧,原來是打我的主意。”

    林謹容一不做二不休,利落地爬上榻,跪坐在陶氏身邊,緊緊纏住她的胳膊使勁地晃︰“我不要那些東西了,娘就買這塊地給我好不好?”

    陶氏只是笑而不語。那些地買了就是扔著,等于浪費,逗孩子好玩歸好玩,要真金白銀地扔出去不符合她理家的觀念。

    林謹容早就做好心理準備,也不氣餒,坐直了身子,用前所未有的堅定的語氣認真道︰“那我自己拿錢去買,娘可不可以幫我?”她沒有獨立的戶籍,就算是想方設法買了這地,也還得掛在陶氏的名下才行。

    陶氏皺眉看著小女兒。

    林謹容一雙亮晶晶的眼楮直視著陶氏,白里透紅的小臉上半點開玩笑和退讓的意思都沒有,甚至連適才那種賭氣式的嬌嗔也消失得無影無蹤。有的,只有堅定和決心。

    陶氏突然想起來,自己近來似乎極少看到這嬌滴滴的小女兒流淚了,總是她每日監督自己按時吃藥,不時硬拉著自己出去走動曬太陽,又替自己承擔了許多莊子里的許多瑣事,雖然龔媽媽說她每做一件事總要想上一段時間才會發號施令,但她最終還是做得很好,沒有半點孩子氣。

    她的身上發生了某種很明顯的變化,就如同林謹音所說的,就如同龔媽媽所說的,她依舊沉默安靜,但她的聰敏沉著卻在自壽宴之後的一系列事件中充分展現出來。她有主見,只是表面的柔軟。

    不得不說,這種改變正是讓自己同意她自由出入莊子,前往清涼寺上香泡溫泉的原因之一。因為早在不知不覺中,自己就已經相信了她不會給自己惹任何麻煩。意識到這一點,陶氏疲倦地揉了揉額頭,朝龔媽媽等人擺了擺手︰“你們都退下。”

    隨著門被關上,林謹容全身的肌肉和神經都繃緊起來,一雙眼楮睜得溜圓,她知道接下來會是一場至關重要的較量,她已經打動了陶氏,爭取到了這個機會,但是能不能徹底說服陶氏,就看她接下來如何表現了。

    陶氏從來直來直去︰“我的妝奩有限,是要留著做大用的,不該花的錢,一文也是浪費。我不會浪費。”

    林謹容沉默許久,突地一笑︰“娘,假如我說我夜里做了個夢,夢見那地閃著銀光,里頭埋著銀子,您一定會說我是個傻子,認定我就是個一心想發財,為了和舅舅賭氣專想贏的傻小孩。事實上,我也不會這麼說。我知道娘的妝奩要留大用,而這地不會花多少錢,所以我決定節衣縮食,用我的月錢和衣服首飾錢去買這塊地。”

    她抬眼看著陶氏︰“不管娘給我多少,我都必須得有本事守得住,有本事把它變多,不然金山銀山也終有一日被吃光拉空。經過這麼多事情,娘應該知道,我長大了,正是學本領的時候。而這塊地,就是我練手的機會。它一定會成良田”

作者: 熊大嬸    時間: 2012-9-19 01:41 PM

本帖最後由 熊大嬸 於 2012-9-19 01:41 PM 編輯

第57章雪夜

母女倆面對面的靜靜坐著,一個看著一個不說話。

    林謹容的嘴唇抿得很緊,帶有一種不顧一切,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執拗;陶氏的嘴唇也抿得很緊,她疼孩子,想盡力給孩子最好的,盡力為他們計劃周全。

    但是很多時候,她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才最好。她想要孩子們不要受人欺負,偏偏孩子們總是受人欺負,還不敢和她說;她想讓孩子們才名遠揚,偏偏孩子們展現一下才能就要被人嫉妒被人罰。陶氏的眉頭越蹙越緊。

    林謹容看得出陶氏的猶豫,輕言細語地道︰“大表哥很小就跟著舅舅出門學做事了,幫著舅舅做生意,管鋪子。我聽說,有些小事情舅舅根本不管,都是丟給他去做,所以他才能有如今這出息。可見不練是不成的。我也知道,他是男子,我是女兒,我們不同,可會和不會終究是兩回事。誰又能說得清楚我將來會遇到什麼事呢?未雨綢繆總是好的。就像是前些日子我去做客那事兒,若我經常出門做客,不就能拿捏住分寸了?”她可真是絞盡腦汁,啥都拿出來說,各種裝了。

    聽林謹容提起那件事,陶氏不由輕嘆一口氣。女兒能夠彰顯才名她心里自然歡喜,但這為客之道她當然也懂,只是當時就認為女兒是無心之過,不能怪女兒,要怪也怪林玉珍自己不會安排失了手,所以怎麼也要護著。不過如果能讓女兒在為人處世上再熟稔一點,那自然是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陶氏又擔心林謹容是小孩子心性,一時興趣,隨便弄弄就丟開,便沉聲道︰“我答應你了。但我先說明,既然你說用你的錢來辦,就用你自己的錢,不夠的我借你,慢慢地從你月錢衣服錢里扣。當然,我會把地契給你,就算是你十三歲的生日禮。”

    林謹容一直勾著脖子緊張地打量陶氏的神色,聞言差點沒跳起來,好容易才控制住喜悅之情,嚴肅認真地對著陶氏點頭︰“我一定不會讓娘失望。”就算是陶氏不給她,留著將來給林慎之,也很好啊,肥水不落外人田,才不要便宜陸家人。

    陶氏沒有說話,只是摸了摸林謹容的頭發。

    母女二人的晚飯都吃得有些心不在焉。

    陶氏在想她該不該讓步,做得對不對,女兒和男子的教養方式不同,但管理嫁妝的確也是一門技藝。不知吳氏是怎麼教養她那幾個外甥女的,她想寫信去探討一下。

    林謹容想的則是,她想做的事情還很多,總不能事事都求著陶氏命陶氏手下的管事去做,這種舉步維艱,處處掣肘的情況不能再繼續下去,得找個人專替她跑腿才行。這個人,必須是品行端正還有能力還要信得過的,但她又從哪里去找這個人呢?

    于是這母女倆都只吃了半碗飯就放了碗。

    冬日里天氣黑得早,不過一更,陶氏就服了藥早早上床將息。林謹容這些天身子養壯了,情緒又激動,哪能這麼早就睡得著?命人關好了門,把炭盆燒得旺旺的,讓荔枝、桂圓、苗丫團團圍坐在一起,她烹茶給三人喝,荔枝烤栗子,桂圓烤紅薯,苗兒講那鄉村趣事,正在高興之時,忽聽外頭狗兒亂吠,有人急急拍門,口口聲聲喊的都是救命。

    林謹容驚起,忙叫荔枝︰“取了簑衣斗笠,打了燈籠去瞅瞅是怎麼回事?”

    荔枝依言拉開門,一股冷風卷著雪花劈頭蓋臉地撲過來,冷得她猛地打了個寒顫,回頭看著林謹容道︰“風冷雪大,姑娘在屋里呆著,莫要出去了,待奴婢與桂圓去瞅瞅就來。”

    桂圓看到雪大風冷,就有些不想去,拿眼去瞟苗丫,苗丫爽快地站起來一拍手︰“桂圓姐姐陪著姑娘在屋子里罷,待我與荔枝姐姐一同去。”說著飛奔出去,須臾在門邊牆上取了簑衣斗笠,與荔枝一同穿戴了,二人手牽著手,嘻嘻哈哈地開了院門往外而去。

    桂圓看到她二人好,又不舒坦了,噘著嘴去關門,林謹容忙制止她︰“不忙,我聽聽。”

    有腳步聲雜亂地走進隔壁陶氏的院子里,龔媽媽威嚴地道︰“怎麼回事?”

    鐵槐家的道︰“是林昌爺家里的人。”

    接著就聽有人打著哭腔道︰“求三太太救救我們奶奶,人生地不熟的,她也沒個娘家人……”

    林謹容忙起身扶著門站定了,側耳細聽。那邊的聲音越來越低,她雖聽不清是什麼,卻約莫能猜到些,定是那昌大*奶生產出了問題。按著那日昌大*奶與陶氏的對答,產婆是早就定下的,此時來此地,必是要請水老先生。

    果然荔枝和苗丫頂著風雪碎步跑將進來,道︰“是昌大*奶難產,要請水老先生去幫忙……水老先生已然前頭去了,太太也要跟過去看看。”

    兩家本不熟,陶氏與這昌大*奶更是只見過兩次面,通過下人打過幾次交道。但因著是族人,又是鄰里,還同為女人,陶氏深知生產的辛苦與危險,憐惜這昌大*奶一個女人離了娘家在外不容易,能幫手的都願意幫手。

    林謹容發愁地看著外頭紛飛的大雪,這般天氣陶氏要去操勞,若是不小心冷著凍著,豈不是這些日子的調養全都白費功夫了?不成,她得跟著。當下便命趕緊給她拿靴子披風來,穿戴完畢一溜小跑奔將出去,正好遇到陶氏裹得嚴嚴實實的,由龔媽媽等人簇擁著走了出來。

    林謹容忙上前緊緊抓住陶氏的胳膊︰“娘,我與你一同去。”

    這可不比她纏著要買地來練手腳那麼簡單,陶氏神色冷肅,一揮袖子,呵斥道︰“胡鬧你去做什麼?進屋睡覺去”

    龔媽媽也勸道︰“姑娘,太太去了是有正事兒,您過那邊去沒人招呼您,聽話。”

    林謹容再次抱定陶氏的胳膊,疾步跟著她奔走,堅持道︰“不,我就要和你一起去你身子不好,這般大雪,路也不算近,讓我陪著你看著你,我才放心,不然我害怕。去了我在外候著,不纏你,一定不會添亂的。”

    這四丫頭越管越寬了。陶氏有些煩躁,又有些好笑,本是堅決不許的,但看到林謹容已經十分自覺地往車上爬了,要扯她下來終究要花許多時候還很難看,便板著臉不理林謹容。

    這便是默許了。

    林謹容並沒有想到,因為要守護母親而堅持走出的這一步,竟無意中為她的將來打開了另一扇門。

    風大雪大,路面根本看不清,車夫並不敢走得太快,陶氏與林謹容互相依偎著,都不說話。

    不知過了多久,陶氏有些困乏了方聽得外頭狗兒亂吠,鐵槐在外大聲道︰“太太,到了。”接著馬車在一處不算大的院子門口停下,立刻就有人打了傘舉著燈籠上前來接人。

    “三弟妹,真是對不住了,總給您添麻煩,這種天氣還害您跑這一趟……”林昌裹著件氈衣,縮手縮脖地迎上來給陶氏行禮,一眼瞧見陶氏身邊站著的林謹容,忍不住微微吃了一驚。

    陶氏看了林謹容一眼,踏步向里︰“她獨自留在家中有些害怕,煩勞三伯給她和丫頭找個熱乎點的地方就行。我帶了一只老參過來,怕是會用得著,人在哪里?”

    “多謝,三弟妹這邊請。”林昌千恩萬謝,尾隨陶氏快步進了後院,隨手指了一個在房檐下站著的年輕婦人︰“你領你四妹妹去你屋里烤火。仔細招待好了。”

    “我是你大嫂。”那年輕婦人忙上前來與林謹容見禮︰“四妹妹,請隨奴來。”

    林謹容有些發怔,她本以為婆婆難產,兒媳等人就該近前伺候,在廊下候客的應是僕婦一類,誰知竟是林昌家的大兒媳馬氏。

    馬氏長得細高個兒,皮膚微白,長臉,嘴有些大,顴骨微高,看似極其精明能干的樣子。林謹容聽她口音似是本地人,不似林昌與昌大*奶那般操著一口外地腔,便道︰“嫂嫂是本地人麼?”

    馬氏“嗯”了一聲,道︰“我娘家在離這里五十里遠的座腳村。”

    林謹容越往里走越不安。林昌家的這房子分明不算大,但她一路往里,卻並未聽見婦人痛苦的叫聲,一切都安靜得有些詭異。

    馬氏的屋子里坐著個二十多歲的年輕男人,長得有五六分像林昌似的高鼻細目,懷里抱著個一歲左右的胖娃娃正在含笑逗弄。馬氏進來,朝他使了個眼色︰“這是三嬸娘家的四妹妹。”

    那年輕男人忙將小娃娃放在小床上,起身朝林謹容作了個揖,說了兩句客套話,自往外頭去了。

    “我家地兒狹窄,腳都落不下去,叫您見笑了。”馬氏端了個凳子請林謹容坐,轉身取了床小被子,將那小娃娃包裹起來,大聲喊道︰“小包子,小包子,過來抱人”

    “來啦,來啦。”隨著這聲喊,那日跟了昌大*奶去做客,光顧著埋頭吃果子的那個七八歲的小丫頭一頭撞將進來,也不同林謹容行禮,慌慌張張地跑過去接了小娃娃就退了出去。

    林謹容知道這是為了給自己騰地兒,過意不去,忙道︰“不必麻煩,我挺喜歡小孩子的。熱乎乎的把他抱出去多不好啊。”

    “不麻煩,隔壁也熱乎。”馬氏把炭盆往林謹容和荔枝跟前推了推,陪笑道︰“四妹妹難得來一趟,按理該好好招待。只是正好遇上這事兒,實在是沒法子。您暖和暖和,我去給您煎茶。”

    林謹容心中不安,趕緊道︰“不必啦,嫂嫂你自個兒忙,不必管我。”

    馬氏利落地打起簾子出去,語氣很堅定︰“要的。”

    林謹容和荔枝這才有機會打量這屋子。



第58章不舉

這屋子雖不寬敞,卻還嶄新著,一進兩間,林謹容等坐的是外間。倚牆放著個書櫃,稀稀拉拉放著幾本舊書,書櫃旁放著幾個上了鎖的大箱子並櫃子,上面還貼著發了黃的喜字,又有一張長條桌,上面放著花瓶香爐等物,另有幾個六面開光漆凳。雖然齊整,該有的都有,但卻看得出木料做工都只是極一般。

    不多時,馬氏提了個黃銅壺進來,道︰“真是對不住,沒甚好茶,妹妹隨便暖暖胃罷。”給林謹容倒了一杯熱茶,又遞上一碟瓜子,才說得兩句話,就有人輕輕敲了兩下窗子,馬氏呼地站將起來,風風火火地往外走︰“怕是有什麼事,四妹妹慢坐。要是熬不住,就往床上去躺躺,才換洗的被子,干淨的。”

    “大嫂嫂你忙,莫要管我。”林謹容倒了一杯熱茶,親手遞給荔枝︰“大半夜的讓你跟我出來吹冷風,也喝一杯暖暖胃罷。端個凳子過來坐。”

    “姑娘說哪里話,您和太太都不怕,奴婢還怕麼?”荔枝謝過她,捧定茶盞,斜簽著身子在炭盆邊坐了,低聲道︰“這家里好安靜。”

    看來不是她一個人覺得奇怪,林謹容輕輕撫了撫荔枝的手。主僕二人意味著盯著那銅炭盆發呆,也不知過了多久,突聽得外頭哭聲震天。接著春芽蒼白著臉走將進來道︰“不成了,太太讓姑娘好生在這里坐著,莫要出去,別沖撞了。”

    果然是一只腳踏進鬼門關,收不回來就死了。林謹容默然片刻,喟然一嘆︰“孩子呢?”

    春芽低聲道︰“是個姑娘,聽說有些孱弱。”原來是早前水老丈夫來時,這昌大*奶就已經暈厥了的。施了針,用了陶氏帶去的參,也不過是把那孩子生下來而已。

    林謹容不由暗想,這樣的家庭,那昌大*奶又是個續弦,除非長嫂長兄仁慈,不然這女孩兒的日子要難過了。但先前看著馬氏和林家大少那副半點不放在心上的樣子,怕是難了。

    沒過多久,陶氏由龔媽媽和鐵槐家的扶著走了進來,神色很是慘然,嘴唇煞白,一雙手哆嗦著,看得出來適才的情景讓她很受刺激。

    林謹容趕緊起身扶陶氏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了,倒了杯熱茶遞過去,不知該說些什麼,想來想去,只得道︰“娘,我們留在這里也是給人家添麻煩,不如先回去,準備些東西,等他們鋪陳開再過來。問問是不是需要人手,也好一並撥付了過來幫忙。”

    陶氏也不想再在這里呆下去,便應了。幾人行至外間,林昌趕過來相送,涕淚交流,滿臉愴然地說了許多感激的話,陶氏少不得停下安撫他幾句︰“盡人事知天命,節哀順變才是正理……”

    忽聽得里頭咋呼呼的一聲喊叫,有男人喊,有女人叫,夾雜著狗叫噪雜成一片,一個穿著白衣的少年從內院沖將出來,一頭朝陶氏奔將過去,“吧嗒”跪下了,沙啞著嗓子大聲道︰“三太太,三太太,您大慈大悲,救下我這苦命的妹妹罷,我給你做牛做馬”

    林謹容看得分明,這少年身上的白衣不過是將外衣反過來里子向外充當孝服而已,他懷里還緊緊抱著一個裹在襁褓之中的小嬰兒,在他身後,馬氏以及林家大少,還有一個二十來歲,長相類似,大約是林家二少的年輕男人狂奔出來,見到這個情形,都站定了,表情頗有幾分不自在。

    馬氏鐵青著臉,厲聲道︰“三弟,你別不懂事亂說話,驚了三嬸娘”

    林昌看看陶氏,咬牙一腳踢在那少年的胸前,怒罵道︰“小畜牲給我滾進去小心驚著你妹子”

    “他還抱著孩子呢”林謹容弄不清楚這是個什麼狀況,卻下意識地驚呼了一聲。卻見那少年雖被林昌踢得身子一歪,卻仍然固執地高高托起那嬰兒,睜大眼楮死死盯著陶氏,襁褓中的嬰兒發出小貓一樣微弱的哭叫聲。

    林昌板著臉去扯少年︰“滾進去”

    那少年一張臉白得如雪,一邊掙扎一邊沙啞著嗓子道︰“三太太,三太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我娘屍骨未寒……”剩下的話被林昌捂在了嘴里,馬氏趁機上前將那嬰兒奪了過去,一溜煙地往里頭跑了。

    這是上演的什麼戲?陶氏皺了眉頭︰“怎麼回事?”

    林昌一邊示意身後兩個兒子來把少年拖進去,一邊賠笑道︰“讓三弟妹見笑了,這孩子受不住他沒了,神志不清,有點瘋,聽說他妹子身子孱弱,以為我們不管……莫要在意,莫要在意。”

    林大少帶了幾分嘲諷道︰“可不是,這是親骨肉呢,誰會不管?”

    那少年拼命掙扎,一張被捂住嘴的臉在燈光下顯得萬分扭曲,雪花落在他頭上,臉上,很快化成了水,順著他的臉頰往下流,他卻半點感覺不到寒意,只是拼命掙扎,一雙長得像極昌大奶奶的眼楮一直盯著陶氏和林謹容,眼神悲傷絕望到了極點。

    林謹容再不是從前那個什麼都不知道的女子,她前世後期也曾聽得人言,這世上有那狠心父母生子不舉,遇到凶年災害、青黃不接、生活艱難之時,每每將那孩兒溺死于水盆之中。更有一種本來較為富裕,卻因為婚姻論財,厚嫁成風,女方妝奩往往是男方聘財的雙倍,父母兄長不願分薄家產,所以也是同樣狠心。這其中,有兒有女,女兒更是被溺死被拋棄的大多數。

    如今林昌家就明顯非常符合這條件,薄有資產,年齡已漸老邁的父親,兩個原配生的年長的兒子,其中一個剛生了兒子,一個年齡已大尚未說親,續弦身死,留下一個未成年的兒子和剛出生的女兒……本來就已經傳出孱弱之語,事後夭折更是順理成章。這少年分明是知道了什麼,所以才會趁著這機會奔逃出來求救,若是她們不管,那剛出生的嬰兒便是難逃一死。

    她若是不曾遇到也就算了,可既然遇上,怎樣也不能裝作不知道。林謹容跨前一步大聲道︰“族伯,這是我那三哥罷?他年少遭逢大變,有些神志不清是難免的,正好水老丈夫還在,請老丈夫給他診脈,開張方子?”話音未落,就見那少年的眼楮亮了起來。

    林昌一怔,隨即斬釘截鐵地命人打開大門︰“不用了,多謝四姑娘的好意,今日已經麻煩你們太多,不敢再耽擱你們。倘若三弟妹因此被拖累,我就是罪人,我先送你們回去。”

    他的家庭情況復雜,陶氏雖知空穴不來風,但她一個外人婦人委實不好多言,更不好去插手這樣的事情——牽扯到前後妻子之爭,家產之爭,那是無盡的麻煩。她心中雖惻然不忍卻也扯了林謹容的手,朝林昌點點頭︰“不必了,你忙著,我們先走了。有話好好說,那孩子怪可憐的。”

    林昌垂著眼,隨意答應了一聲。

    林謹容被陶氏扯著往外走,眼看著那少年眼里的光慢慢黯淡下去,卻還不曾放棄掙扎,在兩個成年兄長的禁錮下瘋狂踢打,猶如一頭絕望的,可憐到了極點的困獸。

    兩道映著雪光,猶自嶄新的大門漸漸合攏關上,把拼命掙扎的少年隔絕在里面,大片大片的雪花從天上鋪天蓋地的落下,有冷風在不遠處的山野上呼嘯著,卷起一陣又一陣的雪霧。

    這世上有一種滋味叫絕望,真真切切的絕望,你看得到希望,它甚至于就在你身邊,你感覺到它的存在,但是無論你怎麼用力,卻都抓不住它,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它在你的指縫間無情地溜走……這樣的滋味,一生嘗過一次就已經足夠。林謹容想起當聽到陸家那個遠親和她說,陸緘已經帶著他父母先行逃走時自己的心情,又想到在江水中拼命掙扎的自己,眼眶不由有些微濕。

    她拽緊了陶氏的胳膊,苦苦哀求︰“娘,咱們來也來啦,索性好人做到底,弄清楚是怎麼回事吧?少字我覺著真不對勁,這族伯說是叫他莫傷了那孩子,卻仍往他身上踢,半點不擔憂沒分寸……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哪怕真是誤會,也該弄清楚了才好,省得夜里睡不著覺,過後又後悔。他和這孩子沒了娘護著,怪可憐的。他家若真心待這孩子好,不會怨我們多事,若起了歹心,我們便是行善積德,我求求您啦……”

    不知是否是林謹容最後那句“沒了娘護著怪可憐”的話打動了陶氏,陶氏躊躇許久,眉頭皺緊又松開,低聲同龔媽媽商量︰“既然遇上了總不能裝聾作啞,要不,咱們去問問?實在不行,這女孩子的乳娘我替他請。那也花不了多少錢。”

    龔媽媽神色很為難︰“好太太,這雖是在行善積德,可也是無窮盡的麻煩,誰知道將來……”她言猶未盡,但卻是行善積德也要量力而行的意思。

作者: 熊大嬸    時間: 2012-9-19 01:43 PM

本帖最後由 chenliping3410 於 2012-10-28 12:47 PM 編輯

第59章族兄

林謹容蹙眉接上龔媽媽話︰「誰不怕惹麻煩?這行善積德若是那麼好做,這世上就全都是善人了。遇上了不管,就是做給佛祖再塑十次金身也抵不過。說句不客氣的話,咱們家養著那麼多人口,略微伸手就能活了一個人,為什麼不?」

    陶氏沉聲道︰「以後又再說以後的話。」

    龔媽媽曉得她的脾氣,知是擰不過了,不由輕輕嘆了口氣,轉身登上林昌家的台階,使勁拍門︰「開門開門」

    許久,那道緊閉的大門才緩緩打開,看門的老頭子與林昌二人手提著個氣死風燈,從門縫裡探頭看出來。

    陶氏握緊了林謹容的手,鎮定地道︰「大伯,我剛才忘了件事。」

    林昌的神情驚愕,微微有些不安,有些敷衍地道︰「三弟妹,怎了?」

    陶氏嚴肅地道︰「大嫂剛去,想必你們也不曾備得有乳娘,我家有新鮮羊奶,又有僕婦若干。不如讓三佷兒把她抱了跟我去,一則是不至於餓著孩子,二則你們正好給大嫂辦身後事,也免得另花心思去安慰照顧這兩個孩子。」

    林昌眼裡閃過一絲極為複雜的情緒,正要開口婉轉謝絕,就聽林謹容脆生生地道︰「族伯,您不要推辭,說什麼麻煩不麻煩之類的客氣話。祖父曾經交代過,我們是族人,怎麼相幫都是應該的。」

    聽到林謹容搬出他家在此地最大的靠山林老太爺來,林昌的眼神又忽閃了幾下,沉聲道︰「你們的美意我心領了,可這倆孩子還得給他們母親守靈送葬……」

    「我明日自會送他們過來至於今夜,一個神志不清,一個孱弱不堪,都得好生照顧才行。照料孩子這種事兒,你們三爺們能做麼?我看你家就是一個大佷兒媳婦能理事,但她接下來要做的事兒可不會少,你早前都不怕麻煩我,這會兒怎地又這麼客氣?可是怕我搶你孩兒呀?何必拒人於千里之外呢?」陶氏一旦決定做某件事,氣勢就很強橫,根本不給林昌拒絕的機會,直接牽了林謹容的手往裡走,命龔媽媽和春芽︰「去呀,把三少爺和姑娘尋出來。」

    林昌聽到陶氏這不講理的話,又想到傳聞中這位三太太那擰巴暴躁的脾氣,不由長嘆了一聲,佝僂著背領著陶氏等人往裡走︰「府上的大恩,我是不敢輕易相忘的,但是……」

    陶氏淡淡地打斷他的話︰「你們人生地不熟的,想來要辦這喪事也不容易,今夜我就把鐵槐家的留在這裡聽你使喚,明日再點些人過來相幫。你仔細想想,族裡有哪些人要通知的,我派人幫你去說。這身後事總得辦妥帖了,以後你們才好為人的。」

    本朝風俗,婚姻論財,厚葬成風,人世間最看重的就是這兩件事,喜事喪事若是不能辦得體面了,也就別怪當地人瞧不起。初來乍到,這面子還真得硬撐起來才行。林昌又是一聲長嘆,朝陶氏作了個揖,低聲吩咐立在門廊下的二兒子︰「去把你三弟和妹妹帶出來,你三嬸娘想接他們過去住一夜。」

    林二少明顯十分不樂意,猛地豎起眉頭來,哼哧著要開腔,林昌冷了臉沉聲喝道︰「快去」

    林二少咬緊牙關,厭惡地掃了陶氏和林謹容一眼,陰沉了臉往裡而去。

    林謹容握了握陶氏的手,偷偷衝她豎起一個大拇指,眼裡全是崇敬。

    陶氏一怔,隨即無聲地翹起了唇角。她連林老太太都敢惹,又何論這林昌?這家人從南方逃來此地投奔親友,扎根不穩,若非依靠著林老太爺和族裡,且喝西北風去罷。他又怎敢強硬地謝絕她的好意?別家扔孩子,溺亡孩子,那都是背著人幹的,可沒誰敢明目張膽地幹,特別是在林家這樣的望族裡。除非他家以後不想見人了。

    沒多少時候,唇角猶帶血污的少年一襲白衣,懷裡緊緊抱著那個小嬰兒,有些蹣跚地出現在了廊下。他的目光從眾人的身上淡淡掃過,最終落在了陶氏和林謹容的身上,來回逡巡幾次,重重地跪了下去。

    林昌的表情頓時格外難看。

    陶氏嘆了口氣,上前扶起這倔強少年,柔聲道︰「走罷,想必你妹子早就餓狠了。」

    那少年起身,頭也不回地跟著陶氏等人出了大門。

    「三郎」林昌從後頭追上來,低聲道︰「你要懂事,莫給你三嬸娘和四妹妹添麻煩……我……」

    林三郎恍似根本不曾聽見,腳步半點不停歇,一直走到車前才停住了。龔媽媽去接他懷裡的孩子,他也不說話,就是側身一讓,緊緊抱著不鬆手。

    陶氏看看他懷中那個嬰兒,倒也能理解他的心情,輕嘆一口氣︰「你和水老丈夫坐後面那張車罷。」

    林三郎對她倒是表現出足夠的尊重,微微一躬身,沙啞著嗓子道︰「三太太,大恩不言謝。」

    「你叫什麼名字?」陶氏聽他稱呼自己為三太太,而非是如同他家的人一般稱自己嬸娘,就有些讚賞這孩子。林昌等人攀親,並不是有多親,只不過是需要,他這樣的態度,卻是表明不看所謂的族親,不是親幫親的理所當然,而是真正的記恩情。

    「林世全。」

    陶氏道︰「你不必謝我,要謝就謝你四妹妹,說實話,我本來怕惹麻煩,是她苦苦求的我。」這話一說,龔媽媽就朝她擠眼楮,意思是,說林謹容為他求情也就罷了,為啥還說怕惹麻煩之類的話?豈不是半點人情都不剩?

    陶氏無所謂地上了車,醜話還是說在前頭的好。

    龔媽媽下意識地去打量林世全的神情,卻沒有從林世全的臉上看出任何生氣或是不高興的痕跡來,他只是抬眼認真地看著林謹容。

    林謹容正就著馬車上的氣死風燈仔細打量自己的這位族兄——約莫十四五歲的樣子,高鼻樑,唇上才有一圈淡青色的絨毛,眼楮不似林昌父子幾個那麼細長,是一雙杏仁眼,長得也比她那些正經堂兄壯實得多……

    二人的目光對上,林世全挪開目光,準備給林謹容行禮,林謹容側身讓過︰「三哥先上車吧,什麼事回去再說。」

    林世全垂下睫毛,抱穩懷裡的孩子,轉身上了車。

    一路無話。

    回了莊子陶氏已是疲憊不堪,下車的時候全身酸疼得幾乎挪不動,卻還顧著要安排林世全兩兄妹。林謹容忙推她入內︰「娘您快去歇著,都交給我來辦。」

    陶氏遲疑道︰「你能行麼?」

    林謹容笑道︰「不是還有龔媽媽麼?」隨即回身有條不紊地指揮眾人︰「去把西跨院收拾出來,取新鮮羊奶煮沸,再讓廚房做點清淡好吃的過來。」然後將手伸到林世全面前︰「三哥,你還是把妹妹交給我吧。你要不放心,就在一旁看著。」

    林世全乖乖交出了孩子,卻不是給林謹容的,而是給龔媽**。

    陶氏見狀,頗有幾分欣慰,交代龔媽媽幾句,也就放心去休息不提。

    林謹容湊過去一瞧,那孩子根本不知發生了什麼事,睡得熟極,皺巴巴的小臉不過巴掌大,疏淡的眉頭緊緊蹙著。這可憐的小東西,林謹容嘆了口氣,示意林世全跟她去東跨院︰「委屈三哥暫時先在我那裡暖和一下。」

    林世全遲疑了一下,悶頭跟上。

    才行兩步,苗丫和桂圓就撲了出來︰「姑娘可回來了……」

    「噓……」林謹容指指懷裡的孩子,示意二人噤聲。

    桂圓詫異萬分,沉默著仔細打量林世全,苗丫卻是一聲喊出來︰「咦,這不是林三少爺麼?你怎麼成了這樣子?這是……」

    荔枝白了她一眼,苗丫迅速反應過來,立刻掩住了口。林世全的嘴唇顫抖了幾下,到底忍住了,沒流淚,只低聲道︰「我娘沒了。」

    苗丫嚇得不敢說話,看看林謹容懷裡的孩子,又看看林世全,倏地一下藏到了桂圓身後。

    林世全也不言語,繼續跟在林謹容身後往裡而行。

    林謹容默然旁觀下來,對這位族兄的印象真不錯。敢大著膽子反抗父兄救下親妹,到了這裡還能忍住悲痛說清事由,沒有失態哭出聲來,年紀雖然不大,卻還懂事知禮。

    羊奶很快熱來,龔媽媽親手給那女嬰餵羊奶。看到妹子吃飽喝足又睡過去,林世全鬆了一口氣,大口吃光廚房煮來的素面,隨即起身對著林謹容長長一揖︰「四姑娘,按理說,你們救了我妹子的性命,我就該知足,不該再給你們添麻煩……」

    龔媽媽一聽這話有下著啊,這孩子是趁著陶氏不在,專找心軟的四姑娘呢,於是趕緊朝林謹容拚命使眼色,意思是不管林世全說什麼,都不要先應下來。

    林謹容沒理龔媽媽,繼續聽林世全說話︰「可如今我們怕是回不去了,少不得要厚著臉皮賴著府上幫這個忙活命。我身無長物,養不活我妹子,卻也不能讓你們白白養活她和我,我……」他沉默片刻,低聲道︰「我願意與你家做工。我識字會算賬,不過就是地裡的活兒我也能幹。」



第60章春光(一)

    林世全對著林謹容說出這番話來,其實多少有些撒賴的意思。因為他知道,林昌絕對不會允許他帶著妹妹長期住在林三太太的莊子裡,那得引起多少閑話啊。只等喪事辦妥,林昌和林大少等人必然會千方百計把他兄妹二人弄回去,一旦離開這庇護,妹妹就算是僥倖躲過此番,將來也難免會不小心夭折。

    十多年間,他已經失去了兩個妹妹。

    同樣的事情他想得到,林三太太不會想不到。幫人也許是一時興起,一時可憐,但要長期、不怕麻煩的幫一個非親非故的人,不管是誰都要仔細思量才能下定決心的。但他已經無路可走,所以不管林謹容和林三太太同意不同意,他都要賴著她們——不求陶氏直接求林謹容,這來源於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直覺,他覺得林謹容這樣柔軟的小姑娘,一定不忍心拒絕他。

    他深吸一口氣,看著沉默不語的林謹容,生氣憤怒的龔媽媽,準備破落到底,掃盡所有尊嚴,拚命苦求。就在他即將跪下去的時候,林謹容平靜地開口了︰「好。憑自己的努力養活自己和至親的人,應該得到尊重。我會替三哥和母親說,母親這裡不好處理,我和祖父說。」

    林世全驚喜萬分,早前一直忍著的眼淚沒有任何預兆地流了滿面,他將袖子使勁抹了一把,認真作揖︰「多謝四姑娘,不拘何種活兒,我都不會挑揀。等母親入葬,我就可以開工,早前的這些開銷,請記在賬上,總有一日,我能雙倍奉還。」他會為了妹妹的生存下跪哀求陶氏和林謹容,卻不願意厚著臉皮跟著父兄一口一聲「三嬸娘、四妹妹。」他再清楚不過,隔了好幾代的親,沒有任何感情,沒有任何來往,算是什麼親?喊著底氣不足太拗口,不如喊三太太和四姑娘更踏實更順口。

    林謹容淡淡地道︰「三哥,我敬你愛惜手足,有志氣,憐惜***生而喪母,孤苦無依,並不是貪圖你們報恩。這些情分,你將來若是能還,我很高興,因為說明你有出息;若是不能,我也不氣。一切自在人心,所以,一個所謂的稱呼,其實並不能說明什麼。」

    林世全沉默許久,終於低低喊了一聲︰「四妹妹。」

    林謹容微微一笑,認真起身對他行禮,答曰︰「三哥。」

    這一夜,剛出生的小女孩兒得了個名字︰留兒。取其留存於世艱辛不易之意。

    第二日陶氏最終聽了林謹容的勸︰「已經走到這一步,也不怕多走幾步……識字又能吃苦,念情,有志氣,是個值得拔拉的,將來會是七弟得力的幫手。他家那邊就說娘和留兒很投緣,她沒了娘,有長輩願意照拂,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至於三哥,就說要請他幫忙,他家根本不可能不許。」

    於是,林世全自此成了這莊子裡的一份子。

    事情傳回林家老宅,林家上下一片嘩然。有人道是陶氏起心不良想搏賢名;有人挑唆林亦之,道是陶氏這是防著他,不把他當兒子,幫林慎之找幫手對付他;有人挑唆林慎之,說是陶氏收了個乾兒,不要他了;有人去尋林三老爺,道是陶氏不把他放在眼裡,這麼大的事情都不和他這個做丈夫的商量一下,她的妝奩要被不相干的外人給哄走了,林三老爺暴跳如雷,恨不得立刻殺到莊子裡去振振夫綱,被林謹音苦苦勸住。

    事情通過林慎之落到林老太爺耳中,林老太爺思量許久,只道了一句︰「行善積德是好事。多個人多口飯,我林家的人怎能看著族人犯錯而不聞不問,從而落下罵名?小老七你要記住,日後若是有了出息,就該盡力幫助族人才是,聲望不是一天一日累積起來的,行善積德之家才有善報。」

    於是這事兒不了了之。沒有人再敢說陶氏不對。

    過年,陶氏在臘月二十才帶著林謹容回的老宅,不過呆到初五,就又領著林謹容回了莊子裡繼續養病。林慎之照舊的哭得鼻子連著口,陶氏照舊的狠心不回頭——雖然在家裡的時候,她恨不得每天每夜都守著林慎之不放手,但看到長女更加沉穩的作派,林慎之越寫越好的字和背得越來越多的書,她越發下定決心,早日斷了病根,早日殺回來

    林謹容只顧著和林謹音說悄悄話,逗著林慎之玩耍,並沒有和來拜年的林玉珍等人會面,自然也不知道,陸緘和陸雲都雙雙學會了吹塤。

    春雷乍響,帶著清新氣息的春雨淅淅瀝瀝地落了下來。彷彿是在一夜之間,田野裡的草和樹木就紛紛甦醒過來,把田間地頭,庭院花園都染上了一層柔和油嫩的綠色。緊接著,粉白的櫻桃花,白的梨花,紅的杏花,嬌艷的桃花紛紛在枝頭招展著自己的嫵媚清新,正是*光無限。

    午後,天氣晴好,微風習習,田地裡忙碌的農人們也懶得回家,就在田埂上坐了,就著葫蘆裡的水,吃著家人送來的飯食,開開心心地說著農事,議論著別人家的長短,當然說得最多的還是母親死了以後,突然跑到陶氏莊子裡來幫忙的林世全和他那個「剋死生母」的妹子留兒,以及林昌爺家的事情。

    有感嘆林昌爺狠心,林大少等人黑心,林世全和小姑娘可憐的,也有贊嘆陶氏和林謹容好心的。也有人羨慕林世全靠上了林家這顆大樹的,還有人操心林世全這個少爺能不能忍下給人做管事的苦頭。

    但不管別人用何種目光來看待,青衣布鞋的林世全仍然盡職盡責地守在田梗旁的樹蔭下,熱情的和從身旁經過的佃戶打招呼道辛苦,目光銳利地檢查著地裡的農活兒是否做得精細。

    偶爾他舉目遠眺,看到掩映在青松翠柏間那座小小的寺廟,想到自己那位好心腸的族妹此時正在裡面燒香拜佛,為母祈福,心裡就是一片寧靜。縱然世間有百種不如意之處,但好人還是很多的。

    此時的清涼寺裡清淨到了極點——又是林謹容來燒香拜佛泡溫泉的日子,兩個老尼姑自是緊閉廟門,不許人出入。

    在沒有人看到的地方,穿著一身粗布衣裳的林謹容趴在清涼寺不算高的後牆頭上,膽怯地看著站在牆外的苗丫。

    苗丫朝她伸開手,低聲鼓勵︰「跳呀,跳呀,像我一樣的,閉上眼楮就跳下來了,你別害怕,我接著你……」

    林謹容臉色寡白,一雙手緊緊攥著牆瓦,雙腿在打哆嗦︰「你的胳膊細得像麻花……」

    苗丫又好氣又好笑︰「我的好姑娘啊,我的胳膊細得像麻花,也可以在你跌倒的時候扯你一把。你要不去就算了,回去吧。」

    林謹容的腳底板在抽筋,一股涼氣從腳底升起來,弄得她滿手都是冷汗,背脊涼幽幽的,她幾乎想流淚︰「我不敢轉身。」

    苗丫看到她那狼狽樣兒,忍不住「撲哧」一聲笑出來︰「那就往前跳吧,像我早前那樣。快點,當心給人瞧見,以後就再也不能出來啦。」

    林謹容咬緊牙關,小心翼翼地調整了身形姿勢,閉著眼楮往下跳。

    「咚」的一聲悶響,除了雙腳落地時震得雙腿有些麻以外,並沒有什麼可怕的事情發生。她竟然從那麼高的地方跳下來了還沒有摔倒林謹容定了定神,歡喜得眉眼飛揚︰「苗丫,剛才那種感覺好奇怪哦,好像飛了起來,但是心又好緊,幾乎要跳出來似的。」

    「是啊,姑娘真厲害。」苗丫早就習慣了她的一驚一乍,迅速牽了她的手往前跑︰「快,我二哥在那邊等著我們的。他昨兒補網補了半宿呢,等會兒下了河,你別亂動,要聽我的。咱們走這條道要經過一座木頭搭成的橋,有些朽了,上次我差點沒掉下去,你別走右邊。」

    謹容笑得眉眼彎彎,學著苗丫的樣兒,撒開腳丫子朝著背後的清涼山跑去。暖暖的春風從她臉上掠過,她聞到了從來沒有聞到過的自由的,肆無忌憚的味道。

    這一跳,她拋棄了從前許多奉為至理的東西。

    從前那個循規蹈矩的林謹容,靜悄悄的死了。

    二人走了不到一盞茶的時間,一個半大小子從路旁的樹下站起身來往林謹容身上打量︰「怎麼才來?還以為不來了。」正是苗丫的二哥鐵二牛。

    苗丫道︰「姑娘不敢跳牆。二哥你等會兒找個梯子去。」

    鐵四牛「哦」了一聲,抓了地上的砍柴刀和魚簍,紅著臉悶著頭往前走。

    苗丫威脅道︰「二哥,說過的哈,今日的事情不許說出去,不然我就和爹說你偷 子肉和銀絲炭跑到雪地裡去烤來吃,還偷了酒,吃得爛醉的事情。」

    鐵二牛惡狠狠地回頭瞪著她︰「死丫頭,你有完沒完?說過不說就不說,你不信我就別要我跟著,我回去了。」罵完以後又紅著臉偷偷瞟了林謹容一眼,做出要走的姿勢。

    林謹容看了一眼靜寂的山道,心裡到底還是有些害怕,忙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苗丫你錯了。」

    苗丫毫無誠意地和她哥虛虛行了個禮,道︰「看在姑娘的份上,別置氣了,趕緊的,時間緊得很。」

    於是三人都不再說話,靜悄悄地沿著山道而去。

    春光裡,有個青衣少年帶著個小廝,慢吞吞地走到廟門緊閉的清涼寺外,詫異地看了看緊閉的廟門,讓小廝去拍門。

作者: 熊大嬸    時間: 2012-9-19 02:22 PM

第61章春光(二)

坐在大殿外曬太陽打瞌睡的兩個老尼姑被拍門聲驚醒,智平匆忙起身,將門開了一條縫︰“誰呀?”

    但見青衣少年彬彬有禮︰“敢問老師太,這里是否清涼寺?”

    智平被打攪了好夢,本來想說你看著像個讀書人,難道不識字?可看到少年沉靜如玉的臉和從容優雅的舉止,這話自然就說不出來,規規矩矩地行禮問好︰“我佛慈悲,這里正是清涼寺,敢問施主從哪里來?”

    少年又回了個禮︰“小生從諸丈夫那里來。聽說這後殿有塊古碑,寫得甚好。不知師太可否行個方便?”

    智平聽說是諸老丈夫那里來的,又是來看碑文,而非是泡甚溫泉的,頓時肅然起敬︰“老尼有眼不識泰山,失禮了。按理施主是從諸老丈夫那里來的,無論如何也要讓您進去觀摩這古碑,怎奈今日不巧……”

    少年很是詫異︰“如何?我看這廟門緊閉,莫非是有事不開門?”

    智平道︰“有位女施主在里頭誦經念佛,不想要人擾了清淨。要煩勞施主稍候或是改日再來。”雖然感嘆,雖然尊重,卻是半點放他們進去的意思都沒有。

    “什麼人這樣霸道?”小廝不平,掏出錢袋︰“佛門八面開,誰人進不得?這廟又不是她家修的,她念她的佛誦她的經,我們少爺自去看我們的古碑,兩不相干。若要香油錢,我們也不是施舍不起。”

    少年忙止住了小廝的無禮︰“長壽休得無禮”隨即對著智平一揖︰“小廝無禮,師太休要怪罪。”

    “不怪,不怪。”智平道︰“出家人清苦,是靠各位施主施舍,但就算是做生意,也有先來後到,信守承諾之義。實是早就答應過的,不敢私放人進去。這位女施主今日來得早,大概再待上一個時辰就會走了,施主若是願意等候,便可往後山一行。後山風光優美,施主游玩下來,興許老尼也能掃地待客了。”

    少年聞言,抬眼看向清涼寺後的那座小山,但見山上白的梨花,粉紅的桃花,一簇簇一團團的,看著實在是清新可愛。又看到一條河從清涼寺旁流淌過去,蜿蜿蜒蜒繞進了那山中,不由欣然一笑︰“有山有水有花,想來風景不會太差。既如此,我便去游游又有何妨?長壽,走,咱們順著河道走下去。”

    智平宣了聲佛號,目送少年走遠,緊緊關上大門。這個時候,林家把守後面偏殿的婆子們正坐在後院門口磕著瓜子,喝著茶,說著長短,不時往四周的牆頭上掃一眼,也是昏昏欲睡。

    偏殿里,荔枝和桂圓二人百無聊賴地坐在溫泉池子邊上,將腳泡在水里,撩動著水花,陽光透過房頂上的明瓦照耀下來,又從池中晃動的水波上折射回去,把整個偏殿照得光亮閃閃。二人卻都無心享受這美好一刻,偶爾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里看到擔憂和害怕,還有無可奈何。

    桂圓的目光落在身邊白藤椅上疊放著的那套櫻紅繡梨花綢緞春衣上,拼命舔著嘴唇︰“荔枝,我好害怕。姑娘不會怎樣吧?少字”話音未落,她自己又“呸呸”兩聲,“姑娘才不會怎樣呢。”又打了哭腔怪荔枝︰“都是怪你,你為什麼要答應姑娘?要是……要是……我看你怎麼辦?”

    荔枝沒有說話,只是垂下眼簾盯著池水。

    桂圓見她不答話,十分生氣,猛地推了她一把︰“都是你若是太太知道了,我就說是你先答應姑娘的。”

    荔枝被她弄得心煩,皺起眉頭發怒道︰“你若不肯,當時就該同姑娘說你不肯,死死攔住姑娘,以盡忠僕之義才是,當時不說,這會兒背里害怕抱怨,總想推到別人身上去,有意思麼?我若是主犯,你就是個同犯我若挨二十板子,你也要挨十五板子我還非得拉著你不可了”

    可是姑娘根本不聽她的啊,姑娘明明就是早就打定主意要跟著苗丫偷偷溜去清涼山里玩兒的,要不怎會連換的衣服都準備好了?荔枝都答應了,她敢不答應嗎?苗丫越來越得寵,她要不答應就要被擠走了。桂圓越想越委屈,眼圈一紅,嘴一張就要哭︰“都是苗丫那個死丫頭把姑娘帶壞了”

    荔枝低聲呵斥道︰“閉嘴你想把外頭的婆子招進來?”

    桂圓果真閉了嘴,只是那淚珠兒一顆一顆不停往下掉,落在冒著熱氣的池子里,蕩起一片漣漪。

    林謹容自然不知道這些,她快活地蹲在清涼河最寂靜、最狹窄的河道中的石頭上,與苗丫一同拿著長長的柳枝往河水里使勁抽打,水渾濁一片,驚慌失措的小魚兒紛紛不要命地往下逃竄,下游鐵二牛將褲腳挽得高高的,手忙腳亂地來回檢查他布下的網,不讓狡猾的魚兒溜過那明顯網眼大小不均的網。

    苗丫挽了褲腳站在水中,一邊抽打柳枝,一邊指揮她哥︰“快點啦那里有條魚要跑了笨死了真不知道你怎麼織的網,大得可以鑽過蛙去,你真的是來捕魚的?那里又有一條噯,你真是不如爹爹誒白白長了一雙牛眼楮”

    鐵二牛忙得不亦樂乎,還不忘回頭狠狠痛罵苗丫︰“閉嘴爹會陪著你胡鬧?再叫就自己來”又偷偷看了林謹容一眼。四姑娘真好看,就是穿著粗布衣衫也比苗丫好看得多……

    林謹容快活地抽打著柳枝,不時看斗嘴的兄妹二人一眼,一張臉因為興奮和歡喜顯得燦若桃花,眼楮黑得發亮,嘴更是從來就沒有合攏過。

    不是沒有遺憾——她有膽子翻牆,卻不敢如同苗丫一樣脫了鞋子,卷起褲腳走入水中,雖然她希望能夠如此,但她知道她不能,鐵二牛是苗丫的哥哥,卻是她家的男僕。她不能。但就是這樣,她已經心滿意足,快活到了極點——這樣的快活,甚至于從來沒有在她的夢里出現過,可是此刻卻活生生地展現在她的面前,叫她怎能不快活?那點遺憾相比較而言,簡直可以忽略不計了。

    有梨花和桃花瓣順著河水流下來,在被攪得渾濁的河水中浮浮沉沉,林謹容開心地伸手去撈︰“被擋住道了吧?少字不過我難得有機會出來一次,你們就讓我一回。”

    苗丫看見她和花瓣說話,朝鐵二牛使了個眼色。意思是四姑娘又開始奇怪了。

    這叫風雅你懂不懂你個俗人野丫頭在諸老丈夫的私塾里念過兩年書的鐵二牛無聲地狠狠蔑視了苗丫一回,再抬頭,就看到不遠處的一棵桃花樹下,站著兩個人,正傻傻地往這邊張望。特別是當先那個穿青色袍子的少年,死死盯著林謹容,連眼楮都不眨。

    鐵二牛不干了。什麼地方來的野男人,懂不懂規矩?盯著人家姑娘看,簡直就是斯文敗類他陰沉著臉喊了一聲︰“什麼人在那里?鬼鬼祟祟的?”

    苗丫迅速看了一眼,趕緊將褲腳放下,抬眼看過去,然後驚奇了︰“這種地方怎會有這樣的人?是從畫里走出來的吧?少字”

    林謹容的心口猛地一跳,下意識地看過去。

    滿樹桃花下,陸緘靜靜地站在那里,皺著眉頭死死盯著她。

    苗丫說這個地方清淨極少有人來,他怎會出現在這里?真是陰魂不散。林謹容手里的柳枝落入河中,夾雜著桃花瓣和梨花瓣順流而去,又被漁網給擋住,被河水沖刷得浮浮沉沉。

    那邊鐵二牛已經上了岸,陰沉著臉提著柴刀朝那兩個人走了過去,凶神惡煞地道︰“干嘛盯著人家姑娘看啊?懂不懂規矩?再看把你們的眼楮挖出來”

    “你可別亂來啊”陸緘身後的小廝忙道︰“我們是諸丈夫家的客人,來游山玩水的”然後又指定了林謹容︰“還有,我們是這位姑娘家的親戚”

    鐵二牛狐疑地回頭看著林謹容,見林謹容垂著眼蹲在石頭上一動不動,並沒有反駁這句話,立刻就蔫了。但還不肯讓開,就在那里站著,瞪大一雙被苗丫形容為牛眼楮的眼楮死死盯著陸緘主僕。

    “四妹妹,你怎會在這里?荔枝她們呢?三舅母可知道你在這里?”陸緘緩緩走了出去,在離林謹容不遠的河邊站定了,看著林謹容身上那套明顯不合身的粗布衣裳又皺起了眉頭。

    林謹容死死盯著腳下那塊石頭上的青苔,一言不發。既然被陸緘看到,無論她說什麼,都遮掩不住,因為現在的情形就已經暴露了一切。現在最實際的做法就是求陸緘不要把這件事說出去。但,求誰都可以,這世上她最不願求的人就是他

    她的沉默明顯讓陸緘很不耐煩,還很生氣,提高了聲音道︰“你總不至于不承認你是林謹容吧?少字你怎會在這里?荔枝她們呢?為何沒有陪著你?這兩個人是什麼人?”

    嗯,他這樣的男子,當然看不慣這樣不守規矩的女子。林謹容一瞬間下定了決心,抬頭看著陸緘道︰“沒錯,是我。二表哥要如何?”



第62章風景(一)

這樣子,是不打算回答他的問題了。但就是不說,他也能猜到。陸緘瞟了苗丫兄妹二人一眼,伸手給林謹容︰“過來。”

    他以為他是誰啊?閑吃蘿卜淡操心還真把自己當人家表哥了?林謹容側開臉,不理陸緘,自顧自地拍了拍手,瀟灑地從石頭上跳了過去。只是姿勢沒擺好,業務不熟,跳的時候滑了一下,一腳踩到了水里,一只鞋濕了。她惱恨地提起腳來,想踢那故意和她作對的石頭一腳,又想著這舉動挺無聊的,悻悻地收回了腳,假裝根本不在意地對著苗丫和鐵二牛道︰“趕緊的,該干嘛干嘛。弄完了我們趕緊走”無視他,無視他就對了

    苗丫和鐵二牛交換了一下眼神,確定這事兒不是他們能管的,于是繼續干活。只是心思已經不在上面了,底氣怎麼都不足,還有些害怕秘密泄露被懲罰的擔憂。于是一個拿著柳枝有氣無力地抽打著,一個每每總是讓狡猾的魚兒從手邊溜走,弄了半天,那魚簍也沒有裝滿。

    真掃興林謹容悻悻地坐在河邊的石頭上,脫下那只被浸透了的鞋子,將腳收在裙子下,大喇喇地當著陸緘的面倒出里面的水,又舉起那鞋子使勁地甩,水甩到陸緘的臉上,陸緘臉色微變,忙忙往旁一讓,長壽不滿地白了林謹容一眼,遞過一塊帕子︰“少爺你擦擦臉。”

    陸緘剛擦了臉,又一串水珠落在了他臉上,有一滴還在嘴邊,他終于有些怒了,惱怒地抬起眼來,只見林謹容又換了個方向,還是朝著他甩。

    長壽憤恨地道︰“四姑娘您干嘛亂甩啊?”話音未落,他的臉上也濕漉漉一片。

    “對不住啊,不知道你們站這麼近。”林謹容停下動作遺憾地看著那只鞋,怎麼就沒水可甩了呢?真想再扔進水里泡泡啊。她將鞋放在地上,迎著太陽曬著,擰了擰裙邊上的水,抱著膝蓋抬眼望天。

    陸緘皺眉看了看那只鞋,又看了看她那濕了小半的裙子,走過去遮住了長壽等人的視線,嚴厲地道︰“你就是不說,我也知道你定然是瞞著三舅母偷偷溜出來的。不但如此,荔枝和桂圓還是你的幫凶。”他打量著林謹容的神色,“清涼寺里念佛誦經的人是你吧?少字好個金蟬脫殼之計”

    他怎麼又會知道清涼寺?是了,他應該是從那邊來,老尼姑不放他進去,他才往這里來的。真是倒霉。林謹容的心情無限糟糕。眉眼也懶得抬,淡淡道︰“煩勞讓讓,別擋著我曬鞋。”

    陸緘果然讓了讓,也不看她,抬眼看著河道里歡快流淌的水,淡然道︰“我知道你看不慣我,雖然不知什麼原因,可我好歹也是你表哥,這事兒既然遇到了,就不能不管。”他頓了一頓,厲聲道︰“雖然你年紀小貪玩,但也該知道分寸。你一個女孩子,丟了丫頭瞞著大人獨自偷偷跑到這山野里來,站到河中玩耍,全然不顧安危,簡直就是個傻大膽你就不怕被人販子給拐走綁走?你曉不曉得後果會有多嚴重?那叫生不如死”

    他這話說出來,一直偷窺兼偷聽的苗丫兄妹倆不樂意了,鐵二牛粗聲大氣地道︰“這位表少爺說什麼呢?咱雖是鄉下人,可也曉得忠義二字,又怎會讓我家姑娘給人販子拐走綁走?要先問我手里的柴刀答應不答應”

    苗丫難得地和她哥站在一條線上,贊同地點了點頭︰“姑娘也不是一個人,有我們倆陪著呢,我哥還帶著刀呢。方才要不是你是表少爺,就砍你一刀叫人把你綁出去打一頓”

    長壽聞言,氣憤地朝苗丫揮了揮袖子,輕蔑地道︰“鄉下野丫頭,懂得什麼?主子說話哪兒有你說話的份?懂不懂規矩?”

    話音未落,就被一個小石子砸在膝蓋上,疼得他大叫︰“好個野丫頭”

    苗丫不屑地朝他吐舌頭︰“嘴巴放干淨點不然把你的牙齒打下來,叫你說話關不住風”

    林謹容突然很想笑,實際上她也笑出聲來了。苗丫和鐵二牛見狀,放了一多半心。看來四姑娘並不是很害怕這表少爺,也不樂意他們被這小廝給欺負。

    長壽被林謹容笑得惱羞成怒,又不敢沖林謹容發作,只得委屈地看著陸緘︰“少爺?”

    陸緘朝他揮揮手,示意他閉嘴,回頭對著林謹容道︰“你也別讓他們作怪,我管不了你,自有三舅母會管你。”

    林謹容的心咯 了一下,抬眼看著他︰“你要告我?你是不是男人啊?沒事兒學著別人告嘴管閑事。”

    陸緘板著臉道︰“我本來想給你一個機會改過自新的,但是你不需要。我總不能眼睜睜看著你這樣胡鬧,鬧出事兒來,又叫三舅母傷心。”

    這個人真做得出來的。有一年林慎之在外頭干了壞事,他替林慎之擦干淨了,他們姐弟二人都求他別說出去,他硬是不答應,說什麼不能再助紂為虐,從而告訴了林老太爺,林慎之被狠揍一頓,打得半個月起不來身,陶氏差點沒哭死。且不論那事兒他做得對不對,反正他做得出來就是了。林謹容冷笑︰“你還挺好心的。說吧,你要怎樣?”

    陸緘清了清嗓子︰“我剛才順著河道來,想過去看那邊的風景,但是找不到路,你如果答應下次不再亂跑,再幫我領路,我也不是不通情理,非要讓三舅母擔憂生氣。”

    林謹容抬眼看過去,但見兩片山崖夾著清涼河,清涼河過了鐵二牛設網的那個隘口,往下就開闊了去,水流也湍急起來,崖上有許多遒勁的山木和野花探出頭去,在微風里搖曳生姿。難得的清幽美麗。

    這貨早前大概是真的想管閑事,擺表哥的譜,後來就是純粹想利用她的害怕恐懼領他游山玩水吧?少字一輩子都當他自己最聰明呢。行這次就好好給你個教訓,看你以後看見我還敢不敢上來湊熱鬧。林謹容掀起唇角輕輕笑了︰“好說。”

    “苗丫,收拾好咱們走。”林謹容朝河里的兄妹倆招呼了一聲,忍著不適將濕鞋穿了。

    陸緘明知濕鞋穿著不舒坦,卻也不言語。他聽說林四這丫頭因為上次的事情不但挨了打,還被遣到了鄉下莊子里,他還以為不知有多難過委屈呢,誰知人家過得這樣暢快,根本沒放在心上。他早前看到那個蹲在石頭上笑得無憂無慮的林謹容,心里竟然生出了淡淡的嫉妒和濃濃的羨慕——有母親護著的人,才能把膽子養得這麼肥。

    從七歲那年成了林玉珍的兒子後,他從來,從來也沒有這樣快活過,不管隆冬酷暑,他都是每天很晚才睡覺,很早就起床,拼命讀書習字學才藝,在陸建新和林玉珍面前恪盡孝道,規規矩矩當好這個兒子的角色,為了不給親生父母添麻煩,他甚至不敢詢問來往于兩地的家奴父母親弟的情況如何。

    他已經忘了開懷大笑的滋味是什麼,更忘記了在親生母親的面前調皮搗蛋之後那種雖然害怕被罰,但是被打狠了還可以遍地撒潑,反過來不饒母親,要母親哄的滋味。因為他知道他沒有資格,他只是別人用來傳承香火的繼子,地位隨時岌岌可危。他像一匹上了戰場的馬,只許往前走,不能後退,只能比別人更好,不能比別人差,就算是差,也不能差太多。

    他最恨的是,林玉珍和陸建新看著他語重心長地說誰誰年紀輕輕就中了兩榜進士光宗耀祖,誰誰孝道感動天地,誰誰長袖善舞無數好人緣。但他只能沉默,他的反抗就是拼命努力讓自己變得更好更強,讓人挑不出錯來。

    他做得是很成功的,林玉珍那樣挑剔的人都很少能挑出他的錯,陸建新就算拼命想生出自己的兒子,也掩飾不了對他的欣賞和期盼,陸雲更是真心把他當同胞哥哥對待,家里的長輩兄弟們都看重他。可是他的親生父母不敢當著別人的面和他親熱,表示關懷,生母一看到他就眼淚汪汪,幼弟不和他親近,一看到他就跑得老遠。

    他不快活,但他卻是極驕傲的。他的才名不是浪得虛名,他是憑著自己的真才實學努力得到的。就是諸夢萼丈夫,也極喜歡他。但也就是這位諸夢萼丈夫,看出了他的不快活,硬勸著他往這里來游一游,散散心。寧靜美麗的景色,的確讓他的心情平靜了許多。

    可他遇到了這個從來對著他就沒有好臉色的林四。他的好心好意每每就是被她當做驢心肝來踩踏,既然如此,就讓她穿一回濕鞋子,走一回山道又如何?總能叫她記住這教訓,以後再不敢輕易跑出來頑皮。

    片刻後,苗丫上岸來,見到林謹容濕了的鞋襪,死活要拿她的給林謹容穿︰“穿我的,干淨的,今早才換的。病了怎麼好?”

    林謹容看著她那雙比自家的鞋子大了許多的鞋,低笑道︰“你怎麼辦?趿拉著我的鞋走?就這樣吧。”

    說話間,鐵二牛已經收好了半簍子活蹦亂跳的小河魚,又把網收好了放在腰間掛著,提起柴刀道︰“四姑娘,是要往哪里去?”

    “下游。”林謹容抿了抿唇,道︰“就從我們來時的那條路繞過去,我記得過了那道橋,風景極好……”

作者: 熊大嬸    時間: 2012-9-19 02:51 PM

第63章風景(二)

    聽林謹容說要從那條橋上過去,苗丫和鐵二牛不由對視了一眼,默然片刻,鐵二牛率先道︰“好,聽姑娘的。”

    幽靜的小道,蜿蜒著往山林里而去,湮沒在絢爛的桃花梨花之中,暖風拂動,吹落滿地繁花,偶然響起幾聲鳥鳴,越發顯得清幽寧靜。

    但有個聲音和環境十分不協調——林謹容的濕鞋子每走一步,就會發出“啪嘰”一聲響,引得眾人紛紛側目,陸緘淡淡地道︰“四妹妹這鞋子還會唱歌。”

    林謹容反唇相譏︰“二表哥真是雅人,這樣的聲音都能聽出音律之美來,回去後不妨作曲一首,叫做鞋子歌。”

    鐵二牛憋紅了臉,想笑又不敢笑,放慢了腳步;苗丫則輕輕握住林謹容的手,小聲道︰“姑娘,要不,就和表少爺說,我們先回去,讓哥哥帶他去好不好?”

    林謹容咬著牙笑︰“不用。我沒事兒。”

    陸緘也不管臉色明顯不好看的林謹容,自顧自慢吞吞地走著,偶爾還停下張望一下周圍的風景。

    長壽不過一個半大小子,對風景不感興趣,對鐵二牛的魚簍更感興趣——有種魚好奇怪,頭是扁平的,好像還沒鱗片,饒是他跟著陸緘從江南來,自認為比一般僕役更見多識廣,也從來沒見過。有心要問鐵二牛,又覺得丟臉。

    苗丫發現,冷哼一聲,掩住魚簍︰“看什麼看?沒見過魚啊?”

    “我沒見過魚?這麼長,這麼粗的魚我不知見識了凡幾”長壽撇著嘴比劃著︰“看看這簍子里的魚,能吃麼?不過一些爛魚爛蝦,手指寬的魚就要吃,餓瘋了吧?少字鄉下土包子沒見過世面的。”

    苗丫語塞,她的確沒見過那麼長,那麼粗的魚。

    林謹容淡然道︰“嗯,這魚就是我要吃的,我還真有點餓了,也沒見過什麼世面。”

    長壽一怔,勉強道︰“四姑娘,小的可不是說您。”可不知道林四姑娘原來是這麼討嫌佔強的人,只許她家的下人欺負他,就不許他回嘴。

    鐵二牛附在苗丫耳邊低聲說了兩句,苗丫立刻回道︰“長壽你吃過大魚算你厲害,但你可吃過這種桃花魚麼?看你那少見多怪的樣子,必然見都沒見過裝什麼裝”

    “桃花魚?”陸緘好奇道︰“你把魚簍給我看看。”

    鐵二牛並沒有立刻解開,而是去看林謹容的臉色,見林謹容板著臉不說話,便粗聲粗氣地道︰“表少爺,這魚髒污腥臭,莫要髒了您的手。”

    長壽“ ”了一聲,眼楮一瞪就要發話,陸緘淡淡掃了他一眼,他只得閉上嘴悶聲走路。

    在一片“啪嘰”聲中,幾人穿花拂柳,繞過幾道彎,終于又聽見了水響。林謹容抬頭對著陸緘一笑︰“就快要到了。二表哥,你說話算數的吧?少字”

    “當然算數。”

    “無論如何都不會和我娘說?不和別人說?長壽也不亂說?”

    陸緘看了林謹容一眼,認真道︰“不說。長壽不敢。他若是說出半個字,我打斷他的腿。”

    林謹容微微一笑︰“那好,今日的所有事情若是泄露半個字,叫你這輩子都考不上進士”她太清楚科舉對于陸緘的重要意義。不要說進士,最好是連舉子也別考上才好。

    今年秋天陸緘就要去府里應試,世人都樂意討個好彩頭,這四姑娘怎麼這麼刻薄呢?長壽急了︰“四姑娘,您怎能這樣呢?我家少爺可是好心來著。要是你們這邊的人自己說出去的,也要怪在我們少爺頭上啊?哪有這種道理?”

    林謹容淡然道︰“我怎麼啦?你不服啊?主子說話有你插嘴的份兒?誰家的規矩?我身邊人自不會透露半個字,我就信不過你們。”。

    長壽被她嗆得無話可說,呼哧呼哧喘小粗氣。這個四姑娘,比她那三個堂妹更難纏

    陸緘的嘴唇抿了又抿,終究是什麼都沒說,只平靜地道︰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他今日不拉著這死丫頭走遍這山,走得她鬼哭狼嚎,走到她苦苦哀求他放他回去,他就不姓陸一句話,他是出來游玩的,時間充足,林謹容卻是溜出來的,時間有限,看誰拖過誰。

    二人各自心懷鬼胎間,腳下已然轉過一個彎,但見一片瑩潤如碧玉的綠意帶著幽幽的涼意乍然傾瀉而來。

    清澈的河水如濺珠碎玉一般從高處唱著歡歌騰躍而來,到了這里,偏又緩了,化作一汪緩緩流動的碧玉。碧玉旁,一株參天的古樹新發的芽葉綠油油的佔據了半片天空,青苔野草青翠欲滴,不遠處的山崖上探出一枝開得正熱鬧的桃花,綠葉粉花,藍天白雲倒映在水中,道不盡的幽美明媚。

    林謹容雖然早前就驚嘆過一回,此時照舊忍不住又小小的驚嘆一回,再看陸緘的表情,雖然沒什麼大的變化,但是她看到,他的眼楮從來就沒有眨過。這說明,他果然被這景色給折服了。

    “很美吧?少字”林謹容微微一笑,指著不遠處的木橋︰“從這里走過去,前頭更美。”

    陸緘看過去,但見那木橋並沒有圍欄之類的物事,乃是由三四根胳膊粗細的木頭簡單搭建成的,木頭上長滿了濕滑厚重的青苔,木質已經被風雨侵蝕成了糟朽的深褐色,寬窄只容得一人通過,看著就挺危險的,好似一不小心就會滑落到水里去。那水也不知有多深?他一時下不定決心該不該過去,便試探著道︰“是一起過去還是一個個的過?”

    林謹容譏笑他︰“二表哥讀書讀傻了吧,這麼細的木頭搭成的橋,也不知在這里橫了多少年,風吹日曬雨淋的,內里只怕早就糟朽了,哪兒禁受得住我們幾個人?自然是要一個個的過去。”

    鐵二牛的嘴略微動了動,想提醒陸緘那橋右邊不好走,卻見林謹容黑黑的眼珠子盯著他,里頭還反射著綠色的光,雖然是周圍的綠色折射的,他卻覺著好嚇人,于是下意識地閉緊了嘴。

    說實在的,這條河對于他們來說真的算不得什麼,他和小伙伴們從前也會一個把一個折騰進水里,甚至于就在河水里打架。四姑娘要整人就整罷,水不算很深,里頭也沒石頭什麼的,大不了他下去救起來就是了。叫這個看起來很討厭的漂亮少爺和他那個鼻孔朝天的小廝跟班吃一回虧還是比較符合他的夢想的。

    苗丫卻是有些害怕,小心翼翼地問林謹容︰“姑娘,咱們出來許久了,再不回去只怕荔枝姐姐她們擋不住。讓我哥哥陪表少爺去吧,我們倆先回去。”

    “說話要算數。”林謹容安撫地握了握苗丫的手,朝陸緘一笑︰“我先過去”然後大搖大擺地上了橋,不露痕跡地避開苗丫所說要注意的右邊那根木頭,利索地走到了對面,望著陸緘挑釁地道︰“怎樣?二表哥是不敢過來了吧?少字不敢來就回去,今日的事情到此為止。”

    陸緘表面好似什麼都不在意,實則就是個禁不住激的。林謹容都能利索地跑過去,他還不能麼?即便是覺著林謹容必然不安好心,他也淡淡一笑,一撩袍子穩穩地上了橋。

    長壽忙道︰“少爺,慢點小的扶著你”

    林謹容淡淡地警告︰“我說過了,這橋不能一次過兩人的。”

    長壽唬得又縮回了腳。

    陸緘已然走到了橋中間,林謹容默默計算著。

    一、二、三、四、五、六,著“啪哧”一聲響,陸緘的身子猛地一歪,一腳踏空,歪來歪去尋找平衡之際,林謹容捂著嘴尖叫起來︰“小心橋要垮啦”

    “少爺”長壽尖叫一聲,也不管什麼只能容得一人通過之類的話,呼啦啦就沖上了橋,直朝陸緘撲將過去。

    “嘩啦啦”一聲響,“撲哧、撲哧”兩聲悶響,兩個驚慌失措的人影落入了碧綠如玉的水中,有根腐斷了的木頭差點沒砸在陸緘的頭上。

    落水不可怕,倒是那木頭險些砸著人看著真是可怕。苗丫和鐵二牛同時驚呼了一聲,鐵二牛立刻解下腰間的網和魚簍遞給苗丫,蹬掉鞋子,準備往下跳。這水雖然不算很深,到底也會淹死水性不通之人的。下面胡亂撲騰呼救的兩個人明顯都是旱鴨子。

    苗丫沒有去接漁網和魚簍,而是傻傻地看著河對面的林謹容。鐵二牛順著苗丫的目光看過去,只見林謹容立在那里,紋絲不動地看著在水里撲騰掙扎的陸緘。她的臉上甚至還帶著早前驚慌失措喊出那一聲時的誇張驚色,但是她整個人就是給人一種很冷靜,根本不害怕,還甚至于有點期待和享受的感覺,特別是那雙半垂的眼楮,仿似還帶著淡淡的笑意。

    不過是瞬息之間的事情,林謹容卻覺得過了千年之久。

    看到水里掙扎浮沉的陸緘,所有的關于冰冷的水的記憶,所有的委屈和憤怒鋪天蓋地朝她襲來。陸緘啊陸緘,你有沒有嘗過這種滋味?好受麼?是不是很害怕?是不是很絕望?是不是很委屈?



第64章憤怒

鐵二牛不喜歡這種感覺。

    對面站著的那個女孩子容顏依舊,卻不是平日那個溫和近人,一說話就笑眯眯,專問一些很簡單,很奇怪的問題,讓本來擔憂自己答不上,結果很輕松就回答上了的四姑娘。這個四姑娘,有點嚇人。或許是嚇呆了?或許是錯覺?因著四姑娘早前分明就是故意想引陸緘落水的一系列表現,鐵二牛很快認定她不可能是被嚇呆了。

    那是什麼呢?鐵二牛不及細想,他只是控制不住地生出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怒氣來,仿佛是他最喜歡的某件東西被人給砸碎了一樣。他生硬地抓住苗丫的手,把魚簍等物事統統塞進她手里,飛步向前準備跳水救人。

    與此同時,林謹容恍若夢醒,語氣倉促地喊了一聲︰“快快救人”她的神色間終于露出了一絲慌亂和害怕,她開始在周圍尋找是否有樹枝之類的東西。

    鐵二牛跳入水中之時,欣慰地想,四姑娘應該是被嚇壞了。所謂的有賊心無賊膽,就是這種了。

    水不是很深,水流也不湍急,鐵二牛水性很好,對這片也是極熟識的,救人並不難,很快就從後頭抓住了陸緘,把他推到了林謹容這邊的岸上——這里的地勢不同于早前捕魚處,更像是一條深溝,從水面到岸上,苗丫那邊少說也有兩尺半深,林謹容這邊稍淺,卻也有兩尺深左右。因而,拼命把陸緘拉上岸就成了林謹容的事情。

    由于救助及時,陸緘並沒有出現昏迷什麼的,但他顯然被嚇得不輕,臉色寡白,嘴唇發青,濕散的頭發貼在臉龐上,顯得十分狼狽。他一手緊緊摳住岸邊的泥土,一手緊緊攥住林謹容的手,大口喘著氣,回頭去看又折回去救長壽的鐵二牛。看到鐵二牛抓住了長壽,托著往這邊來了,他方才回過頭來靜靜地看著林謹容,握著她手的那只手也漸漸地收緊。

    有一瞬間,林謹容認為陸緘是非常想把她拉下河去的。他那麼聰明,前因後果一想就能猜到她是故意算計他的。可是那又怎麼樣?他沒有任何證據,之前她還反復提醒了他。長壽吃了虧,他卻是半點不冤枉,她還嫌不夠

    林謹容平靜地迎著陸緘的目光,平靜地道︰“二表哥,你用點力,不然我拉不上你來。”

    陸緘的睫毛慢慢地垂了下去,悶不作聲地配合林謹容的動作,姿勢絕對不優雅地爬到了岸上。林謹容沒問他有事沒事兒,直接松開他的手就去幫鐵二牛拉長壽上來。

    陸緘沉默地看著林謹容雖然已經開長,但還顯得很瘦小的背影,抿緊了嘴唇,神色意味不明。林謹容雖然忙乎著,卻也能感受到背後那兩道讓人極不舒服的目光。

    苗丫從另一個地方繞過來,見狀感嘆道︰“還好,還好……”話音戛然而止,她有些無措地看看面無表情的林謹容,又看看沉默的陸緘,害怕地悄悄往林謹容身邊縮了縮。後知後覺地想,大概他們所有人都要被罰了吧?少字

    長壽的水灌得比陸緘多,年齡更小,膽子也更小,上了岸就有些渾渾噩噩人事不省的,由鐵二牛弄出好幾大口餿臭的髒水來才算是哭出聲來︰“少爺,少爺,我這不是在黃泉下吧?少字算命丈夫不是說我要活到七十歲的麼?怎麼就死啦可憐您還沒中狀元呢”

    苗丫轉眼忘了憂愁,“撲哧”一聲笑將出來︰“你被水灌暈了吧?少字胡說些什麼呢?”

    長壽這才清醒了些,連滾帶爬地朝一旁的陸緘奔將過去,死死抱住陸緘的大腿驚喜地哭道︰“少爺,少爺,您還活著太好了,小的被嚇死了……您沒有什麼事吧?少字”邊說邊往陸緘身上到處亂摸。

    陸緘又惱又好笑,喝道︰“住手我好得很”

    “這活寶”苗丫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鐵二牛也是唇角帶笑,林謹容沒有笑,只垂眼看著那汪碧綠的水,一動不動。她現在只想離開這個地方,不要再看見這個人。

    長壽哭夠了,回頭指著林謹容︰“四姑娘,開玩笑也要個限度,都是你害的,算你運氣好,不然叫你吃不了兜著走……”

    “是我害的怎麼啦?”林謹容的情緒此時已然惡劣到了極點,掀了掀眼皮子,無比凶狠地道︰“拿命去抵啊是我硬拉著你們跟我來游山玩水的是我沒告訴你們那橋不好過,硬拉著你們過的是我沒提醒你們那橋不能上兩個人,硬拉著你主僕二人一同上橋的還是我把你們推下河里去的我還見死不救呢鐵二牛,你是沒事兒做了吧?少字誰叫你拉他們起來的?走啦還等著人家謝你啊?”說完轉身就走,苗丫見狀,趕緊跟上。

    “你,你,你……少爺,四姑娘她,她……”長壽的腦子還不太靈光,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林謹容的話,但就是覺得自己吃了大虧,不狠狠還回去就是對不起少爺,對不起他自己。

    “不要說了。是我硬拉著四表妹來這里游玩的,也是我自己要過橋的,還是你不聽勸,我們二人才一同掉進河里的。”陸緘止住長壽,起身對著鐵二牛深深一揖︰“二牛兄弟,多謝你的搭救之恩。”

    鐵二牛早前沒有提醒他那橋有問題,本來就做賊心虛,此刻得了他這一禮,臉一下子就漲得血紅,連連擺手道︰“我,那個,我,本來就是應該的,表少爺不要多禮。”然後摸著頭道︰“到底是春天,涼著冷,趕緊換衣服去罷,要不會病的。”

    長壽嘟噥︰“去哪里啊?我們的行李都在諸丈夫家,難道這樣子回去?好幾里路呢,走回去都已經風干了吧,不病才怪我倒是無所謂,我家少爺要考功名的,可耽擱不得。”

    諸丈夫家的確比自家莊子里遠得多,可是沒得四姑娘的吩咐,他也不敢做主。鐵二牛摸著頭不知該怎麼辦,只見苗丫又折了回來道︰“二哥,姑娘讓你找條近路先把表少爺領回莊子里去,直接就找太太,再請水老丈夫開服湯藥。”

    鐵二牛見陸緘沒有表示反對,心里松了一口氣,問苗丫︰“那你們呢?”

    苗丫不自在地道︰“我們還要先回清涼寺呢,出來這麼久,荔枝姐姐她們該急了。”

    鐵二牛前頭引路,長壽擠眉弄眼地和陸緘低聲道︰“少爺,等會兒舅太太問起來,我們就說……”

    陸緘冷冷地道︰“你忘了,我答應過不說的。”

    長壽郁悶道︰“我們只是說不泄露四姑娘偷溜出來在河里玩的事情,又沒說她害得你差點沒了命都不能說。”

    林謹容早前說的是,今日的事情都不許說出去,而且說了她害他掉進河里去不是照舊得扯出她偷溜出來玩的事情麼?她早就已經算計好要讓他出丑的了吧?少字陸緘心情很不好︰“不要你多嘴,等會兒我怎麼說你就怎麼聽。”

    壽委屈地閉緊了嘴。

    鐵二牛一直豎著耳朵聽,聽到陸緘說不會告狀,一顆心方才放了下來,轉而厚著臉皮問陸緘︰“表少爺,等會兒見了我家太太,該怎麼說才好?”

    陸緘平靜地道︰“就說我游山玩水,走到此處橋塌了,不小心掉進了河。你剛巧遇到,救了我二人就行了。”他的目光落在鐵二牛腰間的漁網和魚簍上,心想這話應該不會有破綻。

    他這樣平靜淡然,還教自己怎麼說話應對,鐵二牛心里越發愧疚,摸著耳朵道︰“表少爺,你莫怪我家姑娘。她心腸很好的,是想和你開個玩笑,只是年紀還小,拿不住輕重而已。她曉得我和苗丫都會水,不會有大礙……”

    陸緘還沒說話,長壽就爆發了︰“她心腸好?你哪只眼楮看到她心腸好?再有她惡毒的人沒有了。不會有大礙?你沒看到那爛木頭差點沒砸上我家少爺啊?砸壞了她賠得起麼?我家少爺可金貴著呢……”

    鐵二牛又尷尬又憤怒,尷尬的是的確出了險情,憤怒的是說林謹容惡毒。林謹容的心腸分明就很好,從來不會為難人。于是他也對長壽怒目而視︰“你哪只眼楮看到我家姑娘心腸不好?我家姑娘明明就叫你別往橋上跑的,你偏不聽就是你害了你家少爺,這會兒還要推給我家姑娘。哪兒有這樣便宜的事情?”

    “我害的?”長壽一挽袖子,就要去推鐵二牛︰“你再說一遍”

    陸緘皺眉道︰“長壽,閉嘴退下”

    長壽委屈地住了手,鐵二牛自然也不會再纏著他。三個人都是沉著臉悶著聲走路,身上的濕衣濕鞋被冷風一吹,都在打顫。鐵二牛是個不肯吃虧的,故意問陸緘︰“表少爺,濕衣服濕鞋子穿著不好走吧?少字”

    長壽又要發蠻,陸緘卻平心靜氣地回答了一聲︰“是。很冷,很不舒服。”

    行至一半,忽聽前頭有腳步聲傳來,緊接著,一個少年出現在小路盡頭,腳步匆匆,東張西望。

    鐵二牛看到來人,驚喜地喊道︰“三少,我們在這里。”

    那人趕緊跑過來,看到三人的狼狽樣並不驚奇,只道︰“四妹妹讓我來接你們。”

作者: 熊大嬸    時間: 2012-9-19 02:54 PM

本帖最後由 chenliping3410 於 2012-9-21 10:48 PM 編輯

第65章舊事

    林謹容沉默地和智平、智清二人道了別,將紫羅面幕戴上,領著幾個婆子和明顯是鬧了矛盾的荔枝和桂圓回了莊子。

    才進了門,就見早前被她遣去尋林世全的苗丫「刺溜」一下從門旁陰影裡鑽了出來,一邊朝她擠眼楮一邊道︰「姑娘,來客人了。陸家表少爺帶著小書僮遊山玩水,不期那橋腐朽塌了掉入河中。我哥哥去捉桃花魚兒恰好遇到,救了他們。這會兒太太正陪著表少爺說話,讓您回來就過去。」

    看著苗丫那笑嘻嘻的輕鬆樣,林謹容就曉得陸緘沒把事情的真相說出來。卻並不立即就去陶氏那裡,而是自顧自回了屋,對著窗外那株已經凋謝發芽的臘梅樹發呆。

    「姑娘若是不想過去,不如洗個腳睡上一小覺,我去和太太說您累了,吃晚飯再過去?」荔枝不知林謹容今日在外遇到了什麼事情,但看到她沾滿泥土的濕鞋子和陰鬱的表情,也能猜到不會好到哪裡去。後來又見她把苗丫打發出去找林世全,就又猜到了幾分——多半陸緘主僕落水和她有關。這會兒見這林謹容這樣子,下意識地就猜她是不敢過去。

    謹容這會兒的確也不想過去見到陸緘那張臉,她需要平復一下心情。再加上折騰了許久,爬高下低的,的確也是累極了,頭挨著枕頭沒多會兒就睡著了。

    陰沉沉的天,幹得硬白的地,枯黃的蘆葦,在冷風中默然矗立的江神廟,四處奔逃哭號的災民。

    刺眼的雪地裡鮮血滿目,一片血紅。

    荔枝在拚命地喊︰「快跑,快跑……」

    她拚命的逃,拚命的逃,腳好痛,胸口如同有一團火在燒,燒得五臟六腑和咽喉都在抽痛……

    「嘶……」林謹容疼得坐了起來,有些迷茫地看了看周圍的環境。

    日影西斜,窗外綠意盈然,窗下有鋪著石青色半舊萬字不到頭錦席白籐坐榻,角落裡的青瓷刻花卷草紋香爐在吐納著百花香,條桌上的聳肩美人瓶裡桃花燦爛,一切都在告訴她,她是在自己的屋子裡。

    她輕輕舒了一口氣,下意識地擁緊被子,盯著被面上的梅花紋發呆。她近來忙著莊子裡的事情,已經很少想起從前的事,可剛才這個夢,卻是如此的真實,甚至於半點夢裡常有的變形扭曲都沒有。

    她竭力不想去回那場景,那場景卻總是固執地浮現在她的眼前。

    在等候陸緘的那幾天是她印象中兩世加起來最為寒冷的幾天。每天總有等船的災民不顧守江神廟廟祝的阻止,把江神廟中能夠生火御寒的東西拆個乾淨。把江神像身上穿著的衣服和帳幔撕下來墊著蓋著,把木門、窗戶、供桌統統拆下,就在大殿裡燃起火堆。在火堆上煮湯熬藥烤餅,四處充斥著怪異的味道和孩子的哭聲,老人們高一聲低一聲的哼哼聲,以及男人們的怒罵聲,女人們低低的抱怨聲。

    她和荔枝算是幸運的,不用和那些人擠。不外出的時候,她們就躲在江神廟那間隱蔽的雜物間裡,廟祝和他的養女把門一鎖,堆上幾堆乾草,外面的世界就完全和她們兩個隔絕開來。雖然沒有取暖的火盆,小床上的被褥也很單薄,但是主僕二人緊緊靠在一起,卻也並不冷,也不用擔心誰會來侵擾她們,飯食雖然不好,卻能吃飽,她真的很滿足了。

    只是她總是很擔心,看到無數人拖家帶口來了又去,總也看不見一張熟悉的面孔,也就無從打聽家裡人和陸緘的情形。直到那一天早上,她們的眼楮都看酸了,才終於看到一張熟面孔,那是一個叫陸績的陸家旁支子弟。

    陸績雖是旁支子弟,家中貧寒,之前卻也經常去陸家走動的,直到陸綸身死,陸家很長一段時間都關門不納客,這才不見他去了。她和陸績雖沒甚交集,只是見過幾次面,可在這樣風雨飄搖,人人自危的時刻,見了熟面孔兼族親心裡總是比平時更歡喜幾分,更親切幾分的。

    她驚喜地讓荔枝把陸績請過來相問。

    陸績看到她們主僕的時候,明顯吃了一驚︰「二嫂怎會在這裡?」

    她滿懷希望地同他打聽家裡人和陸緘的消息,陸績很乾脆地告訴她,只知道林家也遭了災,但是沒見著林家人。說到陸緘的時候卻瞄著她遲遲不語,許久才嘆息道︰「二嫂,情況危急得很,匪兵馬上就要殺過來了,你還是不要等了吧,不如先跟我走,慢慢又和二哥匯合。我雖然不才,也沒甚本事,好歹也能顧得你們兩個弱女子的周全。」

    她向來比較笨,聽不懂話裡的含義,只是搖頭︰「不行,我答應過要等你二哥的。他要是找不到我,怎麼辦?」

    「二嫂啊……」陸績長嘆了一聲,搖搖頭,欲言又止,滿臉的同情。

    她下意識地覺得害怕,心裡揪緊起來,顫抖著聲音道︰「怎麼啦?」

    陸績嘆道︰「沒事兒,沒事兒,你們先同我走就是了,躲過這場災難,我再幫你找二哥。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匪兵來了可嚇人。」

    他越是不說,她越是害怕,以為陸緘是遭了不測,苦苦哀求他一定要說。

    「我實是不忍心和你說……可是二哥的做法真不地道,我親眼瞧見,他帶著三伯父和三伯母坐著驢車往另一條路去了,這會兒怕是已經過江了。」

    這個消息,猶如晴天霹靂。震得她的腦子裡頃刻間一片空白,她不信,明明他把身上大半的錢和值錢的玉珮都給了她,又重金托付廟祝照顧她,還請廟祝幫忙找船家的,他怎可能就這樣扔了她走了?難道那錢和玉珮是留給她生活的?那條船也是幌子?他其實是要她相信他一定會回來?

    之後她只看到陸績的嘴唇不停地動,好像是在安慰她,又好像是在勸她和荔枝趕緊跟他走。荔枝拉著她使勁搖晃,大聲喊她的名字,她勉強聚攏精神,抱著最後一分希望問陸績︰「除了你看見,還有誰?」

    陸績苦笑︰「二嫂,我早前不敢和你說就是怕你不信。看吧,果然不信了吧。可我憑什麼騙你啊?我問你,我二哥是不是穿件天青色銀鼠出鋒的袍子,腳上是烏皮靴,頭上戴個青色結帶巾?」又隨手抓過他身邊的同伴︰「我問你,前日我們是不是看到陸二哥陪著兩個老人坐著驢車往南邊那條路去了?」

    他那同伴她雖不認識,但那人的表情卻是萬分地肯定︰「沒錯兒,我們親眼看到的。還喊他來著,他假裝沒聽見。」

    荔枝顫抖著聲音道︰「會不會看錯了啊?」

    「看錯了?」陸績冷笑︰「我們是親戚,不是仇人,我騙你們做什麼?願不願意跟著我們走,是你們的自由。我是看在都是族人,你們又是兩個弱女子的份上才肯管這閑事兒,不然我是吃多了吧?少字」

    他的同伴忙上前打圓場︰「何必生氣呢?嫂夫人不妨好好想想吧,匪兵真的馬上就要來了,再不走就來不及了。你們兩個單身女子,夫人'>又年輕貌美,若是沒有人護著,怕是不好周全,這裡已經沒有船了,我們有馬,可以到前頭的縣府去坐船……」

    她拒絕了他們。

    陸績又勸了兩回,勸不動,逕自走了。

    她靠在荔枝的肩頭上哭不出來。荔枝安慰她,說興許是看錯了或者是陸績騙她也不一定。可是她想,怎會看錯呢?她和陸績也是無冤無仇,她想不出陸績為什麼要騙她,有什麼理由騙她。可她還是想再等等。

    她和荔枝一直等到黃昏,等到雪落滿地,等到人越來越少,終於也沒等到陸緘。等來的是匪兵,等來的是死。

    到此為止林謹容疲倦地揉了揉額頭,翻身下床,禁止自己再往下想。

    桂圓從聽到動靜,忙笑嘻嘻地走進來,笑道︰「姑娘,太太已經讓人過來問過兩次了,您睡得好麼?」

    林謹容悶悶地道︰「問什麼?」

    桂圓就沒停止過笑︰「問您怎麼還不過去呀?是不是身子不舒服,要不要請水老先生來扶脈。」

    「我很好。」林謹容一想到自己早前因為月事不調,請水老先生開的那難吃無比,有麻又酸又苦的藥就忍不住打了個寒顫。難怪當初林三老爺會抱怨藥難吃,果然是很難吃。真難為陶氏這樣長年累月地吃,還眉頭都不皺。

    「表少爺著了涼,水老先生開了方子,他們要在咱們莊子裡住兩日呢。太太向表少爺打聽諸先生的事情,聽那意思,好像想讓咱們七少爺也跟著諸先生讀書似的。」

    這丫頭,連陶氏和陸緘說什麼都清楚,百分百在自己睡著的這段時辰裡就一直在陶氏的院子裡出沒,光顧著去看陸緘了。林謹容不悅地皺了皺眉頭︰「那也是好幾年以後的事情。七少爺還這麼小,不過剛開蒙,諸先生不會收的。」

    她當初聽鐵槐家的提起諸夢萼時就已經想過這事,但考慮到林慎之年紀太小,跟著林老太爺更好,要拜師也是十歲以後的事情,也就沒有提。



第66章直接

桂圓半點沒注意到林謹容的情緒,只顧著自己開心︰「要說表少爺真是倒霉,清涼山上那麼多路,他怎麼偏偏就走了那一條路,那橋怎麼偏偏就塌了……哎呀,聽人說,鐵二牛遇到他們倆的時候,長壽幾乎都要嚥氣了。不過他們還真是福大命大呢,要是鐵二牛不去為您抓桃花魚,他們被淹死都沒人知道,姑太太還不得哭死?」她的思維跳躍極快,從陸緘遇險突然又轉到了陸緘的文采功名問題︰「姑娘,聽說諸老先生誇讚表少爺的文章,說他一定能考上呢。」

    林謹容垂眸穿衣洗漱,並不答話。她當然知道陸緘能考上,吳襄也能考上,而且吳襄比陸緘還考得好。

    荔枝托著一盞桂花湯進來,見狀忙道︰「桂圓,那迎春花的鞋樣你放哪兒了?怎麼找不到?早前春芽姐姐來問,想借去繡一雙呢。」

    桂圓果然止住聒噪,跑到外面去翻鞋樣。

    林謹容輕輕嘆了口氣︰「總算是清淨了。」

    荔枝把桂花湯遞進她手中,低聲道︰「姑娘,今日出了什麼事?我看苗丫鬼鬼祟祟的,總往西跨院那邊跑,然後又跑外頭去和她二哥嘀嘀咕咕的。那長壽見了苗丫,就和個鬥雞似的。」

    林謹容接過湯喝了,輕描淡寫地道︰「沒什麼,就是我在河裡玩,不巧被他主僕撞破,他要我陪他遊山玩水,我只得答應,接著他運氣不好掉河裡了。其間長壽和苗丫鬥了幾句嘴。」

    她說得輕巧,荔枝卻倒吸了一口涼氣,正要再深入挖掘一下,林謹容已經放了碗盞,起身道︰「走罷,去太太那裡。」

    陶氏閑極無聊,正和龔媽媽一起逗弄留兒,見林謹容進去就讓乳母將留兒抱下去,拉著林謹容上下打量,又去探她的額頭︰「一回來就睡了,可是哪裡不舒服?」

    林謹容側身挨著她坐了︰「沒什麼,不過是溫泉水泡多了,有些疲軟,才一進門眼皮兒就和粘著了似的。」

    荔枝在一旁賠笑道︰「姑娘怕是春困呢。」

    陶氏試著林謹容的體溫正常,也就不再追究,只吩咐道︰「什麼事都是過猶不及,以後少泡久了。」

    林謹容應了,抓起一把松子慢慢兒地剝︰「聽說二表哥要在我們這裡住兩日?這樣不好吧?少字他不是來拜訪諸先生,跟著諸先生學本事的麼?姑母話多不講理,要是給她知道,指不定還會說咱們耽擱他的學業。」

    陶氏皺著眉頭看了她一眼,嘆道︰「你這個孩子,平日裡挺懂事的,怎麼這話聽著不對味兒?諸先生那裡我自然有交割。他和咱們是正經親戚,不在我們這裡養病,難道還要去麻煩諸先生?你姑母雖然脾氣不好很不講理,但若是這樣她都要找話說,以後也就再無人敢接待她家的人了。」

    林謹容埋頭苦剝松子,沒有吭氣。

    陶氏又喜滋滋地道︰「我剛才問了陸緘,諸先生平易近人,對上門求學的學子很是關照。我就想,將來讓你七弟也來跟著諸先生學點本事。他答應引薦呢。」

    林謹容把剝好的松子遞過去︰「哪兒用得著他引薦?他都是別人引薦的吧?少字等七弟大了懂事些,請祖父領著他直接來就是了,諸先生連佃戶家裡的孩子都肯教,難道還會拒絕七弟?」

    「那倒也是。這會兒說這些還太早。」陶氏早前光顧著高興了,還沒想到這個,遂道︰「來者是客,你去看看你二表哥。問他晚飯想吃什麼?」

    林謹容沉默片刻,起了身。

    龔媽媽看著她的背影,低聲同陶氏道︰「太太,老奴看著四姑娘似是極不喜歡表少爺。」

    陶氏嘆道︰「你忘了囡囡被老太太打,受委屈是為著什麼了?雖然她沒細說,但我能猜到她出了那種風頭,林玉珍肯定不會讓她好過,不喜歡他家的人不奇怪。」又輕嘆了一聲︰「這孩子其實沒林玉珍那種討厭勁兒。真是可惜了。要是我,殺了我我也不會把自己的孩子平白給人的。」

    龔媽媽笑道︰「太太又說這些有的沒的,這是各人的命,半點由不得人的。」

    西跨院裡的結構和東跨院的差不多,只種的樹不同,一株是杏花,一株是木槿。此時杏花盛放,映著夕陽,半院嬌艷。陸緘一身素衣,獨自坐在樹下竹椅上看書;不遠處春芽蹲在廊下煽火熬藥;正房大門敞開,依稀可見長壽在裡面收拾行李。

    林謹容立在門口輕咳了一聲,生硬地道︰「二表哥,聽說你病了,我娘讓我來看你,問你晚上想吃什麼。」

    陸緘抬起頭,審視地看著林謹容,好一會兒才緩緩收了手中書卷︰「過來坐。」

    林謹容默了一默,緩步過去,在石凳上坐了下來。

    陸緘沒有看她,而是看向對面院牆上的一處泥污道︰「為什麼?我記不得我得罪過你或是你家的人。」

    林謹容沒有回答,事實上她想說的很多,卻不知該怎麼說。她沉默地盯著牆上那道越來越淡的夕陽光影看,一直到看不見了,方才道︰「不為什麼,就因為你看上去很惹人討厭。」

    「姑娘……」荔枝在身後輕輕扯了扯她的衣服,林謹容不理,繼續道︰「我每次遇到你都要倒大霉。沒有人會喜歡和掃把星在一起,所以我希望你能離我遠一點兒,你明白了麼。」

    「嘶……」荔枝倒吸了一口涼氣,害怕地看著陸緘,生怕陸緘會當場發作。因為以林謹容剛才的表現,已經算是非常失禮了。假如早前陸緘落水還是林謹容導致的,陸緘怎麼發作都不為過。

    陸緘卻只是垂下睫毛,許久都沒有說話,臉上神色未明。

    林謹容並不奇怪於他的沉默,只問︰「你想吃什麼?我還要和我娘交差。」

    陸緘這才抬起眼來看著她︰「油酥桃花魚。你族兄說很好吃。」

    你也配?林謹容一怔,隨即冷笑︰「那魚是我的。」

    「油酥桃花魚。」陸緘很肯定地重複了一遍︰「你不說,我就讓春芽去和三舅母說。也許明天、後天我都會想吃。可能鐵二牛和苗丫也會很樂意去替我抓魚。」

    林謹容冷笑︰「你威脅我?」她自己是無所謂,大不了以後被牢牢看起來。但這件事對於鐵二牛、苗丫、荔枝等人來說卻是兩回事。

    「我只是想吃桃花魚。」陸緘淡然拿起書,繼續看書,不再理睬她。

    話不投機半句多,林謹容也不多言,起身往外。

    出門正巧遇到林世全抱著留兒游過來,朝她笑道︰「四妹妹,正好的,有件事我要問問你。」

    林謹容忙道︰「三哥有什麼事兒?」

    留兒細聲哼唧起來,林世全一邊拍著她的背哄她,一邊道︰「就是那塊鹽堿地的事。我看人手有多餘的,不如撥幾個去把溝壩早日修築起來,等天河水來了,多灌上幾次,也好早點種莊稼。但不知這溝壩要怎麼建造才好,我問嬸娘,嬸娘說是你的地,讓我來問你。」

    還早著呢,這於田的事兒的確不是只靠一家一戶之力能成的,這會兒開始修築溝壩是一件不明智的事情。一來成本會變高;二來以後她再想買同樣的地就費力了。林謹容一笑︰「這個暫時不急,待我尋人去打聽一下別處的溝壩怎麼建,咱們再動手。三哥有空不妨多看看書,別總想著幹活兒,以後的日子長著呢。」因見留兒越哭越厲害,便道︰「怎麼啦?」

    林世全皺起鼻子來︰「哎呀好臭,怕是拉屎了。」

    「留兒是個愛乾淨的姑娘,不舒服了呢。」林謹容伸手去接︰「待我抱去給乳娘罷。」

    林世全也不推辭,將留兒交給她,有些猶豫地道︰「四妹妹,有句話我不知該說不該說。」

    林謹容一笑︰「三哥有話直講無妨。」

    林世全掃了一眼西跨院的門,輕聲道︰「到底是親戚,他將來若是考取了功名,對七弟也是有些好處的。」

    林謹容沉默片刻,朝林世全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來︰「知道了,謝謝三哥提醒我。」

    林世全轉身進了西跨院,和陸緘打招呼︰「陸二哥感了風寒就不該坐在院子裡吹涼風。風寒這種事情,可大可小,拖久了也會成大病的,耽擱了你考試,那就不好了。」

    陸緘放了書道︰「不過小病,沒有大礙。」

    林世全笑笑,在林謹容早前坐過的石凳上坐下,道︰「請不要和我四妹妹見識,她只是個小姑娘。她早前受了氣,所以見了你難免有些小脾氣……」

    陸緘垂眸一笑︰「我知道。」

    林世全還是有些不放心。有些人嘴裡說得好聽,誰知道心裡在想什麼呢?於是特意問陸緘︰「這附近的風景真不錯,我同我三嬸娘說過了,可以領你四處走走看看,想拓碑也行的。」

    陸緘早前曾在林家聽說過林世全兄妹倆的事情,自是知曉林世全是維護林謹容的意思,當下淡然一笑,算是答允。
作者: 熊大嬸    時間: 2012-9-19 02:55 PM

第67章嫣紅(一)

    卻說林謹容回了陶氏的屋子,倒是再沒做出什麼明顯的反感陸緘之類的行為表情,只同陶氏回道︰“二表哥說他要吃油酥桃花魚。”

    “油酥桃花魚?”陶氏顯然覺得有些匪夷所思,隨即搖頭輕笑︰“我還擔心他養得嬌,病了要忌口,或是有特殊喜好什麼的。既如此,就讓鐵槐家的做幾個鄉野小菜,給他換換胃口。”

    她的擔憂不是沒道理,據她所知,林玉珍夭折過太多孩子,所以在起居飲食上對陸緘和陸雲那是周全到了極致。

    龔媽媽突然想起一件事來,笑道︰“太太,說起姑太太養這雙兒女,那也真是不容易。”

    陶氏這些日子閑得牙疼,聞言忙問︰“怎麼說?”

    龔媽媽小聲道︰“黃姨娘不是和姑太太身邊的方嬤嬤交好麼?方嬤嬤上次過年的時候跟著去拜年,往黃姨娘那里去坐了坐。就提起上次咱們姑娘斗茶和吹塤的事情來,恰好給小丫頭聽見了,就多嘴說給我聽……”

    說到這里,她頓了頓,越發壓低了聲音︰“其實也不怪姑太太生氣。您知道,姑太太自來是個極好強的人,最不能容忍別人道一句不好或是不如人。她只得表姑娘一個親骨肉,自是希望表姑娘極有出息的。方嬤嬤講,表姑娘還握不住筆,拿不穩針的時候,就已經開始學字學女紅,每次姑太太出門做客都要帶在身邊,一舉一動不許有任何不妥。再大些兒了,就請了名家來教導,琴棋書畫,針黹女工,一件不許落下,務必要出類拔萃,比別人強。表姑娘也是個心高氣傲的,冬練三九,夏練三伏,十分刻苦,這才有了現在的模樣,就盼著那一刻彰顯才名,將來說一門好親呢。”

    陶氏對林玉珍的品性清楚得很,早前二人之所以不和睦,一是因為她容貌比林玉珍強,文采不比林玉珍差;二是因為她眼里容不得沙子,不似周氏那般圓滑,不學羅氏那般諂媚。所以二人彼此不服氣,看不順眼,經常對著干。比容貌,比才氣,比丈夫各有輸贏高低,可說到這兒女緣,她二人真是半斤八兩。

    但無論如何,她雖然受盡委屈,終還有兩個女兒和一個親兒傍身,三個孩兒都和她一條心,聽話乖巧。林玉珍卻是只得一個女兒,陸緘這個用來撐門戶、只能算半個的兒子還是從別人那里搶來的,得日夜防著他生出異心,日夜防著被人家搶回去;又要操心陸建新那些嬌滴滴的小妾們什麼時候不小心生出一個兒子來,就母以子貴,母子同心妨害了正室的利益;還得防著陸家另外兩房算計大房的財產,嚴防死守。所以,林玉珍過得真是很心苦。

    人到了這個年紀,要比的就是兒女,陶氏才不同情林玉珍,有些得意地笑道︰“其實是她太為難自己了。兒孫自有兒孫福,看看,我可從來沒有硬逼著孩子們做什麼,學什麼,阿音照舊得體能干,有一門好姻緣,囡囡的才氣更是擋都擋不住小老七輕輕兒就得了他祖父的疼愛,可是我硬逼出來的?”

    林謹容看到陶氏那得意樣兒,暗道前世她還真不比林玉珍好過多少,三個兒女,只成功了一個,一個窩囊早死,一個紈褲不成器,卻也不說什麼,只順勢勸道︰“既然母親能夠這樣想,那就更好了,好日子都是自己過出來的。何必硬逼別人,又苦逼自己?”

    陶氏聞言,笑容稍斂,輕輕拍了拍林謹容的頭,道︰“這丫頭,自滿了十三歲之後,越發像個老迂夫子,又說教起我來啦。知道了,知道了,安排晚飯去讓他們取那套粉彩桃枝碗碟來用。”

    林謹容在外間指著荔枝等人布桌,還聽見龔媽媽在里頭八卦︰“要說這表姑娘,還真是有姑太太那不服輸的性情。整個冬天里,都在苦練茶藝,苦練吹塤,她屋子里的丫頭婆子們喝茶都喝飽了……”

    陶氏大拽拽地道︰“要我說,她與其弄這些中看不中用的東西,不如來學學我閨女怎麼理家待人,她永遠也別想超過……”

    林謹容聽得十分好笑,同樣的事情,落到她身上就是才氣橫溢,落到別人身上就是中看不中用的東西,自家這個母親可真是讓人沒話說,護短算是護到了極致。

    荔枝聽得分明,小聲道︰“姑娘,看表姑娘這勁頭,只怕遲早還要再找您比試的。”

    已然走了第一步,自不怕第二步,林謹容淡然道︰“我隨時奉陪。”

    剛布好碗筷,飯菜就送了來。鐵槐家的整治鄉野小菜果然有一套,焦黃鮮香的油酥桃花魚,涼拌香椿,醬爆梨花蒂,醬香核桃花,油浸浸的咸鴨蛋,新點的菜豆腐,油潑辣子香蔥蘸水,配著粉彩桃枝碗碟,嬌媚清新,讓人食指大動。

    林謹容指派苗丫︰“你去請三少爺和表少爺過來吃飯。”

    苗丫迅速往後退了退,使勁搖頭︰“我才不要見長壽。他一看到我就惹我,我一回嘴我娘就要掐我耳朵。”

    桂圓忙道︰“姑娘,奴婢去罷。”隨即快步出了門,走到轉角無人處站住了,小心翼翼地理了理鬢角那朵珠花,又整整裙子,從懷里摸出一盒胭脂,將指尖抹了一點往唇上擦了,方又繼續挪動步子。

    西跨院中,傍晚的涼風把石桌上的書頁卷起來,林世全看著頁扉上那顆小小的印章笑道︰“是諸丈夫家的書罷?早前我也在諸丈夫的私塾里讀了兩年書。”

    “是,諸丈夫借我看的。”陸緘沉默片刻,忍不住問道︰“何不繼續讀下去?有丈夫指點,不愁沒有功名。若有難處……”

    林世全見他同情自己,不由哈哈一笑打斷他的話︰“非也,不是我想讀而不能讀。丈夫早就說過我雖有恆心,卻無慧根。既然如此,何必強求?我現在就想把妹妹養大,為她掙一份體面的嫁妝。”

    陸緘眼里閃過一絲贊賞,笑道︰“有志者事竟成,你一定能成”

    “那是一定的。”林世全話鋒一轉︰“陸二哥從外地來,可曾聽過這築壩於田之事?”

    陸緘答道︰“聽過,去年春天,京東有崔提舉征用民工,隨地形築堤,借灞水於田八萬傾,盡成膏腴之地,民眾得利極大。”

    林世全心中一動,沉吟道︰“我平洲的鹽堿地不少,光是北面就有幾十傾,西邊還有上千傾,為何無人如此?”

    陸緘聽他提起這個問題,神色也嚴肅起來,認真道︰“平洲離渚江太遠,要把河水引來不容易,非一家一戶之力能成。除非上頭真動了心思去做。”

    林世全忙道︰“非得渚江水不可麼?難道尋常的河,好像似你來時路上見到的那條河不行?”

    “那河還是太小,充其量只能作為引水排水的河渠而已。”陸緘見林世全滿臉的可惜,隨口道︰“怎麼,有人要於田?我來時見著那河邊正好有一大塊鹽堿地。”

    林世全替林謹容可惜得厲害,本想告訴他是林謹容的地,話已到口邊,又覺不妥,轉而笑道︰“我就是聽人說了這於田之事,覺著這鹽堿地白白放著真是太可惜了。要是上頭趕緊下命征發民夫建築渠壩就好了。”

    不直接回答,那就是有了。陸緘淡淡一笑︰“是太可惜了,但此任提舉年已老邁,又極迂腐,只等任期一滿就可致仕享福,恐怕在他的任期內,這兩三年間都不會有多余的舉動。且看下任提舉是否熱衷農事,真想為百姓做點實事。”

    也就是說,林謹容這塊地還得等著撞大運才能成良田?林世全不禁暗自嘆息了一聲,勉強打起精神朝陸緘一揖,贊道︰“陸二哥真是博聞廣識,受教了。”

    “林三弟謬贊。我是有一位師兄熱衷農事,和我說了不少,恰好知道罷了。”陸緘起身回了一禮︰“不知你是聽何人說起這於田之事的?我自回到平洲,還是第一次聽人說起這事兒。”

    聽他說了這許多,總不能連這個問題都不回答,林世全無奈,只得道︰“聽四妹妹隨口提的。我就記在了心上。”

    緘修長白淨的手指在石桌上輕輕敲擊了兩下,淡淡地道︰“她知道的東西可真不少。”

    “那是,她什麼都好奇,認識的野菜野草恐怕比我還多。”林世全輕笑一聲,眼角瞥到一個水紅色的身影在院子門口一晃一晃的,念著馬上就是飯點,猜是丫頭們來請吃飯,看到自己二人說話不敢隨便打擾,便道︰“是誰在那里?”

    那人方走進來,臉上堆滿了笑蹲下行禮︰“奴婢桂圓見過表少爺,三少爺。晚飯好了,太太請二位過去吃晚飯呢。”

    林世全也就請陸緘︰“陸二哥請,鐵媽媽做的家常菜別具風味,你平日吃不到的。”

    陸緘正要去收書,桂圓已然湊了過去,笑道︰“表少爺去罷,這里就由奴婢來收好了。”

    丫頭小廝收拾東西很正常,陸緘本來無所謂,誰知一錯眼見竟看到桂圓指尖微微一點嫣紅,鮮明無比地印在了書頁上,不由勃然大怒,斥道︰“下去誰讓你踫我的書了”



第68章嫣紅(二)

    桂圓本來正暗自歡喜中,心想表少爺真好看,身上的味兒真好聞,是沉香味兒吧?少字乍然聽得這一聲怒喝,不由唬得神魂俱滅,手一抖,那書就從指尖滑落。

    林世全手疾眼快,在那書落地之前搶先一撈撈在了手里,只一眼,就瞧見了書頁上那點嫣紅。再抬頭,就看到了桂圓唇上的胭脂,不由陰沉了臉,沉聲道︰“下去”

    轉眼間,兩個面帶微笑的少爺全都翻臉作色,好似要把人撕來吃了一般。桂圓嚇得面無人色,微張著嘴唇害怕地看著二人,眼里迅速浮上一層淚光,手足無措︰“表少爺,您饒了奴婢吧,奴婢不是故意的……”

    陸緘看也不看她,陰沉著臉從袖里摸出一張白絲帕,皺著眉頭小心翼翼地去擦書頁上那點嫣紅。

    林世全見桂圓還杵在那里不動,恨不得抬起腳將這輕浮不知羞,給林謹容臉上抹了黑的丫頭給踹出去。

    一旁熬藥的春芽發現不對勁,趕緊捏著蒲扇上來賠笑道︰“怎麼了?這是?”

    桂圓猶如見了親人,眼淚撲簌簌地往下掉︰“春芽姐姐,我真不是故意的……”

    春芽的目光從她的唇上、陸緘手里的書上緩緩掃過,突地笑了一聲︰“你這丫頭,懶得手都不洗就來干活兒?看你干的這糟心事兒,還不趕緊給表少爺磕頭認錯?自己去龔媽媽那里領罰?”

    桂圓立即跪了下去,響亮地給陸緘磕了個頭︰“表少爺,您饒恕奴婢吧?少字”

    陸緘連眼角都沒掃她一下,只垂著眼繼續擦書。

    春芽賠笑道︰“表少爺,您莫急,先去吃晚飯,待奴婢來想法子。”

    陸緘沉默片刻,將那張白絲帕隨手往石桌上一扔,把書交給春芽,轉身往外。

    “春芽姐姐,多謝你了,我真不是故意的。”桂圓爬起身來向春芽道謝,春芽蹙著眉頭盯著她淡淡地道︰“不知你還記得早前大姑娘身邊伺候的葡萄不?”

    桂圓一怔,隨即臉色死灰一樣白。

    “大姑娘出嫁早,你年幼,可能已經記不得了。那時候大姑娘有個最得寵的丫頭叫葡萄,是個貌美愛俏的,可惜一夜之間暴病而亡。”春芽的聲音冷颼颼的︰“她就和你一樣,喜歡有事沒事兒調點胭脂弄點粉。平日里和半個姑娘似的講究得意,可死了後,就得了一床破席子。桂嬤嬤平時里待我好,我也不想姑娘的聲名因此受損,所以才多這句嘴,言盡于此,聽是不聽由得你。”也不等桂圓回話,皺著眉頭拿著那本書自行走了。

    桂圓呆愣愣地在原地站了許久,方從袖子里掏出絲帕來使勁地搽嘴上的胭脂,直到嘴唇被擦得火辣辣地疼了,才做賊一樣地溜出西跨院,並不敢回正院去伺候,而是躲進了東跨院,坐在那口古井邊發了許久的呆,才想起去把泥污了的裙子換掉。表少爺再好看,也沒有自個兒的命來得更重要。

    林謹容沉默地端著碗,看著林世全先將最大的一條油酥桃花魚夾在陸緘的碟子里,又給陸緘舀了一勺菜豆腐,陸緘則一副明顯吃得很爽口很滿意,怎麼也吃不夠的樣子,不由一陣郁卒,輕輕放了碗,要茶水漱口。

    陶氏見狀,忙道︰“怎麼不吃了?可是哪里不舒服?”說著又要探手去摸林謹容的額頭。

    林謹容微微不耐地側開臉︰“沒有,我飽了。”

    陶氏奇怪不已︰“飽了?往日總要吃上兩三碗的,今日才吃一碗呢。”

    陸緘聞言,不由停了筷子上下打量了林謹容一回。在八九歲就想著要苗條,要縴瘦的這些富家姑娘中,很少聽說誰會似她這般吃得這麼多的。

    看什麼看?林謹容白了他一眼,起身行禮告退。才進了東跨院,就見桂圓殷勤上來相迎,端茶遞水,好不勤快,想到適才她還一門心思往陸緘跟前湊的情形,不由很是好奇︰“你剛才為何不去我跟前伺候?”

    桂圓偷偷打量著林謹容的神色,揪著袖子道︰“奴婢突然來葵水了。”看樣子,表少爺沒有把事情說出來,她現在只求清涼寺里供著的菩薩能保佑春芽把那書上的胭脂弄干淨,不要把事情鬧出來。

    林謹容見她果然新換了條深色的裙子,遂也不再多問,走到窗邊坐榻上坐下,趴在窗台上看著臘梅樹綠綠的枝芽道︰“荔枝,這一季的賦稅什麼時候才上呀?”怎麼還沒聽見買銀入貢的事情呢?

    “還早著呢。得芒種前後吧?少字”荔枝揉了塊熱帕子遞過去︰“三少爺不是說了麼,要等冬小麥和春蠶絲上了才行。”

    林謹容毫無形象地歪倒在坐榻上,看著青瓷香爐里裊裊冉冉,忽而盤旋,忽而直上的青煙,忍不住長嘆了一口氣,她真是等不得了。

    春芽呆呆地看著手里的書,她想盡了法子,也不能在不傷書的情況下把那點嫣紅去掉。正在為難間,突聽得陸緘吩咐長壽下去吃飯,她趕緊站起來,緊張地看著陸緘,正想替桂圓求情,就見陸緘淡淡掃了那書一眼,道︰“拿去給你家四姑娘,就說這是諸丈夫的藏書,問她怎麼辦?惡作劇也要有個限度。”

    春芽一怔,隨即歡喜起來,屈膝行禮︰“是,奴婢這就拿去給姑娘。”把桂圓的不檢點規劃為林謹容示意的惡作劇,真是大家都體面,也不用處心積慮地瞞著陶氏。

    惡作劇?這是要她賠他書了。或者是,提醒她管束好身邊的丫頭?林謹容諷刺一笑,將那書翻來看,但見裝幀精美,用紙講究,還是手抄本,字寫得極有風骨,再翻看到那個印章,確認果是諸家的藏書,且價值不菲,便隨手放到桌上,道︰“好辦得很,春芽姐姐你稍等。”

    起身尋了銀刀,埋頭對著那點嫣紅刮了一陣,拿布擦了兩下紙,轉手交給春芽︰“好了。”

    春芽驚喜地道︰“姑娘真聰明。奴婢這就拿去給表少爺。”

    其實這個法子太簡單不過,只不過丫頭們不敢用這法子而已,書在她們的眼中,那都是貴重嬌弱的東西。

    林謹容回眸看著桂圓,淡淡地道︰“我去同太太說,打發你出去如何?”

    桂圓一聽,平日里的精靈勁兒和嬌氣統統都不見了,“啪嗒”一聲跪下去,膝行著爬到林謹容面前,牢牢抱住林謹容的腿,涕淚交流,悔恨交加︰“姑娘,姑娘,奴婢不想死,奴婢錯了,奴婢再也不敢了。”

    林謹容漠然地看著桂圓,就好似是在看一件東西,沒有半點感情。那一年,寧兒沒了,陸緘和她形同陌路,某夜,他突然一腳踹開她的門,死死瞪著被驚醒茫然不知所措的她,咬著牙不說話。

    荔枝和桂嬤嬤撲上來,一左一右死死拉住他苦苦相勸,他卻回頭對著桂嬤嬤笑︰“你們主僕真是情比金堅。不就是一個丫頭麼,算什麼,行,給我我就接著。”隨即揚長而去。

    第二天一早,林玉珍就找她說話,誇她做得好,因為寧兒沒了之後,陸緘就已經不再和她同房,陸家怎能絕後呢?接著桂圓就抬了姨娘,所有人都誇她賢惠,但她根本解釋都無從解釋。陪嫁丫頭背叛了她,偷偷爬了男主人的床就已經是讓人很丟臉的事了,她再出來鬧騰澄清一回,不過是白白讓人看她的笑話和熱鬧而已,她丟不起那個臉。她只能打落牙齒和血吞。

    桂嬤嬤關在屋里哭了一天一夜,夾著小包袱在她面前磕頭懇請離去,說是再沒臉見到她,怎麼也留不住。陸雲勸她放桂嬤嬤走,不然兩母女,一個是她房里的嬤嬤,一個是妾室,算是什麼事?她也就應了。

    那時候桂圓也是這樣抱著她的膝蓋苦苦哀求,說都是自己的錯,一時鬼迷心竅,做了對不起她的事情,又保證將來生了兒子就交給她養,保證什麼都不和她爭……

    可到底,爭也沒甚可爭的,她也不屑于與誰爭,這點骨氣她還是有的。陸緘三天後就帶著長壽離開了家,直到陸老太爺死了才回家奔喪,二人更是見面不相識。

    狗改不了吃屎的性。

    林謹容掀了掀眼皮子,低聲道︰“你知道自己犯的是要命的錯就好。我念桂嬤嬤的情,這次就先饒過你,若有下次……最好自己尋個干淨些的死法,死得利落點,莫要拖累了別人。”與陸緘無關,而是她恨透了這種被親近之人背叛,被人當做白痴,耍弄于鼓掌間卻無能為力的感覺。

    她這幾句話,不要說桂圓,就是荔枝都嚇得睜大了眼楮。林謹容朝桂圓笑著︰“被嚇著了是不是?我說的可是真心話,你要知道,姑娘家的名聲最重要。想死,早點說。”

    桂圓全身汗毛都豎了起來,不自禁地松開了林謹容的手,顫抖著嘴唇道︰“是……姑娘,再,再沒有下次了。”

    林謹容冷冷地道︰“下去把臉收拾干淨我不喜歡看到人哭喪著臉。”

    桂圓抖抖索索地退了下去,林謹容煩躁地捏了捏眉間,抬眼看到苗丫站在門邊膽怯地看著自己,下意識的就以為給這丫頭看到自己剛才的所為了,就有些責怪地看了荔枝一眼,柔聲道︰“苗丫,怎麼了?”

    苗丫猛地拿出一本書來,擔憂地道︰“姑娘,表少爺說您太可惡了,不賠書也就算了,干嘛把這書給弄破了?”

作者: 熊大嬸    時間: 2012-9-19 02:56 PM

本帖最後由 chenliping3410 於 2012-9-21 10:51 PM 編輯

第69章糖果

    林謹容鐵青著臉看著面前的書。

    在她用銀刀刮過的地方,赫然是一個洞,破得不明顯,但的確是被刀刮得過火了之後的破。這個洞,完全不用問來歷,除了陸緘再無人敢下這個毒手。

    苗丫膽怯地覷著林謹容的表情,小聲道︰「表少爺說,這是諸丈夫珍藏的書,不是阿貓阿狗的,隨便賠個禮或者是給點錢就可以解決了,七少爺將來還要拜諸丈夫為師呢,這印象差了怎可以?他是沒法子了,問姑娘要不要請太太設法?」

    「他要如何?」林謹容舊恨未消,又添新仇。她印象中的陸緘有兩大愛好,一是下棋,二是藏書,下棋必然要下贏,愛書猶如是性命。所以陸緘為了這書發怒,她並不奇怪,卻沒想到他居然會為逼她道歉而去拿諸丈夫好心借他的珍貴藏本來糟蹋。他自己的書輕易捨不得給人看,別人的書卻用來隨意糟踐,看來,她還是低估了他的無恥程度。

    苗丫低頭玩著手指,硬著頭皮低聲道︰「表少爺說只要姑娘真心悔過,向他賠禮道歉,他便不再追究。」

    「他做夢」林謹容猙獰一笑︰「你去告訴他,既然他這麼不愛惜,這書就留在我這裡好了。我看他拿什麼去還諸丈夫將來七少爺要拜師,我讓七少爺把這書拿去給諸丈夫,就說從我家西跨院的角落裡找到的」以為她是尋常幹了壞事怕被大人知曉挨罰的小女孩?她不是她就不信諸丈夫會去聽陸緘慢慢解釋,說是表妹頑皮,把那書給扣了或是什麼的。這種話若是能從陸緘的口裡出來,他也就不是陸緘了。

    苗丫看了那書兩眼,嘴唇嚅動了兩下,想說什麼到底又忍了下去,輕輕答了一聲,自去回話不提。

    林謹容抓起那本書來,想狠狠砸在地上,但出於對諸丈夫的尊敬和天性愛惜東西的習慣,又生生忍住了,轉而回頭看著窗外已經變成墨藍色的天幕長長吐了一口濁氣。

    荔枝忍不住問道︰「姑娘,您為何這麼討厭表少爺?」不想嫁進陸家和與陸緘結仇,是完全不同的兩個概念,她很迷茫。

    林謹容收回目光,恨恨道︰「因為有些人天生就長著一張惹人厭的臉。」

    這一日發生了太多的事情,荔枝的心情也頗有些不平靜,便去取了針線來守在林謹容身邊,邊做針線邊小心翼翼地道︰「姑娘,您說表少爺把這書給弄成這個樣子,打算怎麼向諸丈夫交代?」即便是林謹容向他賠禮道歉了,到底也還是要和諸丈夫交代的吧?少字

    林謹容沒好氣地道︰「還用問?他是看上人家的藏本了,想藉機昧下來,然後把事兒全推到我身上,叫我又挨罰,又向他賠禮,一箭三雕。」

    「啊?他這麼壞?」荔枝吃了一驚,看上去斯文乾淨的表少爺竟是這麼個心思曲折陰暗的壞東西?

    陸緘當然不至於真昧了諸丈夫的藏書。但林謹容就要這樣說著才舒服,其實她也很想知道,如果她真的如了陸緘的願,陸緘又怎麼解決書上這個洞?請人修補?

    燈花「啪」地炸了一下,苗丫歡歡喜喜地走進來,將個漆盒往林謹容面前一放,笑嘻嘻地道︰「姑娘吃果子。」接著又招呼荔枝,問桂圓往哪裡去了。

    「她身子不舒坦,姑娘許她先下去歇著了。」荔枝敷衍著往漆盒裡一看,見裡頭裝著烏梅糖、糖豌豆、蜜彈彈、蜜棗兒、乳糖獅兒等五種果子糖,便笑道︰「哎呦,苗丫,這麼多好吃的,誰給你的?」

    苗丫小心地看著林謹容,道︰「是表少爺賞我的。其實,他人真不錯……」見林謹容眉毛一挑,立刻就又改了口︰「哦,是不算太壞……他說給我二哥買張好漁網呢……姑娘,您嘗嘗,真的很好吃。」剛才她空著手回去,提心吊膽地把林謹容的話說給陸緘聽了,也沒見陸緘生氣發怒什麼的,反而叫長壽拿果子給她吃,倒是長壽,衝她橫木怒目的,忒討厭。

    林謹容起身往裡︰「你們吃吧,我今日有些累了。」

    苗丫忙道︰「姑娘,這書可不可以讓我拿回去?」

    林謹容沒回答,大力把簾子一摔。青布簾子在空中飛起半個圓弧,猶如蕩鞦韆一樣蕩了幾個來回,才緩緩停下。

    姑娘還是第一次衝自己發火,雖然發的是啞火,苗丫還是覺得很委屈,難過地看著荔枝道︰「荔枝姐姐。」

    荔枝輕嘆一口氣,低聲道︰「傻丫頭,一張漁網和一盒子糖就把你給收買了?」林謹容這樣恨陸緘,她身邊的人卻接著倒戈,先是桂圓不要臉——雖然陸緘把賬算在她頭上,給了大家台階下,但總歸真相就是真相,日後林謹容見了陸緘平白也要不舒服的;接著苗丫輕易就被收買了,還替他說起了好話,林謹容不氣才怪。

    苗丫委屈至極︰「我哪兒是那樣的人?金山銀海也比不過姑娘待我的好。我只是,只是覺得,表少爺真不壞。姑娘早前那樣待他,他也沒怎麼樣,姑娘把這書給弄破了,還罵他,他還是沒怎樣,反而給我和哥哥好東西,我只是想讓姑娘生氣了,和人家生氣,難過的不還是自個兒麼……」說來,這丫頭是因為早前陸緘落水,不但沒找他們兄妹的麻煩,反而和顏悅色地給他們東西而內疚了。

    傻丫頭,這洞可是這位「好」表少爺自家弄破的,早前這表少爺也曾用他們兄妹倆來威脅姑娘來著。苗丫都天真可愛得讓荔枝不忍心告訴她真相了,笑著拿了一顆烏梅糖塞進苗丫口裡,哄她道︰「好苗丫,姑娘曉得你的心,她只是這會兒累了。抬著糖下去吃吧,表少爺再要你做什麼,你就直接告訴他,說姑娘不喜歡就行了。」

    苗丫破涕為笑︰「正是呢,我好為難的。」

    神仙打架,可不是小鬼遭殃麼?這還是這兩位主子心腸不狠,若是遇到林五、六、七那般的,這點委屈簡直不能叫委屈。荔枝笑了笑,又把那本書將塊白絹包了遞給苗丫,小聲道︰「拿去吧,就和表少爺說,姑娘不會再調皮了。她只是嘴裡好強呢,其實心裡早後悔了,擱不下臉來。」

    「嗯」苗丫興奮地抱著書和漆盒一蹦一跳地跑了出去。荔枝輕輕掀起簾子往裡看去,但見林謹容側身躺在床上,背對著自己一動不動。突然就有些想笑,姑娘很久不曾這樣孩子氣了。

    苗丫一口氣奔到西跨院門口,埋著頭就要往裡鑽,迎面走出一個人來一把揪住她的肩膀把她扯住了,笑罵道︰「小丫頭,亂跑什麼?半點規矩都沒有的。」正是龔媽媽。

    「媽媽好。」苗丫除了她娘以外最怕的就是這個什麼都要講規矩的龔媽媽,乾笑了一聲,眼珠子一轉就從龔媽媽肋旁矮身鑽過去。

    龔媽媽看得分明,一手揪住了她的後衣領,喝道︰「幹什麼呢?手裡拿的什麼?」

    苗丫忙道︰「是表少爺賞的糖果呀」

    龔媽媽一揚那本白絹包著的書,眼楮一瞇︰「這是什麼?」

    苗丫心虛地眨巴著眼楮正在思忖如何對答間,就見陸緘從裡頭走出來笑道︰「苗丫,你們姑娘看完了?」然後朝龔媽媽一伸手,大大方方地道︰「媽媽,這是諸丈夫的藏書,可珍貴著呢。四妹妹好奇,借去看了看。」

    龔媽媽默了一默,笑著將書遞給陸緘,沉默著打量了苗丫一眼,行禮告退。

    陸緘掃了一眼書上的白絹,問苗丫︰「怎麼說?」

    苗丫忙道︰「我們姑娘以後不會再調皮了。她只是嘴裡要強,其實早就後悔了,就是擱不下臉來。」

    陸緘許久方翹了翹唇角,笑容猶如雲破月來︰「好,你和她說,我不和她一般見識。」

    苗丫點了點頭,好奇地道︰「表少爺,您打算怎麼補那洞兒呢?要用針線和布頭麼?要不要我去幫您找點來啊?」

    陸緘終於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卻也不答苗丫的話,逕自往屋裡去了。長壽在一旁鄙視地低聲道︰「說你傻你就果然傻,說你村你還不服氣用針線和布頭補書?虧你想得出來,那不是補書而是補書包吧?少字想知道?求我啊?」

    苗丫大怒,卻強烈地想知道這書要怎麼補,於是忍了氣道︰「長壽,求你告訴我好麼?」

    「你聽好了。」長壽鼻孔朝天︰「告訴你你也不懂,傻丫」

    苗丫的腮幫子鼓得像金魚,猛地舉起手裡的漆盒,朝長壽當頭一砸,烏梅糖、糖豌豆、蜜彈彈、蜜棗兒、乳糖獅兒稀里嘩啦掉出來,砸得長壽滿身都是。

    苗丫哈哈大笑,抬著下巴道︰「甜不甜啊?我吃剩下的,賞你了不用謝啦。」

    「死丫頭你找死」長壽偷看了窗上陸緘的身影一眼,壓低了嗓子狠罵一聲,探手去捉苗丫。

    苗丫早跑到了院子門口,朝他吐口水︰「長壽長,短命短……」

    他這個名字可是老太爺特意賜的,為的就是討個好綵頭,讓二少爺長命百歲的意思。這死丫頭怎能如此嘴賤?長壽出離憤怒,也顧不得是在人家做客,脫了鞋子就朝苗丫砸去,苗丫靈活一讓,那鞋砸在門上,一聲悶響。

    苗丫捏著鼻子撿起來,哈哈一笑,看也不看地往遠處一拋。長壽大叫一聲,正準備不顧一切衝過去報仇,就聽陸緘在屋裡沉聲道︰「長壽,你進來。」

    長壽無奈站住腳,死死瞪著得意跑開的苗丫,恨得眼淚汪汪。



第70章好人

    陶氏語重心長地教訓面前的林謹容︰「你十三,他十六,年齡已然不小,雖說是至親,卻也要注意避嫌,不該胡鬧的不要胡鬧……」

    「我哪有?如果不是您讓我去瞧他,我才懶得去。」林謹容心中暗恨,她什麼時候和陸緘不避嫌了?陶氏昨日還叫她去看陸緘呢,這會兒卻又這樣說,是什麼人亂嚼舌頭呢?

    陶氏不悅地皺起眉頭看著女兒︰「還學會回嘴了麼?我問你,為何要讓桂圓去污了他的書?又要刮破他的書?幸虧他是個大度的孩子,不但不計較,還護著你。本來沒有什麼,你只是頑皮,可一來一往的,傳到有些人耳朵裡,又不知要說什麼。到時候你又要難過。」

    他是個大度的,不計較,還護著她?偽君子看吧,所有人都覺著他好,光憑一個色相,就可以讓桂圓發蠢;憑著一張嘴,又讓林世全對他刮目相看;一張漁網和一盒糖果就讓苗丫可憐上了他;現在他栽贓陷害了她,陶氏還說他大度護著她。他可真成功,永遠都這麼成功。惹不起還躲不起麼?林謹容氣急反笑,認真回答陶氏︰「娘教訓得是,女兒以後不會了。為了避嫌,以後女兒都在自己房裡吃飯吧,他出門我再出來。」

    「那也不至於做得這樣刻意,你少頑皮就是了,大姑娘就要有大姑娘的樣子。我回去就要給你五哥說親,接著就是你了。」陶氏說了半日,有些倦了,便揮手叫林謹容出去︰「去吧,桂圓留下。」

    桂圓害怕地看著林謹容,林謹容不看她,逕自出了門。到了外頭,正好瞧見林世全陪著陸緘主僕二人從西跨院走出來,旁邊還站著個鐵二牛,鐵二牛腰間掛著漁網和魚簍子,笑得見牙不見眼的,瞧見她便笑嘻嘻地朝她彎腰行禮︰「姑娘好。」

    憑什麼自己費了那麼大的力氣才得到現在這一切,陸緘一來就搶走了大半?林謹容即便是理智上知道在林世全等人的心目中陸緘的份量未必超過了她,心裡終究頗不是滋味兒,臭著臉誰也不看轉身進了東跨院。

    陸緘瞥了她一眼,回頭問林世全︰「林三弟,我們今日先去清涼寺裡拓碑,然後再去河裡捉桃花魚,我要親自試試。」聲音比平日平白高了許多。

    腫著臉的桂圓從陶氏院子裡回來後就發起了高熱,口裡不停地喊胡話,不住地喊︰太太我不敢了,姑娘救救我,又哭著喊娘。

    荔枝雖然厭憎她年紀小小就輕薄不守規矩,給林謹容臉上抹黑,卻又念著從小一起長大的情誼,少不得精心照顧,怕她就此死掉。

    林謹容已知並不是胭脂事件發作,陶氏只是讓龔媽媽使勁搧了桂圓幾個大耳光,問她以後姑娘再犯橫,她是還要助紂為虐呢,還是要攔著?桂圓當場立了保證發了誓,也就給放了回來。這癥狀看著凶險,也不過是因為她心裡有鬼,自家把自家嚇壞了,緩過來就好了。不過說起來,這桂圓如此蠢笨加膽小怕死,當初怎會有那膽子去爬床?是因為確信有人會保她呢,還是確信自己不會把她怎麼樣?林謹容淡淡地道︰「有水老先生在她就死不了。她這都是心虛的。」

    荔枝看了林謹容一眼,垂下了眼簾。

    林謹容曉得她在想什麼,無非就是原來自己那般縱容桂圓,此刻卻如此無情。卻也不想解釋什麼,對著桂圓的耳朵道︰「你若是再不好起來,太太就要把你趕到外院去。再想回到我身邊過清閑日子,可就難了。」

    果然桂圓的眼珠子在眼皮下迅速轉了幾轉,就不再喊胡話了,再過了一會兒,就連早先急促的呼吸都顯得平緩了許多。

    林謹容直起身來,低聲道︰「荔枝,凡是心裡真念著我的,我也會念著她,心裡沒有我的,我也不會念著她。」

    荔枝立刻就原諒了她,扶著她柔聲道︰「好姑娘,奴婢都知道,桂圓太給您丟臉啦。留著她已然太讓您為難了,您放心,日後奴婢會好好看著她的。」

    林謹容微微一笑︰「你不用看著她。路是自己選的,想死的人,誰也攔不住。」

    當天晚上,林謹容說到做到,果然不去陶氏房裡吃晚飯。陶氏曉得她犯了擰巴,也不和她計較,只叫人給她送了飯菜來。林謹容看到那碟子焦黃酥香的油酥桃花魚,想到是某人捉來的,本想叫人端出去餵貓,轉念一想,昨日那人不要臉地吃了她那許多魚,還不要臉的栽贓陷害她,不吃白不吃,她不能吃這個虧,當下恨恨地將那魚吃了個乾乾淨淨。

    過得兩日,陸緘養好了病,卻不提回諸先生那裡去住的事情,而是問陶氏要了一匹馬,每日天未明就去諸先生那裡求學,散了學又回來協同林世全或是鐵二牛四處遊玩。笑容竟是多了許多,飯量也好了許多,連連說鐵槐家的手藝好,經常賞錢賞物,刺激得鐵槐家的拿出渾身解數,絞盡腦汁日日翻新變花樣,恨不得把山野裡的所有能吃的野菜山花都弄來給他嘗一遍。

    飯菜的味道好得連帶著陶氏和林謹容都長胖了一圈,林謹容原本只是小窩窩頭的胸部也開始往小饅頭的方向發展,內衣漸漸緊了起來,心情也跟著發生了變化。

    她先是盡量避開與陸緘見面,後來也就視他為空氣,反正見面不相識,她不是沒有做過,不是做不到,苗丫說得好,和人家生氣不過是自己難過而已,何必呢?陶氏怪她做得不好看,她十分嚴肅地道︰「女兒大了,端莊嫻靜第一。」

    陶氏也拿她沒轍,只得任由她去。

    於是日子照舊地過,林謹容除了再沒有機會爬牆往山裡河裡去玩以外,隔三岔五仍然去清涼寺裡燒香拜佛誦經鳧水。轉眼過了月餘,清涼山上的桃花梨花早已經敗了,氣溫越來越高,林謹容在池子裡游上一圈之後就熱得不行,終於耐不住,爬上岸去躺在椅子上喘氣。

    苗丫體力比她好,在池子裡游了兩圈才停下來,趴在她腳邊神秘兮兮地道︰「姑娘,您知道麼,表少爺在跟我哥哥學鳧水。」

    林謹容大驚,立時坐了起來︰「真的?」

    苗丫十分不滿︰「當然是真的。難道我還會騙姑娘?他們每天就在上次落水的那個地方游。比我們好玩多了。」

    「你就知足吧你,能有這麼個地方已經是菩薩的恩惠了。」林謹容點了苗丫的頭一下,腦子迅速開動起來,哼哼,他以為他是什麼呀?什麼都想學?

    苗丫見她突然沉默下來,眼珠子盯著明瓦不動了,忙輕輕推推她︰「姑娘,您想什麼那?」

    林謹容回頭看著苗丫親切一笑︰「苗丫,有件事我沒和你說過,你知道表少爺為何會在這裡賴著就不走了嗎?」。

    苗丫想當然地道︰「當然知道啊,他要和諸先生學本領嘛。每次要考試,諸先生這裡總是會有許多人來求學的。」

    「錯這只是原因之一。」林謹容附在她耳邊低聲道︰「主要的原因是,我姑母太厲害了。有一年,他家一個家僕禁不住他的哀求,領著他上街玩了一趟,回來就被我姑母打個半死賣了。我為什麼會到這裡來?為什麼會那麼恨他?也是因為我姑母。她要是知道你二哥教他游水,再有我娘護著,一頓打是少不掉的……」

    「啊?」苗丫嚇了一跳,「姑太太這麼凶?」

    「不信你可以去打聽打聽。你沒見表少爺上次回家去來,臉色陰沉了好幾日才緩過來?」林謹容無視荔枝不贊同的眼神,很肯定地點頭︰「你讓你二哥小心些吧。挨打是小事,就怕背後被陰。」

    苗丫坐著想了許久,終於下定決心︰「我讓我二哥把表少爺送他的東西全還回去。雖然很對不起表少爺,但是姑太太實在太凶了,我們惹不起……」

    林謹容道︰「他送了你二哥什麼,我回頭讓人也給你二哥一份就是了。」

    「其實送的也不是什麼值錢的,只是我二哥喜歡,卻沒什麼用,我爹娘捨不得給他買。」苗丫抱著林謹容,感動地道︰「姑娘,您真是個大好人。」

    「呵呵……」林謹容兩眼望天,摸了摸頭︰「太熱了,收拾收拾,回吧。」

    苗丫回去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鐵二牛。

    陸緘主僕二人滿臉細汗,歡天喜地的回來,就見鐵二牛拿了一大堆東西站在門口,紅著臉不敢看他,結結巴巴地話都說不明白。雖然之後鐵二牛還是又紅著臉把東西拿走了,但陸緘這日下午就沒有再出過門,西跨院安靜得如同沒有人住。

    林謹容決定去吃晚飯,趁著陶氏還沒上桌,她笑瞇瞇地看著膚色明顯變黑了,明顯很沉默的陸緘道︰「二表哥,今日下午怎麼不見你出去遊玩,陶冶情操?」

    她本以為陸緘會沉默不語,誰知陸緘只是沉默片刻就抬起眼來看著她道︰「被狗咬了,心情不好。」

    「咳」林世全見林謹容眼裡露出殺氣來,趕緊咳嗽了一聲︰「陸二哥,你聽說了嗎?從今年的春賦開始,就要買銀入貢了。外面現在都鬧翻了,不過兩日功夫,銀價已經從每兩八百文漲到了九百文,看樣子還要漲,那些沒銀子的又要倒霉了。」

    「真的?」林謹容激動地握緊雙手,甚至忘了自己才被陸緘罵,歡喜得不知該怎麼辦才好。見陸緘和林世全都奇怪地看著自己,索性飯也不吃了,樂顛顛地回了房,一頭紮在床上,打了兩個滾。

作者: 熊大嬸    時間: 2012-9-19 02:57 PM

第71章破臉

    又過得幾日,銀價竟然漲到了一千文一兩,且各大銀鋪還供不應求,紛紛脫銷,有許多富貴人家趁此機會拿了存銀賺了一把。陶氏得知,頗為後悔當初沒聽林謹容的勸︰“早知如此,就該留留才好。留一留,不漲又賣也不吃虧啊?我當時是怎麼想的?”又怪林三爺︰“就是那混賬東西礙著我,害得我不得不到處操心,讓我顧不得細想”

    林謹容見她懊惱抓狂,遷怒于人,不由暗自好笑:“我怎麼說你們都不聽……”

    陶氏心里不得勁,又朝林謹容潑冷水︰“雖說你是猜中了這金銀要漲價,但你看看你買的鹽堿地,你不是說必成良田麼?我聽阿全說了,三五年之內別想有動靜即便是換了一個熱衷農事的提舉來,也不見得就肯把水引到這一片來”

    林謹容本想告訴她,這地成良田還真是板子上釘釘子的事,可轉念一想,買銀入貢這件事已然被自己說中,再加上一件鹽堿地的事,別人不生疑都難,還是低調穩妥一點的好。遂只是笑笑︰“說過了是練手,我又不是鐵口直斷,哪能事事都猜著?且不是徹底沒了希望,留著總會成良田的。”

    “也是,買都買了,反正也沒花多少錢,留著看看吧。”陶氏嘆了口氣,又開始抓狂︰“我當時怎麼就那麼糊涂?那麼多金銀呢,若是按現在這價格,可以給你打一整套最體面的紫檀家具了。”

    林謹容的心突然軟得如同一汪春水,輕輕抱住了陶氏的腰,將頭埋在她懷里,低聲道︰“娘,我只要你和姐姐、弟弟好好的,其他的我不稀罕,錢永遠都掙不完,多有多用,少有少用,這次錯過機會,還有下次。”

    陶氏扎著手愣了片刻,突地一笑,摟住林謹容朝龔媽媽等人道︰“瞧這話說的,讓我……噯……”說著眼角就濕潤了,喃喃地道︰“囡囡,娘沒白生養你一場。”

    林謹容抬頭朝她笑︰“娘是沒掙著錢,氣哭了吧?少字”

    “你這個丫頭”陶氏沒好氣地朝林謹容屁股上拍了一巴掌,林謹容誇張地叫。正在熱鬧間,就聽夏葉在簾外道︰“太太,姑太太家里來接表少爺,等著給您磕頭呢。”

    陸緘不是說還要在此處住上一個月麼?怎地這會兒陸家就派人來接了?陶氏一怔,松開林謹容,起身坐正了,抿了抿發鬢,道︰“進來。”

    門簾打起,進來的是林玉珍的心腹方嬤嬤。

    方嬤嬤只和黃姨娘一般年紀,卻因為做了管事媽**關系,打扮比較老氣。穿著件半新不舊的藍色綢褙子,配著青色百褶裙,一窩絲上頭插了根明晃晃的雙股金釵,看著就比黃姨娘生生老了幾歲。

    林謹容瞥了方嬤嬤一眼就垂了眼楮。她前世與方嬤嬤打過無數交道,知曉此人之秉性——緊隨林玉珍走,能夠清晰傳神地把林玉珍的旨意傳到,卻又能憑著一張不怕打的笑臉和裝出來的憨相,盡量將自己只是傳話人,身為奴才的不得已擺明出來,盡量減少別人對她的惡感。嚴格說來,不是大奸大惡之人,卻也不是可以托靠信任之人。故而,林謹容對方嬤嬤沒好感,卻也不痛恨。

    方嬤嬤滿臉堆笑地給陶氏和林謹容行禮問了好,雙手奉上個黑漆拜匣,道︰“我家太太早前並不知曉舅太太的莊子就在這附近,只當二少爺一直是住在諸丈夫家中。昨日才知二少爺不懂事,竟麻煩了舅太太這麼久,心中委實過意不去。讓老奴送上這份謝禮,感謝舅太太照顧了二少爺這麼久。”說到這里,她略微頓了頓,覷著陶氏的表情道︰“眼看著就要考試了,太太怕二少爺玩心太重荒了學業,讓老奴來接他回去,先送去太明府適應適應。”

    這麼說來陸緘住在這里,竟然是半點沒讓林玉珍知曉?不懂事?麻煩她這許久?荒廢了學業?什麼意思啊?當她上趕著去舔人呢陶氏頓時火起,也不讓人去接那拜匣,冷笑道︰“姑太太客氣了,謝什麼啊?若不是我家的小子恰好遇到陸緘落了水,好心救起來,我還不知他們主僕在諸丈夫家里求學呢。我並不敢留他在這里住,怎奈他感了風寒,我這個舅母要是不聞不問,人家要說我狠心做得出……”

    二少爺竟然落了水?二少爺是個話少的性子,從來不喜歡多說話也就罷了,怎地長壽這個短命的也半點沒提?方嬤嬤頓時吃了一大驚,連裝憨都忘了。

    陶氏覷著她的驚色,越發肯定陸緘啥都沒和林玉珍說,母子間到了這個地步,真是好笑之極。本想再添一句“陸緘若是有個三長兩短的,只怕你家太太又要哭鬧不饒我,說我害她絕了後。”話到嘴邊,到底又想著陸緘這孩子不討厭,何必咒他,遂硬邦邦地扔了一句︰“又不是我強留他在我這里住,要接回去就接回去罷,東西拿走。我又不是開客棧的笑死人”

    好心照料親戚,卻得了這麼一個下場,任是誰都會不舒坦,何況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陶氏。方嬤嬤雖覺得陶氏說話難聽,不留情面,到底自知理虧,只是一味憨笑︰“舅太太說笑,舅太太說笑。我們太太真是感謝舅太太,她本想親自來謝,奈何家中有事,來不了……”

    “方嬤嬤,真不用謝,我娘和我都信善有善報,不要說是自家親戚,就是阿貓阿狗和乞丐病倒在我家門前,也少不得要給碗飯吃。”林謹容冷幽幽地插了一句,她早知林玉珍會是個什麼反應,無非就是想著陸緘是個寶,凡是姑娘們都擠破腦袋,挖空心思地想嫁給他;又或是,陸緘若是此番考不好就絕對饒不了誰之類的狠話而已。

    方嬤嬤詫異打量著林謹容。林謹容穿著件鵝黃色的羅襦,配著條翠綠繡梔子花的百褶裙,腳下銀紅繡鞋,臉色白里透紅,唇角帶著笑,一雙漂亮的長眉舒展開去,眼楮亮晶晶的,半點膽怯周圓之意都沒有,有的只是調侃和嘲笑。

    林四姑娘這個樣子,和半年前相比簡直是脫胎換骨,難怪得黃姨娘會說她厲害。方嬤嬤暗贊了一聲,又有些憋氣,好好的小姑娘,嘴巴怎麼這麼損?不過到底是可以和太太交差了,人家姑娘可未必看上二少爺,不然哪兒會這樣肆無忌憚的說話?想到此,方嬤嬤也就不再多語,只是憨笑著把那拜匣放在茶床上。

    春芽在門口喊了聲︰“太太,表少爺來了。”

    陸緘走進來,淡淡瞥了方嬤嬤一眼,朝陶氏擠出一個笑,行禮下去︰“舅母,承蒙您照顧許久,給您添了不少麻煩。外甥這就要去了,不知舅母可有什麼要吩咐的?”

    “去了就好好考吧,省得有人怪住在我這里耽擱你的學業。”陶氏沒好氣地朝他揮了揮手,猶自氣不順。

    緘垂下睫毛沉默片刻,看向林謹容,林謹容不看他,指著那拜匣道︰“方嬤嬤,這個記得帶走。”

    方嬤嬤尷尬地道︰“四姑娘,莫要為難老奴……”

    林謹容沒聽見似的看著她笑︰“嬤嬤是打算馬上就回去的吧?少字怕耽擱你們趕路就不留飯了。”隨即吩咐荔枝︰“幫方嬤嬤把這個放到車上去。”

    方嬤嬤一張臉漲得通紅,這種得罪人的事情她也不想做,但她不做誰又來做?有心想再說幾句軟話緩和一下,陸緘已然掉頭往外︰“走吧。”

    方嬤嬤只得憨笑著行了一禮,趕緊追出去。荔枝緊隨其後,抱著拜匣,指揮人把方嬤嬤帶來的禮物統統搬回陸家的車上去,徑自回了房。馬車啟動,沒有人去送行。只有苗丫和鐵二牛兄妹二人站在樹蔭下一直看著,鐵二牛幾次想上前去和陸緘打招呼,但看到臉色慘白、明顯害怕到了極點的長壽,最終還是放棄了。

    這回陶氏和林玉珍之間算是把臉給撕破了。

    陶氏沉著臉生悶氣,越想越氣,越想越不甘心,林謹容笑道︰“喏,我當時就勸了您的,就說招惹不得,您還不信。”

    陶氏氣道︰“我這真是好心當做驢肝肺以後他家的人就是病死在我面前,哭著求我,我都懶得看一眼。”

    龔媽媽勸道︰“太太,這是她不講道理,您何必和她一般見識?傳出去人家只會說她不知恩,咱氣什麼啊?”

    “就是,值得氣麼?別浪費精神。以後不要和他家打交道就是了”林謹容笑嘻嘻地站起來,“我讓人去把西跨院好生打掃一番,去去晦氣”

    陶氏郁悶了些日子,得到清州陶家送來的信,得知自己的金銀雖不曾賣了高價,卻也得了個不錯的價格——當初她只想一兩銀多換50文,得到850文的價格就已經很滿意,但陶舜欽竟給她換到了900文,已是超出她的預期兩倍,怎不值得人高興?

    林謹容更高興,她也收到了陶鳳棠寫給她的信,陶鳳棠是個守信之人,真的將她的金子換成了銀子,又留到了近日才出的手,算起來,她一兩銀子竟然賣了1020文她開始想念平洲城西的上千傾鹽堿地。她目前雖沒那個財力,胃口也沒有那麼大,並不想全部吃下,但,她總歸是有了基礎。



第72章難行

轉眼石榴花開,翠葉滿枝,滿樹嫣紅。

    水老丈夫斷定陶氏的病已經完全痊愈,陶氏立即命人去翻黃歷選定日子,送信回去讓林謹音收拾房子,只等吉日一到就要搬回去。與此同時,陶家把幫陶氏買的木料、毛皮、香藥等物裝了車,由陶舜欽押著親自送到平洲,卻不去林家,而是找了個倉庫存著,轉身先去莊子里見陶氏。

    時隔半年,林謹容見著舅舅,極為興奮。陶舜欽看到長高了半個頭的她和面色紅潤的陶氏,心情也極好,放下東西就特意先跑去謝水老丈夫。

    飯桌上,陶氏嘮嘮叨叨地把林謹容買了鹽堿地的事情說給陶舜欽聽,陶舜欽訝異地看著林謹容,林謹容忙朝他討好一笑,于是舅甥倆都很有默契地沒有當著陶氏的面提起那筆金銀。飯後,陶舜欽問林謹容︰“可想陪舅舅去田邊走走?”

    林謹容曉得是有話要和她說,豈有不應之理?當下叫桂圓取了紫羅面幕來,跟著陶舜欽出了後角門,往田埂上走去。

    此時佃農已然歸家,四下靜寂,彩霞滿天,綠油油的禾苗迎風招展,一切靜謐而美好。舅甥倆一前一後悠哉樂哉地走了約有盞茶功夫,陶舜欽方站住了腳,極目四眺︰“還是鄉下養人。你長高了,你母親也好了,我很高興。”

    林謹容笑道︰“那是。但實際上都是托了舅舅的福。我娘這輩子最大的福氣,在于有您和舅母這樣的兄嫂。”

    陶舜欽搖頭輕笑︰“錯了,囡囡。我顧不得她一輩子,她的福氣還要著落在你們身上。”他回眸看著林謹容,探究地道︰“你的錢,我全給你帶來了,你打算怎麼處理?還要換銀子等著秋天賺錢麼?”

    林謹容認真道︰“不,現在銀價已經回落,聽說已有人往京城去販銀,只等著秋賦時再賺錢,大家都在做,那就得有大宗的銀錢才能賺到錢。舅舅若是要做這銀錢生意倒是有可能,我的錢太少,不適合做了。”

    “哦?”陶舜欽眼楮一亮,很感興趣地道︰“那你打算怎麼辦?你覺得你那點錢適合做什麼?”從買銀入貢到鹽堿地,他對這個外甥女多了許多興趣。他是讀書人,也是生意人,他明白一個道理,即便就是偶然,也要有抓住偶然的決心;即便是孩子式的異想天開,也要這孩子有實現夢想的信心和能力。

    她是一個女子,是一個孩子,男人們也許會稱贊她良善大方,善于理家,卻不會隨便就生意上的事情來問她的想法和意見。假設她能得到陶舜欽的信任和幫助,以後想做什麼就會事半功倍。林謹容再清楚不過這個機會的難得之處,沉思許久方慎重道︰“我想做的很多,但那些錢多數是借來的,還了之後我就沒剩多少了。只能從最簡單的做起,比如說……”

    陶舜欽注意到她的緊張小心,便調侃道︰“比如說,沒有人要,不值錢的鹽堿地?”

    林謹容抿唇一笑,抬眼認真看著陶舜欽︰“舅舅不要笑話我。我還想要更多的鹽堿地。我聽哥哥們說了,今上重視水利灌溉,休養民生,既然其他地方都在於田,誰能說得清楚我們平洲和清州就不會?如果我們沒有可供放水的大江大河也就不說了,可明明我們離渚江並不遠。就像是做生意,誰也不敢保證次次都賺錢,總有走眼賠本的時候,但卻不能因為怕賠本,就不做生意了。既然購買鹽堿地所需的資財並不多,為什麼不可以試試?”

    陶舜欽認真聽完,肯定道︰“你說得很對。囡囡雖然是個女孩子,但比許多男兒有想法。舅舅很喜歡。”

    林謹容好容易得到陶舜欽的肯定,心中暗自歡喜,正要把盤算了許久的事情說出來,以期謀求陶舜欽的支持,卻聽陶舜欽道︰“我承認你很聰明,但真的很可惜,你是個女孩子。如果你是個男孩子,我會傾盡全力去教你。”

    一盆冷水兜頭淋下來,淋得林謹容的笑都顯得慘兮兮的︰“舅舅,我是女孩子有錯嗎?”。

    陶舜欽溫和地看著她︰“天地生萬物,萬物生陰陽。你是女孩子,半點錯都沒有。但在世人眼中,男女不同,職責不同。男人養家糊口,建功立業,橫行于天下才是正經,女子就該恪守婦道,相夫教子才是本分。你懂得太多,太強,反而是害了你。”

    “怎麼會呢?”林謹容的鼻腔一酸,低聲道︰“舅舅,人家都說技多不壓身,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我想多學一點本領,多掙點錢,幫母親分憂,不叫自己被人騙了都不知道,不叫自己靠著別人吃飯怎麼會是錯?”

    陶舜欽嘆了口氣,摸摸她的丫髻,低聲道︰“不是錯,是世道如此。你不能拋頭露面,你不能獨立支撐起一份家業,這世上有很多地方,女子寸步難行。”

    林謹容深吸了一口氣,紅著眼楮道︰“我知道我知道有些窩囊男人容忍不得女子比他強,不許女子比他強我就想賺錢怎麼了?我就不想靠著別人的施舍,看別人的臉色過一輩子怎麼了?”當著陶舜欽的面,她第一次當著人喊出了她的心聲。

    陶舜欽怔住,片刻之後竟哈哈大笑起來。

    林謹容咬著嘴唇委屈地看著陶舜欽︰“舅舅是第一個聽我說這話的人,我以為您沒有那許多迂腐想法這才和您說的,誰知您卻這樣笑話我。”

    陶舜欽終于停住了笑,伸手按著林謹容的肩頭道︰“好,有志氣其他的舅舅不能幫你,再幫你買點鹽堿地還是可以的。等到你的鹽堿地都成了良田,你只需守著它就好,不用看別人的臉色”

    這說法還是換湯不換藥,林謹容憋氣道︰“只需舅舅幫忙買下就行,不要您出錢,我就用我的錢,不夠的我自己會想辦法。當然,舅舅若是願意自己或是勸我娘也買些放著那也極好。”她怎甘心守著一片鹽堿地就到此為止?她明明還知道很多事情,有很多的賺錢機會。

    陶舜欽不置可否,抬步繼續往前︰“走吧,陪我走到清涼寺去,我要檢查一下我的錢可落到了實處。”

    這代表剛才的話題到此為止。林謹容也就不再提,只說些鄉野趣事給陶舜欽聽。

    從清涼寺回來,天色已黑,林謹容吩咐荔枝︰“去和三少爺說,讓他明日早上晚些出去,我有事要找她。”

    第二日清早天尚且未亮林謹容就起了身,備下茶點等候林世全。

    林世全遲遲未到,反倒是大門口突然熱鬧起來。苗丫跑過來道︰“姑娘,林昌爺家的大少奶奶來了,說是要接留姑娘回去。三少爺攔住了大門,不許她進來呢。”

    林謹容趕緊起身出去,但見林世全站在門邊,手里拿著一根扁擔,橫橫地擋住門口,也不多話,就不許馬氏進來。

    小包子站在一旁看熱鬧,馬氏緊緊攥著那根扁擔,使勁往後推,大聲喊道︰“小叔,長嫂如母,你怎能如此待我?我要見三嬸娘三嬸娘知書識禮,絕對不會答應你這樣不懂規矩的”

    林世全一張臉漲得通紅,咬著牙和他嫂嫂互相用勁,誰也讓誰。他雖然體壯,卻還是個未成年的少年,馬氏卻生得高大,又有一股不要命的潑勁兒,一時之間二人推磨似地一進一退,簡直難分高下。莊子里的人心里是向著林世全的,卻不好上去幫忙,只能勸道︰“有話好好說,這樣多難看。”

    馬氏吼道︰“你們看見的,這個白眼兒狼,我好心來接小姑回去,他卻連爹和親哥嫂都不認了,這是想打死我呢”

    林謹容走上前去笑道︰“大嫂真早。”

    馬氏看見她,忙收回了攥著扁擔的手,站定了,撫了撫鬢角,滿臉堆笑地道︰“四妹妹,我是聽說你們要走了,特意來送行的。”

    謹容朝林世全使了個眼色,小聲道︰“三哥,這樣鬧著難看,讓她進來再說。”

    林世全猶豫片刻,收回了扁擔。

    馬氏得意地朝他瞟了一眼,整了整衣裙,大步往里走,鐵槐便朝看熱鬧的下人們一揮手︰“該干嘛干嘛去,杵在這里干嘛?”眾人一哄而散。

    馬氏站在院壩里看了看,堅定地抬步朝正院走去,林謹容朝一抬下巴,荔枝便皮笑肉不笑地上去攔住了,道︰“大少奶奶,真是對不住了,我們太太還沒起身呢,煩勞您先等等。這邊來喝著茶,且耐心地候著罷。”也不管馬氏是個什麼神情,就扯著往耳房里去。

    林世全白著一張臉走過來,垂著頭道︰“四妹妹,我又給你和嬸娘添麻煩了。不知她是聽什麼人說了什麼,突然要接留兒回去。”

    “你無需自責,也無需擔憂。這事兒當初是經過了我祖父允許的,誰也不能怎樣。倒是你,”林謹容正色道︰“三哥,你是怎麼打算的?真的想這樣替我家看一輩子的地,做一輩子的管事?”

作者: 熊大嬸    時間: 2012-9-19 02:58 PM

本帖最後由 熊大嬸 於 2012-9-19 02:58 PM 編輯

第73章涼薄

    林世全沉默片刻,抬眼看著林謹容道︰“四妹妹覺得我能做什麼?功名與我無緣,做生意無本錢。”他頓了頓,加重語氣︰“若是我獨自一人,自然走到哪里算哪里,總不能把自己給餓死了。可是留兒怎麼辦?”難得他年紀不大,遇到此種事情,眼里有憤怒有不甘,卻無戾氣。

    林謹容看得清楚,低聲道︰“這些都是可以解決的問題,不是難事。重要的是三哥想成為一個什麼樣的人?”

    林世全認真想了想,道︰“無愧于心,豐衣足食,受人尊敬。”

    還好,這個願望容易實現。林謹容輕輕吐了口氣,“這些都簡單,日後必然能實現。我們先去見我娘。”

    林世全被她沒頭沒腦地這一問,頗有些莫名,但到底心中憂煩,也就拋之腦後。

    進了正房,陶氏正吩咐龔媽媽︰“你親自跑一趟,務必要把林昌爺請來。你問他,這麼久都沒上過門,突然弄個女人大清早的來我門口鬧騰,做的什麼事兒?他不給我面子,我也不給他面子”

    林世全上前一揖,低聲道︰“嬸娘,我們兄妹給您添麻煩了。但我還要再肯求嬸娘一回,求您幫我過了這個難關。”

    陶氏馬上就可以回家去見兒子女兒,又賺了錢,還見著了長兄,心情極好,並不因此而生氣,呵呵一笑︰“阿全莫擔憂,既然早前我已經管了這事兒,自然要管到底。”

    林世全想說點什麼,但又覺得說什麼都不妥,索性閉了嘴,沉默地看著腳下的青磚。

    坐了一歇,忽聽耳房里一陣喧嘩,馬氏高聲道︰“你們為何攔著我不許我見三嬸娘?三嬸娘,是我啊,我是您大佷兒媳婦。”

    這大佷兒媳婦叫得真順溜……林世全頓時臉火一樣的熱,尷尬地站起身去︰“我去看看……”

    陶氏輕笑一聲︰“不必,夏葉,你去把大少奶奶請過來。”

    少傾,馬氏進來,眼楮先溜溜地往林世全身上溜了一圈,與陶氏見過禮後,單刀直入︰“三嬸娘,佷兒媳婦今日來是為著兩件事,一是聽說您和四妹妹這就要搬回去住,來給你們送行,二是感謝您照顧了阿全和留兒這麼久,奴來接他們回去。”

    陶氏淡然一笑︰“你是世全和留兒的嫂子?”

    馬氏一怔,隨即道︰“是呀,是奴家。上次您和四妹妹去我們家里見過的。我還給四妹妹倒過茶,扶過您來著,您忘了?”

    陶氏笑了一聲沒說話。

    夏葉在一旁笑道︰“大少奶奶,其實不怪我們太太忘了,主要這半年多不曾見著了,一時之間有些想不起來。”

    馬氏並不見半點尷尬,道︰“三嬸娘富貴,不知我們小門小戶的難處。我們平日里忙碌生計就夠得從早忙到晚,哪里有空走門串戶?這幾日正薅草呢,家里病的病,忙的忙,若不是記掛著給您送行,要接小叔和小姑回去,我也沒空來的。”隨即抬眼看著林世全︰“小叔,你有什麼氣,這大半年的功夫也該消散了,跟嫂子回去罷。雖然我們養不起奶娘,但你也別怕小姑餓著。前日公爹特意買了兩只羊給她喂奶,管飽。小包子可以照顧你佷兒和她。”

    林謹容聽馬氏這話怎麼都覺得不對味,先聲明養不起奶娘,用羊來代替,這也倒罷了,但那個憨痴痴,見著果子就什麼都忘了,年齡不會超過九歲,瘦得干柴一樣的小包子能同時照顧兩個小孩子麼?其實馬氏是想說,你不怕留兒吃苦你就回來呀別怪我沒提醒過你

    林世全自然也聽出了其中的味道,忍著氣生硬地道︰“不去。”

    馬氏“嘖”了一聲,道︰“小叔,你別不懂事,雖然你別扭,在外頭說得那麼難聽,可公爹一直記掛著你們。家里是窮,但你總不能在別人家里一輩子,總有一日還是要回家的。你再有什麼氣不能消,也不能不顧骨肉親情,壞了父兄的名聲。對你和小姑又有什麼好處?”

    實在欺人太甚,林世全再也忍受不住,起身咬牙瞪著馬氏︰“你們不就是怕我回去麼?我告訴你,討口要飯我都不會回去,死也死在外面滾別在這兒丟人現眼”

    “噯,噯……小叔,看你說的什麼話?我什麼時候說不要你回去了?看看,傳到外頭去又要說我容不下你們。”馬氏的一張大嘴誇張地張到最大,高顴骨在晨光下閃著微光,她回過頭看著陶氏和林謹容,高聲道︰“三嬸娘,四妹妹,你們看,我這冤屈得……簡直沒地方找話說多虧得有你們作證,不然我得冤枉死掉都說我容不下他們,我好心來接,就這樣待我”

    沒規矩,沒見識,黑心爛腸的東西,和昌大*奶簡直不能相提並論。陶氏無限鄙夷地掃了馬氏一眼,蹙起眉頭道︰“佷兒媳婦聲音小點,我被你吵得腦仁疼。哎,還是你婆婆說話好聽,又軟又柔,又懂禮,可惜她去得早,不然也可以教你點規矩和為人處世的道理。”

    馬氏的臉終于抽搐了一下,透出了一絲紅色,仍堅定地挺起胸脯,道︰“三嬸娘,奴是個粗人,原不懂得這些的。”她只知道,盡自己所有的力量多佔一份家產,好留給她的兒子。本來好好兒的,不理睬就是了,偏偏老頭子還顧什麼名聲,要顧著族里怎樣怎樣,跑去買什麼羊那掃把星接回去還能輕易擺脫得了麼?不如拼著這次不要臉,逼著陶氏好人做到底。

    陶氏冷笑一聲︰“既是如此,那你就不配和我說話。你上頭還有公公在,尚輪不到你來做主”

    馬氏猛吸了一口氣,生生把氣咽下去,擠出一個笑來︰“嬸娘有所不知,就是我公爹讓我來接他們的。小叔,你回是不回?別過後又後悔。”

    林世全將頭上的木簪拔下,猛地將木簪掰成兩半,狠狠扔在馬氏臉上,恨聲道︰“後悔當如此簪”

    馬氏被砸了這一下,並不生氣,反而有些歡喜︰“好,好,你自己說的,可不是我逼你的。不服人尊敬,有你後悔的。”隨即朝陶氏行了個禮,道︰“三嬸娘看著我不喜歡,我也不礙三嬸娘的眼了。”

    馬氏才一轉身,就看到龔媽媽立在庭院里幸災樂禍地看著她,身邊站著氣喘吁吁,滿臉怒色的林昌爺。

    馬氏暗自吃了一驚,怎麼這麼快就來了?臉上卻堆了一個笑,道︰“公爹,您怎麼來啦?”

    林昌爺氣得渾身發抖,掄起拐杖朝她狠狠砸去︰“蠢貨毒婦沒規矩,沒見識的東西還不趕緊給你三嬸娘賠禮道歉?”

    馬氏不敢躲開,硬生生挨了這一下,轉過頭去朝陶氏磕頭認錯︰“三嬸娘,是我的錯,您大人大量,莫要與我一般見識”

    林昌爺內疚地朝陶氏拱手︰“三弟妹,真是對不住,讓你看笑話了。”

    長子長媳謀算家產,想逼走幼弟幼妹,做父母的可以推說不知,但在已經得知真相的情況下,心疼孩子的父母第一件事難道不應該是先去哄受了傷害的小兒子麼?可林昌爺這表現,最怕的還是得罪了自己,得罪了林家,以後再沒有靠山。

    本是骨肉至親,卻涼薄至斯……陶氏諷刺一笑︰“我是做長輩的,自不和她計較。大伯要教訓小輩,自帶回去教訓罷,在這里不好看。阿全和留兒說過不回去了,你也別為難他們。我累了,你們請便。”言罷果真起身入內。

    林昌爺豈能看不出陶氏的厭憎之意,默了一默,看向林世全︰“三郎,我是真心想接你們回去的。我買了兩只羊,奶盡夠留兒吃了。”

    林世全默然地垂著眸子一句話不說。

    林昌爺又站了一會兒,低低嘆了口氣,轉身往外。馬氏見狀,忙招呼小包子跟上,迅速撤退。

    屋子里突然安靜了下來,林謹容擔憂地看著坐著一動不動的林世全,勸道︰“三哥,你別往心里去。其實,族伯還是關心你和留兒的。”

    龔媽媽也好心道︰“是呀,老奴才出去沒多遠就遇到了昌大爺,他是早起發現您家嫂子不見了,就忙著趕來的。只是來遲了。”

    林世全忽而一翹嘴唇︰“不用勸我,我心里都明白。誰知道是不是合伙兒演戲給你們看的?他們如願以償了,我也如願以償了。”隨即起身慢悠悠地往外去了。

    林謹容忙追出去︰“三哥,三哥……”

    “你不必勸我。”林世全回頭看著林謹容,低聲道︰“他第一件事,不是擔心我是不是受了委屈,而是怕得罪了三嬸娘,在老太爺那里說了難聽話,從此以後他們沒了靠山。他說真心要接我們回去,卻沒有提出去看留兒一眼。”

    他再表現得激烈決然,其實還是想回到自己的家里的,但今日恐怕是徹底被傷透了心,林謹容不知該怎麼勸林世全才好,怎麼說都覺著太蒼白無力。

    林世全看著她微微一笑︰“三妹妹,你可能不明白是為什麼。我說給你聽。在他眼里,留兒是賠錢貨,他從始至終就沒打算要,自然沒把她當女兒看,死活都沒關系,才會不肯看一眼;我和他呢,朝夕相處了十幾年,他未必是不想要我了,但他覺得我已經靠上了你們家這棵大樹,日後必然衣食無憂,何必又去和哥哥們爭那點少得可憐的家產呢?所以,”林世全一字一頓地道,“以後我不要他了。”



第74章歸去

    “問清楚三少爺去哪里了麼?”林謹容午睡起身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打聽林世全的去向。早前林世全心中難過,說是要出去走走,她也不好硬跟著。

    “去了地里。”荔枝滿是佩服,“本來以為會跑到哪里去躲起來難過,誰知竟去地里干起了活兒。大家問他,什麼都沒說。”

    林謹容撐著下巴想了片刻,命荔枝和桂圓把茶具準備好,自去西跨院尋陶舜欽。

    陶舜欽正在翻看一本書,見林謹容進去,放下書道︰“這本書是誰的?”

    林謹容湊過去一瞧,卻是一本《齊民要術》。便道︰“約莫是我族兄的。”再一看,就瞧見頁扉上寫了一行小字,筆鋒熟悉,分明是陸緘的字,不由暗自冷笑一聲,問道︰“舅舅從哪里找到的?”

    陶舜欽指指坐榻︰“在角落里找到的。你這族兄字寫得很不錯。”

    “舅舅,我分茶給您喝,好麼?”林謹容無意糾正這個誤會,起身淨手焚香煮水分茶,待到湯花幻出一個壽字,便盈盈奉上︰“舅舅長命百歲。”

    這馬屁當真拍得不錯。陶舜欽微笑著接過兔毫盞,嗅過茶香又品茶味,贊道︰“真不錯。你倒真有幾分本領。”

    “我吹塤也比從前吹得好,改時又吹給您聽?”林謹容厚著臉皮誇了自己兩句,轉入正題︰“舅舅,今年舅母生辰,您打算怎麼辦?”

    陶舜欽挑了挑眉︰“你有什麼主意?”

    林謹容挨著他坐下︰“我繡了一座枕屏,一百個福字,打算送給舅母做壽禮。您看怎樣?”

    “很好啊。字是你寫的?”陶舜欽幾乎已經能猜到她接下來要說什麼,心中暗自好笑,卻又有幾分欣慰。看來讓陶氏來鄉下莊子里養病真是做對了,看看這孩子,活潑許多呢。

    “當然是我寫的啊,雖然不是那麼好,但一針一線都是我的心意。”林謹容見陶舜欽露出滿意的神色來,接著道︰“今年讓我去清州給舅母拜壽,好不好?我不喜歡呆在家里。”

    不是什麼出格的要求,陶舜欽心中已經肯了,偏故意吊林謹容的胃口︰“你姐姐臘月十六就要和你大表哥辦喜事,你母親忙不完的事情,恐怕沒空帶你去吧?少字”

    林謹容早就計算妥當︰“姐姐的嫁妝早就備齊了的。母親前些日子還和我念叨,說想去給舅母慶生,讓七弟認認門。我也是好些年沒去了,舅舅不想成全一下我們麼?”

    話說到這個份上,陶舜欽也就收了和她玩笑的心︰“我自是喜歡你們去玩的,但還要看你祖父母是否同意。”

    “母親多年未曾歸省,只要時間不長料想不會拒絕。”林謹容仰了頭看著陶舜欽︰“舅舅,你知道我那個族兄林世全吧?少字他很聰明,很能吃苦,有韌性,您可不可以順便提攜他一下?比如說去買鹽堿地的時候,讓他跟著您一起去,學學怎麼談價,怎麼交易。行麼?”

    她沒有辦法了,昨日與陶舜欽談話之後,她更加深刻地認知到這個世道對于女子的不公。就算是陶舜欽,也認為她不必要懂得太多,也認為給她足夠的嫁妝,她有能力管好就已經足夠。他們能給她的自由和保障,只是在一個有限的範圍內,她要得到她想要的,必須另闢蹊徑。

    她迫切地需要一個人在外面幫她做事管事,這個人必須依附于她,卻不能是家僕,畢竟有些場合僕人是應付不來的。她沒機會和外面能干的大管事們接觸,也沒辦法駕馭和掌控那些人,她只能把目光投向林世全,她覺得他雖青澀沒有經驗,但能吃苦,踏實聰明,人品也不錯。她並不知道這個選擇對不對,但她沒有其他路可走,她只能放手一試。

    “行,小伙子看著還不錯。”陶舜欽根本沒意識到這對于林謹容來說意味著什麼,只認為這是外甥女良善的一個表現,不過舉手之勞自然樂意滿足,繼續翻看那本齊民要術︰“再去給舅舅分兩杯好茶來。林世全這字寫得真不錯……”

    林謹容揮動茶筅認真地攪拌著茶,眉眼漸漸湮沒在裊裊的水汽之中。當年,她非常想去清州,發了瘋似地想脫離那個令人窒息的家,但她根本不敢提出這個要求,因為她想,以陶氏在林家尷尬的情形,她就算提出要求也不過是為難陶舜欽,給別人一個拒絕她,嘲笑她的機會而已。但現在,她不這樣想了,自家的事情都不敢開口爭取,誰又會把她放在心上呢?

    林世全頂著一身的臭汗,疲憊地踏著夕陽回到自己住的房間,隨手打了一桶井水兜頭淋下。冰涼的井水令他全身的肌膚神經都戰栗緊縮起來,也令他的情緒平靜了許多,他怔怔地看著睫毛上那顆將滴未滴的水珠輕輕吹了一口氣。

    適才林謹容的話還在他的耳邊回蕩︰“我需要人幫我一個忙,我不需要他做到盡善盡美,只需他盡職盡責。如果有一天他不想幫我了,我希望能好聚好散。作為回報,他一定會衣食無憂,但受人尊敬這事兒,還得靠他自己。但我想,他只要真的能做到問心無愧,被人尊敬這事兒想必是手到擒來。三哥,不知你是否願意一試?”

    他當然願意一試。雖然他很懷疑,這位年幼的族妹怎樣才能讓他豐衣足食,但他的確沒有其他更好的機會——林謹容說得對,他不甘于守一輩子的地,不甘于給人做一輩子的管事。他想得到世人的尊敬,想要靠自己的力量庇護留兒,不叫別人再踩在他們的頭上,想怎樣就怎樣。

    輸的結果不過是他又重新回來做個管事而已,總餓不死他。有機會總比沒有機會的好。要知道,一無所有的人最不缺的就是時間了。

    “不想像狗一樣的活著,就要像狼一樣的撕咬。”林世全盯著泛著血紅的夕陽露齒一笑,白森森的牙齒閃著紅光。一天之中,他幾乎失去了所有,卻也得到了所有。很多年之後,林世全想起這戲劇化的一天,仍然不勝感概。

    三日後。

    林三老爺和林亦之一大早就來接陶氏和林謹容歸家,林謹容辭別了依依不舍的苗丫等人,踏上回平洲城的路。途經那片鹽堿地時,她從車簾縫隙里脈脈含情地看著它,摸著地契的感覺與真正看到這塊地的感覺完全不一樣,她有些心安,又有些興奮。她仿佛已經看到渾黃的天河水順著柳葉河滔滔而來,淹沒這片土地,留下細面一樣細潤的泥土,在泥土上又長出青翠繁茂的小麥,等到小麥成熟的時候,從這里經過的每一個人都將被那片金黃晃花了眼楮。

    林謹容撫著因為歡喜而微微發燙的臉頰,低頭抿唇笑了。

    陶氏注意到女兒的神情,略帶興奮地道︰“囡囡,馬上就要回家是不是很高興?我也很高興。這里雖然幽靜養人,委實也太寂寞了些。”半年多的休養不但養好了她的身子,也養回了她的性子。她摩拳擦掌,迫不及待地要殺回去。

    謹容輕易就看透了陶氏眼里的亮光,卻不想打擾她的興致。

    馬車從林家的側門里駛進去,一直駛到了垂花門口方才停了下來。林謹音牽著林慎之的手,滿臉含笑地迎了上來,親手打起了車簾子︰“娘,四妹妹,一路安好?”語氣里的激動和歡喜怎麼都掩蓋不住。

    “好,都好。小老七長胖了啊,有沒有想娘?”陶氏激動地捏了一下林慎之白胖粉嫩的臉頰,扶著長女的手下了車,淡淡瞥了一眼趕上前來行禮問好做低伏小的黃姨娘,驕傲地抬起下巴,穩穩朝里走去︰“囡囡,快跟上。”

    謹容緊隨其後下了車,微眯了眼打量著林府。正當午時,暴烈的日光透過覆蓋在林府上方的那些百年老樹,在房檐、牆頭、地上落下點點斑駁,風一吹,仿佛整個宅子都跟著晃了起來。

    她抿唇一笑,看向一旁眼巴巴地看著她的黃姨娘,柔聲道︰“姨娘別來無恙?”

    黃姨娘趕緊湊上前來,親熱地道︰“四姑娘,您和太太終于回來了,奴的心里真是歡喜啊。”

    歡喜?歡喜的是錢吧?少字林謹容看了一眼前頭拽得像只鵝似的陶氏,笑道︰“姨娘想我啦?”

    黃姨娘的眼楮眨了眨,清脆地道︰“真是想了。聽說舅老爺來啦,怎麼不見?”

    “舅舅和父親在外院。”林謹容也就不再逗弄她,干脆地道︰“我今日要歸置東西,還要去給幾位長輩請安問好,怕是沒有什麼空閑。姨娘若是不急,不妨明日午後過來,我們清清帳。”

    “不急不急。”黃姨娘的眉間有些淡淡的愁意和後悔︰“聽說今春銀價大漲……”

    林謹容站住腳,冷睨了她一眼︰“是啊,漲得還真不少,太太後悔得不行,可惜沒有後悔藥吃。姨娘也後悔啦?”

    黃姨娘本就是試探一下林謹容的口風,見她立即翻臉,趕緊停住了粲然一笑︰“不後悔,不後悔,多虧姑娘給奴機會,不然怕是連這點都賺不著。”

    “不客氣。”林謹容悠然抬步跟上陶氏。

作者: 熊大嬸    時間: 2012-9-19 03:18 PM

第75章點名

林謹音趁著陶氏和林謹容梳洗的時候,小聲和陶氏報備家里的情況︰“前些日子,二伯母管事出了點問題,祖父發話,又換大伯母出來管事。交賬時,兩位伯母當著祖母的面鬧了不愉快,到現在也沒和好。當著人的面還勉強會扯扯嘴角,背里話都不說的。”

    陶氏很驚奇也很愉快︰“賬出了問題?真丟臉這可是大事兒呢,你祖母就沒說什麼?就這樣算了啊?”

    林謹音小聲道︰“春天不是銀子漲價麼?二伯母和人合伙在外頭開了個銀鋪,賺了很多錢……”然後附在陶氏耳邊低聲道︰“聽說她私底下用金和銅錢換出公中的現銀,拿到外頭鋪子里去賣,只留了很少的一點銀子裝樣子。事情捅出來後,祖父發話,讓大伯母盤算到底被挪了多少銀子,按照銀價最高時的數目讓二伯母拿出來。二伯母說只有一萬兩,大伯母說挪了二萬兩,二人互不相讓,當著祖母的面就吵了起來。我還是第一次知道,大伯母原來吵架那麼厲害的。最後祖母折中,讓二伯母補了一萬五千兩的差價。”

    “她好肥的膽子真把自己當作管家兒媳,可以一手遮天了。這才管家幾天,就迫不及待地露出這樣一副難看的吃相,是在打你祖母的臉呢。”陶氏好笑之極︰“她絞盡腦汁地辛苦了許久,卻給公中平白送了三四千兩銀子,想必恨透了你大伯母吧。”

    林謹音笑道︰“大伯母還恨她盡賺了上千兩銀子呢。又恨祖母偏心,這一向在祖母面前都經常板著臉。祖母也沒太計較,只是又對著二伯母板臉。這一向,六妹和七妹都不怎麼敢往祖母面前湊。”

    一回家就聽見這麼好玩的事情,陶氏笑得打跌,撫掌道︰“你祖母包庇了你二伯母,心中有愧,自不好和你大伯母計較。這一巴掌搧好,活該呀活該我這等人雖不討人喜歡,這種腌事體倒真是做不出來。”

    走時大房失意,二房得意,來時二房丟丑,大房得意。這半年里,家里的情形又顛了個兒。林謹容在一旁默默聽著,輕笑道︰“要是每年二伯母都來這麼一回,想必發月錢和逢年過節的時候,大伯母會爽快很多,咱們家也不用那麼節省了。”

    “你呀……”陶氏越想越好笑,把一枝喜慶的紅珊瑚釵子插上發鬢,眉眼飛揚地道︰“走,咱們去給老太太請安。”

    林謹容便牽了林慎之的手,與陶氏一道往和樂堂而去。

    和樂堂里還是老樣子,丫頭婆子還是那幾個,空氣中彌漫著一成不變的檀香味兒,銅瓶里插著鮮妍的時新鮮花,只有那坐墊椅袱比之從前舊了許多。

    林老太太剛午休起來,還沒什麼精神,半歪在榻上飲茶提神。見陶氏等人進來請安,臉上堆出一個稱不上歡喜,也稱不上不歡喜的笑容︰“坐吧。都痊愈了吧?少字身子養好了就好,日後好好過日子。四丫頭長高了,臉色也挺好的。”邊說邊朝林慎之張開手臂,道︰“小老七到祖母這里來,你祖父放你假啦?”

    林慎之舍不得地看了陶氏一眼,提步上前靠在林老太身邊,笑道︰“是,祖父知道我娘今日回來,說管得住人管不住心,不如放了我,他也清淨,我也歡喜。”

    林老太抓了兩個李子遞過去,摸摸他的頭頂,叮囑道︰“好好聽你祖父的話,好生念書,將來光宗耀祖。”

    林謹容在一旁瞧著林老太這樣子,待林慎之竟似是比從前親熱了許多,心知這是因為林慎之跟著林老太爺一處,書也念得不錯的緣由,于是很高興,朝林謹音擠了擠眼楮,姐妹">倆會心一笑,都有些與有榮焉的意思。

    林老太哄過了孫子,方掀起眼皮來問陶氏︰“聽說你哥哥來了?”

    娘家人總往這里跑,是有些不太好看。陶氏本來知道羅氏出丑頗有些幸災樂禍,聽這一問也不得不趕緊解釋︰“是,他這會兒在外頭給公爹請安,怕要稍後才能來給婆婆請安。囡囡年紀不小,有些事該準備得了。清州有榷場,東西便宜許多,我便請托我嫂嫂幫忙買了些木料、毛皮和香藥,他正好有事來平洲,順便給我送了來。”

    林老太耷拉著眼皮道︰“你哥哥年紀也不小了,總是來來回回地跑也真是辛苦,你可要好生招待好了。住宿飲食都要上點心才是。”

    若不是她不爭氣,總出事兒,陶舜欽當然用不著總是來來回回地跑。陶氏的臉難得的被敲打得熱了一回,低聲道︰“是。”

    林老太又道︰“說起給四丫頭準備妝奩的事來,我早要問你,三丫頭的東西你全都準備好了?你這一向住在莊子上,我要問也不好問,日日記掛著這事兒,也不得安心。”

    “早就準備好了的。”說起這個來,陶氏又添了幾分興奮︰“等把行李歸置妥當了,我就單抽個空,把東西再清點一遍,該補的補上,絕對不會出岔子。”

    “你的親骨肉,又是長女,我自然放心,就怕疏漏。”林老太探手取了茶盞,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茶︰“倒是亦之那孩子,我記得今年足足的十四歲了吧?少字不知你心里是否有合適的人家了呢?你早日把他的事情定了,也好定四丫頭的事。”

    陶氏的好心情頓時被這一連串不停歇的敲打給擠得無影無蹤,微微鼓了氣,怏怏地道︰“前頭媳婦不是一直病著呢嗎?鄉下地方也不好找人打聽,這回得空了就找人去問。不拘是平洲、清州,總要給他選個家世樣貌人品都合適的。”

    老太語重心長地道︰“你真心替他打算,將來他不會不念你的情。”

    這話說得,好似她怎麼苛刻林亦之了似的,她半年多不在,想苛刻也無法苛刻吧?少字這老妖婆分明是看到她開心,故意給她找不自在呢,陶氏一張臉頓時黑了,勉強忍著沒說話。

    林謹容和林謹音看出林老太故意擠兌陶氏,陶氏不開心,心中雖然不喜,卻還不好打岔,誰叫林老太句句說的都是正事呢?

    林老太見陶氏再沒有剛進來時的神采飛揚、幸災樂禍狀了,方才滿意地停住了敲打,轉而問道︰“聽說春天的時候,陸緘去諸丈夫那里求學,在山里落了水,被你莊子上的小子給救了?是怎麼回事呢?”

    說起這事兒來,陶氏總算是找到一個傾泄的理由了,生氣地道︰“婆婆,說起這事兒來我現在還生氣……”

    林謹容忙看了林老太一眼,但見林老太並沒有不高興,不想聽陶氏告狀的樣子,暗猜林老太大概是早就知道了實情,此刻不過是故意引著陶氏說一遍而已,也就不管,垂目聽著。

    “我是好心,姑太太卻覺著我耽擱了那孩子的學業。難道叫我趕那孩子走,不許他住在莊子上?誰做得出這種事情來?再說了,他每日天不亮就往諸丈夫那里去,哪里又耽擱著了?”陶氏巴拉巴拉地說了一遍,總結道︰“這樣的親戚,可也真是難做我從沒見過這樣不講道理的。”

    林老太先前還默然聽著,聽到她最後這一句評述,臉色難免有些難看,但也忍著了,哼哼道︰“你誤會啦,玉珍不是這個意思,你曉得她那種情形的,她也有難處憋在心里說不出來,陸緘不懂事,下頭的人也不會辦事兒。她那日還與我說了,見著了你要同你賠禮。咱們娘家人就不要和她多計較了,你不要再放在心上啦,早前四丫頭不懂事,她不也沒說什麼?”

    這話哄鬼去吧無非就是做娘的護短,想替林玉珍掩蓋那不適當的行為而已。陶氏心里明白得很,卻因為前頭被林老太敲打擠壓得太凶,幾乎沒有還手之力,後頭林老太又提了林謹容,不得不勉強哼了一聲算是應答。

    林老太也就嗯哼了兩聲,放過此事,讓她們回去休息︰“趕了半日的路,也辛苦了,下去休息吧。一家子很久不曾團聚過了,我吩咐過你大嫂了,晚上設家宴為你們接風洗塵。他們男人在外頭吃喝,我們女人孩子在里頭吃喝,都放開了玩。”又溫和地看著林謹音道︰“三丫頭也很快要出閣了,這樣的日子是過一天少一天了,留在身邊的孩子們越來越少,真是舍不得。”

    陶氏心中的不高興頓時又消散干淨了,轉而變得有些傷感起來。

    林謹音忙笑道︰“祖母莫難過,我走了,不是還有其他兄妹陪著你們麼?過得幾年,弟弟們娶了親,家里人丁興旺,只怕祖母又要嫌煩。”

    林謹容看到這時候,真心覺得林老太真厲害。又打又壓又拉,她們娘幾個都該好好和林老太學學。要說林老太這人最大的缺點在什麼地方,那就是對喜歡的人太過護短了,要不然林玉珍和羅氏也不至于就到了這個地步。

    正想著呢,就被點名了。林老太睜著一雙老眼盯著她︰“四丫頭,你長大了,怎麼還和個悶葫蘆似的?沒事兒多陪你姐姐,跟你姐姐學著點,多說兩句好聽柔軟話誰不愛聽?”



第76章變化

    嫌她不會說好聽話?林謹容怔了一怔,隨即笑了︰“是,祖母,孫女兒以後會注意的。”她說的是注意,而不是改。有些東西是天性,但日積月累的習慣會改變最初的愛好。她從來就不是一個喜歡說話,喜歡說好聽話的人,哪怕也曾有過非常想說話的時候,卻也因為找不到傾訴的對象而自己吞咽下去了,久而久之,才會成了今天的林謹容。人總有不擅長的事情,何必在這種事情上為難自己。但她可以適當注意,在有些場合,應景地說上那麼幾句,也不會死人。

    林老太見林謹容並沒有按照自己的指點跟上前來說好話,難免有些沒趣,但也深知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之說,便揮了揮手︰“下去吧。”

    林謹音有些事情要和陶氏細說,陶氏也有事要交代林謹音,姐妹">二人便約定了晚上一起夜話,然後各回各屋不提。

    桂嬤嬤十分能干體貼,在林謹容去安樂堂請安的時候,就已經指揮著眾人先把她臥室里的東西整理清爽,所以林謹容回來,便安安心心地上了床小憩。

    只睡了小半個時辰,林謹容就睜開了眼楮。屋子里很安靜,連最細微的腳步聲和衣料摩擦的悉索聲都聽不見。也不知人都去了哪里?她懶懶地想著,也不想喊人,只微眯了眼楮躺在床上,享受這份半是清醒半是迷糊的慵懶。

    日光透過窗子射進屋里來,落在床前的腳凳上,無數細小的浮塵在光柱里歡快地跳著舞蹈,她把手伸進光柱里,試圖去抓住那些歡快的精靈,浮塵靈巧地躲了開去,她什麼都沒抓到。她卻仿佛是找到了樂趣,抓了又抓,看著浮塵隨著她的舉動跳得越發歡快,唇邊的笑容也越來越大。

    外面傳來一聲極低極低的抽泣,如果不是因為房里太寂靜,幾乎不會聽到。林謹容卻也沒有因此被影響了好心情,輕手輕腳地穿好了衣服鞋襪,掀起簾子走出去。

    如她所料,外面空無一人。這種情況極少出現,但因為剛回家,人手有限,要做的事情很多,在她午睡的時候婆子丫頭們各行其事倒也正常,她也並不計較,順著長廊朝著聲音的來源走去。

    長廊盡頭是一間兩進的廂房,住著桂嬤嬤母女二人。微弱的抽泣聲就是從里面傳出來的。窗子半開著,林謹容輕車熟路地避開屋里人的視線,走近了窗子。

    屋子里桂嬤嬤緊緊咬著牙,正在撕桂圓的臉,她下手極狠,帶了一種半瘋狂的恨意和痛苦。桂圓流著淚,並不敢掙扎呼痛,任由桂嬤嬤扯著她的臉頰將她推來搡去,盡力讓自己不發出任何聲音來,只是在實在忍不住的時候才發出一聲低低的抽泣。每當她發出抽泣聲時,桂嬤嬤的動作總要停上一停,緊張地從窗子里往外張望。

    許久,屋子里母女間的拉鋸戰終于停了下來。桂嬤嬤沙啞著嗓子道︰“你還敢不敢?”

    桂圓好一歇才顫抖地“呵……”了一聲,壓低了聲音哭道︰“我不敢了的。娘,我不想和你分開啊……你還得和姑娘說說……不要趕我出去。”

    桂嬤嬤沉默片刻,冷冰冰地道︰“我自不會和你分開,你不能留在姑娘身邊,我也沒臉呆下去的,我活到今日,也只有這張臉而已,還是在姑娘和太太面前。”

    林謹容收回目光,就在窗邊貼著牆壁站定了,抬頭一動不動地看著院子里那株茂盛的老榆樹。老榆樹枝繁葉茂,青翠欲滴,在離她最近的那根樹枝的葉稍上,停了一只粉蝶,粉蝶的頭正對著她,仿佛在和她對視。

    林謹容微微蹙了眉頭,好像,如果再不把桂圓的事情明確下來,她和桂嬤嬤之間的情分大概還等不到她長大就會被磨淡了吧?少字她是吃桂嬤嬤的奶長大的,桂嬤嬤的奶只夠一個人吃,所以桂圓是吃米糊長大的。她做過娘,很清楚,親骨肉和奶大的孩子之間的區別,就算是中間還有一層依存的主僕關系,也無法代替和改變。

    院子門一聲輕響,荔枝和豆兒手里抱著一疊衣料笑嘻嘻地走了進來,一時看到了站在窗邊一動不動的林謹容,二人的表情都有些呆滯。

    林謹容若無其事地朝她們一笑,沿著來路走了回去。這樣一來,屋里被聲響驚動的母女二人在發現了荔枝和豆兒之後,接著也發現了林謹容的背影。

    桂圓嚇得臉色慘白,猛地去推桂嬤嬤︰“娘,娘,快去求姑娘”從胭脂事件後林謹容就越發疏遠了她,她心里有鬼,輕易也不敢往林謹容跟前湊,這樣一來,許多本是她份內的事都是荔枝來做,一些無關緊要的事也給苗丫搶去做了,漸漸的,她就成了無關緊要的人。她原本擔憂林謹容會把苗丫帶回來頂替她的位置,結果苗丫倒是真想來,林謹容卻毫不猶豫地回絕了,理由是苗丫不合適。

    她暗自慶幸一回,鼓足勇氣試圖重新討好林謹容,結果林謹容也不罵她,也不說她,照舊的不安排她做事情,她這才真正害怕起來。當時在莊子里不好打發人,不好添補人,可回到林府就不一樣了,無數的人等著填補她的位置,但她不想去做聞到肉香就淌口水的粗使丫頭

    桂嬤嬤惡狠狠地瞪了桂圓一眼,一張臉漲得通紅,猶豫掙扎良久,終是走回桌邊坐下來流淚,她到底張不得這個口。

    桂圓無奈,只得捂著臉嚶嚶地哭泣起來。

    荔枝打發豆兒看好門,獨自抱了那疊衣料走進屋里去,但見林謹容正跪坐在窗前的坐榻上仔細打量面前的繡品,聽見聲音,頭也不抬地道︰“荔枝,你覺得這枕屏該用什麼木料做屏架比較好?”不等荔枝回答,又道︰“我記得母親藏有一截沉香木,雖然不大,但應該夠做了。沉香香氣入脾、清神理氣、補五髒、止咳化痰、暖胃溫脾、通氣定痛,最是適合舅母用。晚上我就和母親說,想來她也不會舍不得。”

    她這樣沒事兒似地說著家常話,倒叫荔枝不知該怎麼接口,沉默了一會兒方道︰“沉香木是挺好的,也配這個。想必舅太太一定會很高興。”隨即把那疊衣料往桌上放了,請林謹容過去看︰“姑娘,您剛睡著,大太太屋里的石榴就過來,說是您份例里的春裝、夏裝都沒做,請您過去挑挑衣料,索性都做成夏裝。聽說您睡下了,便讓奴婢過去拿了這些樣子來給您挑,您瞧瞧可有喜歡的?花色都挺不錯的。”

    林家姑娘公中的份例是一人一季兩套新衣,遇到大事大節又另做。這樣一來,林謹容就可以做四套衣裙。荔枝有著普通女孩子都有的熱愛漂亮首飾和衣裙的愛好,就算是不是給自己選,也很高興。

    “正好我長高了,從前的衣裙都有些小啦。”林謹容將繡品收好,走到桌邊去挑衣料。

    周氏此番雖然戰勝,心中卻憋了一口惡氣。于是鐵了心拿羅氏貢獻的幾千兩銀子來做人情,既然家賊難防,防來防去都是別人佔便宜,還不如大家都沾光,尚得一個好字。故而,今年的衣料和往年相比明顯高了一個檔次不止,不單花色新,質感也極好,林謹容挑著挑著,突然有些感慨。那一年,家中照舊發生了同樣的事情,但衣料到了她這里的時候,都是姐妹">們挑剩了的,哪兒有現在這樣的光鮮?更不要說是錯過做新衣再補上了。

    並不是說統共就只有那些料子,挑完了就沒了,而是別人不耐煩在她頭上花心思,剩下什麼就是什麼,她也慣于接受並忍受。今日卻不同,最起碼,當年她最喜歡的那塊玉色荷花暗紋的薄綢和湘色薄羅在里面,而那時這兩種衣料是完全屬于林五的。

    既然現在有了這種變化,為什麼不能滿足一下自己的喜好?林謹容毫不猶豫地點了那兩塊衣料︰“這個不錯。”

    荔枝眼楮一亮,隨即嘆道︰“姑娘,這個五姑娘也選了的。”她做事向來細心周到,早在之前就已經和石榴打聽過,其他幾位姑娘都選了什麼衣料,好提醒林謹容。畢竟姑娘們都不喜歡和人穿一樣的。

    “她穿她的,我穿我的。”林謹容無所謂的道︰“我就喜歡這個。”

    荔枝只當林謹容還記恨林五早前欺負陷害她的事情,有心要慪林五。不由暗想自家姑娘人才本就比五姑娘好,最最適合這些清雅的顏色,五姑娘又小氣,這衣裙一做出來,必是五姑娘被氣得棄之不穿,怎麼看都不是自家姑娘吃虧,也就含笑應了,把那兩塊料子挑出來放在一旁,繼續幫著林謹容挑料子。

    二人挑夠了四套衣裙的料子,荔枝方小聲道︰“姑娘,桂圓的事兒您是怎麼打算的?”

    “桂嬤嬤沒有做錯什麼,我舍不得她受委屈。”林謹容沉靜地道︰“龔媽媽念叨過兩回,她手里的雜事太多,需要一個伶俐的丫頭幫著跑腿幫著管事,桂圓比較合適。我打算再添補一個年齡小些的丫頭。”

    荔枝輕輕吐了口氣,從姑娘房里去太太房里跟著管事嬤嬤學本領,看著還是升了,格外受主子看重一般,以桂圓的身份,誰也不會懷疑什麼。指不定人家還會以為是為林謹容將來出嫁作準備。但實際上,桂圓根本不能和精明強悍的龔嬤嬤過招,等于是被龔嬤嬤看管了起來。這真是一個好辦法,不傷情面又解決了問題,幾乎可以說是兩全其美了。

作者: 熊大嬸    時間: 2012-9-19 03:23 PM

第77章算術

    林府東南角的樸簡居是大房的居處,因為林大老爺向往的是鄉間田園生活,故而這里沒什麼奇花異木,有的不過是幾棵有了些年頭,長勢奇特的老杏老梨,庭院里搭的也是葡萄架子,葡萄架子旁還應景地鑿了一口井, 轆吊桶一應俱全。

    林家大太太周氏頂著濃烈的日光帶著一串丫頭婆子走進院子里,一瞧見枝頭上綴滿的青杏兒,聯想到自家那個剛出生不久,粉妝玉琢的大孫子,原本煩悶的心情陡然就輕松了許多︰“還是自個兒的屋里舒服,平白就要比外頭清涼了許多。”

    眾人忙笑道︰“那可不是?難為太太這麼辛苦,這般大的日頭還不得清閑。”

    周氏便淡淡地道︰“有什麼辦法呢?三太太才回來,家里又有客人,老太太吩咐要好生熱鬧一回,我怎能讓人失望?少不得要親力親為。”最主要還得防著被那心眼長偏了的死老太婆和那不要臉的羅氏抓了小辮子。

    “當家太太就是辛苦。”眾人簇擁著周氏進了房,遞帕子,端茶,打扇子,忙個不休,周氏等著身上那層薄汗消了,方才揮手命閑雜人等下去,問一旁的石榴︰“怎樣?”

    “太太,四姑娘選定的是這四種衣料。”石榴趕緊把那四樣衣料拿出來給周氏過目。

    周氏的目光停頓在那兩款玉色荷花暗紋薄綢和湘色薄羅上,輕輕一笑︰“她不知道?”

    話未說清,石榴卻是明白她問的什麼,便低聲道︰“不知具體是怎樣的,但荔枝分明問過奴婢了。”

    周氏緊緊抿了唇,手無意識地拂過腕間的金絲蜜蠟念珠,目光沉沉,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石榴小心翼翼地道︰“太太,要不,奴婢去提醒一下荔枝?”

    周氏突地一笑,和煦地道︰“不必,讓針線房好好地做,不許偷工減料,更不許不用心。做得不好就別想要月錢了,還得賠衣料。”

    她這樣的態度令石榴微微有些訝異,輕輕答了一聲是。

    “娘,聽說晚上要擺宴席是不是?我要吃酒蒸鰣魚和蝦臘”林五笑嘻嘻地跑進來,直奔周氏身邊拉住周氏的袖子撒嬌提要求。她自小就最愛吃這兩樣,偏林家如今不比從前,似鰣魚和蝦臘這般名貴食物,除了林老太爺夫妻倆那里及逢年過節以外,飯桌上輕易難見其蹤。

    周氏一笑,懶懶地道︰“早吩咐下去了。等你想起來時,飯菜都上桌了,哪里還來得及?”要說當家有什麼好處,最簡單的就是在這種時候最方便滿足自家人的愛好和口味了。

    “就知道娘最疼我。”林五嬌嗲地靠在周氏的肩膀上撒嬌,一眼瞧見了石榴正在收拾的四塊衣料,不由驚異道︰“咦,這不是我那兩件衣裙的料子麼?怎地還在這里?”

    石榴知她素來小氣,不好明說,便只笑不語。

    林五卻明白過來了,氣沖沖地上前將那四塊衣料揮落在地︰“是給林四做衣服是不是?她怎麼這般不要臉啊,什麼都跟著別人學難道這天底下除了這兩種衣料以外就沒別的了?”

    “住口”周氏猛地一拍桌子,豎起眉毛道︰“你還沒吃夠虧是不是?是不是還想再挨一耳光,再關些日子啊?”

    林五立刻紅了眼圈︰“娘,你親眼瞧見她是怎麼害我的。她去了莊子里泡溫泉逍遙快活,博取賢名孝名,我卻被生生關到大嫂生產才放了出來。好容易有做新衣服這樣一樁快活事,她又來慪我我不依呀”還不要臉地趁著機會勾引陸緘呢,只這句話她是不敢說出來的。

    豈止是林五被關了這麼久?就是周氏的管家之位也才搶回來不久。若非如此,那幾千兩銀子的好處怎會是羅氏給佔了去?他們是長房,那些銀子本該更多是他們的,現在卻成了大家的。周氏咬著牙罵道︰“胡說八道她是長姐,本來就該由她先挑才輪到你們這些做妹妹的,現在你已經穿了一個月了她才做,你有什麼意見?難道還不許她穿?”

    林五聽到周氏這一聲怒罵,更不來勁了,哭道︰“我哪敢有什麼意見?人家吹塤吹得那麼好,點茶又是高手,有才名,又孝順,還好心,哪個不誇她我就是心里不服氣罷了,為什麼祖母那麼偏心。”

    周氏聽到她說林老太偏心,心里十二分的贊同,但看到她還是一副糊里糊涂的樣子,又實在覺得窩火,便低聲斥道︰“你還不明白麼?這可不是她一個人的功勞,而是你和她爭,兩敗俱傷,盡給別人落了口實生生拖累了我”

    林五聽了這話方才住了淚,仰頭望著周氏道︰“母親,我也明白不是那麼簡單,你教教我怎麼辦呀,都是林家的姑娘,祖母怎麼就那麼偏心呢?”

    少女的心,是脆弱的心。她被禁足時,林六、林七往陸家可跑得歡了。雖則出來後陸雲待她和從前相比也沒什麼兩樣,可是待林六、林七同樣很好,還多了一股子說不出道不明的熟悉親熱勁兒,林六、七經常和陸雲說些她不知道的事兒,叫她插也插不上話,這叫她怎麼受得了?最嚴重的打擊來源于那日陸緘即將前往太明府趕考來辭行時,她羞答答地上前祝他馬到功成,他卻只是淡淡地謝了一聲,看也不看她,轉身就走,令她滿腹的話盡都憋在了肚子里,無從紓解,好不傷心。最可惡的是林七還來嘲笑她。

    周氏淡淡地道︰“日子還長著呢。你記好了,上次的事是你不對,你當眾給了你四姐難堪。等下見著了她,記得要好生和她賠禮道歉,然後還和她同從前一樣的好。兩套衣裳算什麼?她愛穿就讓她穿個夠”

    林五睜大眼楮︰“那是要怎樣?”

    周氏認真道︰“就是繼續和她做好姐妹">,尊敬你三嬸娘,待你七弟好點兒。”林四先是在暖爐會上徹底失了林玉珍的歡心,接著在莊子上又觸了林玉珍的逆鱗。這陸家的兒媳,眼見著林四是做不成的了,不正好幫忙來對付一下二房麼?陶氏那個一點就著的脾氣哦,呵呵……

    林五撐著下巴想了半晌,方點頭道︰“好,就像從前一樣的,只有她才對付得了六妹和七妹。”想那日,她才去招惹林謹容,就吃了個啞巴虧,大好的局勢瞬間翻覆,白白便宜了林六、七。

    周氏這才真心露出一個笑容來︰“你長大了。”三房人,都是林老太太親生的,一加一等于二,就大于剩下那個一。一減一等于零,全部小于剩下那個一。這個算術題,她是會做的。

    林謹容在出門前被針線房的媳婦子堵在了房里量尺寸,針線房的媳婦子前所未有的熱情讓她很有些吃驚,不單是款式,繡花這樣的大事,就是小到內衣的衣帶,扣子都被認真嚴肅地提出來討論研究。

    荔枝更是驚奇,然後熱情空前高漲,幫著出謀劃策,林謹容反倒有些意興闌珊︰“隨便吧,你們做慣了的,總不可能做出穿不出去的衣服來。”

    一個媳婦子笑道︰“話是這樣說,但姑娘不知道,大太太吩咐下來了,若是做得您不滿意,不單小的們月錢沒有,還要出錢賠衣料的。”

    林謹容這才來了幾分興趣︰“大伯母和你們開玩笑呢。”

    另一個媳婦子道︰“是,主子們都不是苛刻的人,但小的們總要盡力讓主子們滿意不是?要說,大太太待姑娘真是上心。”

    林謹容便滿足了她︰“大伯母一向都很仁厚周到。”

    送走那兩個量尺寸的媳婦子,荔枝奇道︰“姑娘,大太太是什麼意思?這樣大張旗鼓的。”

    “沒意思。”無非就是表示自己賢良淑德,溫厚寬容罷了,林謹容瞟了瞟長廊盡頭那間門戶緊閉的房間︰“讓桂嬤嬤來陪我去赴晚宴,你帶著她們把沒收拾好的東西收拾好。舅老爺會讓人送錢進來,你好生看好了,不許任何人去踫,包括桂圓和豆兒。別人若是問起,你知道怎麼回答的吧?少字”

    荔枝謹慎地道︰“知道。”

    少傾,收拾利落的桂嬤嬤走了出來,雖然勉力打足十二分的精神,仍不難看出她的沮喪和擔憂,甚至不敢看林謹容的眼楮。

    “嬤嬤這樣很容易被人看出什麼來。”林謹容平靜地把自己的打算告訴了桂嬤嬤︰“我只能做到這個地步,以後要看她自己。今晚你陪我走這一趟,日後她去太太那里就更沒人會多問。”

    桂嬤嬤的眼淚瞬間漫了出來,又趕緊憋了回去,顫抖著聲音道︰“姑娘,您的恩德……”

    林謹容淡然一笑︰“不說這個,怪沒意思的。我只知道嬤嬤不是那樣的人,舍不得你傷心。”親生骨肉和奶大的孩子再有區別,也不是每個人都能做到一二十年如一日,時時記掛著給她蓋被子添衣服,不嫌棄她沒用害得自己受氣吃苦的。見夠了人情冷暖世態炎涼,便格外珍惜這一點難得。

    桂嬤嬤深深吸了一口氣,笑道︰“是,老奴不說了。”不說,她記在心里。



第78章計較(一)

陶氏房里,黃姨娘正在陶氏面前立規矩。

    她雙手捧著一盤子新鮮嬌艷的梔子花和月季花,格外諂媚地供陶氏挑選︰“太太您瞧這朵開的最新鮮,太太,您瞧這朵最香,要不,這朵最清秀了。呀,太太,鄉下的水土真養人,您還用什麼粉啊胭脂的?”

    陶氏倒理不理的,開心地享受著黃姨娘的討好諂媚。老太太壓她,她就壓黃姨娘。誰叫林亦之要說親了呢?這生殺大權可在她手里,得盡情報仇哇,就算是要好好說個人家,也得趁此機會可勁兒折騰折騰這裝小白花的老黃花叫這老黃花也嘗嘗夜里睡不安穩,提心吊膽的滋味兒。

    林謹音在一旁歪著,唇角帶著溫和的笑意,拿了算籌教林慎之學算術,林慎之垂著長長的睫毛,粉嫩圓潤的小臉上滿是認真,半點不受那邊的影響。

    真好。林謹容瞧著瞧著就笑了,跑過去搬動算籌也小小地為難了林慎之一把,看林慎之急得抓耳撓腮的,莫名的心情大好。然後丟了算籌,瞅空子找到正在忙碌的龔媽媽︰“媽媽這幾日可忙壞了吧?少字”

    龔媽媽與她在莊子里近距離接觸了半年多,比從前是親近了許多,也沒怎麼再把她當做不懂事的小孩子看,便真心同她嘮叨︰“是,說到底,人手還是少了點。春芽要歸置太太的首飾衣服書卷,夏葉要伺候太太起居,下頭的小丫頭婆子們太粗笨,急得人啊……”

    林謹容笑道︰“要不,我借媽媽一個人使兩日?媽媽用用試試稱手不稱手?”

    龔媽媽只當她開玩笑︰“好呀,只要姑娘事後別扯著太太哭,說沒人伺候就行。”想當年,陶氏剛嫁進林家的時候,林家姑娘們身邊是一個管事媽媽,四個貼身丫頭,若干粗使婆子小丫頭。可如今,林家姑娘們卻都只得一個管事媽媽,兩個貼身丫頭,一個粗使婆子並一個小丫頭,不說捉襟見肘,也是堪堪夠用,哪兒有人可借?

    林謹容半開玩笑半認真地道︰“媽媽不妨也給我一個來使喚呀,年齡小一點,精靈本分一點,也好用得長久些。”省得才剛用熟了就要配人。

    龔媽媽是何等樣人,立時就聽出了異常,瞅了一眼不遠處和春芽低聲說話的桂嬤嬤,低聲問林謹容︰“姑娘這是?”

    “我覺著,將來母女倆都在我房里管著事不太好,還不如讓桂圓學點實用的,將來更好用。”林謹容神色沉穩,半點看不出端倪︰“媽媽為難麼?”

    “不為難,不為難。老奴明兒就去挑人,姑娘可有自己中意的?”龔媽媽恍然大悟,看向林謹容的眼神里又多了一層意思,賊賊的,卻又帶著些喜意,四姑娘真正懂事了,會為將來打算了呢。將來一個管事嬤嬤在內宅,一個管事娘子在外宅,正合適。

    “我相信媽**眼光,荔枝就蠻不錯的。聽說當年桂嬤嬤也是你建議太太留下的。”林謹容這話讓龔媽媽心里十二分的甜,立刻全速轉動心眼過濾起合適的人選來。

    那邊陶氏總算是看著天色不早,終于結束了折騰黃姨娘,自家戴了一朵梔子花,又叫兩個女兒過去,給二人分別簪了兩朵粉嫩的珍珠月季,這才滿意地牽著林慎之,起身往和樂堂里去。

    “四姐姐,你可回來啦,想死我啦呀,你比我生生高了這麼多,鄉下的水土養人吧?少字聽說你家莊子里的管事娘子有一手好廚藝,是不是?什麼時候你也請我去嘗嘗。”林謹容還未踏進和樂堂的門檻,林五就花蝴蝶似地飛了過來,一把扯住她的胳膊,笑得和朵花兒似的,又是和她比高,又是開玩笑的,全身上下都透著親熱。

    林謹容吃了一驚。過年時林五被放出來吃年飯,還在飯桌上拿眼刀子殺她,這會兒怎地又笑上了?難道林五還不知道自己也做了同樣花色的衣裙?不正常啊。

    林五見她不說話,眼圈一紅,委屈地癟了嘴︰“四姐姐,你可是還記恨我?我錯啦,早就知道錯啦。你要不信,我這就當著大家的面端茶給你賠禮道歉。”

    正當此時,雙胞胎也走了過來,林六舉著扇子半遮住了口,含笑道︰“五姐你悠著點兒,別嚇壞了四姐。四姐玩不來你那一套。”

    林七冷笑︰“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林五眼里閃過一道寒光,狠命磨了一下牙,強自忍住了,不理雙胞胎,可憐兮兮地看著林謹容︰“四姐姐,你原諒我好不好?你是姐姐,又從來大度,不會和我計較的是不是?”

    林七做了一個惡心得要吐的表情,林六的扇子掩去半邊臉,沉默地看著林謹容。

    才進門,就要站隊?林謹容默然立了片刻,輕輕從林五懷里抽出手,嫣然一笑︰“都是自家姐妹,客氣什麼。”隨即回頭看著林六和林七︰“兩位妹妹許久不見,都還好吧?”也不等三人回答,悠然抬步往里︰“我給嫂嫂們和三位妹妹都帶了點心意,等到東西收拾出來,就給你們送過去。鄉下地方,沒甚好物,不要嫌棄。”

    這態度不偏不倚,很合林六的意,她輕蔑地掃了林五一眼,快步跟上林謹容︰“四姐姐,姑母和雲表妹要來。”

    林謹容的腳步只微微頓了一頓,並不言語,只抬眼看著林六一笑了事。她早該想得到的,林老太早前既然替林玉珍說了好話,那麼要解決姑嫂間的矛盾,自然是要趁熱打鐵。

    林六見她淡定從容,並不把這些放在心上的樣子,反倒有些詫異起來。林七小聲道︰“我怎麼覺著她和從前不一樣了?那股傻氣陰沉氣和畏縮樣兒不見了呢。”

    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林六搖了搖扇子,掃了一眼正豎著耳朵往這邊聽的林五,淡淡地道︰“我覺得我們都想錯了。”

    陸緘在陶氏的陪嫁莊子里偷偷住了許久的消息剛傳來的時候,大家都以為陶氏母女是別有用心,酸的同時難免鄙夷這種不入流的手段。從陸雲那里得知林玉珍大怒的時候,她們都等著看笑話,誰知林謹容更絕,連飯都沒留,就把林玉珍面前第一得用的方嬤嬤給趕了出去,還罵陸緘是要飯的。看看她現在這個樣子,不退不讓,不閃不避,真正想進陸家門的人,又怎會是這個樣子?除非她蠢得和陶氏一樣沒有救。

    姐妹">二人心意相通,林七立刻就明白了林六的意思,低聲道︰“娘說過的,人心難測,世事難料,還是小心一點的好。二表哥為何不在諸丈夫家里住,偏偏冒著惹姑母生氣發火的危險跑去那里住這麼久?這個事情還要弄清楚的好。”

    林六輕輕一捏她的臉頰,輕笑道︰“終于長點腦子了。”

    周氏十分熱情地對著陶氏噓寒問暖,又特別問林謹容針線房的媳婦子有沒有去量尺寸。林謹容便認認真真謝了周氏︰“大伯母費心了,衣料我很喜歡,正好個頭長高了,需要另做衣服。”

    羅氏才吃了大虧,比之往日安靜了許多,除了給林老太端茶送水以外,並不發表任何意見,只偶爾林謹容會接收到她打量自己的目光。

    直到林玉珍母女進來,羅氏方才活潑起來,熱情地撮合見了面互相當彼此是空氣的林玉珍與陶氏和好,一人倒了一杯茶︰“沒有解不開的誤會,這杯茶喝過就都忘了”

    林謹容不由又吃了一驚。林玉珍和陶氏這樣的性子,誰也不服誰,誰要來勸,擺明就是兩頭不討好,自己找氣受。羅氏這是要干什麼?會不會又想借這個機會弄什麼蛾子出來?她的眼角輕輕掃過其他人等,但見林老太含笑看著,周氏一臉的不以為然,林謹音則和自己一樣的疑惑。

    果然不出林謹容所料,林玉珍一如既往的倨傲,茶是接了,卻翹著唇角不說話。想要她和陶氏低頭,那是不可能的。她來了是給林老太面子,不然,她見著陶氏和林謹容母女就是一肚子的惡氣。她有做官的丈夫,成器的兒子,陶氏有什麼?

    羅氏便去小聲勸陶氏︰“三弟妹,給二嫂一個面子,老太太也是希望你們能盡棄前嫌的,況且說開了,對孩子們也有好處,你主動點兒,人家只會說你氣量大……”意思是說要陶氏主動和林玉珍和好,以討林老太的歡心。

    陶氏自顧自地飲了一口茶,連聲贊這茶真好,就是不正眼看羅氏。笑話,又不是她的錯,憑什麼要她先向林玉珍低頭?羅氏也太笑話人,自己想討林老太的歡心,何必拿他人作伐?

    轉瞬間,氣氛僵到了極點。

    林老太的臉色就有些不好看起來,周氏微微冷笑,親切地問林慎之想吃什麼。又朝她大兒媳婦奚氏使了個眼色,奚氏忙將懷里的大胖兒子往林老太跟前遞,笑著讓喊老祖宗。于是氣氛便緩和了許多。

    這邊羅氏見那二人都不理睬自己,並不著慌,反而朝林謹容和陸雲笑道︰“兩個傻姑娘,還不去勸勸你們母親?”

    陸雲立刻站起身來,甜美地笑著,卻並不去勸林玉珍,而是走向陶氏,端端正正地朝陶氏行禮下去︰“三舅母,都是我的錯,請你別和我計較。”

    陶氏訝異地看著陸雲,不得不擠出一個笑來︰“你這孩子,你有什麼錯?”

作者: 熊大嬸    時間: 2012-9-19 03:27 PM

第79章計較(二)

    陸雲抬頭看著陶氏,情真意切地道︰“三舅母,真是我的錯。早前,請了幾位姐姐去家里參加暖爐會……”她的眼圈微微有些發紅,有些說不下去,卻又嫣然一笑︰“其實也沒什麼,就是我不會做事,讓母親對四姐姐生了誤會,幾位姐姐鬧了不愉快……若是我當時做得好一些,也不至于讓兩位長輩生了罅隙,以至于後來又加深了誤會……究其根由,都是雲兒的錯,求三舅母不要生氣了。”

    陶氏再是討厭林玉珍,再是護短,對著陸雲這樣的態度,這樣含淚帶笑的表情,也說不出一個不字,更說不出一句拒絕的話,少不得起身扶了陸雲,柔聲安撫道︰“好孩子,你這胸襟氣度也真是難得,你受委屈了,你四姐姐自來有些傻,拿捏不住分寸,卻也不是故意的,你別和她計較。”

    陸雲害羞一笑︰“舅母說什麼話,四姐姐是率真,我不如她就是不如她,難不成硬要她輸給我才叫好?那不合道理。”隨即對了林謹容笑道︰“四姐姐,其實我也有些小氣的,當時只想著自己從小冬練三九,夏練三伏,吃盡了苦頭,卻輕易就輸了,便只顧著自己傷心難過,沒顧得上其他。若是我彼時處理好這事兒,五姐不會挨罰,你也不至于去鄉下。待我想通卻已經于事無補了,心里一直不安,早想找機會和你賠禮道歉,但是一直不成行,今日我就借這個機會,同你賠禮道歉,請你原諒我。”言罷深深一福。

    她這一席話說得入情入理,情真意切,坦然直白,頓時得了所有人的贊許。誰也沒認為她當時生氣難過有錯,這是情理之中的,誰受了那種委屈不難過?刻意否認就是假話,反倒顯得虛偽做作。難得的是有勇氣說出來,還能反省,替人著想,這樣內秀大度,顧全大局的女孩子,又有多少?才氣有高低,品質有高下,德才兼備,德是第一,于是所有人都看著站在那里不動的林謹容,神情各有不同。

    林謹容沉默地看著陸雲。

    好生會做人。只為讓兩位性格素來不相和的長輩和好,就把所有的過錯,不管是她的還是別人的,全都攬在自家身上,卻又明明白白的讓人看出她的委曲求全,誰會怪她?與站在一旁一言不發,無動于衷的自己相比起來,自己這個罪魁禍首可真是厚顏無恥,半點不知悔改,猖狂自大到了極點。

    其實林謹容真有過愧疚,但她從不後悔暖爐會時的行為,重來一次,她還會再做一次,因為她想不到其他任何辦法,可以讓她遠離陸家,遠離悲慘的命運。然此刻,對著一屋子人或是譴責,或是愧疚,或是不滿,或是厭惡,或是擔憂,或是輕視的目光,她突然很想笑。

    真是的,陸雲從小冬練三九、夏練三伏,吃盡了苦頭,好心請自家姐妹">去助陣,卻被自家姐妹">給踩踏了,這個人還不懂得收斂愧疚,更不知賠禮道歉,真是過分……就連她都為自己的行為不齒了,還能怪別人鄙視她,高看陸雲麼?

    她所有的愧疚和疑惑全都煙消雲散。

    陸雲根本不需要她的愧疚,有她不仗義在前,此刻陸雲的所為又有什麼是可以指責的?而她的疑惑,也在這一刻得到了答案,盡管這個答案是這麼模糊,但它卻又是那麼清晰的存在。用盡一生一世,也可能無法把一個人看透,她卻在此刻,看透了陸雲,看透了很多事情。

    有個堵塞著的地方,突然通了,林謹容暢快之至,粲然而笑,對著陸雲深深福下去︰“雲妹妹,你實在太過自謙,原本是我的錯,怎會是你的錯呢?你實在太讓我無地自容了。早前暖爐會的事情是我不對,挨了祖母的責罰,我心服口服;去鄉下莊子是我自己提出來的,母親病弱需要靜養,我正該隨侍在旁,同時也反省自己的錯誤。所以,和你完全無關,你千萬千萬不要自責。”

    兩個互相行禮的女孩子互不相讓,誰也不肯先起來。兩雙眼楮隔得從未有過的近,林謹容捕捉到了陸雲眼楮深處瞬間閃過的愕然,她想,陸雲大概沒有想到她會如此痛快地承認錯誤,如此快地進入角色。

    陸雲看到了林謹容眼楮深處的冷然,她想,林謹容其實並不笨,但那又怎麼樣?今日她完勝。沒有人是完美的,林四敢和她比為人處世之道麼?難不成林四真以為,順手幫個族里的窮親戚,就真的能得到賢名了?哪有那麼容易的事?

    羅氏笑嘻嘻地扶住了二人的胳膊,朝林老太笑道︰“老太太您瞧,做妹妹同做姐姐的賠禮道歉,做姐姐的也同做妹妹的賠禮道歉,這正是一段佳話呢。”

    林老太很滿意,非常滿意,略帶了些威嚴地笑道︰“正是,這才是我的好孫女兒這才是名門望族該有的規儀”隨即指點了林五、六、七三人,“你們都該向她們學學”

    周氏瞟了林五一眼,林五眨了眨眼,立即倒了一杯茶上前,雙手奉給林謹容︰“四姐姐,我適才說要斟茶向你賠禮道歉,不知你是否肯接這杯茶?”

    林謹容翹起唇角,雙手接過茶︰“五妹妹,你我骨肉至親,我早說過不怪你的,又何需這杯茶?這茶不如借我去敬姑母,向姑母賠禮道歉如何?”不等林五反應過來,她高高舉起那杯茶朝林玉珍走過去︰“姑母,都是我的錯,請您不要和我計較。”陸雲那樣長篇累牘的好話,她說不來,就算說得來,她也不打算說。說這簡單的一句話,不為別的,只為這一低頭,陶氏和她能在林老太面前真正得到好處。

    林玉珍看著林謹容,非常非常膈應。

    說林謹容真心吧,這茶都是借來的,這賠禮的話也實在太過簡單,轉折婉轉更談不上,顯得實在不夠鄭重,更沒有絲毫解釋哀求,希望能得到自己原諒的意思;說她不是真心吧,她的姿態和表情,以及語氣都無可挑剔。她整個人都仿佛在說,我已經做了該做的,接不接,氣不氣,全在你。

    而事實上,林玉珍也非接這杯茶不可,雖然她很想不接林謹容這杯茶,她想就讓林謹容一直舉著這杯茶,舉到手酸腳軟,不得不哀求她服軟為止。但形勢就在這里,陶氏都能安撫誇贊陸雲,她怎能被陶氏比下去?于是她接了林謹容的茶,態度說不上好,但也還說得過去。

    沒有人再提陸緘在莊子里的事情。仿佛所有的不愉快都來源于那個暖爐會,也結束于那個暖爐會。

    羅氏終于得了林老太一個贊賞的笑臉,于是暗自歡喜。周氏沒看到想看的戲很郁悶。陶氏情緒一般,這頓飯對于她來說,相當于什麼好事都沒發生,也什麼壞事都沒發生。年輕小姑娘們個個兒都在沉思,只有林老太最歡喜。

    東陽酒,味辛不厲,美而不甜,色復金黃,熒澈天香,風味奇絕。真是好喝,林謹容一連喝了三四杯還想喝,正想再要,看到林謹音不贊同的眼神,微微一笑便放了杯,只暗自盤算,什麼時候弄點來喝個夠。在莊子的那些日子里,她已經學會凡事要對自己好一點,不要再那麼苛刻,因為這世上,沒有人能替自己疼,沒有人能替自己難受,哪怕就是親如骨肉也不能。

    臨別送行,其樂融融,最起碼表面上是如此。陸雲與林六依依惜別後,溫言安撫了幾句抓著她的手不放的林五,走到林謹容面前笑道︰“四姐姐,我哥哥和我說,清涼山上的桃花梨花很美麗,清涼寺里的古碑很值得一看,清涼河里的桃花魚很好吃,還聽說,清涼寺中還有溫泉,是麼?”

    林謹容淡淡一笑︰“大抵是習慣了,我沒覺得有什麼稀奇的。不過冬天里外面下著雪,泡著溫泉的確是很舒服。”

    陸雲正要隨著她的話往下繼續深入研討,就聽林玉珍不耐煩地道︰“阿雲,該走了。”

    “來了。”陸雲嬌俏地朝林謹容吐了吐舌頭,伸手從她鬢角摘下一朵珍珠月季,笑道︰“四姐這花兒真好看,分我一朵戴。”然後拿了那花朝林玉珍奔了過去。

    林謹容立在安樂居門前的燈籠下,靜靜目送陸雲的背影。林六走過來,輕輕挨近了她,低聲道︰“阿雲很不錯吧?少字到底是從小就跟著姑母出門見過世面的人。”

    “是,我自愧弗如。”林謹容將頭上剩下的那朵珍珠月季摘下,隨手一揉,扔在了地上。

    林六半掩著扇子,打量著林謹容的動作,微微一笑︰“四姐,我真佩服你,竟敢那樣對著方嬤嬤說話。”

    林謹容回頭看著林六嫵媚一笑︰“如果你是我,你也會的。”

    燈光下的林謹容,眉眼間已經有了幾分稚嫩的妍麗,這一笑,嫵媚頓生,還帶著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憂傷。林六形容不出這種感覺來,只怔怔地想,真是好看,于是那句︰“那莊子里真有這麼好玩?讓二表哥都樂不思蜀了。”的話就沒能出口,眼睜睜地看著林謹容和林謹音手牽手地離去。



第80章合計

    夜風吹過,老榆樹慵懶地打了個呵欠,枝葉搖動,發出一陣低沉悅耳的沙沙聲,半輪明月高掛天際,月色傾斜而下,照得屋里屋外猶如下了一層銀霜。

    林謹容跪坐在窗前的坐榻上,結束了和林謹音的談話︰“就是這樣,我替黃姨娘賺了一筆錢,我自己也賺了一筆。姐姐的那筆錢明日讓人拿回去。”

    屋里沒有點燈,月光照得林謹容的表情格外溫潤,林謹音卻覺得妹妹陌生得緊。前因後果林謹容都說得很清楚,黃姨娘留下的那張條子她也看過了,她不是陶氏,不但不抗拒黃姨娘為林亦之的婚事出錢,還很高興,畢竟她是長女,年齡要大那麼幾歲,很多事情都想到了,但是不好做。這就是身為女兒的尷尬,一不小心,就容易被人詬病,說是貪圖算計娘家的財產什麼的。可是林謹容不但算到,還做到了,這變化大得叫她實在格外驚奇,也格外的不適應。

    林謹容坦然面對林謹音的打量和疑慮,她很清楚,自己和從前差異太大,幾乎是反著來的,林謹音驚奇或者懷疑都是正常的。

    半晌,林謹音終于開了口︰“那些錢說過是借你的,我只要本錢就行,其他我不會要。你還是好生打算打算,若是娘知道了你幫黃姨娘這事兒,必要生出波瀾。”

    林謹容坦然道︰“所以我才和姐姐把事情說清楚啊,黃姨娘的錢真不少,下次若是再有這種機會,我還打算再提攜她……”黃姨娘早前那點銀錢不過是小打小鬧,能省多少錢?她需要林謹音幫忙掩飾,瞞著陶氏,她好繼續借黃姨娘的雞生蛋。當然,這些下一步的具體打算她是不會和林謹音說的,只要林謹音知道有這麼一回事就是了。

    林謹音沉思許久,斷然道︰“那就先瞞著,到時候再說,娘雖然生氣,卻也不可能放著黃姨娘的錢不拿,反過來拿自己的錢去貼補。”話雖如此,她還是擔憂,到時候黃姨娘陡然拿出一大筆錢來,陶氏還不得和林三老爺鬧翻了天?又要叫人看笑話。

    “怕什麼?”林謹容淡然一笑︰“一個丫頭出身的賤妾,能拿出這麼多私房錢來,明擺著三老爺寵妾滅妻麼。所以,這事兒就用不著我們來操心了,我猜到時候她一定會求三老爺出面,把這錢算作是三老爺給的貼補。三老爺若是答應了,將來他總不能什麼都不給七弟。庶子都有了,嫡子沒有,是什麼道理?他可站不住腳。”

    姐妹">二人對視一眼,俱都微笑了。三老爺就算是拿不出現錢來,也能把他收的那些金石字畫弄些出來,不要白不要。

    林謹音笑著笑著,突然有些不是滋味︰“我們這算什麼?兩姐妹">坐著算計父親的錢財,若是讓人知曉,怕是要被笑死。”

    “要笑也是笑他。”林謹容不以為然︰“這不是算計,而是替他周圓做父親的臉面,你見過誰這麼做父親的麼?我沒見過。哦,見過的,那個林昌和他差不多。”

    林謹音聽了妹妹這話,忍不住又萬分憂慮了,早前她覺著妹妹太過軟弱安靜,盼著妹妹能強勢精明一點,如今卻覺得林謹容主意太過大了。女子主意過大並不是一件好事,也不知將來人家容不容得下。她想勸林謹容兩句,話到口邊,卻又無從勸起,便默默地想,不然等改個時候和母親說,給妹妹議親的時候,一定要找個寬厚的人家,溫厚的妹夫,其他都是次要的。

    第二日午後,黃姨娘果然扶著棗兒,提著個食盒假借送糕溜達到了林謹容的院子。

    林謹容命荔枝關好房門守在外頭,和她結清了賬。

    不管黃姨娘心里是怎麼想的,她都表現出一副心滿意足,感激涕零的樣子,聽說林謹容不要抽成,便死活要送林謹容一只銀鐲子當謝禮,請求林謹容以後再有這樣的機會不要忘了提攜林亦之。

    林謹容還顧著日後,自不會收黃姨娘的銀鐲子,和和氣氣地把人送出了門。

    食盒很有些沉重,棗兒提著有些吃力,走得就極慢,黃姨娘看著,心里很有些歡喜,又有些難過。她記得當時小丫頭聽到的話是,林謹容求陶鳳棠留到春後交賦稅之時再賣的,陶鳳棠也答應了。可林謹容剛才給她的錢還只是按著去年秋天清州的銀價和金價來折算的,再結合林謹容沒收抽成和禮物的情況來看,可以得知,林謹容分明是借她的錢另外大賺了一把。

    雖然她也明白,天下沒有白吃的飯,林謹容若是半點好處都沒有,又怎會平白幫她和林亦之?且這個賺錢的機會已是難得,可她到底還是有些酸痛,恨不得林亦之趕緊考取個功名,再好好娶個媳婦,然後可以自家出力賺錢做主再不用這般小事都要求人,日子才叫踏實了。

    罷了,罷了,在人屋檐下怎敢不低頭,四姑娘這樣子是真不想嫁入陸家,她手里原本握著的方嬤嬤那張牌已經沒了用,在四姑娘面前更說不上話,少不得越發要低頭。只要四姑娘肯在關鍵時刻幫林亦之美言幾句,這虧吃了就吃了吧。還得單找個機會和四姑娘提提,請她幫忙在陶氏面前說說才好,就是不說,幫忙打聽一下情況也好。

    黃姨娘正在籌劃間,迎頭走來周氏的心腹婆子許嬤嬤,剛露出一個笑臉,尚來不及問好,許嬤嬤已然風風火火地撞將上來。避開了她,卻撞上了她身後的棗兒,這一撞撞得厲害,棗兒一個趔趄,眼看著她手里的食盒要落地,黃姨娘大急,忙搶前一步,牢牢護住了食盒。

    許嬤嬤站住了腳,掃了眼地上的棗兒,目光落在黃姨娘懷里的食盒上,豬肝臉上堆出一個笑來,伸手去拉棗兒︰“咦,原來是姨娘。老奴眼瞎了,竟然沒看見你,就這麼撞了上來。撞壞了棗兒姑娘,是老奴的不是。”

    黃姨娘哪里敢得罪當家太太身邊的心腹?將食盒抱定了,笑道︰“嬤嬤這是有事兒急的吧?少字”

    許嬤嬤道︰“可不是?大太太娘家來人了。急著去稟報呢。姨娘這是打哪兒來?又是做了什麼好吃的?”

    “也沒什麼,就是蒸了點糕,送給兩位姑娘嘗嘗。嬤嬤你忙,你忙,我就不耽擱你了。”黃姨娘有些受不住許嬤嬤盯在自家食盒上的目光,朝棗兒使了個眼色,一溜煙地走了。

    許嬤嬤回頭看著仔細打量著她的動作,思忖片刻,也忙著繼續往里走。進了樸簡居,直接先招呼一個小丫鬟︰“去打聽打聽,今日黃姨娘都做了些什麼,然後來和我說。”然後腳也不停地往里走,“太太大喜,家里來人啦”

    周氏正在看賬簿,看得火冒三丈。二房可真會省錢,雙胞胎領了月例,卻跑到老太太那里去混吃混喝,什麼都敢要,好吃的要吃個夠,半點都不省,羅氏也是三五不時地在那里混著,一應開銷全算在老太太頭上,還經常順東西回去,怎會這麼不要臉,算得這麼精?死老太婆也太偏心了正在郁悶間,乍然聽到許嬤嬤這聲喊,便不悅地道︰“咋呼什麼?”

    許嬤嬤看到她黑著臉,方才收斂了神色,道︰“大老爺讓老奴進來稟告太太,松州家里來人了。二舅老爺領著三表少爺,預備拜在諸丈夫名下求學。”

    “啊?真的?”周氏是當初林老太爺在任上時做主娶進門的,娘家離得遠,也是很多年不曾見著人了,心里歡喜至極,忘了適才的不愉快,立即起身道︰“走,走,我去瞧瞧。”

    許嬤嬤忙笑道︰“太太,這會兒舅老爺和表少爺正在聽濤居里和老太爺敘話呢。”

    周氏一拍腦門,笑道︰“看我這糊涂的,不是得先從外院拜見著一路進來麼?得,先準備晚飯,二舅老爺喜歡吃雪霞羹,肉線條子,這兩樣一定不能少。表少爺,我倒是沒見過這孩子,你使人去問問他喜歡吃什麼,一並交代下去。”

    許嬤嬤出去一趟回來,交了差,貼在周氏耳邊低聲道︰“太太,老奴早前遇到了黃姨娘,棗兒提著個沉甸甸的食盒,老奴趕著來和您報信,沒注意,撞上了棗兒。您說奇怪不奇怪?黃姨娘平時待那丫頭不是極好的麼?她竟然不顧那丫頭摔跤,搶先就抱住了那個食盒,護得那個牢靠啊,就連棗兒摔了爬不起來她都沒管,後來也不給棗兒提,就她自己抱著……”

    周氏不耐地道︰“說重點”

    許嬤嬤忙收了後面一連串的話︰“老奴覺著奇怪,便使人去打探了來,黃姨娘是從四姑娘院子里出來的。”

    “食盒里裝的什麼?”周氏不耐煩了。

    許嬤嬤有些尷尬︰“沒打聽出來。所以老奴才覺得奇怪。”

    周氏淡淡地道︰“那就繼續打聽總會有人知道點什麼。”林四什麼時候和黃姨娘攪到一起去了?太不正常了
作者: 熊大嬸    時間: 2012-9-19 03:28 PM

第81章砸鍋

林謹容並不知道周氏在關注她,她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請托陶舜欽在城西購買鹽堿地的事情上。

    平洲城西,是一片望不到頭的鹽堿地。

    已入了夏,幾場大雨下去,鹽堿地里亮晶晶的鹽花或是隨水流走或是滲透到了土層深處,不怕鹽的野草也冒了出來,覆蓋上些許綠色後,這片土地瞧著終于沒了春天返鹽時的耀眼刺目,但東一塊、西一塊的綠色和裸露的土色交替著,仍然顯得無比荒涼。

    林世全謹慎地垂著手,老老實實地跟在陶舜欽的身後,一見到陶舜欽停下腳步或是說話,立即打足十二分精神,豎起耳朵,睜大眼楮,充分調動全身的所有力量去聽,去看,去記陶舜欽說些什麼,做些什麼。

    從決定要來買這鹽堿地開始,陶舜欽已經帶著他在這片鹽堿地上走了好幾天。他知道陶舜欽是在選地勢,同一片鹽堿地,可能會因為地勢的原因,築堤壩的時候會比其他鹽堿地更費力,也有可能會被選作開挖渠壩的地方,還有可能會於田成功,卻變成澇地,一切都是學問。

    他不明白陶舜欽一個讀書人,怎會懂得這麼多。陶舜欽笑道︰“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黃金屋。但也要看是什麼人,讀的什麼書,又是怎麼個讀法。有些人讀了一輩子的書,未必就能明白一個簡單的道理,甚至連飯都吃不飽,有些人大字不識,卻著綾羅綢緞,吃山珍海味。這是為什麼?佷兒想明白這個問題就懂了。”

    幾天下來後,陶舜欽終于看定了西南角一塊近一百傾的地,隨即開始和平洲府衙的人接觸。這城西上千傾的鹽堿地,全是官府的,官府中最不缺少的就是聰明人,幾乎是陶舜欽剛表露出了這種願望,就有人四處打探,問要買了做什麼。

    陶舜欽便請了府衙里幾個管這事兒的人吃飯喝酒,林世全跟著平生第一次進了花樓,席間看著半露**的妖嬈ji女不敢抬頭,斂了十二分精神去聽陶舜欽怎麼和官府的人打交道。酒至半酣,眾人開始稱兄道弟,ji女們把人哄得骨頭酥軟之際,陶舜欽方提起來,說是自家做了個夢,夢見買了那塊地,在那里蓋個院子就會順風順水,明確表示不指望這地有產出,只為買一個心安。

    有人沒有被酒色迷住,本著雁過拔毛的本能,打算刁難一下,卻被最管事的給呵斥住了,在哥哥弟弟的熱情招呼下,這地買得水到渠成般的自然,地價自是照著最低廉的價格,量地之時八十傾的地其實得了一百傾。陶舜欽讓人將這地平均分成了兩份,叫人立了界石。

    林世全不明白陶舜欽為何要將這地分成兩份,剛起了個頭,就被陶舜欽拿話岔開︰“你記著,這土地買賣有兩種,一是絕賣,二是典當,也叫倚當。這契約必須經過官府,加蓋紅印,這叫紅契,若是不曾,就是白契,這種很容易扯皮,不可取。”

    接著林世全又看到陶舜欽把幾封銀錢塞給了那幾個人,其中管事的那個得的最多。他沒經歷過這些事,不由很是心疼︰“官家買賣土地,本是他們該做的,又吃又喝又拿,平白便宜了他們。”

    陶舜欽袖著手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道︰“其實我也沒吃虧。”然後算了一筆賬給他聽,地價便宜,多得到的地,關鍵是以後有事再找這些人方便。

    “你若真是想走這條路,就要記著,有道是閻王好見小鬼難搪。想做生意,人脈最緊要,不過些許小錢,他們少找點麻煩就比什麼都強。況且人有見面之恩,日後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找上他們幫忙了。”陶舜欽如是說。

    林世全牢牢記在心中,覷了空子尋到荔枝,只隱了去花樓喝酒的事情,把這事兒前前後後,一五一十地告訴林謹容︰“地才買成70文一畝,一共八十傾地,實際上是一百傾,只花了五百六十貫錢,請客送禮不知道舅老爺花了多少,但估摸著不會少下數十貫。”

    林謹容又驚又喜,喜的是這地比她買柳葉河邊的地便宜了許多,驚的她沒有想到陶舜欽會這麼大的手筆,這下可好,她從哪里去找這近六百貫錢來還他?

    上次賣銀子,她自己的錢賺了58兩銀子不到,從黃姨娘手里賺了46兩,林謹音的賺了近80兩,加上她自己原有的,統共不過394兩銀子,折算成錢才315貫,這缺口大了去,她早前還在陶舜欽面前誇海口說自己不要他買,會自家找錢,現在這錢從哪里去找?

    借,短時間內回不來本,誰會借她?再向馬上就要出嫁的林謹音借,她臉皮沒那麼厚,向陶氏,她上次購買柳葉河邊的地的錢都還沒完全付清,月錢還在被扣中。自己真是太窮了,林謹容一下子作了難。

    要是陶氏肯把給她預備下的嫁妝交由她處置那就好了,但這明顯不可能,林謹容呆坐良久,開了妝盒對著里面的金銀首飾動起了腦子。她先把逢年過節必須插戴,不可動的幾件物事挑出來,撿些款式簡單不打眼的釵環放在一旁,打開最下面一層妝盒時,紅綢包裹著的一只八寶赤金瓔珞項圈長命鎖,兩對可以調節大小的赤金手鐲、腳環出現在她面前。

    她一時有些怔住,心里一陣鈍痛。

    這是她小時候戴的,高僧開過光的,後來跟著她去了陸家。寧兒出生以後,她沒有用其他人送的長命鎖,而是將它給寧兒戴上,希望能保佑寧兒長命百歲,百病不生,平安康順。可是寧兒照舊離開了她,怎麼喊都喊不醒……

    林謹容的指尖觸在長命鎖上,眼前一片血紅,當時寧兒的血就浸染了那個“壽”字,真諷刺她狠狠地咬住牙,以後不會再有寧兒,這東西也不能保佑寧兒,留著何用?就是它了她垂著眼,逼著自己把目光從那長命鎖上挪回來,親手將紅綢把東西包得嚴嚴實實,遞給荔枝︰“你拿去給三少爺,讓他想法子把它換成錢。”

    荔枝大驚︰“姑娘,其他東西倒也罷了,可這個怕是不妥啊。”這些東西都有表記,除非毀了,不然被人知道,那閑話就傳得難聽了,可若是毀了,又要貶價。

    林謹容淡淡地道︰“你讓他把它拆了,先把上頭瓖嵌的寶石珠子拆下來,然後找人把金銀融了,分開賣。這樣誰也認不出來。”她最想賣的是斗茶贏來的水晶蓮花釵子,林玉珍的東西,留著膈應人。

    “姑娘,這是太太為您求來的,高僧開過光的,太太若是知曉,會傷透心的。況且,就算是賣了這個,也不夠的,舅老爺不是說買給您麼……”荔枝不能理解,那鹽堿地毛都不長有什麼好的,姑娘怎麼就這麼想買,甚至于到了這個地步。她長期在林謹容身邊伺候,早就發現林謹容的安靜下,掩藏著一種深深的焦慮。在莊子里的時候,她曾以為林謹容已經好了,現在看來,其實是變本加厲,只不過是掩藏得更深而已。究其原因,都在那次被驚嚇生病之後,荔枝一時很有些自責。

    她顫著嗓子,小心翼翼地問林謹容︰“姑娘,您不缺吃,不缺穿,太太一直在為您準備妝奩,您到底在擔心什麼?您就算是不願意和奴婢說,怕太太擔憂,也該和三姑娘說說,她一定能幫您。”

    “父母姐弟再親,有些事情也是不能讓他們知道的。”她的憂慮太多,但不能為外人道,林謹容默了片刻,嫣然一笑︰“荔枝,嚇著你了麼?我不擔心什麼,我就是不想要舅老爺的錢。姐姐要出嫁,我也不是小孩子啦,要舅老爺出力已經不好意思,再要他花錢,清州的表姐妹">們怎麼看我們姐妹">?這點面子我是怎麼都要的。”她頓了頓,探詢地問垂著頭的荔枝︰“你不會把這件事說給別人知道的,是不是?桂圓那樣,除了相信你,我不知道該相信誰了。”

    荔枝的眼神有些躲閃,她剛才是想去和林謹音說,請林謹音來勸林謹容來著,可是林謹容已經把話說到這個份上,她自然也不忍心讓林謹容失望,萬分不情願地點了點頭︰“姑娘,要不,奴婢手里還存了點錢,您拿去應急?”

    林謹容失笑︰“我還有辦法,不要你的,趕緊去辦事。”

    荔枝走後,林謹容趴在榻上愣怔著眼楮出了許久的神,終于想出一個法子來,便揚聲喊道︰“櫻桃”

    櫻桃是龔媽媽新挑選了送來的,才九歲,穿著翠綠衫子青色裙,單眼皮兒,眼神明亮,長手長腳,長相端正,眉眼舒展,干干淨淨。她輕手輕腳地走進來,立在榻前笑道︰“姑娘有什麼吩咐?”

    林謹容笑道︰“我想請幾位姑娘過來喝茶,你去準備些糕點果子。”

    櫻桃應聲而去,林謹容叫了桂嬤嬤進來,打開衣箱翻出那件新做的玉色荷花暗紋薄綢衣裙,薄薄施了一點脂粉,插上那枝水晶蓮花釵,叫豆兒跟著,親自去請林五、六、七。



第82章賣釵

日光下,晶瑩剔透的蓮花水精釵子在林謹容的發間折射出耀眼的七彩光芒,林五一時有些眼暈,待到看到林謹容如花的笑靨,由不得就有些生氣。

    林謹容身上穿的衣裙本該是她穿的,頭上的水精釵子本該是人家陸雲的,樣樣都是從別人手里搶來的,卻這麼大搖大擺地拿來炫耀,世上怎會有臉皮這麼厚的人?真是討厭。

    林五想著,臉上就有些帶了出來︰“四姐姐這身裝扮可真漂亮。我記得這釵子是斗茶時姑母給的彩頭吧?少字”

    林謹容含笑道︰“正是。”輕輕將那釵子取了下來,炫耀似地比劃了幾下,“美吧?少字其實我也見過不少水精釵子,可沒見過這麼純粹,雕工這麼精美的。也難為姑母會舍得拿出來做彩頭。”

    這釵子釵頭乃是一對並蒂蓮花,花瓣晶瑩剔透,薄如冰晶,仿佛一不小心就會融化在這初夏的日光下。輕輕一轉,光華璀璨。

    幾個女孩子都愛極了此物,林六將扇子半掩了臉不說話,林七則是好奇地湊上去︰“呀,真是好看,好薄啊,也不曉得怎麼弄出來的。”

    林五半是含酸,半是嫉妒,咬了扇子看著林謹容︰“四姐姐,我說句話你莫要生氣,這釵子其實不適合你戴。”真傻還是不要臉?姑母哪里舍得給你啊?人家明明是拿出來給親生女兒做彩頭的,哪里會知道半途給你這個強盜搶了去?

    林謹容一挑眉︰“怎麼說?”

    林五將扇子掩了口,小聲道︰“並蒂蓮啊,四姐姐,這個咱們姑娘家戴著不太妥當的。還有,你其實適合戴點有顏色的,這個配著你太素了,半點不出彩。”

    林謹容的神色頓時有些怏怏的︰“那倒是……我還沒想到這個。”

    林五打了個呵欠︰“你想不到也不怪你啊。人總是看不到自己的短處。”

    林六慢悠悠地道︰“五姐怎麼總是能想到那麼多呢?不過就是兩朵蓮花,可以看作是並蒂蓮,也可以看作是雙蓮花。不過呢,四姐的確是配點有顏色的首飾更出彩。你瞧著太清淡了些。”

    林謹容呵呵一笑︰“六妹,我記得你最愛水精是不是?你還有對水精魚兒耳墜,想必極配這釵子。要不要讓丫鬟去拿了來配一配?”

    林五的呵欠打了一半,還有一半留在喉嚨里,好生不爽快。什麼意思啊?難道想送林六?憑什麼啊?按著次序來,要送人也該先問過她要不要吧?少字當下便道︰“四姐呀,又不是她的,配了再好看也是白搭。”

    林七馬上就不樂意了︰“我們就願意配給四姐看怎麼了?綠萍,你馬上去拿那水晶魚兒耳墜來,也把我那對蟬兒的一並帶了來。”

    “我戴著不好看。”林謹容低垂了睫毛給她三人注茶︰“就算是好看,也不好戴出去,怕給姑母瞧見了生氣。”雖沒有明說,卻也相當于表示這釵子對她來說就是雞肋一樣的存在,不乏送人的可能。

    林六一笑,試探道︰“瞧四姐這話,難道其他人戴了姑母就不生氣了?”

    林謹容抬眼直視著她︰“你們不同啊,姑母瞧見你們只有歡喜的,又怎會生你們的氣?六妹,姑母很喜歡你是不是?”

    林六垂眸一笑,相當于默認了林謹容的話。

    “四姐姐”林五見勢不好,忙道︰“我也有一對水精荷葉墜,配這個才是極配得起。我也讓人去拿了來試試如何?”從見到這釵子的那日起,她就極喜歡,只不過曉得不可能屬于自己,便歇了心思,今日見有此等便宜可佔,又怎會輕易放掉?就算是不喜歡,也不樂意給林六平白佔了這便宜。

    她做得太明顯,林七不忿,恨道︰“你又湊什麼熱鬧?”

    林五回頭看著林七冷笑︰“是你的東西啊?就許你們能配得,我就不能?四姐都沒說什麼,你生的什麼閑氣?”

    林謹容忙起身相勸︰“別吵,別吵,都是姐妹">,都配得。去拿,去拿。”

    林五得意地讓丫鬟趕緊去拿她的水精荷葉耳墜來。

    林六看了看林謹容,又看了看林五,突地嗤笑一聲︰“我說你們吵什麼?四姐不過是讓我們拿了耳墜來試試,又不是說要給誰了,你們倒好,先就吵起來了,給人曉得要笑掉大牙……”她也喜歡這釵子,但不確定林謹容到底想干什麼,若是真想送人,自不會便宜了林五;若是戲弄人,那她也樂意配合捉弄一回林五,但前提是要摸清林謹容的真正意圖。

    幾個姐妹">中,最厲害是林六,這姑娘不長個子光長心眼了,這是逼著自己表態呢。林謹容索性道︰“我干脆明說了吧,這釵子我留著也沒用,誰最適合就是誰的。以後記得我一個好就成。”

    誰最適合還不是她一個人說了算,聯想到早前林謹容直接說林六最愛水精,讓林六去拿耳墜子來配的事實,林五已經知道自己不過是陪襯,立時飆淚︰“四姐姐,你偏心你小心眼兒”

    林七馬上站在了林謹容這邊︰“五姐這話好沒道理,四姐已經說了,誰最適合就是誰的。這還沒定下呢,你就說她偏心,小心眼兒了?小心眼兒的是你吧?少字直接說給你就不偏心,不小心眼兒了。”

    林五哽咽道︰“難道她不偏心麼?都是姐妹">,她為何不問我,直接就讓你們去拿耳墜來配?她分明就是記恨我早前在暖爐會上得罪了她的事情,故意做給我看四姐,我白白給你端茶賠禮了”

    林七冷笑︰“喲,你給四姐端茶賠禮,這釵子就該送你了?不送就是沒原諒你?這是什麼道理?從來只見過做錯事的給人送上東西賠禮的,就沒見過錯了的人反而追著人要東西的。你給關傻了吧你”

    “我做錯事?你還好意思說?”林五“呼”地一下站起來,手指著林七的鼻子尖︰“陰險小人,你們害了我,又去挑唆五姐恨我,自己得盡了好處,還以為我什麼都不知道?要不然我們就當著五姐的面說個清楚?”

    “指什麼指?說就說,我怕你啊?”林七“啪”地揮落林五的手指,鄙夷地︰“誰不知道信兒是怎麼被趕出去的?你是想聽我再說一遍啊?臉皮真厚”

    “我求你們別吵了。給長輩們聽去少不得一頓訓斥,又要挨罰。”林謹容痛苦地長嘆了一聲,抱住即將爆發的林五︰“都是我的錯,都是我不好,我思慮不周,一枝釵子也不夠三個姐妹">分,這事兒就算了吧。”

    “不行”林五和林七同時回頭,語氣不容置疑。

    林六也盯著林謹容生硬地道︰“五姐,你信誰?如果你信她,你就把水精釵給她,我半句話都沒有,立刻帶了七妹走人。若是你信我,就把水精釵給我,我不會讓你白白吃虧。”

    此刻已然不是要不要水精釵的問題,而是上升到了人品的問題。似乎誰能得到那枝水精釵,她的人品就能和那枝水精釵一樣的晶瑩無暇。

    林謹容對當日的事情半點興趣都沒有,她只對林六說不讓她白白吃虧這句話感興趣,林六能給她什麼呢?最好是金啊銀的,她最喜歡。想是如此想,她臉上卻露出為難到了極點的神色來︰“你們不要為難我,傷了姐妹">間的和氣不好。”

    林五也咬了牙︰“四姐,當日我真沒有讓信兒去推人,你若是信我,就把水精釵給我,我也不會白拿你的東西。我冤枉了這麼久,就盼著有一日能洗清這冤屈。”

    好吧,現在是都在給她開價碼,赤裸地*她站隊表態了。林謹容垂了眼眸不語,半晌後抬頭,對著三個堂妹莞爾一笑︰“我說,不就是一枝水精釵麼?何必為了它傷和氣?其實我更相信那日是一個意外。水精釵子我還是要送人的,但這不代表誰得了,另一個人就是壞人。”左右張望,“這去拿耳墜的丫頭怎麼還不來?”

    林六盯了她半晌,曉得她是不會明確表態了,突地冷笑一聲︰“不用了,四姐,我拿我那對餃珠金鳳釵給你換這個水精釵。”

    林五漲紅了臉,磨著後槽牙道︰“我拿我那對瓖貓眼石的赤金鐲子給你換”

    成功了林謹容心頭狂跳,忍住了輕輕搖頭︰“別為難我了,六妹的金鳳釵是二伯母給你的慶生禮,五妹的金鐲子是大伯母給的,都是貴重東西,我怎能要?改個時候又再說吧,茶涼了,吃茶吃果子。”

    林七大聲道︰“這個時候誰有心思吃什麼茶,吃什麼果子?四姐,你說清楚,你究竟相信誰信她還是信我們?”

    “我說了,我更信那日是個意外”林謹容也翻了臉,猛地站起身來,將水精釵高高舉起,往桌上輕輕一放,“我只有一枝水精釵,既然送人便要得罪人,不送還不行,就拿銀子來換誰給得多就給誰金子也成。”放軟了聲氣,“我不貪圖你們的錢,就是要姐妹">和睦的意思,一口價,無更改。我數三聲,你們說一二三”

    終于,一場送釵聯絡感情的茶會,給她成功打造成了賣釵大會。
作者: 熊大嬸    時間: 2012-9-19 03:29 PM

第83章周邁

   林六飛速道︰“十兩金子”水精釵子是好,但不能賠本,她曾經問過陸雲,這釵子當時花了林玉珍六萬錢,五千錢兌換一兩金,這個價格半點不吃虧,成了她還賺了。

    林五要慢半拍,只來得及喊出一聲︰“十二兩”

    “十二兩什麼啊?銀子?”林七立刻捕捉到了林五的疏漏,一口截斷,歡喜的鼓掌︰“五姐你真舍得,十二兩銀子就想換四姐價值幾萬錢的水精釵子?太不仗義了這就是不讓四姐吃虧啊,明擺著算計四姐嘛”

    林五急得滿臉通紅︰“我說的是金子金子”回頭看著林謹容,又急又氣︰“四姐,我說的是金子,給我”

    “你趕緊去最近的三少奶奶那里拿金子來,要快。”林六低聲吩咐了丫頭紫襦,回頭看著林謹容笑得溫柔︰“四姐,你說的是一口價,無更改,對吧?少字”

    林謹容有些猶豫地點頭︰“是。不過……”

    林七氣道︰“不過什麼呀?我們都聽見的,你總不至于要幫著五姐耍賴吧?少字還是你想多賺那二兩金子?你若是掉在錢眼里去了,成心要幫她,我也沒話說。”

   

    “不我有話說”林六將扇子輕輕敲了敲茶床︰“五姐居心不良,明擺著是早就打定主意見風使舵,要耍賴的倘若我說的是十兩銀子,她就會說她是十二兩銀子,若我說的是十兩金子,她也說她的是十二兩金子。且,她還比我慢了半拍這樣四姐還要護著她麼?我不服也不依”

    強買強賣都用上了,林謹容心里暗笑,為難地看著林五︰“五妹妹,你看這個……”

    林五已經要哭了,死死咬著嘴唇瞪著雙胞胎,悲憤地道︰“你們合伙兒欺負我欺負我”話音未落,眼淚就流了出來,她咬著牙將身上所有值錢的東西扒拉下來擺在茶床上︰“四姐,我拿這些換你的水精釵,省得有人說我想佔小便宜。”說著就伸手去拿水精釵。

    林謹容看得分明,飛快地一把將水精釵抄起牢牢握在手里,往後退了兩步,緊張地道︰“五妹,這樣不好。”她完全可以肯定,這釵子若是落到林五手里,雙胞胎就能上去搶,她們怎麼出丑都是小事兒,弄壞了她的水精釵,她可不是血本無歸了麼?還浪費了她的茶啊糕點啊

    林六立刻起身,將林五攔住,抬著下巴道︰“五姐,剛才說的是金子,誰要你這些破爛玩意兒”手一伸,匆忙趕到的丫頭紫襦忙將五個二兩一枚的金元寶遞了上來。

    林六得意地笑著,氣勢強盛地道︰“四姐,說話要算數。”

    “五妹,對不住了。”林謹容猶豫了片刻,朝剛回來的荔枝使了眼色,荔枝忙上前不動聲色地驗過,收了金元寶,林謹容這才將水精釵子雙手遞給林六︰“六妹妹,你看清楚哦,這釵完好無損。”日後別又哭著鬧著說她給了不好的東西,這金子進了口袋,她是無論如何都不會再把它吐出來的。

    “我還信不過四姐嗎。”林六一笑,低下頭,嬌俏地朝林五眨著眼楮,盡顯得意之情︰“四姐姐幫我戴上唄”

    林謹容便輕輕幫林六簪到了發上。

    “謝四姐割愛。”林六當著林五的面把綠萍取來的魚兒水精耳墜戴上,晃動著頭,笑問林謹容和林七︰“好看不?”

    林七撫掌哈哈大笑︰“好看極了”

    “好,好,你們合伙兒欺負我是不是?不就是一根破釵子麼?我不稀罕送你去簪死人頭”林五紅著眼楮,顫抖著嘴唇,將桌上的東西掃入懷里,起身就走。

    “怎麼出口傷人啊?你才死人頭呢”林七一巴掌朝林五打過去,中途被林謹容一把抓住,連聲相勸,林五緊緊抿著唇,掃了三個堂姐妹'>一眼,冷笑著快步走了。

    林六按了按頭上的簪子,慢吞吞地道︰“五姐,慢點,別摔了跤又冤枉我們,說是我們害的當面一套背後一套的小人你還是少做為妙,我們三個人,可不怕你一個人。”

    林五走得更快了。

    林謹容認真道︰“六妹這話以後不要亂說,讓人聽見了,還真以為我這個做姐姐的和你們一道欺負她一個人。”

    她的態度擺得正,你們怎麼欺負林五是你們的事,別把我扯上。林六聽出來了,卻不在意地一笑︰“我說的事實,今日本就是她沒道理。說到誰面前去,都是她錯”

    送走雙胞胎,桂嬤嬤欲言又止,林謹容曉得她不贊同自己這樣做,也不問她,只顧著裝暈支使她去做事。桂嬤嬤果然沒勇氣說出來,嘆著氣擔憂地退了出去。

    “東西都送給三少爺了,他馬上就出門去辦。”荔枝小聲問林謹容︰“姑娘,為什麼不給五姑娘?她許的還是十二兩呢。”二兩金子可以折算十貫錢了,本就是為了錢,為何不要?

    “賣釵子給她們是迫不得已。”林謹容低聲道︰“要見好就收。大伯母不見得會願意五妹花這麼多錢買這釵子,何必去招惹她。六妹賺了,心滿意足,二伯母才不會來找麻煩。”多要林五的二兩金子,還容易給人落下口實,說她為了錢故意挑唆堂妹吵架不和睦。雖然現在也還是有人會這麼說,但她總能說,她是被逼得沒辦法,若真只是為了錢,她干嘛不要林五的十二兩金子呢?

    況且她本就想賣給林六。一是因為二房有錢些,更貪小便宜,二是周氏在後來的日子里,一直長期把持著家務,周氏天性謹慎,不會滿意林五花這麼多錢買這釵子,就算是真的賣給林五了,這錢也拿不安穩,為了二兩金子何至如此?

    荔枝嘆道︰“雖說是五姑娘沒道理,好端端地要扯出暖爐會的事情,又是她自己言語間出了差錯,輸了也怪不得別人,可奴婢擔憂,大太太會認為您不為錢,專為和六姑娘、七姑娘一道故意欺負報復五姑娘。還是要得罪她。”

    要不得罪,就真的只能如同林七說的一般,白送就不會得罪了。林謹容坐著想了片刻,叫荔枝︰“你去裝些糕點,我去一趟樸簡居。”雖然怎麼都不可能讓周氏母女消氣,但跑這一趟卻能堵人的嘴。

    到得簡樸居,尚在門口就聽見林五的哭聲,林謹容與荔枝對視一眼,讓小丫鬟上前去和周氏稟告。

    少傾,房里響起林五的罵聲︰“貓哭耗子假慈悲,還嫌我氣不夠啊,不見,不見,讓她走”

    周氏低聲呵斥了兩句,林五的哭聲低了,石榴走出來請林謹容進去。

    林謹容極少串門,來簡樸居的次數屈指可數,進了門少不得仔細打量一番,但見所有東西都是半新不舊的,與奢華精致二字無緣,甚至比不得陶氏的屋子,心中不由暗自感嘆一聲,周氏這個當家兒媳做得辛苦,不管背里多麼實惠,但表面上卻也必須節儉,否則誰會服氣?正想著,就見林五紅腫著眼楮惡狠狠地道︰“你來干什麼?”

    “五妹,你要怪我我也沒法子,話已說出口了,總不能吃回去。”林謹容朝周氏行了禮︰“大伯母,今日的事情是我處置不當,我本是好意,卻不知會鬧成這個樣子。得罪了五妹,我私底下來和她賠個禮。”

    “過來坐。”周氏微微一笑︰“本就是你五妹沒道理,怪不得你。”

    “我怎麼沒道理?”林五哭道︰“她從一開始就沒打算給我,我多給錢也不要,成心就是和那兩個胖妞一道欺負我,還好意思跑到這里來扮好人,走啊”

    林謹容微微一笑,什麼都不說,任由她指責。

    周氏低聲斥道︰“閉嘴,當著你表哥的面鬧成這個樣子,簡直是太不懂事了”

    “姑母,沒有事。家里的妹妹們也經常鬧騰,我都習慣了。”一條陌生的男聲忽地從角落里響起來,林謹容唬了一跳,循聲看去才看到窗邊的藤椅上坐著個十七八歲的少年,著淡紫色的儒衫,戴青色儒巾,眉眼與周氏略有一二分相似,濃眉大眼,氣態溫和,手里還拿著卷書,好似適才林五哭鬧的時候,他一直在看書。

    少年見林謹容看來,微微朝她頷首,目光又轉到了手里的書卷上。

    林謹容一顆心頓時跳得怦怦亂響,這個人她認得,是周氏的內佷周邁,也就是林五後來的丈夫,周氏喜歡他溫和寬厚,在她與陸緘定親之後,幾乎是立刻就動手把他和林五定在了一起。他也出現了,照舊的得到周氏的喜愛,會不會後頭的事情還是照著原來的路走呢?想到此,林謹容就有些心神不寧,迅速起身同周氏辭別︰“五妹心情不好,我改個時候又來。”

    周氏見她看到周邁就開始不自然,以為她是見了外男害了羞,也不留她,嚴命林五送她出去。

    林五不曾消氣,只作不曾聽見。

    林謹容也不計較,反倒勸了周氏兩句,匆忙離去。

    周邁也跟著起身告辭。

    周氏命人擰了巾帕,親手給林五擦了臉,安慰道︰“你鬧什麼,省下十二兩金子還不好麼?你若真是高價把那釵子買了來,那才真是蠢了。”

    林五哭道︰“我不服氣嘛。誰都可以,就不能是林六、林七得到。她們簡直壞透了,比四姐還壞。”

    “不服也得服,是你自己沉不住氣,說到哪里去都是你錯。你幾個姐妹'>都在懂事了,怎麼你就沒長進呢?”周氏訓斥了林五一回,捧著茶杯想了許久,吩咐石榴︰“你去打聽一下,三房最近在做什麼?是不是有什麼銀錢上的動靜。”



第84章瘋魔

漆匣里的金元寶成色極佳,擺放得整整齊齊,散發出柔和迷人的光芒。46只,2兩一只,一共92兩黃金,折合460貫錢。陶舜欽抬頭看著對面的林謹容微微一笑︰“做什麼?”

    林謹容認真地道︰“我想盡了辦法只湊到這點錢,其實手里還剩下一點零錢的,但要留著應急,余下的140貫錢,我只能是寫張欠條給舅舅了。”

    還真有信心能還上自己的錢?陶舜欽失笑︰“這兩日我讓你過來,你一直不來,就是為了這個原因?砸鍋賣鐵去折金子,中間是否被人收了許多損耗辛苦費?”

    “您怎麼知道?”林謹容微微有些驚異,隨即想是陶舜欽把她賣銀子的錢帶回來的,她的家底有多少,他怎會不知?便笑道︰“我總不能亂七八糟拿一堆零碎的金啊、銀啊、銅錢啥的給舅舅,那樣也太丟人了。這個舅舅帶著,路上也方便些。”

    “囡囡,叫我說你什麼好呢。”陶舜欽不再說要送林謹容,叫她不要客氣的話,而是從袖中摸出一張地契推給林謹容︰“拿著吧,這個是四十傾的地契。”又撿了十八個金元寶出來,推到林謹容面前︰“這些是多的,退你。”

    不是說八十傾地麼?怎會只有四十傾?也許舅舅那地是給自家買的,這樣很好,大家一起好,況且自己現在真的很需要這些錢,今年秋天還有大用呢。林謹容便也不問另外四十傾地的去向,而是又撿了四個金元寶推過去︰“不能讓舅舅承擔買地的花銷。”

    陶舜欽板了臉︰“你喊我什麼?”

    林謹容驚訝道︰“舅舅啊。”

    陶舜欽便將那四個金元寶扔過去︰“還知道我是你舅舅?算得這麼清,我還以為是外頭請托我幫忙的,怎麼不再封個紅包給我做辛苦錢?”

    林謹容趕緊起身賠禮︰“是我不好,舅舅不要和我計較。”

    舜欽給自己斟了一杯茶,又給林謹容斟了一杯,低聲道︰“你這孩子著了魔,不肯和我說實話。我雖不知你到底是怎麼想的,但我想著,大勢所趨,這地興許真有那麼一日能成良田,三年五年不能成,七年八年十年總能成,若是不成,丟著也算不得什麼。我一共買了八十傾地,一半幫你買,剩下一半留給小老七。就看你們有沒有這個造化。”

    舅舅,不是我不肯和您說實話,而是不能說,謝謝您這麼寵我,這麼疼我。林謹容垂著眼把剩下的金錠推了過去︰“那還是給我家姐弟的,舅舅要收錢。我們不能總是拿您的,您若是不收我的,我就讓我娘另外買點什麼送過去。”

    “你敢”陶舜欽指著林謹容,色厲內荏︰“那是我送小老七的,**什麼事?人情往來是我和你母親之間的事情,和你沒關系。怕欠人情?說句難聽話,真要算起來,你這點小錢就能還清欠我的人情麼?你若真是覺得舅舅好,日後就記得多孝敬一下舅舅,有心就比什麼都要強。”

    林謹容的鼻腔一酸,抬眼看著陶舜欽脫口而出︰“那麼,舅舅回去以後也在清州買些鹽堿地放著吧?少字”

    陶舜欽深深看了她一眼︰“我會考慮的。”

    還可以多存些糧食,那個也能狠賺一筆。林謹容話已到口邊,又生生咽了回去,改口道︰“舅舅,您同我祖父說了我們去清州給舅母賀生的事情了麼?”

    陶舜欽收回目光︰“說了,你祖父已經同意了。”

    “太好了”林謹容歡喜地收了東西,辭過陶舜欽,往自己的小院子走去。她要去清州榷場,非去不可。其年,林五曾從關心國事的周邁那里聽說一件事,又轉述給她們聽。

    北方大旱,漠北蠢蠢欲動,與朝廷摩擦不斷,北邊儲積匱乏,運輸困難,所以這一年的冬天,朝廷不得不采用入中的方式募商運糧,把糧食運到北地後,粟價當得七百五十錢的可以得到二千錢的交引,然後根據自己的需要跑到京里或是東南州軍去取錢或鹽。陶家不必冒險跑那麼遠,卻可以多存糧,賣給想賺這辛苦錢的糧商,穩穩當當賺一筆錢。

    還有一件事,朝廷在之後的年月里逐步放開了一些香藥物事的買賣,在她十五歲那一年達到了高峰,一氣放開了三十七種,讓商家樂開了懷。這中間商機很大,但她不知道現在所用的這些東西中,哪些是官辦禁榷的,哪些是放開流通買賣的,正好從清州的榷場學起。

    沉思間,已然到了院子門口,林謹容才一進門,就見櫻桃迎上來小聲道︰“三姑娘來了,問您賣釵的事兒來著,好像很生氣。還罵了桂嬤嬤不管事。”

    林謹音好面子,必是收到風聲來算賬的。林謹容的小心肝兒由不得的一顫,臉上堆出一個笑來,故作歡喜地大聲道︰“姐姐,你找我?”

    林謹音滿臉的怒氣,冷冰冰地看著林謹容劈頭蓋臉地道︰“你窮瘋了那金子銀子就那麼招你喜歡,那鹽堿地就那麼重要,能讓你厚著臉皮賣首飾給自家姐妹">?你知不知道大伯母是怎麼和我說的?打開你的妝盒給我看都賣了些什麼?”早前周氏語重心長地和她說,曉得陶氏在給她辦嫁妝,又要籌謀林亦之和林謹容的親事,手頭難免有些緊,需要幫助別為難,只管去說,怎麼都會勻點過來,就當是大伯母給的添妝,她當時羞得恨不得有條地縫給她鑽進去才好。

    “不開”林謹容收了臉上的笑容,淡然道︰“既然姐姐都知道了,我也不瞞你,我就喜歡金子銀子,我就想買鹽堿地。我不偷不搶,又沒騙誰,她們自己心甘情願,我不給還不行,我是成全她們,怎麼了?”

    還振振有詞的?林謹音氣得打跌︰“你還顧不顧自己的名聲?想要我不告訴母親,就去把水精釵換回來”

    “不換姐姐都知道了,母親還會不知道嗎?”。林謹容氣死人不償命︰“錢我已經花了,木已成舟,姐姐再生氣也于事無補,不如不要氣。”

    林謹音氣急,高高舉起手來,林謹容反倒迎上去,硬邦邦地道︰“大伯母無非是因為沒佔到這個便宜,所以心里不高興,故意去排揎我們。你看二伯母說什麼了?什麼都沒說。還很歡喜。”

    簡直不可理喻林謹音大怒,手猛地往下一揮,林謹容閉了眼楮,只聽“啪”的一聲脆響,她的臉頰卻沒有意料之中的疼痛,再睜眼,卻是荔枝挨了這一巴掌。

    荔枝不顧臉疼,跪在地上道︰“三姑娘息怒,當真是幾個姑娘都想要,逼迫四姑娘,說什麼姑娘信誰就給誰,拿不到的就是壞人,四姑娘沒法子才不得不用這個法兒的。”

    林謹音看到林謹容那副絲毫不知悔改的樣子,頓生一股無力之感,長嘆了口氣︰“這是瘋魔了,她騙得了別人,騙不過我。隨便吧,成龍上天,成蛇鑽草,我管不得。”言罷耷拉著肩膀緩緩走了出去。

    荔枝忙推林謹容,示意她趕緊去和林謹音解釋清楚。

    不是瘋魔不成活,解釋不清楚。林謹容輕輕搖頭,打開錢匣子,把十八個金元寶小心翼翼地放了進去。她自己明白,以後再不能干賣首飾給堂姐妹">的事情了,否則過不得多久,林家四姑娘愛財如命的名聲就會傳出去,對整個三房都沒好處。這條路比她想象的更難走,更艱辛,但她想,她其實是幸運的,她有陶舜欽這樣的舅舅。

    簡樸居里,周氏托著腮問許嬤嬤︰“你說陶舅老爺前些日子在城西買了八十傾鹽堿地?”

    許嬤嬤使勁兒點頭︰“是,一共花了五百六十貫錢。老奴的娘家佷兒花了大功夫才從外頭打聽來的。聽說是陶舅老爺夜里做了夢,夢見要買那塊地來蓋所房子才能順風順水,可是地契上頭寫的卻是三太太的名字,還分成了兩份。”

    這是要做什麼?突然就買了這麼多沒用的鹽堿地,難不成里頭有什麼名堂?周氏皺起眉頭,陷入沉思。早前自己拿話去試探林謹音,只看到林謹音羞得頭都抬不起來,其他什麼都沒探出來,要麼就是林謹音不知此事,要麼就是三房秘密行事,故意瞞著大家。

    會不會是有什麼好處呢?陶氏沒譜,陶舜欽卻是清州有名的富豪,出名的精明強干,周氏有心想跟風拿下一塊鹽堿地,卻又拿不準,思量再三,便朝許嬤嬤招手︰“去,找個人和三老爺這麼說……”

    許嬤嬤唇邊露出一個壞笑︰“行。太太等老奴消息。”

    陶舜欽走的那日,林謹容送了人回來,一個午覺起來就發現天色變了。天出離的陰沉,陰雲密布,空氣中飽含著沉甸甸的濕意,讓人無端有些焦躁心慌。

    桂嬤嬤服侍林謹容洗了臉,閑叨道︰“這天兒怕是要下大雨。真悶。”

    林謹容有些苦夏,懶洋洋地道︰“下吧,一連出了十來天的大太陽,也該下了。”

    門一聲輕響,夏葉急匆匆地跑來︰“四姑娘,三姑娘讓您趕緊去太太屋子里。”

    林謹容忙站起身來︰“怎麼了?”

    夏葉附在她耳邊低聲道︰“老爺和太太為了件什麼事情吵了起來,好像是說舅老爺買的什麼鹽堿地。三姑娘說請您立刻去分說清楚。”

作者: 熊大嬸    時間: 2012-9-19 03:32 PM

本帖最後由 chenliping3410 於 2012-9-21 11:01 PM 編輯

第85章笑話

    黑沉沉的天邊突然閃起一道亮光,緊接著一陣沉悶的雷聲由遠及近響了起來,幾乎是同時,一陣冷風捲起,黃豆大小的雨點裡啪啦地砸了下來,一股夾雜著潮濕的涼意迎面撲來,轉瞬間到處白茫茫一片,落在房頂上的雨水更是順著房簷往下淌得歡,幾乎連成了一片水簾。

    林謹音愁兮兮地站在廊下,一任雨水濺起將鞋子衣裙浸濕浸透,聽屋子裡的父母吵翻了天。

    林三老爺高聲道︰「你給我說清楚,這麼大的事情為何半點不給我知曉?在你兄妹眼裡我究竟算什麼?」

    陶氏尖聲道︰「你好奇怪,又沒用你林家的錢,我哥哥自家花自家的錢,為何要經過你允許?難不成你姓陶?」

    林三老爺砸東西︰「他可真好啊經常平白無故送你們東西,怎麼不見他送點給我?分明是你一片私心,平白拿了這麼多錢去打水漂,卻還瞞著我」

    這句話可算是捅了馬蜂窩,陶氏大罵︰「我哥給我東西他樂意不給你東西是你不配林如恭,你要再敢砸我東西,我就把你的破紙畫給燒了你信不信?你還曉得是我的嫁妝?你怎麼不直接說是你的錢?要臉不要臉」

    林三老爺的自尊心受到了嚴重的傷害,聲音有些發顫︰「你以為你的嫁妝怎麼來的?還不是我家的聘禮給換來的」

    陶氏的聲音越發高昂︰「好意思說我家的妝奩是你家近三倍,你家寫的聘禮單子至今還存著呢,要不要拿來看?嫁女兒的錢公中所出不到三分之一,其餘都是我在添補,下面還有好幾個,你家的那一份夠不夠?有本事就別用我的妝奩,自家拿錢出來啊」

    「我不和你扯這些」林三老爺開始落敗,「律法上還規定,婦人陪嫁資產及嫁資所置產業以夫為主呢。三從四德,出嫁從夫,你問過我了?說到哪裡去都是你沒道理」

    「律法?呸」陶氏啐了一口,「這種話你也好意思說?有本事你來拿我嫁妝啊?看看平洲人的唾沫淹得死你不林家出了個好男兒,會搶奪妻子的妝奩了你好本事」

    的確,律法是這樣規定的,但習慣上就是歸入婦人的名分,本人才有支配權,民間就是如此,就算是到了公堂上,也要偏著婦人。林三老爺沒法兒反駁,聲嘶力竭地喊了一聲︰「陶采苓,你這個潑婦誰搶你嫁妝了?他送你東西,難道你不還人情的?還不是拿我的錢去還我不好生教訓教訓你,你簡直不知道什麼叫天高地厚」

    「你的錢,你房裡的那堆爛紙爛石頭是從哪裡來的?還人情,他們逢年過節都送禮來,我們又還了多少人情?」陶氏寸步不讓︰「林如恭,有種你就打死我,打不死我你就等著死」

    「他家小子要娶我家姑娘,難道不該送禮?哦,對了,當年我家就送了你家不少禮,那個也要算在聘財裡面去」

    「你好會算賬,算精算絕」

     裡啪啦一陣亂響,也不知道誰打了誰,反正兩個人都悶著不出聲。林謹音聽到扯上自己的嫁妝,心裡難過酸痛到了極點,又聽父母扯成年舊事,比誰家的聘財妝奩多寡,又覺得丟臉,實在聽不下去,正要不顧一切地去敲門,全身濕透的林謹容衝了過來,直接就去砸門︰「開門開門還關什麼門?外頭冒著大雨都有人蹲著聽熱鬧,聽得眉開眼笑,不如開門直接打給他們看才好看」

    裡面頓時靜悄悄一片。

    好半天,門才開了,陶氏板著臉站在門口,沒好氣地罵林謹容︰「看看你這個樣子,半點規矩都沒有趕緊進來換衣服」

    林謹容見她衣飾整潔,只是臉上帶著因憤怒而產生的紅暈,還有些氣喘,曉得又是雷聲大雨點小,並沒有大礙。便把眼往屋子裡一瞄,只見滿地狼藉,書,枕頭,坐墊,雞毛撢帚什麼的到處都是,林三老爺披散著一件道袍,髮髻歪著,立在窗邊呼哧呼哧喘粗氣,眼楮還往陶氏身上嗖嗖射刀子。

    林謹容接過龔媽媽遞來的披風裹住自己,垂著眼道︰「我剛才進來時,就在院子門邊,有兩三個人不怕雨的蹲在那裡聽笑話看笑話,看到我來了才跑掉也不曉得是哪個院子裡的?」

    陶氏心裡恨透了外頭躲著看熱鬧的人,曉得又是妯娌中的誰在背後挑唆的,恨不得把人給撕爛了才解氣。便冷笑道︰「會有誰?無非就是有人見不得我有個好哥哥,故意來給我添堵唄。偏偏有人發蠢,聽了人家的話,巴巴兒地跑來當打手。這回別人倒是痛快了,稱心如意了呢。」

    林三老爺也回過味來,面上掛不住,怒道︰「你沒和我說就是你不對我不想當著女兒的面和你吵,你別來招惹我」

    憑什麼娘家人送東西要和你說啊?干她什麼事?陶氏哼了一聲,道︰「囡囡,你來說,這地究竟是誰給買的,花了我的錢沒有?」

    林謹容道︰「是舅舅送的。舅舅一共買了八十傾地,一半給我,一半給七弟。說是丟著沒什麼,指不定什麼時候成了良田,就賺了。」這事兒瞞不住了就不用再瞞,但她始終沒說是她堅持要買,還用了自己的錢,私心裡是想把這買鹽堿地的功勞全推到陶舜欽身上去。

    林三老爺想了半日,突然道︰「是不是真會賺?」陶舜欽的頭腦靈光,做生意基本不會賠本,就算是林老太爺,雖然口裡經常貶責他不務正業,但陶舜欽每次上門卻也很給面子。

    陶氏翻了個白眼,不理睬他。

    林三老爺厚著臉皮道︰「要不,我們再買點?」

    陶氏往一邊讓了讓︰「沒錢三老爺拿自己的錢買。」

    「你蠢啊?」林三老爺理直氣壯地道︰「拿我的錢買,日後還不是大家得?你願意哥嫂來和我們分?就拿你的嫁妝置。」

    其實是想給林亦之那個賤種置產吧?少字陶氏冷笑不語。

    林三老爺坐了片刻,見外頭的雨小了,起身道︰「就這樣定了,我明日就去看地。」

    陶氏怒氣衝到喉嚨口,正要發作,就見兩個女兒同時朝她使眼色,好歹忍了一口氣,轉念一想,寫在自己的名下,就是自己的資產,將來就算是她把它留給林慎之,誰也沒法子。便笑了︰「三老爺去買唄,不過我先說在前頭,我是沒錢的,我的錢要留著給我的三個孩兒備妝奩和置聘財。我要我女兒的妝奩比人家高兩三倍,兒子的聘財不被人說輕。」

    林三老爺怒了︰「爺有錢不要你的」

    林謹音忙提醒他︰「爹,還是小心一點,舅舅說了,他也不確定,花費不多,有它無它的丟著也沒啥。他有錢,咱們不一樣……萬一那個,您……」

    被女兒看不起了,林三老爺恨道︰「我就要買爺賠得起」

    林謹容便朝林謹音使眼色,意思是別管他,隨他去。她覺著,就算是便宜了天底下所有的人,也別留到最後便宜了陸緘。

    林謹音沉默不語。雖然她替林謹容隱瞞了很多事,卻覺得很矛盾,她不認同林謹容的行為,對錢財表現得太過熱衷,太過看重,彷彿瘋魔了一般。偏偏一向深得她敬仰信任的陶舜欽似是很認同林謹容的行為,這又讓她產生了疑慮,一時之間不知該怎麼面對林謹容的這種行為。

    林謹容看出她的矛盾和猶豫,逕自換了衣服,喝了春芽送上來的薑湯,往她身邊坐了,輕輕踫了踫她的肩膀,小聲道︰「我沒想到舅舅會那麼大手筆,又不想欠他太多,在表兄妹面前丟臉。事急從權,保證以後再不會做賣首飾這種丟臉的事了。」

    林謹音沒理睬她,唇角卻輕輕彎了起來。

    林謹容厚著臉皮撞過去,姐妹二人一同倒在坐榻上,林謹音翻過身來,凶神惡煞地掐著林謹容,低聲道︰「為什麼不來找我?」

    林謹容附在她耳邊輕聲道︰「你的錢不就等於是舅舅家裡的錢?有什麼區別?」

    林謹音大囧,更加不饒她,兩姐妹鬧成一團,笑得喘不過氣來。陶氏本來滿腹怨氣和怒火,看到這樣子也忍不住消了氣,上前一人輕輕打了一巴掌︰「去,去,大姑娘了還這樣胡天胡地的鬧?」

    第二天,林三老爺果然氣勢洶洶地殺去看鹽堿地。原本打算買個不低於陶舜欽的八十傾的,事到臨頭又改成了四十傾,府衙裡的人坐地起價,非得要一百文一畝不可,他一氣之下,又改成了十傾。堪堪花了一百貫錢,連連罵府衙的人心黑。

    陶氏譏笑他︰「還以為有多少錢呢。」

    林三老爺嚷嚷道︰「我家已經有那麼多了,何必再買那麼多?全天底下這麼多鹽堿地,難道都能買得完的?我問你,亦之的親事你看成什麼樣子了?父親先前過問了。」

    陶氏淡淡地道︰「平洲這邊提了幾家,清州那邊也有合適的,我打算去給我大嫂慶生的時候,在清州多留幾日,相看一下。等定了以後再稟告公婆。」

    夫妻倆多年過招形成的默契,這是都不想吵的表現。林三老爺也就不再過問,裝模作樣地吩咐︰「你好生上點心,休要讓人看笑話。」隨即搖搖擺擺地出去炫耀陶氏買了多大一片土地,將來成了良田又是如何的好,被人一致嘲笑,氣得他咬牙切齒地說他們統統都是嫉妒,沒膽子。

    事情很快就傳到了林老太爺的耳朵裡。



第86章跟風

    午後,聽濤居裡一片清涼寂靜,林老太爺問束手立在一旁的林大老爺林如敏︰「什麼事?」

    林如敏小心翼翼地捧了一盞茶上去,賠笑道︰「外面這幾日有些傳言。三弟和三弟妹在城西買了上百頃的鹽堿地,外面人都在笑話他們瘋了,錢多了沒地方用。這樣的大事,早前也沒聽他們提過半句,攔都攔不得。」

    「婦人的妝奩,你管那許多做甚?」林老太爺放下茶盞,淡淡道︰「你是想問我,這地買得買不得吧?少字」

    林如敏被他一語戳穿,不由尷尬萬分,囁嚅道︰「那地不貴,倘若真能成良田,將來咱們家也能寬裕許多。可真要買,也是一筆不小的開銷,若是不能成,就相當於打了水漂。」

    林老太爺慢悠悠地道︰「你四十幾的人了,不能凡事總來問我。讀不好書,是你沒那個福氣,但總不至於這樣一件小事都不知道該怎麼辦。」

    「父親教訓得是。」林如敏自來怕他,聽到這話就有些汗顏,不敢再問,訕訕地退了出去。

    林老太爺看著長子的背影長長嘆了口氣。

    他是不贊同凡事向利的,在他看來,科舉入仕才是正途。可天底下那麼多讀書人,能走上仕途的人畢竟是少數,而如今這世道,婚姻論財,若是沒有幾分家產,就連兒女的親事都成問題,更不要說厚葬成風,平白給人添了多少負擔。因而兒子媳婦們的小動作,無傷大雅的他都睜隻眼閉只眼,過得去就算了。可是長子不但沒能在科舉一途上有所建樹,就連平日操持家業都這麼小氣。由不得他不失望。

    在窗邊埋頭寫字的林慎之聞聲回頭,放下手裡的筆道︰「祖父因何嘆氣?」

    林老太爺睜圓了老眼看著孫子,沉聲道︰「小老七,你要記住,科舉入仕才是正途。你一定要好好讀書,不要辜負我的心血」

    林慎之忙站直了身子,應道︰「是」

    林如敏灰頭土臉的回了樸簡居,進門就扯著衣領道︰「上茶,打扇,熱死老爺我了。」

    周氏趕緊捧了茶上去,賢惠地拿了扇子給他搧著,小聲道︰「怎樣?」

    林如敏沉著臉道︰「老爺子讓我自己做主。」

    「那怎麼辦才好?到底買不買?」周氏由不得失望地嘆了口氣。這地若是不買,怕錯過發財的機會;若是拿她的妝奩來買,又怕打了水漂不敢冒險;最好是拿公中的錢來買,賠是大家賠,個人的損失可以降到最低,但是,賺了也是大家賺,賠了卻是大房擔責,落人口實也不划算,好到老太爺發言,賠了也不怕二房落井下石。誰知老太爺卻不表態。

    老爺子讓他自己做主,卻也沒說反對不許買。林如敏沉默許久,咬著牙道︰「買就拿公中的錢來買」

    周氏忙道︰「買多少?」

    「也買一百傾就拿羅氏送來的幾千兩銀子來花銷。」林如敏伸出一根指頭晃了晃︰「晚上你讓廚房備幾個好菜,弄點好酒,我請老2、老三吃飯。」

    這頓飯是要商量買地的事,三房必要力主買地,二房必然不會反對,若是出了差錯,大房不但不用擔責,還會留下賢名。周氏心領神會地一笑︰「好。」

    如林如敏所願,在酒宴上,林三老爺果然力主買地,吹牛幾乎吹破了天,口口聲聲說的都是陶舜欽如何精明能幹,從來沒賠過本,還建議多買一點,大家一起發財。二老爺只是笑,說哥哥弟弟怎麼定就怎麼好,他沒意見。

    林如敏最後一錘定音,決定買一百傾地,他把這個消息報給林老太爺知曉,重點挑了林三老爺的幾句話來說,林老太爺只笑了一聲,淡淡地道︰「多大點事情,何至如此。」

    林如敏一張臉臊得通紅,卻又無從辯起。他曉得老太爺是看透了他怕擔責,又想賺錢的事實,卻也滿腹委屈,他自小一心讀書,奈何沒有那個命,好容易死了心,打理家業又不善經營,老太太偏疼二房,羅氏不安生,隨時等著背裡戳大房一下,他這個長子委實做得累。

    林老太爺見他可憐巴巴地站在那裡,心裡越煩,揮了揮手︰「你怎麼辦怎麼好。記著你是長子,是長兄。」

    林如敏得了這話,才放下了心。他原本是打算第二日就去買地的,奈何周邁使了個小廝來說,諸先生過生日,請他幫忙辦點禮。書香門第,尊師重道是大事,他不得不放下手頭的事情親自趕去給諸先生慶生,諸先生很給他面子,留他住了兩日。

    待到他回來,已過了四天,慢悠悠地看好了地,找衙門裡的人商量,才發現鹽堿地又漲價了,漲到了160文一畝,而且他看好的地已經有主了,要買就得往更偏遠的地方去重新看。一打聽,才得知就這幾天的功夫,二房以羅氏的名義悄悄買了幾十傾,吳家也買了兩百傾的地來放著,陸家老太爺也聞風而至,掃了兩百多傾,地價就是給他們炒高的,好地也是給他們搶先選走的。

    要說平洲的吳、林、陸這三家人,目前最窮的就是林家了,其他兩家人有錢,隨便扔幾千兩銀子擺著沒事兒,林家哪裡有那麼多閑錢去折騰?林如敏氣得吐血,先是恨透了林三老爺這個大嘴巴,接著又恨林二老爺夫婦狡猾自私冷血,只顧著自己佔便宜,就沒想著替家裡省點錢,還有比這樣更無用,更自私的兄弟麼?

    氣歸氣,地還要買,陸家和吳家都買上了地,那還會有錯麼?必然有得賺。又覺著二房、三房都私底下買了放著,他們不買太吃虧,將來分了家,被另外兩房給比下去還是小事,關鍵是兒子兒孫無著落,於是和周氏一商量,咬著牙也掃了幾十傾地去放著。

    周氏好後悔,越看賬簿越後悔,越看越難過,早知道這樣,她就該當機立斷,趁著其他人還不知道的時候就先去買了來放著,地勢任她挑自不必說,就是價錢也不可能有林三老爺那個傻子的高,頂齊天80文。現在可好,等於花了雙倍的價格買了地勢不好的地。周氏揪著胸口,心酸得說不出話來。

    林大老爺安慰她︰「莫難過,莫難過,不是這樣也不會知道這地買得買不得,雖然多花了點錢,但好歹心安……」說到此處,就是他自己也說不下去了。想必給老太爺知曉,又是一樁他不會做事的證據。

    林謹容得知這事的時候,已經過去了近一個月。

    林謹音笑得眉眼彎彎地道︰「我還說大伯母為何近來總是一副氣血不足的樣子,大伯父為何總是挑二房的毛眼,看著父親倒理不睬的呢。原來是為的這個。這就叫搬石頭砸自己腳。瞻前顧後,絲毫的虧都不肯吃卻想佔盡便宜,天底下哪裡有這麼容易的事情?」

    林謹容不由微微一笑,興許,這引渚江水來於田的事情會提前也不一定。

    早前只有她一個人有這地,只能乖乖等著時運到了,順理成章於成良田。但現在卻不同了,平洲城裡的大戶基本都買了鹽堿地入手,誰會願意自己的錢平白打了水漂?還有陶舜欽,誰說得清他是不是也會在清州掀起一股買賣鹽堿地的熱潮?如果鹽堿地盡入平洲、清州大戶之手,也許等不到那個時候,就有人會提前促成這件大事。

    轉眼入了秋,陶氏早早收拾好了東西,稟過林老太爺和林老太,預備過了中秋節就與林三老爺一道,帶著林謹容、林慎之去清州給吳氏賀生。

    黃姨娘從林三老爺那裡得知陶氏此行還要替林亦之相親,不由大急,有心跟了陶氏一道去,卻曉得根本不可能,少不得去苦求林謹容替她美言幾句。

    林謹容自是滿口的答應。她當然會幫著陶氏替林亦之好好選個媳婦兒的。前世時,林亦之的婚事不是陶氏作的主,而是周氏選的人,姓範,清州人氏,通過林老太那一關後,直接就通知陶氏準備聘財,把人給娶進了門。

    範氏和林亦之一樣是庶出,性格陰鬱,常年臉上沒多少笑,伺候陶氏表面上挑不出任何毛病,背裡卻沒少算計林慎之。總之是一種讓人說不出來的不舒服,這一生,有她在,範氏別想進林家的門

    才過了八月十五,太明府就傳來消息,陸緘和吳襄都過瞭解試。吳襄做瞭解元,陸緘屈居其下,一同去的林家三少勉強掛了個末尾,四少名落孫山。

    吳、陸兩家大放鞭炮,喜不自勝,林家卻悄無聲息,下人走路都不敢走出聲。

    林老太爺很生氣很沮喪,幾個孫子中,長孫,次孫考了好幾次才勉強考了個舉人,但已經是極限,他早就不報希望。三孫子考了兩次終於考上了,名次還這樣醜,四孫子就更讓人憤怒。想當年,他何曾受過這種氣?

    於是這一日林慎之被生生關到了掌燈時分才從聽濤居給放回來,晚飯吃了兩碗還要添。陶氏害怕他吃給撐了,壓著不給吃,心疼得要不得,少不得小聲抱怨幾句。

    林慎之卻眨巴著眼楮笑道︰「我將來是要和吳二哥一樣的,還要考進士,吃點苦頭算什麼?」

    「好,娘就等著你金榜題名。」陶氏憐愛地捏了捏他的鼻子,叫來龔媽媽商量︰「少不得要給吳家備一份厚禮,再去問問其他兩房打算怎麼走陸家,我們隨禮,不要多送,也別少送。」又低聲同兩個女兒嘟囔道︰「別說,你們姑母真是好運氣。」

    林謹容在一旁由不得的一陣恍惚。

作者: 熊大嬸    時間: 2012-9-19 03:33 PM

第87章火焰

“別說,你們姑母真是好運氣。”陶氏這句無意的感慨,不經意地撞開了林謹容記憶深處的那道門,乃至于她半邊身子都是僵硬的,有片刻甚至不能呼吸。

    當年陶氏在得知陸緘考中之後,也是如此的感嘆,只是語氣和表情不似當年般落魄。母親的命運在改變,那自己的呢?林謹容看著晃動的燈火愣起了神。

    她正是在這一年冬天,林謹音的婚宴上,被林玉珍以半開玩笑半認真的口吻提出與陸緘結親的。當時陶氏並沒有答應,推脫等林謹音的事情辦完以後又再說。但是之後沒了林謹音支撐周圓,陶氏的日子每況愈下,隨時犯病不說,小妾飛紅咄咄逼人,林三老爺黑心爛肝,大房、二房擠壓不堪,終于在第二年的春天,陶氏迫不得已答應了這門親事。

    這一次,她能擺脫這個命運麼?林謹容前所未有的緊張和不安,恨不得林玉珍趕緊把陸緘的親事定下才好,但她想不出,她有什麼本事,有什麼辦法,能迅速促成這樁婚事,讓自己徹底放心。

    目前這種情形,已是她所能做到的極限——成功地讓林玉珍母女、陸緘厭惡上了自己,林六脫穎而出,成為林玉珍目前最中意的人;陶氏身體健康,心緒不錯,林慎之活潑上進,很得老太爺喜歡,林三老爺翻不出波浪,黃姨娘母子還算聽話。好像一切都很好,都發生了不同程度的改變,但她就是害怕。

    還有沒有另一條路可以給她走?

    林謹容拔了簪子,細細挑著燈芯,油燈里放了三股燈芯,火焰大而明亮,簪子將燈芯上敷著的那層枯黑的碎末撥干淨以後,黃色的火焰陡然增大,淡藍色的焰芯也迅速隨之擴大,林謹容緊緊盯著那點火焰,心里豁然一亮。

    怎麼還忘了這一轍?去歲觀梅之時不是沒動過心思,可是隨即就去了鄉下莊子,接著又只顧著買鹽堿地,許久沒見到這個人,竟就忘了。大好的時機就在眼前,為什麼不去做?林謹容深吸了一口氣,回頭看著陶氏笑道︰“娘,我們要親自去吳家送禮的麼?”

    陶氏正和林謹音翻看些玉佩之類的東西,想從里面挑出合適的東西拿去送禮,聞言頭也不抬地道︰“那是你舅母的娘家,怎能不去?”

    林謹容挨過去,從里頭掏出一塊玉佩來︰“這個不錯。”

    陶氏一看,見是塊橢圓形,雕了只鴨子的白玉佩,便笑道︰“寓意不錯。”

    林謹音不贊同︰“一甲一名,這個倒是好,想來吳家必會喜歡,但拿什麼去送陸緘?總不能送他一個二甲傳臚吧?少字兩家這樣的關系,送誰都不好,不如不送。留給我家小七弟。”

    陶氏便微笑道︰“好,那就留給小老七。”

    林謹容也就不再過問這送禮的事情,而是隨手抓了幾根絲絛打起了結,不經意地問陶氏︰“娘,吳家會不會派人去清州給舅母慶生?”

    吳氏是四十的整生,陶氏非常肯定︰“肯定會。”

    “那我們會不會一起走呢?”絲絛在林謹容靈巧嫻熟的穿插下迅速結出了一個梅花結的雛形。

    陶氏道︰“這個我倒是不知道,但總要問一問的,欠了他家許多情,就沒什麼機會可以還。”吳家往清州去得頻繁,經常總會來問,她有沒有什麼要帶去清州的,若是物件和信倒也罷了,難得是她這里派了婆子管事,也一並帶著人走,路上好吃好喝好招待,回來也經常會幫陶家捎東西來給她,真是很欠情。

    按著吳襄的性情,大考過後只怕會四處游玩,就不知道他會不會一並跟了去?就算是他不去,楊氏去也極好。可若是他們都不去,而是其他人去呢?林謹容心里很有些煩亂暴躁,卻又覺著,這種事兒真不受她控制,她也沒辦法控制,于是勉強壓了心神,繼續打結。

    第二日清早,林謹容去和樂堂請安,但見和樂堂里烏壓壓地擠滿了人。林老太太坐在榻上,照舊是那副說不上歡喜,也說不上不歡喜的樣子。周氏淡淡的,羅氏則是喜氣洋洋的樣子,陶氏可有可無,林五滿臉的心事,林七和林六在一旁喁喁私語。幾個堂嫂心不在焉,林三少和林四少縮在角落里,表情如喪考妣。

    林謹容便問林謹音︰“怎麼回事?”

    林謹音小聲道︰“在說去姑母家里慶賀做客的事情。”

    陸家正式待客是在兩日後,但林玉珍一早就使人來說,那日人多事多,阻礙自家人說話親近,不自在,她備了幾桌好菜,請娘家人今日就過去玩。其實是給娘家人台階下的意思——林家兩個兒郎比著陸緘都不成器,彼時林家人見了其他賀客難免尷尬,但不去慶賀卻又不成。所以才會采用這樣折中的方式,今日去過,到正宴時去不去都行。

    林玉珍倒是周到,但看著周氏的樣子,也不是很歡喜,畢竟林三少雖然也忝居末席,卻是考了兩次的人,對比著實在有些丟人;反觀羅氏,卻是半點不為林四少沒考上而生氣的樣子,還在那里興致勃勃的,瞧著比林老太還歡喜上幾分。

    林謹容暗自稱奇,小聲問林謹音︰“四哥沒考上,二伯母和二伯父就不生氣?”那一年林玉珍也是這樣做的,她當時不關注,也就記不太清眾人的具體反應是怎樣的,只記得彼時去了陸家並沒見著陸緘,說是陸緘有事還留在太明府。

    林謹音微微有些不屑︰“你能指望鴨子飛上天麼?”

    林謹容忍不住笑了起來。鴨子飛上天那是意外之喜,飛不上天那也是情理之中,這樣說來,二房倒是真想得開,看羅氏的歡喜,只怕也是真心為陸緘歡喜,原因無他,只怕已經把陸緘看作了囊中之物,丈母娘為女婿有出息而歡喜,再是正常不過。于是她的危機感又稍稍低了一點點。

    林六在一旁看到林謹容笑得歡快,便湊了過來笑道︰“四姐姐什麼事兒這麼開心呢?”

    林謹容隨口答道︰“聽說要出門做客高興的唄。”

    林六聞言,小心地打量林謹容的表情道︰“是哦,你很久不曾去姑母家里了。”這段日子以來,陸雲約過她們姐妹">好幾次,次次林謹容都是以各種各樣的借口推脫不去,大家知道根由,也沒人勉強她。怎地今日她才聽說要去陸家做客就如此歡喜?

    林謹容點了點頭,並不多話。林六想了想,笑道︰“你也是太孤僻了點,總也不肯跟我們一道出門,每次陸雲總要問你為何不去。對了,上次陸綸還問我,怎麼這一向總不見你?”

    林謹容淡然道︰“他是覺著沒人給他欺負罷?”

    林六便笑起來︰“是哦,那個黑胖子一天也不知道在做什麼,越來越黑,越來越胖,個子卻不見長。上次差點又和七妹打了一架,丟了塊才從池塘里挖起來的臭烘烘的淤泥,把七妹的裙子給弄得髒兮兮的,又挨了一頓打。”

    現在雖不長個子,將來卻是個人高馬大的壯漢呢,林謹容想到陸綸的調皮搗蛋處,不由也發自內心地笑了︰“他就是不記打的性子。為什麼又和七妹鬧呢?”

    林六見她感興趣,談興上來︰“他在樹上用彈弓打我們,他不是不長個子麼?七妹就笑他矮黑胖子……”

    林五在一旁冷冷地道︰“他就罵七妹矮白胖子,于是有人就不得勁兒了唄。其實他就是說了一句大實話。”

    雙胞胎姐妹">倆一般高矮,個子是要比林謹容和林五來得嬌小些,也要長得豐腴一點,老人看著說她們喜慶,實際上她們自己最恨這個。林五這句話算是踩到了林六的痛腳,林六的臉色頓時一變,死死盯了林五片刻,突然笑了︰“五姐,不知道周家表哥會不會趕回來與今年太明府解試的一二名相會?”

    林五臉上的憤恨頓時又添了一層,別過頭冷笑︰“我怎會知道?”

    “一定會去的。天下士子都愛交游有才之人,又是親戚,說不定將來還會成同年,肯定會去的。”林六非常篤定地說了這一句,洋洋自得地走開了。

    林五眼圈微紅,黯然垂下頭,神色看上去又委屈又難過。

    兩個堂妹,一個心情很好,一個情緒低落。林謹容看在眼里,不由暗忖,莫非是有什麼她不知道的事情發生了?興許,是二房和林玉珍已經有了默契,而大房看出沒有希望,便作了放棄,打算把林五配給周邁?畢竟周邁也是過了松州當地解試的人,也算少年才俊,為人又穩重寬厚,周家雖然遠了點,但比起陸家來相對要簡單得多,又是娘家人,綜合下來其實是樁很不錯的姻緣。

    倘若二房和林玉珍真是有了某種默契,那麼,可真是一件再讓人歡喜不過的事情。想到此,林謹容的心情又好了幾分。就連看著往日覺得看著就厭煩的那些人,也沒覺得其面目可憎了。

    人比人氣死人,林老太爺堅決不肯去見陸老太爺,推辭自己身子不爽,只讓人給陸緘帶了一方珍貴的老坑魚腦凍端硯過去算作賀禮。林三少和林四少也不好意思去,說要留在家里用功。于是林老太出師,率領了一家子老老小小,浩浩蕩蕩地朝著陸家而去。



第88章生養

才到了林家大門口,陸家二老爺陸建中和陸家大少陸紹就迎了上來,先在林老太轎前行過禮問過好以後,方引了林大老爺等男客去外院吃酒看戲,女眷們則繼續往里。

    相比林家人的沒精打采,整個陸家顯得格外有精神。四處張燈結彩,人來人往,每個人臉上都帶著燦爛的笑容,就連看門的都換上了逢年過節才穿的新衣服,弄得林家人的心里頗有些不是滋味兒。

    林玉珍早早就立在二門口候著,一瞧見林老太的轎子停下,就趕緊迎上去,親自將人給扶了下來,春風滿面地同後頭的眾人打招呼︰“我家老太太問了好幾次,可算是到了,宴席早就好了,還請了人唱一台小戲來看,都是自家骨肉,務必要盡興。”

    且不論眾人是怎麼想的,少不得都打起精神上前見禮問候,恭賀道喜,于是四處歡聲笑語,響成一片,好不熱鬧。

    林老太扶著林玉珍的手道︰“你父親身子不爽利,就不來了,你稍後和你公爹說一聲,別讓他心里生了不愉快。”

    林玉珍自是知道原因所在,便低低嘆了口氣︰“爹爹也是,自家人呢,還這麼在意。我就是害怕會這樣,所以才特地提前請你們過來坐,到底還是生我氣了吧?少字”

    自家子孫不成器,林老太心里也是極其酸痛難過的,但女兒同樣是她生的,雖然陸緘不是女兒親生的,但好歹也是女兒的兒子,女兒將來要靠他養老,少不得打起精神笑道︰“你這傻孩子,你爹哪兒會生你的氣?他心里是替你高興的,只是生你那幾個不成器佷兒的氣。”不想再和林玉珍談論這事兒,舉目四望︰“陸緘這孩子呢?你爹讓我給他帶了一方好硯,快讓他來瞧瞧喜歡不喜歡。”

    眾人這才注意到陸緘並沒有跟著林玉珍、陸雲一道在外頭迎客,便七嘴八舌地問起來。羅氏的聲音最大︰“是啊,我們就是來看他的,他怎地不出來?莫非是害羞了?”

    林玉珍淡淡地笑道︰“他還沒回家呢。”

    陶氏奇怪道︰“咦,其他孩子都到家了,他怎地還沒回家?”

    林玉珍臉上掠過一絲不悅,懶得回答陶氏的話。

    陸雲忙道︰“哥哥在太明府遇到了他從前在南方認識的幾個朋友,約著在那里玩幾天,敘敘舊。”

    羅氏急道︰“那後日待客的正日子,少了他怎麼辦?”

    林玉珍有些惱了,勉強忍著道︰“到時他自會趕回來。”

    陸雲眼里露出一絲憂慮,輕輕扯了扯林玉珍的袖子,林玉珍氣悶了片刻,才又重新打起精神問林老太︰“娘想看什麼戲?我叫人立刻去準備。”

    林老太打量著她的神情,緩緩道︰“你糊涂了,今日是你家的喜事,我們是上門恭賀的客,自要以你婆婆為主。”

    林玉珍的臉上竟然難得的露出幾分委屈來,也不說話,緊緊扶著林老太往里走。眾人看出她心情其實不是太好,也就不敢再如之前那般想說什麼說什麼。

    進得兩道門,枯瘦如柴,穿著棗紅連雲紋錦褙子,青色長裙的陸老太太笑嘻嘻地由陸二太太宋氏、陸三太太涂氏扶了出來,喘著氣道︰“親家,有失遠迎有失遠迎”

    陸老太太的身子不好,常年將養著,基本不出門,不見客,若不是這樣喜慶的事情,只怕也是不露面的。林老太見了她,少不得上前去扶了,嗔怪道︰“你也是,又不是外人,弄得這麼客氣,還走這麼遠。”

    陸老太太笑道︰“就因為不是外人,所以更要來迎。平日里我身子不好,已是多有怠慢。難不成親家上了門,我還好好坐著不動?那樣委實不像話,不像話”

    陸二太太宋氏笑道︰“婆婆這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自收到喜報,病都去了一大半。”

    陸緘的生母陸三太太涂氏更是笑得見牙不見眼︰“家里很久沒有這樣的大喜事了,實在讓人歡喜得很。我自得知這事兒,整夜都睡不著。”

    “我倒是得了喜報才睡了個安穩覺到了此時才算是松了一口氣,總算是有個交代了。這麼多年的辛苦,沒白辛苦”林玉珍臉上帶著笑,極其厭惡地掃了涂氏一眼。高興得睡不著?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她才是陸緘的母親吧?少字

    涂氏臉上的笑容頓時一滯,露出幾分尷尬落寞傷心來。

    林玉珍視而不見,上前將手攙住了陸老太太,不露聲色地將涂氏給擠到了一旁。

    涂氏也不爭,落後眾人幾步,怔怔地站在那里,眼圈兒就紅了。自己的親生兒子有了出息,自己這個生母竟然連高興的權力都沒有,還要被人這樣的擠兌欺負,簡直沒有天理。

    眾人都是知道她二人間的冤枉帳的,見了這個情形,或多或少都有些同情涂氏,覺著林玉珍太小氣太霸道了點。雖則陸緘是過繼了的,宗法律法上都是林玉珍的兒子,但這血脈親情也是割舍不掉的,搶了人家兒子呢,有些事情做得太過,防得太緊,反而會起反作用。何必?

    想歸想,是沒有人會在這樣的場合下去勸林玉珍的,便都只是裝暈打圓場,或是興致勃勃地看起了熱鬧。

    陸雲微微蹙了眉頭,正想去勸涂氏,就被林玉珍一把扯住。林玉珍警告地瞪了女兒一眼,皮笑肉不笑地看著涂氏大聲道︰“三弟妹,你怎麼了?”

    涂氏吸了吸鼻子,抬起眼來看著眾人勉強一笑︰“我沒事兒,就是突然覺得有點累。”

    林玉珍惡毒地笑︰“怕是昨夜沒睡著給害了既然不舒服,可要小心將息著,這入了秋,你又上了年紀,身子又自來不好,當心小病釀成大病,那可不是我們陸緘的錯?”

    涂氏咬著牙,忿忿地瞪著林玉珍,想說點什麼,又找不到可說的,憋了好一歇才擠出一句︰“大嫂真是好心腸。”

    陸老太太微微皺眉,掃了兩個兒媳一眼,不高興地道︰“不舒服就下去歇著吧,等下不必來伺候了。”

    林老太也不滿地瞪了林玉珍一眼,暗自掐了她一把,幾不可聞地道︰“你大方點會如何?這是丟大家的臉呢。”

    林玉珍垂下眼簾,猶自氣不順。這陸緘早就是她的兒子了,她含辛茹苦地把他養大,在江南給他尋了那麼多名師,早晚守著他學習,教他做人,為他的衣食住行操勞,費盡了心血才有今日,這涂氏一個屁都不放就想來搶人?做夢

    陸二太太宋氏忙上前打圓場,扶穩了傷心欲絕的涂氏,回頭對著眾人笑道︰“三弟妹不舒服,就由我來照料她。你們放心的玩兒吧。”

    陸老太太眼里閃過一絲滿意,輕輕點了頭,請林家眾人往里。

    林玉珍不屑地掃了兩個弟媳一眼,高高仰著頭,大聲招呼娘家人。

    眾人前行許久,林謹容回頭去瞧,但見宋氏和涂氏還站在那株梧桐樹下。涂氏將頭靠在宋氏的肩頭上,宋氏輕輕拍著她的肩膀,小聲地說著什麼。

    林謹音小聲道︰“這陸二太太真是個貼心的好人。”

    林謹容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迅速回了頭。宋氏是個貼心的好人麼?她不知道,她的記憶里只有陸綸死後宋氏那張蒼白卻鎮定的臉,當然也有寧兒沒了以後宋氏的柔聲安慰,可也還有勸她拿出嫁妝時宋氏那出眾的口才,以及舉家四處奔逃時對她的不聞不問。

    這世上有純粹意義上的好人麼?林謹容輕輕搖頭。曾經在她眼里,多數人都是好人,只憑一句話一件事就覺得對方是好人,就相信了對方,可是現在,她不這麼看了。

    陸家的這席面設在海棠廳。海棠廳,顧名思義,里頭擺滿了精心培育出的秋海棠,花有紅色、粉色、白色,葉有淡綠、深綠、淡棕、深褐、紫紅,顯得花團錦簇的,十分應景。

    眾人落座後,精心備下的菜肴就流水樣的送了上來,果子、菜蔬、魚蝦、山珍、野味,又有東陽酒、四川戎州的荔枝酒。十多個僕婦丫鬟各司其職,安安靜靜,有條不紊地伺候著眾人,一點雜聲全無,廳前戲台子上熱鬧的翻飛著,一派的富貴喜樂。

    林謹音看了一歇,附在林謹容耳邊低聲道︰“這樣就已經如此豪奢,若是考中了進士,還不知要怎樣熱鬧呢?”

    能怎樣?陸家在平洲是大族,但總不能和外頭那些大族相提並論,又會有些什麼了不起的東西?那一年陸緘考中了進士,也不過就是在這海棠廳里面設席,吃用的東西也不過如此,只是連著擺了幾天席,唱了幾天戲而已。林謹容淡淡一笑,姿勢優雅地一口啜盡杯中的荔枝酒,殷勤勸道︰“姐姐嘗嘗這荔枝酒,平日里難得嘗到的。”

    “你少喝點。”林謹音果真嘗了一小口,小聲笑道︰“挺不錯的。”

    一旁陸雲在和林六說悄悄話︰“……才考了第二名,有些不開心,讓人帶了一封信回來,說要四處散散心。祖父答應了,母親不同意,才叫人去接,大概後日總能趕回來的。”

作者: 熊大嬸    時間: 2012-9-19 03:34 PM

本帖最後由 chenliping3410 於 2012-9-21 11:02 PM 編輯

第89章奢侈

    陸老太太身子到底不強健,坐了半個多時辰,道是倦了,連聲告罪,與林老太相攜到後頭去敘舊歇息。宋氏過來打了個招呼,也說外頭的男人們吃吃喝喝的,她得去管著,於是也自罰三杯告了罪,只留下林玉珍、陸雲母女,以及陸家幾個少奶奶陪客。

    陸家幾個少奶奶與林家的少奶奶們湊到一處說起了笑,這邊林玉珍就正好和娘家人說起了悄悄話。她飲了幾杯酒下肚,情緒漸漸高起來,一連說了幾件事,什麼陸緘考試之前她求籤得好簽,做夢得好夢,早就曉得陸緘會考上等等,種種驕傲,種種志得意滿一露無疑。

    羅氏聽得津津有味,不時還問上那麼一句,引著林玉珍往下說。

    林三少考得不好,周氏不想聽這個,便同她打岔︰「還是你這個長媳好當,事事都有你二弟媳去操勞,你只管坐著享清福。」

    羅氏含諷道︰「大嫂要是嫌累,我也可以幫忙的。不然你又說我偷懶,不肯幫你忙。」

    周氏只作沒有聽見。

    林玉珍微微冷笑︰「我在外頭住了那麼多年,自在慣了,是不耐煩管這些瑣事的。她在家這麼多年,這些瑣事都做慣做熟了,既然她喜歡,一心想做,一心要立功,就留給她做唄。我總不能攔著她,不許她能幹。」

    結果這話就同時得罪了兩個人。周氏覺著她是諷刺自己專管瑣事,羅氏覺著她是比興自己,一時兩個人都有些訕訕的,找不到話可以接上去。

    陶氏自己說錯話得罪人的時候不知道,這個時候卻是聽明白了,少不得「哈」地笑了一聲,撫掌道︰「這個伶人不錯,唱得好,從哪兒請來的?不知他家接下來可有活兒?若是沒有,我請了去清州,給我娘家嫂嫂慶生去」

    林玉珍藉著酒意,沖道︰「你請不到我早定了,後日正日子的時候還要來唱呢」

    「哎呀,那可惜了。」陶氏不以為意,回眸一笑︰「吳家也正巧是那一日,我還以為他家也會請呢。姑太太,那日我就去吳家,不過來了。」她見不得林玉珍這猖狂樣兒,故意拿吳襄刺激林玉珍。

    林玉珍的臉上並沒有出現被刺激的樣子,而是若有所思地道︰「他家也是那一天?怎麼沒聽說?我還打算那日親自上門去恭賀的。」

    羅氏總算是找到話可以接了︰「你記錯了,三弟妹,吳家是明日。」

    陶氏假作恍然大悟狀︰「是我記錯了。」然後又誇了吳襄幾句,林玉珍居然跟著一起稱讚︰「那孩子的確不錯。真不錯,真難得。」

    陶氏也就沒了興趣,懶洋洋的回頭看戲。

    羅氏便和林玉珍嘀咕到了一處,說到高興處,二人俱是眉花眼笑。周氏便坐到陶氏身邊,替陶氏斟了一杯荔枝酒,笑道︰「三弟妹,我有個事兒和你打聽一下,你在莊子裡的時候,可聽說過諸先生的一些事?」

    陶氏詫異道︰「什麼事?」

    周氏微微一笑︰「聽說諸先生的學生好多都中了進士,是不是?」

    陶氏便道︰「是這樣。你母親家佷兒不是在他門下麼?陸緘也在那學了段日子的。怎地倒來問我?」

    周氏訕訕一笑,眼角掃過靠在一起說悄悄話的林謹容和林謹音,低聲道︰「阿容的事情你心裡可有數了?」

    怎地突然關心起這個來了?陶氏睨了周氏一眼,隨口笑道︰「她頭上還有她五哥,不急。對了,五姑娘的事大嫂是怎麼打算的?看好了沒有?」

    周氏沉默片刻,臉上閃過一絲堅定,沉聲道︰「看好了。就等著亦之和阿容這裡定下,我就給她定了。」

    陶氏吃了一驚,低聲笑道︰「誰啊?這麼快?大嫂做事兒才真是不露聲色的。」

    周氏一笑,小聲道︰「就和你家阿音差不多的情形。現下還沒定,我就和你說啊,你可別說出去,不然我找你麻煩。」

    陶氏又吃了一驚,就這麼放棄陸緘了?前些日子還在和二房爭得你死我活的,怎麼說變就變了呢?卻不好直接問,便試探道︰「我還以為……」

    周氏嚴肅地道︰「以為什麼?別聽人瞎說。」

    陶氏看著周氏那樣子,再看看湊成一處的羅氏和林玉珍,以及緊緊挨在一起說笑的陸雲和林六,心裡恍然大悟,原來是輸了,不得不退而求其次。於是就有些得意,多虧自家從沒生過這心思,林謹容也從沒湊過這熱鬧,不然這會兒好大一個沒臉。又鄙夷地想,也只有羅氏這樣兩面三刀的人才對林玉珍的胃口。

    不多時,意興闌珊的林大老爺使人進來問眾人是否要走了,眾人正覺得怪沒意思的,也就使人去請林老太,一家子又浩浩蕩蕩地往外開去。

    行至二門附近,有人重重地咳嗽了一聲,林謹容回頭,但見陸綸一手抓著陸繕,立在道旁的小亭子裡朝著她笑。果然如同林五所說的一般,陸綸又黑又胖又矮,那腦門子給太陽曬得黑亮,還反著光。

    陸繕還是一副蒼白瘦弱的樣子,裹著裌衣,像根豆芽菜似的,有氣無力地緊緊貼著陸綸站著,睜著一雙沒什麼神采的眼楮看著眾人,臉上沒什麼表情。

    林玉珍半酣,興頭很高,便道︰「你們兩個,光顧著站在那裡傻笑,還不過來和長輩們行禮問好?」

    陸繕就有些退縮的意思,陸綸卻是正巴不得這一聲,一手拎著陸繕的衣領,大力將他拖了過來,規規矩矩地給眾人行了禮,趁著大人們在告別,蹭到女孩子們身邊站定了,望著林謹容笑道︰「四妹妹,好久不見你,你怎麼一直不來我家玩?早前在外頭見著了小七弟,他沒去年好玩兒了,送他一隻蟈蟈,都要偷偷看大人們的臉色。」

    林七便譏諷道︰「小七弟現在開蒙了,寫字讀書了呢,哪還敢記著蟈蟈?不像有些人,十四歲了,還一心只記著蟈蟈,成日爬高下低的,不務正業,只怕一本書都讀不完的。」

    陸緘眼裡閃過一絲惱色,厭煩地瞪了林七一眼,威脅地朝她握了握黑黑的拳頭︰「走開,矮白胖子,別來招惹我小心我把你揍成豬頭。」

    林五報復性地一聲笑了出來。林七大恨,跺著腳道︰「死黑胖子,死矮子,敢說我矮?你才是豬頭,沒拔毛的黑豬頭看看你,比我四姐大一歲,才和她一般高,你羞也不羞?」

    陸綸認真打量了一下林謹容,走到她身邊和她比了比,嚴肅地道︰「果然是比我高了。但她是女孩子,現在長的快一點兒很正常,接著她不會長了,就到我長了,有什麼了不起」

    林五眨著眼楮盯著林謹容和陸綸看,突然道︰「陸五哥,你上次不是說有東西要送給我四姐的麼?」

    陸綸翻了個白眼︰「是一隻鳥了,早就玩死了。還拿什麼去?都是怪你,總也不來。不然那鳥落在你手裡,興許死不了。」又怪林五︰「我說讓你帶回去給她,你不肯,這會兒又來說?」

    「煩勞五哥掛念,我近來有些忙。那個,我從莊子裡回來以後,我娘就說我大了,不許我亂走了。」林謹容微微冒了些細汗出來,往林謹音身邊躲了躲,陸綸在某方面彷彿就比其他人要晚上那麼幾年,這是還把她當做小時候的玩伴呢,可落在其他人眼裡,大概就會生出些其他想法來。

    陸綸失望地摸了摸頭︰「都說長大了,一點兒沒以前好玩。走了」隨即果斷轉身,拎著陸繕頭也不回地走了。

    走不多遠,陸綸便惡作劇地扔了個什麼東西到陸繕的衣領裡去,陸繕尖叫了一聲,發狂地去追打陸綸,陸綸哈哈笑著,一溜煙朝往園子深處奔去。陸繕就像一條瘦弱的尾巴,搖搖擺擺地追了上去,轉瞬之間,兩個人就不見了影蹤。

    就這樣走了?目送著陸綸和陸繕的背影,再看看身旁林五滿臉掩飾不掉的小心思,林六眉梢眼角暗含的盈盈笑意,林七滿臉的嬌蠻任性,突然之間,林謹容覺得自己離這些幼時的同伴們好遠好遠——她就在這裡站著,可是她再也回不到當年了。就連在鄉下莊子裡那段從未有過的輕鬆快樂的時光,對她來說,也是偷來的,無比的奢侈。

    回去時林五和林謹容姐妹'>二人坐一張車,挨近了,林謹容才聞到她身上好重一股酒味兒,心想自己喝了不少也沒這味兒,便道︰「五妹妹是不是把酒潑在身上了?」

    誰知林五卻紅了眼楮瞪著她道︰「你管我?」

    林謹容大皺眉頭,轉過臉去不理睬她。

    林五呆坐了片刻,竟然趴在座位上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林謹音忙勸道︰「五妹你到底怎麼了?有事好好說,這樣哭鬧給外人聽見了,還不知怎麼說。」

    林五隻是捂著臉不依不饒地哭。

    林謹容猜她約是知道與陸緘的事情不成了,心裡難過,所以藉著酒勁兒裝瘋,索性不理睬她,只喚林五的丫頭紐扣︰「你進來瞧你們姑娘是怎麼了?我們可沒招惹她。」

    紐扣在車外聽得清楚,忙進來扶住林五的肩膀,小聲勸道︰「姑娘快別哭了,外面都聽見了,小心給太太知道。」

    林五猛地將她的手揮開,哭得更加傷心。

    林謹容冷眼旁觀,暗道,這是出了火坑呢,還以為自己是跳了火坑?



第90章自知

    林五下車時,眼楮已哭成了核桃,周氏大皺眉頭,林七跑上前去扯著林五看,笑道︰「哎呦,五姐這是怎麼了?什麼事兒這麼傷心?好大一股酒味兒,你不會是喝醉了吧?少字」

    周氏勃然作色,林五的情緒低落脆弱到了極點,忍不住又要哭,林謹音適時笑道︰「五妹的眼楮不舒服,大伯母快領她回去看看。」

    周氏也就趁勢扯了林五,先往裡頭去了。

    林七和林六對視一眼,滿臉的歡喜得意。

    夜裡,陶氏盥洗完畢,對著鏡台梳頭之時,龔媽媽小聲道︰「太太,今日聽大太太說起咱們四姑娘的婚事,老奴倒有個想法,不知太太可願意聽一聽?」

    陶氏掃了龔媽媽一眼,淡淡地道︰「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但我覺得不太可能。」

    龔媽媽忙道︰「怎麼不可能?有舅太太的關係在那裡,兩家門第相當,又是世交,我們四姑娘才貌雙全,聰明能幹,在這平洲同齡的姑娘中不敢說是第一,也不會少下前三。老奴瞧著姑太太大概是有些那種意思在裡面,太太若是不早點下手,怕是會後悔。」

    「你以為我沒想過?」陶氏嘆了口氣︰「林吳兩家的門第是相配,可吳襄不同。他年紀不小,從未聽他家提過他的親事,也沒聽舅太太說過,恐是志向高遠,要留著將來金榜題名之後在京中高攀的,除非是吳家自己開口,咱們就不要自取其辱了。」

    「真是可惜了。」龔媽媽頗有些遺憾。時下婚姻除了重視錢財外,擇婿猶重進士,有道是,十年勤苦無人問,一旦成名天下知。無數的達官貴人都以女兒能嫁進士為榮,為此不惜*威逼,上演榜下捉婿。以吳襄如此的才貌年齡,金榜題名之時自是不愁謀得一樁好姻緣,從此飛黃騰達,青雲直上。兩廂一比較,已現頹勢的林家自不是好選擇。

    陶氏上床躺下︰「好人家多的是,那日阿音和我說,囡囡太有主見,得找個寬厚的人家才能容得下她。慎之還小,不急,慢慢地訪著罷。」

    「也是。」龔媽媽呵呵一笑︰「這人貴在有自知之明,姑太太不知,自以為了不起,老奴等著看她去踫一鼻子的灰。」

    陶氏也幸災樂禍地笑起來︰「我也等著看,你看看她那狂樣兒,一副老子天下第一的樣子,真是受不了。」

    林謹容並不知道這番談話。她在冷靜地分析事態的發展。既然林玉珍與羅氏已經形成默契,只要不出意外,照著這樣的態勢發展下去,她就是安全的。雖然暫時安全了,但也不能閑著,該打算的還得繼續打算。

    吳襄在她前世時,至少在她死前,一直沒有和人定下婚約,就算是考中進士之後也不曾。她不知道這其中的具體原因是什麼,但在她的印象中,吳襄很不錯,待她也好,楊氏為人也算寬厚。最重要的是,吳家對於私底下做生意賺錢這件事的態度和陶家差不多,每年在清州那個民辦的榷場裡明裡暗裡的生意沒少做,這才有了顯著高於林家的財力物力。如果她能進吳家的門,她會過得比較輕鬆。

    相比根本不知對方為何人,家世人品行為如何的那種婚姻來說,吳家這門親事還是值得爭取的。就算是最後她和吳襄還和前生一樣不能走到一起,她也該試試。試過之後不成是沒辦法,不試才後悔。

    林謹容看著窗外的溶溶月色,心情格外平靜。她知道了自己想要的是什麼,也知道自己該為什麼而奮鬥。情愛兩個字太過虛幻,不是誰都有那個好運氣的,不如牢牢把握住能把握住的東西,對自己好一點,好好地活下去更實在。

    平洲城西,有一條幽深的巷子,兩旁是一丈高的青磚牆,牆頭綠蔭如蓋,沿著巷子走到盡頭,就是吳家的大門。平日裡這條巷子總是安靜的,除了吳家的下人和子弟外,基本沒什麼人出入。但這一日卻是空前的熱鬧,道是車水馬龍也不為過——太明府的解元出在平洲,這令平洲的士人都與有榮焉,凡是與吳家有舊的,能攀得上的,少不得都來慶賀。

    相比林玉珍昨日的狂態,楊氏的態度就顯得很平靜,高興卻不狂縱,謙遜卻不過分。陶氏很看得上楊氏的態度,低聲同林謹容道︰「看見沒有,這才是真正的書香門第該有的修養。看看你姑母那狂樣兒,真讓人厭憎。」

    林謹容並不完全認同︰「姑母狂喜是因為早前希望太大,同時還想告訴別人,二表哥成才與她的辛勞撫育分不開,她得比陸三太太更高興才對;吳大伯母就不一樣了,從小吳二哥就才名遠揚,平洲第一神童的名頭頂著,考中了再是平常不過,考不中才稀罕,所以她不能太高興。」

    陶氏奇怪地看了林謹容一眼,細細想了一回,果然是這麼回事,便高興地拍了拍她的手,低聲道︰「你這丫頭果然長大了,竟然能想到這些。」

    林謹容說出這番話時自己並沒有意識到有什麼不同,此時細細一想,方發現自己不知不覺中也深沉通透了一回,不由也輕笑出聲,興高采烈地執了酒壺,給自己和陶氏各斟了一杯荔枝酒︰「可惜三姐今日未能和我們一起出門做客,不然她是最愛這酒的。」當年她也沒能來做客。

    荔枝酒貴,林家平日難得喝到。陶氏聽到女兒這話就有些慚愧心疼,想了想,安慰自己似的道︰「不怕,等你姐姐嫁去清州,想喝多少都有。」

    可真會安慰自己,林謹容忍不住笑了起來︰「是。」

    陶氏的眼楮一瞥,就看到了不遠處緊緊牽著陸雲的手,和楊氏說個不休,眉眼飛揚的林玉珍,於是便把荔枝酒拋之腦後,朝龔媽媽撇嘴,小聲道︰「你說她今日可會開口?」

    龔媽媽搖頭︰「不會。到底是書香門第的女兒,又是官太太,見過世面的,怎可能這樣輕率?太太今日想看戲是看不到了。」

    陶氏一笑︰「遲早的,我等著。」

    那邊陸雲發現了陶氏等人,便脫開林玉珍的手,笑吟吟地走過來,與眾人見了禮,挨著林謹容坐了,小聲道︰「四姐姐,你可曾見過吳二哥了?」

    林謹容一怔,隨即搖頭︰「沒有。我在二門口下的車,直接就進內院,怎會見著他?」

    陸雲便道︰「那真可惜了。我哥哥要去太明府之前,他去我家,曾經問過你,說要和你比吹塤。我還以為他今日見著了你,必會同你比試呢,現在看來我是沒耳福了。」

    早前見了陸雲幾次,就從沒聽她說起過這事兒,偏今日她就想起來了。林謹容淡然一笑,不客氣地道︰「難得雲表妹也會有這樣傻的時候,吳二哥在前頭招呼客人、行禮問候都來不及,又怎會有閑心跑來和我比試吹塤?」

    「呵……」陸雲尷尬一笑,沉默片刻,朝林謹容挑眉道︰「我也學會吹塤了,只是學藝不精,改日還請四姐指教。」

    「好說。」林謹容回了這句話就不再理睬她,埋著頭又給自己倒了一杯荔枝酒。

    那邊林玉珍總算是和楊氏敘完話,又被一群婦人給拉過去恭喜,陶氏便覷了空上前去敬楊氏的酒,恭賀之後表示自己要去清州,委婉地問了吳家的安排如何,如果他們家有東西和人要去的,她可以幫他們帶過去。

    楊氏聞言極其高興︰「真是太好了恰好的,托你替我看著點吳襄,我正不放心呢。」原本吳家是派長子去給吳氏慶生的,吳襄卻說自己剛過大考,太過辛苦,不如把這差事交給他去辦,他可以趁便散散心,還可以增長點見識。他素來受寵,這要求也不過分,他大哥怎會和他爭?可清州不比平洲,臨近大榮,民風彪悍,各色人等成分複雜,吳襄又是個表面上平和清淡,實則疏狂不羈的人,楊氏正愁隨行的老管事不能壓制吳襄的性子,此刻有陶氏願意幫忙把人給捎去,那是再好不過。

    陶氏有了這樣一個還人情的機會,自是十分重視,滿口承諾一定會替楊氏看顧好吳襄,不叫他損失一根汗毛。楊氏少不得拉著她熱情地說了好一歇,問了林謹音的情況,又好生誇了一回林謹容,雙方約定了出發的日子方才分開。

    在此過程中,林玉珍頻頻回頭張望,陶氏就是個不省事的性子,既自認看透了她的心思,少不得故意做給她看,一臉得意地和她打了招呼,回到坐席上同林謹容道︰「回去就收拾東西,後天就走。」

    林謹容見她和楊氏有說有笑,便知吳家必有人去,隨口道︰「誰去?」

    陶氏看了陸雲一眼︰「你吳二哥去。你吳家大伯母剛才還托我替她好生看顧著他呢,不叫他四處亂跑。」

    陸雲迅速抬起頭來看著陶氏︰「三舅母,你們要去哪裡?」

    陶氏不懷好意地笑著︰「我們要去清州,給你四姐姐的舅母,也就是你吳二哥的姑母慶生。」

    陸雲沉默地看了林謹容一眼,迅速垂下了眼楮。


作者: 熊大嬸    時間: 2012-9-20 08:35 AM

第91章旅途

    太陽剛剛爬出地平線,林、吳兩家的人馬就出了平洲城,順著官道往西,不緊不慢地朝著清州而去。

    時已過仲秋,早間的氣溫已經有些寒涼。林慎之沒出過遠門,少不得掀著簾子趴在窗邊看風景,冷風倒灌入車中,林謹容和陶氏不約而同地裹緊了披風,卻都默契地不去管他,而是也趁便看起了風景。

    行不多久,樹木漸漸稀少,一片綿延不到頭,東長一叢草,西露一塊土,猶如癩痢頭般難看的土地漸漸進入眾人的視野。林世全打馬上前︰“三嬸娘,四妹妹,這就是城西那片鹽堿地。”

    林謹容和陶氏便都打起十二分精神往外探望,陶氏抱緊林慎之︰“慎之,你舅舅送你的地就在這里。”

    林慎之探著脖子往外看︰“哪里?哪里?”

    林世全體貼的命人停下馬車,將馬鞭遙遙一指︰“看那里,有塊白色石碑的地方。三叔父買的地也緊緊挨著的。”

    林謹容根本沒看清楚,陶氏也沒能看清楚,只有林慎之裝模做樣地亂指一氣︰“是那里麼?”

    林謹容輕輕一拍他的手指︰“做什麼?根本看不見好不好?怎地學了這個脾氣?”

    林慎之害羞一笑,朝林世全伸手︰“全哥哥,你抱我騎大馬,帶我過去指給我瞧。”他年紀小,與家中的堂兄們少有接觸,也更玩不到一處去,故而,與待他溫和照顧的林世全僅有的幾次接觸後,他就喜歡上了林世全。

    林世全見陶氏不說話,便勸道︰“小七弟,露水涼,咱們急著趕路,回來再去好麼?”

    “露水涼怎麼了?男子漢大丈夫,總學女人坐在馬車里算什麼?晚點到清州也不會如何。”吳襄利落地從馬車上跳下來,把手往小廝染墨面前一伸,染墨便乖乖的下了馬,將馬韁和馬鞭遞進他手里。

    吳襄打馬上前,挨著林世全站定了,朝陶氏行了個禮,笑道︰“姑母,讀萬卷書,行萬里路,讓小七弟和我坐一會兒馬,看看風景,吹點冷風,對他只有好處。”他是隨著陶鳳棠喊的,故而也叫陶氏姑母。

    陶氏雖然擔憂天涼露重,凍著了林慎之不好,卻又不想拂了吳襄的面子,便微微一笑,算是答應了。林慎之歡喜之極,幾乎是手足並用地爬上了吳襄的馬背,吳襄將他摟定了,使勁一磕馬腹,哈哈大笑著朝前頭奔去。

    陶氏本以為吳襄就是抱林慎之玩一玩,卻不防他會玩這一招,頓時嚇得臉都白了,一迭聲地命人趕緊追上去。林吳兩家得力的管事見狀,趕緊打馬追了上去。

    林謹容從窗口往外看去,只見朝陽把吳襄的身影照得一片金黃燦爛,說不出的意氣風發。她羨慕地輕輕嘆了口氣,收回目光,朝林世全一笑︰“三哥,這一路上要多辛苦你了。”

    她這話含的意思復雜,林世全聽明白了,卻不在意,只微微一笑︰“沒事兒,我高興。”又安慰陶氏︰“三嬸娘莫慌,吳二少騎術嫻熟,不是不知輕重的人,就是逗小七弟開心而已。”

    陶氏見吳襄果然漸漸放緩了速度,管事們也追了上去,也就放下心來,哈哈一笑,直白地道︰“世全你給我爭口氣,休叫人小看了去。”

    她如此說話不是沒有原因的。林世全此番能去清州不易,林三老爺對陶氏不帶林亦之出來,反而要帶他十分不滿。道是,自家的親生兒子不帶去見世面,反要帶個不相干的外人去佔便宜,是什麼道理。又冷笑,讓陶氏別總想著扶持旁人,將來養老送終,還是要靠林亦之,林世全是靠不上的,誰都知道他父子打的什麼主意,就只有陶氏蠢,才會拿著壞蛋當寶貝。

    “別人都蠢,就你最聰明送終我自有親生兒子,怎敢指望旁人”陶氏火冒三丈︰“世全是我哥邀他去的,可不是我算計著要讓他去佔什麼好處。我倒是想把你的寶貝長子帶去清州,奈何人家沒請他總不能讓我把一家子老小都帶去人家吃吃喝喝佔便宜吧?少字你有臉,我還沒臉”

    休說她早就被林謹容說動了,一心想讓林世全去學學本事,將來好幫林慎之一把,就是不打算帶林世全去,也從沒想過要領林亦之去。她回娘家,卻要帶著個莫名其妙的庶子去礙眼楮,干什麼啊?吃多了撐的吧?少字就算早前還有些猶豫的,被林三老爺這一打岔,也給氣得非帶林世全去不可了。

    林世全自也曉得這一趟清州之行來之不易,靜默片刻,抬眼看著陶氏認真道︰“三嬸娘您放心,盡我所能,必不叫您失望。”

    才說著話,就聽後頭有人喊︰“全少,三老爺有事兒找你。”他只是一個靠著親戚求生的少年,為了與真正的林家三少區分開,林家下人都是稱他為全少。

    “那我先過去了,有事兒讓人喊我一聲。”林世全也就打馬往後,去聽林三老爺有什麼吩咐。

    林謹容見他束手立在林三老爺的馬車前,恭敬地如下人般地聽林三老爺說話,目光不由一黯。這樣的情形早在她的意料之中,林世全這樣的身份,早就注定了他在林家的尷尬地位,表面上人還稱他一聲“全少”,實際上他還不如一個受寵的管事有體面,背里少不掉譏諷和暗算。她是很擔憂的,怕林世全受不住,或是生了怨恨,或是失去了斗志,那就違背了她當初的意願。然,開弓沒有回頭箭,人已行在路上,無論如何都只能咬著牙繼續往前走。行得通,就一直走,行不通,就只有自認時運不濟,另作打算。

    車前行了約小半個時辰,才看到吳家的兩個管事立馬等在路旁候著,吳襄和林慎之,還有另外兩個管事卻是沒了影蹤。陶氏大急︰“快去問問是怎麼回事?人到哪里去了?”少不得暗自抱怨吳襄果然是個不省事的,真是不好管。

    吳家一個管事上來回話︰“二少帶七少爺去踩踩土氣,不會耽擱太久,請三太太不必等他,他自會領著七少爺追上來。”

    富貴人家的小孩子太過嬌養,小毛病特多,就有經驗老到的老年人出主意——莊戶孩子為什麼不生病亂吃亂住還長得壯壯的?就是因為經常踩土氣啊,所以要給小孩子踩踩土氣才好。沒想到吳襄竟找了這樣一個借口,林謹容好笑的同時便勸陶氏︰“多半是小七弟好奇。他難得出門,平日里被祖父拘得太緊,不如就讓他松活一點,省得成個小書呆子。有人跟著的,應該沒什麼大礙。”

    陶氏皺眉道︰“我又不是那些不講道理的,但事情要分輕重緩急。這樣耽擱下去,錯過了驛站,連歇處都沒有,總不能在荒郊野地里睡覺。”

    正叫人去尋,後頭林三老爺又使林世全來問到底又怎麼了,為何又停了下來,到底還趕不趕路?

    陶氏沒好氣地道︰“你去同他說,吳家大太太請托我照顧好吳二少的,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現下我要等吳二少,他若是著急,就自己先走。沒他我們也能走到清州。”

    林世全尷尬一笑,又要往後頭去回林三老爺的話。林謹容看不慣他這樣為難,便道︰“三哥,管事去了吳二哥未必聽他們的勸,不如煩勞你去尋吳二哥,就說我們慢慢走著等他們。”也不等陶氏回話,直接叫了林三老爺的小廝過來︰“你去回三老爺的話,馬上就走。”

    林世全也就聽了林謹容的安排,自去尋吳襄和林慎之。馬車再次駛動,陶氏卻已經沒了早前的好心情,板著臉生悶氣,暗自將林三老爺的祖宗十八代挨著問候了個遍不提。

    走走停停,又過了半個多時辰,吳襄等人才追了上來。吳襄親自將林慎之送到車上,假意同陶氏說了兩句客氣話,朝林謹容悄悄比口型︰“你等著。”

    林謹容還沒反應過來,臉兒紅撲撲的林慎之已然扯著她的胳膊興奮地道︰“四姐姐,好寬一片地看都看不到頭還有好高好大的山,可惜看著近,實際上很遠,沒機會去游四姐姐,好多鳥兒,我看到大雁了,真的排成了人字我還看到了兩只鷹,好大四姐姐,我聽到蛐蛐兒在地里頭叫,但是我和吳二哥到處翻土圪撻都找不到,全哥哥厲害,給他抓到了一只,他又放走了,說是咱們在路上,不好養,死了怪可惜的……”

    “真的嗎?真好。”林謹容完全能體會林慎之這種常年被關在家中,突然見到了廣闊的原野,能和山花野草清風日光親近的那種激動和歡喜。

    陶氏卻板著臉道︰“不許你再跑去和你吳二哥湊熱鬧這是趕路呢,由著你們胡鬧,兩天的路要四天才能走得完到了清州什麼時候了?”

    林慎之涎著臉倒在林謹容懷里︰“舅母的生辰是在六天後嘛,來得及的。”又翻了個身,趴進陶氏懷里,使勁晃她︰“娘,讓我和吳二哥坐一張車吧?少字他剛才邀全哥哥去他車里了。我也要去”

    陶氏不許,林謹容勸道︰“讓他去吧,男孩子還是要經常和哥哥們在一起才好的。”

    林慎之又軟語相求,陶氏便點著他的額頭威脅︰“如果再發生今日的事情,休想再叫我答應你什麼。”

    林慎之歡喜地應了,林謹容貼著他耳朵道︰“你看著,若是有人為難你全哥哥,記得和我說。”



第92章好勝

    人不是自家的親子佷,管嚴了不好,不管又怕出事負了楊氏所托,這個差事委實不好辦,陶氏極其擔憂吳襄又出什麼蛾子,幸虧接下來的半日里吳襄都安安靜靜的,也沒說要騎馬,也沒說要如何,而是一直坐在車里和林世全說話。春芽去打聽來,道是林世全一直和吳襄講述他老家的風土人情,吳襄很感興趣。

    陶氏松了一大口氣︰“多虧有了阿全,不然他再打馬來回往返跑上那麼幾回,可算是要了我的命。吳襄這孩子,平日里看著挺斯文懂事的,怎地如此調皮難收拾?”

    龔媽媽笑道︰“奴婢聽說,這才氣橫溢之人,多少都有些狂放之處,更何況吳二少這樣年少成名之人,更是自小受盡萬千寵愛,又怎會是什麼善茬兒?不然吳家大太太怎會才聽說太太要去清州,就歡喜成了那個樣兒?”

    “是,我雖和他家認識,到底接觸不多,又怎曉得他真正的脾氣是個什麼樣子?”陶氏雙手合十,戲謔道︰“菩薩保佑,讓這孩子乖乖地跟著我到清州,又乖乖跟我回來,休要惹事,萬事大吉。”

    林謹容笑道︰“母親放心吧,吳二哥不會給您惹事兒的。”大事不會惹,小事她卻不知道,說到底,前世他們雖然熟識,其實私底下並沒有什麼接觸,她也是今日才知吳襄也有這樣貪玩孩子氣的一面。

    擦黑時分,眾人終于到了平洲往清州途中的驛站。

    因著清州臨近大榮,官辦、民辦兩個榷場生意興隆的緣故,來往的商旅行人,以及過往官府中人委實不少,這個驛站雖然規模不小,卻也住得滿滿當當的。

    林家很少在這條路上跑,面生得緊,管事去聯系住處,驛丞根本不理,還是吳家的管事仗著臉熟,給驛丞塞了不少好處,說了不少好話,才堪堪在角落里騰出了一個小院子,勉強把車馬和人塞了進去。于是也管不得什麼男女大防,只把人的住處安排妥當就算是謝天謝地。

    忙亂許久,眾人安置妥當,灶下也安置了吃食呈了上來。陶氏早有吩咐,吳家眾人的開銷一應算在她頭上,與林家人一般待遇,故而也不存在什麼你我之分,只分了主僕就熱熱鬧鬧吃起了晚飯。

    林三老爺對著林世全沒好臉色,視如眼中釘一般,有事沒事兒總要刁難一下,對待吳襄這個新鮮出爐的解元卻是客氣萬分,少不得拉著吳襄佷子長,佷子短的,喝喝小酒,說些自認為吳襄會感興趣的有關金石字畫之類的雅事。

    吳襄並不喝酒,與他也不熟,還有些嫌他煩,微笑著勉強敷衍過去,就扯了林慎之去說悄悄話。林慎之又溜過來,悄悄扯了林謹容的衣服,小聲道︰“四姐姐,吳二哥說要和你比吹塤。問你帶了塤沒有,如果沒有,他可是備好了新的,叫你別怕輸。”

    果是為了這個,早曉得吳襄不會服輸,卻沒想到他會選在這個時候挑戰。林謹容略一思忖,低聲道︰“你告訴他,我可不怕輸,塤我也隨身帶了,只今日不比平日,叫我怎麼和他比試?到了清州機會多的是,何必著急。”

    話音剛落,林慎之尚未來得及去傳話,就見吳襄已然起身同林三老爺行了個禮,朗聲道︰“小佷有個心願一直未了,今日機會湊巧,想求姑父、姑母成全。”

    林三老爺詫異道︰“什麼事?”又沾沾自喜地回頭同陶氏道︰“看看,我們竟能幫得上新科解元的忙。”

    陶氏雖知林三老爺是在開玩笑,卻覺得他那表情語氣都顯得自家矮了吳襄一頭似的,很狗腿,很諂媚,很沒面子,便垂著眼裝作沒聽見。

    林三老爺見她不理睬自己,不由暗恨,賭氣回頭自問吳襄︰“賢佷只管說來,只要我能做到的,義不容辭。”

    “不是什麼大事。”吳襄回頭看著林謹容燦然一笑︰“我去年冬天里和四妹妹比試吹塤,輸了,心里一直掛著,閑暇之余苦練技藝,就希望有朝一日能夠贏回來。早前四妹妹去了鄉下,我一心備考,都沒有機會比試。今日可算是有了機會,還請姑父準許四妹妹和我比試一番。”

    林三老爺一怔,隨即滿口答應︰“還說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原來是這樣一件小事,要比就比唄,我來給你們斷輸贏。”

    比試倒也不怎樣,可自家女兒吹塤,能隨便給驛館這些亂七八糟的販夫走卒,不知根底的粗人野人聽去麼?陶氏鄙夷地看了林三老爺一眼,耐心地勸吳襄︰“賢佷,這里人事繁雜,什麼人都有,又吵,你們吹了指不定人家還嫌吵,不如到了清州再比也不遲。你們幾個表姐妹">還有表兄弟也是會的,人多熱鬧,正好讓你姑母來斷輸贏,她才是行家里手。”

    林三老爺雖聽出陶氏是諷刺他不懂裝懂,卻也不好反駁陶氏的話,便板著臉低著頭只顧吃菜喝酒,無限怨氣地把酒杯砸得叮當響。

    吳襄卻是不屈不撓的,賠笑道︰“姑母,我們就在屋子里吹,又沒礙著誰,他們不肯聽就別聽好了。女子吹塤本來就極少,我們不出去說,沒人會知道是四妹妹吹的。是不是,四妹妹?”

    陶氏就有些不高興了,這人怎麼不聽打招呼?竟片刻都等不得,也太過輸不起了些。卻不好再拒絕吳襄,便回頭看著林謹容,意思是要林謹容自己回絕。

    林謹容的心情有些復雜,雖然早知這場比試是遲早的事情,卻沒想到吳襄竟然好勝到了這個地步,會如此著急、明確地要和她爭輸贏——他的一系列舉動都在告訴她,適才他讓林慎之過去和她說那些話,並不是問她的意願,而是禮節性地通知她,不管她願或不願都得和他比試。同樣的,也不管林三老爺和陶氏答不答應,也得比試。

    這種態度,其實讓人或多或少都會有一點不舒服。往日里吳襄的好勝對著旁人的時候,林謹容只是以旁觀的態度去看待,還覺著好玩,可他今日對上了自己,她才知道,要應付如此毫不掩飾的鋒芒,實在不易。盡管已經過那麼多的事,但在這樣的逼迫下,林謹容仍然想再讓吳襄輸一回。只可惜陶氏已經說得很明白,此刻此景,她必須拒絕。

    林謹容輕聲道︰“吳二哥,這樣的場合其實不太適合……”

    吳襄打斷她的話,笑道︰“四妹妹,你是怕輸吧?少字”

    毫不掩飾的狂意,這樣的人,從來不缺的是仰慕和崇拜,興許適當的挫敗更容易讓他牢記。適當的挫敗關鍵在于一個度,林謹容不怕吳襄輸了沒臉,但她不想吳襄太過無臉。在這里,只當著屋子里這麼少的幾個人的面,吳襄輸了沒什麼,可一旦到了清州,當著陶家表姐妹">兄弟們的面,吳襄一旦輸了,只怕心里更不舒坦。也許那會讓他記憶更為深刻,但同時也可能會引起其他意外的情緒,她雖然在賭,但她必須步步為營。林謹容看向陶氏,以目征詢陶氏的意思。

    吳襄注意到了,軟語央求︰“姑母,姑母,我就在這屋子里,讓人把門關緊了,不叫人出入,沒人會知道的。”

    陶氏有些無奈,也拿他沒轍,便嘆了口氣,算是應了。

    少傾,眾人吃完晚飯,龔媽媽領著人把屋子里收拾干淨了,還體貼地燃了一爐香,然後立在門口,認真地當起了門神。

    林謹容沒有用吳襄備下的塤,而是叫荔枝將她的隨身物品打開,取了陶舜欽給的那只塤出來,認真備戰。她要叫吳襄輸得心服口服,就算是作弊,那又怕什麼?她的重生便是人生最大的作弊,她就是要活好過好,用不著糾結這個。

    吳襄見狀,也取了自家用慣的好塤出來,認真試音備戰。

    陶氏笑看著吳襄道︰“賢佷,這里坐的都是我家的人,你就不怕我們偏心?”

    吳襄笑而不語,眉眼里滿滿都是自信。他承認他早前的確不如林謹容,但現在卻未必。他在這塤上下的功夫只比在學業上下的少,甚至超過了在棋上下的功夫。那一日雪地梅影中林謹容漫不經心地贏了他,雖然他當時痛快地當眾認了輸,但那種難為情卻完全不同于被陸緘贏了棋後的感覺,乃至于他一直不曾忘記過。

    陶氏見他不說話,表情極其認真,也就不去惹他,和林三老爺、林慎之一道安安靜靜地聽這二人比試。

    吳襄很有風度地朝林謹容行禮,笑吟吟地道︰“四妹妹,你先請。”

    林謹容也就不推辭,認真奏了一曲。

    秋意寒涼,月色冷清。邊關萬里,將士甲寒,圍火夜坐,枕戈而眠;江水靜淌,船火斑駁,游子思鄉,對月當歌;風拂梧桐,夜鳥悲鳴,伊人望月,愁思滿懷……

    “獻丑了。”林謹容微微有些氣喘,垂著眼放下塤,朝吳襄一福︰“吳二哥請。”

    吳襄眼神古怪地看著她,若有所思。
作者: 熊大嬸    時間: 2012-9-20 08:36 AM

第93章知音

    陶氏見吳襄不奏曲子,而是盯著林謹容看,便板著臉輕輕咳嗽了一聲。

    吳襄回過神來,笑道︰“我覺著四妹妹這曲子,似是只奏了上半闕,還差下半闕。不如我來續上?”

    林謹容勉強一笑︰“我拋磚引玉。”

    “只要四妹妹莫嫌我狗尾續貂就好。”吳襄坐定,凝神靜氣,奏了一曲。

    秋夜無雲,月光如水,萬里江山,極盡妖嬈。倦鳥歸巢,溪水清泠,越女浣紗,織婦搗練。夜風如歌,竹影似舞,書生憑窗,吟哦聲聲。樓宇重重,燈火輝煌,士子據案,奮筆疾書……

    一曲奏完,吳襄微微一笑︰“獻丑。”眼楮看向林謹容,里面多了一層意味。

    陶氏等人尚未開口,林謹容已然一笑︰“我輸了。”

    不說技藝,她的心境已輸給了吳襄。曲由心生,秋月開篇尚好,奏到後面,她已經完全投入到了個人的愁緒之中,被困在了里面,不得不有些狼狽並倉促地收場。不管她怎麼給自己打氣,不管她怎麼努力,怎麼竭力掩蓋,過往已在她的心底留下了不可磨滅的痕跡,她輕易就敗給了它。

    吳襄卻不同,他是早上初升的太陽,他耀眼奪目,對未來充滿了希望。他的人生光明燦爛,妖嬈美麗,月下發奮讀書的書生是他,高樓之中揮筆自若的人也是他,那是每一個士子的終極夢想,成為國之棟梁,笑談天下,揮灑自如。

    天才就是天才,更何況是個刻苦的天才,林謹容相信吳襄雖不能明悉她的所思所想,但他能懂她的愁緒,所以他才說她的是上半闕,他來補上下半闕。他在告訴她,同是秋月,心態不同,眼光不同,領略不同。

    這份心境,她怎麼和他比?比不了,也沒法兒比。林謹容有些黯然地想,他尚年輕,她卻已經蒼老。

    陶氏有些驚訝,分明是兩種完全不同的風格,論技藝,林謹容還略勝一籌,就算是她後期有些失常,也未必見得輸了。可林謹容已經認輸,吳襄又是個好強的,陶氏便順水推舟︰“各有所長。”

    吳襄早前還有幾分緊張和不確定,聽到林謹容坦承輸了,笑容一下子綻放開來,也就大方得多,侃侃而談︰“其實我不如四妹妹技藝諳熟,但四妹妹心緒不如我,吹塤的人反被塤給困住了……如此年紀不該作此悲音,四妹妹還是該放開心胸才是。”

    林謹容垂首行禮稱謝,陶氏卻不由一怔,她早前並不曾意識到這個問題,此刻方才覺得心里有些不是滋味,當下狠狠誇贊了吳襄幾句,叫人點茶來吃。

    吳襄吃了一盞茶就起身告辭而去,不多時,林三老爺也叫自己全身的骨頭都給顛散了,自顧自地跑去睡了。陶氏方皺了眉頭道︰“囡囡,你今日奏的這曲子不適合小姑娘,聽著太過悲切冷清了些,特別是後頭。”

    兩杯熱茶下肚,林謹容已經從低落的情緒中恢復過來,輕聲笑道︰“我只是想著應景,隨手拿來而已,娘要是不喜歡,下次不奏就是了。”

    去年秋天她剛重生,心境正是最悲涼的時候,奏出的曲子不知比這個更嗚咽幾倍,乃至于林老太太都受不了,不得不答應放她去和吳氏告別。彼時陶氏並沒什麼感覺,今日吳襄偶然一句話才令陶氏關注起這個問題來,是陶氏平日里不愛兒女麼?不是,陶氏已經竭盡了全力,只是人太容易被困在自己的情緒中,滿眼滿心都只看到自己的不如意和付出,只能看到悲傷和憤怒,于是錯過了快樂和機會。

    陶氏並不知女兒心中所想,順著話頭道︰“吳襄雖然狂傲,但他的話也有些道理,心胸要放開一些,莫要因為我和你父親的緣故就以為有些事情不好……”她不擅長和女兒就這方面的事情作更深層次的交談,嗯嗯啊啊地帶過,自嘲一笑︰“其實是我不會過日子,你別和我學。你有主見是好事,但該柔順的時候還是要柔順。”

    林謹容認真道︰“母親放心,不拘何種境地,我都會好好過日子的。”不管當年她是不是也犯了和陶氏同樣的錯誤,她此生不會再犯。她會把目光放得更長遠,人生應該有更廣闊的天地,而不是只局限于她眼前這一畝二分地。

    天邊剛露出一絲魚肚白,眾人就已經起身,燒火造飯,喂馬套車。陶氏在一旁指揮人做事,林謹容領了荔枝擺放飯桌,吳襄進來在離她約有三步遠的地方站定了,朝她行禮問早,低聲笑道︰“四妹妹,去年冬天,還未和你比試之前,陸緘就曾斷言我一定會輸給你,說我在心境上就已經差了一大截。我當時沒意識到,後來才明白過來。”

    “然後呢?”林謹容微微一笑,靜待下文。

    “我從小到大一帆風順,不曾受過任何委屈,唯一受過的一次懲罰就是偷了祖父埋在地下幾十年的酒來喝,挨了父親兩戒尺,祖父幾聲斥罵,那還是罪有應得,可我還是覺得委屈得不得了,賭氣發誓從此不會再喝酒。”吳襄說到此處,抬眼看著林謹容,微顯細長的眼楮里全是善意和同情︰“四妹妹,我祖父常和我說,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我雖沒嘗過其中的滋味,卻覺得你該放開胸懷才是。長輩們不會喜歡你那樣的塤聲,沒事兒多笑笑,多陪他們說說話,他們才會喜歡。”

    林謹容認真地看著面前的少年。晨光里,少年依舊細白瘦高,唇邊已經有了一圈淡青色的茸毛,盡管竭力擺出一副敦敦教誨的老成樣,眼角眉梢卻全是青澀。這個人,一直過著的是她渴望卻從來沒有得到的生活,靠近他,靠近他……靠近他,也許就能過上那種生活……在吳襄被看得有些不自在的時候,林謹容終于收回了目光,低聲道︰“其實現在比從前好過了許多,不然此番也去不得清州。吳二哥,謝謝你,從來沒有人勸過我這些,昨日我輸得心服口服,受益匪淺。”

    她的笑容太過真誠燦爛,語氣太過誠懇認真,吳襄反而有些不好意思,掩飾地摸了摸耳朵,眼神飄向別處︰“那個,其實你人不錯,從前我覺得你太過柔弱呆傻了些,後來輸給你了就突然覺得你家那樣的情形,你真不容易。”聽得懂他塤聲中的意思,坦然接受他的好意,敢于認輸,半點女孩子輸不得的嬌態和各種酸態都沒有,真的很好。

    林謹容看到吳襄不好意思,心情莫名地就有幾分愉悅,試探著道︰“聽我七弟說,此去清州,二哥別的東西帶得不多,唯獨書帶得最多。途中無趣,不知能否借兩本給我瞧瞧?”借書這個借口好啊,一借一還,就多了名正言順東拉西扯的機會。

    果然吳襄一聽她說起這個,適才的不自在就半點都沒了,笑道︰“不知四妹妹平時喜歡看什麼書?詩詞歌賦還是志怪傳奇?有一本山河志,很有點意思,你看不?”

    “看啊,怎麼不看?我就是想看看外面,長長見識,只可惜沒機會。我就連太明府都沒去過,聽說太明府有一整條街,從頭到尾全都是賣書的,是不是?”

    吳襄眉眼飛揚︰“是,我在太明府時沒事兒就在那條街上閑逛,有一家的書特別不錯,還有珍本,我看上了一套,卻被陸緘生生搶了去,氣得我啊……”

    林謹容聽他說得高興,心情也跟著好了幾分,不期他又帶出一個陸緘來,想到陸緘為了逼她道歉,不惜壞了諸丈夫的書,就又生了幾分厭惡,微微皺眉道︰“凡事都有先來後到,他怎能搶你的書?”

    吳襄見她當了真,有些尷尬地一笑︰“也不是搶了,是我打賭打輸了。對了,你知道不,他竟有一手絕妙的修補古書字畫的本領,也不知道從哪里學來的,讓他補給我瞧,竟然還不肯,我想看他手藝如何,就把那書讓給了他,沒有想到,他果然有兩下真功夫……”

    林謹容不由一怔,陸緘竟有如此本領?可笑,她竟然從來都不知道。可是,那又和她有什麼關系呢?她唇角含了笑,繼續問吳襄︰“太明府都有什麼好吃的好玩的?”

    可憐的沒出過門的人,吳襄也是搜腸刮肚的滿足她的好奇心︰“沒什麼好玩的,好吃的不少, ,對了,有個鋪子的胭脂水粉不錯,我娘她們都讓我帶,如果你家有人去,你可以讓他們幫你帶點來試試。”

    林謹容發現他不擅長這方面的閑聊,迅速轉換了話題︰“楊茉回到江南,有沒有寫信來?她怎麼樣?”

    吳襄暗暗松了一口氣︰“寫了來的,對了,她還問起過你,讓你有空給她寫信,你寫好了讓人帶去我家,有人去江南的時候一起捎過去……”

    林三老爺打著呵欠走到門邊,正好看到吳襄和林謹容中間隔著一張桌子和睡眼朦朧的林慎之,一個說得高興,一個聽得專心,一個年少有才,一個美麗溫婉。不由就動了心思,摸著下巴想,這不是現成的好姻緣麼?



第94章自辱

    “咳在說什麼呢?這麼高興?”林三老爺咳嗽了一聲,搖搖擺擺地走了進去,眼看著吳襄,就越看越喜歡,連帶著看林謹容都覺得比平時順眼。

    林謹容起身讓座,給他倒了一杯茶︰“在說楊茉呢。”

    “楊茉?”林三老爺只見過楊茉兩次,並記不得這個人了,想了許久,腦子里才浮現出一張模糊的臉來,便問吳襄︰“是你舅舅家的吧?少字”

    吳襄微笑點頭︰“正是。”

    林三老爺摸著唇邊的小胡子,眼楮轉了兩轉︰“我記得她往年常住在你家的?”

    吳襄又點頭︰“母親沒有女兒,十分疼愛她,經常接她來家住。”

    吳襄說起楊茉的時候,表情喜悅,口氣親熱,林三老爺看得分明,忙旁敲側擊地道︰“我記得她和阿容年紀差不多大,從江南到平洲雖然不是很遠,卻也不近,她一個小姑娘來來回回的,路上不容易吧?少字她經常住在你家,她父母親就舍得?”其實他想問的是,楊茉有沒有定親啊?會不會定給吳襄,親上加親啊?

    有病吧,莫名其妙這麼關注人家小姑娘的私事,吳襄看到林三老爺那賊眉賊眼,一副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樣子,由來就不喜歡,皺著眉頭敷衍道︰“還好吧。”

    林三老爺又問︰“她這回還來你家住麼?”

    吳襄更不耐煩︰“不知道。”

    林謹容忙打岔︰“爹,娘來了,開飯吧?少字”

    食不言寢不語,林三老爺自小受的教育是這個,偏偏他今日就不這樣,空前地對吳襄感興趣,一會兒問這個,一會兒問那個,還勸吳襄吃東西,討好拉攏之意太明白不過。陶氏看了他好幾眼,他都沒什麼感覺。

    吳襄往日里被人吹捧關注慣了的,開始並不覺得怎樣,可林三老爺做得太明顯,再對上林謹容和陶氏尷尬古怪的表情,就覺得有些怪異了,匆匆吃了幾口就放了筷子,借口說自己飽了,起身躲了出去。

    林三老爺絲毫不覺,吩咐陶氏︰“正是長身子骨的時候呢,怎麼才吃這麼點就不要了?莫不是不合胃口?你讓人去問問,他喜歡吃什麼,無論如何都想法子弄給他。”

    陶氏不知他心中所想,本能地以為他是討好新科解元,便皺眉道︰“途中本就條件艱苦,又有他家灶上的人跟著的,能做的都已經做出來了,還能怎樣?他若說他要吃鮮魚活蝦,你叫我從哪里變給他?”

    林三老爺便豎起眉毛來︰“婦道人家,你懂得什麼?就算是變不出來,問一聲又當如何?他會如此不懂事麼?”

    他的聲音不小,竟是絲毫不怕外頭林家下人聽到的樣子,陶氏厭煩之極,卻也推脫不得,便叫龔媽媽︰“你去問問,吳二少喜歡吃什麼,想法子給他另做。”

    林三老爺這才滿意了,掃了埋頭吃飯的林謹容一眼,語重心長地同陶氏道︰“這就對了嘛,多點關心總是好的。我等會兒還要和他談論一下詩文的,也免得途中寂寞。”又說林慎之︰“別光顧著吃,也和你吳二哥學學本事……”擇婿得進士,吳襄這個進士想必是手到擒來,若是把這個女婿弄到手,看大房和二房還敢瞧不起他不?

    林慎之端著碗使勁把一口飯咽下去,沒精打采地應了一聲︰“哦。”

    陶氏看到林慎之這樣子,不由厭惡地瞪了林三老爺一眼,有心想說你有什麼資格和人家談論詩文?卻又怕吵起來給外人看笑話,只得生生忍下了。

    談論詩文?難道他就看不出吳襄對他的種種鄙夷和敷衍不耐煩麼?林謹容頓生一股無力之感,沉重地嘆了口氣,突然覺得飽了,剩下的半碗飯就有些吃不下去。

    卻說吳襄行到外頭,見林世全端了個大碗跟著幾個管事在外頭圍坐在一張小方桌前吃飯,便上前相詢︰“阿全,你怎地不進去和我們一起吃早飯?”

    林世全微微一笑︰“我有事兒呢,耽擱一歇怕打擾你們吃飯,就沒進去了。”沒人喜歡被人橫挑鼻子豎挑眼的,沒事兒他不想在林三老爺面前瞎晃晃。吃飯這個問題,和誰吃不是吃?

    吳襄想到林三老爺那股子難纏勁兒,不由露出一個心領神會的笑容來︰“那你慢慢吃,多吃點兒。”然後朝一旁蹲著吃飯的染墨使了個眼色︰“把栗子糕和芙蓉糕給我拿些出來,再沏一壺好茶。”

    染墨奇道︰“少爺,您沒吃飽麼?可是飯菜不合胃口?”

    吳襄點點頭︰“是,太難吃了。”

    話音未落,就聽龔媽媽在身後笑道︰“二少,我家太太讓老奴來問問您想吃什麼,好讓人另做。”

    這點人情世故吳襄還是懂的,忙回身笑道︰“不要了,謝姑母掛懷,我飽了,飽了。”

    龔媽媽勸道︰“您莫要客氣……”

    吳襄趕緊擺手︰“不客氣,不客氣,我就想吃點栗子糕。我家車里就備得有。”

    龔媽媽無奈,只得又說了兩句客氣話,自去尋陶氏回話。

    吳襄上了自家的車,往坐墊上一倒,伸手接過染墨遞過來的栗子糕,郁結地狠狠咬了一口。

    染墨奇怪道︰“少爺,小的瞧著芳嫂子給您做了酥骨魚的,您怎地也嫌不好吃?”少爺自來嘴刁,在家吃慣了芳嫂子的飯菜,此番出門,太太特意讓芳嫂子跟著為他做他愛吃的飯菜,芳嫂子出門前做足了準備,倘若他連那個也不吃,可真是沒法子了。

    吳襄郁悶地道︰“不是不好吃,是吃不下。”

    染墨更奇怪了︰“為何?”

    吳襄道︰“對著某人那張臉吃不下。聒噪得緊,什麼都在問。”

    染墨自小跟著他的,頗有幾分調皮勁兒,便逗他歡喜︰“讓小的猜猜是誰?啊,是這個吧?少字”伸出了三根指頭。

    吳襄笑了,一腳蹬過去︰“去,去,小兔崽子,瞎說。”從前他只聽家中長輩們說林三老爺如何不成器,現在看來是不但不成器,還不會看人眼色,忒討厭,多虧得林謹容姐弟不似他這般令人不喜。

    染墨看他的表情就曉得自己說中了,便出主意道︰“少爺若是不喜歡和他家一起吃,晚上就推說累了,要留在房里休息,躲過飯點,林三太太必會讓芳嫂子另外給您做的。想吃什麼還不是您一句話的事情?”

    吳襄又輕輕踢了他一腳︰“小兔崽子,爺的事情爺自己不知道?要你來教?”

    染墨誇張地往車廂里一倒,叫道︰“少爺,您輕點兒唄。”

    “咳,賢佷,途中寂寞,我們倆正好探討一下,你喜歡誰的詩詞……”林三老爺人未到,聲已到。

    有完沒完?吳襄極其不耐煩地將手里的栗子糕往窗外胡亂一扔,大聲道︰“車里氣悶,我要騎馬。”徑自出了車,全然無視林三老爺,折身從另一個方向走過去,大聲叫道︰“染墨,染墨,來給少爺我備馬”

    林三老爺呆呆站了片刻,從脖子下面一直熱了上來,臉都紅透了,只覺著周圍站著的下人都用古怪的眼神看著自己,便狠狠一甩袖子,怒氣沖沖地上了自家的車。什麼東西?考個解元就渾身只有二兩重了?不服人尊敬的東西

    吳襄看得分明,大大松了一口氣,哈哈一笑,打馬朝前而去,又引得林家的管事一群追了上去。要他總和林三老爺這樣的廢物虛與委蛇,簡直和要他的命差不多。不如一次就得罪夠了,省得以後麻煩。

    陶氏聽龔媽媽說了此事,又覺著林三老爺自取其辱活該,又覺著丟了臉面頗有些不是滋味︰“這個孩子也太驕狂了些,半點不留余地,不留情面,叫人真難堪。”林三老爺再不成器,也不該當著下人的面這樣不給他面子,這是不給林家面子,她也就沒面子。陶氏的心就有些淡了,只想順利把人帶到地頭就算交差。

    龔媽媽干笑著勸道︰“太太,他還年少,平日只知讀書,不懂事的。您何必和他計較?”

    “不計較。”陶氏輕輕搖頭,心情越發低落︰“自家人不如人,被人看輕也怪不得人。我不看吳家的面上,還看嫂嫂的面子。”

    林謹容靠坐在角落里,怔怔地看著窗外,一時無言。

    到了傍晚,眾人停下休息,飯菜備齊,陶氏命人去請吳襄來吃飯,吳襄果然命染墨來告罪,推說自己累了,想在房里休息。林三老爺冷哼了一聲,陶氏心里隱隱明白是怎麼回事,索性叫人另做一份送到他房里去,便不再過問他的事。

    林謹容只覺得說不出的疲倦,吃了飯就早早躺下。一覺醒來,已是天光,照例地去擺飯桌,叫荔枝去請吳襄來吃飯,荔枝回來,小聲道︰“吳二少起得早,已經吃過了。”

    林三老爺的臉又是一沉,冷笑了一聲,陰陽怪氣地道︰“你嫂嫂娘家這個佷兒還真清高,瞧不起我們呢。什麼東西我倒要看他最後能成個什麼樣子?才子了不起啊?有才無德照舊不是個東西。”

    陶氏沉默著不說話,夾了一根雞腿給林慎之,吩咐道︰“好好吃飯,快快長大。”

    林謹容最先吃完,起身去看僕婦們是否把她和陶氏貼身用的小零碎都收拾上了車。檢查完畢,就見荔枝遞了一本書過來︰“姑娘,這是吳二少讓奴婢給您的,說是您要的游記。昨兒晚上就翻了出來的,可您已經睡了……說您若是還想看別的,記得和他說。”

    林謹容掂量著那本書,沉默許久,哂然一笑,隨手遞給荔枝︰“你替我收起來吧,我想看的時候又問你要。”何必呢?順其自然更好吧。

作者: 熊大嬸    時間: 2012-9-20 08:37 AM

本帖最後由 chenliping3410 於 2012-9-21 11:05 PM 編輯

第95章清州

    接下來的路程中,林三老爺不再找麻煩,陶氏冷了心腸,林謹容不再刻意,只是照舊依禮命人去問吳襄的衣食住行以及有什麼需要,若有需要,盡力辦到,若是不需,也不強求。剛開始下人們覺得氣氛有些怪,到了後頭習慣了也就不在意了,吳襄更是樂得自由自在,於是大家相安無事地到了清州。

    遠遠看見清州的城牆,好些年不曾回家省親的陶氏激動得濕了眼眶。林慎之更是趴在窗邊興奮地喊︰「這裡就是舅舅家嗎?這裡就是大表哥家麼?」

    氏給他拉緊了身上的小披風,憐愛地摸摸他的小臉︰「你要記住啦,舅舅待你可好,日後可要常常來走動,多來看他和舅母。」

    林慎之懂事地道︰「還有三姐姐和大表哥。」

    陶氏驕傲地笑了,回頭看著林謹容笑道︰「看看我們小老七,多懂事。」

    吳襄打馬奔過來,探下身去問林慎之︰「小七弟,想騎馬麼?我帶你先往前頭去。指不定大表哥早就在前頭候著的。」

    林慎之躍躍欲試,偷覷著陶氏的臉色,陶氏溫和一笑,替他回絕了吳襄︰「罷了,他昨夜吹了涼風,有些受涼,不好再吹冷風。還不謝謝你吳二哥?」

    林慎之烏黑發亮的眼楮頓時黯淡下來,蔫巴巴地謝了一聲︰「謝過吳二哥,你先去吧,我們後頭慢慢來。」

    好似這幾日,林慎之就沒主動來找過自己玩,林家其他人也有意識地和自己保持距離……他又不是針對他們,不過就是討厭林三老爺問東問西罷了,既然要憋氣,也無所謂。吳襄看看陶氏,又看看林慎之,微微一哂,用力一夾馬腹︰「那我先往前頭去探路。」言罷一溜煙地去了。

    「娘,我想騎馬。」林慎之趴在窗前眼巴巴地看著吳襄的背影,滿臉的委屈。

    陶氏嘆了口氣,摸摸他的頭頂,柔聲道︰「等到了清州後再讓你大表哥帶你去騎,現在就別給外人添麻煩了。」

    林慎之不甘心,眼珠子一轉看到了一旁的林世全,便拍著手笑︰「不麻煩吳二哥,我找全哥哥,他不會嫌我煩。」

    林謹容笑了︰「七弟,剛才吳二哥要帶你騎馬,娘剛回絕了他,說你受了涼,轉眼你就要全哥哥帶你騎,你覺得這樣好嗎?」。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林慎之紅了眼圈︰「可我明明沒有受涼,是娘撒謊。」

    陶氏的臉一下子板了起來,卻又不知該怎麼和林慎之解釋自己的行為,便冷聲喝道︰「我說了算,不許就是不許」眼看著林慎之的嘴癟了,好似要哭,又罵︰「不許哭不聽話就去和你爹坐。」

    林慎之生生忍住了,卻背過身去面對著車壁,不肯看陶氏。林謹容探過頭去朝他擠眼楮︰「哎呦,生氣了呢。」

    林慎之撅著嘴不理,林謹容越挨越近,笑道︰「我看看啊,這麼點小事就要哭鼻子,真是我勇敢的小七弟麼?」

    林慎之想哭又想笑,又羞又窘,伸出一隻手去推林謹容的臉,咬著牙道︰「不許看我」說著眼淚就流了下來。

    林謹容忙拿帕子給他輕輕擦去了,摟他入懷,低聲笑道︰「多大的事啊,就值得哭?來,我告訴你母親為什麼要這麼說。」光是訓斥不說明原因,是不行的。

    「不聽。」林慎之摀住臉。

    「真不聽?」林謹容也不管他,逕自小聲道︰「娘不讓你和吳二哥一起騎馬是因為擔心你,同時也真的怕麻煩吳二哥,不直說的原因是為了讓大家的面子上更好看一點。你知道爹爹為什麼要生吳二哥的氣麼?」

    林慎之不說話,卻也不哭了。他當然知道,他又不是小孩子了。

    林謹容繼續道︰「就是因為吳二哥不給爹爹留面子啊。這人呢,面子是互相給的,最好是留點餘地,給人留幾分情面,日後才好見面。娘這個不是撒謊,是委婉地拒絕。懂了麼?」想了想,又鄭重添了一句︰「當然,也分情由的,小事可留情面,原則性的大事,該怎麼做還得做,人不能失了風骨。」她就是吃夠了不分情由,只管讓步的虧,林慎之可不能再吃這個虧。

    林慎之慢慢放了手,摳著坐墊上的花紋,良久方道︰「為何吳二哥要這麼做呢?他為什麼不和娘一樣委婉一點,給爹留點面子呢?」

    林謹容嘆了口氣,笑道︰「他和我們不同。」

    林慎之想了許久,道︰「怎麼不同?他家比我家有錢,他比我們有本事麼?」

    「可以這麼說吧。」林謹容低聲道︰「慎之,你要記著,只有自己做好人,做好事,有本事,才會自然而然地受人尊敬。受人尊敬,這件事是怎麼都強求不來的。」

    陶氏一手按住林慎之的肩頭,沉聲道︰「你一定要好好讀書,給娘和你兩個姐姐爭口氣。」

    林謹容固然也極希望林慎之能夠讀好書,卻覺得做人更緊要,只不當著陶氏的面說,背地裡握住了林慎之的手,朝他溫柔一笑︰「讀書的事情慎之盡力就好,但一定要做個好人。」

    有管事在外揚聲叫道︰「太太,表少爺接咱們來啦」

    陶氏忙掀開車簾子,果見陶鳳棠和吳襄並轡而行,身後還跟著幾個管事,笑容燦爛地朝著自家的車馬趕過來,忙叫人停住馬車,和陶鳳棠打招呼︰「鳳棠」

    「姑母辛苦,一路可還順利?」陶鳳棠跳下馬,直直朝著陶氏的車快步奔將過來行禮問好,眼角偷偷往馬車裡瞟。就算是明知林謹音不可能來,卻也還是飽含了希望。

    林謹容曉得他在找誰,不由一聲輕笑︰「大表哥好。」

    陶鳳棠看清楚了裡頭只有林謹容和林慎之、陶氏三人,並沒有他心心唸唸想著的那個人,由來一陣失望,怏怏一笑︰「父母親在家灑掃待客,從昨日起就念叨著你們的。」

    陶氏笑道︰「我也一直想念著他們。」

    林三老爺在後頭一張車上使勁咳嗽了一聲,陶鳳棠抿嘴笑了笑,道︰「我去同姑父請安問好。」於是走到林三老爺車前,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禮,又問了好。

    林三老爺受傷的心靈總算是得到些許安慰,便親熱地拉他上車說話,陶鳳棠也不推辭,告了罪,果真上了林三老爺的車,有問必答。之後,林三老爺故意拉著他表示親熱,不理吳襄,彷彿這樣,就能挽回點什麼似的。

    吳襄何等聰明,一看就明白是怎麼回事,卻並不放在心上,他寧願同林世全混在一處,也不願意和林三老爺混在一處,便朝陶鳳棠壞笑著擠眼楮,陶鳳棠曉得他的脾氣,只能是無奈一笑。

    陶氏看在眼裡,由不得暗自感嘆,還是自家的親佷兒體貼周到,懂得給自己留面子,於是又疼陶鳳棠幾分。

    林謹容不是第一次來清州,但從前來的時候太小,歲月久遠,早就忘了清州的繁華。坐在車中,只聽得街道上熙熙攘攘,叫賣聲響成一片,路上又擁擠,馬車行得極慢,有心偷看兩眼,又怕給陶家的下人看去看輕了自家,只得強自忍著安慰自己,不急,不急,有的是機會。

    好容易馬車駛進陶家的側門,眾人下了車,陶舜欽、吳氏帶著兩個女兒和小兒子站在垂花門口迎了上來,還沒開口呢,陶氏就眼淚汪汪,動情地喊了一聲︰「哥哥、嫂嫂。」然後盯著吳氏看了兩眼,癟著嘴道︰「你怎地又瘦了?」

    「沒事,沒事。」吳氏趕緊勸她︰「收收淚,給孩子們看笑話。」笑嘻嘻地將陶氏的關注點忽略過了,朝身後笑道︰「孩子們還不來和你們姑母姑父、表姐弟見禮?」

    於是眾人紛紛上前見禮,吳襄靜靜地站在一旁,等到林謹容、林慎之和陶家表姐妹'>和表弟們見過禮了,方才上前和吳氏行禮問好。

    吳氏見了這個有本事的親佷兒,又是一層歡喜,少不得拉著好一番問長問短,卻又不曾冷落了陶氏等人,輕輕一拍小兒子鳳舉的肩膀︰「領你小七弟去玩。」於是領著眾人一路往裡,隨意說的幾個話題都是眾人感興趣,誰都說得上來的,頓時一派歡樂熱鬧。

    林謹容看在眼裡,又是一番感嘆,舅母做起這些事情來,總是讓人如沐春風,絲毫不會讓人覺得被冷落,這才是一個合格的當家主母。正想著,陶家兩個姑娘,大姑娘鳳卿,三姑娘鳳翔,一左一右地挽住了她的胳膊,去捏她的臉頰,親熱地道︰「小丫頭又長大了。」

    林謹容看著兩個表姐,心情說不出的好,也反過去捏她們的臉頰︰「你們倒是不認生,幾年不見,一來就捏我的臉。」

    陶鳳卿年紀和林謹音差不多大,也是就等著陶鳳棠成了親就要出門的,早就跟著吳氏學理家的,大方潑辣得緊,一手捏住林謹容的手,笑道︰「認什麼生,小丫頭再長幾十年還是小丫頭,我照舊捏得你的臉。你卻捏不得我的臉。」

    三姑娘鳳翔哈哈一笑,也將林謹容的另一隻手給按住了,繼續捏她的臉︰「我也是,捏得你,你捏不得我。」

    林謹容原本還想裝裝矜持,此刻再也裝不得,和她們笑鬧成一團︰「等我姐姐來捏你們兩個的臉」



第96章相托

    吳氏生了三個女兒一雙兒子,二姑娘剛序齒就夭折了,只剩下兒女各一雙,個個兒都秉承了陶家人的清秀高大,男的儀表堂堂,女的娟秀美麗,一排地坐著,真是很養眼。

    陶氏誇讚了一回,挨個兒叫上前去給見面禮。這見面禮給得很足,男孩子每人一對玉珮,一方上品端硯;女孩子則是一對紅珊瑚釵子,一副蜜蠟耳墜,又有特意請人從太明府帶來的衣料若干,彷彿是想把之前兄嫂待自己的好全都給補上似的。林三老爺要顧面子,又另外給了陶家兄妹每人一對裝在酸枝木盒子裡的琉璃華彩細毫筆。

    林謹容將林謹音親手做的鞋呈上。吳氏和陶舜欽的是家常和外出的鞋各一雙,鞋面繡的是五福捧壽,用料講究,做工精美,其餘人等,包括陶鳳棠在內都只是一雙,唯獨不同的是,陶鳳棠的鞋底繡了平安兩個字,還被十歲的陶鳳舉給嚷嚷了出來,於是皆大歡喜。

    是夜,陶家設了家宴,眾人好吃好喝,敘舊說笑自是不提。宴席過了一半,陶氏喝得有些醉了,拉著吳氏低聲說話︰「若不是你們護著我,我只怕這會兒還在床上躺著……」說著就有些哽咽。

    林謹容忙去攔她︰「娘,大喜的日子說這些做什麼?不要喝了。」奪了她手裡的酒,接過丫鬟遞來的熱帕子,給她擦臉擦手,又餵她喝了一杯濃茶醒酒。

    陶氏也就順著女兒的意,由著女兒伺候自己,舒服地看著吳氏笑︰「看看,現在這丫頭就專管我。」

    「真是個好姑娘。」吳氏瞇眼笑著︰「我算是放心了。早前瞧著這丫頭一天悶聲不響的,又長得瘦弱,總擔憂她受了氣都不敢吱聲。從去歲你家老太太做壽開始,再到現在,真是放心了。」話音未落,陶三姑娘鳳翔也接了丫頭遞上來的熱帕子來給她擦臉,撒嬌道︰「娘,莫羨慕姑母,您有我。」

    大姑娘鳳卿命人撤下冷菜換上熱菜,也來湊熱鬧,姐妹">倆圍著吳氏,擦臉的擦臉,揉肩的揉肩。吳氏心情大好,笑道︰「看看,可真有良心,沒白生養她們。現在鳳卿都管家了,我樂得輕鬆自在。」

    鳳卿喂吳氏喝茶︰「多虧得娘給女兒機會呢。」

    吳氏咂了一下嘴,故意奇道︰「這茶怎麼是甜的?」

    陶氏哈哈笑道︰「女兒孝敬的當然要甜上幾分。鳳卿丫頭再灌你母親一壺,反正是甜的。」

    「你個壞東西,教壞我的女兒。」吳氏捏了陶氏一把,陶氏笑道︰「我就是和嫂嫂學的。」姑嫂笑作一團。

    林謹容的心中由來一酸。大表姐嫁得遠,這是她在家陪吳氏過的最後一個生辰,之後,吳氏的病越來越嚴重,林謹音進門的第二年就臥床不起,苦苦撐到林謹音生了長孫就撒手人寰。大表姐不眠不休地連夜趕回來,也沒能見著最後一面,在靈前幾乎哭昏死過去……子欲養而親不待,林謹容輕輕抱住了陶氏的胳膊,把頭靠在陶氏的肩膀上,低低喊了聲︰「娘……」

    陶氏微笑著將頭頂著女兒的頭︰「什麼事?」

    林謹容甜甜一笑︰「沒事,就是想你了。」

    鳳翔便劃著臉羞林謹容︰「羞啊,羞啊,這麼大的人了還學小七弟撒嬌。」吳氏一把摟住她的小腰,將她往懷裡帶,笑道︰「來來,別嫉妒你表妹,你也有我。」

    正笑著,臉蛋紅撲撲的林慎之從外頭跑進來,一頭扎進陶氏懷裡,笑道︰「娘,我們在舅舅家多住些日子好不好?我喜歡和大表哥、二表哥在一起玩。」

    鳳翔就逗他︰「小七弟只喜歡大表哥和二表哥,不喜歡我和大表姐麼?什麼道理啊?我傷心了。」

    林慎之害羞地側臉看著她︰「你是女人,不能隨便說喜歡的。」

    鳳翔叉著腰道︰「你個小屁孩兒,懂得什麼女人男人。」

    眾人頓時哄堂大笑,眼淚都笑了出來。

    待到月上梢頭,宴席方才散了。許久之後,林謹容仍然記得這一夜的歡樂輕鬆,每當不順意之時想起來,仍覺溫暖不已。

    第二日清晨,林謹容還躺在床上,鳳翔就來砸門︰「阿容起來,我們上街去耍。」

    林謹容一個激靈翻身坐起,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去街上?」

    在林家,要出趟門十分不容易,先要陶氏同意,然後再要林老太太同意,又要驚動周氏派車馬,還要找跟隨的婆子管事,種種艱難,種種不容易。枉她還盤算了許久,盤算著等吳氏的生辰過後,瞅了機會開口出門去溜躂,再趁機往榷場去呢,怎地一覺醒來就有人叫她出門上街去耍?

    陶鳳翔看到她那傻樣兒,不由哈哈笑道︰「傻了吧就猜著你會是這表情。」

    「原來表姐是騙我的。」林謹容嘆了口氣,穿衣起床盥洗︰「我就說哪兒有那麼容易,你就欺負我這種老實人。」

    陶鳳翔見她蔫巴巴,慢吞吞的樣子,忍不住笑了︰「傻子,真的出去玩,弄快點大哥這個時候已經把車套好了,把你的兜帽披風和面幕一起帶上。」

    林謹容忙加快了動作︰「舅母要做生,難道不用我們在家幫忙的?是誰這麼好心,會放我們上街去?」

    「你還真操閑心,早就準備妥當了的,哪能等到這個時候?」陶鳳翔嫌荔枝的動作慢,奪了梳子利落地替林謹容梳了兩個丫髻,戴了幾朵珠花,笑道︰「是吳二哥昨夜就和我爹說了要上街去玩,哥哥陪他,你家那個族兄和小七弟也要去,我也想去,就說你也要去,我母親和姑母的心情好,就應了。你等會兒可別出賣我。」

    林謹容感謝她尚且來不及,又怎會出賣她?當下收拾妥當,表姐妹二人手牽著手的去見陶氏和吳氏。

    吳氏正和陶氏討論林亦之的婚事︰「上次你寫信和我說的那兩家人,我都去打聽過了。姓孫那家姑娘我見過,今年十六歲,年紀是大了點,但模樣兒周正,性情看著也還好,只可惜母親死得早,十三歲時父親也亡故了,守孝就耽擱到了現在,家境尚算殷實,卻又是哥嫂當家,不知是否捨得給妝奩。你大嫂介紹的姓範那家住在城西,也是書香世家,祖父中過進士,任過一府提舉學事的,但這姑娘是庶女,嫡母厲害得緊,從未見過帶出來做客,不知品貌心性如何,妝奩想必也不會太多。」

    陶氏聽吳氏的意思是傾向於孫家的姑娘,心裡卻又些嫌那姑娘年紀大了,父母雙亡,母親還死得早,又是嫡女,誰知道嫁過去能不能服氣?範家這個是庶女,被嫡母打壓得緊,也許更懂得收斂,便道︰「妝奩的事情可以慢慢談,不如先相看範家的姑娘。」

    庶女哪兒能和嫡女比?何況孫家的姑娘自己見過,印象真不錯,吳氏有些不贊同,卻不好細勸,便笑道︰「行,反正是先相看又不是立刻就定下。要實在不行,再看看別的也行。清州那邊你都看過了?」

    陶氏道︰「清州那邊的情形你也是曉得的,彼此知根知底,實在不好找到合適的人家。我看得上的,人家看不上,人家看得上的,我又看不上,總之是不妥當。不知範家家風如何?」

    吳氏道︰「範家啊,姬妾有些多,子女也不少,但還好,沒出過醜聞。」

    林謹容進來,正好聽見個尾巴,頓時十二分的警惕,便笑道︰「娘和舅母在說什麼呢?」

    陶氏道︰「小孩子家的,不干她的事。你過來,我有幾句話要吩咐你,你要出門去看看是可以的,但要讓龔媽媽跟著你,一切都聽你大表哥和龔媽媽的,不許胡鬧,不許亂跑,不許給你表哥和表姐惹麻煩,把你七弟招呼好。」

    林謹容暗想,左右這幾日陶氏也不可能就把林亦之的婚事定下,也不急,便笑著應了,保證一定會把林慎之全須全尾地帶回來,絕對不惹任何麻煩。

    陶鳳翔也保證會看好林謹容,吳氏笑道︰「你又是個省心的?不許攛掇你妹妹。」

    陶鳳棠笑嘻嘻地走進來︰「好了,都交給兒子,保證把幾個弟弟妹妹安生帶回來。」

    見幾個孩子出去了,陶氏方又壓低了聲音同吳氏道︰「嫂嫂,有件事情要相托你,囡囡不小,得打算了。這丫頭可真是不可貌相,再有主見不過,做了幾樁事,都是不到黃河心不死,九頭牛也拉不回來的。你瞧著,這清州可有什麼厚道殷實的,年貌又相當的人家?不求什麼進士,就似鳳棠那般寬厚體貼能幹的就好。」

    吳氏為難地托著下巴道︰「若是旁人的婚事,我張口就可以說來,可換了自家的外甥女兒,一時之間倒是很有些難,總覺得不妥,且慢慢打聽著。清州就沒有合適的?你家姑太太那個嗣子,定下來啦?沒定下來你家老太太怕是不肯吧?少字」

    「真是好笑,得由著他家選著來呢。」陶氏忿忿地道︰「還好差不多了。」

    吳氏好奇道︰「花落誰家啊?」

    陶氏哈哈一笑︰「嫂嫂這個形容好,陸緘那孩子果然長得和朵花兒似的,如果不錯,該是二房。大房已經打算把他們五姑娘說給她舅舅家的表哥了。早前爭得那個火熱啊,你是不知道……」

    姑嫂二人越湊越近,說到高興處哈哈大笑。
作者: 熊大嬸    時間: 2012-9-20 08:41 AM

第97章偶遇

林謹容問陶鳳棠︰“大表哥,我們今日會去榷場麼?”

    陶鳳棠笑道︰“就是在街上逛逛,榷場里頭的人太多太雜,不適合你們去。”

    林謹容不解︰“為什麼?”

    陶鳳翔朝她做了個很凶惡的表情,嚇唬道︰“大榮蠻子野蠻唄,里頭還有充軍流配的惡人,臉上刺了青,看見你這樣的姑娘眼楮都不會眨的,會追著走兩條街,還會去掀你的面幕,你不怕?”

    林謹容並不信︰“既然這麼糟糕,表姐怎會知道?”

    “……”陶鳳翔一時語塞,隨即理直氣壯地道︰“我那是穿了男子衣服和我爹爹、還有大哥一起去的,身旁圍著十多個小廝管事呢,自然不怕。”

    林謹容艷羨道︰“真好。我早前還想著一定要去榷場長長見識,現在看來這輩子怕是都沒這個機會了。曉得我以後可還有機會來清州?”邊說邊瞟著陶鳳棠,一臉的可憐相。

    陶鳳棠心軟,低聲道︰“你別聽你三表姐瞎說,她故意嚇唬你的。榷場里的女子雖然不多,卻也不是沒有,只這次不能去,我要照管你們,還要管吳襄,顧不過來。改日吧。”

    改日,誰知道陶氏會在這里留幾天?後面還要替林亦之相看婚事呢,現在抓住機會才是最現實的。林謹容扯了陶鳳翔的手低聲央求︰“三表姐……”

    陶鳳翔本就想去榷場,卻怕被斥責,只推道︰“不要問我,我說話不起用的。反正我不會亂說話就是了。”

    林謹容的神情越發可憐︰“大表哥,去年你去我家,你讓曾答應過日後欠我一個要求,你還記得不?”那時陶鳳棠偷偷給林謹音帶了禮物,托她和林謹音說,她便趁機提了個小要求,現在正是用的時候。

    陶鳳翔立刻好奇地道︰“什麼事,什麼事?快說給我聽。”

    陶鳳棠的臉一紅,輕輕拍了妹妹一下,道︰“先出門,到時候又再說。”言罷率先往前去。

    陶鳳翔便笑︰“哥哥這是答應了。你和我說,到底是什麼事?說了有好處的哦。”

    林謹容輕輕搖頭︰“沒有什麼事。”那些事情只能她和林謹音、陶鳳棠知曉,才不說給旁人聽呢。

    “切小氣”陶鳳翔也不生氣,輕輕掐了掐她的臉︰“你繡的那個帕子好看,再做兩塊給我我就不和你計較。”

    “休要說兩塊,就是五塊也行,等我回去做了就使人給你們帶來。”林謹容握緊表姐的手,笑嘻嘻地出了二門。

    男孩子們早就等得不耐煩,見她二人終于出來了,陶鳳舉便裝出一副老成樣嘆道︰“女孩子就是麻煩,出個門也要拖沓這麼久。”一轉眼看到了不緊不慢跟在後頭的龔媽媽和吳氏身邊的宋媽媽,便收了聲,轉而小聲道︰“還引來兩個麻煩蟲。”

    陶鳳棠罵道︰“再瞎說你就留下來,不缺你一人。”

    他這個長兄極有威信,陶鳳舉並不敢回嘴,縮了縮脖子,不敢再吭氣。

    林慎之睜大眼楮看著陶鳳舉,極其擔憂而委屈地小聲道︰“二表哥,你也嫌我們煩麼?”

    陶鳳舉的臉頓時紅透了,矢口否認︰“哪有?不然我也不會拉我的小馬給你騎,不會答應帶你去釣魚。我是說,媽媽們最愛管閑事會打擾我們,影響我帶你去玩好玩的。”

    林慎之就開心起來︰“二表哥,你真好,我最喜歡你了。”

    陶鳳舉的臉越發的紅。

    “走吧再不走就遲了。”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吳襄聽到林慎之說了那話,聯想到林謹容昨夜就讓人還了他的書,那書分明就沒看,也沒說還要借什麼書,心里突然間就有些不是滋味,一馬當先朝外頭而去。

    林世全想了想,也打馬跟上,很快追上他,二人交談了幾句,吳襄才算是放慢了速度。

    清州與大榮相近,有官辦、民辦兩個榷場。官辦的榷場就設在城里,本朝官府用繒帛羅綺來換大榮的駱駝、馬、牛、羊、玉、氈毯、甘草等物,又以香藥、瓷漆器物、姜桂等物去換大榮的蜜蠟、毛褐、蓯蓉、麝臍、羚、柴胡、紅花、翎毛、 砂等物。

    這些物資都是官府一手把持並不許民間交易的,可是官營的這些東西哪里又夠世人花用?利字當頭,就有無數的人鋌而走險,私底下設了個榷場偷偷交易,不但交易民市之物,也大肆交易官營之物,私販不絕。這就是民辦榷場的由來。只可惜民辦榷場上不得台面,是一個隱形的存在,沒有熟人介紹,休想做什麼生意。

    “其實也就是隱藏在官辦榷場里的,你看著這些人,表面上好似一本正經,遵紀守法的,其實呀,私底下做這些事就少不得他們一份”陶鳳翔緊緊挽著林謹容的手臂,指點兩旁自己最熟悉,最感興趣的店鋪給她看,“這家的玉不錯,這家有琉璃器,這家私底下偷賣珊瑚和琥珀的,啊對了,這家的香料也不錯”

    林謹容吃力地默默記下從陶家兄妹那里聽來的信息,珠貝、玳瑁、犀象、鑌鐵、皮、珊瑚、琥珀、瑪瑙、乳香、木香、石脂、硫磺、沉香等等東西都是官營,這些東西對她來說有些陌生,有些熟悉,一口氣說了看了這麼多,要全都記下來,實是有些吃力。

    林世全看在眼里,趁著陶鳳翔低頭看一串蜜蠟手串,覷空靠過來,小聲道︰“四妹妹,記不住就別記了,我記了一些,回去後再求他們寫一個給我,總能記下的。”說完果然又去纏著陶鳳棠問東問西,好奇地讓商家拿這個來看,拿那個來看,臉皮厚到極點,半點不怕人家嫌他煩。

    果然是多個人多一分力量,林世全的確比自己更方便打聽這些事情,人家也不會敷衍他。林謹容松了一口氣,開始回憶當年官府都放開了些什麼物事,想來想去,只記得木香、石脂、硫磺、沉香、丁香、胡椒等物是放開了的。聽說還有賣糧食的,也不知在哪里?

    正在沉思間,陶鳳翔拉了她一把,讓她看店家擺出的一整盒琉璃簪子︰“你看這個,價格可比別處便宜許多的,你不買點回去送人?”

    出來一趟,自然要準備些手禮的,林謹容低頭挑選簪子,陶鳳翔卻又看中了一套琉璃彩繪杯盞,嚷嚷著叫店家拿下來看。

    吳襄閑逛了一圈,走過來在林謹容身邊站定了,道︰“四妹妹,你幫我挑幾枝,我拿去送我娘和嬸娘,還有大嫂和堂妹們。”

    林謹容微微一笑,也就大方地按著自己的喜好,挑了幾枝出來︰“吳二哥看看這個可以麼?”

    吳襄看也不看就命人包起來︰“你的眼光我是相信的。就沒看見過你穿戴得難看。”

    林謹容笑而不語,繼續挑選簪子。

    見她並不答話,清清淡淡的,吳襄不由又猶豫又糾結。熟識的幾個女孩子中,除了楊茉,他也就是和林謹容最談得來,特別是吹塤似是知音,就是分茶也還有好些技藝想和她切磋討教呢。他想和林謹容說他只是針對林三老爺,並不是針對他們其他人,各是各的,可這話到了口邊卻怎麼都說不出來。

    猶豫許久,他順手從盒子里挑出一枝湛藍色的琉璃簪子遞給林謹容看,笑道︰“這個寶石藍最適合姑母戴了。”又挑了一枝綠得如同翡翠一般的︰“這個和你身上的衣服相配。”

    林謹容今日穿的是件玉色的錦襦配翠綠的長裙,色彩是統一的,但她年紀尚幼,根本用不上這個,也不給吳襄留面子,干脆地搖頭︰“這個不適合我,太老氣了,可以送我祖母。”

    龔媽媽在一旁瞧著,微微一笑,繼續和宋媽媽兩個閑磕牙。

    果然是被得罪狠了,吳襄不由一陣尷尬,不知該怎麼往下接話。

    卻聽旁邊有人微微含了譏諷地笑道︰“咦,吳二少什麼時候改行賣釵了?”

    林謹容聽到這個聲音,全身都繃緊了,猛地回頭,果然看見陸緘領了長壽一道,淡笑著站在鋪子門口,眼神略帶了諷刺,來來回回地在她和吳襄二人身上逡巡。這人不是先在太明府,又被林玉珍派專人接回家的麼?怎地跑到這里來了?簡直就是陰魂不散。林謹容淡漠回頭,並不多看他一眼。倒是龔媽媽和荔枝都驚訝地喊了一聲︰“表少爺,您怎會在這里?”

    吳襄也是吃驚地張開嘴,指著陸緘失聲道︰“你,你怎會在這里?”

    “你來得,我就來不得?”陸緘朝龔媽媽和荔枝淡笑著微一點頭,一甩袍子,朝林謹容走過去,輕輕撥弄了她面前的琉璃簪子幾下,鄙夷地收回手︰“我還以為是什麼呢,值得你們在這里刨這許久。前頭有比這個更好看的。”

    林謹容看見他就來氣,她真想不通,這世上怎會有臉皮這樣厚的人,明明曉得人家討厭他,他偏偏還湊上來。當下冷著臉,抓了那枝碧綠色的簪子和另外幾枝朗聲道︰“店家,幫我把這個包起來,都要了。”

    她雖帶著面幕,陸緘卻本能地感受到她的冷淡和排斥,也不再和她說話,回頭同吳襄笑道︰“我在外面看見染墨,就走進來,果然看到你在這里賣釵。”手一揮袍袖一拂,不露痕跡地將林謹容面前那盒琉璃簪子掃落下去。



第98章戰書

“哎呀”林謹容根本不防陸緘會這樣不要臉,大驚失色的同時手忙腳亂地去扶,龔媽媽也忙湊過來幫忙,卻是根本都來不及,眼看著一盒子琉璃簪子就要落地砸成齏粉,只見陸緘身子迅速一矮,手同時把袍角牽開,一下子就將那盒子琉璃簪子給盡數兜住了。

    一切只發生在眨眼之間,林謹容還沒反應過來,就見陸緘已然將那盒子琉璃簪子穩穩地放在了櫃台上,認真將簪子擺放整齊了,挑出兩枝被損壞的簪子擺放在一旁,先同店家賠禮,隨即看著她,擺出一副長兄的樣子語重心長地道︰“怎麼這麼不小心?還是這樣毛手毛腳的。”

    剛才他的小動作太隱蔽,只有林謹容看見,吳襄等人離得如此之近,也沒看見,都只當是林謹容不小心,踫掉了盒子,聞言都露出贊同和慶幸的神情來。

    吳襄道︰“有驚無險。四妹妹你真得感謝你二表哥。”

    “……”林謹容牙齒都磨碎了,她和他很熟嗎?他就知道她還是這樣毛手毛腳的?她憑什麼要謝他啊?

    “嚇死我了”陶鳳翔拍著胸脯走過來,心有余悸地道︰“差點就要賠死”又好奇地看著陸緘道︰“你是誰?手腳挺快的,謝你啦”琉璃簪子固然比不得翡翠玉石水晶珍貴,但這麼一大盒子也要值不少錢,最緊要的是,就算店家不趁機敲詐也多少會影響心情。

    陸緘看著林謹容,心情很好地微笑道︰“不用謝,我是阿容的表哥,幫她是應該的。”

    阿容?林謹容的臉越發難看,由來一陣抓狂,誰讓他這麼叫她?幫她是應該的?這世上怎會有如此無恥的人?被人栽贓陷害還要被人說教以及道謝,還申訴不得,還有比這個更憋屈的麼?

    見林謹容遲遲不答話,也不動彈,陶鳳翔有些詫異,便笑道︰“阿容被嚇傻了,還沒回神呢。”調皮的將手在林謹容眼前晃了晃︰“阿容,回魂了”又側臉看著陸緘︰“你就是那個第二名吧?少字你和我表哥都挺厲害的。這些日子我家請的丈夫一直就在說你們。”

    陸緘臉上的笑容頓時淡了幾分,眸色更深了幾分,輕輕點了點頭︰“慚愧。”

    林謹容心里總算是好過了些,咬著牙道︰“二表哥這是實至名歸慚愧什麼?就是你該得的”她重重地咬著那個“二”字,一副生怕陸緘聽不明白的樣子。她本已可以對他視若無睹,但既然他上趕著來討氣受,就怪不得她了

    陸緘果然聽明白了,淡淡瞥了她一眼,微微抿緊了唇,並不言語。

    “什麼事?”陶鳳棠等人聞聲也迅速圍了過來,見了陸緘,陶鳳棠和林世全也是一番驚奇,忙互相見禮問好,寒暄過後,陶鳳棠問道︰“陸兄弟來這里可是要買什麼?可有在下幫得上忙的地方?”

    林謹容一聽這話,暗道不好,按著陶鳳棠的性情,只怕接下來就是要邀請陸緘去他家里吃飯住宿了,陸緘又是個臉皮厚的,多半會打蛇隨桿上。便搶在陸緘開口之前笑道︰“大表哥,他就是心情不好閑逛來著,哪里要買什麼?咱們繼續逛咱們的,我有事要請你幫忙來著。走吧,走吧,別打擾他散心了。”

    陸緘垂下眼不語,長壽狠狠瞪了林謹容一眼,有些人是越長越可惡了。

    太過無禮了,陶鳳棠雖不知陸緘和林謹容之間有什麼矛盾,卻也覺著這樣是不妥當的,特別是陸緘這副忍氣吞聲的樣子實是難得,便尷尬而嚴厲地掃了林謹容一眼,朝陸緘拱了拱手,笑道︰“陸兄弟難得來此,我是地主,這一片都極熟的,若是陸兄弟不嫌棄,不妨與我們結伴而行,讓我盡盡地主之誼。”

    “這……”陸緘為難地看了林謹容一眼,林謹容把臉側開,裝作沒看見。

    林世全也牽著林慎之湊上前來,與陸緘行禮問好,又悄悄和林慎之說了兩句話,林慎之便點了點頭,上前牽住陸緘的手,笑道︰“二表哥,你和我們一起吧。”

    陸緘微微一笑,輕輕捏捏林慎之的臉,贊道︰“小七弟真有禮貌。”言下之意就是林謹容沒禮貌。

    所有的人都認為,得罪陸緘是不對的,針對陸緘也是不對,交結陸緘才是正確的。林謹容立了片刻,淡然一笑。一個屁,你早前覺著它很臭,臭不可聞,但聞習慣了,也就不覺得那麼臭了。當他不存在就行,何必因他而影響自己的形象?得不償失。

    拿了買下的琉璃簪子,眾人依次出了店子,吳襄拉著陸緘落在後頭,小聲道︰“你怎會跑到這里來的?你家里知道麼?”

    陸緘淡淡地道︰“不知。所以你回去以後不要亂說。”

    吳襄默了默︰“你從太明府直接過來的?就沒回過平洲?”

    陸緘不答,相當于默認了。

    吳襄便笑著推了他一把︰“你呀,就這麼小氣?輸給我又不是輸給旁人,也值得你氣這麼久?”

    “我不是為了這個,我只是覺得自己前些年一直被關在家中,眼界太窄,想趁這個機會四處走走看看。”陸緘抬眼認真看著他道︰“我會盡力贏你的,你等著瞧。”

    吳襄猜他大概是為了家里的煩心事,故意避開散心的,想到陸家家待客時主要人物缺席,回去後他更有得受,心里頗有幾分同情。又聽陸緘向自己下戰書,便驕傲地道︰“我也會盡力一直贏你的,你等著瞧”看了看前頭林謹容的背影,小聲道︰“順便通知你一件事,我吹塤贏了林四贏得她心服口服”

    陸緘微微有些訝異,隨即道︰“那丫頭睚眥必報,心胸狹窄,還不服好,輸了也正常”

    “氣性是有點大。”吳襄想到自己無意中連帶得罪了林謹容的事情,不由輕輕嘆了口氣︰“你究竟是怎麼得罪的她?仿佛每次見了你對你都沒好臉色。是不是你在她家莊子里時,又得罪了她?”

    “沒有。”陸緘不想和吳襄說這個,而是抓住了重點︰“你從前不是說她最是溫厚柔順不過麼?怎地也說她氣性大?”

    吳襄也不想和陸緘說自己看不起林三老爺,故意得罪林三老爺,從而連帶著得罪了林家人的事情。縱然他根本不認為自己做錯了,覺得林三老爺那樣的人就該得到這樣的待遇,卻也知道,那樣做其實是不妥當的。這樣的不得當的事情,又怎能讓陸緘知道?便哈哈一笑︰“誰知道呢?人大了是會變的,反正我現在發現她是有氣性就是了。”

    陸緘自然能看出他的敷衍,便垂了眼簾微微一笑,不再多問,而是跟上陶鳳棠等人的腳步,好奇地問東問西。

    這邊陶鳳翔奇怪地拉著林謹容咬耳朵︰“你很討厭你家這個表哥麼?他怎麼得罪你了?我看著他是個不錯的人啊。”

    林謹容矢口否認︰“他怎會得罪我?我是招惹不起,想躲遠一點。”然後小聲地把陶氏收留陸緘在莊子里養病,悉心照料,林玉珍卻派了人去怪罪陶氏的事情,又說了林玉珍強橫霸道的幾件事,總結道︰“你說,這種人家我們敢招惹麼?自然是能躲多遠就躲多遠。”

    陶鳳翔卻露出一絲同情來,偷偷看了陸緘一眼,小聲道︰“你這個表哥好可憐啊父母不要他倒也罷了,還攤上這麼個養母,本來有十分的好也給磨得只剩一分,你那個姑母真是個十惡不赦的壞東西。阿容,不是他的錯啊,你不該這樣對他,我看著他十分想和你們交好的。”

    “不是他的錯,難道是我的錯?”林謹容忍不住翻了個白眼,淡淡地道︰“他是要定親的人了,男女授受不親,你離他遠一點兒。”

    “啊?”陶鳳翔八卦地輕叫了一聲︰“誰家的女子啊?看看他長得這麼漂亮,要是找個不好看的,怕是頭都不敢在他面前抬吧?少字”不等林謹容回答,又笑道︰“你們兩家是必要聯姻的,必是你的哪個堂妹,我說得對不對?林五?林六?林七?”

    事關林家女孩子的閨譽,一日沒定下就不能亂說,林謹容便道︰“暫時還不能說。”

    “嘖,可惜了,你那幾個堂妹一個比一個更可惡,又難看,林五是個馬臉,林六和林七是胖子。”陶鳳翔又回頭去偷看陸緘,正好踫上陸緘的眼楮看過來,兩下里一對上,陸緘微笑著朝她一點頭,陶鳳翔突然覺得身子一輕,一顆心差點停止跳動,隨即紅了臉,迅速轉身,半天不敢張口說話。

    林謹容不知她的小動作,淡淡一笑︰“可不興這麼說人的,她們長得挺周正的。”配陸緘綽綽有余,人品呢,正好是一對。

    卻聽陶鳳棠笑道︰“這家的香料不錯,可以帶些回去送人,進去瞧瞧?”

    林謹容的心思迅速從閑事上收回,轉入正題,打起十二分精神來,牢牢跟在陶鳳棠身後,四處打量鋪子里的物事。
作者: 熊大嬸    時間: 2012-9-20 08:43 AM

第99章禮物

此處的香料鋪子並不似平洲城那般,用了各式精致的木盒或是錫盒裝好香料擺放在架子上,排列整齊,一目了然,而是隨意弄了幾個粗糙的架子,把各種尚是原始狀態的香料和極少的幾件雕件任意擺在上面,顯得頗有幾分漫不經心的意思。

    店家卻是異族打扮,身材高大健壯,眉眼粗獷許多,眼珠子的眼色也淺淡得多,留著往上翹的八字胡,著氈袍,腳上踏著翹頭翻毛皮靴,腰間掛著約有一尺長的彎刀。看見眾人進去,忙起身行了個禮,熟稔地同陶鳳棠打招呼問好,請眾人隨意觀看,說的是漢話,還很流暢。

    林謹容一路進來也見到不少大榮人,卻不曾如此近距離地接觸,少不得凝神細看,再看這店子里的東西,由來就覺得多了幾分神秘。她平日里雖然也用香,用的卻是成香,對具體香料的種類品質並不是很懂,又因著目的只是賺錢的緣故,更是只關注木香、沉香、丁香。于是又問價格,又問品質,問得極細,那店家給她問笑了︰“這位小娘子是要買什麼?把您的要求仔細說來,小的必能讓您滿意。”

    林謹容說不出來,她只想要的是私底下買些便宜的來存著,不交稅的,私底下的方式。因此她只是對著店家笑笑︰“我想買些去送人。”

    那店家熱情地道︰“看小娘子的扮相,也是富貴人家,尋常的東西怎麼能拿得出手?必然要買些上品的。來,來,看看這邊,沉香、檀香、雞舌香、郁金香、龍腦香、麝臍……不是小的吹牛,這里當屬我這個鋪子的東西最好最全價格最便宜。”

    上品的香料價格可貴,林謹容曉得自家的荷包有多癟,底氣不足,很有些心虛,勉強維持淡定神色,握著一個大雁造型的奇楠香小掛件笑道︰“要多少有多少麼?”

    店家一怔,隨即搖頭︰“不成的,看在陶大少的面子上,您隨便要一些還可以,若上了一定的數目必須得找官牙人做中。”

    通過官牙,那上的稅錢必然很多,價格還能低下來麼?肯定不劃算。林謹容便喊了一聲︰“大表哥。”

    陶鳳棠正和林世全、吳襄、陸緘等人詳細介紹幾種香料的區別,講得正入迷,並不曾聽見林謹容喊他。倒是陸緘聽見了,提醒他他才反應過來,忙過來笑問道︰“什麼事?”

    林謹容把他拉到一旁,小聲道︰“我想買點便宜些的香料……店家卻說要找官牙人做中。”陶家既然經常在私底下買辦私貨牟利,必然對這一套很熟,且這店子又是陶鳳棠領著她們進來的,必是和陶家相熟的,通過他來問價,總能成吧?少字

    出乎意料的,陶鳳棠很有些為難,極其小聲地道︰“你想要什麼回去再和我說,等過了這幾日,我再另外幫你買。”

    林謹容聽他這個意思,這生意竟似不是在這里做的,當下就有些奇怪,低聲道︰“為什麼啊?能夠今日做了就順便做了唄。”

    陶鳳棠見她好似是非買不可的樣子,想到她找自己換金銀時的固執樣,只得小聲解釋道︰“這中間有情由,這里不方便,出去再細說。”

    林謹容不是不識趣的人,也就打住了不再追問,重新拿了那個奇楠香的掛墜仔細觀看,有心想買了,又想著這奇楠香偏貴,得留著錢來做正事。卻見陸緘走到一旁指著貨架頂部一尊約有一尺高的佛像︰“店家,拿那個給我看看。”

    店家歡喜至極︰“少爺可識貨,這可是沉香的,名家雕的,是我們鋪子里的鎮店之寶。”

    陸緘又指了另外一件約有一尺半長的如意︰“那個如意也給我。”

    店家又笑︰“少爺果然有眼光,這個更是鎮店之寶。”

    陶鳳翔便譏笑道︰“看中啥都是鎮店之寶。這是我家的親戚,可不興騙人的。”

    店家賭咒發誓地抱屈︰“真的是,小娘子沒見小人把它們高高放在上面麼?為的就是有朝一日走運被貴人看中。小人的品行,陶大少還不知道麼?要不然也不會領諸位進店來不是?”

    陸緘微微一笑,垂眸認真打量手里的東西。那佛像雕得果然精致,不似一般匠人之作,如意款式古樸典雅,線條流暢,尺寸也大,顏色黝黑,香味撲鼻,就連林謹容看了都覺得喜歡,更不要說旁人。

    吳襄和陶鳳棠都湊過來瞧了,俱笑道︰“這兩件東西不錯。”

    陸緘便下定了決心︰“店家,這東西價值幾何?”

    店家伸出一根手指,笑道︰“俗話說的,一兩沉香一兩金,這沉香又不似其他東西,里面含的油脂重,對雕工要求極高。大件些,成色好的沉香雕件更是貴重難得。不會收您高價,但也得保本。看哪件說哪件。”

    陸緘便問陶鳳棠︰“大表哥幫我看看,哪一件比較好?”

    這樣貴重的東西,陶鳳棠也不好隨便開口,便問道︰“賢弟是買了送人還是自用?”

    陸緘淡淡一笑︰“我還不到用這些貴重東西的年齡,是買了送長輩的,是女老人。”

    陶鳳棠認真想了片刻,道︰“佛像很好,但講究的人家一般來說佛像都是要專程去寺廟里請的,不然顯得心不誠不慎重。我看如意不錯,萬事如意,雕工也精細流暢,造型古樸典雅,尺寸也好。”

    陸緘便道︰“那就是這如意了。”

    店家微微一笑,伸出二根手指︰“二十兩黃金,少一文都不說。你看看這柄如意,造型圓潤,可不是那起依著料子的走勢來做的,而是從一塊大料上截下來的,您是陶大少的親戚,這個價只賣您,旁人得不到。”

    二十兩黃金,林謹容一陣心酸,這幾乎是她所有家當的一半,在這里,就只夠一個不起什麼用的如意。

    陸緘眼楮都不眨,沉聲道︰“價格也算公道。”

    店家聞言一喜,笑同陶鳳棠道︰“您的親戚和您一樣的大方直爽。”話音未落,卻見陸緘不停歇地指了幾件小東西︰“把這些都算作添頭可好?”

    林謹容見他的手指竟也指向自己握著的那個大雁掛飾,不由暗自冷笑了一聲。那如意,她猜他大概是買了送給陸老太太的,畢竟從時間上來算,這個人定然沒有去參加林玉珍專為他設的慶祝宴,他回去後肯定會遭受林玉珍的雷霆之怒,要鎮住林玉珍,就只有依靠陸老太太和陸老太爺二人,他怎能不盡心巴結呢?而這些零碎東西麼,無非就是故意和她搶,要讓她憋氣難受罷了,就似先前那盒琉璃簪子,他無非也就是想故意氣她。好吧,眼不見心不煩,他贏了于是林謹容隨手將那掛件往櫃台上一放,徑自走到外頭去等候眾人。

    荔枝和龔媽媽對視了一眼,趕緊跟上,龔媽媽低聲道︰“姑娘不挑兩樣小東西麼?太太給了老奴些錢的,您和七少爺若是喜歡什麼,都可以買。”

    林謹容淡淡地道︰“沒有看得上的。”

    荔枝小聲道︰“您剛才拿的那個大雁掛飾就極不錯,若是奴婢給您配個結子,一準兒雅致得緊。您若是要,就該和表少爺說,他必然不會和您爭的……”

    林謹容生生咽下一口氣,假作雲淡風輕狀︰“我瞧不上”

    荔枝和龔媽媽也就不敢再說。

    過了約有一炷香的功夫,一群人嘻嘻哈哈地走了出來,陶鳳翔手里舉著那個大雁掛墜直朝林謹容而來,一手塞給她︰“你的。”

    “嗯?”林謹容訝異不已,陶鳳翔指著自家的腰間道︰“看看,你這表哥挺不錯的,一人送了我們件小東西,小七弟的是只鷹,我的是只燕子,好看不?”又小聲道︰“你猜怎麼著,那如意竟是送給我娘的生辰禮物。真是周到。你別生他氣了,我看這個大雁是故意買給你賠罪的,奇楠香的,人家不肯做添頭,又加了些錢。”

    林謹容一時五味雜陳,那不好的話怎麼都說不出來。試想,他隨意就討得了其他人的歡心,做得面面俱到,她若是再公然表示對他的反感和厭憎,在眾人眼里簡直就不是東西了。當下扯著唇角淡淡一笑,隨手將那大雁扔給荔枝,也不管荔枝接住沒有接住,徑自往前去尋陶鳳棠說話。

    吳襄一直看著,不由“撲哧”一聲笑出來,幸災樂禍地撞了撞陸緘的肩頭︰“你可真慘。看來是討好不來了。要不,我替你做做說客?我的面子,她還是要給幾分的。”

    “不要你多事。”陸緘的眉頭不由皺了起來,他算是看出來了,林謹容根本不是為了什麼小誤會才會這樣仇視他。否則都不過是些無傷大雅的玩笑,何至于如此?可從頭想到尾,他也想不通自己到底是什麼地方得罪了林謹容,讓她處處針對他,處處和他過不去,甚至于設計自己落水,差點要了自己的命,那得多深的仇恨?

    他本能地想弄清楚這是怎麼回事,便快行幾步靠近了陶鳳棠和林謹容,想尋機會找林謹容問個清楚。



第100章想要

    陶鳳棠問林謹容︰“你想買什麼樣的香料?想要多少?買來做什麼的?”

    二人早前打過置換金銀的交道,又有陶舜欽幫著林謹容買鹽堿地在後頭,且,陶舜欽回到清州果然也買了許多鹽堿地來放著,有平洲的例子在前頭比著,清州的鹽堿地也漲了價,只是沒有平洲那麼誇張而已。經過這兩件事,陶鳳棠也算是對這個小表妹頗有幾分了解,他深知,若是為了籌備嫁娶,早前陶氏已經請托陶舜欽買辦了不少,盡夠用了的,此番林謹容要買辦香料,必有其他原因,也不知她又要出什麼花樣,由不得他不好奇。

    林謹容並不打算隱瞞陶家人,還打算通過陶鳳棠去說動陶舜欽,便小聲笑道︰“我聽人說,沉香、木香、丁香這幾樣東西外地很缺,好些人拿著錢買不到東西,就想買一點來放著,興許有朝一日會漲價的。”其余例如硫磺、石脂、胡椒等物,暫時不曾見著,她也就不提了,省得引起不必要的麻煩。

    陶鳳棠不由皺起眉頭來︰“你又是聽誰說的?可靠不可靠?”

    林謹容不慌不忙地道︰“是聽我堂姐家的表哥周邁說的啊。他從松州來,知道好多我們不知道的事情,還說了另外一件大事,大表哥要不要聽?”她仔細琢磨了許久,算是想通了,朝廷之所以會放開這些東西的買賣,只能說明一個問題,各地的藥材缺少,光靠官市無法滿足。那麼距離她所知的年限,此時正是缺少藥材表現得最突出的時候,平洲清州靠近榷場,尚且不明顯,似松州那樣的地方,必然比這些地方表現得稀缺,這樣說來也不錯,經得起推敲。

    陶鳳棠見她說了人名,還說得有模有樣的,果然重視起來︰“他還說了什麼?”

    林謹容便將北方大旱的事情說給他聽,然後極有啟發性地說了一句︰“大表哥,我有個想法,不知道對不對?”

    陶鳳棠已經聽出了些意味,含笑鼓勵道︰“你說,我聽著。”

    林謹容笑道︰“這北方大旱,糧食會不會漲價啊?我聽我族兄說,那一年他們家鄉遭了水災,連帶著周邊幾個府縣的糧價都漲得嚇人,是不是?三哥?”

    林世全在旁邊一直默默聽著林謹容和陶鳳棠交談,已經聽出了些名堂來,見她向自己求證,自是極快地回答︰“是。周邊幾個府縣的大地主都發了一筆不小的財。”

    “周邊麼很正常。可是這北方離我們遠著呢,我們這里的糧價若是要漲,那還得看那邊到底是怎麼個旱法兒。”陶鳳棠陷入了沉思中。他有著天生的商人的敏銳,立即就想到該在來往的客商之間打聽打聽,證實林謹容帶來的這兩個消息是否屬實。

    倘若是真的,就該找機會弄一批藥材,並視情況存下一批糧食。弄藥材倒是不難,難的是找到可靠的下家。這下家必須是有膽有識,人頭臉面極熟,能把這私貨平安踏實帶到其他州府去才行。誰合適呢?轉瞬之間,他已經想了幾個人選。而糧食的問題卻沒那麼令人擔憂,官府只是禁止和鄰國有大宗的糧食交易,民間並不禁止,承擔的風險並不大,總之不會賠本就是。

    兩件事都應該好好打聽一番,再回去和陶舜欽好好商量計較一番才是。陶鳳棠有些緊張,又有些激動,看向林謹容的目光都不一樣了。只是他慎重,還未落實清楚的事情,他不會隨意表態。

    可林謹容已經看出陶鳳棠被自己打動了,只要他肯用心去打聽,就會知道她說的都是真的,現在已過仲秋,北邊大旱的事情應該已經漸漸傳到了這邊,最起碼糧食必會存起來的,但香藥,她真是說不準了。她只能寄希望于或多或少能存下一點,待到兩年後官府全面放開買賣流通之時賺上一筆。但不管怎樣,她此行的目的已經達到一半,林謹容也就開心起來,繼續鼓動陶鳳棠︰“大表哥,這榷場上的過往客商最多,要不,你趁便就問問?”

    陶鳳棠正有這想法,便笑道︰“稍後咱們往那邊去逛逛。”

    卻說陸緘在後頭把他們幾人的對話都聽了個仔細明白,心里猛地一省,來回打了幾個突,突然就不想再問林謹容關于她為什麼這麼痛恨他,為什麼這麼厭憎他的事情了,而是迫切地想知道,他們接下來還會說什麼。

    陸老太爺善于經營,私底下走貨的事情也做過,他多多少少有些耳聞,卻因自小離家,又被視作家族中興的重要子弟,從來最緊要的事情就是讀書學習,對這些事情的來龍去脈並不是很清楚,可這並不妨礙他對這些事情好奇。而且,他此行還有個很重要的事情要解決,急需這些信息。

    只聽得林謹容又問︰“大表哥,先前我問你買香料的事情,你說要出來再和我細說,還沒說呢。”

    陶鳳棠已經不再把她當成小孩子看,便遙遙指了指榷場正中一座房舍︰“看到沒有,那里是官府設的榷務官署,專管這個榷場,里頭養了許多人,你不知道他們是誰,但他們確實隨時隨地都在這里面閑逛。這里的東西,全都是官府管制起來的,官賣之物中,我們和大榮人交易,必須要官牙人從中估價定品質,周轉交易,並不許雙方私底下接觸,事後還要抽稅。所以你剛才那種想法,是不成的。”

    說到這里,陶鳳棠突然壓低了聲音,極其小聲地道︰“從這里出去約有一百里的地方,還有一個榷場,帶了輕貨去那邊,直接和大榮人交易,價格只是這里的五分之一都不到。只是得小心,不要被官府的人抓到。你想要便宜的香藥,就等我下次去的時候再幫你弄。”

    林謹容恍然大悟。難怪得當初吳氏會和陶氏說,陶鳳棠獨自帶了人去跑榷場,賺了不少錢,原來指的不是這個榷場。她一時為自己孤陋寡聞和想當然很有些臉熱,卻仍是不解︰“可是三表姐說,有些鋪子私底下也偷偷賣東西的。”

    陶鳳棠一時半會兒也和她解釋不清楚,只得道︰“她是隨便聽了半截就開跑,哪有那麼簡單?就算是真的,也不能在這個時候弄,得過後約了人出去細細地談。”

    雖然只是窺到冰山一角,但林謹容卻覺得,清州此行向她打開了一扇門,門里面,是一個全新的,與她從前所熟識的完全不同的世界。

    天地,原來可以這麼寬闊。

    自陶鳳棠突然壓低了聲音開始,陸緘便自覺地退後了兩步,不去偷聽別人不想給自己知道的事情。結果一腳踩上個軟綿綿的東西,還伴隨著吳襄低低一聲怪叫︰“嘶。”

    陸緘默然回頭打量著吳襄,從吳襄現在身處的這個位置上來看,可以推測他剛才也在聽林謹容和陶鳳棠說話,而且沒有後退避開的意思,所以才會被自己給踩著了。

    吳襄做賊心虛,對上陸緘那雙黑幽幽的眼楮由來就有些不舒服,當下便低聲道︰“不看路看我干嘛?”

    陸緘沒說話,而是讓到了一旁,隨意四處張望,目光落到了某處就被粘住了似的,收也收不回來——陶鳳翔和陶鳳舉帶著林慎之買糖葫蘆吃,陶鳳翔抹了林慎之一臉的糖漿,陶鳳舉替小表弟鳴不平,也要去抹陶鳳翔的臉,陶鳳翔一聲厲喝︰“小兔崽子,你敢把我的面幕弄掉了,你回家等著吃板子。”

    “每次都是這招,你膩味不膩味?”陶鳳舉憤憤不平,林慎之開心地舉著糖葫蘆笑︰“二表哥,別怪二表姐啦,她是疼我嘛。我今天好高興,從來就沒這麼高興過。”

    陶鳳翔便嘆道︰“你這老實孩子,真叫我舍不得欺負你。”拿出帕子替林慎之擦了臉,又按住陶鳳舉的肩膀,看似嫌棄,實則親密地替他擦了擦嘴角。

    “我又不是想干嘛,就是好奇嘛。你就不想知道他們在說什麼?”吳襄厚著臉皮輕輕踫了踫陸緘,見他目不轉楮地盯著某處看,順著一瞧,恰好看到陶鳳翔給陶鳳舉擦嘴,不明白這有什麼好看的,便問陸緘︰“你在看什麼?”

    “想知道,但我不會偷聽。”陸緘收回了目光。

    吳襄不由一陣懊惱︰“我大表哥什麼都不瞞我的。”

    陸緘不答。

    二人默然走了一回,前頭林謹容和陶鳳棠也說完了話。林謹容回身朝林慎之招手︰“過來,小七弟,我牽著。”

    林慎之蹦蹦跳跳地跑過去,緊緊牽住林謹容的手,遞上糖葫蘆︰“四姐,你嘗嘗,好甜。”

    林謹容掀起面幕,低頭輕輕咬了一口,笑道︰“果然甜。”

    林慎之就舉起糖葫蘆︰“你再吃一口。”

    陸緘情不自禁地舔了舔自己的唇角。不期然地,他想起去年回到家中,見到自己的胞弟時,滿懷期待地遞上自己精心準備的禮物,希望能得到一個笑容,結果卻得了防備冷淡害怕的一瞥和一個背影,又想起生母每次見到自己時那副天塌地陷的模樣,生父見到自己時的長吁短嘆,反復提醒,心情突然很不好,卻又隱隱有了一種沖動,想要有人能燦爛的,毫無保留,極盡親熱,極盡信賴的對著他笑。這種渴望和沖動甚至超過了他現在所有的希望,他很想要,很想要。

作者: 熊大嬸    時間: 2012-9-20 08:44 AM

第101章奇怪

榷場西邊與林謹容等人剛才閑逛的地方完全不同,沒有店鋪,而是鋪滿了氈毯的空地,各式各樣的貨物就堆在氈毯上,貨主或是盤膝,或是弄個小杌子守在一旁,感興趣的客商們則圍在一旁,指指點點。靠近角落的地方拴滿了無數的駝馬,廢棄物、草料、動物的糞便到處都是,擁擠不堪,怪味充雜。

    又有穿了統一款式的青袍子的漢子,袖手坐在一邊低聲說笑,磕著瓜子,喝著茶,看似漫不經心,實則眼楮四處逡巡,密切關注著場地里的一切動靜,一旦發現有什麼可疑的地方就聞風而動,迅速圍上去。

    林謹容猜著這群人大概就是陶鳳棠口里那些操縱著這個榷場的官牙人了,由不得多看了幾眼。卻見幾個穿著皂衣的漢子立在這群人的旁邊燒火燒水,倒水奉茶,但凡這些官牙有什麼需求,他們便立刻滿足,稍有不慎就挨罵挨打,他們卻毫無怨言。

    只有一個三十多歲的精瘦漢子顯得格外突出,別人忙碌,他不動,抱著雙臂立在一旁冷眼旁觀;別人披頭散發,神情晦暗,他卻頭發梳得油光水滑,表情倨傲,最突出的是,他的臉上刺著一個醒目的“盜”字。而那些官牙也不管他,有需要只管問其他幾個人,也正因為如此,他就顯得越發突出。

    陶鳳翔指著那幾個穿皂衣的告訴林謹容︰“這幾個都是刺配充軍,在此服雜役的,你看他們的頭發披散著,是為了遮住臉上的刺青。這可是奇恥大辱。”

    林謹容自然知道是奇恥大辱,可是也有人不怕把這刺青露給旁人看啊,仿佛還很驕傲似的,她不由好奇地多看了那個鶴立雞群的“盜”人幾眼。

    其余人等也注意到了這個人,吳襄低笑道︰“咦,這人倒有些特別。你們看他那模樣,哪里像個刺配充軍之人?分明還是個山大王的模樣。”

    他的聲音雖小,那人卻仿似聽到了,冷冷地看過來,看到是幾個水嫩嫩的,一瞧就是來湊熱鬧的富家少爺姑娘,便又冷冷地收回了目光,多看一眼都嫌浪費精力。

    無聲的輕蔑。只是一個眼神,就讓每個人都感受到了他散發出來的那種鄙夷和輕視,以及冷漠和不懼。林謹容隱約明白為什麼那些官牙不敢管他了,換做是她,也是不敢的。

    吳襄怏怏地道︰“這人好重的煞氣。”

    陶鳳棠招呼他們走到另一邊去︰“別招惹他,這個人脾氣上頭,命都不要,凶悍著呢。”

    陸緘小聲問陶鳳翔︰“大表哥認得他?”

    陶鳳棠道︰“我只曉得他叫王立春,從我小時第一次跟隨父親來此,他就已經在這里面。有新來的官牙人指使他做事,一言不合就踢了他一腳,反被他兩下就把腳給打斷了,本來要被杖責二百的,我父親正好撞上,便出錢替那官牙人治腿,又替他求情,後來只打了一百杖,他硬生生地挺了下來,從始至終沒叫過一聲疼,之後再無人敢招惹他。這些刺配充軍之人里頭亡命徒不少,你們見著了休要招惹,能夠躲開就躲開。”

    陶鳳舉本來有些害怕,聽說自家老爹與人家有舊,就不怕了,反倒十分興奮地道︰“這麼厲害?怎麼也不見他理你呢大哥?”

    陶鳳棠微微一笑︰“你想他怎樣?過來和我打招呼敘舊?那王立春也就不是王立春了。他從來也不正眼看我的,看見爹爹也不過是點點頭而已。聽說他殺過人的。”

    “嘶……”陶鳳翔倒吸了一口涼氣,咬住帕子,緊緊攥住林謹容的胳膊。林謹容低笑道︰“早前不是還在嚇唬我麼?怎地這會兒反倒害怕起來了?”

    陶鳳翔道︰“殺人犯,盜賊,這麼凶,誰不害怕?”

    林謹容輕輕搖頭︰“這種人凶在明處,你只要莫招惹他,自然安生,有些人卻是惡在暗處,你怎麼得罪他都不知道,同樣致命。咱們又不招惹他,你怕他做甚?”

    陸緘在一旁聽見了,不由又看了她幾眼。

    陶鳳翔卻低聲笑道︰“原來你也是懂得這個道理的?”

    林謹容奇道︰“什麼?”

    陶鳳翔側頭笑道︰“罷了,等下我再和你細說。”

    不多時,陶鳳棠找到了一群操著外地口音正說閑話的客商,上前行禮問好套近乎打聽消息。他自有他的一套水磨工夫,借口花樣百出,繞來繞去的,林謹容等人聽得嘆為觀止,難怪人家說無商不奸,看看他這樣一個平日里看著老實穩重的一個人,撒起謊,說起白話來也是臉不紅氣不喘,一套連著一套。

    除了陶鳳舉和陶鳳翔、林慎之渾不在意,其余人等聽來,俱是各有反應。林謹容和林世全幾乎是貪婪地吸收著身邊所有一切能夠吸收的東西,林世全更是狂熱,在聽陶鳳堂和人打交道的時候,他的嘴唇無意識地翕動著,林謹容毫不懷疑,他一定能把整個過程背下一大半來。

    陸緘微皺著眉頭,凝神細聽,看向陶鳳棠的眼神里頗有幾分敬佩之意;吳襄側頭問陸緘︰“我做了一個決定,你要不要一起?”

    陸緘看了他一眼,道︰“你也要買糧食和香藥?”

    吳襄哈哈一笑︰“是我要叫他們對我刮目相看,我不單會花錢,也會賺錢”

    陸緘沒說話,而是偷偷看著林謹容。半年的功夫,林謹容已經長大了許多,有了少女玲瓏的曲線,她就靜靜地站在那里,身姿挺拔,猶如一枝青翠挺拔的幼竹。隔著面幕,他看不到她的臉龐,但他卻能感受到她的專注和認真,以及期待。她怎會有這些見識呢?怎會有這些想法呢?她不同于他所認識的任何一個女孩子,驕傲、自尊、敏感、善良(當然這個善良只對別人)、隱藏在端莊恬靜柔順下的倔強和不講道理的凶蠻、冷酷,卻又有著少有人能及的吹塤、分茶的出眾技藝,還有對于經商的熱情和頭腦,真是一個奇怪的人。

    一陣風突然吹起來,把林謹容的紫羅面幕吹起,露出一個小巧精致的下巴,林謹容抬起手來輕輕按住面幕,細白的手指在玉色瓖翠綠繡邊的袖籠里猶如香蔥的白睫,指尖粉紅飽滿的指甲在日光下閃著珍珠般柔和的光。

    吳襄微笑著湊過去︰“四妹妹,我厚著臉皮跟著你買點貨,賺點小錢花花,你不介意吧?少字”

    林謹容微微側頭,聲音輕松悅耳︰“不介意。這些東西又不是我家的。我巴不得你們都賺錢了才好呢。”

    陸緘垂下眼,把臉轉開。

    陶鳳棠和人套完話回來,吳襄便迎上前去道︰“大表哥,我此番要和姑父和你好好學學本事,省得回家他們總是笑我書呆子。”

    剛才打聽來的消息都證明了林謹容的話基本屬實,陶鳳棠心情極佳,便笑道︰“這麼幾天功夫就想學會?哪兒有那麼容易?我自小跟在父親身邊打磨,現在也不過是一只腳踏進門檻而已。各人有各人的命,多少人羨慕你還來不及,你這又是何必?真想玩玩,等我父親發了話,再帶著你們玩玩就是。”

    眾人走走停停,又買了不少感興趣的零碎東西,眼看著天色不早,龔媽媽和宋媽媽提醒該回去了,雖則眾人都沒逛夠,陶鳳棠還是決定要聽兩位媽**建議,回家。

    陶鳳棠繼續邀請陸緘跟他回去,陸緘這次並不看林謹容的臉色,非常直接的回答︰“是該去拜見一下幾位長輩的。”

    荔枝本來擔憂林謹容又會做出什麼不得體的事情來,卻見林謹容只低著頭翻看林慎之買來的一個象牙香筒,任何多余的表情和聲音都沒有。于是荔枝隱隱松了一口氣。

    陶鳳翔將車簾子掀開一小條縫,看著陸緘的背影道︰“阿容,做姐姐的要勸你一句話。你愛聽不愛聽?”

    林謹容微微一笑︰“我既然叫你姐姐,自然是姐姐說的妹妹都要聽著。說罷。”

    陶鳳翔放下車簾子,直視著林謹容的眼楮,正色道︰“我娘和我說過,不管有多麼討厭和不喜歡一個人,藏在心里,離他遠點就好,沒必要嚷嚷給所有人都知道,給自家惹麻煩。你早前和我說,有些人惡在暗處,怎麼得罪的都不知道,那麼你就得謹防了,你這種行為就是得罪人的,不單得罪了他和他身後的一群人,還會讓人覺得你沒道理,真沒必要。我當你是親姐妹">,才和你說這個,你別嫌我多管閑事。”

    林謹容嘆了口氣,低聲道︰“我懂。以後再也不會了。”以後,陸緘會和林六定親,然後成為一家人,他和她的人生南轅北轍,再不會有任何交集,是沒有必要再和他一個釘子一個眼的耗,她離他遠點就是了。

    陶舜欽和林三老爺正與陶氏、吳氏等人閑坐敘舊,具體商談陶鳳棠和林謹音婚事的細節處,忽聽得有客來訪,還是陸緘,陶氏和林三老爺不由都吃了一驚︰“這孩子怎麼跑到這里來了?”



102章啪嗒

林三老爺捋著胡子,皺著眉頭問陸緘︰“你怎會在這里?早前去你家,你母親說你尚在太明府,已然派人去接你了,結果你卻在這里,你倒是說說看,這是怎麼回事?家里可知道?”吳襄他說不得,捧不起,這個卻是隨便他怎麼說怎麼訓斥都有理。

    陸緘垂著眼道︰“回三舅舅的話,外甥給家里寫過信,得到祖父允許的,不然不敢亂走。不曾收到母親寫去的信,也不曾遇到去接我的人。不過舅舅提醒的好,我是該時常寫信回去說明自己身在何處,以免讓家中長輩掛懷的。”

    分明是違逆了林玉珍的意願,卻推得一干二淨,答得滴水不漏,態度還無可挑剔。陶氏在一旁端著茶盞聽著,隱隱覺得,陸緘之所以會來陶家給吳氏慶生,還送上厚禮,完全是因為自己在莊子上好生照料他,又無辜受了林玉珍氣,他想向她賠禮的緣故,心里就有些想維護陸緘。但林三老爺現在過問這些,長輩關心小輩,是情理之中,這孩子也答得不錯,遂不插話。

    林三老爺果然沒甚話可說,只道︰“那你現下住在哪里?來這里是為了什麼事?”

    陸緘規規矩矩地道︰“是住在一個朋友家里,舅舅放心,他家也是正經讀書人家,身家清白。”卻不回答是有什麼事。

    林三老爺緊緊追問︰“姓什麼?住在哪里的?”話音未落,就聽“啪嗒”一聲響,林三老爺抬眼,只見吳襄垂著頭漫不經心地撥弄手里的茶盞,好似不是故意,于是不管他,繼續聽陸緘回答。

    陸緘不慌不忙地道︰“是姓顧的,住在城西。”

    陶氏便給林三老爺頻頻使眼色,意思是,人家的私事要你管這麼細?難道你那個妹子做人做事就那麼體面,值得你替她出頭?你妹子將來都要靠這孩子呢,你平白得罪人做什麼?隨便問問表示關心也就是了,何必如此討嫌?

    林三老爺卻不理睬陶氏,還要繼續擺威風,正要開口,吳襄“啪嗒”又是一聲響,他不滿地瞪了吳襄一眼,吳襄沒啥感覺,頭都不抬。于是忍了一忍,又要開口,“啪嗒”又是一聲響,他惱火地又瞪過去,這回吳襄倒是看了他一眼,眼神是一種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不耐煩。

    林三老爺簡直忍無可忍,卻又不好發作,他總不能指責吳襄,說讓人家別弄那個杯子,且,他也怕他說了什麼,反被吳襄不客氣地當著眾人的面一口噴回來,豈不是丟臉丟大發了?于是氣得白了臉,那話也就再問不下去。

    吳氏忙打圓場︰“我說陸緘你這孩子太過客氣,知道我們在這里,過來走走親戚我們就很高興了,還帶什麼禮?”

    陸緘認真答道︰“回舅母的話,早前不曾聽三舅母說過,不知是您壽辰,禮物準備得匆忙,拿不出手,還請您見諒。”

    陶氏見他提到自家,果然是給自己面子,心中頗有幾分歡喜,忙道︰“這孩子一向周到有禮。”

    陶舜欽適時插進話來︰“城西的顧家麼?我也是認得的。他家情況不是很好,孤兒寡母的不容易,你就別給他家添麻煩了,搬來這里住吧。和你幾個表兄弟在一處,也好玩。”說著便要叫人去給陸緘搬行李。

    林謹容坐在一旁淡淡瞥了陸緘一眼,卻見陸緘起身一揖到底︰“多謝您的盛情款待,外甥待到舅母生辰之時會過來恭賀,其余時候就不叨擾了。”

    眾人都沒想到他竟會拒絕,陶舜欽皺著眉頭看向林三老爺,林三老爺忙勸道︰“你這孩子怎麼這般不懂事?你陶家舅舅盛情邀請你,你卻要拒絕?跟我們住在一起,互相有個照應不好麼?到時候也好一路回家。”

    陸緘垂著眼道︰“非是我不識抬舉,而是早前和這位友人說好的,他借房子給我住,我借書給他看。我若是搬走,他定然不好意思再看我的書。”眼角瞟了瞟林謹容,見她神色淡淡的,由來就有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陶舜欽沉默片刻,道︰“既是如此,那也就罷了。顧家小兒愛書如命,卻苦于家貧不能得償所願,其母性情又頗為嚴謹,管得極嚴。這樣倒是便利了他,但你在他家粗茶淡飯的住著適應麼?”

    陸緘微微一笑︰“干淨舒爽,清淨整潔,很好。”

    陶鳳翔便低聲笑吳襄︰“二表哥,就你毛病多,走到哪里還要帶著廚娘走……看看人家陸二哥,和你一般錦衣玉食長大的,卻能隨遇而安,絲毫不嫌顧家的粗茶淡飯。”

    吳襄不以為然︰“人生苦短,能享受為何不享受?你別看他說得好聽,他也在享受。我們不過所求不同而已。”隨即朝林謹容一挑眉,笑道︰“四妹妹,你說我說得對不對?”

    林謹容曉得他的意思,陸緘是在享受自由,不被人管制的滋味,當下微微一笑,卻不答話。眼楮卻又尖,看到龔媽媽上前去貼著陶氏的耳朵說了幾句話,陶氏就臉色不善地朝自己看過來,心里明白是為了什麼事,但她已經想通,也就不在意。

    不多時,陶鳳卿進來道是宴席備好,請眾人入席,于是照舊分了男女,各吃各的。

    飯畢,陶氏覷了空子,背著陶家眾人疾言厲色地訓斥了林謹容一通,林謹容並不和她爭辯,她說什麼都應好︰“以後再不會和陸家表哥對著來了,我會對他很有禮節的,不丟您的臉面,不叫人說長道短。”

    陶氏被她弄得沒有脾氣,只得狠狠捏了她的臉頰兩把︰“你呀什麼時候才能真正長大?你還不懂麼?女子在婆家靠的什麼?一是兒子有出息,二是娘家靠得住,三是有錢財傍身。你姑母再可惡,但若是你將來有求到的地方,就算是為了林家的臉面,她也不會真不顧你,還有陸緘,這孩子還是有良心的……”

    林謹容垂著眼簾,一言不發。前面…她贊同,後面麼,呵呵……

    外間男人們吃得酒酣耳熱,林三老爺在陶家受人尊敬,遠比在自己家中更快活,于是自家把自家給喝醉了,拉著陶舜欽在那里口齒不清地閑扯,先是當年他們哥倆的感情如何好,又說他所藏那些金石值多少錢,表示林謹音和陶鳳棠成親,他要再送他們兩尊值錢的古銅彝,留給他們傳家。

    陶鳳棠唇角含著笑,大大方方地朝林三老爺行禮道謝。

    林三老爺醉眼朦朧︰“我家阿音最是賢惠懂事,德容言功,樣樣都是上乘,進了你家的門,你小子一定要對她好,不然,不然……”啪嗒,倒在桌上一醉不醒。

    吳襄忍不住“撲哧”一聲笑出來,陶鳳舉更是趴在桌上無聲大笑,林慎之捧著一碗湯,很有些委屈地噘起了嘴,陶舜欽無奈地摸了摸額頭,瞪了孩子們一眼,林三老爺這句話雖然醉,但好歹說了句做父親的人該說的話,當年的林老三也算是長得人模人樣,看著斯斯文文的一個人,怎地越到後頭越是殘?

    對著兄弟們善意的笑,陶鳳棠微微有些發窘,上前去扶了林三老爺,準備送他回房休息,卻見陸緘也站起身來,架住了林三老爺的另一只胳膊︰“大表哥,我幫你。”

    陶舜欽微微有些意外,眯眼打量著林玉珍的這個嗣子。陸緘似有所覺,朝他輕輕一笑,扶著林三老爺出去了。

    林三老爺爛醉如泥,扶著很有些費力,陶鳳棠與陸緘二人齊心協力,把人送到房里,交給林家下人了,方才結伴出去。

    是時,金烏西墜,玉兔初升,晚風輕輕地拂動著,遠處庭院里傳來的桂花香味若有似無。兩個少年肩並肩地走著,都不出聲,不想打破這寧靜。

    走了一回,陶鳳棠生怕陸緘會覺得受到冷落,便道︰“陸賢弟,家母的生辰正日子就是後日,到時候你早點過來玩。”

    陸緘微微一笑︰“一定會來的。”忍了忍,小聲道︰“其實我有件事想求大表哥幫個忙。”

    陶鳳棠倒詫異了︰“什麼事?”

    陸緘有些尷尬地道︰“早前我無意之中聽你們說起買賣糧食和香藥的事情……”

    陶鳳棠立刻就明白了,笑道︰“這個啊,你也想和吳襄一樣的玩玩?”

    陸緘猶豫了一下,幾乎已經要點頭,卻又輕輕搖頭。

    剛收了他的重禮,且這人目前為止也沒讓人多討厭,將來指不定還會繼續打交道,陶鳳棠便謹慎地道︰“實不相瞞,此事尚還未和家父商量過,最後要怎麼辦,還得他老人家拍板。不過你想做,糧食卻是可以試一試的,應該不會虧本。”他不提香藥,只因香藥底下的交易不足為外人道,陸家縱然也做這種事,卻不是可以隨便拿到台面上說的。

    陸緘自然也聽出來了,也不糾纏,只道︰“我人生地不熟,又是初次接觸,怕是要麻煩一下大表哥。”

    陶鳳棠暗想,若是真要做,幫著做個中人並不是什麼難事,想來父親不會怪自己,也就大著膽子應下來。

    陸緘鄭重謝過,又磨蹭許久,道︰“大表哥,我有難處,還請你幫我保密。”
作者: 熊大嬸    時間: 2012-9-20 08:45 AM

103章不負

月上中天,陶舜欽背手立在窗前,看著窗外小池塘里的波光月影,靜聽陶鳳棠匯報分析今日的事情︰“問了好些人,北方大旱是肯定的了,聽說就連北漠那邊的草場都干透了,死了很多牛羊,今年冬天北邊一定不會安寧。至于香藥,各地的確也是缺少,今日就遇到好幾個來販香藥的,兒子想,要不然,就給它來次大的?”

    以往雖然經常做著,但都是小打小鬧,不是很出格那種。可是這次,他想趁著買賣糧食的機會,在成親前做一次大的。一旦成功,盡夠全家安安心心好吃好喝好幾年。

    陶舜欽摸著胡子想了許久,低聲道︰“糧食的事情,你明日就去辦抓緊了辦,越是搶在前頭,越是便宜好辦香藥的事容我再想想,要走這麼多貨,風險太大,你再著人去打聽打聽,務必要落實清楚,不能有任何閃失。”

    陶鳳棠見他如此慎重,不自禁就收了那點浮躁之心,沉聲應了是,又提起吳襄和陸緘的事情來︰“吳襄倒也罷了,反正是咱們自己人,趁便讓他賺點小錢玩玩也不怎樣。就是這陸緘,我看他似有難言之隱……”

    陶舜欽低頭理了理窗前那盆秋蘭的葉片,淡然道︰“禮下于人,必有所求,這人年齡尚輕,心思卻頗有些深沉……不過也是,他那樣的境地,很容易里外不是人,也情有可原。我猜他來此並不是為了什麼游玩或是和吳襄般的賺點小錢玩玩,多半是手頭不便,需要大筆的錢財花用,卻又不得不瞞著家里。約莫還和他的親生父母有關……罷了,這清州平洲兩地的糧食我們一家又收不完,能幫就幫他一把,這也是為了你們的將來結善緣。”

    陶鳳棠猶豫片刻,道︰“爹爹,兒子覺得他送禮並不是為了這生意,他也是想和咱家交好的。”

    “哦?”陶舜欽感興趣地道︰“怎麼說?”

    陶鳳棠道︰“送禮是在前面,彼時阿容並不曾提起糧食和香藥的事情。他應該是在後頭才生出的心思。”

    “你還是太老實。”陶舜欽一笑︰“以他的年紀和我們家的情份,送一半價值的禮就已經很能拿得出手了。他卻送得這樣重,想賺錢也是一早就有的事情,你敢說他沒有刻意和我們結交,想托你幫忙的意思?到底是年輕,做得太急切明顯了些。”

    陶鳳棠仔細一想,好像果然有那麼幾分意思在里面,當下不由一笑︰“爹爹說得是。這人挺有幾分意思的,我問他是不是想和吳襄一樣玩玩,他搖了頭。”

    陶舜欽搖頭嘆道︰“那種家庭長出來的人,還能有這點出息,又豈會是什麼善茬?這方面,吳襄和他比起來是差了。這樣,你去看看你姑母睡了沒有,若是不曾,就讓她過來。”頓了頓,道︰“把阿容也帶上。”這孩子才真正有些意思,只可惜了,是個女孩子。

    陶鳳棠依言而去。

    陶氏已經在取簪釵,林謹容還賴在她房里不走,假意拿了林慎之的字帖在燈下研究,無話找話︰“明日該讓小七弟抽空臨點字帖了,不然他年紀小,忘性大,回去若是忘了功課,又該被祖父責罵,下次想帶他出門,就沒這麼容易了。”

    陶氏深以為是︰“那是。我難得回來,你舅母又是整生,少不得要盡力做些能做的事情,這事兒就交給你了。你還不去睡?別半夜三更又要熱水,給人家添麻煩。”

    怎麼陶鳳棠和陶舜欽還沒談完啊?林謹容怏怏道︰“這就要去睡了。”又磨蹭了許久,陶氏開始趕人,正招架不住,龔媽媽輕手輕腳地進來道︰“太太,舅老爺請您帶了四姑娘一道過去,有事相商。”

    陶氏奇道︰“這個點上,會有什麼事要商量的?”話是如此說,卻忙著招呼春芽重新穿戴起來。

    林謹容心里暗喜,緊張興奮得手掌心都出了冷汗。出門見著陶鳳棠,一個眼神遞過去,得到陶鳳棠的肯定,激動得幾乎想縱身跳起。

    陶氏懵懵懂懂的︰“鳳棠,這是怎麼回事?”

    陶鳳棠有心要賣關子,便笑道︰“姑母過去就知道了,總之是好事。”

    丈母娘看女婿,那是越看越喜歡,何況這還是自家的親佷子,陶氏便笑著輕輕打了陶鳳棠一下,嗔道︰“你這孩子,自小就嘴緊。”

    說說笑笑到了陶舜欽房前,卻見吳氏赫然也在座間,陶氏謹慎起來︰“哥哥、嫂嫂,這是何故?”

    陶舜欽便似笑非笑地看著林謹容,把事情的經過說了一遍︰“囡囡好眼光,既然是上天送來的財運,少不得要順勢而為。你立刻就讓人送信回去,把你莊子里的所有糧食都存將起來,再看看你手里還有多少可以動用的現錢,都交給我,由我來辦注意盡量不要走了風聲。”

    陶氏聽得怔怔的,目光復雜地看著林謹容,這丫頭,早前一路行來,竟不曾聽她提起過半點,這口風可真不是一般的緊,非得到了現在才和她舅舅說。想到女兒不信任自己,陶氏心里就有些不是滋味兒。

    林謹容對上她的目光,知道老娘心里不舒坦了,忙笑道︰“舅舅,這生意還真做得?我想了好久,都不敢說,就怕一說出來就會被人說是異想天開。可是又實在忍不住……”

    吳氏一笑,朝林謹容伸出手去︰“囡囡,你很好。”

    林謹容得償所願,甜甜一笑,討好賣乖地道︰“是和舅舅學的,況且我也是陶家女兒生的嘛我也有點私房錢的,可以算作入股不?”

    陶舜欽被她逗得哈哈大笑︰“你這個丫頭,人小鬼大。”

    陶氏心急,連忙起身,要去找龔媽媽盤盤賬,看能拿出多少錢來,叫林謹容走,林謹容卻不走︰“我還有件事要請教舅舅的。”

    陶氏便皺眉︰“這麼晚了,你還打擾你舅舅。”

    陶舜欽現在只覺得這個外甥女兒真是好玩,正是感興趣的時候,當下就擺手笑道︰“不妨事,不妨事,我聽聽她要說什麼。”

    待到眾人去了,林謹容小心給陶舜欽倒了茶,蹭將過去,小聲道︰“舅舅,香藥的事情不不能成麼?”

    陶舜欽的臉上浮出幾分慎重來︰“這個我要好生想想。”

    這還有什麼好想的?穩賺不賠。林謹容忍不住勸道︰“舅舅,這個事情我想也是沒什麼大問題的,咱們不必一次買個夠,就挑著什麼最便宜的時候就進什麼。”

    “這個是肯定的。”陶舜欽低聲道︰“想必你大表哥也和你說過這其中的風險了。這不是想當然的,不比糧食,就只能一直走暗里的途徑,買香藥不難,難的是找到合適安全的下家。賣出手還不算,得安全,不然查到我們頭上……”這中間的風險又豈是她一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小丫頭能體會的?

    林謹容這才知道陶家父子誤會了她的意思。她和陶鳳棠說的是,趁著便宜的時候存下香藥,待到開禁之時再行買賣,而非是現在就急著出手,卻不能和陶舜欽說明這些香藥總有一日會開禁,一時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但她明白,以現在的情況,她只能等,相機而行,不能再多嘴了,否則賺錢不能,光是說明因由就夠她喝一壺。只好怏怏地和陶舜欽告辭,又去找陶氏。

    這次買賣糧食的事情和往日不同,陶氏手里有多少能動用的錢心里是有數的,卻也得和龔媽媽口頭對一下,盡量多弄些出來,確保萬無一失。龔媽媽道︰“這事兒只怕最後還是瞞不過家里,若是那兩房眼紅,跑到老太爺、老太太面前告一狀,那可是得罪全家的事情。太太還該做下打算。”

    陶氏冷笑道︰“憑什麼啊?我娘家帶著我賺錢每次都要帶上他們?他們平日里待我很好麼?錢還沒賺上,就得替他們想著了?”口里如此說,心里卻有些打鼓。龔媽媽這擔憂沒有錯的,上次買鹽堿地的事情,老太太旁敲側擊說了她好幾遭,意思是她是林家的媳婦兒,家業壯大,將來也有孩子們的一份,豈能如此自私。

    “娘,一旦舅舅開始收糧,這個事情根本瞞不住,咱們先把自己能做的都做完,再搶在外人前頭告訴家里就行,沒什麼好作難的。”林謹容推門走了進來,建言道︰“現下正是收糧的季節,宜早不宜遲,這件事就讓族兄去辦吧。他單獨行動,沒人會注意他,鐵管事和他也熟。父親那里不能不告訴,但要推遲幾天再說。”這種時候不妨拿林三老爺做個擋箭牌。

    陶氏待她越來越有些刮目相看,默默想了一回,終于下定了決心︰“龔媽媽去把阿全叫來,我有話要交代他。”

    林世全本已經躺下,突然聽說陶氏這個時候要見他,心里一突,立刻就意識到機會來了,一個鯉魚打挺,轉瞬之間穿戴完畢,就著冷水抹了一把臉,這才勉強維持出一副沉穩的模樣來。

    陶氏干脆利落地說明意思,讓林謹容遞盤纏給他︰“明日就趕早出發,可做得來?”

    林世全使勁點頭︰“嬸娘放心,做得來。”

    要想馬兒跑得快,就要馬兒吃得飽,陶氏認真許諾道︰“阿全,你放心,嬸娘不會薄待你。”

    林謹容送林世全出去,輕聲道︰“三哥,我會算你一股。”

    林世全回頭,只見月光打在林謹容的臉上,照得她的臉和眼神都柔柔的,心里不由一暖,沉聲道︰“謝了。必不負所托。”



第104章一半

    第二日清早,林世全天剛蒙蒙亮就避開跟來的林家眾下人,騎馬飛速趕回平洲,途中連吃飯睡覺都很舍不得花時間,只顧著盡早趕回去尋鐵管事籌糧及尋林謹音籌錢不提。

    吃過早飯,陶舜欽讓陶鳳棠去籌備購糧,他自己則親自去打聽香藥之事。在榷場各處商鋪閑逛了一圈,落實了消息,出了榷場,正想回去,不經意回頭,遠遠看到陸緘立在街邊,盯著一個走過來的大榮人看。

    那大榮人長得體胖高大,頭發卷曲,穿著織金的毛衫,身後跟著好幾個隨從,拉著五六頭駱駝,駱駝身上堆滿了貨物,香味撲鼻,一看就知道是販賣大宗香藥的販子。去的方向正是榷場。

    陸緘似是想往前兩步,卻被長壽死死拽住了袖子,他滿臉的堅毅,長壽滿臉的哀求,主僕二人來回拉鋸,抓扯不清。陶舜欽心中一動,從後頭繞過去,輕輕拍了拍陸緘的肩頭︰“賢佷這是?”

    長壽猶如被火燒了似地縮回了手,垂首行禮避在一旁,陸緘玉白的臉上迅速躥起一層薄紅來,垂著睫毛行禮,待到見禮完畢,神色就已恢復正常︰“我想和大榮客商打聽一下大榮那邊的情形,小廝害怕阻撓,叫您看了笑話。”

    看他那破釜沉舟的樣子,怕是想去找那大榮客人搭訕,私底下干活吧?少字陶舜欽也不點破,笑道︰“時至午間,想必賢佷也還不曾用飯,前面有家賣桐皮面和三肉餅的店子,你我二人且去填飽肚子,你想知道什麼,問我也行。”

    陸緘眼里露出幾分不自在和焦慮來,瞧見那大榮香藥販子進了榷場,忍不住就咬住了嘴唇,抬眼看了陶舜欽幾次,卻說不出拒絕的話來。

    陶舜欽只作不曾看見,徑自往前帶路。行了好幾步,才見陸緘垂著眼無精打采地跟了上來,他那個叫長壽的小廝卻是滿臉的慶幸。

    二人入座,陶舜欽問店家要了四碗桐皮面,兩斤三肉餅,撥了一半賞給長隨小廝吃,自己領了陸緘坐在窗邊吃喝。陶舜欽飲食自來就好,吃面吃餅,吃得香甜麻溜,陸緘倒是斯文秀氣得多,好半天他那碗面才下去一半。

    陶舜欽看夠了他那食不下咽的樣子,方輕笑道︰“不知賢佷要尋那大榮客商作甚?要問什麼?我也識得不少大榮客商,他們的習俗多少也曉得一些,你且說來,我替你解惑。”

    陸緘知曉已被他識破,也就淡淡一笑︰“想打聽哪里有便宜的香藥。”

    知道跑到榷場外頭來堵人,卻也不算笨,可還是傻。陶舜欽捋了捋胡子,輕輕搖頭︰“你太冒失了,似你這般,不但什麼都問不到,還要當心受騙或是惹禍上身。你是有功名的人,家境也寬裕,何故為了錢財到了鋌而走險這個地步?”

    陸緘沉默不語,良久方道︰“實不相瞞,小佷急需一大筆錢。您若是願意施以援手,小佷終身不忘,日後必然相報。”

    這樣的話陶舜欽這一生聽得太多,只是每個人在開口之前都會先說明自己如何艱難,如何困苦,如何可憐,極少有人似陸緘這般,不說原因,不叫苦,只直來直去地說,我很需要一筆錢,你若是幫了我,我保證你不後悔。

    陶舜欽側眼打量著陸緘,見其眼神清亮,不避不讓,坦然直視自己,看著似是大無畏,自信滿滿,實則內里卻藏著怯意和渴望。這個孩子很怕被拒絕……此時他對于金錢的這種渴望像極了林謹容,陶舜欽由來生出一股親切感,突地笑了︰“你有多少錢?”

    一點光亮從陸緘那雙黑幽幽的眼楮深處慢慢燃起來,越來越亮,他的嘴唇微微有些顫抖,聲音也有些不穩︰“我有百兩黃金。不多,不過可以賺得一點是一點。”

    “哈……”陶舜欽又笑了,百兩黃金,卻拿了二十兩出來買禮物,這孩子果然是個心眼多的。他不是狠心的人,因此他不能拒絕這孩子,他坦然道︰“鳳棠昨日也和我說過你要買賣糧食的事情,若是不遇到你,我也要叫人去請你來相商此事,既是話說開了,你若信我,就把錢給我,盡我最大的力量,替你賺這筆錢。”

    陸緘的臉上總算是露出了些與他實際年齡相符的笑容來,起身對著陶舜欽長長一揖︰“多謝陶家舅舅。日後……”

    陶舜欽手一揚,低聲道︰“不必謝我,這天底下的錢我一個人賺不完,人情是互相做的,誰還沒個難處?日後你若是方便,記得多替我看顧小老七他們我就感激不盡了。”

    陸緘一怔,對著陶舜欽恭敬地深深一揖。

    不是每個人都有林謹容姐弟那樣的福氣,能遇到這樣厚道能干豪爽體貼的舅舅的。林家舅舅們,陸緘自嘲地笑了笑,他們就和林三老爺一樣的,防他如防賊,斥責起來絲毫不留情面;至于他的親母舅,他輕輕嘆了口氣,兒女嫁娶都要找出嫁多年的妹妹哭窮想辦法。

    城西靠近城牆的地方,隔著一條街,是一片普通的民房,院牆低矮,房子也鮮有高大的,難得是清淨,不寬的青石板路被清水沖刷得干干淨淨,沿著巷子往里走,不時可以瞧見低矮的牆頭擺放著一兩盆開得正燦爛的黃的、白的、紅的菊花,花是最過普通不值錢的品種,但在此時此地看上去卻顯得極其賞心悅目。

    從來就忙碌慣了的陶舜欽跟著陸緘漫步走在這寧靜的小巷中,頗有些神清氣爽的悠閑感。小巷深處是顧家的房子,顧家和周圍的民居比起來頗有幾分不同,首先他家的牆頭看不見任何的花花草草;其次早就退了漆色的大門緊緊閉著;再次青石條鋪就的門階竟然干淨得閃著微光。光是站在門口,你就能感受到主人散發出的那種生人勿近的氣息。

    陶舜欽想起陸緘所述——“干淨舒爽,清淨整潔”,由來就有幾分想笑。這顧家早前也是讀書人家,但顧家娘子時運不濟,年少喪夫,靠著一腔剛烈和一手出眾的繡活兒獨立支撐門庭,辛苦養大兩個兒子,大兒子迫于生計丟了讀書一途,給人做賬房謀生養家,因其家貧,二十五六的人了至今尚未成親;小兒子是出名的書痴,小時候撿到一張有字兒的紙片都不會放過,若是看到人家讀書,就痴痴地站在一旁看,若是你答應借書與他,讓他叫你親祖宗都不為過。

    陸緘怎會與這樣的人認識,還結成好友的?陶舜欽看著陸緘正在叩門,略顯單薄的背影略有所思。

    許久,門才開了,一個二十來歲,皮膚蒼白的青年一手握著卷書,低著頭,眼楮幾乎粘在書上,一手按在門上撐著門,看也不看人︰“找誰?”

    這也太投入了,陶舜欽由不得暗嘆了一聲,只見陸緘含笑道︰“顧兄,是我。”

    那青年方才抬起頭來,眯了本來就不大的眼盯著他看了好一歇才算是確定了人︰“回來了?我娘給你們在灶下留了飯。”隨即又眯了眼楮,伸長脖子去看陶舜欽。

    這顧書痴看書眼楮都快看瞎了吧?少字陶舜欽有種沖動,很想伸出兩根手指,替他把上下眼皮子給拉開,好容易忍住了笑道︰“顧小弟,你可還記得我?”

    顧書痴名叫顧儉德,從前顧家大娘替陶家做針線活的時候曾去過陶家,自然也識得陶舜欽,聽了這聲呼喚也不以為然,眯縫著眼楮笑了笑,行禮道︰“原來是陶大老爺,您老來此有何貴干?”突然想起什麼來,臉色就變了,下意識地把手里的書往身後一藏,不滿地看著陸緘︰“陸兄弟,你……”

    陸緘曉得他擔憂什麼,忙笑道︰“放心,我只是來拿點東西,還要在這里住。”

    顧書痴松了口氣,隨口吩咐長壽︰“你自家燒水替你主子招呼客人,我還要看書……”言罷頭也不抬地捧著書徑自進了屋。

    陸緘與陶舜欽相視而笑,陶舜欽隨手指了指顧書痴︰“你怎會認得他的?”

    陸緘微微有些不好意思︰“他也去太明府應試了,眼楮不好,被人捉弄,有人賴他偷書……”

    不必細說就已經明白是怎麼回事。陶舜欽點了點頭,走進陸緘的房間四處打量。不過一張狹窄的床,一張桌,一盞燈,一把凳子而已,家具都不曾上漆,卻被擦洗得干干淨淨,靠牆放著兩只箱籠,箱籠精致,想來是陸緘的行李。果然干淨清淨整潔,舒爽卻未必。

    陸緘也不避他,打開箱籠取出一個包袱,雙手奉上︰“您可要驗驗?”

    陶舜欽笑看著他︰“是否要寫個收條與你?”

    陸緘的臉紅了,輕輕搖頭︰“您怎會瞧得起我這區區百兩黃金?”

    陶舜欽哈哈一笑,下巴往外一擺︰“走,拿上去我家。”

    出了顧家,陶舜欽方道︰“兩筆生意,糧食和香藥,糧食穩賺不賠,但香藥卻是要擔風險,但這個的利潤更大。你是要各做一半呢,還是要只做糧食?”

    陸緘想起林謹容最先說的就是香藥,急著要買的也是香藥,便很肯定地道︰“各做一半。”
作者: 熊大嬸    時間: 2012-9-20 09:00 AM

第105章眼光

    果然很需要錢啊。陶舜欽默了默,微微一笑︰“好。”

    目前為止,他的打算是,香藥要進,必須進。下家他已經考慮好要找誰,這件事他還有另外一種想法。現在陶、林、吳、陸四家都不同程度地被牽扯進來,且陸、吳兩家在榷場上都留有耳線,他這里只要有明顯的大舉動,就根本瞞不住。糧食的事情暫且不提,只香藥此事,因其風險大,利潤大,彼此瞞不過,所以不能吃獨食,得互相通個氣,至于他們預備怎麼辦,最後誰賺誰賠,都怨不得人,為的就是和氣生財。

    陶舜欽打定了主意,回去後就讓陸緘去和吳襄說話,自己叫了陶鳳棠在一旁,親自安排著把消息隱秘地傳遞了出去。林、吳、陸三家中間又有差別待遇。

    按照他的估計,香藥此事,林家是絕不可能參與的,這樣明擺著違律的事情,林家從來不做,這個時候又怎會來參與呢?可不說與說是兩回事,不能平白得罪人,為了事情不泄,這個收信的人選,就只能是林老爺子一人。林老爺子知道厲害,就算不做也不會把事情泄出去壞了其他幾家的事情,更何況這里頭還有林家三房的利益所在。

    而吳家,自不必說,兩家是姻親,來往也緊密,生意上經常聯手,不但香藥的事要說,糧食的事也要說。

    陸家,論起來只是拐彎抹角的親戚關系,沒有林、吳兩家那麼親密和來往密切。陸老爺子為人雖有些鋒芒外露,但陶舜欽向來尊崇和氣生財,凡事愛留余地,所以兩家也沒什麼齟齬,能搭把手的時候通常都會搭把手,表面上是很和氣的。既然瞞不住,就只有合作。當然,糧食的事情不說,全看陸老爺子鼻子靈不靈。

    陶舜欽把身邊最得力的長隨叫來,一字一句地交代清楚了,讓人又重述了一遍,確認無誤方放人走——逐一處理完畢,方問陶鳳棠︰“都看明白了?”

    陶鳳棠輕輕出了一口氣︰“兒子都看明白了。父親這是想和大家一起發財?”

    和大家一起發財,也就是把所有人都拖下水的意思,不過這話好聽。陶舜欽微笑著點頭︰“我常和你說,做人不能太貪,這天下的錢一個人哪兒能賺得完?我們又要弄糧食,又要購香藥,本錢不夠的,我們這里一動,他們必然也要動,三家一旦相爭,不但失了和氣,容易出錯,損失的還是自家錢財。最好就是三家統一定價,圖長遠一點,誰也不吃虧,更不怕誰哄抬價錢,省心省力省錢。將來再有同樣的好事,我們也可以理所當然地插一腳。何樂而不為?”

    動靜皆學問,陶鳳棠認真記下,又問︰“下家是想找梅老大?”

    陶舜欽的眼里就露出幾分滿意來,笑眯眯地看著長子道︰“對,他胃口極大,膽子也肥,行事又穩妥,口又嚴,是最合適的人選。各地缺少香藥也不是一天兩天,不是走一批貨兩批貨就能解決問題的,我想三家聯合,細水長流,把這條線走得穩妥長久一點。”

    所圖不小,和自己當時那種狠狠撈一把,然後就安安心心過兩年安生日子的想法完全不一樣,到底年齡不一樣,見識不同,眼光也不同。陶鳳棠猶豫許久,問道︰“陸家是不說糧食的事了,林家這邊,想來他家不會做香藥,卻會做糧食,父親是要把這個人情留給姑母親自去做?”

    “那是自然。讓你姑母緩兩日再派人去說。”陶舜欽微微一笑,朝陶鳳棠擠擠眼楮︰“至于你母親這里,我要親自去同她討人情,告訴她我已經派人去你外祖家里說了。你去同吳襄和陸緘說我剛才的安排,你再問陸緘一句,糧食的事要不要同他家里人說,他自己把握,我們都按他的意思辦。”這樣一來,基本什麼人情都給陶家做完了。

    陶鳳棠認真想了想,看著陶舜欽笑︰“我很好奇陸緘會怎樣回答。”

    “我猜他一定會說他得了這些好處已經很不好意思,不能再貪心,然後再鄭重謝你。”陶舜欽輕拍兒子的肩頭︰“兒子,慢慢來吧,你任重道遠。”

    時值申正,吳氏忙碌了半日,剛剛閑下來,正歪在美人榻上養精神,就見陶舜欽來了,忙要起身去接他,卻被陶舜欽幾步搶上前來扶住了,心疼地道︰“老夫老妻,你這樣客氣作甚?自己的身子不好就該好好將養著,有什麼事,能丟都丟給鳳卿和她姑母去做。”

    吳氏甜甜一笑︰“這不是半日沒看到你了,歡喜麼?”

    陶舜欽被她逗得一笑,挨著她坐下了,小聲道︰“要和夫人">報喜”然後如此這般地把自己的打算說給吳氏聽了,笑道︰“岳父母、大舅哥他們待我們不薄,有錢大家一起賺。”

    這個男人永遠是這麼體貼周到大方,所以就算是陶氏的事情多,她也從來不嫌煩。吳氏不看重這後頭能給娘家帶來多少好處,她更看重的是陶舜欽對娘家有這份心,和對他妹子比起來同樣的不偏不倚。她輕輕將頭靠在丈夫的肩膀上,嘆道︰“我剛才在想,此生何德何能竟能遇上你,從進陶家門始呵護至今,從未有過委屈。日後我若是先行一步,你可千萬別委屈自己。”

    陶舜欽的臉色突地變了,伸手掩住她的口,嗔怒道︰“好好兒的,你怎地突然說起這個怪話來?我還要給你做八十整壽呢。”

    自己的病自己知道,吳氏有些勉強地笑了笑,轉過話題道︰“這次到底是托了外甥女兒的福,你讓大家都賺錢不要緊,好歹得和主人家說一聲才是。”

    陶舜欽故意瞪圓了眼楮道︰“難道她們還敢有意見?你這個舅母難道不值得她們真心以待?”

    “自然不會,但總歸要去說一聲的。”吳氏明知丈夫故意逗自己開心,心里仍然高興,輕輕掐了他一把,笑道︰“她們待我也夠好了,掏心掏肺,盡力尊敬,說句不知羞的話,這世上,小姑尊敬你我也僅次于尊敬當年的公婆……”

    陶舜欽笑看著妻子,怎麼看怎麼順眼,就是那黃黃的臉兒和眼珠子,也覺得是讓人憐惜可愛,他盡量放柔了聲音道︰“這是你應得的。我就依你,去和她們說一聲。”

    夫妻相依相偎靜坐了片刻,陶鳳卿拿著自己拿捏不下的事情去尋吳氏商量解決,陶舜欽便起身去尋陶氏和林謹容,三言兩語就道明來意,也不提林家是否會參與,只說自己有聯合幾家人,一起細水長流的意思。

    陶氏只念著便宜了林家人和陸家人,林謹容的腦子卻是有片刻的空白,苦心謀算這麼久,最後卻是便宜了所有的人。她也明白,這親親戚戚間本來就夾在一處,就似他們三房無論如何繞不過林家,陶舜欽也繞不過吳家,各有各的考量和難處,她完全理解。另外三家也就罷了,就是這陸家……她心里真的如同咽下一個蒼蠅般的難受,可這個時候真不是顧著惡心的時候。她有正事要想。

    兩件事,她一開始都想走的是相對合法,不用冒太大風險的途徑。糧食是用來年底就可變現錢的,撈一回算一回,香藥則是需要買下存到日後放開買賣之時,再坐地起價的。這樣做的缺陷就是,香藥不能動,相當于這筆錢被閑置起來,是死錢,存放時還要承擔相應的風險和損失。

    而按照陶舜欽的法子,真的把三家人聯合起來,從此打開這條線,這錢就完全變活了,近兩年帶來的好處完全可以看得見。等到開禁別人來販香藥時,他們早就賺得盤滿缽滿,還很容易就能佔了這里的市場。

    但同時,這里面暗含的風險也不小。

    雖說富貴險中求,但林謹容由來就有些害怕,她很怕,很怕因為她的緣故,激發了舅舅的野心,從而害了人。現在這些事情的發生,都是因為她的緣故而發生的偏差,不受她的控制,她無法預料到以後會發生什麼事。她愛錢,但假如因此傷害了最愛的親人,她寧願不要這個錢。

    林謹容的臉漸漸燥熱起來,甚至于她覺得全身都在冒細汗,她微微有些煩躁地理了理衣領,抬眼看著陶舜欽,斟字酌句地道︰“舅舅,這種事情我不懂,之說以和大表哥說這事兒,就是想要大家都好,所以你們怎麼安排怎麼好。我們欠你們太多,無以為報……”

    陶舜欽輕笑著打斷她的話︰“傻了,又說傻話。你母親是我的親妹子,你們是我的親外甥,打斷骨頭還連著筋呢。”

    林謹容低聲道︰“但是我有點怕,這事兒做得大了會不會走漏風聲?會不會扯皮?錢財不能和平安比的。”

    林謹容沒有明說,但陶舜欽明白她的意思,參與的人多了,做的日子長了,很容易走漏風聲。那錢財不能和平安比的話,更是大實話。陶舜欽沉默片刻,決意把自己的打算詳細說給她聽︰“其實聯合這幾家人,並不是要在一處做生意,就是起個統一定價,不惡意抬價壓價,有錢大家賺,相安無事的意思,其他都是各做各的。賠或者賺了,是各人的事情。”見林謹容還是愁眉不展,他便給她吃定心丸︰“你放心,舅舅做事自來穩當,身後擔著這一大家子人呢,不能不小心。”

    這是真的不再把自己當作不懂事的孩子看了她終于得到了舅舅的認同。林謹容激動的同時,忍不住又有濃濃的擔憂,但願舅舅還是和她前生一般,最少在她遇險之前所知都是平安無虞的。



第106章相看(一)

    不管林謹容怎麼想,怎麼擔憂,香藥這事就這樣定了下來。畢竟她只是起了一個送消息,出主意的作用,其他具體操作全要靠著陶舜欽和陶鳳棠去辦,很多地方她不懂,暫時也沒有本事和機會獨立去實現。

    總不能永遠靠人,林謹容試探著問陶舜欽︰“舅舅,日後我們兩邊大概會經常傳遞消息,沒個合適的人怕是不妥,能不能讓我那位族兄跟著您跑跑腿?長長見識?我爹總看他不順眼,他跟著我們日子太難過。”

    雖然來前她就已經打好主意,要設法把林世全留在陶家學本事,但這話也是事實,以她和陶氏目前的情況,的確需要一個可靠得力的人在兩邊來回奔走傳遞消息,並替她們打理一些不好出面的事。但這個人,可以是陶舜欽精心挑選出來的下人長隨,也可以是跟著陶氏嫁到林家的心腹管事。可那些人,都不是她的人,她要的是一種能夠握在手心里的踏實感,目前她就只相信林世全一個人,與其等到陶舜欽或者是陶氏來指定這個人選,不如她搶先說出來。

    陶舜欽看向陶氏,征求陶氏的意見。外甥女兒再有經商的天份,這用人識人的大事兒還得陶氏來做主。

    雖然早前讓林世全跑回平洲去辦事,雖則是新人林世全,但也是因為手邊沒有合適得力的人的緣故,此時真要給年輕稚嫩不曾經過事的林世全這個重要差事,陶氏還是忍不住皺了眉頭︰“他能行麼?他跟著我們的時日不長,年紀又輕,不如鐵槐老到……”

    林謹容忙道︰“鐵管事雖然能干,但您要是突然讓他舍棄了經營那麼多年的莊子來這里,不上不下的,也不知他心里舒坦不?還有,家里那麼多雙眼楮都盯著呢,他要突然跑到這里來,光是應付那些猜疑就夠得應付。不如族兄,他本就是那種情形,大家又都知道爹爹容不下他,留在這里跟著舅舅學本領,經常回去看看留兒和您,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容易掩人耳目。”見陶氏仍然下不了決心,她又加了一把力︰“現在只是我們暫時商量著人選,並不是就要立刻定下來。如果這次族兄的差事辦得好,我覺得可以讓他一試,畢竟大事兒有舅舅掌舵,他要做的只是些小事兒,並妨礙不了什麼。您覺得呢?舅舅?”

    陶舜欽一直在聽她們母女商量,聽到林謹容條條有理地分析利弊,看林謹容的眼神又有些許不同。在他看來,這個孩子在某些方面,已經可以獨擋一面,成為陶氏的有力臂膀。既然她這麼相信林世全,他暫時也沒看出林世全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便暫且順了她的意,于是微微一笑︰“那就等他辦完這趟差事再說吧。果然能用便用起來,假使有朝一日不能用了,棄了也容易得緊。你覺得呢,小妹?”

    陶氏有些猶豫不決地點了頭︰“這孩子看著倒是個老實有良心吃得苦頭的……”她手里的確沒有更合適的人選,罷了,且試試罷,再不濟,還有一個留兒呢,也不怕林世全起反心。

    林謹容輕輕吁了一口氣,終于又解決了一件大事。接下來,就要看林世全怎麼表現了。

    在陶家暗地里四處收購秋糧的同時,吳氏的生辰宴會也熱熱鬧鬧地操辦了起來。可惜運氣不好,前幾日一直都是晴空萬里,秋高氣爽,待到正日子這一天,半夜里突然下了雨。一場秋雨一層涼,天明時分雨雖住了,但天是陰著的,格外有些冷。

    天剛蒙蒙亮,林謹容穿了專為賀壽所做的櫻草色織錦夾襖和珊瑚粉的百褶裙,又特意將陶氏送的寶石流甦禁步配上,梳了雙髻,正要往唇上點些許口脂抬色,陶鳳翔就沖進去,嚷嚷道︰“這天兒可真是,還沒立冬就這麼冷。好不好的半夜下什麼雨?園子里都積了水,一個下午都要坐在屋里了。”又叫身後的丫頭可兒捧水精碗上來給林謹容挑花︰“選朵你喜歡的花兒戴。”

    水精碗里用清水養著幾朵開得正艷的花,有木芙蓉、珍珠月季兩種,顏色則是深深淺淺不同的粉紅、黃色,色彩喜慶,看著挺賞心悅目的。林謹容並不探手去取,先瞧陶鳳翔的扮相。

    陶鳳翔今日穿一身淺粉色的錦緞襖裙,系了紫色的腰帶,配的碎米珠禁步,雙髻上插戴了新鮮的粉芙蓉,薄薄上了些脂粉,豆蔻少女的粉嫩嬌美一展無遺。

    她既已取了木芙蓉,自己便取珍珠月季就好。林謹容取了黃色的珍珠月季,請陶鳳翔幫自己插戴,笑道︰“三表姐今日可真打扮得好看。”

    陶鳳翔的臉微微一紅,道︰“我姐姐打扮得更好看呢。”

    陶鳳翔才定了親沒多久,男家必要上門恭賀的,林謹容錯眼瞧著她的樣子,便笑道︰“咦,我怎地覺得有些人今日看著好似有些羞?”

    話音未落,就被陶鳳翔捏了耳朵惡狠狠地威脅︰“你說誰?”

    林謹容忙護著耳朵苦笑道︰“我看錯了。”

    “哼哼……”陶鳳翔依依不舍地收回手,似很為不曾擰下去而惋惜︰“你算說對了,今日的確有人會很羞。”

    林謹容自象牙小盒里挖了一點口脂,對著鏡子仔細涂上唇瓣,看著自家的容色喜慶了幾分,方道︰“誰?”

    陶鳳翔卻又不說,拿捏著架子要給她施點脂粉,林謹容堅決不許︰“我年紀還小呢,打扮得太過要被人笑的。”涂口脂還是為了吳氏,否則她都不想用。

    陶鳳翔便刮著臉嘲笑她︰“還小呢?馬上也是要說親的人了,還扮小。笑我?看你躲得過幾年?”

    林謹容不期然被她說中心事,臉就熱了,微微提高聲音道︰“表姐為甚突然說這個?”

    陶鳳翔見她臉紅了,表情僵硬,記得她臉皮一向很薄,便不再招惹她,收了笑容正色道︰“不逗你玩了。和你說正經的,我見姑母和我母親在請托人在替你看婚事呢,想不想知道是什麼樣的人家?”

    林謹容的眉頭緊緊蹙起又漸漸松開,微微笑了︰“你又來詐我,我才不上當。”

    陶鳳翔急了︰“我怎麼又詐你了?我親耳聽我母親和父親說的,說是也不要什麼進士,就要寬厚能干,家里富裕,兄弟少的……”

    “這樣的話會當著你說?”林謹容臉上的笑容越發明顯︰“我不信。”

    陶鳳翔怎能告訴她自己是偷聽來的?只拉她起來︰“臭丫頭,你不信就等著瞧。有另一件大事,剛才我先去給我母親磕頭賀壽,聽她和姑母說,範家和孫家的姑娘都要來做客,正好相看。你知道她們是誰的吧?少字”

    林謹容輕輕點頭︰“知道。我還以為我母親會另外找機會去相看呢。”

    陶鳳翔得意洋洋地逗她︰“說起這個,你這個小孩子就不懂了,哪有這樣的場合相看更合適的?若是單獨去相看,滿意也就罷了,不滿意,還得給她彩緞壓驚,遇到那起不講理的人家,還要得罪人。”

    林謹容便動起了心思︰“表姐和我說說,這兩個姑娘你可認得?就怕去個厲害嫂嫂,弄得家宅不安……”

    “孫家姑娘我見過,挺大方和氣的,範家姑娘從沒見過,聽聞名聲倒不錯,但具體情形就不知道啦……”

    二人到了吳氏房里,時辰尚早,客人尚未進門,吳氏跟前全是自家人,林謹容奉上自己繡的枕屏,又行大禮賀壽,吃了長壽面,陪著端坐屋里說笑。

    雖然天氣不好,卻半點不影響吳氏的心情,和眾人又說又笑的,興致勃勃地翻看眾人送的壽禮,不時打趣上小輩們一兩句,逗得每個人都端著一張笑臉。

    待到巳時,便有客人逐漸上門。因著陶舜欽做生意肯留情面的緣故,上門做客的除了清州城中有頭臉的人家以外,還有些平日里結交下的各色人等。客人來得不少,陶氏少不得幫著陶鳳卿接待上了點年紀的女客們,林謹容則跟著陶鳳翔招呼年齡差不多的小姑娘們。

    見陶鳳翔熟稔地招呼著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小姑娘們,客氣話好聽話一連串地從嘴里蹦出來,林謹容由不得羨慕道︰“你平日里都有這麼多朋友啊?你們都玩些什麼?”那可比她自由多了。

    陶鳳翔笑道︰“怎麼可能?好些人我都是第一次見。不過是平日里出門多,見得多了,就學會了。”話音未落,就忙忙地同林謹容低聲道︰“孫家姑嫂兩個來了。你仔細看著。”于是朝著兩個女子迎了上去,笑著誇贊當頭那個作了婦人打扮,臉型豐滿卻一臉嚴肅,約莫二十五六的女子道︰“孫太太,您這身衣服顏色真好看。”

    孫太太略顯刻板的臉上就露出些許笑容來,自謙道︰“就是這平洲城里買的,最是普通不過,入不得眼。”

    陶鳳翔笑眯眯地道︰“您太過自謙啦,這顏色最配您不過的。”雙手拉住了孫太太身後的女子,甜甜地道︰“孫姐姐,好久不見你。你這衣服上繡的花兒是你自己繡的吧?少字做得真好。”

    林謹容立在一旁,認真朝孫家姑娘看過去。
作者: 熊大嬸    時間: 2012-9-20 09:01 AM

第107章相看(二)

孫家姑娘一襲藕荷色繡銀線荷花紋邊的衣裙,長發梳作年輕女子經常梳的同心髻,插了幾朵珠花並一枝玉流甦,那枝玉流甦卻又特別,上首用紅玉琢成一尾昂首翹尾的小鯉魚,下頭墜著幾串晶瑩的白玉碎珠,薄施脂粉,皮膚很白,彎眉柳葉眼,表情恬淡,說不上有多美,但也是端莊大方,看得出是精心裝扮過的。

    孫姑娘輕輕柔柔地回答陶鳳翔的誇贊︰“三姑娘到了我這個年紀,繡得比我還要好。”

    孫太太回頭看著小姑語氣溫和表情卻嚴肅地道︰“好了,我們先進去和陶太太見禮吧,就不要耽擱三姑娘了。”

    孫姑娘也就和陶鳳翔告辭,跟在嫂嫂的身後進了廳堂。

    陶鳳翔回頭道︰“阿容,你看清楚了麼?覺得怎樣?看到她那枝流甦釵沒有?上頭那尾紅玉鯉魚很特別吧?少字她閨名叫紅鯉。”

    以這枝分明是特意打造的釵子看來,孫姑娘的妝奩未必就能微薄到哪里去,最起碼,配林亦之也是配得起的。林謹容不由微微一笑︰“看著挺不錯的,就似孫太太的性情有些嚴厲。”不過驚鴻一瞥,其實看得不算清楚。好多人,第一眼看去很好,實際接觸下來未必如此。可又能如何?除非是知根知底的世交或是親戚,否則就像撞大運,再不滿意也只能怨自己運氣不好而已。

    陶鳳翔悄聲道︰“你說對了,孫家人口不旺,老太太很早就過世,這位年輕太太一進門就當了家,照顧公公、小姑、小叔一家子,年紀輕輕一大堆事兒,你說她能不嚴厲麼?”

    林謹容不由輕輕嘆了口氣,就算是孫姑娘人真不錯,但年紀比林亦之大了兩歲,又是父母早亡,長嫂當家,在許多人眼里都不是良配。要定下她,哪怕妝奩豐厚,陶氏只怕也會受到很多詬病,實是有些難。不管了,反正不要範氏進門,其他又再說。

    又折騰幾回,總算是聽陶鳳翔說是範家來了,範太太是一個四十多歲的臃腫婦人,穿著金泥衫子青裙子,戴著一頂花冠,笑得猶如彌勒佛一般,領著個半垂著頭,穿粉綠衫子,年齡和林謹容差不多大小的姑娘,由兩三個丫頭婆子簇擁著過來。不待陶鳳翔開口,範太太就已經笑道︰“三姑娘,許久不見,你就已經成了大姑娘啦。”口氣熟稔親切,眼楮不露痕跡地在林謹容身上掃了一遍,連帶著給了林謹容一個和氣的微笑。

    林謹容回了範太太一個笑,目光落在她身後的範氏身上。此刻的範氏,尚且還不曾完全長開,個頭有些瘦小,頭發梳成雙髻,髻上分別插戴了兩股款式普通的小金釵並珠花。粉綠色的衣裙雖是簇新的,臉上卻脂粉不施,眉清目秀,表情沉默而恭順,還略帶著幾分羞怯,跟在範太太的身後,幾乎目不斜視。看著又老實,又恭順,又樸素。

    好個會裝的小姑娘。林謹容微微冷笑,朝陶鳳翔使了個眼色,覷了空子跟進去看熱鬧。

    屋子里一大群婦人正說得熱鬧,有和陶氏相識的,正拉著陶氏敘舊,其余不認識的,也由吳氏介紹著給陶氏認識。陶氏一邊同人說話,眼楮時不時地偷偷往孫家姑嫂身上溜。

    孫家姑嫂也在和相熟的人打招呼,有兩個年輕媳婦正拉著孫紅鯉打量她身上的衣裙,贊她的女紅,又贊她頭上的那枝玉流甦釵子雅致特別。孫紅鯉淺淺淡淡地笑著,輕柔有禮地回答眾人的話,人緣兒看上去還挺不錯的。孫太太仍然是那副不苟言笑的樣子,和人說話的同時也在偷偷打量陶氏。

    雖不曾挑明,還在觀望中,但彼此心中也算是有些數的,兩人的目光不經意間對上,一時都有些尷尬。孫太太直勾勾地看著陶氏,陶氏有些不喜,但還是有禮地朝她點了點頭,微微一笑。孫太太也笑了,但眼神卻不曾從陶氏身上收回,順理成章地上下仔細打量了一回。

    陶氏心想,是我家挑兒媳婦呢,可不是你家挑人,這樣來回地打量,是想怎麼著?當下就有幾分不高興。但她的注意力很快就被剛進來的範家母女二人給吸引住了,範太太不是她關注的對象,範太太身邊的範姑娘才是。眼看著範姑娘頭也不抬,目不斜視,老實恭順,羞羞怯怯,沉默寡言,脂粉不施的樣子,由來就有幾分滿意。庶女配庶子,這才對嘛。

    林謹容看陶氏那眼神,由來就有幾分著慌。她知道陶氏的心理,或者說是多數正房的普遍心理。就認為,庶子就該配個庶女,最好還是配個家世過得去,本人卻不得寵,為人老實的庶女,才翻不起浪花。看看這兩個人選,孫紅鯉是嫡女,家境也殷實,看她姑嫂的模樣,也是心高好強的,若非父母雙失,年紀又大了,被人嫌棄,根本不可能嫁個還不見前程的庶子去受氣;而範姑娘,長期在嫡母手下討生活,看這個怯懦沉默柔順羞怯的樣子(盡管是裝出來的),怎麼都似更好拿捏一些。

    不得不說,範太太感同身受,對于陶氏這樣替庶子挑兒媳的心理拿捏得很準確,覷了陶氏一眼後,裝作不認識,看著陶家的丫頭奉上茶來,坐著不動,由著範姑娘起身親手接了,又恭恭敬敬地雙手奉上,方才淡淡地接了,悠然飲了一口。眾人見了,不由都有幾分同情範姑娘,到了婚嫁年齡才第一次帶出來,卻是這樣的光景。卻見範姑娘面色如常,待到範太太飲完茶,又上前接了放好,也不坐,就靜靜站在範太太身邊。直到範太太開口,方才挨著範太太規規矩矩地坐了,進退如常,禮儀得當。

    看到此,眾人即便腹誹範太太凶惡如母老虎,卻也不得不佩服她的規矩拿得嚴,拿得正,由不得都要想,若是自家屋里的人和庶子庶女們都如此乖巧聽話,可不是省了許多心?

    林謹容再看陶氏,只見陶氏眼里又有幾分肯了,眼角都不瞟孫家姑嫂了,不由就暗自嘆了口氣,也難怪當年大伯母周氏會選這範氏,老太太想也不想就答應了,未必就是不安好心,想要三房婆媳不和,斗得你死我活。現在粗粗看來,範姑娘無論家世和身份性情都比孫紅鯉更適合林亦之。但這個人是堅決進不得林家門的,那陰郁險惡的性子就夠人喝一壺,林謹容苦思冥想,要怎麼才能順理成章地破壞了這樁婚事。她不想鬧大,只要陶氏別看上範姑娘就成了。

    不多時,客人到齊,吳氏引領著眾人往外登樓看戲,除去陶鳳卿仍然不得閑以外,眾人都入了座。吳氏有意安排,讓範家太太和陶氏一桌,孫家姑嫂則和林謹容、範姑娘等坐在隔壁一桌上。

    林謹容豎起耳朵聽著,範太太順理成章地和陶氏搭上了話,不露痕跡地吹捧上了陶氏,專揀陶氏喜歡的話來說,陶氏被她逗得眉開眼笑的,連說她有意思。兩個人說著說著,頭就湊到了一處,幾番眼神還飄到了範姑娘的身上。

    孫家姑嫂似是明白了什麼,孫紅鯉的臉色被脂粉蓋了,又是垂著眸子的,並看不出什麼異樣來,孫太太的眼里卻是閃過一絲羞惱,看向陶氏的眼神就有幾分不高興,卻又出于某種迫不得已的原因,生生咽了下去,便恨恨瞪了範氏母女一眼,氣悶地磕起了瓜子。

    範姑娘的座位剛好挨著林謹容,半垂著眼,也不怎麼吃東西,那模樣兒卻也不是看戲看得入了迷的樣子。

    你就裝木訥和老實吧東西都吃不下去,是怕婚事不成呢?林謹容撐著下巴想了想,端起面前盛放桂圓的碟子微笑著遞過去給孫紅鯉姑嫂︰“孫太太和孫姑娘吃果子。”袖子不經意地一帶,把面前的茶杯撞翻,茶杯咕嚕咕嚕轉了兩下,終是倒下,茶水灑了範姑娘一身。

    範姑娘木訥的臉上終于透出一絲驚慌來,手忙腳亂地起身抖茶水,她身後的婆子忙掏出帕子來給她擦衣裙,然那衣料太粉嫩,轉瞬之間就已經被茶水給浸透,眼看著是穿不了啦。

    不遠處陶鳳翔也朝林謹容翹了翹手指,表示她變壞了。林謹容不理陶鳳翔,臉上露出驚愕的樣子,呆了一會兒,方才真誠地道歉︰“對不住,這位姐姐,我不是故意的。都是我的不是,我賠你一套衣裙好麼?”邊說邊拿了自家的帕子去給範姑娘擦拭,眼楮卻是看著孫家姑嫂的。

    但見孫太太眼里閃過一絲嘲笑,微微不屑地抬眼看著別處,孫紅鯉垂著眼,問丫頭要了帕子,默默擦拭著桌上橫流的茶水,配合著丫頭把桌面給收拾干淨了。

    範姑娘盯著自己新衣服上的茶漬,眼圈兒有些發紅,怯怯地看了範太太一眼,干干的道︰“沒事兒。”

    那邊範太太和陶氏已經注意到了這里的小騷動,範太太臉上一團和氣看不出什麼來,陶氏卻是警告地瞪了林謹容一眼。林謹容一臉的無辜,拉著範姑娘起身過去同陶氏賠笑道︰“娘,我粗手笨腳的,把這位姐姐的衣裙給弄髒了,我們身量差不多,恰好我有一套沒穿過的新衣裳,我賠給這位姐姐好不好?”



第108章弱點

自家女兒把人家的衣裙給弄髒了,陶氏怎能說不行?她雖然和範太太說得還算投入,眼楮卻沒放過這一桌,林謹容起身勸孫家姑嫂吃果子,帶翻茶水潑了範姑娘一身,她都看得清清楚楚,心中猜到林謹容大概是不喜歡這範姑娘,當下便訓斥林謹容︰“毛手毛腳的,快去快回。”

    範太太雲淡風輕地道︰“這麼客氣做什麼?不就是一套衣裙麼?五兒出門也是備得有的,煩勞四姑娘領她下去換了就是。”

    沒有名字,只以排行稱呼的範姑娘範五兒看著範太太不動彈,欲言又止,無限為難。

    林謹容微微眯了眼看笑話似地看著這對裝模作樣的母女。

    本來一般有頭臉的人家,女眷們出門做客,總會另帶一套備用的衫裙,以便應對意外。可她卻賭範太太不會給範姑娘準備多余的好的衫裙——當年範氏陪嫁的妝奩看著勉強過得去,好似剛好能和林家送去的聘財相當,但其實妝奩里頭看似琳瑯滿目的首飾卻大多數都是徒有其表,只在外頭包了一層金或者銀,里頭包的是銀、銅甚至有鉛,布匹錦緞更是不用說,顏色陳舊到了極點。所以範氏特別小氣,甚至于想方設法地鑽空子克扣下人的吃穿用度,從林三老爺那里挖錢,和她借錢,還打過陶氏妝奩的主意。

    範太太如此小氣,都能借著給庶女操辦婚事而從中牟利賺錢了,又怎會在庶女身上浪費錢財?看看範姑娘對身上這套衣裙的愛惜度,就知其平日里並沒有這樣的好衣裳穿。今日範姑娘就算是備了衣裙,也必是舊的,肯定不敢穿出來打範太太的臉。

    果然範太太的眉毛漸漸挑了起來,看著範五兒道︰“怎麼了?”聲音不高,里頭暗含的威壓卻一點都不少。

    範五兒紅了眼圈,使勁兒絞著裙帶,無限羞窘︰“母親,出門匆忙,女兒忘帶備用的衣裙了……”不管她是忘記帶還是沒有帶的,反正都是她的錯就是了。

    于是範太太十分驚愕,卻又十分羞窘地同陶氏道︰“看看我這個糊涂姑娘……連這種事都會忘了,是我沒教好。”

    範五兒的眼淚幾乎要流下來,陶氏忙朝林謹容使眼色,示意她帶範五兒下去,打圓場道︰“小姑娘都是這樣的,您看我家這個還不是毛手毛腳的,她污了五姑娘的衣裙,就該讓她賠一套。”然後叮囑林謹容︰“好好選一套漂亮的新衣服賠給你範家姐姐,看你,把人都給弄得要哭了。”

    人家大喜的日子,你哭什麼哭?範太太瞅了範五兒一眼,範五兒的眼淚變戲法似地收了回去,迅速換了一張含羞帶笑的臉對著陶氏行禮道謝︰“其實不完全是妹妹的錯,我也在發呆……”

    林謹容覺得她這句話就和端茶賠禮那日陸雲的話有異曲同工之妙,由來又更添了幾分厭惡不喜。當下搶著道︰“是我的錯,是我的錯,姐姐就不要包庇我了。”

    範五兒怔怔地看著林謹容,卻只看到林謹容誇張的笑臉和一雙亮晶晶的眼楮。

    “要什麼漂亮的新衣服?隨便揀套舊衣服就好。”範太太沒再說什麼,只命身後的婆子跟去伺候好範五兒。

    陶鳳翔挑起一邊眉毛探詢地看向林謹容,問她葫蘆里賣的什麼藥?又擠了擠眼楮,示意她別太過分。

    林謹容甜甜的笑著,領了範五兒下了樓,笑道︰“範家姐姐,這里離我住的地方不近,只有煩勞你多走走了。”

    範五兒的眼神匆忙從林謹容腰間掛著的寶石流甦禁步收了回來,斂了神色道︰“不干事,不干事。”

    林謹容也就親熱地和她東拉西扯,領她到了自己住的地方,命荔枝開了自己裝著最新最好衣裳的箱子,笑道︰“這里都是新做的衣裳,都挺適合姐姐穿的,不知姐姐喜歡那一套?”不等範五兒開口,就提起一套袖口領口都用金線繡了花的嫩綠錦緞衣裙在她身上比劃︰“這套不錯,顏色和姐姐剛才那套差不多,最是襯托姐姐的膚色。這料子,聽說是從京城販來的。”

    範五兒年紀到底還小,眼里情不自禁地露出幾分渴求和動心來,卻還記得搖頭拒絕︰“多謝妹妹了,這身衣服太貴重,我不能要。”

    林謹容假裝很有錢很大方︰“沒有關系呀,我還有多的。今日我害得你委屈了,都是我的不是,只要你不和我計較,怎麼都可以。”

    範五兒堅決搖頭︰“不行,不行。”

    “姐姐家教真好。”林謹容微微一笑,又翻出一套領邊袖邊用銀線繡的緗色織錦襖裙來:“這個吧?少字”

    為什麼她就有這麼多漂亮值錢的衣服?範五兒的神情簡直是憂郁了,搖頭都顯得有些有氣無力︰“謝謝妹妹的好意,還是太貴重。”

    “這個也不好呀?”林謹容低頭想了想,命神色頗有幾分不滿和不解的荔枝打開另外一只箱子,取出一套天藍色的暗紋緞子夾衣夾裙,提著在範五兒身上比劃︰“這個合適呀,也素淨,也不新,我穿過一次的,姐姐要不嫌棄就穿這個吧。”

    這料子看著似不起眼,可卻是吳氏給的,真正從京里來的料子,不多,只夠林謹音和林謹容姐妹">二人各做了一套,此番故意帶來青州做客,林謹容才穿了一次而已。荔枝肉痛之極,大急,嘴唇嚅動了幾次,都被林謹容惡狠狠地一眼瞪過去,只得悻悻地閉了嘴,板著臉不說話。

    範五兒看著林謹容滿箱子的衣服,都是錦緞絲綢,這套果然是最普通的,又穿過一次的,就有些不當回事了。再看荔枝還一副氣哼哼非常不滿,好似看不起自己的樣子,心里也有些不服和生氣,暗想這套衣裙雖然漂亮,但也和自己身上穿的價值差不多,自己的衣裙被茶水污了,就算是洗干淨也是毀了色,難道賠自己還不該麼?也就“勉為其難”的接了,口里卻客氣道︰“我回去後就洗干淨了送回來給妹妹。”

    林謹容淡笑著搖頭︰“不用,算我賠姐姐的,姐姐要送回來是打我臉還是怎麼地?你就是送回來我也不會要的。”

    範五兒口里客氣著,卻曉得林謹容不是說笑,這套衣裙是真的不會再要了,心中由不得有幾分竊喜。便開開心心地由著家里的婆子和荔枝幫忙換上了,強忍著喜悅和雀躍,淡定地給林謹容行禮道謝。

    林謹容一把扶住她︰“還有一條腰帶呢。”不看荔枝的眼神,從箱子下面取出約有巴掌寬的一條墨藍色腰帶來給範五兒系上,拍著手笑︰“這樣才是一套。”

    範五兒低頭一看那腰帶,不由抽了一口氣,腰帶是普通織錦,但在正前方,卻用銀線繡了一朵牡丹,牡丹的花蕊全是碎米珠子。原來這套衣服貴重的是這條腰帶,她下意識地覺得不妥,要取下還林謹容,卻被林謹容按住,林謹容抬眼看著她,似笑非笑地道︰“姐姐是要和我生分麼?這不是真珠子,這銀線也不是真的,只是看著好看而已。”

    範五兒拿不準,回頭看著自家的婆子,那婆子眯了眼看,看不出個所以然來,又不好湊近了去瞧,便賠笑道︰“林姑娘,這衣服太貴重……”

    “當真不是什麼值錢的。否則以我這個年齡,就算是長輩寵得過分,也不敢隨便拿了送人。”林謹容笑著︰“姐姐要實在是覺得不好,那就回去後再還我腰帶吧。我娘才說了,讓我給你挑一套好看的衣裙,今日就用了好麼?不要害我被我娘罵啦。”遞了鏡子過去︰“姐姐看,多好看?”

    範五兒委實是愛極了這套衣裙,比她從前穿用的所有衣裙都要來得精致,最要命的是,她突然發現,這個顏色,比其他所有的顏色都更襯托她的容色。穿上這套衣裙後,她覺得自己看上去也不比高貴的嫡女們差,這衣裙給了她一種從未有過的自信和喜悅。她掙扎著,猶豫地點了點頭。

    林謹容喜悅地打量著範五兒。範五兒的個頭本就沒有她的高,這套衣裙做的時候又是故意放大了些的,穿在範五兒身上其實顯得有些大了,但範五兒果然是很適合這顏色。

    範家那婆子見衣裳換好了,問荔枝要了個包袱皮將範五兒換下的衣裙裝好,催著範五兒往前頭去。林謹容也不耽擱,熱情地將範五兒送回了戲樓。

    範五兒竊喜著,害羞著,有些忐忑地上前去給陶氏道謝,範太太的目光落在範五兒的衣裙上,又落在那腰帶上,詫異地看了看林謹容,又抬眼去看那婆子,那婆子貼在她耳邊輕聲說了幾句,範太太也就不當回事,繼續和陶氏說話。

    陶氏卻不同了,眼神隨時在範五兒身上來回掃蕩,又探詢地看向林謹容,林謹容無可奈何地朝她一笑,委屈地輕輕搖了搖頭。陶氏便使龔媽媽來問,林謹容小聲道︰“她挑的,說了是借,我有什麼辦法?”

    借?拿去了還能再要回來?自己和幾個兒女都根本不穿旁人穿過的衫子,這衣服相當于便宜範五兒了。陶氏心里頓時一大個疙瘩,酸溜溜的,好比自家孩子最貴最好的玩具給旁家的人給搶去了,由不得嫌棄這範五兒太沒眼色,隨便挑一套差不多的也就算了,怎麼能這樣呢?眼皮子真淺。出門不帶衣服,又挑人家的貴重衣服穿,是窮怕了吧?少字這樣子將來進了門還得了?
作者: 熊大嬸    時間: 2012-9-20 09:23 AM

第109章換得

    範五兒回了座,孫太太的眼楮在範五兒的衣服上來回看了一遍,突然抿唇諷刺一笑,將帕子擦了擦口,看了孫紅鯉一眼,姑嫂二人起身去與吳氏告別。

    “時辰尚早,正席未開,再玩一會子,吃過飯再走罷?”吳氏很惋惜,在她看來,孫家怎麼都比範家好。範家饒是在範太太的手段下不曾出過什麼亂子和丑聞,但內宅絕對干淨不了,亂七八糟地方出來的人,心思能少得了麼?陶氏那個性子,禁得住幾次算計?可這選兒媳婦猶如選自己穿的衣服一樣,不喜歡就是不喜歡,實在勸不來。

    孫太太淡淡地道︰“謝您好意了,我家里還有事情等我回去處理呢。”她怨不得吳氏讓小姑以這樣的方式給人相看,畢竟孫紅鯉情況特殊,若是真正上門相看卻看不中,被壓驚了,傳出去就更不利。

    孫紅鯉低著頭不說話,臉上卻是忍不住地露出了幾分委屈。本來已經出于無奈自降身份,若是範五兒當真出類拔萃,她也不說了,可分明是這樣一個人,這樣一家人……被這樣的人給比下去,由不得她不委屈。旁人不知道,她心里卻知道,再坐下去都覺得那張臉火辣辣的疼。

    吳氏見留不住,心想反正也沒說破,還有轉圜的余地,不如趁早放人,省得到了後頭又出什麼事,把人給徹底得罪了,那才是不妥當。于是抱歉地起身送客,親自把人給送到了樓梯口,歉意表現得十足。

    孫太太心里的郁氣總算是略略去了些兒,下了樓,回過頭去看著戲樓低聲罵道︰“呸還以為就算是庶子,陶家的女兒也不至于失了體統到什麼地步,今日看著卻是個目光短淺的,你該慶幸你沒被看中,她那個女兒也不是個善茬。”說著心里又煩躁起來。這小姑到了年齡總也不能出嫁,耽擱著下頭的小叔也不能議親,又不是家貧沒奈何,偏偏這樣尷尬,旁人還不知要怎麼說她的難聽話呢。

    孫紅鯉紅了眼圈,勉強笑道︰“嫂嫂,都是我拖累了你。”

    孫太太的臉板著,沒好氣地道︰“運氣不好怪得誰。”

    林謹容遠遠立在窗邊,目送著孫家姑嫂的背影,輕輕嘆了口氣。她不知孫紅鯉真正的性格怎樣,但最起碼這姑嫂二人不缺錢,也懂得廉恥,這就比範五兒好許多。哪怕就是去了天天和陶氏置氣,一個看不順眼一個呢,也比家里藏著個賊,經常背里下暗手更讓人放心。

    陶鳳翔靠過來,扶住她的肩頭小聲道︰“老實交代,你都干什麼好事了?”

    林謹容眨了眨眼︰“你都看見的啊。我弄髒了她的新衣服,然後我就賠了她一套。”那套衣服就算是給範五兒壓驚的吧。

    陶鳳翔斜瞟著她︰“你好老實啊……平日里看不出來,真正蔫壞。”

    林謹容不承認︰“話不好亂說的,我還要怎樣做得好呀。”

    話音未落,腰間的軟肉就被陶鳳翔狠狠捏住,陶鳳翔咬著牙低聲威脅︰“叫你裝你也只好暫時哄騙一下姑母,範五兒不識貨你也不識貨?你要不拿出來給她挑,她會挑得著那個?只可惜,孫家姐姐還是走了。”

    林謹容也就不再裝下去,無奈嘆氣︰“那我又能有什麼辦法?我又做不得主。”

    陶鳳翔奇怪道︰“說來,你為何這樣討厭範五兒?”

    林謹容毫不猶豫地道︰“我覺得她忒小家子氣,很陰險,很會裝。你看範太太那麼厲害,笑里藏刀,她能不學會?你覺得我娘應付得來麼?那豈不是家無寧日了?”這話雖是她隨口說來,卻也不曾冤枉了範五兒。

    “妹妹,這會兒看著真正陰險的人是你,不動聲色就黑了人一把。”陶鳳翔嘆了口氣︰“罷了,有些人見第一眼就不喜歡的,我也不喜歡範五兒,總覺得她那雙眼楮賊亮賊亮,藏在睫毛下轉來轉去,和老鼠似的。”

    那本來就是一只老鼠,林謹容總算是找到了知音,因見範太太還在同陶氏不停說話,陶氏至少還願意應付著,便湊在陶鳳翔耳邊道︰“不知範家前面嫁出去的庶出女兒妝奩可豐厚?”陶氏更看重兒媳好不好拿捏,但林三老爺絕對看重長媳的妝奩是否豐厚。若是陶氏要非得定下範五兒,少不得要請林三老爺來阻止。

    陶鳳翔笑道︰“範太太出了名的不吃虧。”一般女方的妝奩都要比男方的聘財高,但在範太太這里卻根本沒有這回事,兒子娶親要求女方多給妝奩,女兒出嫁卻是來多少送多少,當然嫡女除外。但也沒人能說得起範太太,範老爺生了那麼多的女兒,能像像樣樣地打發出門去就算對得起人了。

    林謹容哂笑,範家的庶女們只怕都是如同範五兒一樣的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罷。在家被嫡母算計,把真的換成假的,出去就算計別人,把假的換成真的。正想著,忽聽得樓上樓下一片安靜。

    二人回頭,只見對面戲台上的伎人團團作揖︰“陶大老爺和太太賞了小人的臉,小人不勝感激,為了博恩主一笑,小的要變個戲法兒給眾位貴客看,若是變得好,眾位貴客就賞個好,若是變得不好……”那人抬眼望天,問天上︰“會變得不好麼?”

    一個少女清脆俏皮地道︰“不會啦”聲音也不知是從哪里傳出來的,眾人四處看去,竟找不到人。

    那伎人對著眾人笑︰“天上的仙女兒說不會。今兒陶太太壽辰,待我問她能不能送我兩個蟠桃給太太賀壽?”

    卻聽先前那女聲猶豫著道︰“好是好,但王母的蟠桃怎能隨便送人,你們座里有個下凡的文曲星,王母最喜歡他寫的字兒,讓他寫個字來換罷。”

    那伎人便為難了︰“大姐">,你這不是為難小人麼?這滿眼的富貴,小人眼花,怎知誰是文曲星?”

    那女聲道︰“你真笨呀太明府的解元不是麼?”

    那伎人眨了眨眼,大叫道︰“是啊,我果然笨”然後對著吳襄躬身行禮︰“請文曲星給小的寫個字兒唄,不然這戲法兒沒法子變下去了。”

    眾人一陣大笑,把吳襄推了出去,吳襄也不推辭,笑著對眾人團團作揖︰“這是故意拿小生來逗大伙兒樂和呢,罷了,腆著臉寫一個孝敬姑母,獻丑了”意氣風發地在灑金紅紙上揮筆寫下一個“壽”字,仰頭望著天上道︰“天上的仙女姐姐,你看這個壽字可換得你的蟠桃?”

    只聽那女聲笑道︰“換得,換得”

    眾人哄堂大笑,吳氏的眼楮都笑彎了,帶著幾分驕傲罵道︰“不知誰出的餿主意,竟然把這孩子捧成這個樣子”

    眾婦人便笑道︰“平洲有名的神童,不是文曲星下凡是什麼?您有這樣的佷兒,真是福氣。”

    那伎人將那壽字高高舉起給眾人看,眾人都贊好,吳襄微笑著,邁著四方步穩穩下了戲台,頎長的身材配著雪青色的衫子,一舉一動自信而風流。

    陶鳳翔欣賞地看著他,忍不住和林謹容咬耳朵︰“看看他那狂樣兒”

    林謹容微笑不語。吳襄是有狂的資本,這種狂,並不是故意為之,而是一種自然而然的流露。就算是原來的異想天開被證明是異想天開,也不阻礙她欣賞吳襄的才情,平洲第一才子,吳襄當得起。

    一片催促聲中,那伎人將吳襄那個壽字望天一拋,高聲叫道︰“仙女大姐">,你結好了。”

    那壽字莫名不見的同時,女聲清脆地應了一聲︰“蟠桃來也接著”

    那伎人上躥下跳地滿台子奔跑一回,也不知怎麼變的,突地就捧出一個漆盤來,揭去漆盤上的紅綢,露出兩個碗口大的壽桃。“太太長命百歲”那伎人吆喝一聲,含笑單膝跪在台上向著吳氏獻壽。

    眾人齊齊爆發出一陣叫好聲,陶舜欽中氣十足的聲音從樓下傳來︰“賞重賞”氣氛到此進入了高潮。

    有人去把壽桃端上來,經由宋媽媽親自端到吳氏面前,眾婦人紛紛上前去看,但見那壽桃是真的新鮮桃子,個頭兒比尋常桃子大得許多,粉嫩嫩的,還散發著桃香味兒,便紛紛稱贊,猜那伎人是怎麼變出來的,又問吳氏這伎人是從哪里請來的,有孩子甚至喊著要求再變一次。

    “也不知他們是從哪里請來的人,我事先都不知道。”吳氏的眼楮微微有些濕潤,輕輕撫摸那兩只桃子,笑道︰“賞,重賞”

    宋媽媽便走過去,大聲喊道︰“太太賞重賞”

    林謹容回頭看著吳氏,心里一陣翻江倒海。吳氏無疑是她所見過的最幸福的女人,沒有之一。眼角掃過陶氏,但見陶氏痴痴地看著那個桃子,眼神黯淡。再看場中其他婦人,臉上或多或少都有幾分心事的痕跡。

    陶鳳翔低聲道︰“我爹待我娘真是太好了。”不知想到了什麼,臉上飛起一層薄紅,抬眼看著窗外的樹,就發起了呆,小兒女情態畢露。

    林謹容由不得的想,真心未必換得真心,這一生,她再不會犯傻,誰也別想再欺負她,拿捏她。



第110章嫌棄

    天色漸黑,客人漸漸散去,送走最後一名女客,吳氏由兩個女兒扶了回房,明明疲倦不堪,偏來還興致極高,熱烈地和陶氏討論︰“也不知那女子藏在哪里?聽下人講,他們就不曾見那伎人領了女子進來,也不見帶出去……”

    陶氏還未回答,就聽吳襄在門外笑道︰“姑母您有所不知,是腹語”緊接著,陶鳳舉牽著林慎之,吳襄與陸緘一道走了進來。

    吳襄笑嘻嘻地挨著吳氏坐了,繼續道︰“我們在太明府見過的。那女聲就是那男子發出來的……”

    此時還尚未有人到清州、平洲表演過腹語,眾人紛紛稱奇,林謹容好奇地問吳襄︰“腹語?可真是從肚子里發出來的?”

    吳襄摸摸頭︰“不知道,事後問了那伎人,許他許多錢也不肯說。”

    陶鳳卿便笑道︰“人家吃飯的家伙,自然千金不賣。也只有你們閑得慌,才會去浪費這個力氣。”

    林慎之百思不得其解︰“肚子里怎麼能發出聲音呢?難不成里面還藏著一張嘴?”

    陶鳳舉便笑話他︰“別個的肚子里會不會發出聲音我不知曉,小七弟你的倒是一定能。”鼓著腮幫子發出“嘰咕,嘰咕”類似肚子鳴叫的幾聲響,氣得林慎之漲紅了臉追著他打,眾人紛紛笑起來。

    吳襄看了看一旁坐著默然無語的陸緘,清了清嗓子,道︰“姑母,陸緘適才在外說他要回平洲了呢,我勸他跟我們一道他都不肯……”言下之意是要吳氏幫著留一留陸緘。

    吳氏曾聽陶舜欽提過陸緘清州此行的目的,見他不等事情有個眉目就要走,不由訝異道︰“既然來了就多留幾日,這兩日太忙沒有來得及好好招待你,明日我讓鳳棠領你們去四處走走?和你舅舅、舅母一起走嘛。”

    林慎之和陶鳳舉紛紛上前去拉著陸緘勸,林慎之甚至邀他︰“二表哥你可以跟我一起住。”

    陸緘聞言,含笑輕輕撫了撫他的頭頂,沒說好,也沒說不好。

    陶氏卻不想要陸緘跟著一起走。俗話說得好,一朝被蛇咬三年怕井繩,這陸緘要真跟著自己一家子回了平洲,誰知道林玉珍又會發什麼瘋,說不定誘拐之類的瘋話都要說出來了,那豈不是白白給惡心死?可是此情此景,她怎麼都得有所表示,猶豫了一下,便也勸道︰“和我們一起走,路上也有個照應。你三舅舅要是知道了,也是不肯答應你獨自歸家的。”勸是勸了,留也留了,只是那語氣聽著怎麼都有點敷衍和不情願。

    林謹容坐在陶鳳翔身後,微微笑了,陶氏終于也曉得這個人輕易沾染不得了。多虧得林三老爺此刻還和陶舜欽、陶鳳棠在外頭陪幾個相熟的客人喝酒,不然他在這里,必要拉著陸緘不放的。

    陸緘自來敏感,自然也聽出了這其中的微妙處,垂著眼沉默片刻,輕輕一笑︰“多謝兩位長輩的關懷挽留,但小佷出來已久,家中長輩難免掛懷……明日一大早小佷就要走,太早,就不過來打擾長輩們的清淨了,就在此和各位辭行。”話不多,語氣卻很堅定,言罷深深一揖。

    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林玉珍的難纏吳氏也是知曉的,既然陶氏不情願,吳氏也不會再勸,于是順水推舟表示遺憾,邀他日後來玩。

    “那你路上小心些。”陶氏暗暗松了一口氣,幸虧這孩子有眼色。轉念一想,卻又覺著有些對不起人,于是趕緊又添補兩句表示關心︰“你怎麼回去?想必是沒有車馬的,我派兩個人路上跟著你怎樣?”

    陸緘笑道︰“謝三舅母的好意,我東西不多,也有馬,就我和長壽兩個騎馬回去還方便快捷一些。”于是挨個兒和眾人行禮告辭。走著走著,走到了林謹容面前,猶豫片刻,輕輕一揖︰“四妹妹,多謝你。”

    謝她?和其他人都是告別的話,怎地就要謝她?林謹容由來就有些不好的預感,抬眼看過去,但見陸緘認認真真地拱著手,垂眸對著自己行禮,便一偏身子躲開這個禮,淡淡一笑︰“二表哥多禮,有道是無功不受祿,你這個禮和謝我擔不起。”

    陸緘回了她淡淡一笑︰“你擔得起。”于是又正正行了個禮下去,行禮完畢,朝屋里其他人微微一頷首,轉身大步離去。吳襄忙追著出去︰“我送送你……”

    陶鳳翔見林謹容皺著眉頭,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樣子,便去打趣道︰“這下子沒人招你的眼了,你還不高興?”

    林謹容小聲道︰“你說他好端端的,怎會來謝我?”不會是為了陸家也能做這筆生意吧?少字可他又哪里是那樣的人?不對,那是什麼呢?得改個時候打聽打聽。

    陶鳳翔並不知道陸緘求了陶鳳棠和陶舜欽的事,雖然也覺得奇怪,卻並不往心里去,嘻哈笑道︰“誰知道?興許你給他難堪他反而覺得舒服,還因此有所領悟,所以要謝你”話音未落,就見林謹容眼里閃過極度的厭惡和憤怒,不由唬了一跳,趕緊住了聲,拍著口道︰“我口無遮攔,不敢亂說了,你別和我計較。”

    林謹容陰沉了片刻,方道︰“算了,這次不和你計較。”

    陶鳳翔不敢再說話,小心翼翼地挨著她坐,小意兒遞水遞果子討好,林謹容倒被她給逗得笑了︰“何必呢。”

    卻聽陶氏道︰“囡囡,你過來,我問你,今**和那範五兒是怎麼一回事?你那麼多衣服,她怎會就挑中了那件?”生過氣後,細細一想,她也反應過來了。

    林謹容不慌不忙地走過去,挨著陶氏坐了,笑道︰“母親不是說讓我賠她件漂亮的新衣服麼?那衣服和新衣服放在一起的,她一眼就相中了,我說我穿過的,讓她再挑新的,她都不要,就要這個,說回去後洗干淨了還我。”其他的話一概不提。

    洗干淨了再還分明是客氣話。一個不出門,不受寵的庶女,不敢要新的,想貪件穿過的半新不舊的衣服倒也符合常理,可就算不懂得料子珍貴,看到腰帶也該曉得其價值不菲,哪怕是換條普通的腰帶呢?竟就那樣堂而皇之地穿出去,還沾沾自喜的,還是沒眼色,眼皮子淺。陶氏心里還是不爽快,又問︰“你怎會潑茶在她身上?”

    她今日就要誣陷範五兒到底了,林謹容坦然道︰“我故意的。她表面上一副老實巴交,頭都不敢抬的樣子,卻在桌下偷偷踩孫家姑娘的裙子,又不時踢人家一下,還假裝不是故意的。”

    陶鳳翔欲將功折罪,趕緊插話道︰“難怪得,她一回去孫家姑嫂就走了,留都留不住。想想呀,要是踫上我的性子,被人總踩裙子和踢踢踢,我還不當場給範五兒難堪?那可真是中了她的計了。”

    吳氏雖然也覺著林謹容說的這個事十分令人震驚,簡直不可思議,卻也狠狠瞪了陶鳳翔一眼,意思是誰要她多嘴,陶鳳翔嘟了嘟嘴,垂著頭躲到陶鳳卿身後。

    孫家姑嫂走的時候的確滿臉怒容,可她以為那是因為沒有相中孫紅鯉的緣故,卻沒想到這後頭還有這樣的事。可是想想看,林謹容和範五兒也是初次見面,往日無冤近日無仇的,她也不是那種莫名就會挑釁害人的性子,想來屬實。那這個姑娘就果然是人品有問題,怎麼都不能要了。陶氏一個頭兩個大︰“怎麼都是些不省油的燈?”

    林謹容哂笑道︰“我還聽別人議論他家庶女們的妝奩呢,算了,我就不背談人了。反正這個人人品絕對有問題。”

    陶氏忙道︰“罷了,你別說了,下去罷。”然後回頭看著吳氏,一臉的無奈和求助,這意思,就是要和吳氏就此事重新探討了。

    林謹容就不信陶鳳翔都知道範太太是個不吃虧的人,吳氏會不知道,她暫時也只能做到這里了,于是便和陶鳳翔相視一笑,攜手退了下去。

    回到房里,荔枝小聲道︰“姑娘,您為何要這樣?”別人不知道,事情的經過她可清楚著,她實在不明白林謹容為什麼會這樣反感範五兒。

    林謹容盯著鏡子里的自己,答非所問︰“荔枝,今日我可算是明白,什麼叫做三人成虎眾口鑠金了。不管我做什麼,怎麼做,你都要記得,總之,我是為了大家好。”

    荔枝沉默片刻,到底是點了頭。

    林謹容一夜好眠,天亮跑去給陶氏請安,恰逢陶氏和龔媽媽發牢騷︰“真是人窮狗都嫌,旁人看親事隨便一談就能遇到好人家,他可好,挨著挨著地從平洲看到清州,不是這樣有問題,就是那樣有問題。怎地就這麼折騰人?”

    龔媽媽賠笑道︰“太太稍安勿躁,那是您心善,所以想挑個好的,若非如此,隨便挑一個過得去的就好。”

    陶氏便嘆了口氣︰“我是怕日後惡心到我自個兒。算了,還是再看看孫家姑娘罷,她能忍下那口氣,說不定是個心胸寬大的。就不知道她家還肯麼?”

    林謹容曉得範五兒是不成了,不由得哈哈一笑︰“母親,要試過了才知道的。”

    過了一歇,吳氏那邊派宋媽媽過來說是範家使人來還林謹容的腰帶,卻沒提還衣裙的事情,其實也就是趁便打聽一下陶氏的意向如何,陶氏厭惡地道︰“算給她壓驚了”然後將那腰帶扔給荔枝︰“把銀線和米珠拆下來重新做一條。”
作者: 熊大嬸    時間: 2012-9-20 09:28 AM

本帖最後由 chenliping3410 於 2012-9-21 11:09 PM 編輯

第111章生怨

    吳氏的慶生宴才一過,陶舜欽就開始了大動作,與陶鳳棠一道早出晚歸,弄得林謹容想從他們那裡打聽消息也打聽不到,只得拜託陶鳳翔,陶鳳翔覷了空逮著了人,陶鳳棠卻只是笑︰「小丫頭好奇心太強,不該問的別問。」此外就一句多的話都沒有。再問這二人的長隨,又都是些鋸了嘴的悶葫蘆,什麼都問不出來,逼得急了便嚷嚷著要去找老爺、少爺,嚇得陶鳳翔落荒而逃。

    倒是吳襄一語中的︰「約莫是跟著我一樣的,沾了阿容的光,賺了點零花錢,手裡方便了些,所以才要謝的吧。」

    陶鳳翔立刻來了精神︰「真的?」

    「假的。我猜的。」吳襄笑得如同狐狸一般︰「雖然他不肯說,假正經,但我猜得著。要遊山玩水要散心不會去名山大川?偏要跑到這種地方來?他那種境地,呵呵……用腳趾頭也猜得到啦。」

    陶鳳翔仔細想來,也就是那麼一回事,忙跑去和林謹容交差,眼看著林謹容的臉色越來越陰沉,幾乎擰得下水來,便使勁拍她一下︰「生什麼閑氣多的都給人家掙去了,還差這麼點?你們就要走了,有那空閑生氣,不如陪我說說悄悄話。下次見面不知是何時了呢。」

    難道是因為她把鹽堿地買了,所以陸緘要以另一個方式賺錢補貼陸家三房?林謹容的心情好不起來,鬱悶得想撓牆,有氣無力地道︰「你說吧,我聽著的。」

    陶鳳翔本能地覺得她和陸緘之間絕對沒有她和自己說的那麼簡單,幾番想問,話到嘴邊,看到林謹容那陰鬱悶燥的樣子又生生嚥了下去。

    卻說陶家父子都在忙,沒人陪林三老爺玩,林三老爺閑得皮子發癢,幻想著此番買賣糧食賺了錢,他在家會越來越有地位,越來越受人尊敬,心情大好,便去關心過問林亦之的婚事進行得如何了︰「範家姑娘怎麼樣?該定就定下來罷,把釵插了……」

    「那家人不行。」陶氏把範五兒的表現說了一遍,重重地道︰「光吃不吐也就罷了,最緊要的是人品這種人進了門,遲早要敗壞家風,到時候又要把賬算在我頭上。」

    妝奩薄,人品差,的確要不得。林三老爺雖然覺得陶氏算賬那話難聽,卻也沒忘記臨行前黃姨娘在被窩裡的哀求,便皺眉道︰「那該怎麼辦?還有什麼合適的人家就趕緊一併看了罷你記著,最好是人品好,家世好,還要妝奩豐厚」

    陶氏不由暗惱,林亦之那個慫貨還想要什麼都好?還以為什麼人都由著他挑?他以為他是皇子吧?少字當下便譏諷道︰「什麼都要好,那可真難。」

    林三老爺理所當然地道︰「你做不來不會找你嫂嫂?她做的必然沒有錯。」

    陶氏已然被吳氏說動,對孫紅鯉有些動心,也就忍氣和他吹風︰「孫家姑娘妝奩豐厚,雖說父母早亡,卻也不是一出生就沒了的,人品教養都不錯,大度,大兩歲讓得人……」

    林三老爺立刻搖手︰「不行,不行沒人要的我們要?喪婦長女不娶,無教戒也,能好到哪裡去?傳出去人家還不知要怎麼說你呢,你也不怕人家說閑話的?」由來就有幾分懷疑陶氏,覺得她這是不想要林亦之好的意思在裡面。

    就是沒人要配林亦之也綽綽有餘不是她生養的,她還得負責到底?好了沒人念她好,不好就是她的錯。明明是好心,卻要被當做驢肝肺,陶氏性子上來,一甩帕子別過臉冷笑著道︰「老爺這話說得,難道是我早前就謀算了故意要尋這麼個人配他的?還不是來了打聽了才知道實情,見著了人覺得真不錯才和你商量。人品好,家世好,妝奩豐厚,樣樣都好能輪得到他?也不看看自個兒是什麼身份人家姑娘要不是運氣不好,守孝把年齡耽擱了,他是想也別想疑心生暗鬼,做得再仔細也禁不住人挑毛眼再好的我也找不到了,老爺有法子就請自便吧。」

    「就算是庶子」林三老爺本來也知樣樣都好不太可能,無非就是希望更好一點罷了,畢竟長子長媳,那是很重要的,可看到陶氏那傲慢刻薄樣兒由來一股邪火冒起來,猛地一拍桌子,站起來大聲道︰「難道你這個做嫡母的盡力為庶子找門好親事就不該麼?你若是平日就做得好,誰會疑你?」

    陶氏連話都懶得說了,就冷冷地看著林三老爺輕蔑地笑。她派去平洲讓林家買賣糧食的管事已經出發,若是賺了錢,全家老小都沾了光,就算是林老太爺見了她也該給個笑臉的,她怕他?挑肥揀瘦,真當她是無怨無悔伺候他全家老小的老媽子?什麼都理所當然?

    好好兒地怎麼又吵起來了?龔媽媽見勢頭不好,忙退出外間假意道︰「宋媽媽,你有什麼事兒?我們太太和老爺正商量事兒呢。」

    林三老爺這才想起自己是在大舅哥家裡,忙又坐下去,將袖子搧著降溫,按捺住怒火壓低了聲音道︰「反正這個不成我不同意再看看」

    她急什麼呀,陶氏輕飄飄地道︰「行,回去又再說,請老太太做主吧。」於是高聲叫龔媽媽︰「龔媽媽,你去同舅太太說,不用去和孫家說了也別操心了,我們家五少爺那是要尚公主的。」

    「你……」林三老爺氣得夠嗆,指著陶氏道︰「陶采苓,你不要太過分了。凡事都要老太太做主,你這個嫡母是拿來做什麼用的?你有娘家撐腰是不是?好,你凶著有你求我的時候這事兒還真不要你管了」一甩袖子走了。

    龔媽媽忙上前去勸,林三老爺理也不理,只嚷嚷道︰「讓四姑娘七少爺收拾東西馬上回平洲不走就永遠都別回來了」

    陶氏驚得站起來,以往林三老爺也不是沒這麼威脅過她,眼神卻沒有哪一次如同這番來得陰狠,也不曾當著她的娘家人這樣凶蠻過,她隱隱有些後悔,卻拉不下臉來。

    這太太吧,讓人怎麼說好?這可是大事兒,只要能達到目的,忍忍又怎樣?她自己早前不是也不肯的麼?老爺一時不肯又有什麼奇怪的?一次不肯還有二次,見了人,讓人勸勸他,興許就轉過來了。賭這口氣可好,這事兒是徹底黃了。龔媽媽嘆了口氣,只得厚著臉去尋吳氏轉圜。

    本來想著範、孫這兩家人相比較,孫家姑娘真不錯,也的確不是那種沒教養的,樣樣都合適,才會勸幾句,哪成想竟會鬧成這樣子?吳氏自己也覺得十分無趣,長嘆一聲,只得又去尋林三老爺,好話說盡,強調陶氏沒壞心,自責都是怪她多嘴,才會惹得他們夫妻不和,若他們夫妻因此生分,她死了也沒臉去見地下的陶家老太爺老太太,又答應勸陶氏,另外設法給林亦之挑一門更好的親事,好歹勸得林三老爺等陶舜欽回來又再說。

    晚上陶舜欽回來,拉著林三老爺喝了半宿的酒,怨陶氏不會說話,向林三老爺賠禮,極力邀他多玩兩日,林三老爺這才覺得面子回來了,雖不再提馬上就走的話,暗裡卻是越來越厭惡陶氏,一門心思地就專想著要尋個機會好好滅滅陶氏的威風不提。

    陶氏見林三老爺不再提要走的話,以為勸好了,也就放了心,安安心心等著林世全回來,還等著看香藥的事情進行得如何。

    林謹容得知父母又鬧不和的消息,心裡一陣發苦,暗道自己還是太天真,卻又頗為無奈。事情的確是在她的干預下悄然發生了變化,但身邊的人也在事情變化的同時悄然發生變化,如同陶氏的脾氣一樣,他們不受她的控制,她只能預防,更多時候還是防不勝防。冥冥中總有一隻手,在她以為一切都順利的時候又猝不及防地狠狠給她來上那麼一下。

    真的是很難,很難……林謹容抱著雙臂在窗前默然立了許久,方才輕輕扯開一個笑容,不管怎樣,目前她和親人的境遇是比從前好了很多不是麼?她要和它爭到底。

    又過得幾日,果然如同陶舜欽所料,林家悄無聲息,吳、陸兩家則直接派了吳襄的長兄、陸家的二老爺親自趕到平洲,和陶舜欽見面達成協議後就盡其所能地各自撈錢。而此時,陶舜欽已經趕了先手,雷厲風行地走了第一批貨。

    接著林世全也趕了回來,不過七八天的功夫,他黑瘦了一大圈,與他同行的還有鐵槐的兩個兒子和十來個強壯的莊戶。他顧不上吃飯喝水,先去見陶氏,把錢財和林謹音的信雙手奉上︰「早前一直在幫鐵管事做事,他臉太熟,好多地方不便出面,怕走了消息,所以耽擱了些時日。本來可以早點到,但帶著這麼多東西不敢不謹慎,晚上不敢趕路,要揀人多的時候走,又要遮掩……」又說來前林家大老爺和二老爺都已經出面開始收糧。

    這差事辦得很好,陶氏滿意之極,當場就讚道︰「阿全好孩子,快去吃飯。以後你就跟著我哥哥留在這邊好好學學本事罷不要讓我失望。」

    林世全又驚又喜,抬眼看向林謹容。林謹容輕輕頷首,微微一笑,他果然沒有讓她失望。



第112章倔驢

    暮色一點一點地濃了起來,陸府各處的燈籠被依次點亮,整個陸府被包裹在一團朦朧的光亮之中。

    陸家老太爺的居處集賢閣更是明亮,四個嶄新的大紅綢子燈籠依次掛在集賢閣的門廊上方,把方圓幾丈開外的地方都照得亮亮堂堂。

    陸緘垂手立在那張年代久遠,散發著微光的老犀角紫檀木案前,垂眸看著腳下的青磚石地,平靜沉默地對著陸府的當家人陸老太爺。

    與常年多病,盡顯老態的陸老太相比,六十有三的陸老太爺還顯得很年輕,他穿著件家常的赭色暗紋錦袍,厚底青布面鞋子,花白的頭髮鬍子被打理得油光水滑,整齊服帖,他的眉毛很濃——濃到給人一種錯覺,那張臉上就只見那雙眉毛,反而讓人忽略了那雙無時無地不閃著精光的眼楮。

    他舒服地靠在寬大的紫檀圈椅裡,含笑看著面前這個陸家孫子輩中最優秀,最出眾,但自小離家,相對來說也是最陌生的孫子︰「你在清州的事情就這麼點?再沒有要和我說的了?」他的聲音不高,表情也很溫和,但是裡面蘊含的力量仍然不容人小覷。

    就是這種不動聲色,看似溫和,實則根本沒有任何餘地的表情和態度統治了陸家若干年,讓在外面為官多年的陸家大老爺陸建新不管再忙再得意,也不敢忘了這個家和家裡的人,每到逢年過節,早早就派人問安送禮,從不敢有一絲怠慢;讓在家中苦心經營家事生意多年的陸家二老爺陸建中就算是已經做了祖父,也不管再有多少不甘,多少不平,多少委屈,也只敢背裡來事兒,從不敢當面對著他說一個不字,不讓坐就不敢坐,不讓站就不敢站;讓讀書越讀越酸,做人越做越失落的陸家三老爺陸建立,不管多麼的不想立起來,很想躺下虛度光陰,在他面前也還是不得不昂首挺胸,假裝自己很立。

    陸緘的眉毛輕輕蹙著,似是在思索該不該說。

    陸老太爺輕輕嘆了口氣︰「孩子,我是你的親祖父,這整個陸家都是我的子子孫孫,手心手背都是肉,沒有厚此薄彼的道理。」他覺得他已經說得夠清楚,如果說這家裡誰最能體貼理解陸緘,除了他不會再有旁人。陸緘就是有再重的心思,再多的為難也該開口了。

    事實上,陸緘臉上的確閃過了一絲猶豫,但他還是斟字酌句︰「聽說北方大旱,北漠的牛羊死了許多,今年冬天大概不會太平。」這個消息現在士子中到處都傳遍了,他試著在陸老太爺那雙喧賓奪主的眉毛下找陸老太爺的眼楮,看看裡面都有什麼,生氣或者是憤怒?或者是不高興?卻見陸老太爺閉上了眼,滿臉都是「繼續說,我聽著」的表情。

    林家、吳家都在搶糧,又怎能瞞得過老太爺?陸緘咬了咬牙︰「所以他們都覺得今年冬天糧價一定會大漲。」

    「我們晚了一步。現在平洲的糧價和前兩天相比已經是兩個價,你大哥已經去了附近的代州,看看是否能有便宜可揀,但就算成功,運費和開支也不小。」陸老太爺語氣平靜地陳述事實,淡淡地道︰「你出門前,我曾給了你不少錢,讓你在外面不要委屈了自己,聽說你在太明府的時候很節約,那麼現在你帶回來多少?」

    陸緘沉默片刻,答道︰「大概還有十兩銀子。」

    「怎麼?陶家沒有替你賺到足夠多的錢?」陸老太爺突然睜開了眼楮,帶著幾分譏諷和嘲笑盯著陸緘︰「是了,你才剛把錢給人家呢,糧食要等到冬天才能見賬,香藥,第一批貨最快也才出手,錢還來不及送到你手裡。」

    陸緘垂著眼眸,不見後悔,不辯解,沉默以對。

    陸老太爺又等了許久,也不見陸緘回答,氣得笑了,這真是死豬不怕開水燙,再要等下去,就先被這小子給氣死了,好吧,不等了,他問還不成麼?於是直擊要點︰「我問你,塗家要嫁幾個女兒?娶幾個媳婦?早年塗家老太爺的喪事又花了多少錢?」

    陸緘先是一怔,接著總算是開了口︰「塗家老太爺是七十大喪,用錢五十萬……借了不少錢,還沒還清,他家還有兩個女兒、三個兒子沒嫁娶。」他說塗家老太爺這五個字時很拗口,那分明是他的親外祖父,小時候疼夠了他,現在說起來卻像個不相干的外人一般,死的時候,他甚至不能服喪。

    「哈」陸老太爺沉默片刻,一聲笑了出來︰「這樣說來,塗家是要徹底敗落了嗎?連喪葬都要借錢,兒女婚嫁都要靠出了嫁的女兒來籌措你那區區百兩黃金,賺到的錢可夠你大哥去代州買糧的運費和人工費?你吃穿用度,哪一樣不是家裡給你的?我體諒你,特意給你錢財,讓你去散心,你卻這樣子待我?瞞我,你瞞得住嗎?你這樣顧著塗家,就不怕你母親傷心寒心冷心麼?」

    陸緘直直跪了下去,以頭抵地,輕輕道︰「生是生恩,養是養恩,孫兒都不敢有忘。林家尚且不到需要孫兒幫忙的時候,塗家卻是要敗了,孫兒只有一個人,一雙手,只能先緊著最緊要的事兒盡力來辦。不是故意要瞞,而。糧食的事情,本來就借了陶家的勢,已經是不勞而獲,再要貪心,就是天地不容。不管怎樣,祖父認為孫兒做得不妥不當的地方,孫兒都認打認罰。但再來一次,孫兒還是當如此做。」

    這倔驢氣死人了換個好聽的說法,服服軟不成麼?多說多錯?難怪一天到晚也沒幾句話。陸老太爺大大喘了口氣,猛地一甩頭,看著牆角的紗燈抿緊了嘴。兩個兒媳婦,一個好強霸道、得理不饒人,一個陰軟纏人、眼淚沾著就來,誰也不讓誰,果然。

    陸緘見他遲遲不語,也不抬頭,沉默地一動不動。

    許久,陸老太爺方道的聲音才彷彿從很遠的地方傳來︰「這兩個消息,陶家是從哪裡得來的?你又是怎麼知道的?」

    這是不會再過問塗家的事情了,陸緘輕輕鬆了一口氣,另一種隱隱約約,朦朦朧朧的心思漸漸浮上來,他斟字酌句地道︰「當時,陶家大少爺領了自家弟妹和表弟妹在榷場遊玩,林四偶然提起這兩樁事來,陶家大少爺一下子就注意到了。我是在榷場上四處尋找機會,恰好遇到他們,不注意就聽見了。」

    「你說的是林家三房的女兒林四?就是那個在你母親為阿雲開的暖爐會上大出風頭的林四?」陸老太爺皺起眉毛,輕輕捋著鬍子︰「我記得,夏初平洲家家爭著買鹽堿地,最先也是從陶舜欽為胞妹購買鹽堿地開始的,林家三房獲利最多……」陶舜欽在清州也買了不少的鹽堿地,但這都是從清州回去之後才開始的。這中間,會不會有什麼聯繫?他猛地坐直了身子,雙眼放著光︰「你把當時的情形詳細給我說來」

    陸緘見他沒有厭惡反感的意思,仿似還很感興趣的樣子,也就謹慎認真地將當時的情形娓娓道來。

    陸老太爺聽完,沉默著不說話,只指了指炭盆上捂著的銅壺。陸緘趕緊起身將帕子包了銅壺,替他面前的茶碗裡注入熱湯,又雙手奉上。

    陸老太爺慢吞吞地喝完一盞湯,輕輕揮手︰「你下去吧。」

    就這樣就完了?陸緘微微有些詫異,低聲應了是,行禮告退,走到門邊,又聽陸老太爺在身後淡淡地道︰「生恩養恩都是恩,現在為止你做得還不錯。知道你不容易,但沒辦法,這是你的命。不要總把事情悶在心裡,對你沒有好處。你嬸娘固然有許多難處,但她還有你六弟。倒是你母親,她沒有旁人了,你多順從多體諒。」

    陸緘回身鄭重行禮︰「祖父教訓得是。」

    陸老太爺朝他揮揮手,閉眼靠在圈椅上陷入了沉思。一切都是陶家為推手開始的,這三樁事情此刻還不見利潤和好處,且慢慢等著罷,等到冬天,也許就能見分曉了。

    陸緘才踏上集賢閣外那條竹影婆娑的小道,就聽有人輕輕嗚咽著道︰「二郎,你還好麼?你祖父有沒有給你氣受?」緊接著一個女人從竹林裡快步走了出來,走到他面前,一把扯住他的袖口就低聲抽泣起來︰「我可憐的二郎……」卻是塗氏,弱不禁風地握著塊帕子哭得肝腸寸斷。

    陸緘微微皺了眉頭,小聲道︰「嬸娘……快別哭了,祖父沒有為難我,夜涼風大,小心受了寒。」

    「嬸娘?」塗氏趕緊將帕子摀住口,兔子受驚似地左右張望︰「沒有被人看見吧?少字我不想給你惹麻煩,心裡又實在掛懷你,在這裡等了你整整一個時辰……」

    陸緘放柔了聲氣︰「快回去吧,我真沒事。」

    塗氏的眼淚才收住又流了下來︰「我真不想給你添麻煩,但我實在沒法子……你舅舅家像那樣,總不能叫你表兄弟表姐妹們終老獨身吧?少字你舅舅說,你大表哥家裡剛生的孩兒都差點溺亡了,反正也養不起……」

    陸緘的眉頭越皺越緊︰「不會的,再等等,等到冬天吧……」

    「冬天就好了?」塗氏抬眼期待地看著陸緘,忽聽林子邊傳來一聲輕響,二人俱是驚出了一身冷汗。陸緘顧不得塗氏,大步走將過去︰「誰?」
作者: 熊大嬸    時間: 2012-9-20 09:30 AM

第113章燈影

    陸緘極目四望,卻只看到大紅燈籠散發出的紅光被竹枝分割成了無數個斑駁細碎的影子,此外,再無他物。繁密的竹葉竹枝在夜風里發出輕輕的“簌簌”聲,方才那聲輕響,好像是幻覺。

    涂氏小心翼翼地從後面輕手輕腳地走上來,躲在他身後張望,極力壓低了聲音道︰“看見了什麼?”

    陸緘輕輕搖頭︰“沒有。嬸娘你先回去吧。”

    “我……”涂氏還想再拉著他說幾句呢,但看到陸緘那緊緊蹙著的眉頭,心髒沒來由地一突,于是把話又咽了回去,有些意興索然地道︰“那行,我先回去了,你仔細身子。”想了想,猛然想起一件更重要的事來,便極小聲地添上一句︰“你覺得林家二房的林六怎麼樣?”

    陸緘迅速抬眼看著她,眼里的詢問之意再明白不過。

    涂氏低聲道︰“我看最近林家二太太和你……”稱林玉珍為陸緘的母親,她實在是說不出來,咬了咬牙,改口道︰“和咱家大太太來往很密切,林家雙胞胎姐妹">也是經常和阿雲在一處的。我猜大概是有那個意思,你要注意著。”邊說,邊小心地打量著陸緘的表情,可是她只看到陸緘垂下了眼楮,其他什麼都沒能看出來。

    涂氏有些焦急,低聲道︰“孩子,那可是一輩子的事兒,你得想好林二太太最是個奸詐不過的,我聽說她們母女最會盤算……”卻聽陸緘沉聲道︰“夜深了,嬸娘還是先回去吧,這事情自有長輩們做主,祖父母必不會虧待我的。我……先走了。”

    眼看著陸緘朝自己輕輕一揖就頭也不回地消失在竹林深處,哪怕就是知道他是為了自己好,涂氏也不由升起一股濃濃的失望。這個孩子,在她的記憶中,還是那個因為被過繼給大房而趴在她懷里哭得抽氣的樣子,她思念了他七八年,無時不刻不在掛懷著他,好容易等到他回來,他卻已經不是她的心肝寶貝小二郎了。

    他都長那麼大了。

    他再不會拉著她的手,牽著她的衣襟,說自己要吃這個,要吃那個的撒嬌或是甜甜的笑。他再不能叫她一聲母親或是娘了,他只能彬彬有禮地對著她喊嬸娘,卻要喊林玉珍做母親,他和親生的胞弟坐在一起呆不上半個時辰,卻可以和陸雲坐在一起看書寫字玩樂器。

    她十月懷胎,滿懷喜悅和艱辛地把他生下來,看著他健康成長,聰明伶俐,越長越漂亮,越長越可愛,他是她所有的希望,她把他當眼珠子一樣的愛惜著。可是她突然間就失去了他,飽受失子之痛,現在,以後,將來,他所有的榮耀和一切都不會是她的,和她沒有一點關系。林玉珍口口聲聲都說他今日所有的成就都是大房給的,但她知道,不是這麼一回事,爛泥能糊得上牆嗎?不能如果她的陸緘不好,林玉珍又怎會挑著把他搶了去?如果他不刻苦不用功,再好的老師又能怎麼樣?平洲的水土養得出吳襄,難道就養不出陸緘?吳家請得起好老師,難道陸家就請不起?

    想到體弱多病,沉默寡言的幼子,涂氏的心里由來一陣絞痛,老天爺為什麼要這樣對待她?怎麼就見不得她好呢?都是林玉珍,都是林玉珍就是因為林玉珍嫁了個有權有勢有本事的男人,就是因為林玉珍姓林,就是因為林玉珍的娘家比她的娘家有財勢所以林玉珍才會如此欺辱于她,搶了她的心肝寶貝,所以陸老太爺等人才會罔顧她的失子之痛,半點不問她的意思涂氏扶住身邊的一株竹子,雙手緊緊攥住竹竿,哭得淚眼模糊幾不能自制。

    陸緘回到房里,還覺得心里莫名的焦躁不安。原來林玉珍已經選定了林六。林六,雖然見過很多次,但他坐在燈下想了許久,腦子里浮現出的始終是那對聯手欺負林謹容姐弟的雙胞胎,還有梅花林里一唱一和演雙簧哄林謹容的雙胞胎,誰是林六?誰是林七?他嚴重分不清。

    他越想越煩躁,索性不去想,起身取了一本書坐下來看,可是往日里和他很親近的字這會兒卻也不來親近他了,他一個字都看不進去,于是又索性放了書,也不喊人,慢吞吞地打水,研磨,鋪紙,寫字,寫了幾個,又怎麼看都不滿意,于是尋了字帖出來臨,漸漸地覺得那些字又和他親近了起來,他的眉頭悄然放松,唇邊也露出了一絲微笑。

    長壽幾次進來,都見少爺緊緊皺著眉頭,起身又坐下,坐下又站起,拿了書又換紙筆的,就知道少爺心里有事,卻並不去問,只默默又點亮了幾根蠟燭,把屋里弄得亮亮堂堂,輕手輕腳地把涼了的茶水換成熱茶,然後走到廊下倚著廊桿坐了,豎起耳朵聽里頭的動靜。聽到里面安靜下來,再沒有的聲音了,他方輕輕松了口氣,少爺應該是平靜下來了。

    卻聽一陣細碎的腳步聲沿著走廊那邊傳來,長壽抬眼看去,只見穿著豆青襖子酡紅百褶裙的陸雲衣帶飄飄地走過來,身後還跟著提了書匣的簡兒。于是趕緊站起,含了笑垂手問好︰“姑娘好。”

    “在臨帖?”陸雲和氣地微微一笑,指了指窗紙上透出的埋頭寫字的身影。

    長壽點頭︰爺有個脾氣,每當心里不痛快或是遇到什麼為難事時,就會埋頭臨帖。他不知道大太太和姑娘知道不,但他是知道的。

    陸雲站住了,將素紈扇輕輕咬在口里,低聲道︰“從集賢閣里出來就是這樣的?”

    長壽搖頭︰“又看了會兒書的。”

    陸雲便朝他揮手︰“你下去吧。”一只素手朝簡兒伸過去,簡兒垂著眼把書匣交到了她手里,輕手輕腳地退到了一旁。

    長壽猶豫地看了陸緘的身影一眼,小聲道︰“姑娘,您可要喝茶?”

    陸雲挑起眉毛,似笑非笑地看著他不語,長壽不敢再說話,朝陸雲行了個禮,束手退了下去。

    陸雲見他走遠了,方上前輕輕叩了叩門扉。

    陸緘輕聲道︰“進來。”

    聲音聽不出一絲火氣兒,陸雲沉默地站了片刻,微微一笑,推門而入︰“哥哥。”

    陸緘抬頭沖她一笑,隨意指了指面前的凳子︰“坐,我寫完這一篇就過來。讓長壽給你弄茶,長壽……”

    才喊了一聲,陸雲就攔住了他︰“不用,我剛才打發他下去了。”放了書匣親昵地走到他身邊,探頭去看他寫什麼,“原來是顏公的《麻姑仙壇記》,哥哥的字越寫越好了。”

    陸緘微微笑著,並不言語。

    陸雲替他研著墨,輕聲道︰“先前聽說你被祖父叫去,就一直替你擔憂,總也不見你回來,就去了竹林里等你……”

    陸緘的睫毛微微顫了顫,手下那個“平”字就走了形,他索性停止臨帖,抬起頭來看著陸雲,等她說完下面的話。

    陸雲卻並不看他,繼續認真研墨,聲音又輕又柔︰“不巧正好遇到了三嬸娘尋你說話,我想雖然晚了,但是也還有人經常到集賢閣去尋祖父的,便故意發出了聲音……本來不是故意躲避哥哥,但我擔心三嬸娘看到我會不自在,所以發出聲音後就趕緊躲開了。”她說到此處方抬頭看著陸緘,眼里滿滿都是擔憂︰“哥哥,你不會怪我吧?少字”

    陸緘沉默地看著她,良久方道︰“不怪。”

    陸雲如釋重負地松了口氣,帶了些親昵和責怪,小聲道︰“我怕你多心,特意來和你說一聲,那個人是我。”

    “我真不怪你。”陸緘又握起了筆,打算繼續臨帖,卻不知該從何下筆。

    “不要寫了。”陸雲輕輕將他的筆拿走,責怪道︰“你不怪我,我卻怪你。這麼大的事你就不該瞞著我,我們是兄妹,你有事該和我說。”

    陸緘無奈一笑︰“多謝妹妹替我瞞著,體貼我。但這是我的私事,不該給你添麻煩。”

    “你是怕母親多心吧?少字”陸雲善解人意地看著他,一臉的心疼︰“哥哥,雖然你不說,但你的難處我都知道。雖說情形如此,但我想,罔顧親生父母,看到親生父母有難處卻不聞不問,那還是人嗎?這樣的人,又能指望他能對養父母有幾分真心?我是什麼人,你是什麼人,難道過了這幾年我們還彼此不知道?”她輕輕推開書匣,露出里面的一片銀白金黃,“把這個拿去給三嬸娘吧。雖然不多,卻也是心意。我那日遇見涂家舅太太,她看著臉色很不好,聽說家里的地都賣了一大半。”

    陸緘有片刻愣神,隨即很堅決地將書匣蓋上,推回去給陸雲︰“阿雲,謝謝你的好意,但這錢我不能拿。”

    陸雲委屈地嘟起嘴來︰“為什麼?哥哥是嫌棄我不是你的親妹子,是不是?你知道麼,每當這個時候,我就會忍不住想,為什麼哥哥不是我的親哥哥呢?”

    良久,陸緘望著她溫暖明亮的一笑,做了一個自他們長大後就再沒有做過的動作,輕輕撫了撫她的發頂,然後親切地,承諾似地道︰“阿雲,你自小都待我很好,我一直當你是我的親妹子。但是這錢,我不能拿。”



第114章各謀

    陸雲失望地道︰“哥哥真的不要?”

    陸緘認真道︰“哥哥真的不能拿。現在的錢足夠他們把地贖回來了。”

    陸雲也就不再勉強︰“隨你吧,哥哥才從清州回來,大概也是想到辦法了的。把地贖回來才是要事,那麼多人要吃飯,沒有地怎麼成?”

    陸緘微微一笑表示贊同︰“你先前是不是從母親那里來?她好麼?”他回來之後,林玉珍暴跳如雷,非常不高興,但是因為陸老太爺早前曾經發過話,所以她也不敢公然把他怎麼樣,就是關起門來狠狠罵了一頓,發了一台脾氣,然後裝作病了,不吃飯,睡了一整天。

    陸雲調皮地道︰“如果你是問她的身體,她很好,如果是問她的心情,很不好。不過不要緊了,我已經勸過了她,你明日再去陪陪她,和她說說話,她就雨過天晴了。”她頓了頓,盯著陸緘的眼楮鄭重道︰“其實,她也是擔心你。她只是脾氣不好。”

    “我知道。”陸緘抬眼直視她︰“我明日一早就去陪她。”

    陸雲見他不避不讓,也就嫣然一笑,纏著他軟語央求︰“哥哥,和我說說清州都有些什麼好玩的事嘛。早前聽吳二哥說過的,清州有很多大榮人,還有各種各樣稀奇古怪的玩意兒,你和我說說嘛。”

    “吳襄和你說過?”陸緘倒奇怪了,“你什麼時候見過他?是在他回來以後嗎?還是我去太明府之後?”

    陸雲有些微害羞︰“誰記得那麼清?反正說過就是了。”

    陸緘若有所思地看了她兩眼,便不再問,挑著幾件稀奇的說了說,解釋道︰“本來想給你買點東西,但是不趁手。”

    本來就是要瞞著所有人的,買了東西回來豈不是容易暴露行蹤?陸雲很理解地道︰“以後有的是機會。對了,吳二哥和三舅一家都去清州給他們家親戚慶生了,你可曾遇到?”

    陸緘起身撥了撥燭芯︰“遇到了。”

    陸雲的眼楮微微發亮,語氣里帶著一絲她自己都沒察覺到的緊張和干澀︰“那你們平日里都玩兒些什麼呀?吳二哥有沒有和四妹妹比試吹塤?誰贏了呀?好像說吳家姑太太也是個吹塤高手?四妹妹的塤就是她教的?”

    陸緘失笑︰“我哪有閑情逸致去玩?我是住在友人家中的,沒和他們一處,也不曉得他們平日玩什麼。倒是聽吳襄說他贏了四妹妹,但具體情形我也不知。你要想知道,就等他們回來以後你再問四妹妹吧。吳家姑太太倒真是個好人,陶家一家人都挺好的。”

    陸雲澀然一笑︰“問她做什麼?我主要是關心哥哥有沒有散散心……其他的,我並不關心。”卻又忍不住問︰“三舅他們什麼時候回來?母親早前在平濟寺給你許了願,現下該去還了,說要邀請幾個舅母和表姐妹'>們一起去玩的,不知四妹妹可趕得上?”

    陸緘想了想,道︰“不知呢,不過早前他們說讓我跟著一道回來,想來也快回來了。”

    陸雲的臉上終于露出幾分喜色來︰“那太好啦。哥哥不在家,母親心情不好,很久沒出去透風了。”

    清晨,天剛蒙蒙亮,林玉珍睜開眼楮,舒服地在自己那張有著精美繁瑣雕花的大床上翻了一個身。方嬤嬤在外頭聽見了響動,立刻朝丫頭們輕輕揮了揮手,于是一群人端的端盆,拿的拿帕子,提的提水,各就各位,跟著方嬤嬤一道輕手輕腳地進了里屋。

    林玉珍靠在枕頭上,眯著眼看著依次進來的丫頭婆子們,一動不動。

    方嬤嬤上前弓著腰賠笑道︰“太太的身子可好些兒了?”

    林玉珍眨了眨眼,淡淡地道︰“什麼時辰了?”

    方嬤嬤忙道︰“卯時了。太太起身麼?”

    林玉珍伸出一只手給她,她上前扶起林玉珍,小心翼翼地道︰“二少爺在外面等著給您請安。”

    林玉珍冷冷地哼了一聲,恍若未聞,慢吞吞地穿衣洗漱裝扮,吃早飯。反正陸老太太身子不好,早上貪睡,早就免了各房各院的早請安,她也不急。

    數著米粒吃完早飯,又漱了口,聽見鳥雀都叫了起來,丫頭們也把燈燭滅了,日光把屋子里照得亮亮堂堂,算著真不早了,她方道︰“什麼時辰了?”

    方嬤嬤一直就等著她這句話,立刻回道︰“辰時一刻。太太,二少爺還等著給您請安呢,這都一個時辰了,人來人往的,您看是不是?”這二少爺自回來後就每天都在太太的門口等著請安,總也不見,又不是親母子,也不是多大的錯,還得老太爺允許過的,總這樣別著,多傷感情呀。這太太也是,昨日姑娘才勸過她,她口里答應得好好兒的,怎地今早又變了卦?

    林玉珍倒豎柳眉,拔高聲音道︰“一個時辰怎麼了?我還等了他半個多月呢翅膀硬了,眼里可還有我這個母親?我是他**,想怎樣就怎樣名正言順”說到母子名分,想起涂氏來,又恨得牙癢,巴不得涂氏來親自看到她怎麼收拾陸緘的才好。她有這個權力,涂氏卻沒有。

    陸雲快步進來,朝方嬤嬤使了個眼色,堆了笑挨著林玉珍坐了,小聲道︰“娘還在生氣呢?昨天不是已經答應我的了麼?怎麼又突然想不通了?二哥考得不好,想四處走走散散心也情有可原,祖父也是允許的,他知道錯了就行啦,您就別和他計較了。”見林玉珍板著臉不說話,又小聲道︰“人家正等著看我們這房的笑話呢。差不多就好了。”

    見林玉珍的怒容緩了一緩,陸雲便扭著身子撒嬌︰“前些日子您不是說,要去平濟寺替二哥燒香還願的麼?最近天氣好,正是楓葉最好看的時候,別因為賭氣錯過美景啦。我去年就沒看成了,難道娘要我今年也看不成?”

    看到女兒嬌俏可愛,善解人意的樣子,林玉珍的臉上終于露出一絲笑容來︰“既是這樣,那就安排吧。上次我和吳家大太太約過一起去的,不曉得她家吳襄什麼時候回來?”想想看,太明府第一、第二一起去還願,那得多風光啊。最主要的是,那件事該定下來了,省得夜長夢多。

    “聽說快了,要不,請人去外祖父家里問一下,看看三舅他們什麼時候回來?”陸雲給一旁的方嬤嬤使了個眼色,方嬤嬤會意,輕輕退了出去。

    林玉珍搖頭︰“不見得會一起回來。”見陸雲的神色有些黯然,忙又道︰“也行,去問問也沒關系。”

    少傾,陸緘進來,照例行禮問好,林玉珍捧著茶盞冷冷地看著他,從他臉上並看不出什麼不喜不耐煩的樣子,方淡淡地道︰“坐吧。”

    ※※※※

    清州陶府,吳襄正扯著他的長兄吳方撒賴︰“我不跟他們一起回去,我跟你一起回去。”

    吳方這幾日忙得腳板翻天,滿腦子都是香藥的事情,累得不行,被他鬧騰得撫著額頭嘆氣︰“你跟著我做什麼?你還嫌我不夠忙,不夠累?前天跟著我去,我不過沒看著你一會兒,你就騎著人家的駱駝撞翻了人家的帳篷,踩壞了人家的貨,又和人家小媳婦搭話,氣得人家差點拿著刀砍你,眨眼的功夫,你自己給我算算惹了多少麻煩?”

    吳襄臉一紅,強辯道︰“是那駱駝不聽話那幾個蠻子故意害我還有那個女蠻子,她明明穿的男裝,臉黑得像炭,又高又壯,腰粗得像水桶,我怎知她是個女的?誰都說她是個男人嘛還有那個蠻子,用得著這麼凶嗎?就是說了兩句話而已嘛。”

    “為何旁人就從沒犯過這種錯誤?”吳方朝他擺擺手︰“不用說了,就是這樣定了,你還是跟著林三老爺他們回去。這是父親的意思。”

    吳襄沉了臉︰“我不”

    吳方淡淡地掃了他一眼︰“由不得你。”又教訓他︰“不看僧面看佛面,不管你心里怎麼看林三老爺的,他好歹也是長輩,彼此沾親帶故,抬頭不見低頭見,你這樣失禮,是給整個林家難看,也是丟我們家的臉……”

    吳襄聽不下去,捂著耳朵道︰“知道了,知道了,年紀輕輕,就和老迂夫子一樣的。我就是我,失禮也是我,怎麼又扯上了這麼一大堆人和事?”

    吳方無奈,只得住了口,轉而叮囑下人道︰“去和林家三老爺說一聲,我在薈萃樓擺酒請他,請他務必賞臉光臨。”

    林三老爺正在看陶氏指揮下人收拾東西,陰陽怪氣地道︰“聽說吳襄又要跟我們一起回去?這家人真是好笑,全無半點禮節的,來來回回,也不見有人來打聲招呼,請托答謝一下的,就算他是個毛沒長齊的狂妄小子,吳方也不知道人情世故?”

    陶氏有些厭煩︰“怎麼沒打招呼?我大嫂就親自和我說了兩遍,你還要怎樣?”

    林三老爺冷笑︰“我能怎樣?我x著大舅哥發財呢,大舅哥放了屁,我也得說是香的,能怎樣?”

    陶氏怒了︰“怎麼說話的?”卻聽龔媽媽在門口喊了一聲︰“舅老爺,您來了?”

    夫妻二人同時噤聲,林三老爺的臉微微紅了紅,正想找句話來插過去,卻見陶舜欽沒事兒似地笑著道︰“妹夫,吳方今晚在薈萃樓請你吃酒,請你務必賞光。”

    林三老爺也就順勢起身︰“那我得去收拾收拾。”于是一溜煙地走了。

    陶氏猜著陶舜欽是聽見那話了,正想解釋兩句,陶舜欽卻輕輕擺手,示意她什麼都別說︰“我這里有個箱子,你帶回去私底下悄悄給陸緘。”
作者: 熊大嬸    時間: 2012-9-20 09:34 AM

第115章下作

    馬車駛進林府的時候,正值傍晚。

    暮色蒼茫,夕陽像一個赤紅的蛋黃安靜地掛在樹梢後方。林府所有的房屋都沐浴在一片玫瑰色的紅光下,林謹音、林亦之、黃姨娘領著三房的丫頭婆子,含笑立在二門外,一看到馬車停下,林謹音就快步上前去打起車簾,親手扶陶氏下車︰“母親一路辛苦。四妹和七弟餓了麼?”

    “姐姐在家辛苦。”林謹容牽著林慎之緊隨陶氏從車上下來,含笑與林謹音問好,又和趕上來行禮問候的林亦之和黃姨娘寒暄。

    所有人都下了車,還不見林三老爺下車,陶氏板著臉吩咐林三老爺的長隨︰“去看看老爺怎麼還不下車?”話音未落,就見車簾子動了動,林三老爺打著呵欠下了車,睡眼朦朧地伸了個懶腰,抱怨道︰“總算是到了”隨即抬眼看著林謹音,不滿地道︰“就是你們幾個來接我們?”

    三房是最小的,況且又不是去做什麼,或是幾年沒回家了,除了自家人會來接,還會有誰來接?林謹音很有些莫名其妙,卻還是含笑答道︰“是,祖母吩咐大伯母安排了接風宴。只待父親、母親洗浴完畢,就可以開席。”

    林三老爺雖有些不滿,但也勉強算是平衡了些。于是大步往里走,大聲問林謹音︰“怎麼樣,這些日子家里的情況?”

    林謹音曉得他是問買賣糧食的事情,卻覺著他這行為真正是不招人喜歡,紅不見白不見,就這麼招搖的以功臣自居,那不是討人嫌麼?便故意裝作不懂,一本正經地回答他︰“回父親的話,家里一切都很好。祖父母身體康泰、大伯父、大伯母、二伯父、二伯母還有哥哥弟弟、妹妹們都很好。”

    林三老爺盯了她一眼,見她無辜地看著自己,只得回了頭,心想她一個深閨女子,不知道那些事兒也是有的。等會兒問黃姨娘就是了,黃姨娘絕對不可能不知道。想到此,就抬眼去看黃姨娘。

    只見黃姨娘穿著一身月白色的衫子,鬢發蓬松,薄敷脂粉,淺畫雙眉,看上去慵懶又嬌弱,比著滿臉剛強,板著臉的陶氏,不知要惹人憐愛好幾倍。正想著,就見黃姨娘斜著眼楮飄了他一眼,他是曠了好些天的人,不由心神一陣蕩漾,骨頭一酥,使勁咳了咳,問林亦之︰“我不在家這些日子,你可好好兒讀書了?”

    林亦之掛懷著自己的親事,也是魂不守舍,聞言被唬了一跳,嗯嗯了兩句,才道︰“回爹爹的話,兒子不敢不用功。”忍不住又去看林慎之,眼神復雜地道︰“小七弟,你這些日子可認真溫習功課了?祖父說要考你,你若是答不出來,日後不許你出門了。”

    林慎之穿著一件簇新的寶藍色錦緞小袍子,頭發被可愛的梳成兩個丫角,用紅絲繩系了,垂在耳邊,脖子上還掛了塊美玉,圓嘟嘟的小臉兒白里透紅的,一手牽著林謹音,一手牽著林謹容,垂著眼正快活地踢石子兒玩,聽他說了這一句,漫不經心地抬起頭來笑道︰“沒事兒,我天天溫習著的。”模樣兒乖巧又可愛。

    陶氏便微微得意的一笑,眼看到了自己和林三老爺院子的分叉口,徑自就往前頭去了,並不過問林三老爺的去向。林謹音姐弟三人卻不敢忘了禮儀,紛紛回頭看林三老爺,林三老爺本來也想要黃姨娘伺候,便懶懶地朝他們揮了揮手︰“都去梳洗,好給你們祖父母請安,吃晚飯吧。”然後瞟了黃姨娘一眼。

    黃姨娘偏不跟去伺候他,反而訕笑著緊跟上陶氏︰“婢妾伺候太太梳洗。”

    林三老爺急得眼冒火星,緊步上前去問林謹音︰“我房里可備好洗澡水了?誰在伺候?”

    林謹音正想回答,陶氏卻已經明白過來了,冷笑著道︰“黃姨娘,你去伺候老爺吧,我這里不用你伺候。”沒得讓這齷齪東西拿女兒作伐,反正他也生不出來了,她亦不想伺候他。饒是如此想,心里卻惡心得不得了。

    林謹音、林謹容都明白了什麼,不由有些羞窘地垂了眼。林亦之更是臊得臉通紅,匆忙找了個借口,躲了出去。

    林三老爺天天說她不給林亦之留臉面,他自己就不懂得給林亦之留,怪得誰?妾用來做什麼的?就是用來做這個的。既然這樣,她就成全他。陶氏輕蔑一笑,回頭看著龔媽媽道︰“走,抓緊梳洗。”

    林亦之的婚事沒成,這夫妻二人一路上就沒好好說過幾句話,每次一開口就是夾槍帶棒,真正一個恨一個恨得牙癢癢。龔媽媽聽陶氏這意思,就曉得她想干嘛,心想有些賤人也真該收拾收拾了,便快步往前去安排不提。

    陶氏這才問林謹音留兒的情況如何,家里的情況如何。林謹音小聲道︰“留兒那里我時常讓人去問的,鐵槐家的看顧得很好,長得又白又胖,已經會爬了。家里的情況麼……”她有些諷刺地道︰“大家都在想著發財呢。二伯母私底下來尋我入股,我說沒有,她很不高興;緊接著大伯母又來叮囑我,說我是要出嫁的人了,別聽有些人教唆。”將手指了指黃姨娘院子的方向︰“她近來和大伯母走的有些近。”

    陶氏冷笑了一聲︰“下作的東西。”

    林謹音又道︰“不知阿全一路可順利?我當時雖然見了母親的信,卻還是不敢太相信他。只好拖了他兩日,背里尋了鐵管事,讓鐵大牛、鐵二牛跟著他,總要保全一些。”

    陶氏這才想起來該和她說一聲︰“你做得極好。他也很好,這回他就留在你舅舅那里,跟著你舅舅學做事了。日後你嫁過去,有什麼不方便的事,都可以讓他來和我們說。”

    林謹音含羞一笑︰“母親疼我。”然後牽了林謹容的手,溫柔地誇贊道︰“囡囡,看不出來,你還挺有見識的。我都聽阿全說了。”

    林謹容少不得謙虛兩句︰“還沒賺著錢呢。其實是舅舅和大表哥有遠見。”

    陶氏便推她︰“趕緊去梳洗,別誤了時辰。”

    林謹容本待要回自家院子,卻被陶氏攔住︰“就在此處梳洗,不要回去了。”手腳飛快地催著梳洗裝扮完畢,便道︰“走罷,去給你們祖父母請安。”

    林謹音、林謹容見她不等林三老爺和林亦之,便道︰“不等父親他們了麼?”

    陶氏淡淡地道︰“我們先去,他們遲來幾步也沒事兒。老五的親事沒相看成,大概你父親會單獨和他說幾句。我們先過去,省得讓你們祖父母久等。”不由分說,牽了林慎之的手,命令兩個女兒︰“走。”

    林謹容和林謹音對視一眼,都沒有說話,只暗暗握緊了手。

    此時天色已然黑盡,空氣中彌漫著香甜的桂花香,安樂堂里燈火輝煌,才到門口就聽見了里頭的說笑聲。看門的婆子才一看到陶氏等人的身影,就迎上前來,笑道︰“三太太、三姑娘、四姑娘、七少爺來了。三太太一路辛苦。”

    安樂堂的人可從來沒有這樣殷勤過。陶氏有些詫異,卻又有些得意,進了門,只見林老太爺、林老太都在座,大房二房的人也都到齊了,見他們進來就都停止了說笑,熱情地噓寒問暖。陶氏想起林謹音所言,一家子都想著發財,不由很是有些輕蔑,領了兒女上前規規矩矩地給公婆行禮問安。

    林老太爺神色淡淡地︰“一路辛苦。”隨即一張望,就發現了不對,當下沉了臉道︰“老三呢?”

    陶氏心情大好,垂了眼道︰“大概是還沒梳洗完畢,或者是和小老五說話。媳婦久等他不至,擔心公婆和哥嫂佷兒們久等,所以就先領著孩子們來了。”

    林老太爺的眼里不由閃過一絲惱色,卻也沒有多問。緊接著就見林亦之悄悄摸摸地摸了進來,話也不敢多說,就上前默然行禮。還是不見林三老爺。

    林二老爺便問林亦之︰“小老五,你父親呢?不是說和你說話麼?怎還不見他來?”

    林亦之面紅耳赤,結結巴巴地說不出來。林二老爺便回頭對著眾人笑︰“你們三叔去了一趟清州,就講究起來了,比女兒家梳洗的時間還要長久。”

    林大老爺干巴巴地一笑,周氏垂了眼楮不語,羅氏曖昧而幸災樂禍地笑。林老太太卻是抬眼盯了陶氏一眼。

    林謹容推了推林慎之,林慎之便歪頭看著林老太太笑︰“祖母,今天晚上吃什麼好吃的?”

    林老太太板著的臉總算是放松了一些,朝他伸出手去︰“你想吃什麼?去和你大伯母說就好。是想吃縷子膾吧?少字”

    林慎之趕緊點頭。

    周氏忙笑道︰“做了的。”

    林老太太滿意地點頭,林老太爺卻伸手去拉林慎之︰“過來,我考校一下你的功課。”

    林慎之嬉笑著︰“祖父考吧,孫兒這些天可不敢放松功課,四姐姐天天陪著我讀書寫字溫習功課呢。又認得了幾個字。”

    林老太爺一番考校下來果然屬實,便威嚴地朝林謹容點了點頭,道︰“你做得很好。”

    這時候林三老爺才算是急急忙忙地趕了進來,先進門就惡狠狠地瞪了陶氏一眼,然後趕緊上前行禮賠罪。

    林老太爺沉默地看了他一眼,淡淡地道︰“開席吧,再等只怕飯菜都涼了。”

    林三老爺被盯了那一眼,又聽得這一句,背心不由涼幽幽的一片。



第116章逐利

一頓晚飯沉默而安靜地吃完,林家諸人並不散去,而是留在安樂堂里委婉地和陶氏打聽清州的情況如何,林大老爺更是既又充滿了希望,卻又無限擔憂︰“這回可是家里能動用的錢財都投進去了,不會折本吧?少字”

    林二老爺忙道︰“呀,大哥快別這麼說”仿佛這樣一說,那錢就真的會打了水漂,長翅膀飛了。

    羅氏笑得甜蜜蜜的,和氣地道︰“大哥不要擔心。既然是陶家舅舅領頭做的,三弟妹遞的信,又怎會有錯呢?害誰也不能害自家人啊,肯定會賺錢的是不是?三弟妹?”邊說邊看向陶氏,問陶氏要一個保證。

    林謹音和林謹容不由暗自生怒,不說吧,要說三房自私自利,說了,還得保證他們必須賺錢,不然就全是三房的錯,就是三房害了他們,什麼人啊

    陶氏亦是如此想,即便是特別相信陶舜欽的眼光,認定必然賺錢,卻也故意冷笑道︰“二嫂這個話我是不敢應的。我大哥是做了這生意不假,我自己的嫁妝也拿出去做了,可做之前,誰又知道能不能肯定賺錢?只有老天爺才曉得只要是買賣就會有風險,我讓人送信時,可是說清楚了。”

    羅氏近來春風得意,又何曾把三房看在眼里?當下便也皮笑肉不笑地道︰“三弟妹說這話,可真叫人害怕。原來並不知道能不能賺錢,就敢回家說。我們可是特別相信陶家大舅和你的,現在你這樣說,可真是不負責任”

    林三老爺本來一直提心吊膽,可見後來林老太爺也沒發作他,心才又漸漸平穩下來,此刻聽了羅氏這話,不由怒發沖冠,把氣都撒了出來︰“怪了二嫂這是要做甚?上次怨我們不說鹽堿地是自私,這次我們說了買糧食,卻又要負全責,難道賠了要我們拿錢出來貼?這是不把我們當一家人看,要把我們擇出去啊?那行,以後我們什麼都不說了,總沒可怪的了吧?少字”這個時候,他的利益和陶氏是綁在一起的,他可不依。

    羅氏便道︰“三叔說什麼話那?我什麼時候說過不把你們當一家人看了?誰聽見的?有好處卻不說出來,是要和我們分家嗎?”。

    陶氏張口要幫腔,林謹容輕輕扯扯她的袖子,示意她噤聲。林三老爺難得出頭,就讓他出頭好了,省得最後又是陶氏做背家。陶氏忍得嘴癢,難受得要死。

    卻聽林三老爺又道︰“我不和不懂道理的婦人說,我和二哥說。二哥,你說有沒有這個道理?”他最恨的就是羅氏,甚至超過了恨陶氏,表情極盡輕蔑。

    林二老爺狡詐,只道︰“莫氣,莫氣,好說,好說。”

    羅氏被林三老爺氣得夠嗆,回頭去看林老太太,卻見林老太太在打瞌睡,于是突然明白過來,便忍住氣不鬧了。

    周氏偷眼去看林老太爺,只見林老太爺領著林慎之坐在一旁小聲說話,仿似不曾聽見和看見這邊的情形,其實她心里清楚,林老太爺都明白著的,就等他們再鬧再鬧,好把他們一網打盡。便輕輕戳了戳林大老爺,林大老爺清了清嗓子,及時出面做好人︰“三弟和三弟妹是好心,希望家里寬裕一點,二弟妹也是好心,也是希望家里好。都是骨肉,不要傷了和氣。”

    林三老爺得理不饒人︰“大哥,你都聽見的,這家也是我們的家吧?少字二嫂這個話好寒心人。反正以後我是不敢再說了,我擔不起。”

    羅氏忍著不說話,臉卻臭臭的,林大老爺咳了一聲︰“你怎能和你二嫂賭氣呢?我們是一家人,要同甘共苦,共同進退才是。”

    忽聽林老太爺那邊傳來輕輕一聲茶碗踫著茶托的聲響,眾人立即都閉了嘴,斂了神色回頭去看。

    林老太爺沉默地放穩了手里的茶杯茶盞,撩起眼皮子來看著他們,淡淡地道︰“做了這樁生意之後,家里就都不要參與買賣了。把錢拿去添置田地,把我和你母親的生墳造了。做買賣有風險,我早前本就不打算讓你們去做這件事,但想著我和你們母親的年紀大了,喪送費廣,不得不早做打算,也免得日後拖累子孫,不然我是不許的。為了一個利字,竟讓你們互相攻訐至此,真正丟盡了詩書人家的臉面。”

    啊?以後不許做買賣了?這句話才真正是晴天霹靂。三房的人都給劈得呆了,就是林謹容也呆了,不許做買賣,那她日後怎麼辦?她著急,還有比她更著急的,羅氏使勁推了推林二老爺,示意林二老爺開口,林二老爺卻不開口,反而瞪了她一眼。

    羅氏無奈,只得道︰“公爹,可是還有那麼多孩子的婚嫁沒解決呢,媳婦們的妝奩……”她本意是想說,公中不許做生意了,那女人們的妝奩應該不算在內的吧?少字話未說完,就見林老太爺眼里閃過一絲寒光,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她這才驚覺過來,自己犯了個不可饒恕的大錯誤,公爹在說身後事,她卻只記著孩子的婚嫁和自己的妝奩。于是惶惶然,害怕地看著林二老爺,再向林老太太求救。

    林老太太的瞌睡及時醒過來,緩緩道︰“媳婦們的妝奩,是你們自己的,誰又管得著你們?老爺是吧?少字”

    林老太爺沒有吱聲,算是默認了。

    于是三房人的心里頓時都松了口氣。還好,還好,只是公中再不許了,要是都不許賺點零花,死守著地和莊子,那日子可怎麼過?

    林老太爺有些難過。他雖然瞧不起做生意的,卻曉得世道就是這個樣子,真的斷了子孫的財路,日後林家只有沒落一途。不讓拿公中的錢做生意,卻是為了家和。倘若兒子中有個陶舜欽那樣的人,或者是心齊禮讓謙恭,他也就罷了,可明擺著就是一群不成器,又貪心還不願吃虧的東西,他又怎敢放開他們的手腳?香藥生意聽著誘人,但給不成器的人去做,反是害人。他心事重重地嘆了口氣,起身自回聽濤居。

    眾人忙起身相送,林老太爺盯了林三老爺一眼,一言不發,轉身離去。林三老爺本來已經定心,又被看得膽戰心驚,手板心里冒出一層黏糊糊的冷汗來。

    林老太爺雖然走了,但眾人那高漲的情緒已然通通癟了,各自盤算起來小算盤來。三房明顯佔了優勢,只要照著原來和陶舜欽商定的路子繼續往下走就有進賬,沒什麼可算的;周氏和林大老爺對視了一眼,眼里都露出慶幸的樣子來,多虧沒有怎麼得罪三房,日後還是有機會的;林二老爺則狠狠瞪了羅氏一眼,羅氏又妒又悔。三房已經被她給得罪了,日後再有什麼財路,不和她說也是正理,一想到那些錢會飛了,羅氏就忍不住,可當著一家人的面,實在拉不下那個臉來,只得死死忍著。

    林老太太見眾人都不說話,便也道︰“都散了吧。”

    才出了門,羅氏就腆著臉靠過去和陶氏賠笑︰“三弟妹,我不會說話,你別和我計較。”

    陶氏見她臉上呈現出從未見過的諂媚,心中鄙夷到了極點,皮笑肉不笑地道︰“二嫂說哪里話,人親錢不親,你擔憂錢財會有損失,我懂。”說完就去招呼周氏︰“大嫂呀,你等等我……”片刻功夫,就和周氏說笑起來。

    羅氏氣得咬牙切齒,卻又無可奈何。想了想,又推了一把林二老爺,指了指林三老爺。林二老爺瞪了她一眼,低聲道︰“這個時候老三心里正貓抓火燎的,你讓我去招惹他?多嘴多舌”也徑自走了。羅氏自來呼風喚雨,何曾受過這種待遇,不由氣得磨牙。

    陶氏在和周氏說什麼?卻是在說黃姨娘︰“狐媚子,沒眼色的東西……整日哭窮,頭上簪釵也不戴一枝,好似我怎麼虧待了她似的。”

    周氏聽著不是滋味兒,干笑幾聲應景,又聽陶氏道︰“她開臉和生了小老五時,老太太賞了她的吧?少字我也賞了她的吧?少字她怎麼就敢這樣裝真惹惱了我,我倒要讓人去搜她的屋子,看看她屋里是不是真的一窮二白錢都到哪里去了?她說不出來,我就拿大嘴巴子抽她”

    周氏怎能不明白她的意思,心中雖然忿恨她野蠻,卻想著小不忍則亂大謀,回去就得把黃姨娘的錢退回去。得罪現成的財神爺做什麼?當下便笑道︰“你該好好收拾收拾她,看看她做的什麼下作事,好好兒的爺們都給勾引壞了。”

    陶氏便望著她笑︰“是,就知道嫂嫂向著我。去年這個時候的事情,我一直記著你的情。”

    林三老爺提心吊膽地才走到自家的院子門口,就見一個僕婦笑嘻嘻地站在那里等他︰“三老爺,老太爺有請。”

    林三老爺下意識地摸了摸額頭,背心一陣麻癢,腿肚子也有些晃悠。回到家第一件事不是去和父母請安,卻是拉著小妾白日宣,林老太爺不會放過他的前兩次是茶杯和鞭子,這次又是什麼?正在猶豫間,那僕婦又催了一道,只好咬著牙心酸而沉重地朝著聽濤居去,一路上把陶氏和黃姨娘挨個兒罵了個遍。
作者: 熊大嬸    時間: 2012-9-20 09:36 AM

第117章保媒

    是夜,林謹容收拾完畢已近二更時分,眼看著院門就該落鎖了,荔枝才匆忙趕進來,附在她耳邊輕聲道︰“從聽濤居出來就回了房,沒聽見鬧。龔媽媽說沒有事,正恨著二太太和二老爺呢,又怪五少爺不機靈。”

    林謹容輕輕舒了口氣,她雖不知龔媽媽怎麼將事情推到二房的挑唆和林亦之的不機靈上的,卻也明白林老太爺只是訓斥了林三老爺一頓,並沒有動手。想來也是,林老太爺若要發作,早就發作了。如今林謹音立刻就要出嫁,自己和林亦之都要說親,林慎之在上進,再不能似從前那般動輒打罵了,給林三老爺留面子,就是給自家幾個姐弟留面子。在這方面,林老太爺還是很體貼的。

    荔枝一邊給她放帳子,一邊小聲道︰“遇到了大太太房里的石榴,才從黃姨娘的房里出來,遮遮掩掩的,順著牆根走,她以為沒人看見,可給奴婢看到了。”

    林謹容詫異道︰“她尋黃姨娘做什麼?”突然回想起林謹音說黃姨娘近來和周氏走得有些近,又想起陶氏先前同周氏說的那些話,一下子就明白了,不由笑著輕輕搖了搖頭。黃姨娘早前之所以和周氏走得近,應是為了入股買賣糧食的事,可這回鐵定竹籃打水一場空,想必今夜最難熬的人除了林三老爺就是黃姨娘。林亦之婚事不成,賺錢不成,平白丟了一回丑,可不是得氣得肝疼?

    她猜得沒錯,黃姨娘今夜的確不好睡,可陶氏也不好睡。荔枝走後沒多久,兩個婆子就去了陶氏的屋里,淡淡地笑著︰“老太爺有句話要讓奴婢們傳給三太太聽,若有得罪之處,還請三太太不要和奴婢們計較。”

    陶氏最怵的人就是林老太爺,並不敢放肆,忙起身站定聽訓。龔媽媽見狀趕緊把春芽等人帶了出去,親自把門。

    為首那婆子見屋里沒其他人了,方才道︰“老太爺說,姑娘們和少爺們都大了,要臉面,做爹娘的就算是不能給他們掙臉面,卻也不要丟了他們的臉面。特別是姑娘們出嫁以後娘家人的臉面更是要緊,就是脊梁骨,想來這個太太最懂,最有體會,就不用他多說了。”

    陶氏頓時面紅耳赤,不敢辯駁,規規矩矩地把人送了出去。坐下細想,一時覺得自己沒錯,林三老爺和黃姨娘就是缺教訓,她既然拿他沒法子,就該讓老太爺好好收拾收拾;一時又覺得不安,好像自己的處理方法的確欠妥。

    接著那兩個婆子又去了黃姨娘屋里,說要傳老太爺的話,面無表情地叫黃姨娘的貼身丫頭棗兒站到一旁去。二話不說,一人抓住黃姨娘的手反剪過去,一人隨意抓了塊帕子塞進驚慌失措的黃姨娘口里,對著她的臉左右開弓幾個響亮的大耳刮子搧下去,一口唾沫吐上去,冷冷地道︰“老太爺說了,姨娘若是再記不得規矩和本分,下次就不只是兩耳光了。”然後把人松了,揚長而去。

    黃姨娘被打得耳鳴眼花,嚇得六神無主,呆呆站了半晌才被棗兒給晃醒了,臉色又紅又白,眼神渙散地看著棗兒張了張口,卻什麼都沒說出來,身子一軟,眼楮往上一翻就倒在了棗兒身上。

    “姨娘,姨娘。”棗兒也顧不得她臉上的唾沫,驚得使勁去掐她的人中,人還未醒,一股騷臭味兒卻撲鼻而來,仔細一瞧,月白色的羅裙顏色漸深,竟是小便失禁了。

    這是要出大事了,了不得啦,棗兒忙把黃姨娘放平了躺在地上,就要去尋人幫忙,卻被黃姨娘掙扎著扯住腳,小聲道︰“別去……去不得……扶我起來。”再去找人鬧騰一回,下次等待她的可就真不是兩耳光,一口唾沫就能解決的了。想到林老太爺那陰冷鄙夷的目光,她忍不住怕得打了個寒顫。

    棗兒見她的臉色難看得緊,兩頰清晰地印出兩個大巴掌印子來,眼看著必然是要腫的,忙扶她起來,讓她在椅子上坐了,又是尋衣物給她換,又是拿冷水浸帕子給她捂臉。折騰了半宿,才算是把她給安置了躺下,小聲道︰“姨娘,奴婢去尋老爺過來吧?少字”

    “不。你去把我的事情說給龔媽媽聽。”黃姨娘閉著眼搖了搖頭,只是因為太著急林亦之的婚事,不過偶然一次失誤,她就落到了這個地步。她認命了,她爭不過。不管林三老爺怎麼不喜歡陶氏,陶氏和她的兒女正是水漲船高的時候,林老太爺向著他們。周氏也把錢還了自己,說明周氏也不想得罪陶氏。這個時候,和她海盟山誓的林三老爺又在哪里?他根本幫不了她。除了林亦之,她一無所有。

    棗兒驚訝道︰“說給龔媽媽聽?”

    黃姨娘費力地點了點頭︰“是,越說得慘越好。就說,我……”她的臉上露出一絲羞憤和難堪,“我的裙子濕了。”

    棗兒的眼楮睜得越發的大︰“這樣?傳出去可怎麼辦?”那日後黃姨娘還有什麼臉面可言?就連五少爺也沒臉面了。

    “不會傳出去的。三姑娘和四姑娘要臉。”黃姨娘嘆了口氣,輕聲道︰“只有這樣太太才能出了心中的惡氣,才不會和我計較,五少爺的婚事才有好著落。棗兒,我怕了,認命了,雲泥之別啊……”她的臉面,怎麼能和林亦之的比呢?他好了,才有她。

    午後,園子里一片安靜。

    秋陽透過榆樹的枝葉灑落下來,在庭院里照出一片斑駁,偶爾有榆樹葉脫離了枝頭,輕巧地轉上幾個圈,又悄悄落在地上。

    林謹容垂眸坐在窗前細細繡著手帕,淺綠的素紗做底,用了象牙黃的絲線繡花瓣,又用紅紫色的絲線繡花暈。正細細挑繡間,忽聞院門一聲輕響,接著林六的聲音響起來︰“四姐姐在麼?”

    林謹容抬起頭來,只見雙胞胎和陸雲聯袂而來,個個兒臉上都帶著燦爛的微笑,少不得放下手里的針線活,起身迎上去︰“幾位妹妹怎麼突然有空到我這里來了?”

    林七笑道︰“是雲妹妹聽說你回來了,特意來看你的。你可是不歡迎我們?”

    “怎會?”林謹容忙叫櫻桃準備茶水糕點待客,又讓荔枝去取琉璃簪子︰“從清州買了些琉璃簪子回來,正待給雲妹妹送過去呢,可巧的你就來了。”

    陸雲上前拿了她放下的針線迎著光看,因見那含笑花配色也好,針腳也好,沒有一樣不出彩,並不比自己這個經過江南名家指點的差,便淡淡地放了,笑道︰“我就是聽幾位姐姐說四姐這里有好東西,這才特意來的呢。”

    林謹容微微一笑,接過荔枝手里的盒子遞過去︰“妹妹挑一枝吧。不知姑母嫌不嫌,也請妹妹幫忙替她挑一枝?”

    林六、林七熱情地幫陸雲出主意︰“這個好看,這個通透。”

    陸雲各式各樣的簪子一大盒,並不在意哪枝簪子好看不好看,任她二人挑什麼就是什麼,只命簡兒收了,道了謝,笑道︰“其實主要是另外一件事。後日我們要去平濟寺替我哥哥還願,母親說人多熱鬧,邀請幾位舅母領了姐妹">們一起去散心,我這是特意來邀你的。”

    林謹容親手遞了茶過去︰“我得先問過我母親再說。”

    雙胞胎接了要和林謹容搞好關系的任務,便格外熱情,林七笑道︰“四姐姐不用問了,適才三嬸娘就在祖母那邊的,姑母邀請她,她沒推辭,說也要求簽。想來必然肯讓你去。”

    林六心情很好,親熱地笑道︰“四姐姐可知道嬸娘求的什麼簽?”

    林謹容本以為陶氏不會跟著林玉珍一道去,聽說陶氏要去,心里就已經不喜歡了,哪會有心思去猜陶氏求的什麼簽,當下淡淡一笑︰“沒聽她和我說過。”

    林六就笑︰“聽說平濟寺兩樣簽最靈,一是功名,一是姻緣。”然後朝著陸雲促狹地擠了擠眼楮︰“嬸娘去除了求簽以外,還有另一件要緊的事情要做哦。”

    陸雲突然兩頰飛紅,快速起身道︰“不和你們說了,我先走了。”說著真的扶了簡兒,快步離去,林六和林七在身後喊也喊不住。林七要去追,林六去攔住道︰“別追她了,過會兒再去找她也不遲。”

    林謹容忍不住奇道︰“她怎麼了?”剛才林六和林七也沒說什麼事啊,怎地陸雲突然做出這麼一副樣子來?

    林七便笑起來︰“害羞了唄。”因見林謹容一副不明白的樣子,便朝林六擠眼楮︰“你說給四姐姐聽。”

    林六小聲道︰“適才姑母和三嬸娘開玩笑,說要請三嬸娘保媒……”

    “保媒?”林謹容詫異不已,林玉珍竟會請陶氏保媒?這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吧?少字保誰的媒?林玉珍這是什麼意思?前世里,她也記不得還有這麼一樁事。

    林七笑道︰“可不是?我們本來還想聽,就被她們給趕了出來。猜著應該是替雲妹妹,但就不知道是誰家了。”



第118章自作

    林六和林七稍微坐了片刻,到底還是記掛著陸雲,便同林謹容告辭︰“四姐姐如果沒有其他事,還是跟我們一起去散散心吧?少字五姐不去,你也不去,那可就真沒什麼意思了。”

    “好,我送你們出去。”林謹容並不正面回答,卻也不得罪她們。自三房從清州回來,老太爺言明不許公中做生意,各房妝奩自理之後,非常明顯的,家里人待三房的態度或多或少都有了變化。她或許可以把雙胞胎的這種熱情視為二房對三房的示好,只要是示好,她來者不拒。

    待雙胞胎走後,林謹容坐著默然想了一會兒,叫來荔枝道︰“你去安樂堂,就和龔媽媽說,黃姨娘有點不舒服,讓她請太太回去。不管什麼事,讓太太都不要摻和的好。”

    荔枝點了點頭,應命而去。

    林謹容略略收拾了一下,讓桂嬤嬤取了盒糕點,命櫻桃捧了,往黃姨娘的住處趕去。按她的想法,林玉珍應該是請托陶氏替陸雲向吳家保媒——雖然前世的時候這件事並沒有發生,她也不知那時林玉珍究竟有沒有替陸雲向吳家提過親,但根據現在的情形來看,很明顯的,就是沖著吳襄去的。

    試想,以林玉珍眼高于頂的性情,陸雲官家女公子">的身份,怎可能看上陶氏替他家保媒?怎麼也該是知州夫人">那樣的人才對。所以,能讓林玉珍拉臉找上陶氏,就只有和陶氏有著拐彎抹角親,貌似關系還不錯的吳家而已。

    以她前世的經驗來看,陸雲、吳襄這兩個人是沒成的,陸雲自有其歸宿和人生,雖然她不知道事情到這一步是否會發生根本性的變化,但她還是認為,無論成與不成,陶氏都不應該摻和這件事。誰知道林玉珍又是打的什麼主意呢?

    到得黃姨娘的屋子外頭,但見往常把風的粗使婆子也不見了,冷冷清清,關門閉戶的。林謹容便朝櫻桃抬了抬下巴,櫻桃跟她的時間雖然不長,卻頗機靈,當下便揚聲笑道︰“棗兒姐姐,你在麼?”

    門這才無聲地開了條細縫,棗兒探出個頭來,一時瞧見了站在秋陽下的林謹容主僕,不由暗暗詫異,忙將門掩了,出來行禮道︰“奴婢給四姑娘請安。姑娘這是?”

    林謹容微微笑著︰“聽說姨娘不好,我來看看她。”也不等棗兒去回稟,就徑自提步往門前走去。

    棗兒趕緊追上去︰“姑娘,怕過了病氣。”

    林謹容頭也不回︰“不怕。”黃姨娘雖然閉門不出,號稱病了,但實際上,她們都是知道黃姨娘不過是因為臉腫了,不敢出門而已。她不進黃姨娘的屋里去,怎麼把戲唱完呢?雖然未必會有人來追究,但也得認真敬業做全套不是?

    到了門邊,黃姨娘蓬著頭發、黃著臉迎了上來,林謹容問了句好,就讓櫻桃把糕點放下,和惴惴不安,莫名其妙的黃姨娘談起了天氣。

    安樂堂里,林玉珍捧緊手里的茶,笑盈盈地看著陶氏︰“三嫂,你不會不答應做這個媒人吧?少字我思來想去,除了你,竟是沒有更合適的人選了。”

    林老太太微微皺起眉頭,不贊同地看著林玉珍。請誰保媒不好,偏要請陶氏?陶氏那張嘴那脾氣,能成麼?且她二人平日里關系就不好,陶氏去搗亂還差不多。這是怎麼想的?

    林玉珍只作看不見,只盯著陶氏看,等陶氏回話。她又怎會真要陶氏去保媒呢?陶氏夠格麼?先下手為強,無非就是想當眾告訴陶氏,這門親事是她替陸雲相中了的,誰也別想動心思。她先說的,她就不信陶氏敢明目張膽地和她搶。

    陶氏被林玉珍看得很有幾分惱火。她雖然早就猜到林玉珍看上了吳襄,但在一旁看笑話和自己被強拉著去丟人現眼是有本質區別的。她早前和龔媽媽商討過,又背里試探過吳氏,果然吳家是沒有在本地給吳襄隨意結親的意思在里面。用吳氏的話來說,吳家上上下下都對吳襄充滿了期望,總希望他能走得更高更遠,光宗耀祖,又怎會羈絆住他的腳步呢?讓她去和楊氏說這個,那不是自取其辱麼?自取其辱不說,還壞了兩家的關系,日後不好見面。

    她本可以提醒林玉珍,卻覺著不值得且林玉珍這德行,也不會認為她是好心,這保媒一說,指不定也是不安好心的,若她真要去保媒,林玉珍能放心麼?聯想到上次吳家設宴待客時林玉珍母女那猴急樣兒,再想到她們馬上就要吃個現成大虧,面子里子統統丟個干干淨淨,陶氏不但消了氣還有些好笑了,于是話也說得漂亮好聽︰“兩個孩子家世相當,才貌般配,的確是不可多得的良緣,可我笨拙不會說話,也沒什麼本事,去做這個媒其實不合適。依著外甥女兒的容貌家世,還有吳襄那孩子的才情,怎麼也得請個能干會說的官夫人">去保媒才體面。”

    難得陶氏把話說得如此好聽,可林玉珍見她不氣不惱反而還有些開心的樣子,就有些疑心,于是把已經涼了的茶輕輕放下︰“三嫂你還不會說話?剛才推脫的這個話就說得滴水不漏。你覺著官夫人保媒好,我卻覺得親戚保媒更親近。誰都知道你母親家嫂嫂就是吳家的姑太太,你們幾家平日里來往密切,在吳家人眼里,你可比什麼官夫人有面子多了。”

    陶氏頗有些不耐煩,臉色也有些難看,風涼道︰“姑太太可真抬舉我,人家不過是看在我嫂子的份上給我個面子情,怎敢當真?你交游廣闊,這平洲城里的官夫人">都和你交好的,隨便找誰不比我有臉面?就不要拿我取笑了。”最好去請知州夫人吧,丟個大大的臉。

    林玉珍見她不耐煩不高興了,心里才又覺得有些平穩了,便對著周圍的人嘆了口氣,假作委屈︰“三嫂,我難得開口求你一次,你就這樣回絕了我,可真叫我沒面子。”

    你自找的。陶氏哼了一聲︰“我是為了外甥女兒好。”

    羅氏突然插話道︰“三弟妹就算謙虛不肯保媒,也替姑太太問一聲兒,試探試探吳家的意思?倘若他家肯了,再請人保媒也不遲。阿雲和吳襄正是郎才女貌,天生的一對兒呢是我這些年里見過的最般配的了。”話才說完,就得了林玉珍一個贊許的眼神。

    要你多事陶氏恨恨瞅了羅氏一眼,磨著牙道︰“我嘴拙舌笨,不如二嫂你能說會道,我看著二嫂和吳家大太太平日里見了也極親熱的,要不你去說,你一出馬,保證能成。”

    羅氏被她瞅了,卻並不惱,反而順著竿子往上爬︰“那行,要是姑太太不嫌我嘴笨,三弟妹不嫌我搶了你功勞,那我就去問啦。”以她們想來,這親事必然是能成的,現成的人情不做白不做。

    林玉珍果然起身道謝︰“那就先謝過二嫂啦。”

    林老太太看到此處,已經完全明白是怎麼回事。雖然覺得林玉珍算計自家佷女不該,但她太寵林玉珍,又心疼林玉珍辛苦多年,只得陸雲一滴骨血,且林玉珍已經開了口,又認為陸雲是比林謹容更適合吳襄,也就裝暈不說話。

    一群自以為是的東西,陶氏微微冷笑,低頭無聊地看著指甲。

    林玉珍看在眼里,心情更好了一些,覺著自己這一招果然靈,搶到了先手,斷了陶氏的念頭。陶氏的不高興和推脫,在她看來都是羨慕嫉妒恨和有苦難言的表現,于是再接再厲地道︰“三嫂剛才說應該請個能干熱心有頭臉的官夫人">保媒,你覺著誰最合適?你不肯保媒,不肯去替我打探,背里和我說說吳家和誰家關系最好總行吧?少字說實話,吳襄這孩子真不錯,不知有多少人家盯著呢,你們都是阿雲的嫡親舅母,可要幫著多出幾個有用的主意。”

    陶氏正要開口,就見龔媽媽探了一頭,表情焦慮地低聲叫了句︰“太太……”

    陶氏只得起身去問︰“什麼事?”

    龔媽媽以低沉卻又剛好夠旁人聽見的聲音道︰“聽說黃姨娘很不舒服,您看是不是趕緊回去瞧瞧?”這才又極小聲地道︰“太太,這明顯不懷好意嘛。”

    陶氏冷哼一聲︰“我知道。她不就是怕我搶在她前頭,壞了她的好事麼?可她猜錯了……”說到這里微微有些得意,“你且等等,待我給她出個好主意……”

    龔媽媽想起林謹容那句無論什麼事都不要摻和的話來,忙扯住了陶氏的袖子,小聲道︰“好太太,躲在一旁看好戲不是更好麼?省得事後都怨您出的主意,平白惹一身臊。您還怕沒人給她出主意呀?”

    陶氏想了想,也是這個道理,便點了頭,往里去同眾人告辭,說是房里有事。眾人剛才已經聽說,老太太又是曉得黃姨娘挨了羞辱,稱病不出的事兒的,還體諒她在此不自在,便放了她去。然後一家子商量,該怎麼和楊氏提,什麼時候提,又請誰做大媒,林玉珍春風得意,仿佛這門親事已經成了︰“那就去平濟寺時和吳家大太太提吧”

    羅氏信心滿滿︰“看我的。”
作者: 熊大嬸    時間: 2012-9-20 09:46 AM

第119章自受

平洲城外約十里遠有座有名的鳳翅山,鳳翅山這個名字卻是有些來歷的,不但山形猶如一對展開的翅膀,上面還遍植了楓樹,深秋時節,紅黃青紫相間,五彩斑斕,遠遠望去正如鳳凰羽翅一般璀璨奪目,故而,才會有了這鳳翅山的美譽。

    鳳翅山左翅峰略高于右翅峰,乃是觀賞楓葉秋景的極佳地點,登鳳翅山賞楓葉,必然要去左翅峰,而平濟寺就坐落在這里。平濟寺是百年古剎,素齋精美聞名,住持為人親和,善于經營,香火自然鼎盛無雙。

    平日里,平洲城里不拘富貴貧窮人家,總愛往這里貢獻香火錢,到了秋日,來賞葉觀景順便求菩薩保佑的人更是多得不得了。如果不提前派人去打點,想要在山上舒舒服服的住下來再享受美景美食,那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事情。

    而今日,一大早平濟寺的知客僧就忙活開了,指點著小沙彌把幾個風景最好,最安靜的院子拾掇出來,用清水清洗地面和石桌石凳,又焚上了檀香,準備迎接平洲城最有名望的吳、陸、林三家家眷上山拜佛還願賞景。

    約中午時分,一長排轎子依次進入山門,可把知客僧給忙壞了,問訊,引入,布置齋飯,忙得不亦樂乎。而香客們看到這一大群衣著光鮮靚麗,香味撲鼻,頭戴面幕的富貴人家的女眷,大多數都自覺自願地躲開,並不敢上前去招惹是非。也有人認得這是今年太明府一二名的家人來上香還願的,站在一旁悄悄指點議論,有人羨慕,也有人笑稱大張旗鼓地來這麼多人,這是上山來打老虎的。

    聽到議論,女眷們越發莊嚴肅穆,一舉一動極盡小心謹慎。林謹容著一身玉色的襦裙,緊跟在陶氏身後,低頭垂眼,目不斜視。林五、林六、林七、陸雲等人亦是緊跟在自家母親的身後,不苟言笑,氣氛倒顯得有幾分沉悶。

    而男子就沒有這麼多的拘束了,吳襄扯著陸緘,和吳、陸、林三家的幾個同齡子弟一道,絲毫不在意旁人的注目和議論,東張西望,不時評點一下這株樹好看,那塊石頭上的碑文又如何,是誰誰留下來的,其人又是哪一年的進士,後來又做到了什麼官職。他的聲音還帶著些少年的清脆,說得又快又急,偶爾帶句俏皮話,聽得眾人哈哈大笑,就是心思沉重如陸緘,也不禁露出了幾分松快的笑顏。

    待到進入後面,在飯桌前坐下來,對著滿桌子精致的素齋,眾女眷才算是放松下來。寒暄過後,羅氏最先誇贊起了吳襄︰“吳襄這孩子的性子真是招人喜歡。博聞廣識不說,還能說會道。”

    林玉珍也道︰“真是少年出英雄。看看他那連說帶笑的樣子,讓人看著心里就由不得疼。不比我家陸緘,成日里話也沒有一句多的,經常板著個臉。”

    楊氏聞言微微一笑︰“快別誇他了,這孩子最是輕狂不過,怎比得陸緘年少老成,穩重大方?我倒是希望他能和陸緘學著點,穩重一些呢。”

    陸二太太宋氏便掩著口笑︰“兩個孩子都是好的,你們都光看著旁人的好了,要不然,不如換了?”

    羅氏便笑起來︰“若是換了,指不定過不得半日便要後悔啦”

    聽見她們開始互相吹捧,雖然知道不會那麼快就進入正題,陶氏還是忍不住幸災樂禍地翹起了唇角,轉而朝龔媽媽使眼色,示意龔媽媽趁著這會兒大家都不注意,趕緊把陶舜欽給陸緘帶來的箱子送過去,龔媽媽會意,悄然往外走去。

    雙胞胎已經知道了林玉珍的打算,知道陸雲好事將近了,便朝陸雲促狹的笑。林六親熱地踫踫陸雲的肩膀,小聲道︰“雲妹妹,這個素雞做得不錯,你嘗嘗?”

    林七笑道︰“雲妹妹此時怕是再美味的齋菜也嘗不出味道來。”話音未落,就挨了林六一個眼風,示意她注意一點,旁邊還坐著吳襄的堂妹吳菱呢,事情還沒定,怎麼能亂說呢。

    林七調皮的吐了吐舌頭,表示抱歉。

    “我怎會嘗不出來?”陸雲並不在意,大方地夾了一筷子素雞喂進口里,眼楮斜斜瞟著林謹容,但見林謹容垂著眼,面無表情地吃飯,便笑道︰“四姐姐,你面前那個素魚味道可好?”

    林謹容這才抬眼看著她,嫣然一笑︰“不錯,名不虛傳,要不要嘗嘗?”

    陸雲撒嬌賣痴︰“你夾給我?”

    林謹容果然夾了一箸放在她的碗里。林六和林七也湊熱鬧︰“我們也要。”林謹容依言每人給了一箸,又問一旁的吳襄的堂妹吳菱︰“阿菱要不要試試?”

    吳菱痛苦的搖頭︰“多謝。我是吃不成素的。”

    一直沉默不語,悶悶不樂的林五冷冷哼了一聲,林謹容瞧了她一眼,便轉而問起了她︰“五妹呢,你要不要?”

    林五淡淡地搖頭︰“不要。”卻又指了吳菱發上的琉璃簪子,故作驚訝地道︰“咦,阿菱頭上的這簪子顏色可真好看,桃花粉,款式怎麼和我四姐送的有些相似?”

    吳菱笑著摸了摸發上那枝簪子︰“我二哥送的。從清州帶回來的,我想著這琉璃是佛門七寶之一,又喜歡這顏色,特意挑了出來,阿芷你倒眼尖。”

    林五呵呵一笑︰“原來都是從清州買回來的,難怪得我會覺著像。”也不看誰,把筷子一放,起身道︰“失陪了,我飽了,有些累,想先去歇著了。”言罷果然起身去同周氏說了聲,由僕婦丫頭陪著去了歇處。她現在是看誰都不順眼,特別是陸雲,她每次見到陸雲,都有一種被背叛的恥辱感。

    雙胞胎互相交換了一個心知肚明的眼神,微微露出些鄙夷來。林六同吳菱解釋道︰“她身子有些不爽快,本來不想來的,我家祖母勸她來散散心,她有些不自在。”也不知道林老太是怎麼想的,不願意來的人就別勉強了,偏要她們幾姐妹">全都來,弄塊陰沉的馬臉豎在眼前,真是影響心情。

    陸雲卻放了筷子,笑看著吳菱頭上的那枝簪子,贊道︰“果然好看,是有些相似。四姐姐送我那枝是紫色的吧?少字”

    謹容淡淡一笑,並不多言。林六又敏感地來打圓場︰“都是清州來的,自然相像,指不定還是一家人的貨。”

    不多時,眾人用完齋飯,太太們紛紛讓僕婦去一旁看少爺們是否用完齋飯了,休息一下,沐浴更衣,準備燒香還願。林謹容眼尖地看到龔媽媽從外頭進來,挨著陶氏小聲說了幾句,陶氏的臉上露出幾分笑意來,便下意識地靠了過去,喊了陶氏一聲︰“娘。”

    陶氏回頭看著她甜甜一笑,去牽她的手︰“走,咱們先去沐浴更衣,也去燒香求根簽。”

    林謹容只要她別摻和那些事就行,其余的要求都不是要求,順從地跟了陶氏往外走。陶氏回頭,但見羅氏和楊氏已經親熱地湊到了一處,而林玉珍和陸雲也已避了開去,于是微微一笑,暗想一覺起來就可見到有些人精彩嘴臉了。

    卻說羅氏故意和楊氏走到一處,將些家長里短來引著楊氏慢慢落了後,方才漸漸進入正題︰“楊姐姐,也不知你是怎麼教養的孩兒,看看你家的兩個兒子,都是人中龍鳳……”連帶又將吳襄一頓好誇。

    楊氏這些日子聽類似的話已經聽得耳朵起繭,仍然耐著性子謙虛推辭,羅氏的兒子找不到可誇贊的,那就誇贊雙胞胎如花似玉,端莊賢淑,又說羅氏好福氣。

    羅氏笑道︰“我家那兩個算什麼,不懂事,又養得嬌憨,還是我家的外甥女兒阿雲好。人才又好,又有才情,難得端莊大度,能干賢淑……”

    她誇贊自家的外甥女兒,楊氏豈能說不好?況且陸雲的確也有賢名美名,于是也跟著稱贊︰“是啊,阿雲真是少有的好姑娘。我每次看到你們養的好女兒,心里都愛得不得了,就遺憾我自己沒有那個福氣。”

    哎呀,說起來真順,羅氏得意了︰“姐姐想要個稱心如意的好女兒這個心願並不難了,簡單得很,娶個好媳婦就是了,不知你家的吳襄可說親了?”

    見她突然就轉了這麼大個彎,楊氏的心頭突地一跳,卻不好敷衍,畢竟這幾家人彼此知根知底的,瞞不過,只好笑道︰“沒有呢。他性子還沒定……”

    羅氏才聽她說沒有,就迫不及待地道︰“說親還是要趁早,把親事定了,他的性子就定了。我家的兩個都是如此。”

    楊氏一笑︰“是。”

    羅氏見她沒有反感的意思,便大著膽子道︰“不瞞姐姐您,我今兒是想做一樁好事來的。我家姑太太一直覺著你家吳襄是個好孩子……”

    楊氏已經猜到了她的目的,立時變了臉色,也不顧失禮,飛快地打斷了她的話,急聲道︰“哪里,你家姑太太看錯了,只有我們自家人才知道,吳襄性子惡劣得很,所以不敢輕易給他說親。他祖父說,最好等他滿二十歲之後又再看,省得耽擱了人家的好姑娘,為此也不知得罪了多少人。”然後顧左右而言他︰“時辰不早了,我得趕緊去沐浴更衣啦。”言罷朝羅氏一禮,很快就走得不見了影蹤。

    羅氏瞠目結舌,站在原地好半天才反應過來,這是被拒絕了。



第120章遷怒

    卻說林謹容母女二人往住處行去,走不多遠,就見陸緘領了長壽立在道旁拉著一株楓樹的葉子看,見她們過來,便松了楓樹的枝葉低頭行禮︰“三舅母,四妹妹。”

    林謹容也不看他,只低頭還禮,陶氏頗有幾分親熱地道︰“吃好了?怎還不去沐浴更衣?”

    陸緘笑道︰“吃好了。多謝三舅母關心。”

    後面這句話拖著調子說的,陶氏心領神會。她本不知陶舜欽給陸緘帶了什麼來,讓龔媽媽小心送了去,得了道謝也就不提了,沒想到的是,他竟還單獨等在此處給她行禮道謝。不得不說,她心中很是受用,便笑道︰“趕緊去沐浴更衣吧,我們先走了。”

    陸緘也就笑了笑,不提其他,又深深一禮,轉身離去。

    山中安靜,寺里安排給眾人的院子又是靠近後山,清雅安靜之極,唯一不方便的就是她們此番來的人太多,又正當上香的旺季,寺里騰不出那麼多房子給她們住,于是林家的女眷們都住在了一個院子里。

    林謹容回了房間略微躺了一躺,就起身洗浴更衣,然後喚陶氏起身,坐在窗前靜等陶氏收拾。此時主子們午休都已經起了身,可以看到丫頭婆子提著水和水盆來往穿梭于院子中間,隱約聽見有人在敲隔壁林五的門,好聲好氣地道︰“五姑娘,該起身了。”

    荔枝便同林謹容咬耳朵︰“是石榴。五姑娘的脾氣也太大了些,有什麼氣在家里做就好,何必出門還帶著給人看?看她先前在飯桌前說的那幾句話,簡直就是壞透了。姑娘當時怎麼也不解釋兩句?”

    林謹容道︰“簪子本就都是從清州買回來的,還是一家店子買回來的,光明正大的,要我解釋什麼?難道讓我說,都是我挑的?”有些事是解釋不清楚的,越解釋越復雜,況且,當時在座的誰有資格要求她解釋?

    忽見羅氏帶著崔嬤嬤從外面快步走進來,深秋的天兒,雖然不冷,卻也不熱。她卻滿臉通紅,好似很熱的樣子,一路搧著怕子急匆匆地趕進來,連丫頭婆子給她行禮問好也不理睬,快步進了自己的屋,一迭聲地催要熱水,水才送進去不久,就聽見一聲悶響,一個渾身濕透的丫頭哭喪著臉提著個空桶走出來,緊接著隔壁雙胞胎的房門被打開,已然換了衣服的林六快步走出,進了羅氏的屋子,緊緊關上了門。沒有多少時候,窗戶被打開一條縫,好似有人在里面張望。

    林謹容趕緊往旁邊讓了一讓,陶氏看到她的動作,好奇地道︰“怎麼了?剛才什麼那麼響?”

    林謹容小聲道︰“二伯母才從外面回來,身上還穿著先前的衣服。剛才好像是送水的丫頭做錯了事情。”她的心情很有幾分沉重,羅氏被拒,肯定臉上會下不來,但以楊氏的性情,必不會讓其太難堪。那麼,能讓羅氏如此氣急敗壞的,應該是林玉珍,林玉珍好面子勝過一切,又好遷怒人,羅氏怕是吃了林玉珍的遷怒了。林謹容一時無限擔憂,只怕羅氏和林玉珍之間會因此又產生了不愉快,再次發生意想不到的事情。

    陶氏沒看到林謹容瞬間充滿了擔憂的眼楮,反而興趣高漲︰“她有沒有罵人?看上去是不是十分惱怒啊?”接著就要往窗邊去看熱鬧。

    “對面窗戶里有人在張望呢。給她們瞧見我們在看不好。”林謹容一手拉住她,漫不經心地小聲道︰“沒聽見罵人,但那丫頭身上都濕透了,二伯母看樣子也是又急又熱的。”

    龔媽媽就笑︰“都住在一個院子里就是有這點不好,做什麼都得小心點,稍不注意就給人全瞧去聽去了。”

    陶氏笑道︰“多好玩兒,幾年也難得有這樣一次機會的。反正我們不怕人家看,也不怕人家聽。”主僕二人一對目光,就都笑了,羅氏必是討了沒趣,指不定林玉珍也給她氣受了。什麼叫做討好不得好,轉身被狗咬,今日羅氏想必嘗到了。

    有人輕輕敲了敲門,春芽開了門,卻是周氏帶著許嬤嬤立在門口︰“都收拾好了麼?時辰差不多了,說是這會兒前頭最清淨,不會有人打攪,可要去了麼?”

    陶氏便笑︰“都收拾好啦,就等著兩位嫂嫂呢。”朝羅氏的屋子指了指︰“二嫂好像還沒收拾好?”

    “剛才不是聽見她的聲音了麼?還以為她已經收好出來了,怎麼還不見?”周氏便叫許嬤嬤︰“去催催二太太和六姑娘、七姑娘。”

    許嬤嬤果然去敲羅氏的門,只聽得里頭一陣水響,林六隔著窗子道︰“馬上就好,請大伯母和三嬸娘再等片刻。”

    周氏便回頭同陶氏道︰“我家阿芷的身子不舒坦,怕是起不來了,我剛讓人熬姜湯給她飲了,且讓她捂著出出汗。”又同林謹容道︰“你五妹近來脾氣有些古怪,如果做錯了事情,說錯了話,還要請你看在姐妹">的份上多多包容她。”這意思是已經知道了剛才林五在飯桌前的表現。

    林謹容微微一笑︰“大伯母放心,我讓得人。”

    周氏點點頭,與陶氏一同閑扯,聲音越來越小︰“你說這事兒能成麼?你和吳家走得近,想必最清楚。”

    陶氏明明已經知道了答案,偏還裝作不知道︰“我哪兒知道?家世才貌都相當,多半能成?早前我走時看到二嫂和吳大太太在一起說話,想必已經提了?不如問問二嫂?”

    周氏笑笑,也不發表看法,也不說要去問。

    陶氏暗忖,這院子巴掌大小,難道羅氏進門發脾氣的事兒我都知道,你能不知道?明明你就想知道個究竟,自己不去問偏來哄我去問,我就不問,急死你于是也笑著不說話。卻又想,看來周氏還記恨著林玉珍不要林五的事兒,也等著看笑話呢。

    過了片刻,對面的房門開了,羅氏裝飾整潔的領著林六走了出來,臉上已經換了一副快活的神氣。周氏看了陶氏一眼,卻見陶氏也看著自己,並沒有去問的意思,于是咳嗽了一聲,道︰“都到齊了就走罷。”

    林謹容悄悄打量林六和林七的表情,但見林七臉上看不出什麼異常來,快活地四處張望,林六的神情雖有幾分嚴肅,卻也看不出什麼不對勁來,于是又輕輕吐了一口氣。

    走著,迎面遇到了楊氏和她的大兒媳吳大*奶,吳二太太和吳菱從另一條岔道上走過來,于是響起一片問好聲。陶氏仔細觀察,但見羅氏雖然在笑,卻把眼楮轉了開去,不肯和楊氏對視。楊氏也在笑,表情很親熱,卻也沒有和羅氏對視,兩個人更沒有直接對話。

    陶氏由不得地想,多虧自己沒摻和這件事兒。哪怕就是楊氏性子再溫厚,再不願意得罪人,遇到這種事也是不可能含糊的。而羅氏和林玉珍哪怕臉皮再厚,再自以為是,被人拒了親事,臉上也是極掛不住的。哪怕沖著世交的面子,表面上再裝得沒事兒似的,背里也不可能如從前那般親近了。

    楊氏並不想因此壞了幾家的交情,只想盡力將此事忽略過去,便主動和周氏、陶氏說起了閑話。眾人閑扯著,又走了一截路,只見林玉珍沉著臉領著陸雲走在前頭。林玉珍走得飛快,陸雲碎步跟著,緊緊抓著她的袖子,低聲說著什麼。方嬤嬤和兩個丫頭慢吞吞地跟在後頭,眼觀鼻,鼻觀心。

    林六率先喊了一聲陸雲。

    陸雲回頭,驚喜地道︰“咦,你們什麼時候到的?我和我娘說著話,竟然沒聽見腳步聲。”于是依次與眾人見禮,表情自若,笑容也極燦爛。

    林謹容卻眼尖地看出陸雲敷了一層粉,而早前,她是沒用脂粉的。到此刻,林謹容真是萬分佩服她,剛遇到這種事,竟然還能面不改色臉帶笑,落落大方地出現在眾人面前。

    楊氏同吳二太太交換了一下眼色,吳二太太便主動同林玉珍打起了招呼︰“怎麼不見你家二太太?”

    林玉珍掩去眼里的怒色,臉色微紅,百般不願地僵著臉笑了笑︰“她說是頭疼,讓我們先去,她明日再起早去燒香。”眼楮看著側邊的樹,不肯看任何人一眼。

    周氏到此已然猜道了結果,覺著她未免做得太明顯,不如吳家人大方,這樣僵著其余人等也不好過,便發揮長嫂的作用,遞台階給林玉珍下︰“到底是深秋了,一不小心就著了涼。我家阿芷也是著了涼,才剛讓人熬了姜湯,這里讓人送一碗去給她罷。姑太太要不要也飲一碗?”

    “不用了,多謝大嫂,我好著呢。”林玉珍干笑了一聲,突然轉過頭來狠狠瞪了正和楊氏說話的陶氏一眼。

    陶氏被瞪得莫名其妙,不由暗想,你自個兒看不清楚事實,女兒沒人要,也要怪我?我還在這里替你和人周圓呢,你卻要瞪我?于是也毫不客氣地瞪了回去。

    林玉珍被她這一瞪,更是氣得臉色發青,林謹容見勢頭不好,趕緊插到中間去,擋住了這二人恨不得把彼此吃下去的目光。

    羅氏在一旁冷眼看著,好整以暇地拿起帕子輕輕擦了擦唇角。
作者: 熊大嬸    時間: 2012-9-20 09:48 AM

第121章賭氣

周氏也看出勢頭不對,生怕這兩個爆炭脾氣會忍不住當眾丟丑,也趕緊插上前去緊緊握住了林玉珍的手,把她往前面拉,佯作沒事兒似地問她︰“有沒有讓人去和陸緘說過?”然後小聲罵道︰“你要做什麼?糊涂了嗎?”。

    林玉珍顫抖著嘴唇說不出話來。她心里那個恨啊,恨得滴血。她根本沒想到楊氏竟會拒絕她,竟會嫌陸雲不好。什麼吳襄還沒定性,什麼吳老太爺說是要等吳襄二十歲之後又再說?分明都是推辭的話,分明就是看不起陸家,要留著攀龍附鳳。她呸什麼東西,瞧不起她家,她還瞧不起他家呢她真是不想再看到吳家的人。可是再氣又怎樣?如果這會兒避而不見,豈不是日後都不要見人了?為了女兒,她只有裝作什麼都不知道。

    可這真是奇恥大辱因此當她看到陶氏還沒事兒似的和楊氏說笑的時候,心里就忍不住想起羅氏的話來。認定陶氏在背後搗鬼,故意害她丟臉,故意害陸雲丟臉的。所以她是把所有的賬全都算在陶氏身上去了,沒想到陶氏竟然半點愧意都沒有,竟也瞪了回來。怎麼能這麼壞怎麼能這麼壞

    楊氏看得清楚,上前與周氏肩並肩走著,大方親切地同林玉珍說話︰“放心吧,我早前就讓人去通知了吳襄,告訴他這個點兒在大殿外頭等著我們。那時候陸緘也和他在一處,都是知道的,不會誤了事。這兩孩子挺要好的,等著他們將來光宗耀祖呢。”

    楊氏的意思是,兒女親家不成,吳襄和陸緘到底也是同年同鄉之誼,將來也可以互相幫襯嘛。可是她真低估了林玉珍的自尊心和好勝心,夭折過好幾個孩子,不得不靠過繼別人的兒子來繼承香火並養老的林玉珍就是憑著一口不肯服輸的氣,才能撐到今日。她這話,在林玉珍聽來不是求和妥協,反而更激起林玉珍的怒氣——既然那兩孩子這麼好,為什麼你還不肯同意?就是嫌棄陸緘不是親生的,就是嫌棄陸雲娘家不好,配不上吳襄。

    雖則林玉珍靠著最後的清明,死死咬住了牙關,可牙齒還是磕得“當當當”地響,周氏使勁掐了她一把,又對上陸雲哀求的眼神,才深深吸了口氣,勉強忍住了,微微顫抖著翹起唇角來,露出一個刮骨鋼刀似的冷颼颼的笑︰“是呀,您真周到。我謝您啦。”

    楊氏忍不住皺了眉頭,回頭和妯娌交換了一下眼色,二人漸漸落在了後面。吳二太太悄聲道︰“看她那樣兒,竟是恨上你了,連帶著和咱們有親的她家三嫂也被恨上了。難道你早前和羅氏說話的時候說得不好聽麼?”

    楊氏郁悶地道︰“我沒有。我根本沒讓她把話說完,當時才聽出不對勁來,就趕緊打斷了她的話,找借口跑了。就這樣也要氣成這樣子……要是這些日子上門來說親的都這樣,只怕這周圍的人家戶都要被得罪光了。”

    “說不定是羅氏在中間搗鬼,她素來就最是奸猾自私的。”吳二太太嘆了口氣︰“罷了,無論如何,光看這氣急敗壞的樣子,這門親事也是極其不妥的,虧得陸家不是她當家,不然以後都怕不能再來往了呢。我看大嫂你也不必再去和她套什麼親近,過些日子自然就好了。”

    “也只得這樣了。”楊氏無奈地點了點頭。二人快步跟上前,索性不去管林玉珍,繼續沒事兒似地和眾人說笑,卻又鄙薄羅氏,不肯多理睬她。

    吳襄、陸緘等人果然依言候在大雄寶殿門前,見她們來了都笑著迎上去。眾人便都收拾了心思,一道進了大殿,還願上香。和尚拿了簽筒上來,楊氏沒有心思,擺手謝過了;林玉珍也不抽;周氏抽了一簽中平簽,就不想再抽了;羅氏探手去抽,得了個下下簽,頓時臉都變了;陶氏的手伸出去又縮回來,最終道︰“不抽了。抽了好的倒是高興,抽了不好的心里難過,求菩薩保佑吧。”

    長輩們多數沒抽,女孩子們也沒好意思抽,男孩子們則是沒興趣抽。于是到此結束,和尚又領眾人去看風景,道是夕陽下的鳳翅山別有一番美景,很值得一看。林玉珍心煩意亂,不想去,被陸雲哀哀地看著心才又軟了,忍著一同登台觀景。

    山上景色的確很幽美,但眾人各懷心事,都無心賞景,走馬觀花看了一回,便都說風涼,借口散去,只留下一群男子在那里賞葉吟詩。

    在周氏和楊氏的勉力維持下,晚飯的氣氛還好,放了碗,楊氏道是有事要向主持大師請教,領著吳家幾個女眷先去了。見只剩了自家人,林玉珍忍不住顫抖著嘴唇如同宣誓一般低聲道︰“我將來一定要給阿雲說一門更好的親事。你們等著瞧”為了意氣,竟是把事兒戳破了。

    陸雲頓時臉色大變,一言不發,起身快步往外就走。林玉珍趕緊追了出去︰“阿雲,你去哪里?”

    林謹容不由沉思。難不成前世時陸雲一直高不成低不就,總也找不到合適的親事,不得不留到最後沒法子了才匆匆遠嫁竟是為了這個原因?倘若真的是,那林玉珍總有一日會為今日賭的氣發的誓後悔的。

    周氏輕輕嘆了口氣,道︰“孩子臉皮薄,姑太太這個歲數了,還這樣沉不住氣。”邊說邊看了羅氏一眼。

    羅氏贊同道︰“是呀,我也勸了她,勸不住。”接著說要去勸勸,于是也帶著雙胞胎走了。

    陶氏拉了周氏訴苦︰“大嫂,你看見的,她憑什麼瞪我啊?難道是我把事兒辦砸的?我若不是為了大家,我是堅決不忍的。”

    自家的人自家知道,周氏見吳家妯娌兩個都有意無意地冷落羅氏,就有些懷疑是羅氏搗鬼,便低聲安慰她︰“我都知道,你委屈了。這中間大概是有些誤會,要不,我們去找她說說?”

    這可不是個好主意,何必趕在這個時候去辯白?兩個脾氣都不好,一言不合鬧起來更難看。林謹容便笑道︰“大伯母,若是姑母真的有誤會,這會兒看到了我娘,只怕會氣上加氣。不如回家後再說?”也不待周氏回答,就回頭看著陶氏勸道︰“娘,誤會就是誤會,總有一日會澄清的,不急在一時。您說呢?”

    陶氏也覺得意興闌珊,便道︰“大嫂,那我就不去了。你若是方便,替我問問姑太太,她為何瞪仇人似地瞪我?要不要一起去老太太面前分說?我是不怕的。”

    周氏忙道︰“好,好。那我先去姑太太那里,你們替我照看著阿芷。”見陶氏和林謹容都應了,便與許嬤嬤一同往林玉珍的院子里去。卻又多了個心眼,先在外面轉了一圈,讓人去問羅氏母女是否在里面,聽說已經走了,這才進去。

    進去才知,陸雲回來後就把自己關在了房里,任由林玉珍怎麼喊,怎麼勸,都不出聲。林玉珍心疼女兒,怕她想不開,又不敢大張旗鼓地讓人開門,滿腔怒火都化作了愁緒,一看到周氏,不由得就流淚了︰“嫂嫂,你快替我勸勸這冤家。她要有個三長兩短,我就不活了。”

    周氏清了清嗓子,上前道︰“阿雲佷女兒,你聽舅母一句勸。天底下最疼子女就是父母了,你母親就你一個女兒,比你還傷心,你這樣關著門不出聲,是要讓她心碎嗎?你要真懂事,就把門打開。”

    片刻後,門開了,二人趕緊進去,只見陸雲背對著二人躺在床上,一言不發,人卻是好的。林玉珍這才松了一口氣,周氏便柔聲安慰了陸雲兩句,朝林玉珍使眼色,表示有話要同林玉珍說。

    林玉珍便讓方嬤嬤守著陸雲,起身同周氏到了外面。周氏寬慰她許久,見她情緒穩定了,方道︰“你三嫂讓我問你,她怎麼得罪了你,你要那樣瞪她?這中間是不是有什麼誤會?”見林玉珍板著臉不說話,便意味深長地道︰“你三嫂是什麼脾氣,你和我一樣清楚。她的高興不高興自來都是露在臉上,可不似有些人,表面上好看,背里壞透了。從你和我們說起這事兒到現在也不過兩天,家里的人做了些什麼,一查就出來了。她若是真做了什麼,公婆先就不會饒她。”又頓了頓,嘆道︰“現在你和你三嫂鬧別扭,吳大太太也不理睬你二嫂,叫我夾在中間怎麼辦?”

    林玉珍早前還沒感覺,聽到她後頭那句話,才認真起來︰“怎麼說?”

    周氏嘆了口氣,道︰“可不是?難道你沒注意到,吳家兩位太太都不理你二嫂了?我在想,可是她早前說了什麼冒犯人家的話?或是聽錯了什麼?”

    林玉珍皺著眉頭道︰“不會吧?少字”卻不肯把羅氏先前說的話說來。

    周氏見她還護著羅氏,曉得問不出來,便道︰“依我說,姻緣這種事,是要看緣分的,三家都是世交,總不能日後就不來往了,面上該忍的還是要忍。好了,你去哄哄孩子,我先回去了。”慢慢兒地去想罷,這次保教羅氏這個攪家精逃無處逃。



第122章說開

    周氏出了院門,迎面就遇到了陸緘,便滿臉好心地道︰“你可知道今日的事了?”

    陸緘點頭道︰“略略知道一些。”林玉珍要做之前並不曾向他透露過半點,否則哪怕是他先試探一下吳襄的口風也不至于如此。

    周氏便道︰“你是聰明明理的,好生去寬慰你母親和妹妹,你三舅母可不是那樣的人。”

    陸緘不由奇道︰“這又和三舅母有什麼關系?”

    “總是誤會。”周氏嘆息一聲,轉身離去。話說一半藏一半才有意思,好容易有了機會,總要讓人知道羅氏的丑惡嘴臉才好,可不是誰最奸詐險惡誰就能佔上風,永遠步步高升的。

    陸緘默然立了片刻,快步進了院子。

    林謹容輕輕揭開面前的砂鍋,用筷子指點著里頭的菜肴︰“這羅漢菜真不錯,你們別看就這麼一小砂鍋,其實里頭放了發菜、冬菇、冬筍、素雞、鮮蘑、金針、木耳、熟栗、白果、菜花、豆腐、腐竹、蘿卜,味道鮮美著呢,聽說這齋菜太費時,用料又多,平日里是不做的,難得嘗到,既然你們五姑娘不吃,你們就分吃了吧?少字”

    石榴微微笑著,果然擺了幾個碗筷,林謹容親手取了勺子,將菜分在碗里,香味一陣一陣地往面壁躺著一動不動的林五鼻子里飄,讓餓了許久的林五猶如百爪撓心。林五煩躁地拉緊身上的被子,發泄似的使勁拍了一下床。

    石榴等人的笑容略微停了停,林謹容端起一只碗來,開始吃喝︰“晚飯吃得不好,我再添點。你們真不吃?還是不好意思當著我的面吃?要不,你們端下去吃?”

    林五猛地坐起身來,怒氣沖沖地看著林謹容︰“吵死了。你自己又不是沒房,跑到我這里來做什麼?”

    丫頭們有些驚慌地看向林謹容,林謹容便朝她們擺了擺手,示意她們出去,然後自然而然地將碗筷往林五面前一放︰“味道不錯,趁熱嘗嘗?”

    林五板著臉撅著嘴不說話。

    林謹容把那碗往她身邊放了,回身走到桌前坐下,拿了一卷書對著燈看,淡淡地道︰“我本不想來討沒趣,但大伯母托了我娘和我照看你。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總要勸你兩句,自個兒的身子自個兒愛惜,你不吃旁人難道就會有損失麼?愛吃不吃隨你。”然後就不再管她,安靜看書。

    林五坐了許久,一時覺得委屈,一時又覺得沒趣。皺著眉頭想了許久,方捧住碗小心嘗了一口,果然味美,于是矜持地吃完了碗里的東西,肚子里有了存貨,身上舒坦了,突然氣就順了。再看坐在燈下看書,神情淡然的林謹容,就覺得那張臉沒她往日里覺得的那般可惡。于是下了床,坐在林謹容對面,拿了碗筷挑肥揀瘦地挑著面前的菜肴,道︰“素菜做得再好看,吃起來也沒味兒……”

    林謹容淡淡地道︰“看來你是沒真餓著。你真該看看街上的叫花,為了半個霉餅子就可以拼命。”

    林五將筷子一放︰“四姐你怎麼這樣?我剛覺得你沒那麼討厭了,你又來惹我。”

    林謹容挑了挑眉︰“你別惹我,我就不惹你。你先前就不安好心地說了那些話,這會兒又想說什麼?只管說,我等著。”

    她的語氣不善,林五卻沒和她爭,沉默了片刻,低聲道︰“我不是沖著你去的。你不明白我的心情。我曾經待一個人很好,全心全意地好,結果她隨隨便便就背叛了我。”說到這里,她臉上露出一絲難以掩藏的憂傷和失落。

    林謹容猜她說的是陸雲,並不作任何評價,也沒心思去聽她傾訴,只淡淡道︰“不管你是為了什麼,下次別隨便扯上我,否則,別怪我惹你。”

    林五有些不服氣,卻還是沒有說話。

    姐妹二人默默坐著,一個吃飯,一個看書,各不相干。見周氏推門進來,林謹容便收了書,起身道︰“大伯母,我先回去了。”

    周氏見林五垂著頭吃飯,臉上的戾氣乖張都不見了,不由驚喜地道︰“還是你會照料人,辛苦你了。”

    林謹容客氣道︰“不辛苦,自家姐妹">,應該的。”頓了頓,抬頭看著周氏微微笑道︰“辛苦的是大伯母。平日里掌家照顧一家子的起居飲食,好容易出來散心,還得替我母親和姑母排解誤會。我母親脾氣不好,卻是記情的,往後,還要大伯母多多照顧提醒我們。”

    周氏的眼里露出一絲笑意來︰“這些都是我該做的。你放心吧,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這世上有人巧嘴如簧,也有人明察秋毫,不怕。”又道︰“我剛才遇到了陸緘,我讓他勸你姑母了,這孩子性情沉穩,曉得是非的。”

    林謹容一怔,怎麼又扯上了陸緘?這事兒又關陸緘什麼事?卻見周氏笑得隱晦︰“你們都大了,再不可像從前那般意氣用事,日後你們姐妹">要互相護持,抱成一團才好。”

    林謹容點點頭,轉身往外。才進房門就垮了肩膀,拖著腳步坐在窗前托著腮發起了呆。窗外一片寂靜,只有木魚的敲擊聲不時傳來,分明是清心之地,她卻覺得無限惆悵迷惘,焦慮不堪,卻又無可奈何。

    從前懵懂不知,只知日子難過,如今事事都看懂了,卻覺得太累——林家不可遏止地在變窮,在破落,一群人沒辦法掙錢,只知道花錢,為了一點點利益就絞盡腦汁,手段耍盡。有了陶舜欽相幫,三房本可以爭得一席之地,偏偏陶氏和林三老爺志趣不投,多年積怨,根本不可能同心協力,所以三房永遠都只能成為大房、二房相爭的棋子和籌碼,永遠都得不到應有的重視和地位。

    要想改變這種總被人左右的處境,除非三房自己硬起來,有人撐門戶,可她不是男子,身份地位受限,她不能家里的兩個男丁,林亦之和他們不是一條心,林慎之太小,只能等。

    可是她等不起了,陸緘同林六的婚事,一日不定下她就一日不得安寧。設計讓林六和陸緘發生意外,不得不把親事定下?這明顯不可能,雙胞胎從來形影不離,在這寺里丫頭婆子更是緊緊跟著,須臾不會離開她們姐妹">。就算是有機會,誰又去做傳話的人,誰又能保證他們會不會上當?太冒險,一不小心就把自己賠進去還會拖累陶氏和林謹音、林慎之。

    林謹容煩躁地起身,猛地推開門,走到陶氏門前敲響了門。

    春芽見她臉兒紅撲撲的,小小的胸脯還在上下起伏,明顯就是有幾分激動,不由奇道︰“姑娘,您這是怎麼了?”

    林謹容顧不上答話,直直往里沖,對著坐在燈下看佛經的陶氏愣愣地喊了一聲︰“娘”

    陶氏看佛經正看得有幾分所得,聽見她這聲喊,忙抬起頭來,一時瞧見了她的樣子,不由也奇怪起來︰“你這是怎麼了?誰惹你啦?快和我說”

    林謹容想到自己馬上要說的話,心髒“咚咚”狂跳起來,僵硬著嗓子道︰“我有事要和你說。”眼楮看向龔媽媽和春芽,龔媽媽會意,與春芽一同去了隔壁。

    林謹容猛地撲到陶氏懷里,跪在地上,緊緊抱住她的腰,抬頭看著陶氏,輕聲道︰“娘,我害怕。”她的臉色褪去了剛才那種因焦慮而產生的潮紅,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蒼白,眼里全是掩蓋不掉的焦慮和害怕。

    陶氏被唬住了,緊緊摟住她的肩背,柔聲道︰“怎麼了,怎麼了?娘在呢,快起來慢慢說。”

    林謹容不起來︰“大伯母剛去尋了姑母,今日是二伯母搗鬼。想來回去後就能真相大白。”

    陶氏道︰“我知道啊,你大伯母和我說過了,你二伯母太壞了,有好處就削尖腦袋往前鑽,不好了就推人去給她頂著,自己往後縮,簡直不擇手段,人品太低下,不顧大局,這番老太太再寵她也要罰她……”話未說完,就見林謹容眼里涌出大滴大滴的眼淚來,不由手忙腳亂地拿了帕子給林謹容擦拭︰“怎麼了,怎麼了?你倒是說呀。”

    林謹容吸了吸鼻子,哽咽著道︰“若是姑母和二伯母互相生了怨氣,會不會六妹和陸緘的事兒又不成了啊?”不等陶氏反應過來,就發狠地道︰“這倒霉事兒會不會輪上我?我不要,不要”

    陶氏怔了片刻,反倒笑了︰“傻丫頭,原來你怕這個?”

    那句話一說出來,林謹容只覺得全身輕松,索性埋在陶氏懷里盡情流淚,把眼淚鼻涕抹了陶氏一身︰“怎麼不怕?那就是個龍潭虎穴。看看他們家人的樣子,陸緘兩個娘,誰都不是好相與的。是傻了或是窮怕了才會看上這門親事吧?少字不要我不要你要答應我。”

    陶氏又好笑又好氣︰“我什麼時候對這親事感興趣了?雖然陸緘不錯,可這親事著實不好。你放心,這事兒各是各的,不單是你姑母說了算,也不會因為這麼點事兒就隨便改變主意。”

    林謹容緊緊纏著她︰“誰能說得清楚呢?當初不也都以為是五妹?可轉眼間不是又變了?他家是什麼啊,憑什麼得由著他們挑選我們?也可以讓陸雲嫁過來嘛。”

    “你姑母怎會看得起你這些堂兄弟?”陶氏頭疼地道︰“你這個孩子,這些胡話都說出來了,都是我慣的。”可見林謹容那難過到了極點的樣子,還是不忍心︰“好,回去咱們就把你五哥的親事定了,再給你相看親事。你別怕,有我在呢,必不要你受委屈。”

    林謹容得了這句話,全身的力氣仿佛都被抽走,軟軟地靠在了陶氏的懷里。

作者: 熊大嬸    時間: 2012-9-20 09:52 AM

第123章日出

陶氏翻來覆去睡不著,索性和一旁打地鋪的龔媽媽說話︰“你說囡囡這是怎麼了?就算是擔憂,也沒必要弄得這樣驚天動地的。把我嚇得半死。哪有那麼容易說變就變?”林六這件事不太可能輕易改變,即便沒有過明路,但林老太的意思是這樣,林老太爺也沒說什麼,怎可能因為羅氏和林玉珍鬧了別扭,就把這親事輕易又改了?這樣林家的女兒未免也太不值錢了。

    龔媽媽累了一天,疲憊地迷蒙著眼道︰“誰知道呢,老奴記得四姑娘打一開始就不太喜歡陸家表少爺,後來又有暖爐會的事情,姑太太那個脾氣……若是誰在姑娘耳邊挑唆幾句,也由不得她不擔憂害怕。”

    陶氏嘆了口氣︰“到底年紀還小。回去後你就趕緊安排和平家見個面,相看後若是沒什麼大礙就把五少爺的親事定下來。記得再仔細打聽著些,有沒有合適的人家,咱們一家家的仔細看著。還得挑一下二太太,讓他們趕早把這事兒給定了才好。”

    龔媽媽應道︰“是。須得雙管齊下才是。依奴婢看,太太要進士倒是難,若只是要家境殷實,待人寬厚的,那其實不難,可要優中選優,還該往附近打聽一下。”

    陶氏道︰“二老太太一家不是在太明府麼?不如寫信過去請他們幫忙打聽一下。太明府富庶,風氣開放,也不錯。”她說的這個二老太太,實則是陸老太爺的胞妹,上一代履行林陸兩家婚約,嫁給林家二老太爺的。那時林家二老太爺在太明府謀了個差事,舉家搬過去,後來林二老爺雖沒了,但在那邊已經置了家業,日子過得,也就沒提搬回來的事,算是在太明府扎了根,節下總有走動。

    龔媽媽道︰“也好,多問問總是好的。”

    幾點寒星閃爍在夜空中,蛐蛐兒在石縫土旮旯里快活地叫著,夜風吹過,楓樹林發出一陣陣濤聲。陸緘獨坐在平濟寺建來專供客人觀景的石台上,抱膝望著夜色中的平濟寺。

    夜里的平濟寺只有幾個殿堂燃著長明燈,其余地方都一片黑暗寂靜,包括那些住了香客的院落在內。他的手指虛虛點了點自己住的地方,又點了點陸家女眷住的地方,想了想,往左點了點,那是林家女眷住的地方。他的手指停在那里許久,才又收了回來,神色有些怏怏的。

    長壽站在不遠處使勁打了個噴嚏,勸道︰“少爺,咱們回去吧?少字這秋風涼啊,能透得過骨頭縫,吹得人酸溜溜的。”

    陸緘低聲道︰“你分清楚誰是六姑娘,誰是七姑娘了麼?”

    長壽道︰“都說六姑娘左耳垂上有顆胭脂痣,可小人今日眼楮都看酸了,也不曾看到那顆胭脂痣,大抵是那痣太小了。又不敢總盯著看,看兩眼就得閃開,實在分不清。不過小人覺著兩位姑娘,有一個看著要老成些,約莫就是姐姐了。少爺,你們說過話的,隔得那麼近你也看不清?你可以直接問呀。”

    陸緘瞪了長壽一眼︰“我怎能盯著人家姑娘看?你讓我問誰?問了做什麼?”他本可以問陸雲,但他有種感覺,仿佛問了,就會證明什麼似的。他特別不喜歡這種感覺,尤其是在得知羅氏的品行問題之後,他自然而然就把這種行為和雙胞胎幾次出現所表現出來的那種欺軟怕硬,又奸又滑的形象聯系起來,不知道雙胞胎甜糯的笑容下面,又掩藏著什麼樣的機心和不堪?

    長壽低聲嘟囔道︰“既然不做什麼,那叫我看什麼?你都不能看,我就能看了?”

    陸緘不說話,眼楮盯著下面虛黑的某處,一動不動。良久,他突然道︰“長壽,如果你娶妻,有個人特別討厭你,但是品行沒有問題,還特別能干;有個人不討厭你,可是她的品行有問題,你會選誰?”

    長壽想也不想地道︰“誰都不要。品行再好,再能干,可她討厭我,拿來做甚?就算我肯受氣,她也不肯嫁我呀。雖然不討厭我,可是品行有問題,那娶回去就是個攪家精呀,一輩子就斷送在她手里了,娶妻娶賢,怎能要這種婦人?我要娶個又疼我,人又好的好女子。”見陸緘突然沉默了,背脊也顯得特別僵硬,轉念一想,就明白過來,于是同情地看著陸緘安慰道︰“咳,少爺,其實林家的姑娘都不錯了。”

    陸緘冷冷地道︰“莫名其妙,好端端的,你提林家姑娘做什麼?”起身一振袍袖走了。

    長壽無聲地撇了撇嘴,裝什麼裝。誰不知道少爺你一定要和林家姑娘成親的,不是四,就是五,不然就是六。算了,看在你這麼可憐的份上,就不計較了。

     “少爺,等等小的……”長壽大步追上去,死皮賴臉地牽住陸緘的袖子,厚著臉道︰“您扔下小的一人,這黑燈瞎火的,小的害怕。”卻又囉嗦的指點著:”這理有個臺階的,旁邊有塊石頭,您小心點。”

    陸緘吩咐道︰“明早我要領姑娘上來觀景散心,你可別睡過了頭。”

    長壽拍著胸脯道︰“不會。”

    天剛蒙蒙亮,雙胞胎就敲響了林謹容的房門︰“四姐姐,聽說早間日出,紅光襯著山上的楓葉,特別好看。四哥他們等在外面問我們去不去看,你去麼?”

    林謹容昨夜得了陶氏的保證,心情松快,便道︰想又叫荔枝去問林五︰“問五姑娘去不去?”

    林七張口想說話,林六輕輕拉拉她的袖子,于是姐妹">二人都笑嘻嘻地幫著林謹容找披風,靜候林五回音,誰知林五竟然就和荔枝一同來了︰“要去的,我正想來喊四姐。”見到雙胞胎,只是微微側了臉,裝作不曾看到。

    林六暗暗納罕,但還是上前與林五行禮問好,林五淡淡回了她一禮。幾人稟過了周氏等人,在外面同林凡之等人匯合後,一同前往石台去看景色。

    此時天色尚早,一路清冷之極,可到得石台上,卻看到吳襄和吳菱以及吳家幾個子弟已經等在了上面,正低聲說笑,靜候日出。見了她們,就都過來打招呼。林謹容仔細觀察吳襄的神色,發現他心無芥蒂,快活自在的樣子,便猜楊氏應該沒有和他說,于是也不提此事,笑問吳菱︰“都在說什麼呢?看你們這麼高興。”

    吳菱笑道︰“正聽他們說我二哥在清州騎駱駝撞翻人家帳篷,踩了人家貨的事情。”她的兄弟吳四就笑︰“你們還沒聽說他被大榮蠻子拿著刀追砍的事兒……”

    吳襄騎駱駝踩了人家貨的事她知道,可吳襄被大榮人拿刀追砍的事情她卻並未聽說,林謹容不由奇道︰“怎麼回事?”

    林五六七也好奇地睜大了眼楮,吳菱更是追著吳襄問︰“二哥,怎麼都沒聽你提過,快和我們說說。”

    吳襄有些微不好意思,使勁拍了堂弟一巴掌,笑道︰“別聽他瞎說,是個誤會。有個大榮人腰上掛著把刀,我覺得好看,就想和她賣,她就一直扯著我呱呱呱地說,我一句都沒聽懂,誰知一個蠻子就揮著刀哇哇叫著砍過來……”

    “嘶……”雖然知道他沒事,但一群女孩子還是忍不住吸了一口涼氣,吳菱追著道︰“後來呢,後來呢?”

    “我就跑了啊後來才知是個女子。”吳襄無奈地一攤手,笑看著林謹容道︰“你不是不知道,我哪里敢惹那些人?”

    林謹容回想起他被王立春一眼橫過去,嚇得怏怏的樣子,不由一聲笑起來。

    忽聽林五大聲喊道︰“雲妹妹,這里。”

    眾人一齊抬頭,只見陸緘陪著陸雲一道,剛冒了個頭,看那樣子,明顯是發現了他們想退回去,卻被林五不懷好意地這一喊,不得不站住了腳步。

    此刻除了林家幾個女孩子之外,多數人都不知道昨日的事情,林謹容微眯了眼,就看陸雲是否撐得住。但她想,陸雲是一定能撐得住的。昨日陸雲剛遭到那種打擊,就能笑著面對楊氏等人,又豈會輕易倒下?

    果然陸雲只是沉默了片刻,就揮開了陸緘的手,燦爛地笑著朝眾人盈盈走來,眼角飄過林謹容和吳襄︰“你們在說什麼?笑得這樣開心?”她的眼楮有些腫,但兜帽披風蓋著,天色也不是很明,不仔細看並看不出來。

    林六上前一步扶住了她的手臂,小心翼翼地道︰“在聽吳二哥說他在清州的趣事。”

    陸雲輕輕把她推開,對著吳襄仰了仰頭,露出一個潔白尖俏的下巴,笑道︰“吳二哥,是什麼呢?”

    “快看,太陽出來了真是名不虛傳”陸緘不露聲色地上前,將陸雲擋在了自己的身影里,同時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群山蒼茫青碧,一輪紅日從天邊噴薄而出,紅光掩映著山上的楓葉,五彩斑斕,美不勝收。眾人都丟了剛才的事,看著這美麗的景色齊齊噤了聲。陸緘從睫毛縫里看過去,只見林謹容白玉一般的手扶著欄桿,微微抬起下巴,愜意地眯著眼,唇角還帶著一絲自然流露出來的笑容。他的心突然一跳,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突然襲上心頭,如果日子久了,她知道他是什麼人,會不會就不討厭他了?



第124章無題

    正自沉思間,林謹容突然回頭,二人的目光不可避免地相對,陸緘正想對著她笑,卻見林謹容面無表情地收回目光,此後再不曾回頭。

    陸緘垂下眼簾,靜默片刻,重新抬眼看著面前的霞光山色。他看得很認真,很入迷,很久眼楮都沒有眨一下。直到雙胞胎中的一位輕輕挨過來,低低喊了一聲︰“阿雲……”他方才回頭,只見披著銀紅羽緞披風的女孩子小心翼翼地看著陸雲,關懷之意溢于言表,見他看過來,她朝他羞怯甜糯地一笑,水精魚兒耳墜在她耳畔輕輕晃動,映得左耳垂上一點朱砂鮮艷欲滴。

    終于看清了,這就是林六,陸緘輕輕吸了一口氣,快速撇過頭,緊緊抓住了面前的欄桿,越發用力地看著滿山紅葉,看得眼楮發酸也不肯回頭。

    林六臉上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失望,收回目光關心地看著陸雲,陸雲溫和輕松地一笑。林六見她笑得溫和,便探手握住她的手,卻被她手心的冰涼濡濕所驚住,剛抬起眼眸去打量陸雲的臉色,就被陸雲使勁掙脫了手。陰影里的陸雲垂眼盯著腳底下的石頭,還上翹著的唇角尚來不及收回,臉上卻已經充滿了戾氣。

    林六怔了片刻,後退一步,悄悄掏出帕子輕輕擦去了手上來自于陸雲的冷汗,可是那種冰涼濡濕的感覺卻揮之不去,讓人很不舒服。

    林五冷眼旁觀,諷刺地彎了彎唇角,掉頭就走︰“時辰差不多了,該下山啦。”有她帶頭,眾人很快就離開了觀景石台,分作兩群,直接往齋堂去吃早飯。

    楊氏等人還沒來,齋堂里就坐著林、陸兩家的女眷。林謹容才進了齋堂就覺得氣氛不對,林玉珍臉罩寒霜,雙手捧著一杯茶,不時冷冷地盯一眼坐在她下首的羅氏,羅氏也捧著一杯茶,慢悠悠地喝著,若無其事地四處張望,並不與林玉珍對視,表情鎮定自若。

    陸二太太宋氏和周氏、陶氏也保持沉默,各自看著面前的桌子,仿佛那桌上有朵花兒似的。聽見腳步聲,周氏抬起頭來,輕輕咳了一聲︰“都來啦?好看麼?”于是眾人都收了臉上的表情,抬眼看著女孩子們笑。

    “好看。”林謹容等人依次入了座,吳菱奇道︰“咦,怎麼我娘和大伯母,大嫂她們還沒來?”

    正說著,楊氏等人就出現在門口,吳二太太笑道︰“知道你們貪玩得有一會兒,就多睡了一會,難得不是在家,沒人盯著。”她說得好聽,但大家都知道,其實是為了盡量多的避開林玉珍,于是都配合地露出一個干巴巴的笑容來。

    須臾,眾人安靜地吃完了早飯,登上轎子回家不提。

    入了平洲城,三家互相派人去道別,各回各家。可當轎子再次停下,林謹容下轎之時,才發現林玉珍赫然立在林家的二門處,她竟是沒有跟著陸家人回家,而是獨自跟著林家人回了娘家,其目的不言而喻。

    這個時候,羅氏的臉色終于有些不好看起來,直沖沖地下了轎子,看也不看任何人,仰著頭迅捷地進了二門。林玉珍一抖帕子,也仰著頭跟著她快步進去。雙胞胎對視了一眼,匆匆跟了上去。

    “三弟妹,我們一起去和老太太請安?”周氏便朝陶氏使眼色,意思是馬上就有好戲看了,趕快跟上去看戲。大家一起回來,一起去請安,這是正理,可不是故意跟去看熱鬧啊。

    陶氏的腳步已經跨出去,又被林謹容扯住了。林謹容堅定地朝她搖頭,聲音不大不小,剛好夠眾人聽見︰“娘,你的頭發有些亂,我們先回房去梳洗,再去給祖母請安。”

    周氏一笑,也就不再攛掇陶氏,轉而與林五一道進了門。

    林謹容扶著陶氏慢吞吞地走在後面,轉過兩個彎,身邊沒有其他人了,林謹容方輕聲道︰“娘,她們一個是祖母的親閨女,一個是祖母的嫡親外甥女,這事兒就由著祖母去處理吧。如果祖母要找你,自會讓人來喊。我猜大伯母雖然叫你去,但她獨自一個人也不會去的。”

    陶氏道︰“我是擔心你二伯母又在背後說我壞話。”

    林謹容輕輕搖頭︰“娘,防不住的。就算是你去了,她此時不當著你說,背後也要說。不如以靜制動,等她們吵夠了,鬧夠了,有什麼又再說。”

    陶氏嘆了口氣︰“是。我和吳家沾親帶故的,有些話還是不聽為妙,省得我聽著憋氣。”

    回到房里,林謹音聞訊趕來,母女三人捋了一下事情,算著時辰差不多了,方才一起前往安樂堂去請安。半途中,迎面見著周氏領著林五,奚氏抱著孩兒,一家子笑嘻嘻地走過來,邊走邊說笑。周氏根本不像是才從安樂堂里出來的樣子。

    林謹容小聲道︰“我就說大伯母一個人絕不會去安樂堂。”

    陶氏抿唇笑笑,上前和周氏打招呼︰“大嫂,不知安樂堂那邊怎樣了?”

    周氏半點不自在都沒有,撫了撫鬢角,抬眼瞟了一下奚氏懷里的長孫,坦然自若地笑道︰“我也不知呢,和你分開後,剛往那邊走了幾步,就聽說這孩子找我哭得厲害,只好趕緊讓人去和老太太說了一聲,跑去看孫子啦。好容易哄好了孩子,又換洗了一下,竟就到了這個時候。”

    “是啊,做了祖母的人,事情自然是要多點的。”陶氏心知肚明的一笑,妯娌二人求同存異,親親熱熱地挽著手臂一道往安樂堂里去。

    進了安樂堂,被告知林老太身子不舒服,已經躺下了,免了各房各院的請安。周氏沉吟片刻,低聲問青梨︰“可請了大夫啦?吃藥了嗎?有沒有說晚上想吃什麼?”

    青梨笑道︰“老太太已經吃過藥了,吩咐了不必請大夫,晚上也不想吃東西……”

    “這樣啊,那你們可要好生仔細著伺候好老太太,隨時留著火,要吃什麼立刻就做了端上去。”表示了關懷孝道之後,周氏才又問︰“姑太太呢?這要到飯點了……”

    青梨訝異地道︰“姑太太早已經走了,大太太不知麼?”

    “不知道呢。”周氏與陶氏交換了一下眼色,一群人就在安樂堂外面行了個禮,安安靜靜地離去,各自動用手下的人馬打聽情況不提。

    掌燈時分,龔媽媽回來匯報︰“太太,這事兒沒法兒打聽出詳細的來。老太太下了嚴令,道是誰要往外傳半句,就統統打爛了再賣掉。只知道姑太太進門就哭,接著老太太讓人去把二太太叫了去,把人都攆了出去,把門關得死死的,在里面折騰了將近半個多時辰,姑太太抹著眼淚先出來走了,又過了近半個時辰,姑太太才扶著牆壁出來,是青梨扶了送回去的,腿腳好像有些不便。”

    陶氏就捂著嘴笑︰“腿腳不便?是一直在跪吧?少字活該啊她本來被拒絕就被拒絕了,誰也怪不得她,她偏偏要不安好心地扯出這麼多事兒來,依我說,這種兩面三刀,到處撒壞的人就該再罰罰她才是。”

    打這日起,羅氏整整有半個月的功夫沒有出現在眾人面前,對外就稱從鳳翅山上吹了涼風,感了風寒,要靜養,不見客,大房、三房也就不去打擾她,由著她靜養。林老太太則第二日早上就恢復了正常的作息,請安時,雙胞胎照舊往老太太跟前湊熱鬧,賣力的撒嬌賣痴,遇著陶氏、周氏等人林七的臉色還有些難看,林六卻是做得滴水不漏。

    反倒是陶氏和周氏,經過這件事之後關系比從前密切了許多,雖還一個防著一個,平日里卻也能經常在一起話話家常做一下針線,甚至還約著一道去相看林亦之的婚事。

    這樁婚事卻是林三老爺自己挑的。他早前為了孫紅鯉的事情和陶氏置氣,說過不要陶氏管林亦之的婚事,回來後就果然就自己請托了人到處打聽,不知這家使了什麼手段,竟就入了他的眼。他定了後讓陶氏去相看,陶氏本想晾一晾他,但為了方便早些給林謹容定親,少不得委屈一下,決定看了若無大礙就定了。

    對方乃是平洲城附近一個姓平的富裕小鄉紳的女兒,名叫絨兒,家里人口簡單,父母雙全,本身是小女兒,有個出嫁了的姐姐和兩個已經成了親的哥哥。不識字,女紅也一般,可卻是嫡女(當然他家也沒小妾),容貌周正,言語清楚,年齡和林亦之相當,妝奩雖不能和平洲城中的大戶相比,但他家父母也表示,男方去多少還多少,還另外奉上一份不亞于長女的妝奩——四百畝良田,一百畝種滿了樹木的山田,外加一間鋪面,另有全套家私並首飾。

    這樣的親事陶氏早前是看不上的,但此一時彼一時,陶氏默默在心中計算了一遍,覺著面上還過得去,至于內瓤子,反正是林三老爺選的,也怪不得她。便象征性地問了周氏的意思,周氏自然說不錯。回去後陶氏就挑了空和林老太太說起了這門親,林老太太聽完,淡淡地道︰“既然你和老三都覺得好,我也沒什麼可說的。去和你公爹說說,他說可以,就可以了。”

    可到了林老太爺那里,林老太爺卻有些嫌棄,思量許久,終是同意了。

作者: 熊大嬸    時間: 2012-9-20 09:53 AM

第125章看透

消息傳到林謹容耳里時,已是掌燈時分。

    荔枝忍不住感嘆︰“千挑萬選,竟就選了這樣一門親事。”當真是除了是嫡女和父母雙全以外,要什麼沒什麼,根本不能和孫紅鯉相提並論。

    “只能說各有緣分。”林謹容其實也疑惑。早前她不是不知此事,卻不知道平家是這樣的情形。她也弄不明白林三老爺是怎麼想的,這平絨兒完全不符合林三老爺那又要出身門第,又要妝奩豐厚,還要人品很好的三好條件。只能懷疑這人是黃姨娘自己設法打聽了,通過林三老爺弄的,又或者,其實他們私底下瞞了陶氏一些事。

    沒等林謹容想明白,黃姨娘就來了,照例來送她的桂花丸子。

    黃姨娘雖敷了粉,卻掩飾不去眉宇間的憔悴。桂嬤嬤和荔枝等人上前恭喜她,也不見她有多歡喜,笑得極為勉強。林謹容暗暗稱奇,心道黃姨娘這樣兒也不見得就滿意這樁婚事,難不成是林三老爺一個人促成的?于是就有幾分好奇︰“姨娘大喜。太太說不日就要插釵了。”

    黃姨娘十分勉強地牽著唇角笑了笑,小心翼翼地道︰“奴是想求姑娘幫忙。早前奴曾和姑娘說過,想替老爺和太太分憂,姑娘垂憐,還幫奴換了一回錢,掙了點錢,現下正是用到那錢的時候了。還請姑娘好人做到底,幫奴把這錢在太太面前過了明路罷。”

    林家少爺姑娘婚嫁皆有定例,姑娘的妝奩雙倍于少爺的,嫡出的又比庶出的高了近一倍。林亦之是庶子,公中頂破天也不會超過一千貫錢,且這錢並不會全數拿來做聘財,還要應付四時八節的禮品以及婚宴支出,為了婚事辦得好看,主母們一般都會讓婚宴佔大頭,真正落到聘財上的其實不多,日後光靠著平氏那幾百畝地和一間鋪子過活,林亦之能過上什麼好日子?少不得要靠人貼補。

    憑心而論,林謹容贊同黃姨娘的做法,卻不願替黃姨娘去做這個說客。她和林謹音當初合計的是,由黃姨娘求林三老爺出面,當做是林三老爺給林亦之的貼補,將來也好讓林三老爺同樣貼補林慎之一份。如今黃姨娘卻要她來出面,那不得把陶氏給氣個半死?于是笑道︰“我是盼著五哥好的,但替姨娘去說這事兒卻是不妥,姨娘不如去求父親,讓父親出面,說是他貼補的,不就什麼事都解決了麼?”

    她不提林三老爺還好,一提林三老爺,黃姨娘的眼淚就控制不住地往下淌,將帕子捂住了臉,半天才緩過氣來,卻不肯提林三老爺半句不是,只道︰“奴更願意請托姑娘。姑娘不肯說,奴也體諒您的難處,奴自個兒去尋太太說,太太若是生氣要罰奴,奴都認。”

    林謹容不由冷笑︰“姨娘這是威脅我?天還沒黑盡,姨娘就睡著了?你且去說,鬧翻天也不會有人說太太半句不是,還會問姨娘的錢從哪里來的。姨娘想必會說,是老爺給的,那麼老爺怎會給姨娘那麼多錢呢?姨娘是立了什麼大功呀?我又記得,前些日子姨娘還在喊窮呢。”

    “不是,姑娘您誤會了”黃姨娘抽泣著低聲道︰“姑娘是天上的雲,奴是您腳底的泥,奴又怎敢威脅您?借奴十個膽子奴也不敢的。奴不過是走投無路,又知姑娘心軟明理,才不得不如此而已。姑娘,您此番若是放奴一馬,奴一輩子都記您的情。”

    走投無路?黃姨娘這話是否暗示著什麼?寧願在她這里軟硬兼施也不願意求林三老爺,這說明了什麼?雖然黃姨娘在盡力裝可憐,但她也能看出是真傷心。林謹容沉默許久,權衡再三,方道︰“姨娘想要我什麼時候和太太說?”

    黃姨娘忙道︰“姑娘看什麼時候方便就什麼時候罷。我統共有五百兩銀子在手里,但只想專留給五少爺做聘財,面子上的那些花銷就不想動用了。只要太太答應,這錢就是太太賞給五少爺的。”

    “容我斟酌一下。”林謹容沒想到她在關鍵時刻還真撒得開手,轉念一想,也就明白了她這是不得不撒開手。試想,倘若黃姨娘此時不把這錢拿出來過了明路,而是留著將來林亦之成親後再悄悄補貼林亦之,無非就能借著平氏的嫁妝說事兒,可那相當于把錢送給平氏掌著,若平氏好說話,那還好,若平氏不好相與,家宅就要不安。所以,這個時候撒手是最明智的,看著吃了小虧,從長遠看來卻是佔了便宜。

    黃姨娘見她應了,心里壓著那塊石頭算是搬去了一半,遂起身告辭離去。出了門回到房里,又是一頓好哭。

    林謹容默坐片刻,起身去尋林謹音。婚期即將臨近,林謹音正在燈下檢視自己繡的嫁妝,看到高興處,唇角控制不住的往上揚,見妹妹突然來了,不由就有些害羞,假裝鎮定地命枇杷將東西收起來,問道︰“你怎麼來了?”

    林謹容打趣她︰“怕姐姐熬夜做針線活兒傷了眼楮,特意來看看可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大件的我做不了,可什麼送人的小手帕啊,襪子啊,鞋啊之類的倒是可以幫你做點。”

    林謹音啐了一口︰“閑扯什麼?早上荔枝不是才拿過來一疊手帕麼?說,有什麼事?”

    林謹容也就不再閑扯,將黃姨娘的事兒說了︰“看她的樣子並不滿意這樁親事,那種難過失望不是裝出來的,我在想,這中間有什麼事是我們都不知道的?”

    林謹音沉吟道︰“這親事的確是差了點,根本比不上之前娘看的那幾家,但好在也不是太出格,勉強過得去。但你說得對,這中間必有原因,可惜爹爹不說,龔媽媽查問過,他身邊的長隨也不知因由……罷了,木已成舟,不必多問,時候到了自然水落石出。那事兒就答應她吧,由我來說。我要出門,母親心疼我,必不會駁我,你在一旁勸一勸,也就平穩過去了。”

    “我就是這個意思。不然還真怕母親忍不住,又是好一場鬧騰。她倒是真把母親的性子摸透了,知道母親不屑于吞了她的錢。”林謹容輕嘆一聲,將頭靠在林謹音的肩膀上,低聲道︰“我真是舍不得姐姐……”

    林謹音低聲道︰“我也舍不得你們,往後母親和弟弟都要交給你來照顧了。你得記著,多勸勸母親,讓她想開點,把那脾氣壓壓。大伯母、二伯母雖然時有可惡之處,但也不是什麼大奸大惡之人,凡事多看好處,不要斤斤計較。大伯母的滑,二伯母的詐,我都希望你能學著點,對付什麼人就用什麼樣的法子……噯,我是在教你學壞呢,哪兒有我這樣的姐姐啊?”林謹音說著眼角濕潤了。

    林謹容微微一笑,抱住林謹音的胳膊,小聲道︰“知道姐姐是疼我,你放心吧,我會看好母親和七弟的。”

    林謹音擦了擦眼角的淚,轉而打趣林謹容︰“和你說個事兒,今日聽見母親和龔媽媽商量往太明府那邊的二叔祖父家里送禮,又寫了信,你可知道是要做什麼?”

    林謹容道︰“不知呢,姐姐和我說。”

    林謹音就捏著她的鼻子笑︰“傻丫頭,是請二叔祖母幫你打聽合適的人家。母親說了,第一要緊的是人品敦厚。”

    林謹容不由得微微一笑。

    過得幾日,陶氏安排人去給平絨兒插釵,林謹音便勸陶氏,馬上就要入冬,要她多保重身體,趁著陶氏傷感,便提了此事。陶氏果然大怒︰“她一個賤婢出身的姨娘,竟然存了這許多銀錢?把我當成什麼了?”抓起手邊的茶杯正要砸下去,就被林謹容抱住了手。

    林謹音也擁上去,姐妹二人緊緊將陶氏按了坐下,你一言我一語,慢慢相勸︰“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母親再鬧也改變不了什麼,固然能讓她丟一回臉,但對我們又有什麼好處?一輩子也就這麼一回,不如順水推舟,成全了她。面子都是做給人看的,有這點錢貼補著,婚事能辦得更像樣點,也沒人能挑母親的不是。母親不妨算算,公中所出那點錢夠什麼?現成的不用,難道母親要自己拿錢出來貼補嗎?”。

    陶氏想起上次林老太爺通過僕婦傳遞的話來,氣慢慢的順服了,咬著牙道︰“我成全她”

    過不得幾日,平家寫了草貼來,上面所列的嫁妝中,當頭寫的就是一對古銅鼎,一對古銅彝,陶氏看過,沉思許久,明白了其中的關鍵之處,不由放聲大笑,近二十年的積怨一掃而空,頓覺意興闌珊︰“嘴里說得那般好聽,可為了區區玩物就做了一門親。”

    龔媽媽一本正經地道︰“太太,您這話可不對,這古銅彝和古銅鼎若是拿出去典賣,也要值不少錢。這份妝奩其實也不算薄了。除去門第,又是嫡女,身家清白,妝奩豐厚,老爺看這門親事其實看得不錯,老太爺也沒挑出理來。”

    陶氏冷笑道︰“正是呢。這樣的東西,我置什麼氣?他怎麼不去死?”

    龔媽媽正色道︰“太太,您還該小心了。這平家,若是平日里休想成這親事,此番能成不過是因為投了老爺的心頭好。想來不是省事的人家。”

    陶氏淡淡道︰“想要女兒高嫁,也能理解。只可惜選錯了人。”



第126章味道

    十月初一,十月節,寒日至。

    這一日,林老太爺一早就領了眾男丁,浩浩蕩蕩出城去上墳祭祖。林老太太在家,率了一眾換了冬裝的女眷置了酒菜佳肴,圍爐向火,溫酒炙肉,閑話家常。

    周氏和陶氏二人近來新添不少默契,你敬我一杯酒,我遞塊肉給你,吹捧林老太也是你剛說了上一句,我就跟著添上下一句,配合得天衣無縫,又有幾個孫子輩的兒媳婦,不時插科打諢鬧上一鬧,弄得林老太眉開眼笑。

    最不快活的人是羅氏,她的“風寒”剛痊愈不久,還不太敢往林老太面前湊,敬了酒後就怏怏不快地坐在角落里獨自吃肉喝酒,帶了些幽怨不時偷偷打量周氏和陶氏,說不出的氣悶。林六悄悄遞了一杯溫好的東陽酒過去,兩眼看著羅氏,朝陶氏呶呶嘴。

    這人要能伸能屈不是?被人抓住了痛腳就要認輸。羅氏便咬了咬牙,接了那酒起身去敬陶氏︰“三弟妹,我敬你,平日若有得罪不周到的地方,還請你看在同是妯娌的面上饒了我。”不等陶氏回答,就一口飲盡杯中之酒,“我先干為敬。”

    這樣就算是把往她身上潑髒水的事兒了啦?陶氏淡淡看了林老太一眼,但見林老太貌似在逗重孫子玩兒,實則一雙眼盯著這里,便輕輕彎了彎唇角,雙手舉杯對著羅氏︰“二嫂,我平日若有得罪不周到的地方,也請你看在同是妯娌的面上饒了我。”言罷也一飲而盡。

    周氏的眼珠子一轉,拍手叫起好來︰“這樣就好了高高興興地吃肉喝酒”

    見她二人和好了,林老太心情大好,就吩咐周氏︰“不是說弄了一只鹿來麼,揀那好的給你公爹他們留一半,取一半來切成片,用香油抹了,我們細細烤了吃,今日許你們多喝點,喝醉了也不罵你們。”

    見她興致高,眾人少不得湊趣,林六笑道︰“我從聽說有鹿開始,就一直記掛著想吃它的肉。昨兒就想開口和祖母討要,又恐祖母嫌我不端淑,忍啊忍,昨夜里一閉眼就想起鹿肉,現在可好,祖母終于成全我啦”

    林老太哈哈大笑︰“你這饞貓兒真夠饞快給我們六姑娘好生切上一大盤來,今日我們就看她能吃下去多少”

    待到鹿肉上來,奚氏、文氏等人果真端了一大盤子鹿肉放在林六面前︰“六姑娘吃個夠。”林六也不要丫頭們幫忙,笑嘻嘻地將香油抹均勻了,坐在爐子邊烤︰“是你們讓我吃的,可不許笑我。”

    眾人都笑︰“不笑你,不笑你,你吃個夠”

    林七就捋了袖子,走到林六身邊坐下︰“六姐,我給你幫忙。”

    林六便攆她︰“走開,你是幫我吃吧?少字你眼珠子一轉,我就知道你打的什麼主意。”

    林七睜圓眼楮道︰“咦,其實你才是林七吧?少字不然你怎知道我在想什麼?”便去追著看林六的耳垂,“我看看,我看看我弄錯沒有……”

    林六啐道︰“你自己是誰你都不知道?”

    眾人不由哈哈大笑起來,周氏扯了林七的手笑道︰“你是七還是六啊?這丫頭喝多了吧?少字”

    林謹容捧了一杯溫熱的東陽酒,含笑看雙胞胎耍寶,低聲同一旁的林謹音道︰“六妹和七妹不作惡的時候,真是很會討人歡心,也難怪老太太會喜歡她們。”她兩輩子都學不會這樣的作態。

    林謹音笑道︰“這是天生成的本領,逼著去做做得不像反倒丑了。烤肉油膩,你若願意,不妨稍後為大家分茶,想必大家都會很喜歡。”

    林謹容沉思片刻,低聲吩咐荔枝去把她的茶具取來。一回頭,就看見陶氏挨著羅氏坐在一起,小聲說話,陶氏一臉的正經,眼楮卻閃著光,羅氏修得細細的兩條新月眉挨得越發近,滿臉的沉思之色。

    不多時,談話結束,陶氏略帶了幾分得意地走過來,挨著兩個女兒坐了,笑道︰“在說什麼呢?”

    “在誇六妹和七妹性情活潑招人疼呢。”林謹容好奇她和羅氏說了什麼,便小聲道︰“娘,您和二伯母說了什麼?”

    陶氏笑道︰“沒說什麼。就是提醒她,近來你姑母不曾來過家里,她該設個席為你姑母賠禮道歉。”其實就是委婉提醒羅氏,該把陸緘和林六的事兒早點定下來才好。

    正說著,就見林七起身離席,和羅氏低聲說了幾句話之後又回到林六身邊坐下,小聲說了幾句話。林六恍若未聞,眉眼不動,鎮定自若地繼續烤肉,不多時,嘻嘻一笑︰“好啦”稍微緩得一緩,待那肉不燙了,方將烏木筷子夾了,用細白瓷小碟子接著送至林老太口邊,嬌嬌笑著︰“祖母,今兒第一塊炙烤鹿肉,是選的最嫩的地方,您先嘗。”

    “祖母牙齒不好啦,略微嘗一口就好。”林老太歡喜地享受著孫女的孝心,眯著眼細細品味,“不錯。”待她咽下,林六又體貼的遞過一杯溫酒︰“祖母喝口酒。”

    林老太被她伺候得沒有一處不熨帖,笑道︰“要論這些孫女兒,還是阿珠最懂得伺候我。你們里面比她聰明的人不是沒有,可是沒有人有她那麼懂我。”

    往日里,林七若是聽到這樣的話,必然要上前撒嬌賣痴,不依不饒,偏今日林七什麼也不說,就含笑看著林六。林六得了這句稱贊,臉上並未露出歡喜的神色來,反有幾分悵惘︰“其實孫女兒一直記著六歲那年祖母親手烤的鹿肉,那個味道一輩子都忘不了。”

    林老太一怔,隨即笑道︰“對,對,就是這個味兒。你這丫頭怪有心的,還記得那個味道?”

    林五冷哼了一聲,酸道︰“祖母,六妹妹這都是饞的。”

    林六恍若未聞,小聲道︰“許久不見姑母和雲妹妹上門來玩,聽說她們都是極愛這烤肉的,雖知他家不會少了這東西,可也不知好吃不好吃?這節下,也不好叫她們過來玩。”

    一席話就觸動了林老太的心事,林老太嘆道︰“還是你這孩子有心,你姑母沒有白疼你。來人,把這鹿肉揀好的送兩盤過去給姑太太,就說六姑娘替她留的。問她明日可有空,過來吃飯。”又笑看眾人,“這份人情我可不能吞吃了。”

    眾人心領神會地一笑,林六的臉微微發紅,繼續回到爐子前垂了眼專心烤肉,烤好後挨著分發給眾人,林謹容快活地吃了許多,又喝了好些東陽酒。喝得高興了,起身分茶獻藝,挨個兒點些吉祥如意的字給眾人,特別點了個“壽”字給林老太,又點了個“好”給林謹音,就連還不會飲茶的大堂佷兒她也點了個“安”字送過去,得到眾人的真心稱贊,她自己也有些開心。

    正在高興處,就聽得林家派方嬤嬤送了回禮來,卻是兩大盤乳羊肉,外加了兩大筐金燦燦的橘子。

    方嬤嬤給眾人見了禮,笑道︰“我家太太說了,感謝六姑娘的孝心,但明日知州家的宋夫人">請客,怕是來不了。本該做東請老太太和舅太太、表姑娘們過去玩樂的,可接著竟是有好幾家人相請,忙不過來。只好等她閑了,再備薄酒請各位過去玩。”

    林老太不以為然︰“既如此,就讓她先緊著要緊事兒辦。你和她說,她閑了,就讓她過來看我,我有話要和她說。”

    嬤嬤告辭,羅氏便給崔嬤嬤使了個眼色,崔嬤嬤會意,趁著眾人不備,悄悄跟了出去。少傾,回來在羅氏耳邊低聲道︰“的確是很忙,但也真是還生氣,不過您放心,沒什麼大礙。有老太太撐著呢。”

    羅氏緊繃著的臉總算是松了松,林六眼看著她的神色好轉了,也悄悄放開了緊緊攥著的帕子。

    眾人又笑鬧一回,將近申時,林老太有些倦了,正要叫眾人散了,就聽外面一陣腳步聲響,接著林家的男人們大步走進來。林老太爺一馬當先,臉上照舊沒什麼表情,看不出喜怒哀樂,但他身後,林大老爺、林二老爺等人都是一張笑臉,林三老爺更是得意地捋著胡子,襆頭腳一翹一翹的,進門還破天荒地主動朝陶氏笑了笑。年輕一輩的,更是喜笑顏開。

    林老太太對自家的丈夫和孩子們再熟悉不過的,忙道︰“可是遇到什麼好事了?”

    林大老爺悄悄看了林老太爺一眼,見林老太爺不說話,只好盡力保持著平靜的神色,穩著聲音道︰“剛得到的消息,朝廷應急要糧,用入中的方式募商運糧,只要把糧食運到北邊,粟價當得七百五十錢的可以就能得到二千錢的交引,然後到京里或是東南州軍去取錢或鹽”

    頓時,所有人的臉上都堆滿了笑容。周氏激動得不知該把手放在哪里才好;羅氏則是雙眼放光,恨不得趕緊回去算算自己能掙多少錢;相較而言,三房就平靜得多。陶氏雖然得意,卻還記得穩住,矜持地微笑著,只特意走到林謹容身邊,褒獎似地輕輕拍了拍她的肩頭。
作者: 熊大嬸    時間: 2012-9-20 09:54 AM

第127章美夢

是夜,林家男人們就是否該把手里收到的糧食運送到北邊,從而換取更大的利益展開了激烈的爭論。由于這是最後一次利用公中的錢做生意,每個人都試圖盡量多的多爭取一些利益。林大老爺雖想要錢,卻覺得把那麼多的糧食從平洲運到北邊太冒險,派誰去,怎麼運都是問題,誰說得清路上會發生什麼事呢?不如先等等,看看當地的行情又再說。

    林二老爺和林三老爺罕見地結成了同盟,都贊成應該跑這一趟,理由是,糧商的收購價必不會太高,他們既已經搶了先手,為什麼還要把錢留給別人去賺呢?林二老爺甚至坐著算起了賬,去多少個人,用多少騾車,一路上的開銷又是多少,拿了交引去換了鹽,帶回來又可以賺多少錢……林三老爺把路線圖畫出來,主動請纓,表示願意去跑這一趟。

    雞生蛋,蛋生雞,他們仿佛已經看到了白花花的鹽和閃著柔光的金銀。年輕一輩中,有贊同林大老爺的,也有贊成林二老爺和林三老爺的,一時爭論不下,鬧到半夜都沒睡。

    陶氏早就打定主意要跟著陶舜欽走的,因此並不參與這些議論和幻想,晚飯後就撇了林三老爺在那里高談闊論,自帶了幾個兒女回到房中,吩咐龔媽媽︰“這幾日著意些,想必清州很快就有人來。”又叫林慎之取書出來,聽他背了一回書方才許他去睡。

    將睡時,春芽打聽消息回來,繪聲繪色地把當時的情形描述給陶氏聽︰“二老爺和三老爺約著要送糧去北邊,再從京城換鹽回來。二老爺已經算出了能賺多少錢,三老爺把路線都安排好了,都不支持大老爺的想法,這會兒正嚷嚷得厲害。”

    陶氏微微冷笑︰“都當做生意如同吃飯一樣容易呢。老太爺怎麼說的?”

    春芽道︰“老太爺略坐了坐就回了聽濤居。奴婢來前,大老爺使人去問,說是已經睡了。”

    林謹容忖道︰“看來祖父根本沒那個意思,他說過這是最後一樁生意,賺了錢就要買地修墳的。”

    陶氏笑起來︰“個個兒都被銀子晃瞎了眼楮,由著他們去做半宿的美夢罷。睡了。”

    第二天清早,林謹容去安樂堂請安,林老太又比平日晚起了幾分,女人們小聲議論著,半夜才睡的林大老爺等人也早早等在一旁,都在探長脖子等林老太太起身。

    很少看到這樣壯觀的情形,林謹容探詢地看向林謹音。林謹音湊過來小聲道︰“他們打算先說動祖母,再說動祖父。”

    林謹容低聲道︰“還是決定要去?”

    林謹音輕輕點了點頭︰“大伯父一個人架不住那麼多想發財的人的勸。”

    忽見林老太爺身邊的福全慢悠悠地走來,林大老爺等人頓時停止了議論,上前去和福全說話,福全的聲音不大,卻很清晰地傳遍了全場︰“是來傳老太爺話的,誰都不許提送糧去北方的事情,就在這里處置,能賺多少就賺多少。請大老爺先去同吳家聯系,看他家準備怎麼處置,三老爺寫信去清州,問陶家大舅爺準備怎麼辦,可有合適的買家?他情面熟,請他幫忙介紹幾個靠得住的過來收糧。少爺們該讀書該寫字的還是去讀去寫,他過幾日要抽考功課。”

    一語激起千層浪,眾人面面相覷,一時鴉雀無聲。林三老爺忍不住道︰“大好的機會,到手就是白花花的銀子……”

    福全淡淡一笑︰“老奴就是個傳話的,老太爺說了,幾位爺有什麼不懂的地方可以去尋他。”對著老太太的居所行了禮就規矩退下,只剩下一地做了一夜發財夢,還沒來得及享受美夢的滋味兒就不得不清醒的人,抓心撓肝地在那里哭喪著臉痛苦萬分。

    想攬瓷器活兒,那也得看看有沒有金剛鑽,就這樣子也想發大財?陶氏眼里閃過一絲鄙夷,拿起帕子輕輕擦了擦嘴角。林謹容和林謹音交換了一下眼色,手挽著手,輕輕摳著彼此的手心玩。

    忽見龔媽媽碎步趕了來,小聲道︰“太太,全少爺來了。”

    “這麼快?”陶氏驚喜萬分,“這孩子辦事兒真利索。你去和他說,我給老太太請了安就來。”雖恨不得趕緊去聽林世全究竟帶來什麼樣的消息,卻也不得不恪守禮儀,等候林老太起身。

    林謹音小聲問林謹容︰“你說舅舅會怎麼辦?”

    林謹容早就仔細思索過這個問題,因笑道︰“姐姐什麼時候出門?”

    林謹音臉上飛紅︰“你難道不知道的?”

    林謹容便笑道︰“那你還問我?”這個冬天林謹音要出嫁,陶舜欽怎可能騰開手去賺這錢?且香藥已經賺了足夠多的錢,何必去天寒地凍吃那個苦頭?

    林謹音仔細一想也想明白了。

    不多時,林老太起身,看到眾兒孫的沮喪狀,少不得好生安慰一回︰“小心駛得萬年船,居家過日子就是求一個安穩,你們父親也是為了你們好。”

    但除了有底氣的陶氏以外,誰又能真正聽得進去,個個都有些心浮氣躁,各做各的打算。因此很快散了,林大老爺直接去問吳家的意思,林三老爺則跑去寫信,羅氏則借口要出門,命人備了車,一溜煙地往陸家趕去。

    陶氏領了兩個兒女迅速回房去見林世全。

    “這是這些日子走香藥賺到的錢。”林世全雙手奉上一只匣子︰“舅舅早幾日前就提前得了消息,讓我來和嬸娘說,今年冬天只有一件大事要辦,那就是三姐姐和大表少爺的婚事,把這件事兒辦好才是重中之重。糧食這個事兒寧可少賺些,安穩才是大事。”

    陶氏拆信看了,正色道︰“既然你舅舅這樣說了,那就這樣辦。我先寫信,你去洗洗,吃了飯後去看看留兒罷。”

    林世全便朝林謹容使眼色。

    林謹容就道︰“我送三哥出去。”

    二人出了房門,尋個避風又顯眼的地方站了,林謹容看著穿了一身青布棉袍,腰間裹著淡青錦圍肚,踩著鹿皮長靴,頭戴青色襆頭,神色間明顯比前些日子分別時沉穩了許多的林世全笑道︰“三哥這身打扮可精神。”

    林世全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好容易回來一趟,總要好好打扮一下,省得給人看低了去。”

    林謹容便道︰“你在那邊過得可順意?要回來過年的吧?少字”

    “他們都很好,沒把我當外人看,特別是大表哥,厚道得很。”林世全抬頭看著林謹容,躊躇片刻,小心翼翼地道︰“消息才傳出來就已經有人和舅舅接觸,想把糧食全都買走。要運糧到北方去,再去京城換鹽回來,我想跟了他去,闖闖看看,多結識幾個朋友,將來才好自家做事,不知三妹妹你怎麼看?”

    林謹容認真打量著林世全,他比她高了近一個頭,身材比她的堂兄弟們強壯得多,唇邊已經冒出了青色的胡茬,那張臉上已經完全褪去了青澀,眼里全是堅定和憧憬。一顆心想要自由卻不能得到的那種渴望她再清楚不過,去跑跑也好,只有林世全能獨當一面,她才能更多地改變現在的局面……“要去就去吧。”林謹容燦然一笑,轉身往屋里跑︰“三哥你等我一會兒。”

    林世全輕輕舒了一口氣,不是不擔憂林謹容不許他去,可是他不想一輩子只做一個被平洲和清州困住,沒有見識,只能靠著名義上的親戚幫襯的人,所以他還是說了,沒想到林謹容會這樣爽快。

    正想著,就見林謹容已經又快步跑了回來,把一個繡囊往他手里塞︰“這是你的分紅,香藥的。”

    她那時候是說過算他一股,可是他自己清楚,她能有多少錢,這里頭裝的分明是銀子,她差不多是把她手里能動用的錢都給了他。林世全緊緊攥著手里的繡囊,只覺得那繡囊有千斤般沉重,他沉重而緩慢地呼吸著,良久,方抬起頭來看著林謹容︰“四妹妹,我定不會讓你失望。”

    林謹容微微一笑︰“不只是為了我,是為了你和留兒。太太那里,我會去和她說,留兒我也會替你照顧好。我猜你走之前大概是見不著了,提前祝你一路順風,路上小心。”

    林世全使勁點了點頭,大步離去。

    林謹音走出來,看了林世全的背影一眼,小聲道︰“我真不知道你一天到晚在想些什麼。”

    林謹容回頭看著她笑︰“姐姐不用猜我在想什麼,有空好好陪陪娘就是了。”

    “太太,姑太太來了”崔嬤嬤打起精神,輕輕推了推已經快要睡著的羅氏。

    “總算是回來了。”羅氏忙坐直了,捋了捋頭發,看了看窗外已經西斜的日影,嘆道︰“這都什麼時辰了?不是說小半個時辰就回來的麼?等得我腰酸背痛。”

    “讓二嫂久等了,都是我的不是。”林玉珍走進來,不咸不淡地朝羅氏扯了扯嘴角,在主位上坐了︰“本來早就散了席的,又被她們扯著多說了一會兒話,還是我說你等著我,她們才放了我來。”

    羅氏有求于她,又怎會和她扯這個,當下站起身來認認真真同林玉珍行了個禮︰“姑太太,是我的不是,我和你賠禮,你別和我計較。”



第128章漸變

    林玉珍眼看著羅氏已經行下禮去,方才淡淡地道︰“二嫂這是何必,那日就當著老太太的面說清楚了的,我們是姑嫂,打斷骨頭還連著筋呢,二嫂也就是有點怕我怪你,所以才不小心說錯了話而已,沒什麼多說的。”

    羅氏笑得臉都僵了︰“我一時糊涂。”

    “所以就拿我當傻子蒙……不知我若是和三嫂吵起來,二嫂是什麼感覺?”林玉珍不客氣地一口嗆了回去。

    羅氏的笑容頓時僵硬在臉上,沉默許久,訕訕地道︰“姑太太,你氣性可真大。我做錯了,就認錯,當日就已經挨了罵,受了罰,又給你賠過禮的,就是你三嫂也不怪我了,今日等你這許久,進門就賠禮,低聲下氣,你再大的氣也該消了罷?要不然你還要我怎樣呢?誰沒有犯糊涂的時候?”兩家始終要做親家的,她錯了,低頭伏小,林玉珍就該接過去才是,難道真要把臉給撕破了?

    林玉珍沉默不語,垂眼盯著手腕上的金鐲子看了許久,方淡淡地道︰“二嫂,過去的事情到此為止,我不提,你也別再提了,提起來我心里就堵得慌。說吧,你今日來是有什麼事?”

    羅氏也就不敢再提,轉入正事︰“糧食入中的事情姑太太已經知道了罷?老太爺不許我們運糧去北邊,就要在本地找人轉手,不知你們家是怎麼打算的?”按著她的想法,陸家人手足,人情面熟,做生意又是做慣了的,必不會輕易放過這個機會,如果可以,她想搭個車,多賺一點錢。

    這件事當初林玉珍又是比林家其他人晚兩天,比陸家人提前一天知道,她的錢多不缺錢用,見利不是很厚,不小心還容易得罪婆家人,所以並沒有參與。故而她並不是很熱心,淡淡地道︰“我不太關注他們男人的事情。”

    羅氏雖然感覺到她的冷淡,卻也只有硬著頭皮把話說清楚︰“運糧到北邊,750錢的糧食就可以得到兩千錢的鹽,如果把鹽運回來,又是一筆不小的收入。如果府上方便,我和你二哥想搭個順風車,將來你佷女兒的妝奩也要豐厚許多。”說完以後緊張地看著林玉珍,看林玉珍怎麼回答。她已經把話說得很清楚,事關雙胞胎的妝奩,倘若林玉珍還要林六做兒媳,就不該拒絕她的請求,畢竟是對雙方都有利的事,沒有任何理由可以拒絕,當然,除非林玉珍又改變主意了。

    林玉珍自然聽出了她的試探之意,沉默許久,方道︰“等我家老太爺心情好的時候,我再去替你問問吧。”

    羅氏心頭一塊石頭終于落了地,起身笑道︰“那我等姑太太好消息。”

    林玉珍點點頭︰“我有點累,就不送二嫂了。”等羅氏走了,她疲憊地嘆了口氣,仰頭靠在椅子上閉著眼一動不動。

    方嬤嬤小心地在一旁打量著林玉珍的神情,並不敢勸,也不敢問。陸家有條件賺這個錢,且也的確是要跑這一趟的,雖是陸二老爺陸建中負責,但林玉珍若是真想插這個手也不是做不到。

    良久,林玉珍猛地坐起身來,道︰“你去問問老太爺在做什麼?可有空閑,心情可好?”

    方嬤嬤點頭而去,少傾回來稟告︰“老太爺剛見過了二老爺和大少爺,心情很好,這會兒集賢閣並沒有人。”

    林玉珍起身換了件家常的半舊褙子,將頭上的簪釵去了一半,對著鏡子仔細端詳過後方嚴肅地道︰“隨我去見老太爺。”

    方嬤嬤激動起來,也許經過今日,陸緘的親事就要定下來了。

    林玉珍肅著臉,仰著頭,挺著胸,穩穩當當地穿過陸家的大花園,向著集賢閣走去,一路上有下人和她行禮問好,她也只不過是淡淡點點頭而已。

    陸老太爺的心情果然很好,幾乎是才一通傳就立刻讓她進去,快活地問她︰“不是說去了知州家赴宴麼?怎麼回來得這麼早?”

    林玉珍十分謹慎地站著回答︰“媳婦娘家二嫂有事來尋,媳婦就提前回來了。”

    陸老太爺和藹地道︰“坐,坐。沒有外人在,不必那麼講究。她來尋你,可是有什麼事?”不然林玉珍不會平白無故來尋自己,還提起這麼一號人。

    林玉珍也就順著道︰“她自個兒拿妝奩跟著買了些糧食,但我父親不許家里人做生意,來問我們家是否要往北邊跑這一趟,想搭個順風車。媳婦不敢答應她,說要先問過公爹的意思。”

    陸老太爺就嘆息︰“你父親呀,叫我怎麼說他呢。傲氣是有了,可真是苦了兒孫。罷了,都是親戚,既然開了口,又怎能不幫?你答應她罷,我會和老2說。”

    “謝過公爹。”林玉珍的臉上有了幾分真心實意的笑容︰“不知公爹覺得媳婦那個佷女,行六的謹珠怎麼樣?就是那對雙胞胎中的姐姐。”

    陸老太爺捋著胡子呵呵地笑︰“那對珠圓玉潤麼?我記得,不錯呀,挺好的。你還記得前些年總來我們家玩的那個孟家麼?就是後來搬到代州去的那家,這次陸紹去代州,正好遇到,他家還幫了不少忙呢。”

    林玉珍有些摸不著頭腦,好好兒的,和她提什麼孟家?卻不敢插話也不敢打斷,只好跟著笑︰“是,還記得,他們家人都還好吧?少字”

    “都好,日子過得挺富足的。他家有個孫兒,比陸緘小一歲,這次跟著陸紹送糧食回來,我見了,挺有出息的,進退得當,人也長得周正俊秀,你不妨和你二嫂說說看,興許可以成就一門好姻緣。”陸老太爺藏在眉毛下的眼楮閃著精光,不露聲色地打量著林玉珍。

    林玉珍臉色微變,還強笑著道︰“興許可以看看林七……”忽聽“啪”地一聲巨響,嚇得她冷汗都冒出來,驚慌地看著陸老太爺。

    卻見陸老太爺淡淡地看著他面前那摔成了兩半的瓷鎮紙道︰“這鎮紙是誰放在這里的?害得我一不小心就踫在了地上這些人做事越來越不上心了,大媳婦你等下要和你二弟妹說,好生整頓整頓”

    玉珍垂眼看著方嬤嬤收拾鎮紙,一時不知該說什麼才好,只揪著帕子繞啊繞。

    “坐,坐啊。”看著林玉珍不自在地坐了,陸老太爺沉思片刻,低聲道︰“這些年來你不容易,我和你們母親都知道,不會虧待你”

    林玉珍的眼圈兒突然就紅了,將帕子按了眼角,忍住了淚,小聲道︰“公爹和婆婆一直待媳婦都很好,媳婦一直都銘記在心。”這是發自內心的感激,無子,對女人來說意味著什麼?但公婆待她真是仁至義盡了。沒有兒子就過繼,任她挑,任她選,一帶走就是七八年,中間沒回來盡過孝道,也是沒有怪罪過一句。哪怕就是林老太爺夫婦,也是挑不出一點錯來的。

    陸老太爺嘆了口氣︰“你也別想得太多,人要認命。好在陸緘這孩子真不錯,挺爭氣的,他沒有對你不孝吧?少字”

    回憶起往事,又聽到這體貼的問話,林玉珍心里頓時暖洋洋的︰“沒有。雖然他還上進,但就是有些貪玩,總想背著媳婦跑出去玩,媳婦又擔心他會學壞,他話又少,有什麼總也不肯和媳婦說……”

    陸老太爺指點她︰“他年紀大了,又是男子,你不能總把他關在屋子里,這樣不好。你該適當放他出去走走,讓他多見識見識,他才曉得世事不易,才會懂得你的好。”

    “好,我以後多注意。”林玉珍答應得十分爽快。

    陸老太爺沉默片刻,道︰“我有個想法,還沒和老大說,先問問你的意思,你覺得你的佷女,行四的謹容,怎麼樣?我想把她聘給陸緘做媳婦。”

    林玉珍驚得變了顏色,開什麼玩笑?剛開始她不是沒考慮過林謹容,可是林謹容真是太讓她失望了,還有陶氏,和她真是生來就不對盤。所以很早以前,她就已經把林謹容排除在外了,現在,這麼突然的,陸老太爺竟然說要聘給陸緘做媳婦,做她的兒媳婦?林玉珍一時心亂如麻,不知該怎麼回答才好,張著口失了聲。

    就是方嬤嬤也是震驚不已,幾度懷疑自己聽錯了。

    陸老太爺自顧自地道︰“我覺著這個孩子挺好。你的幾個佷女中,她的年紀最長,容貌端莊秀雅,習文識字,也有才情,和陸緘才貌相當,正是良配。如果你沒有什麼意見,我就寫信給老大,把這事兒定了。”

    林玉珍此刻方找回自己的聲音︰“公爹,這事兒是不是再商榷一下?”

    陸老太爺那雙藏在眉毛下的眼楮閃著微光︰“哦?怎麼說?”聲音已經有些不好聽了。

    林玉珍手板心里冒著細毛毛汗,大著膽子道︰“我三嫂已經在托人給她相看了的。”

    “不是還只是相看麼?八字還沒有一撇呢,我只要開了口,你父親根本不會說什麼。”

    林玉珍緊張地咽著唾沫︰“不是我這個做姑母的嫌棄佷女兒,這孩子有些掐尖要強”

    “你說的是暖爐會那事兒吧?少字”陸老太爺笑道︰“其實和你有些像啊。她將來要當家的,愛掐尖要強一點才好嘛。”
作者: 熊大嬸    時間: 2012-9-20 09:56 AM

第129章琉璃

林玉珍真急了︰“她太貪財不過暖爐會上媳婦給她的那只水精釵子,她竟以十兩金子的價格賣給了林六簡直不成體統”

    陸老太爺淡淡地道︰“我知道。還有什麼?”竟是連多話也不想說了。

    他的態度越來越強硬,越來糟糕,幾乎已經無可轉圜,林玉珍絕望地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她不敬我和她母親一樣的,脾氣死 ,又不會看頭勢,現在只是做姑佷就已經這樣,將來做了婆媳還怎麼辦?”

    陸老太爺捋著胡子不說話。

    終于有轉機了林玉珍松了一口氣,放軟了聲音道︰“公爹,她的性子也沉悶孤僻得緊,不喜歡出門,不喜歡和姐妹們在一處說話玩樂……”話還未說完,就聽陸老太爺拔高聲音道︰“這樣才好,省得多嘴多舌,搬弄是非,招惹是非嘴是用來吃飯說話的不假,可也要看什麼話能說,什麼話不能說”

    多嘴多舌,搬弄是非?這話好像別有所指?平濟寺的事情,雖然她已經嚴令不許外傳,可是宋氏和陸經都在場,真有心去打聽,也是瞞不住的。林玉珍的心里頓時“咯 ”一下,忍不住抬眼看向陸老太爺,卻見陸老太爺嚴肅地看著她,眼楮眨也不眨。

    二人對視片刻,林玉珍終是敗下陣來,耷拉著肩膀,半垂下頭,低不可聞地道︰“公爹打算什麼時候去提呢?婆婆知曉此事了麼?”

    “合適的時候我自然會提。誰都沒說就先和你說,就是讓你心里有個底,有些事情該處理的就提前處理妥當,別到時候又添亂子出來不好看”陸老太爺硬邦邦地道︰“你婆婆那里我自會和她說,她向來賢良淑德,從來不會拂逆我。長房長孫的婚事是大事,女人又豈能有男人看得清,看得懂?你有時候也要放開心胸,不要總和一些小事過不去,那對你自己沒有任何好處。”

    林玉珍頓時無話可說。老太太順從老太爺就是賢良淑德,她這個做兒媳的就更不能多嘴了。她再多嘴,不但不賢淑,還是拘著一些小事不放,忤逆長輩,和林四這個小輩過不去。且老太爺事先和她說,那是給她面子,再抬下去,就是自己找氣受。林玉珍雖然憤憤不平,卻真是不敢再和陸老太爺叫板下去,只好委委屈屈地行禮告辭退下。

    出了門,怒氣狂飆,腳下生風,遇到來往行禮問好的僕從都是惡狠狠一眼瞪將過去。方嬤嬤快步跟在她身後,勸也不敢勸,到院子門口方才給丫頭使了眼色,讓去請陸雲過來。

    林玉珍進門就砸了一個大花瓶,罵道︰“定是宋氏那個賤人和我作對”除了陸二太太宋氏,誰還會這樣處心積慮地和她作對,給她添堵,讓她不痛快呢?也只有二房才能有這個本事挑得動老太爺。她是長子長媳,本來這院子里該是她呼風喚雨才對,可是她為了子嗣避出去七八年,回來後很多人和事都變了,就是陸建新再得意,陸緘再成器,也有不如意,伸展不開手腳的地方。個個都說宋氏好,說她凶,可是誰又知道宋氏的險惡?

    方嬤嬤忙命人關緊院子門,上前扶住林玉珍低聲相勸︰“好太太,好太太,休要這樣,傳出去又有什麼好?”沒有人會給林玉珍難堪,人家只會給她們這些手下的人難堪。

    林玉珍大聲道︰“我怕她你們有誰要去傳話討賞的只管去”屋子里的丫頭婆子頓時噤若寒蟬,都垂下眼盯著腳尖,恨不得自己不在場才好。

    “這屋里的人都是跟著太太從江南回來的,誰又會多嘴?”方嬤嬤揮手示意其余人等下去,勸道︰“太太,不是怕誰,而是傳到老太爺耳朵里不好。老太爺的脾氣你不是不知道,除非他自己改變主意,否則說一不二。”

    林玉珍坐下,默然想了許久,呼吸漸漸平緩下來︰“二少爺最近可有什麼異動?”

    方嬤嬤訝異道︰“不曾啊。每日按時讀書寫字,門都沒出過,也沒和其他無關的人接觸過。”太太自來多疑,懷疑過宋氏之後,又開始懷疑涂氏和陸緘了。若不是陶氏和林謹容自來不把太太放在眼里,兩家關系太差,只怕太太還要懷疑是那娘兒倆設計的呢。

    林玉珍板著臉道︰“你去找他來”

    這種事兒找陸緘又有什麼用?難不成還要陸緘自己去和老太爺說,他不娶林四,要林六?這婚姻大事,都要聽長輩的意思,從來也沒有自己做主的道理。方嬤嬤雖然暗自嘀咕,卻也不敢觸了林玉珍的霉頭,忙出門去叫人請陸緘過來。

    陸緘還沒到,陸雲就匆匆趕來了,聽完事情經過,柔聲勸道︰“母親著急什麼?這不是還要外祖父同意麼?”

    一語驚醒夢中人,林玉珍笑道︰“是啊,我是糊涂了。讓人準備車馬,我馬上過去。”

    陸雲垂下眼簾,低聲道︰“母親,您這會兒出門,然後祖父再去說這事兒就不成,這……”這不是明擺著告訴人家,就是她去做的好事麼?

    林玉珍懊惱地深吸了一口氣,一想到以後陸緘的媳婦兒和她不是一條心,她就受不住。

    陸雲道︰“祖父現在還只是同您說,不曾知會祖母,要去和外祖父母相商,怎麼也該是明日以後的事情,緩口氣,辦法還多的是。再說了……”她拖長了聲音,低聲道︰“哪怕就是成了事實又如何?難道她敢不敬母親麼?始終是母親的親佷女,總不能歪到哪里去。”

    “可是……”林玉珍剛說了兩個字,就聽方嬤嬤在門外喊了聲︰“二少爺。”

    母女對視一眼,都住了口,陸緘走進來,規規矩矩地給林玉珍行禮問好︰“不知母親有什麼吩咐?”

    “剛才你祖父和我說,你年紀大啦,該給你定親了。”林玉珍死死盯著他的臉,試圖從上面看出點什麼來。

    陸緘的臉上閃過一絲訝異並慌亂,卻不問是誰,只帶著些羞澀微微一笑。

    林玉珍試探道︰“你不問是誰?”別不是早就知道是誰了吧?少字

    陸緘紅了臉︰“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長輩們說是誰就是誰。”

    林玉珍就笑了︰“知道你孝順,現在我來問你,你覺得誰最合眼緣?我去替你說,過日子,還得稱心如意才好。”

    陸緘訝異地抬起頭來,但見陸雲在林玉珍旁邊朝他直眨眼楮,又輕輕搖了搖頭。當下便垂了眼簾,低聲道︰“只要人品好就行,兒子信得過母親和祖父母的眼光。”

    說了等于沒說,也許真是不知道?林玉珍沉默片刻,無趣地揮手讓他下去︰“你去看書吧。這事兒你別管了。”

    陸緘默然行禮退下。

    林玉珍側身躺回榻上,蹙起眉頭不說話,無限憂愁。

    陸雲撐著下巴想了許久,低聲道︰“不然明日我替母親跑這一趟吧。母親安心去做客就好。”

    林玉珍挑了挑眉︰“你要如何?你一個未出閣的小姑娘,能做什麼?”

    陸雲笑道︰“女兒做事自有分寸。和舅母們閑話家常總是可以的。”

    林玉珍似信非信,少不得拉著陸雲詳細地吩咐一回︰“這事兒你還得去尋你二伯母……”如此這般地交代了一回,陸雲只是不停點頭。

    天色黑盡,陸雲漫步走到陸緘的院子里,輕輕止住了外面伺候的小廝,走到門前站住了,側耳細聽。

    只聽屋子里靜默一片,偶爾有紙翻動的聲音。陸雲便輕輕敲響了門︰“哥哥。”

    開門的是長壽,陸緘果然又在臨帖。

    陸雲上前去,自然而然地替陸緘磨起了墨︰“哥哥,你想不想知道祖父意向是誰?”

    陸緘輕輕放下筆︰“你知道?”

    陸雲抿唇一笑︰“總歸是那幾個表姐妹">。”她嬌俏地眨眨眼楮︰“哥哥,你覺著誰最好?看看我能不能幫上你的忙?”

    陸緘盯著跳動的火焰看了片刻,淡淡地道︰“只要人品端正就好,交給長輩們去定。”

    陸雲放下手里的墨錠,默然片刻,輕聲道︰“祖父定的是四姐姐,母親中意六姐姐。”

    陸緘回頭看著她︰“那麼你呢?”

    陸雲一怔,隨即細聲道︰“在我眼里,幾個姐姐都很好,不管是誰做了嫂子,只要她對哥哥好,對母親好,我就好。”

    陸緘點了點頭,繼續提起筆臨帖。

    陸雲在旁邊立了許久,見他幾番停下似是想和她說什麼,可也始終沒說,而是繼續不停地寫,不停地寫。

    看來是問不出什麼來了,陸雲索性別了陸緘,沿著長廊慢慢走回自己的院子,命簡兒取了裝簪釵的匣子出來,挑了林謹容從清州帶回來的那枝琉璃釵子對著燈光細看。

    緋紅的芍藥一支獨放,雕工一般,但顏色真好看,整體還不錯。她盯著那釵子看了許久,問簡兒︰“這釵子是不是和吳家菱姑娘頭上的那個很像?”

    簡兒不好回答,模稜兩可地道︰“其實清州的琉璃簪釵真是不怎樣。”

    陸雲沉默片刻,輕輕將那釵子放下,吩咐道︰“給我挑一身衣服,明日我出門要戴這支釵子。”



第130章冬雨

清晨,細雨瀝瀝,呵氣成霧。

    還未落盡的樹葉兒滴答滴答往下滴水,青石板路被雨水沖洗得發亮,蜿蜿蜒蜒的小路盡頭,緩緩過來一把普通的青布大傘。傘下的女子緋衣丹裙,烏雲堆雪的發上斜斜插了一枝鮮翠欲滴的琉璃梔子花釵,釵頭下垂的琉璃碎珠猶如一串晶瑩的雨滴,隨著女子穩健的腳步緩緩擺動,襯得女子肌膚如雪,明眸皓齒。

    陸雲立在通往安樂堂的路口處,微微眯了眼,打量著緩步朝她走來的林謹容。幾乎是在突然之間,她發現這個沉默不語,總是習慣于坐在角落里聽人說話,被人問到,或者是聽到感興趣的話題才會露出一絲淡淡笑容的表姐已經出落成了一個十分搶眼的女孩子。

    陸雲不自禁地悄悄拽了拽自己身上那套青碧色的素錦衣裙,扶了扶頭上那枝緋紅色的芍藥琉璃釵,然後挺直了小腰,朝著林謹容露出一個燦爛到極致的笑容︰“四姐姐。”

    看見是她,林謹容的長眉輕輕挑了挑,眼里流露出幾分驚訝,露出一個透了幾分疏遠的笑容︰“原來是雲妹妹,不想你會這麼早就過來。”

    陸雲自然知道這會兒還早,她被雨聲吵得睡不著覺,很早就起了床,精心收拾了許久,天也沒亮。她指了指簡兒手里的朱漆食盒︰“我過來瞧瞧外祖母,恰好家里做了些菊花餅,約莫是今年最後一茬了,送過來給你們嘗嘗。”

    “多謝……”林謹容笑道︰“想必你還沒用早飯吧?少字我讓人去和廚房說一聲,多送一份早飯過來?”

    仿佛很有禮,仿佛很周到,但是陸雲分明感受得到那種不在意——和另外幾個林家姑娘相比,林謹容對她並不是很感興趣,也不重視。她非常認真地再次打量了林謹容一番,道︰“謝謝四姐姐,我用過了。”壓低了聲音,有些突兀地笑︰“聽說舅母已經在替姐姐相看人家了?”

    林謹容長長的眉毛彎成一個好看的弧度,眼楮里露出幾分笑意︰“不知道呢。”

    她分明是知道的,她卻說她不知道。就像這頭上的琉璃釵子,她也分明是知道的,長壽也說了,就是她替吳襄挑的,可是她什麼都不耐煩說,不屑于說。陸雲露出一個更燦爛的笑容來︰“四姐姐,我唐突問一句,我母親舍不得我,所以才想在家鄉給我尋一門親,為何三舅母要舍近求遠,托姑奶奶在太明府給你相看?難道她不疼你?平洲、清州這些相熟的人家中,就沒有合適的嗎?離家那麼遠,你也肯?”

    親戚之間果然就沒有秘密,既然已經知道了,也就不必再刻意藏著掩著,林謹容微微一笑︰“也許她想多個熱鬧的去處罷。現在說這些還早,沒影子的事兒。”

    “開玩笑啦。”陸雲呵呵一笑︰“誰不知道太明府富庶,日子好過,才子也更多?三舅母也是疼你。”突如其來地轉變了話題︰“我有時候總會有一種錯覺,覺著四姐姐好像是不太喜歡我?”

    林謹容回眸看著她,認真地解釋︰“沒有的事,你怎會有這樣的錯覺?”

    表情很認真,是在認真的解釋,但是沒有驚訝,的確是不喜歡,果然是不喜歡。陸雲垂下眼簾,聲音平板︰“平濟寺的事情,我很難過……”

    林謹容雖詫異于她竟會主動和自己提起這事兒,還是安慰道︰“會過去的。”

    陸雲執著地看著她︰“真的會過去?”

    林謹容再次重復︰“會過去的。”

    陸雲抬眼看著淺灰色的天空,低聲道︰“你真覺得太明府好?”

    她今早表現得太奇怪,林謹容被弄得莫名的不安︰“阿雲,你有什麼話就直截了當地說吧,我沒有你們聰明,猜不過來。”

    陸雲收回目光,笑道︰“沒有什麼。四姐姐也莫要說自己不聰明,有人誇贊你才氣天成,沉穩內斂,這樣的氣度,不是想學就能學到的。長輩們都很喜歡你呢。”

    她真沒看出來哪幾個長輩有多喜歡她。林謹容忍不住自嘲一笑︰“什麼才氣天成?無非是因為笨,專心專意只想做好一件事,所以心里眼里就只有那件事而已。”

    陸雲上前緊緊抱住她的胳膊︰“四姐不要自謙,不然真叫我無地自容了。剛才不知怎地,我就是突然想和你說說心里的話,你沒有嫌我煩吧?少字”

    “沒有。”林謹容輕輕抬了抬胳膊,陸雲也就收回手。二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閑話,在半路上又遇到了雙胞胎,林七歡喜地隨意將袖子擋住了雨絲,跑到陸雲的傘下抱住她的手臂︰“阿雲,你怎會在這個時辰來?好久不見,怪想你的。”

    陸雲報以同樣甜美歡喜的笑容︰“我這不是來了麼?”

    “咦,你今天打扮得真好看。用了胭脂吧?少字好看,香味兒也好……”林七嘰嘰喳喳地拉著陸雲說個不休。

    “你們慢慢來,我先往前頭去。”林謹容朝候在一旁矜持微笑的林六輕輕點了點頭,帶著荔枝獨自往前頭去了。

    陸雲注視著她的背影,巧笑嫣然的問林七︰“你不覺得四姐姐今日才是真正最好看的麼?”

    林七回頭看了一眼,笑道︰“很少見她穿這樣艷色的衣裙,不過也真好看。阿雲,你今日過來可是有什麼事?”

    陸雲道︰“過來給外祖母請安,送幾個菊花餅給你們嘗,二舅母呢?”又打趣一旁矜持的林六︰“幾天不見,六姐姐就和變了個人似的,這麼端莊矜持,可是不歡迎我?”

    林六這才上前,微笑道︰“以為你要過幾日才會和姑母一起來。我母親就在後面,要不要等一等?”羅氏昨日去尋林玉珍的事情她是知道的,陸雲這麼早就出現,由不得她不上心。

    陸雲笑道︰“好啊,那就等一等。”

    少傾,羅氏果然趕了上來,笑道︰“阿雲這麼早呢。”

    陸雲笑著行了禮,小聲道︰“母親特意讓我過來和二舅母說,糧食的事情已經說好,我二叔父不日就要出發,您直接派人去尋他就行,他自會安排妥當。她這幾日太忙,就不過來了。”

    羅氏頓時笑成一朵花︰“讓她費心了,知道她忙,我也就不去給她添麻煩了,阿雲替我多謝她。”頓了頓,左右張望兩眼,試探道︰“想必不太容易?是尋你祖父說的情吧?少字有沒有為難?”陸家的情形她也知道,林玉珍是不會輕易和二房開口的,那就只有求老太爺,如果要提林六的事情,也就是最佳時機,不可能不提。

    陸雲嬌俏一笑︰“二舅母太客氣,的確是找我祖父說的,但沒有絲毫為難,我母親才一說,他老人家就答應了。”

    “那……”羅氏非常想問陸雲,林玉珍是否向陸老太爺提起林六的事情了,陸老太爺又是怎麼個說法,卻不太好直截了當地說明,正躊躇間,只見陸雲疑惑地道︰“二舅母是否還有其他事?”

    羅氏忙擠出一個笑來︰“沒有。好孩子,你母親還生不生我的氣?”

    陸雲的眼里閃過一絲陰霾,隨即甜甜地笑了︰“沒有,二舅母您放心,我母親就是脾氣不太好,其實氣性不長,不然也不會讓我一大早就來和二舅母報喜。”

    “那就好。”羅氏仔細觀察,但見一路行去,陸雲待林六和林七還和從前一樣的親熱,甚至親熱更勝從前,一顆心就真的放了下來。應該是無礙了。

    幾人進了安樂堂,只見周氏、陶氏、林五等人早就到了,林老太正在拉著林謹音的手說話,看見陸雲,疼惜地朝她伸手︰“好孩子,難為你一大早雨淋淋地來瞧我,過來和我坐。”

    陸雲也就笑嘻嘻地挨過去。林老太拉著她問長問短,幾番想安慰她,但當著媳婦孫女等人又不好明說。周氏便和陶氏使眼色,眾人起身告辭,只留陸雲和林老太說話。

    見沒了外人,林老太方將陸雲摟入懷中︰“好孩子,你受委屈了。”

    陸雲使勁眨了眨眼楮,輕輕推推林老太︰“外祖母莫要替孫女兒傷心,孫女兒根本沒放在心上。倒是我母親有些想不開,下次外祖母若是見了我母親,還請您多勸勸她。”

    林老太忍不住贊道︰“多好的孩子,吳家那是有眼無珠。”

    陸雲沉默片刻,笑道︰“外祖母,我們不提這事兒了好麼?我陪您坐坐,就要回去了。”

    林老太豈有不應之理?祖孫二人就說起一些無關緊要的閑話來,直到走時,陸雲也不曾提起陸老太爺的打算。

    卻說周氏等人出了安樂堂,因見羅氏春風滿面的,周氏忍不住笑問︰“二弟妹可是遇到了什麼好事?說來也讓我們跟著高興高興?”

    羅氏帶了幾分得意道︰“是有好事兒,但我不和你們說。”

    “嘖……看你這得意樣兒。”周氏笑著,暗里捏了陶氏一把,見羅氏領著雙胞胎歡快地走遠了,方低聲道︰“多半是昨日跑出去和姑太太討饒求情成功了。還不知如何的低聲下氣呢。”

    陶氏微微一笑︰“為了兒女總是值得的。”

    周氏悻悻地道︰“也只見她了,沒事找事兒。上躥下跳的,偏偏運氣還那麼好。”

    林謹容在一旁聽著,若有所思。

作者: 熊大嬸    時間: 2012-9-20 10:03 AM

第131章錯亂

第二日早上,綿綿細雨雖然停了,天卻照舊陰沉沉的,院子里四處殘留著水漬,偶爾一陣冷風吹過,蕩起陣陣漣漪,很快又消于無形。

    一輛馬車停在林家門口,穿戴著灰袍黑襆頭的管事笑吟吟地敲開了門,門子才見了人,就笑得見牙不見眼,忙著開門迎客,命小廝往里通傳︰“陸老太爺和陸老太太來啦”

    “這帖子才送過來沒多久呢,這麼快就到了?”林老太爺疑惑地整整袍服,和林老太太緩步走出,前去迎接親家。林老太太邊行邊使人去喚周氏︰“去和大太太說,讓她趕緊安排酒食茶果,準備待客。”又問林老太爺︰“這親家太太可是多年不曾出門,今日上門做客,會不會是來提孩子們的親事?”

    林老太爺沉穩地道︰“也許是吧,也該定下來了。這陸老爺子,還是那個脾氣,說風就是雨,這樣的急。我還以為他們怎麼也要午後才來呢。”

    林老太太心情很好地道︰“急什麼?這來回得談好幾次才能談完呢。我說早就該上門了的。”

    夫妻二人行到二門處,但見陸老太爺和陸老太太衣著光鮮,臉上堆滿了笑容,身邊的管事婆子捧著提著許多匣子禮盒,顯得極為隆重。林老太爺不由笑道︰“這麼客氣,兩親家,上門做客還帶這許多東西。”

    陸老太爺少不得和他寒暄客氣一回,進了正堂,分賓主坐下,一盞茶後,陸老太爺起身行禮︰“林兄可否還記得當初我們兩家先祖的約定?世代為婚,締結兩姓之好?”

    果然是來提親的,林老太爺不由微微一笑,起身回禮︰“記得,如何記不得?”

    他二人在那里你來我往地說客氣話,一旁的林老太太和陸老太太二人相視而笑,林老太太便給青梨使了個眼色,示意青梨去讓羅氏準備一下,等待召喚。

    青梨剛邁出步子,就聽陸老太爺道︰“府上的四姑娘,德行溫厚,柔順淑德……”青梨腳下頓時打了個滑,小心翼翼地回頭去看,但見林老太爺臉上的笑容雖未變,眼里卻已經沒了笑意。

    林老太太驚愕地回頭看著陸老太︰“這個……”會不會是弄錯了?之前林六的事情,雖然從沒有明白提過,可是她以為,已經形成了默契的,怎麼突然就改了?

    陸老太太微微一笑︰“難道玉珍沒有和親家提過?這事兒早前她公爹就和她說過的,就是昨日我也才問過她。謹容,四姑娘,就是你家馬上要出嫁去清州的三姑娘的胞妹,那個細高個兒,溫柔沉穩,話不多的那個,我記得清楚吧?少字”

    難道林玉珍到底還是因為上次吳家的事對羅氏生了怨氣?又或者,林玉珍的意見和陸家兩老的意見不合?這是霸王硬上弓?可是陸雲昨日來,也沒提半點,這是搞的什麼名堂?林老太太腦子里亂七八糟一片,卻不好說林玉珍沒提過,只好干笑著朝林老太爺使眼色,示意他設法拖一拖,求證了又再說。無論如何,總要最先為林玉珍考慮的。

    陸老太爺耳朵又尖,眼楮也賊,回頭笑道︰“是,我和大兒媳婦說過,她完全贊同,沒有任何意見。”眼望著林老太爺道︰“玉珍這孩子,這些年吃的苦頭不小……”

    林老太爺默然不語,良久,起身道︰“親家,我們園子里走走。”

    陸老太爺從善如流︰“請。”

    ※※※

    陶氏笑吟吟地翻看著面前的金銀雙勝御、羅花襆頭、綠袍、靴笏等物,同龔媽媽道︰“這些東西都是催妝時要回的禮,你可揀仔細了,休要出錯。”

    林謹容便輕輕捅了捅一旁含羞垂頭的林謹音︰“恭喜姐姐,好日子就要近了。”

    “你也會有這一日的”林謹音羞得滿臉通紅,抿著唇,咬著牙,輕輕掐了林謹容一把,姐妹">二人正笑鬧間,忽聽院子門口傳來一聲脆響,有丫頭婆子喊道︰“姑娘,姑娘”接著一陣紛亂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怎麼回事?”陶氏驚得站起來,話才出口,門簾就被人猛地掀起,門口處林六蒼白著臉,臉上猶帶淚痕,一雙圓圓的眼楮往外噴著怒火,惡狠狠地瞪著林謹容。

    林謹容收了臉上的笑意,起身詫異地道︰“六妹妹,你這是怎麼了?”

    林六不說話,就是惡狠狠地瞪著林謹容。緊接著,林七撞將進來,猛地朝林謹容撲過去,口里嚷道︰“陰險小人,不要臉”才行得一兩步,就被荔枝猛地抱住,恨得伸長一雙手朝荔枝臉上抓去。春芽見狀,忙撲過去緊緊箍住林七的雙臂,與荔枝合力將她拖到一旁,低聲勸慰︰“七姑娘有話好好說。”林七只是悶聲亂踢亂打。

    陶氏勃然大怒,怒問後面匆匆跟進來的伺候雙胞胎的丫頭婆子︰“怎麼回事?有話麼?好好的閨閣女兒,做出這種潑皮無賴之像,跟誰學的”

    紫襦和綠萍對視了一眼,囁嚅著道︰“三太太,事出有因……”

    陶氏怒道︰“我不管,再有什麼因由也不能亂來叫她們母親來和我說清楚”

    龔媽媽匆忙把不相干的人給趕走,下了封口令後回來勸道︰“兩位姑娘,什麼事兒不能好生說,非要這樣傷和氣?”

    林六把臉埋在紫襦肩上失聲痛哭,這些日子以來的所有的矜持端莊統統消失不見。林七看得心疼,氣咻咻地罵道︰“林四,黑心爛肝的小人,你不得好死”

    林謹容一顆心直往下沉,猶帶了幾分清明,強撐著道︰“我不明白……”

    羅氏從後面追進來,一手摟住林六,一手扯住林七,怨毒地寒著一張臉磨著牙冷笑︰“三弟妹,你好手段,都被你們給騙了,什麼寫信請太明府的嬸娘幫忙相看親事,其實卻在背里暗渡陳倉,如今你可如願了?自家人,也用得著這樣的手段?我一直以為你是直人,沒想到你也是這樣的卑鄙小人”

    陶氏莫名其妙,大怒道︰“你給我說清楚”

    羅氏冷笑︰“說什麼?你自己做的事情你不比我更清楚?到底是一家人,你不要臉面,我還要,我就不說了。”

    周氏趕過來,擋在中間壓低了聲音苦苦相勸︰“二弟妹,這事兒可真怪不得三弟妹和四佷女兒,她們也不知道的……前頭客人還沒走呢,這樣鬧出去誰好看?”

    羅氏紅著眼指了周氏顫抖著嘴唇罵道︰“你二人狼狽為奸,都不是好東西我們走”言罷虎洶洶地扯著雙胞胎往外走,林七掙扎不依,挨了一記響亮的耳光。

    “別人不把你們的臉當回事兒,你們也可勁兒地踩自個兒的臉誰再給我丟臉,我就打死她”羅氏的罵聲漸遠,林謹容的耳邊還纏繞著周氏催命一般的聲音︰“剛才陸家老太爺和老太太親自上門來了,替陸緘向阿容提親……老太爺已經應允了,老太太……”

    後面的話林謹容聽不清楚,只覺得耳朵嗡嗡嗡地響成一片,她茫然四顧,只見周圍不是黑就是白,亮得晃眼楮。她努力想睜大眼楮看得清楚一點,努力想讓耳朵更靈敏一點,聽聽周氏在說什麼,老太太是否反對了,可她只聽到林謹音喊了一聲︰“囡囡……”

    周氏吃驚地看著軟綿綿倒在林謹音懷里的林謹容,白著嘴唇道︰“這,這是怎麼回事?怎麼至于如此?”

    陶氏呆怔了片刻就迅速反應過來,指揮著眾人將林謹容扶上榻去躺好,用力掐她的人中。片刻後,林謹容輕輕出了一口氣,睜開眼楮就拉住她的手,淚如雨下︰“娘……”

    林謹音松了一口氣,看向一旁的周氏,抱歉地道︰“大伯母,她這是吃兩個妹妹一驚一嚇,委屈難受了。剛才的事情傳出去大家的顏面都不好看,還要煩請您……”

    小姑娘嘛,突然遇到這樣的委屈羞辱肯定受不住,要怪也只能怪林玉珍不會處理事情,羅氏母女太跋扈。周氏理解地點頭︰“我去處置著。”然後避了開去。

    待到屋里屋外沒有了外人,林謹容坐起身來,死死拽著陶氏的手,上牙和下牙控制不住地磕得亂響︰“娘,你答應過我的。我死也不嫁。”

    “好氏使勁抹著女兒的肩膀背脊,白著臉道︰“怎會這樣?事先也沒聽到半點風聲的。”她也想不明白是為什麼,怎麼突然就變了卦,實在是有些匪夷所思。

    龔媽媽無言以對,林謹音小聲道︰“昨日陸雲過來,看二伯母她們的樣子也還是歡天喜地的,怎麼就……”陸家不是良配,她們都明白,但也明白,這絕不會是弄錯了。老太爺已經答應,老太太就算是心里再不舒服,也不可能當眾反駁。再看羅氏和雙胞胎的失態樣,這事兒基本已經是無可轉圜了。

    陶氏皺眉坐了片刻,臉上露出破釜沉舟的表情來,沉聲安慰林謹容︰“囡囡,你別怕,娘答應過你的,娘這就去尋你祖父和祖母。還沒過禮呢,就什麼都算不得。”

    林謹音忙道︰“娘,我陪您去……”

    陶氏輕輕出了一口氣︰“我知道,我曉得分寸,你留下來陪你妹妹。”

    林謹音不放心地看著林謹容,又看著陶氏,決舍不下,林謹容大大吸了一口氣,顫抖著道︰“姐姐陪了母親去,我沒事。”



第132章軟硬

    變化太快,快得林謹容猝不及防。

    當年,林玉珍第一次以半開玩笑半認真的方式提起這樁親事,是在林謹音的婚宴上;可是現在,離林謹音的婚宴還有將近一個月,事情就突然發生了,還是陸家老太爺和老太太親自出的面,直接就找的林老太爺。

    林謹容緊緊抿著唇,死死盯著窗欞眨也不眨眼,她怕她一眨眼,眼淚就會掉下來,然後再也止不住。憑什麼?憑什麼她那麼辛苦,那麼努力,明明已經看到了改變,明明已經看到了出路,只差一步,只差一步就可以徹底改變人生,人家輕輕一句話就可以定了她的生死和前路?她不服,不服

    一滴眼淚毫無預兆地順著林謹容的臉頰流淌下來,掛在腮邊,她抬起袖口,使勁擦了一下,擦得肌膚生疼。另一滴眼淚又從另一邊淌下來,她繼續咬著牙重復剛才的動作。

    一只手溫和的握住她的手腕,將帕子輕輕拭去她臉上的淚。荔枝心疼地跪在林謹容身邊,焦慮地看著她,低聲勸道︰“姑娘,不要這樣,你和你自己沒有仇。”

    她和自己當然沒有仇林謹容猛地回頭看著荔枝,輕輕眨了眨眼,兩大滴眼淚又簌簌落下,不等荔枝替她擦淚,她就站起了身︰“我要去見老太爺。”

    荔枝還未開口,桂嬤嬤已經驚得一把扯住了她的袖子︰“姑娘,使不得太太和三姑娘不是已經去了麼?您等她們回來又再說啊。咱們不急在這一時。”

    林謹容一言不發,紅著眼楮往外走。桂嬤嬤死死扯著她的袖子不放,還朝荔枝使眼色,示意荔枝過去幫忙。姑娘家,聽到別人提起自己的親事都該躲開才顯得矜持尊貴,哪里有跑到尊長的面前去反駁尊長說自己不喜歡這門親的?傳出去以後還要不要做人?

    林謹容不是桂嬤嬤的對手,由不住發狂地大喊了一聲︰“放開”兩手扯住袖子一陣猛拽。

    桂嬤嬤漲紅了臉,一屁股坐在地上︰“死也不放太太吩咐過老奴看好您,不許您出去的。”

    荔枝奔過來拽住林謹容袖子,低聲道︰“姑娘,您聽奴婢一句勸。現在不是才知道麼,太太和三姑娘先去,您先忍忍等她們回來,若是都不成了,您再去不是更好?不要一次把勁兒全用光了,不留余地啊。也許會有好結果也不定呢。”

    好,她不急,她再等等,讓情緒穩定緩和一點再去。林謹容抬起眼來看著窗外發白的天空,長長地喘了一口氣,動作終是慢慢緩了下來︰“荔枝,給我打水洗臉梳頭。”就算是要去和林老太爺撕破臉的爭,也要打扮得齊齊整整的去。

    卻說陶氏緊趕慢趕地往前趕,卻只看到陸家的馬車剛好駛出去。林老太太看見她,臉上沒有多余的表情,倒是林老太爺板了臉道︰“你來做什麼?”

    陶氏看了一眼周圍站著的下人,不願林謹容的聲名受損,少不得忍住急躁賠笑道︰“公爹,媳婦有事兒要與您和婆婆說。”

    見她還算得體,林老太爺的臉色稍微緩了緩,一甩袍袖轉身往里走︰“進去說。”

    青梨正要去扶林老太,陶氏忙上前去替了她的手︰“我來。”

    這不說是破天荒第一遭,卻也真是難得,林老太太淡淡瞥了陶氏一眼,卻也沒有拒絕。林謹音沉默上前,與陶氏一道,扶了林老太往里。

    林老太爺卻是朝著聽濤居走,陶氏本能地就覺得不對,這個時候,林慎之正在里面讀書寫字,難道進去當著他的面爭論這事兒麼?待要問林老太爺,林老太爺卻仰著頭背著手往前面走得飛快,根本追不上,只好低聲道︰“婆婆,小老七在里面讀書呢,是不是去安樂堂更妥當……”

    林老太斜眼看了她一下,抿著嘴不說話。

    林謹音覺得林老太爺選擇聽濤居來處理林謹容的這樁事情再是妥當不過的,聽濤居不似安樂堂有那麼多的閑雜人等,盯著的眼楮沒有那麼多,在里面說的話自然也不可能隨便傳出去。當下便輕輕扯了扯陶氏的袖子,示意她不要多話。

    陶氏欲言又止,終是忍住了,不聲不響地跟著林老太爺進了聽濤居。林慎之正坐在窗邊的書桌前寫字,聞聲回過頭來一瞧,不由笑了,卻不是忙著跳下凳子,而是先把筆墨放好,紙壓好,方才起身走過來行禮問好︰“祖父,祖母,娘,三姐姐,你們怎麼一起來了?好難得啊。”

    林老太爺看到他,由來下垂著的唇角就往上翹起,露出一絲溫和的笑,輕撫他的頭頂,柔聲道︰“冷麼?”

    林慎之搖頭︰“不冷,火盆旺旺的。”一雙黑白分明的眼楮好奇地從這個身上溜到那個身上,想去靠著陶氏,又不敢,便朝著林老太靠攏了,小聲笑道︰“祖母。”

    林老太便拉了他的手,往自己的懷里捂,低聲道︰“小手怪涼的,記得多揉揉,不要長了凍瘡。”

    林老太爺也不管他,徑自走到桌前看了他寫的字,挑了錯處,指點一番,方捋著胡子道︰“今日提前放你學,讓麥子帶你去吃些自己喜歡的糕點。”

    林慎之不敢有違,行禮告退,又看著陶氏和林謹音笑了笑,方由麥子牽著去了。

    林老太爺這才往紫檀木書案後坐了,淡淡地道︰“老三媳婦,你想和我說什麼?”

    陶氏先扶林老太太在一旁的如意紋六面開光圓墩上坐穩,方束手站好,規規矩矩地道︰“公爹,兒媳剛才聽到一個傳聞,道是陸家替陸緘向阿容提親,可有這事?”

    林老太爺並不先回答她的問題,而是冷淡地對著林謹音道︰“阿音你先出去。”

    林謹音怎敢放了陶氏在里面獨自面對他二人?自是要尋借口留下來的,還沒等她開口,就聽林老太爺一大聲吼起來︰“出去”

    林老太爺平日里雖然凶,但那是當著兒子孫子的時候,對著女眷們養氣功夫還是不錯的,更多時候最多就是冷淡不理而已,這樣的凶還是第一次。林老太和陶氏都被嚇了一大跳,林謹音又羞又窘,氣得滿臉通紅,眼淚在眼眶里打轉,生硬地行了個禮,轉身快步走出去,卻也不去別處,就在門外守著,只盼陶氏能記得她們先前商量好的來。

    林老太爺緩緩氣,方又問陶氏︰“是又怎樣?可是你有意見?”

    一連兩個反問。陶氏不是不懂得林老太爺此刻不高興,不是不知道林老太爺對著林謹音發火是做給誰看,然而,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她怎舍得自己的心肝寶貝去受那個苦?她一咬牙,對著林老太爺跪下去︰“此事不妥,還請公爹收回成命。”

    林老太爺冷淡地看著她的頭頂,不發一言,林老太太倒是開口了︰“是怎麼個不妥法,你說來聽聽。”

    陶氏一聽這話有戲,忙道︰“這兩個孩子的脾性不合。阿容的性子您們也是知道的,平日里多話也沒有一句,認死理,愛鑽牛角尖,又呆,又倔……”說到這里,實在挑不出自家女兒的缺點了,于是頓了頓,改為道︰“總之她就是不懂事,要不然也不會弄出暖爐會的那種事情來,惹得她姑母不高興,讓表妹難堪……後來也沒怎麼親近起來,姑佷不和,甚至可能姑嫂不和,這親事能好到哪里去?我一想,心里就發慌。她還是適合人口簡單的人家。”

    “咳”林老太太輕輕咳嗽了一聲,“老爺……”

    林老太爺輕輕擺手,止住林老太太的話頭,冷冷地問陶氏︰“我問你,這樁親事不是你去爭取的?”

    陶氏訝異地道︰“怎麼會?媳婦和姑太太向來都不是很談得來,您和婆婆是知道的。”

    除了她,再也沒有人能理所當然地把自己和小姑相處不好的事情坦坦蕩蕩地說出來,林老太爺眼里的冷意總算是少了些︰“起來說吧。”

    陶氏仰著頭祈求地道︰“公爹,那這事兒?”

    林老太爺冷了臉︰“你要不想起來,就在這地上一直跪著也行。”

    這到底是答應還是不答應?陶氏有些無所適從,最終選擇站起來說話︰“公爹,媳婦覺得這事兒還是要從長計議才好。本來一直都以為是阿珠,突然就變成了阿容,這姐妹">間生了好多誤會,不止一個人委屈,這樣真不好……”

    “誰和你說是阿珠?誰說過的?你聽誰提過?”林老太爺厲聲打斷陶氏的話︰“阿容和你說她不肯?阿容和你說她和陸緘合不來?他們相處過?”

    陶氏自是要保護林謹容,當下忙道︰“不是,沒有,阿容她一直很守規矩的。”

    卻聽林老太爺一連串地道︰“既然不是,那你怎會知曉他們究竟合得來合不來?瞎說什麼?什麼阿珠之類的話,以後休要再提若是讓我聽到半句扯上阿珠的話,你們誰也逃不掉”

    陶氏頓時覺得喉嚨堵得厲害,全身的毛毛汗都急了出來,發急去求林老太太︰“婆婆,您勸勸公爹吧,這事兒真是不妥……”

    林老太有些焦慮地看著林老太爺︰“要不,再從長計議?”她不知道陸老太爺和林老太爺在園子里究竟說了什麼,但卻知道,從園子里回來後,林老太爺的態度就發生了變化,表示同意這門親事。

作者: 熊大嬸    時間: 2012-9-20 10:06 AM

第133章蝴蝶

    林老太爺眼望著林老太,沉聲道︰“都是我的嫡親孫女,沒有厚此薄彼的道理,我巴不得她們都很好。但陸家求的就是阿容,不是其他任何人。陸老太爺就是看得上阿容安靜穩妥的性子,就是看得上阿容的才貌。玉珍也不是就反對,親姑佷,誰都是一樣的。”頓了頓,又放緩了聲音對陶氏道︰“這婚事,說到底對小老七是有好處的。你若真疼阿容,就去勸勸她,教教她。至于其他人,不用放在心上。”

    陶氏聽他這話,是知道了羅氏母女鬧翻天,林謹容當時就暈厥過去的事,也明白是無可轉圜了。一時之間,竟然找不到話繼續駁下去,由來一陣酸楚,捂著臉就哭了出來。

    林老太太輕輕嘆了口氣︰“玉珍也是,之前該讓人先過來說一聲。那也不至于如此措手不及。”這是委婉地提醒林老太爺,其中大概另有隱情。

    林老太爺不耐煩地皺了眉頭,沉聲喝道︰“此事不用再議,回去吧。”就算是林玉珍不滿意那又如何?林玉珍在陸家的情形不過是當局者迷而已,她有什麼?一個成天總想著要自己生一個親生兒子,在外為官的丈夫;一個很快就要出嫁的女兒;一個從別人那里過繼來的兒子;還有一腔不服輸的氣和一個剛烈的性子。

    其他她還有什麼?倘若不是林陸兩家世代為婚,關系錯綜復雜,陸家二老為人還厚道,她能有現在的風光?根本靠的就是連接喪子的憐憫和互相體貼尊重,既然都是林家的女兒嫁過去,為什麼他要讓陸老太爺夫婦不高興? 著來吃虧的是誰?吃虧的還不是林玉珍至于林六,從來都是林玉珍自己和羅氏之間的事,陸家二老及其他人可從來沒有在任何場合下表示過對林六感興趣。他能說什麼?

    林老太太與他多年夫妻,知道是不可能更改了,輕輕嘆了口氣,勸陶氏︰“回去吧。”

    陶氏目的未達到,怎麼也不肯走的。她不敢似對林老太太那般狂悖無禮,只能是再次跪下去不停地哭。

    林老太爺大怒,提步就走。開門見了林謹音,板著臉冷冷地道︰“去勸你母親,不想要你們姐弟丟臉,就讓她在這里跪著哭上幾天幾夜,哭死了跪死了我也不攔她你若是也想跟著她來,也盡可以一直跪下去”言罷大步流星而去。

    林老太太坐了片刻,嘆了口氣,也起身自去了。

    林謹音怔了片刻,進屋去拉陶氏︰“母親,人都走了,起來吧。”

    陶氏道︰“難不成就這樣了?你妹妹可怎麼辦?”由來又是一陣難過。

    母女二人坐了片刻,陶氏起身道︰“我去尋你父親。”雖然不抱指望,但總要去試一試,若是林三老爺願意,她可以把她此番買進的糧食給林三老爺拿去販賣,或者是某些事情要她做出讓步也是可以的。

    林謹音覺著根本靠不上,林三老爺見了林老太爺如同老鼠見了貓,根本就不敢有半點違逆的。但到了此刻,試了總比不試的好,于是母女二人一同去尋林三老爺。

    林老太太追上林老太爺︰“這事兒就這樣定了麼?”

    林老太爺回頭看著她,沉聲道︰“到現在,你還看不懂麼?我是為了誰?是為了這個家你若真是為了孩子們好,真為了玉珍好,就馬上去讓老2媳婦閉嘴再去勸勸老三媳婦好端端一樁事情弄到這個地步,你這個做娘做婆母做祖母的好生想想”

    林老太太吃了他一頓訓斥,老臉上掛不住,白著臉扶了青梨的手悻悻回了安樂堂,坐著想了許久,慢慢地想清楚了,嘆了口氣,命人叫羅氏來,又叫周氏去勸慰陶氏。

    林謹容見櫻桃磨磨蹭蹭地摸進來,不敢看她,而是低頭絞著衣角,問三聲也不答一聲,就明白了,猛地站起身來,靈巧地躲開試圖上來攔她的桂嬤嬤,大步往外走去。荔枝見狀,趕緊抱了件披風,追了上去。

    天色漸漸陰暗下來,小廝麥子站在聽濤居的門口,趴著門縫往外看。四姑娘裹著一件青色的兜帽披風,靜靜地側身站在門外的石階上,兜帽把她的臉給遮擋了大半,看不清楚她的神色,卻可以看到她的肩頭在微微發抖。她身邊的丫頭荔枝小聲同她說著什麼,滿臉的哀懇之色,四姑娘只是不動也不理睬。

    麥子不由摸了摸頭,這四姑娘在聽濤居外已經站了近兩個時辰了,難不成還要繼續站下去?四姑娘這是在做無用功,他打小就跟著老太爺,老太爺二,但下了決心要做的事情卻也是很難撼動。

    福全走過來,低聲道︰“開門吧,老太爺請四姑娘進去。”

    麥子竟然有幾分替林謹容高興,忙輕輕開了門,小聲道︰“四姑娘,老太爺有請。”只見林謹容抬起頭來,蒼白的臉上一雙眼楮黑幽幽的黑,她沉默地對著他點了點頭,又朝福全輕輕頷首,大步朝著林老太爺的書房走去。

    林老太爺並沒有看書,也沒有坐在他那張紫檀木書案後面,而是坐在窗前,守著一爐小火,對著茶床茶具,獨自分茶。見林謹容進去,也不回頭,一手執筅,一手注湯,專心致志地攪動茶膏。

    林謹容也不打攪他,就在他面前立了,靜默等待。

    片刻後,林老太爺住了手,示意她過去看︰“你看我這個可比得你?”

    林謹容喉嚨發緊,澀澀地道︰“孫女兒的些末技藝怎能與祖父相提並論?”

    林老太爺哂然一笑,也不怪罪,遞了一杯給林謹容︰“嘗嘗?你們幾個姐妹">中,也只有你出嫁多年的大姐姐一人嘗過我點的茶而已。”

    林謹容不接︰“孫女兒不渴。”

    林老太爺也就收回了手,淡淡地看著林謹容︰“你非得如此?”

    他給她台階下,他在用溫和的方式勸解她接受事實,給她留顏面,可是,她又怎麼甘心?明知面前是火坑,她為什麼要往下跳?林謹容抬起頭來,直視著林老太爺︰“生不如死。”既然求不來,不如硬拼,也許還可以殺出一條血路。

    “那你就去死”林老太爺一股惡氣沖上頭,猛地將手里的建州兔毫盞朝林謹容砸過去,怒氣勃發︰“婚姻大事,從來都是長輩做主,你竟如此不知羞恥誰教你的?你母親教你的?來人去把三老爺和三太太叫來,看看他們怎麼教養的女兒去把三姑娘叫來,讓她看看,她怎麼教導的妹妹再叫七少爺來,看看他這個姐姐做的好事”

    干陶氏什麼事,又干林謹音和林慎之什麼事?無非就是借著他們敲打她,威脅她而已。林謹容眼眶一熱,又委屈又憤怒,不躲不讓,任由那只兔毫盞撞在肩頭,滾燙的茶水浸透衣物,燙疼了她的肩頭,拔高聲音道︰“祖父不用扯上他們一人做事一人當,看上一百遍,他們也還是林家的人”你又能把他們怎麼樣?

    “那你呢?你就不是林家人?一人做事一人當?難道你以為是你自己的事情?”林老太爺猛地站起,走到林謹容跟前居高臨下地看著林謹容,抬起手來︰“你以為林家養大你,給你錦衣華食,讓你讀書習字,學習各種才能,養你到如今,就是為了讓你來忤逆長輩,丟盡林家臉面的?”

    林謹容閉上眼,把臉迎上去︰“那怎麼辦?我不幸,您不幸,我就生在林家了。如果祖父非得如此,我保證,會讓你們都後悔。”

    我不幸,您不幸……林老太爺看著林謹容蒼白稚嫩的臉,輕輕顫抖的睫毛,終是放下手,轉而回身背對著林謹容,沉聲吩咐一旁探頭探腦張望的福全︰“四姑娘糊涂了,把四姑娘請出去,回屋好好養著,沒有我的命令,不許出來。”

    林謹容的一顆心直往下墜,定定地看著林老太爺的背影。誰也求不來,誰也靠不上。在家族的面前,她永遠都是微不足道的一粒塵埃。

    福全咳嗽了一聲︰“四姑娘,您看?”

    林謹容轉身往外,只聽林老太爺在她身後冷冷地道︰“你莫和我玩那一套,裝病,絕食,求死,你若死了,我便不許你進林家的墳地,且看傷心的是誰。”

    林謹容沉默地抓住門,使勁拉開,猛地往兩邊一推,然後頭也不回地大步往外。

    門發出一聲暗啞的怪叫,就像病重的病人不堪病痛,忍不住發出的痛苦的呻吟。林老太爺由不得回頭,神色復雜地看出去,院子里燈火幽暗,林謹容細瘦的身子被青色的披風裹著,有些寬大的披風隨著她的腳步,被冷風吹著,飛揚起又落下,卷起又打開,整個人就像一只在風中飛翔的蝴蝶。你以為它會被風卷走,你以為它會墜落在地,但其實它卻一直在往前飛。

    林老太爺閉了閉眼,再睜開眼楮,神色無比堅定地朝著一旁的福全沉聲道︰“你去和四姑娘屋子里的丫頭婆子說,四姑娘若是少了一根寒毛,我叫她們生不如死。”



第134章存在

一排排的樹影在夜色里張牙舞爪,冷風吹過樹梢,發出低沉的嗚嗚聲。林謹容順著泛出冷光的青石板路快步前行,嘴唇和臉都冷得有些發僵。

    福全打著一盞燈籠緊跟在一旁,低聲道︰“四姑娘,您這又是何必?老太爺總是為了您好……”別人還求都求不來呢,那又不是個傻子或是個不成器的東西。

    可無論他說什麼,林謹容都是一言不發。福全嘆了口氣,也就不再勸,低頭默默走路。

    走到轉角處,只見幾盞燈籠過來,領頭的人是陶氏,身邊跟著林謹音,兩人的神色都有些不好看,一時看到了林謹容,就都露出松了一口氣的神色來。

    陶氏輕輕擁住林謹容,未曾開口,眼淚就滴了下來,她和林三老爺說了半日,也不過得了林三老爺幾句話︰“你這會兒想起求我啦?這會兒你知道我是你的夫君了?你倒是說說這門親哪里不好?陸家給不起聘財嗎?陸緘讀不成書嗎?陸緘哪里有殘缺嗎?能得這門親事,那是她的福氣別給臉不要臉。”

    是的,這門親事除了林玉珍脾氣糟糕和陸緘的身份復雜了點,其余也沒有什麼太了不起的,相反,陸家富豪,陸緘年少有成,還儀表堂堂,所以在林家眾人的眼里,陶氏是不懂事沒眼光,林謹容則是被她給寵壞了。還有人覺得她們作,沒事找事兒,得了便宜還賣乖。所以,沒有人支持她們。她此刻就是孤立無援。

    林謹音的手觸到林謹容肩上的那點冰涼,忙問道︰“怎麼回事?”

    林謹容輕輕擋住她的手,朝陶氏翹了翹唇角︰“回去吧。”

    陶氏和林謹音對視了一眼,都從對方眼里看到了焦慮和不安,不由都看向福全。福全無奈地嘆了口氣︰“老太爺命老奴送四姑娘回房休養,沒有他老人家的命令不許出來。若是四姑娘少了一根汗毛,伺候的人個個保準生不如死。”

    陶氏匆忙取了帕子掩住口,不叫自己的哭聲泄出來。林謹音蹙緊了眉頭,無言地圈住母親和妹妹,低聲道︰“回去後再說。”

    眾人沉默地走著,空蕩蕩的園子里只能聽到風聲和腳步聲。不多時,到了林謹容的院子,福全讓龔媽媽把人都叫齊了,當著林謹容的面把林老太爺的命令說了一遍,滿意地看到眾人臉上露出惴惴不安的神色來,方同陶氏母女行禮告辭,小聲同陶氏道︰“還請三太太仔細著些,四姑娘似是想不開。”陶氏的臉“唰”地就白了。

    見沒了其他人,陶氏忍住眼淚,低聲勸道︰“乖囡囡,你別急,我這就寫信給你舅舅,請他想法子。你千萬不要想不開,做傻事,若是你有個三長兩短,可叫我怎麼活?”

    林謹容看著陶氏哭得紅腫的眼楮和眼角的細紋,又看了林謹音緊蹙的眉頭,握緊了拳頭。她若死了,若是有個三長兩短,最難過最傷心的就是真心疼愛她的人,至于其他人,大概就是當做茶余飯後的談資談論上一陣子,然後就猶如風吹走落葉一般,徹底忘了她的存在。這樣的死沒有任何意義,她為什麼要死?想到此,林謹容輕輕嘆了口氣,低聲道︰“娘,姐姐,你們回去吧,我不會尋死。”

    陶氏狐疑地看著她,根本就不信。林謹音則吩咐枇杷︰“去把我的東西拿來,我在這里陪四姑娘。”

    林謹容苦笑起來︰“真的不必。”

    林謹音使勁扯了扯嘴角︰“我很快就要走了,陪你住一住,說說悄悄話,難道你也不許?”

    話說到這個份上,林謹容也就不再推辭,任由陶氏和林謹音表達對她的關心,任由她們說什麼,都應好。可她越是表現得平靜,陶氏和林謹音越是不安。

    荔枝取了衣服來幫林謹容換衣,看到她肩頭那點紅,不由蹙眉道︰“姑娘疼麼?”

    林謹容低聲道︰“取鵝油涂上就好,不必驚動太太和三姑娘。”怎麼會不疼?衣服一擦著就疼。

    折騰到將近三更,林謹容趕陶氏︰“母親不是說要給舅舅寫信麼?那就快去吧。要真不放心,就讓姐姐陪我。”

    陶氏這才一步三回頭的去了。林謹容平靜地命丫頭們打水來盥洗,褪了釵環,坐看林謹音卸妝,然後一起安歇。林謹音卻又仔細,不許她睡外面,非得她睡里頭。林謹容心里一陣暖和,從善如流︰“姐姐既然不放心,我就都聽姐姐的。”

    了無睡意。林謹容僵硬著身子,幾次想翻身,可聽到身後林謹音平穩的呼吸聲,卻又忍住了,不敢動彈,熬至全身酸痛之後,反倒木了,怎麼睡過去的她都不知道。

    聽到她發出綿長平穩的呼吸聲,林謹音輕輕坐起身來,借著窗外的幽光,挨近她的臉龐,仔細看了看,確認她果然睡著了,方又輕手輕腳地替她掖緊了被子,安靜睡去。

    一夜亂夢。林謹容醒過來的時候,天色已經大亮,屋子里靜悄悄的,林謹音捧了一卷書,坐在窗邊的榻上看書,不時抬起頭來看她一眼,姐妹">二人的目光剛好對上,林謹音朝她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容來,試探著道︰“餓了麼?有你最愛的水晶包子。”

    是否絕食?林謹容從昨日午間開始,就一直沒有吃過東西。所以這頓飯,幾乎就是一個很關鍵的點,林家上下都在盯著的。

    林謹容抱著膝蓋在床上坐了片刻,低聲道︰“其實被關起來就有一個好處,想睡到什麼時候,就睡到什麼時候。不用給誰問安,不用努力陪笑,想吃就吃,不想吃就不吃。”然後往床上一倒︰“我還沒睡夠,我繼續睡。”

    林謹音皺了眉頭,過去挨著她坐下︰“你別不懂事,咱們要爭,可是飯要吃。身子壞了,難受的是自個兒,心疼的是母親和我。”

    林謹容道︰“那我可不可以偷偷的吃?”

    林謹音沉默片刻,道︰“可以。”

    沒有多久,林家內部就傳遍了,四小姐">不滿意這樁婚事,絕食了。羅氏冷笑著同林二老爺道︰“看看,這算什麼?為了顯示自己與眾不同,眼楮長在腦袋頂上?也不曉得陸家聽到這消息是什麼感覺?寧死不嫁啊”

    林二老爺心里也窩著一團火,少不得罵她出氣︰“都是你干的好事,給人抓住小辮子。你可知道陸老太爺怎麼和爹說的?說就想要個安靜沉穩,不會撥弄是非的”

    羅氏由不得掬了一把辛酸淚︰“我那是中計了我現在才明白過來,陶氏為什麼死活不肯去和吳家提親?那就是因為她早就知道不可能啊,所以故意攛掇我去提親丟丑,挑撥我和姑太太的關系。”

    林二老爺啐了她一口,罵道︰“你自己不畫蛇添足,誰能算計你?吃多了撐的吧”

    羅氏一頭撞到他懷里,哭道︰“女兒受了委屈,這會兒還躲在屋子里哭,也不見你出頭去討個公道,罵起我來你就一個頂十個的厲害。要怪,也得怪你妹子不會為人,心眼比針尖還小,我那不是怕得罪她麼?”

    林二老爺煩不勝煩,一把將她推開,提腳就往外走︰“你真要我去給你們討公道?那你就別把那糧食送去給陸家二老爺幫你賣呀人家平白幫你跑這一趟,你不懂得是為了什麼?”

    羅氏捏著帕子擦了擦淚,坐著想了一會兒,招手叫崔嬤嬤過來,如此這般地吩咐了一回。崔嬤嬤才走到二門口,就被周氏帶著人堵著了,皮笑肉不笑地道︰“崔嬤嬤這是要往哪里去呢?老太太有請。”

    崔嬤嬤雖則不曾把話傳出去,但陸家還是得了這個消息。林玉珍一下子神氣起來,跑去尋到陸老太爺︰“公爹,她不懂事,強扭的瓜不甜,還是算了吧。”

    陸老太爺從賬簿上抬起眼來,眯著眼楮盯著她看,一直看到她心虛了,方又低了頭︰“女孩子嘛,被你那兩個不懂事的雙胞胎佷女兒一鬧,當然要找回點面子來才是。說到底,這事兒還是你沒處理好,你還沒有阿雲懂事。到此為止了啊。對了,我剛看過了日子,後日就是個好日子,我會讓人送求婚啟過去。你該準備的就準備好,別到時候手忙腳亂的。”

    這回竟是半點面子都沒給她留,還什麼都知道,更證明了林六娶不得。林玉珍一張臉頓時紅得猶如潑血,渾渾噩噩地回了房,見著陸雲就委屈地吼了起來︰“孽障,你做的好事”誰騙她都好,就是陸雲不能。

    陸雲不慌不忙地跪下去︰“娘,您這又是何必?女兒承認騙了您,可卻是為了您好。那日女兒剛回家,就被祖父派人在二門口攔住了,直接帶到聚賢閣去,進門就讓我跪下,要家法伺候。倘若,我不依著祖父的意思來,這會兒我能在這里伺候母親麼?母親又能在這里罵女兒麼?我們現在之所以能這樣,靠的是祖父和祖母失了他們的歡心,我們就只剩下了二哥。二哥的婚事,說到底,並不是您和父親或者誰能左右的。”

    是要靠著陸老太爺夫婦,還是要把他們完全推開?把所有的寶都押在陸緘身上?林玉珍呆呆地坐了許久,方長長嘆了口氣︰“你起來吧。”

作者: 熊大嬸    時間: 2012-9-20 10:10 AM

第135章青影

    燭光下,陸緘緊緊抿著唇,死死盯著那本最愛的《麻姑仙壇記》碑帖,長時間一動不動。

    長壽從來沒有看到過他這樣,由來一陣心慌,手忙腳亂地鋪好了紙筆,賣力地研了好墨,將筆塞進陸緘手里,低聲央求道︰“少爺,您寫字兒吧?少字”哪怕能和往常一樣,埋頭寫上半宿的字兒也好呢,不要這樣死死盯著一本書,一動不動地發呆,那眼神兒怪嚇人的。

    陸緘朝他笑了笑,握住筆,一筆下去,可是筆鋒觸到紙張,就再不能提起,很快墨汁就將紙給浸透,暈成一團模糊不堪的污漬。它就橫在那張紙上,刺眼又刺心,想忽略過去都不行。陸緘猛地把手里的筆投出去,使勁團著那團紙,仿佛想把所有的力量和難受都發泄在那張紙上。

    長壽驚慌地去撿筆,又去拉陸緘的手︰“少爺,少爺,您這是做什麼?何必和一張紙過不去?老太爺不是和您說過了嗎,那是訛傳姑娘們耍心眼兒呢,您不要理會。”卻覺得手背上一點清涼,他吃驚地看了看,手背上汪著一小灘水漬。

    “少爺……”長壽驚恐地抬頭看著陸緘。少爺有多少年沒有哭過了?似乎是剛離家的那一年,他開始還經常會在夜里偷偷流淚,後來就不再哭了。現在怎麼又哭了?

    陸緘側過臉,躲進燈影里,啞著嗓子道︰“出去”

    “少爺……”長壽想安慰他,卻聽陸緘又道︰“出去”

    “好壽忙往後退,囁嚅了幾下,終是不敢再廢話,輕手輕腳地跑出去,把門輕輕帶上,然後就坐在門口,側耳聽著里面的動靜。

    屋子里一直沒有聲響,倘若不是燈光未滅,他幾乎要以為陸緘睡著了。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屋子里終于傳來極為輕微的一聲響動,仿佛是凳子挪動的聲音。長壽聽到這一聲,猶如聽到了仙樂,低聲道︰“少爺,您要不要睡?小的給您打熱水來?”

    陸緘沒有理睬他。長壽鼓起勇氣,又問︰“少爺,炭盆滅了麼?小的給您換個炭盆?”

    又過了許久,方聽陸緘道︰“進來吧。”

    長壽躡手躡腳地推開門,探著頭偷看陸緘,但見陸緘的神色已經恢復了正常,坐在書桌邊安靜地看著自己。第一次,他坐在書桌邊,面前卻沒有擺放書或者紙筆,他的面前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收拾得干干淨淨。

    長壽的眼楮一下子就酸了,他側了側頭,憋了一口氣,看著陸緘低聲道︰“少爺,不管怎麼樣,小的都會聽您的。”

    陸緘笑了笑,笑容淡淡的︰“知道了。洗洗睡吧。”

    天色微亮,陸緘就起身出了房,往集賢閣去。陸老太爺早就起了身,正在院子里遛彎兒,見他來了,便停下來,心情很好地道︰“可是有什麼事?”

    陸緘低聲道︰“祖父,算了吧。”

    雖沒有明說是什麼事,陸老太爺卻明白了,眯了眼道︰“算了?什麼算了?有這麼好算麼?”他冷笑了一聲︰“是不是你母親又和你說什麼了?我昨日就和你說過了,那是訛傳,小姑娘們互相耍心眼斗狠呢。”

    陸緘垂眸道︰“母親沒有和我說什麼。我自己明白。”空穴不來風,如果不是真的不願,又怎會有這樣的訛傳?這樣的話可以瞞過別人,又怎能瞞得過他?她眼里根本沒有他,他就是灰塵螻蟻一樣的存在。

    陸老太爺皺眉看了他片刻,突地使勁拍了他的肩頭一下,大聲道︰“娶妻娶賢,難道你要娶個不賢不良的回家來?你願意,我還不願意呢事到如今,家里家外都知道這事兒了,你要我怎麼算了?真是笑話了,這世道小輩忤逆長輩竟然成風了麼?我的顏面在你們的眼里難道就這麼一文不值?”

    陸緘抬眼看著他︰“祖父,何必強人所難?”

    陸老太爺冷笑,輕輕吐出一口氣︰“強人所難?她要真死了我才佩服她,不過是自抬身價的些末伎倆而已。”

    陸緘疾聲道︰“她不是那種人。”

    “是麼?那就不是吧。”陸老太爺老奸巨猾地看著他笑︰“下去讀書吧,我自會處理好這事兒。你放心,她不過是被人逼著,一時顏面上下不來,想不開而已,假以時日,她自然會想通的。二郎,這世上真正的好東西,不會憑空在那里等著你,你必須得靠自己去摘取,得到了還不算,得征服,那才是真正的男子漢大丈夫。你不會告訴我,你連這點本事都沒有吧?少字你不要讓我失望。”

    “可是……”陸緘的話才開了個頭,就被陸老太爺打斷︰“沒有可是也不要和我再說別的,事情不會有任何改變。下去”

    “祖父我……”

    “來人,伺候我更衣,帶齊禮品,隨我去林家送求婚啟”陸老太爺看也不看陸緘,轉身就進了屋。

    陸緘站在庭院里,怔怔地看著牆頭一株枯黃了的野草,那草隨風晃啊晃,總也找不到依存,仿佛隨時都要一頭栽下來。

    陸老太爺一邊整理袍袖,一邊低聲吩咐了身邊的長隨幾句,拿了桌上的求婚啟,認真看了一遍,確認再沒有任何可以添補和挑剔的了,方小心仔細地放在裝幀精美的錦盒里,親手抱了錦盒,大步流星從陸緘身邊經過,出門登車而去。

    陸緘緩步走出集賢閣,順著竹林里的小路漫無目的地前行,走出竹林,行至一潭水邊,扶定了水邊的梅樹,看著水面發呆。

    有人在後面輕輕拍了他的肩膀一下,然後繞出來望著他笑︰“恭喜二哥,賀喜二哥。”卻是陸經和陸綸。

    全家上下都知道了林謹容寧死也不肯嫁他,還恭喜什麼?陸緘扯了扯嘴角,回頭繼續認真地看著水面。

    陸經側頭打量了他一會兒,靠過去小聲道︰“二哥,知道你心里難受,我可不是故意來給你添堵的。那真是訛傳,你又不是不知道林家二太太和雙胞胎的脾氣,仗著林家老太太的寵愛,吃不得半點虧的。不信你問五郎,明明就是訛傳,是不是,五郎?”

    陸綸黑亮的胖臉上有些微為難,但還是摸著頭道︰“二哥,阿容的性子綿軟得很,根本不會做這種事情,反正我是不信的。好多人眼紅她,喜歡欺負她呢。你可別上當。”

    陸緘飄忽的一笑。

    陸綸又道︰“我一直害怕,若是林五或者雙胞胎過來,那可真煩。知道麼,林七曾經掐過陸繕的耳朵和臉。”

    陸緘回頭看著他︰“真的?”

    陸綸不高興地道︰“難道是假的?我是會說假話的人麼?”

    陸緘沉默地看著水面。

    陸經便笑道︰“二哥,若你不是……噯……我說這個做什麼,反正這樁婚事無論如何都要成的,林四可比她那幾個姐妹'>好,心地善良。祖父還是有眼光的。”

    若你不是……陸經不就是想說,若他不是過繼給林玉珍,自然不必非娶林家的女兒不可,這麼多的兄弟,誰說就不能落到別人的頭上去呢?可他偏偏就是過繼給林玉珍的,宗法律法都定了的,永遠都不可能改變。陸緘不想再聽下去,勉強一笑︰“我還有功課未完,先回去了。”

    見他匆匆去了,陸綸低聲道︰“三哥,真是訛傳?”

    陸經用看白痴的眼神看著他︰“祖父說是訛傳,自然就是訛傳。我們家富有又有名望,二哥一表人才,剛考取了功名,大好的前程呢,兩家還知根知底的,誰不想嫁?你沒看見林家姑娘們那樣子?四妹妹的脾性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只是喜歡清靜,不喜歡和她們混在一處而已。這門親事對她是有好處的。你怎能看著二哥被人挑唆了,心生怨懟?”見陸綸臉上露出猶豫的神色來,陸經又道︰“要不然,林三太太還不早就鬧翻了天?”

    陸綸嘆了口氣︰“也是。”隨即又道︰“真是麻煩將來我要是娶媳婦兒,一定不會這樣麻煩。”

    陸經便笑起來︰“喲,傻小子開竅了啊,想娶媳婦兒了?”

    陸綸紅了臉,撲上去追打他︰“誰想了?叫你亂說叫你亂說”

    兄弟倆你追我趕,很快消失在園子深處。

    陸緘走到自己的院子門口,只見陸雲立在那里探著頭看,見他過來,快步迎上來,含著笑道︰“哥哥,你去了哪里?我等你好久了。母親讓你過去一起吃早飯呢。”

    陸緘道︰“在園子里走了走。”

    陸雲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見他眼底印著青影,一臉的無精打采,曉得是為了什麼,卻也不點破,親熱地道︰“那一定餓了吧?少字我們快走,母親只怕也久等了。”

    兄妹二人各懷心事,沉默著走到林玉珍的屋里,林玉珍正坐在窗前發呆,見他二人進來,忙端起一張笑臉,吩咐方嬤嬤︰“快上飯菜。”

    各色菜肴流水樣的上來,一大半都是陸緘喜歡的,林玉珍淡淡地道︰“二郎,莫要相信那些傳言。聽你祖父的安排就沒錯,你祖父總不會害了你。”她頓了頓,又添上一句︰“我也不會害你。我打算請知州夫人'>保媒,再請官媒上門,務必要叫這婚事辦得好看。”

    陸雲給陸緘夾菜︰“下午我和娘要過去看四姐姐,安慰安慰她,不讓她受委屈。”

    陸緘低聲道︰“母親,她若是真不願意,就算了吧。”

    林玉珍的表情頓時很難看︰“你說的什麼傻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怎能不願意?是你不願意吧?少字”

    陸雲忙道︰“哎呀,這不是別人在中間搗鬼麼?何必為了這事兒傷了咱們自個兒的和氣?吃飯,吃飯。”



第136章條件

    林謹容睡到腰酸背痛,起身靠著床頭坐了,抱著膝蓋想心事。事情發展到這一步,總要朝著最壞的結果去打算,不能束手無策,必須有應對。

    荔枝不知她在想什麼,只覺著她是可憐,絕望到發呆,由不得無聲嘆息。忽聽櫻桃在外面咳嗽了一聲,林謹容趕緊躺回床上,裝死不動。荔枝則站起身來嚴陣以待。

    門開處,卻是林謹音領著枇杷走了進來。

    荔枝松了一口氣,和林謹音交換了一下眼色,表示沒有大礙,林謹音的表情卻顯得有些難看,甚至可以說是心神不寧,徑自走到林謹容身邊坐了,低聲道︰“是我。”

    林謹容忙坐起身來︰“怎麼樣?”

    林謹音猶豫不決,不知該不該把外面發生的事情告訴林謹容。不曾想到陸家得到消息後會是這樣的反應,動作比之前預想的還迅速,這不是她們所期待和想象的結果。絕食不起任何作用,林陸兩家的老太爺該干嘛還是繼續干嘛,根本沒把一個小女子的抗爭看在眼里,放在心上。先前林老太爺看到她,還特意交代她,如果林謹容今晚再不吃東西,他就派人來灌。

    林謹容見林謹音沉默不語,已經隱約猜到了結果,卻還是固執地看著林謹音。

    循序漸進地告訴她,總比留到最後無法掩蓋了再告訴她的好。林謹音斟酌再三,握住林謹容的手,小聲道︰“剛才陸老太爺送了求婚啟來。”

    林謹容的手頓時變得冰涼,低聲道︰“然後呢?”

    林謹音垂下頭︰“祖父在和祖母、父親商量寫草貼子。”

    這是議婚的第一個步驟。時俗,女方收到男方尊長寫的求婚啟後,如果有意,便會將女方的出生年、月、日、時,以及曾祖、祖、父三代的情況及隨嫁田產奩具寫在帖子上送至男方家中,謂之草貼子。男方卜吉之後,再回草貼,女方卜吉無異,雙方交換定貼。交換定貼,下了定禮之後,婚約算是正式締結。

    林謹容沉默許久,輕輕嘆了口氣︰“母親在做什麼?”

    林謹音見她情緒還穩定,暗暗松了一口氣︰“母親也在房里躺著呢。祖父讓她去商量妝奩的事情,她說她不舒服。”雖然說著要向陶舜欽寫信求助,實際上她們都明白,林老太爺夫婦健在,林三老爺也在,斷然沒有外家人替林家女兒的婚事做主的道理。所以陶氏現在能做的就是消極對抗,她病了,沒有精力,誰也怪不得她。

    姐妹二人默然相對良久,忽聽院門輕響,荔枝從窗子里看出去,小聲道︰“姑娘,是大太太來了。”

    林謹容又躺回床上,林謹音則出去迎接周氏。周氏扶著許嬤嬤的手慢慢走進來,先低聲和林謹音問了一回林謹容的情況,然後走到林謹容床邊坐下,語重心長地道︰“阿容,聽伯母一句勸。女孩兒家太倔強沒什麼好處,這樁親事到了這個地步已經不可能改變了,你再鬧下去,難過的是你母親和姐姐,受罪的還是你,高興的是不想要你好的人。臨了,總也要過門的,到時候難堪的還是你,又有什麼好處?”

    林謹容背對著她沉默不語。

    周氏也不生氣,繼續巴拉巴拉說了一長串,道︰“我才去看過你母親,一兩天的功夫呢,就瘦了一大截,眼楮一直都是腫的,看見我就哭。要說,我也懂她,和你姑母一直就處不來,擔心你過去受罪,也是人之常情。可是你姑母適才派人送信過來,下午要過來看你,這就說明她也是贊成這樁親事的,到底是親姑佷,哪里會有什麼解不開的死結?你從來都是個懂事的好孩子,就不要再為難你母親了。”

    見林謹容還是不說話,周氏頓了頓,提高聲音道︰“我實話同你說了罷。你父母親此刻正為了你的事情鬧別扭,總也是做娘的吃虧,多的我不說,你但凡還有點良心,有點孝心,就心疼心疼你母親。想好了,晚上就乖乖吃飯,大家都忘了這事兒,沒有人再會提起。我先走了。”

    周氏起身離去,林謹音送她出去,無限擔憂地讓枇杷去陶氏的院子里打聽消息。果然又鬧騰起來了。陶氏不肯參與商量林謹容的妝奩,林三老爺不依,跑到她房里一陣大鬧,先問龔嬤嬤要陶氏的賬簿,又要看陶氏為林謹容備下的妝奩冊子,龔嬤嬤沒得到陶氏的允許,自然是百般不肯,林三老爺發作她,陶氏又不依,又是一場糊涂賬。往回他們夫妻二人打鬧,林家兩老怎麼也不會不管,多數時候都是壓制林三老爺,這次卻是悄無聲息的,根本沒有人過問。

    林謹音口水都說干,又哭又勸,才算是把陶氏和林三老爺暫時隔開,回來之後愁眉不展。這只是一個開始,如果陶氏和林謹容不同意,往後陶氏的日子只會更難過吧?少字一家子想要逼迫一個人,手段多的是。可若是答應,林謹容又不樂意,日後也不知道日子好過不好過……這一生中,林謹音從未有過如此為難的時候。哪怕就是當初陶氏小產的時候,她也只是害怕擔憂,卻沒為難,因為她知道該怎麼做,現在她卻很迷惑,不知道該怎麼做。

    林謹容黯然打量著林謹音的神色,心里又酸又澀,又疼又痛,萬千滋味夾雜在一起,逐一嘗了個遍,卻是說不出的感受。她沒法子和陶氏、林謹音說出心里的夢魘,可只是因為她不喜歡,她不願意,她們就無條件地站在她的身後,給了她最大限度的支持。這世上,除了她們,再不會有人對她那麼掏心掏肺的好,不計較任何得失的好。她的眼眶突如其來的一熱,迅速轉頭看向窗外,忍住即將流出的眼淚。半晌,方低聲道︰“姐姐,煩勞您去請母親過來,我有話要和她說。”

    林謹音抬頭看向她︰“囡囡,你……”

    林謹容抬手擦了擦不知什麼時候落下來的淚,哽聲道︰“求你,讓我一個人靜靜。”

    林謹音在她身後默默立了片刻,給荔枝使了個眼色,輕手輕腳地走出去。荔枝和桂嬤嬤屏聲靜氣,立在簾下聽著里面的動靜,每過一會兒,就要悄悄掀起簾子偷看一眼。

    林謹容失神地看著窗外那株落光了葉子的老榆樹。半陰半晴的天,看慣了的老榆樹和往日比起來顯得有些怪異。花開花謝,葉生葉落,仿佛就是一眨眼的事情,人生也不過如此,可以輕可以重。從前她舍不得死,再活一次,她還是舍不得死,她不願意自己受委屈,更舍不得陶氏受累,舍不得林謹音委屈,舍不得林慎之毀了一輩子。

    “囡囡……”陶氏紅腫著一雙眼楮,站在門口有些手足無措地看著林謹容,抱歉地道︰“娘沒有用。”她用盡了所有的辦法,卻仍然不能阻止事情繼續往前發展。

    林謹容輕輕出了一口氣,上前扶住陶氏︰“娘,不怪你,你已經盡力了,女兒很感激。這邊坐,女兒有話要和你說。”

    陶氏臉上頓時露出緊張的神色來︰“囡囡,你不要急,信很快就能送到你舅舅手里了。”

    陶舜欽並不是萬能的。林謹容低頭一笑,低聲道︰“娘,您不要急,這樁親事,就這樣吧。”

    “……”陶氏和林謹音對視一眼,無言以對。

    林謹容竭力讓自己的表情和語氣都顯得平靜︰“我年齡不大,七弟年齡也還小,我實在放心不下娘,不想太早出門。還有,有個不情之請,娘不是給我備了妝奩麼?不如交給我來管吧。”

    從不同意,到同意,談論條件,提到婚期,再到要自己管理妝奩,她這話跳躍度太大,乃至于陶氏和林謹音都吃驚地張大了口,半天反應不過來。桂嬤嬤摸不清楚狀況,只抓住一個關鍵點,四姑娘肯了。于是桂嬤嬤熱淚盈眶︰“姑娘哇,您終于想通啦。”

    林謹容不由苦笑。終于想通了,就是她身邊的人,親近如桂嬤嬤,也是認為她不該鬧。不過又怪得誰呢?有些痛苦和悲傷,注定只能自己一個人承受。

    林謹音比陶氏先反應過來,狐疑地看著林謹容︰“你再說一遍?”

    林謹容看了桂嬤嬤等人一眼︰“你們都出去。”

    屋里只剩下母女三人後,林謹容緊緊握著拳頭,指尖陷入掌心里亦不覺得疼痛︰“我想在家里多留兩年,等到慎之長大,我才放心。”這個條件是向林老太爺提的,緩一緩,雙方各退一步,對大家都有好處,想來問題不會太大。

    陶氏又紅了眼︰“囡囡,你不後悔,不再想想?”

    林謹容輕輕搖頭。既然一條路走不通,那就走另外一條路現在沒有機會,不代表將來也沒機會。她不認命人生還很長,就算是在她死的那一年,她不也是才二十多歲?人生還長著呢,她不會坐以待斃。兩世為人,悲傷絕望,恨意怨怒都品嘗過滋味,就是沒有嘗過快意的滋味。怎麼也得嘗嘗那個滋味,才不枉她重活這一回。

    “你說你要管理你的妝奩,這是怎麼說?”林謹音還記著林謹容的最後一句話。

    林謹容語氣堅定,眼神清亮地說︰“我要給七弟掙一份家業”她還要,在匪亂來臨的那一年,保全住陶氏和林慎之、以及陶家人的性命和財產,還有她重視的一切,至于別的,不過是過客。風雨來臨的時候,躲不過去,那就迎著前行,它總會停,總不能一直下個不停。
作者: 熊大嬸    時間: 2012-9-20 11:27 AM

第137章桂圓

    初冬的陽光透過窗欞,照在窗下的榻上。林謹容側躺在榻上,閉了眼,任由陽光泄了滿身滿背,暖和得不想動彈。她雖向陶氏表明了同意這樁婚事,卻仍然對外稱病,不見任何人,也不摻和任何事。白撿得的自由自在,為何不要?

    門輕輕一聲響,院子外頭響起桂圓刻意壓低的聲音︰“娘,姑太太和表姑娘過來了,這會兒在太太房里,說是要來看姑娘,龔媽媽讓我過來瞧瞧,姑娘可願意見客?”

    林謹容的眼皮跳了跳,桂圓,她怎麼忘了桂圓。既然還是要去陸家,怎能少了桂圓?

    桂嬤嬤輕手輕腳地打起簾子,低聲道︰“姑娘,您醒著的麼?”

    林謹容睜開眼楮︰“是誰在外頭說話?是桂圓吧?少字”

    嬤嬤的表情頗有幾分不自在,自從桂圓被打發到龔媽媽手下之後,母女二人都有些心虛,每次見面都總是刻意躲開林謹容,桂圓平日里也輕易不敢在林謹容面前觸霉頭,不防今日倒叫林謹容給撞了個正著。

    林謹容靜靜地道︰“很久不曾見到她了,讓她進來和我說說話。”

    桂嬤嬤受寵若驚,忙小跑著出去︰“桂圓,桂圓,快進來給姑娘行禮。”

    桂圓束著手進來,小心翼翼地偷覷了林謹容一眼,規規矩矩地給林謹容行禮︰“奴婢給姑娘請安,姑娘萬福。”

    “起來吧。”林謹容坐直了身子,沉默地打量著桂圓。正是長身子的年齡,桂圓在龔媽媽那里並沒有受到什麼虐待,該發育的地方都發育了。穿著雖比不上從前跟著她的時候,但臉盤子倒是一點沒小,皮膚也沒變黑,照舊水靈靈白嫩嫩的。不過看這謹慎守規矩的樣子,真是被龔媽媽調教出來了。

    桂圓被林謹容看得有些發毛,又不敢抬頭,只好偷偷去瞟桂嬤嬤,向桂嬤嬤求救。

    桂嬤嬤正想開口,就聽林謹容道︰“坐吧,很久不見你,咱們說說話。”

    桂圓今非昔比,哪里敢隨便坐,自然少不得推辭一番,林謹容有些不耐煩︰“從前也沒見你這麼守規矩,怎麼才出去些日子就認不得這屋子里的人和東西來了?”

    桂嬤嬤一聽這話不好,忙拾掇了一個杌子過去︰“姑娘讓你坐,你就坐。”

    桂圓小心側身坐了,卻不敢多話。

    林謹容沉默了一會兒,道︰“你在龔媽媽那里還好過?”

    桂圓眼圈微微一紅,又迅速忍住了︰“好。龔媽媽看著厲害,其實心軟不過。只要守規矩,把手里的活兒干好,就什麼事都沒有,經常也會帶些好吃的給奴婢。太太也慈悲,經常賞東西的。”當然,這一切都建立在那兩個人不知道她干的那件好事的基礎上,還想著是要認真替林謹容培養她去做管事娘子呢,倘若事泄,怕是被打得滾入泥漿里去再踩上兩腳還差不多。

    林謹容點點頭︰“那就好。好好辦差,不要丟了我和你母親的臉面。”

    “奴婢一直不敢忘記姑娘的恩德,前些日子奴婢的生日,多蒙姑娘賞了酒。”桂圓聽了這話,不由心里一動,大著膽子抬起眼來看著林謹容,正想再次認個錯,卻見林謹容的臉上露出幾分倦色來︰“小事兒不必放在心上。你去回話吧,就和太太說,我身子倦,喝了藥睡著了。”

    見她就這樣結束了談話,桂圓很有幾分失望,卻也不敢多想,小心翼翼將那點心思收回去,起身行禮告辭。林謹容卻又吩咐荔枝︰“我有段從清州帶回來的衣料,水紅色的那匹,顏色最適合桂圓不過,賞她做件襖子穿罷。”

    荔枝沉默著進里屋去翻了出來,桂圓咬著唇行禮告退︰“謝姑娘賞。”

    林謹容淡淡頷首,吩咐桂嬤嬤︰“如今桂圓是太太那邊的人了,嬤嬤替我送她出去。”

    見林謹容如此說,桂圓那點小心思頓時破滅得干干淨淨,垂著眼無精打采地跟了桂嬤嬤出去。

    林謹容又閉了眼楮,蜷回榻上,默默盤算。他們要的是一樁把林、陸兩家聯系在一起的婚姻,要的是替林玉珍娶一個姓林的兒媳婦,從而鞏固鞏固林玉珍的地位;而她,要的是在匪亂來臨之前,陶氏過上相對舒心的日子,林慎之能好好長大。那麼,就各取所需吧,除此之外,她什麼都不能給他們,當然,她也不指望他們能給她什麼。

    荔枝見林謹容的眼珠子在眼皮下來回轉動,知道她沒睡著,卻也不打擾她,就取了針線坐在她身邊埋頭做活兒。忽聽林謹容小聲道︰“荔枝,我教你認的字兒,你有沒有忘記?這些日子忙了些,沒有考校你。”

    荔枝忙道︰“不曾忘記。奴婢每天都溫習的,拿了樹枝在院子里的泥地上畫呢。”

    林謹容微微一笑︰“弄個石板吧,我給你筆,蘸了清水來寫。去拿書來,趁著無事,我再教你認幾個字。”

    有事兒做著總比這樣一動不動地躺在榻上曬太陽的好,荔枝歡喜無比,脆生生地應了一聲,匆忙取了書和紙筆墨,鋪陳開來,請林謹容過去。

    桂嬤嬤在一旁瞧見,低聲吩咐櫻桃和豆兒幾句,自去廚房替林謹容煲湯熬藥不提。

    卻說桂圓回了陶氏的院子,第一件事就是去和陶氏稟告︰“姑娘身子乏力,吃了藥睡著了。”

    陶氏便強睜著紅腫的眼楮,無力地朝林玉珍一笑︰“姑太太,讓你白跑這一趟。”

    林玉珍眼里閃過一絲不悅,道︰“自家姑佷,怕什麼?既是來看她的,總不能沒看到人就走了。我還是去看看她,哪怕就是在帳子外看一眼呢,也是了心願不是?”

    陶氏就不高興了,這是真心來看人,真心來和好的?這林謹容的病,分明大家都知道是怎麼回事,這不是故意去添堵的麼?難道要林謹容心里委屈著,還得對著她賠笑?當下就板了臉。

    一旁的周氏見狀趕緊插話︰“算了罷,既是自家骨肉,兩家離得又不遠,什麼時候想看不成?心意到了就好嘛。姑太太好些日子沒過來了,適才在老太太那邊也沒多留片刻,不如趁著天色還早,過去陪老太太說說話,商量一下正事才是。三弟妹剛才你不是說,想讓阿容在家多留幾年麼?難得姑太太也在,正好一起過去和老太太商量商量。還有定禮什麼的,雜七雜八一大堆事兒呢,有得忙。”

    陸雲偷偷扯扯林玉珍的袖子,林玉珍垂了眼,過了片刻方道︰“那就一起過去罷。”

    陶氏輕輕嘆了口氣︰“你們先去,我稍後就來。”眼楮干澀得厲害,得用熱水捂捂才是。

    “那三弟妹你快點兒啊。”周氏給她使了個眼色,含笑推著林玉珍母女往前頭去了。

    龔媽媽一陣好忙,用冷熱水交替著給陶氏捂了眼楮,又上粉補妝,問桂圓︰“你可見著姑娘了?姑娘在做什麼?”

    桂圓把當時的情形一一道來︰“姑娘特意讓奴婢進去坐了坐,賞了奴婢一段衣料。因剛才有客人在,奴婢就把它放在外頭了。”于是就要去把那段衣料拿來給陶氏看。

    陶氏忙止住她︰“既是姑娘賞你的,你便留著罷。”知道林謹容情形還好,心情倒是由來好了許多,便低聲同龔媽媽道︰“其實陸緘那孩子不錯,陸家的誠意也可以,就是這姑太太,實在可惡。我的囡囡太軟善,怎麼能吃得住她欺負?”

    龔媽媽便小聲獻策︰“這個就要靠太太調教了。”

    陶氏輕輕嘆了口氣︰“走罷,去安樂堂里。拖得久了,又要說我拿大。春芽陪我去,你就不要去了,把囡囡的妝奩冊子理一理。”

    龔媽媽自應下不提。

    陶氏到得安樂堂外,只聽林玉珍絮絮叨叨地道︰“明日就備禮去知州府中請宋夫人'>保媒,今日出門前已經讓人去尋官媒了,務必要叫這親事辦得體體面面的。不能丟了我兩家的臉面……”

    陶氏心里稍微舒坦了些,又聽林玉珍道︰“老太爺有吩咐,定禮要頭份,金瓶酒八樽,珠翠、首飾、金器、銷金裙子、緞匹茶餅一樣不能少,雙羊牽送,十個禮盒……定要壓過陸紹的媳婦兒去”

    林老太太道︰“這些都是次要的,關鍵是你得收斂收斂脾性,做了婆婆就不能再同從前一般,親姑佷要抱成團,莫要讓外人看了笑話。阿雲你要好生勸著你母親。”

    陸雲脆生生地道︰“外祖母放心,孫女兒記著的。”

    雖知是故意說給自己聽的,陶氏心里卻又更舒坦了點,邁步入內,與眾人見禮不提。林老太太見著了她,沒事兒似地讓她挨著林玉珍坐了︰“你們姑嫂兩個從此以後就是親家,親上加親,下頭還有孩子們,遇到事兒的時候,都收斂收斂自個兒的脾性,不要讓孩子們難做。”

    兩個昔日的冤家心里再有多少不喜,都少不得壓下怨氣,裝模作樣握手言歡不提。

    陶氏趁機提了晚兩年成親的事情,林老太太早聽周氏說過,並不覺得是什麼為難的事,便道︰“四丫頭過了年,到二月里也不過才十四歲整的生日,是小了點,總也得等到她四哥、五哥成親後再說這事兒。玉珍回去同你家老太爺、老太太商量一下。”

    林玉珍滿口應了不提。



第138章大吉

    這日傍晚,林玉珍母女留下來吃晚飯,羅氏稱病不出,雙胞胎則稱要伺奉母親,也沒有出來。林老太罕見地不聞不問,聽過就算,反倒是特意交代周氏,讓給林謹容做些她喜歡吃的,好克化的送過去。然後一不做二不休,當著林玉珍的面就問陶氏寫草帖子該列哪些妝奩上去。

    陶氏淡淡地道︰“囡囡的妝奩,我早就準備了的,年前備得差不多了,正讓龔媽媽盤冊子呢,明日再拿過來。草帖子上先寫個大概吧,等到寫定貼時又細寫。”因怕陸家輕慢,特意點了些貴重值錢的出來給林玉珍聽,又因連著賺了錢,覺得是林謹容的功勞,手里寬松,比從前預定的又多加了幾成。

    林玉珍聽在耳里,記在心里,自不肯服輸。是夜歸家,和陸老太爺夫婦把經過說了,陸老太爺聽說林謹容不鬧了,心中便順服起來,自然答應推遲幾年成親的事情︰“也好,讓陸緘專心讀書,這樣考取功名的時候更有把握一些。具體的成親時間,到時候又再議吧。”又特意將宋氏找去,當著林玉珍的面,逐一安排定禮和聘禮,什麼都盡力挑最好的,不許出任何差錯,充分顯示出對此樁親事的重視。

    林玉珍見宋氏唯唯諾諾,陸紹的妻子呂氏強作笑顏的模樣,心里樂開了花。她平生最遺憾的一件事就是自己親生的兒子沒有站住,讓二房的長子陸紹成了家中排行最長的,比陸緘都大了好幾歲,這會兒孫子都見了,滿地的跑,她還什麼都不見。可現在看來,二房再搶了先又如何?就算是宋氏婆媳倆把持了家務,陸建中和陸紹兩個人管著家中的生意又如何?不過是丫頭抱著金元寶,替人白操勞而已。有老太爺護著,待到將來,還不是長房佔大頭

    陸雲略微坐了片刻就去尋陸緘,進門就笑︰“恭喜哥哥,賀喜哥哥,早說是訛傳了,這不,今日三舅母還和母親商量妝奩聘財的事情,草帖子都快寫好了,待到大媒上門,交換草貼,就要下定。”

    陸緘倚在燈下,持了一卷書正在默看,聽她歡欣鼓舞地說了這一長串,不由得起身站起,輕輕放了書,道︰“你見著她了?”

    陸雲歪著頭笑︰“見著誰了?”

    陸緘垂了眼,翹了翹唇角,既沒有表現出不好意思的樣子來,也沒表示要追問,一副說不說全在你的樣子。

    陸雲知道他的脾性,便適可而止︰“沒見著,四姐姐吃了藥睡著了。今日才知,二舅母她們做得太過分了,六表姐和七表姐才一聽說就追上門去打罵,二舅母也追去罵,誰受得了?換我我也不依。不過四姐姐到底是懂事大度的,我們家這麼有誠意,母親和我又去看她,外祖母也懲罰了二舅母,她自然不能再鬧。晚飯時聽說吃了兩碗燕窩粥,胃口不錯。”見陸緘沉默不語,便親切地湊過去笑︰“你放心啦,三舅母最是護短,不會讓她委屈的。真要有什麼,哪能如此順利?只是三舅母舍不得四姐姐,要多留她幾年,哥哥得等了。”

    陸緘淡淡一笑。

    陸雲陪他坐了片刻,見他沒有想和她就此事閑談的意思,只得起身辭去。

    她才一出門,長壽立刻撲上去︰“少爺,這下您放心了吧?少字就說嘛,您這樣的人才,怎會有人嫌棄不要?”

    陸緘走到窗邊看了看天色︰“有點晚了,早些睡吧。”但願她真是因為林玉珍處事不當,受了委屈。

    次日,林玉珍備了厚禮,認真收拾打扮妥當,去知州府求知州夫人">保媒。宋夫人">歷來與她交好,聯姻雙方又是當地望族,自然樂意做這月老。特意挑了個好日子,鄭重登門保媒,接著官媒上門,將林謹容的草帖子送至陸家。陸老太爺命人佔卜,大吉,當下捋著胡子得意地笑,覺得自己眼光真不錯。隨即又寫了陸緘的草帖子請媒人送至林家,林家亦是佔卜,又是大吉。

    桂嬤嬤歡天喜地進來︰“姑娘大喜,兩邊都是大吉卜吉的說了,可難得遇到這種好卦象老太爺和老太太、老爺和太太都歡喜得很。已請媒人去告知姑太太家,現在只等那邊出定貼了”

    荔枝聞言,也來安慰恭喜林謹容︰“姑娘您瞧,大吉大利呢,不用擔心了。日後必然是萬事大吉的。”她日日跟著林謹容,猜著林謹容死活不肯嫁,無非就是擔憂嫁過去日子不好過而已。現在兩邊佔卜的結果都很好,也是吉兆。

    林謹容不由諷刺一笑。大吉,這世間又有多少婚姻不是通過佔卜得吉之後才成的?可是真的都大吉了麼?陶氏和林三老爺,當年的她和陸緘。特別是她和陸緘,就如同一個世間最冷的笑話。可見很多時候,神靈也是在敷衍了事的。

    在她看來,這些虛無縹緲的東西,怎比得她手里的那些錢財相親相愛,然後繁衍出無數可愛的後代,金燦燦白光閃閃的晃人眼楮更值得讓人歡喜,更讓人覺得踏實?論起來,最高興的事情當屬陶家和陶氏,以及林家手里的存糧終于以一個好看的價錢賣給了陶舜欽介紹的一位姓梅的大商人,林世全順順利利的跟著這位大富商手底下的大管事上了路。

    再有就是陸家答應晚幾年成親。當年她十六歲就嫁入了陸家,十七歲就生了寧兒,現在她則希望能夠多拖些時日。也許,錯過某個點,錯過某個時段,她就不用再經歷當年那種撕心裂肺,恨不得去死,卻又死不掉的傷心痛苦。

    久遠的記憶如潮水一般涌來,林謹容使勁閉了眼,試圖不再想起那張粉嫩可愛,讓人心疼到骨髓里去的笑臉,那張臉卻總在她眼前晃來晃去,剛會笑的寧兒,剛學會喊娘的寧兒,剛學會走路的寧兒,剛學會跑的寧兒,滿頭滿臉鮮血的寧兒……

    心髒仿佛被誰握住狠狠捏了一把,疼得林謹容全身的力氣都被瞬間抽走,她咬緊牙關,緊緊抓住荔枝的手臂,緩緩滑坐在榻上。那種滋味,她再也不要再嘗試一次,她賭不起她受不住

    荔枝被林謹容掐得生疼,低頭一看,只見林謹容的臉蒼白得嚇人,眼神渙散,嘴唇青白,整個人都在微微顫抖,不由唬了一大跳,大聲叫道︰“姑娘,姑娘你這是怎麼了?”

    桂嬤嬤正在一旁絮絮叨叨地念叨,說陶氏給林謹容準備了些什麼好東西,陸家又許多少聘財,知州夫人">如何威風,官媒如何能說會道,突然聽見這一聲喊,跑過來一瞧頓時嚇得手足冰涼。可她到底是經過事的老人,只慌了一瞬就冷靜下來,指揮荔枝扶林謹容躺下。

    林謹容 著不肯︰“我又沒怎麼,為何要躺下?”

    桂嬤嬤便上前不由分說先灌下一盅熱茶水,撫胸抹背,見她臉色緩過來了,才讓荔枝趕快去請陶氏︰“姑娘怕是撞著什麼了,快去請太太過來看”

    熱水流入腹中,林謹容僵硬的四肢漸漸緩和過來,力氣也重新回到了身上,便叫住荔枝︰“不要去,我沒事兒。”

    荔枝自是不聽,一定要去,林謹容吸了口氣,大聲道︰“我的話都不聽了麼?你們眼里可還有我?”

    荔枝委屈得紅了眼,仍堅持道︰“姑娘不舒服,奴婢自要去和太太說,請大夫來瞧,您罵死奴婢奴婢也要去的。”

    林謹容嘆了口氣︰“我就是這兩日沒睡好,沒吃好而已。不是什麼大礙,不信你們去端點吃來的,我吃下去就好。不必再去讓太太擔憂傷心,再惹無數閑話出來了。”說著扶了榻沿,緩緩站起身來,展示給她們看,她果然沒有事。她死不掉的,她怎能輕易就死了呢?

    桂嬤嬤憂慮地探手去摸她的額頭,見還正常,便用哄小孩子的聲音道︰“姑娘想吃什麼?”

    林謹容道︰“有什麼吃什麼,我就是餓了。”她真的餓了。

    櫻桃忙捧了一碟子棗箍荷葉餅過來,荔枝手忙腳亂地倒了熱茶,林謹容取了一個,就著茶水,一口一口,細嚼慢咽地吃下去,吃完一個又吃一個,一連吃了三四個都不住手。

    桂嬤嬤和荔枝互相使了個眼色,還是不對勁,得去請陶氏。卻見林謹容輕輕拍了拍手,站起身來笑道︰“真好吃。打水我洗手。”

    桂嬤嬤和荔枝又是一陣忙亂,取水遞帕子,偷偷打量林謹容的情形,卻見她除了比先前沉默一點之外,其他都恢復了正常。二人便都輕輕松了一口氣,到底放不下心,雖不去同陶氏說道,卻也去尋了林謹音過來。

    林謹音過來,把那溫柔寬慰體貼的話細細說來︰“有什麼不舒服的,不好過的,都要說出來,姐姐沒有什麼本事可以幫你,寬慰你替你出個主意還是可以的。也別怕別人說閑話,病了看大夫乃是理所應當。”

    林謹容微微一笑︰“我沒有事,吃得香睡得香。那時候也不知怎麼了,突然就覺得頭暈。姐姐不必擔憂。”有些檻兒必須她自己邁過去,誰也幫不了她。也許花的時日會有點長,但總有跨過去的時候,總不能還被從前的事情給憋死痛死不是?她要好好的活下去。
作者: 熊大嬸    時間: 2012-9-20 11:29 AM

第139章離別

    日子過得飛快,轉眼到了林謹音出嫁這一日。這日是個大晴天,不但晴空萬里,還暖如春日。

    一大早林謹容就起了身,與陶氏一道看林謹音梳妝,也是最後陪陪林謹音的意思。先始還好,母女幾人有說有笑,林謹音先叮囑陶氏要照顧好自個兒,凡事多想開一些,又叮囑林謹容要照顧好母弟,讓林慎之聽陶氏和林謹容的話,說著說著,就哭了起來。見她一哭,陶氏和林慎之也少不得跟著哭,林謹容經歷過兩遭,又知林謹音去了是過好日子的,並不是很傷心,少不得勸道︰“這又不是多遠,隨時想看就能看到的,姐姐去了是享福,不要哭。”

    女兒能嫁去哥哥家里,不用擔心婆婆會惡,夫君不成器,對陶氏來說多少是個安慰,可想到女兒做了人家的媳婦,就不再是娘捧在手心里疼的人了,哪有從前那麼自在?想見就能見?想疼就能疼?于是又抹著眼淚道︰“你不懂得做娘的心情。哪怕就是知道她是去享福的呢,我也舍不得她離開我,所以我要哭。”

    林謹容不由笑了︰“那您就哭吧。最好眼楮哭腫了,等會兒不好意思見人,再引著姐姐一起哭,哭得大表哥見了都要到處找姐姐的眼楮到底在哪里。”話音未落,就被林謹音扔梳子去砸︰“臭丫頭”

    陶氏也被她給引笑了,啐道︰“你這丫頭冷心冷腸的。你姐姐要出門,你不哭,還在這里笑我們。”

    林謹容小聲道︰“大喜的事兒,干什麼要哭?日後你們一回想起我這句話就得笑,豈不是比哭更好?”

    “是,是,姑娘太太們笑口常開。”龔媽媽從外頭進來,勸道︰“老太太和族里的太太、奶奶們全都過來看三姑娘了,太太快快收了淚。”

    陶氏好面子,忍住了,親手給林謹音淨面勻粉,整整衣衫發飾,欣慰之余又忍不住心酸。

    只聽門口一陣腳步聲響起,呼啦啦進來一大群婦人,口里說著吉祥話,又贊林謹音美麗,又恭喜陶氏,吵成一片。林謹容被擠得遠遠的,眼見是插不進去了,索性專心招呼幾個年齡和她相仿,甚至更小一點的族妹。

    這些人多數家里的情形不是很好,平日里不怎麼出門,束手束腳的很是拘束不自在。林謹容當年不覺得,此刻卻清晰地記得自己在落魄時,走到哪里都覺得被人無形中冷落輕視的那種感覺,于是讓荔枝拿了糖果糕點,親切地招待她們。

    慢慢兒地大家熟悉了,說話也就隨便起來,就有人大膽地扯著林謹容的衣袖問她衣料在哪里買的,胭脂和粉是自己做還是外面買,林謹容一一耐心回答不提,遂就有人熱情地邀她去做客。林謹容很少得到這種邀請,心情很好,便都歡喜地應了,眾人見她不拿架子,也很歡喜。

    正在說笑間,一身新衣的林五牽著林八進來,扯了扯林謹容的袖子,朝她擠眼楮,小聲道︰“姑母來了。”

    林謹容回頭,就見林玉珍和陸二太太宋氏、陸雲等幾個陸家的女眷相攜進來,陸雲進門就沖著她燦爛一笑。林謹容見躲不開,只好和幾個族妹告罪,過去行禮招呼。

    林玉珍用審視的眼神看著林謹容︰“病都好啦?”

    宋氏在一旁和氣地笑︰“阿容,自聽說你病了後,你姑母一直記掛著你的身子,早前登車時就念叨著不知今日能否見著你,你的身子可好了。”

    她這話聽著是帶些調侃的好聽話,在林玉珍聽來,就不是那麼一回事,分明是諷刺林謹容不願嫁陸緘,氣得都病了。可又找不到可駁的,便板著臉不說話。

    林謹容將二人的眼神表情悉數看在眼里,淡淡一笑,落落大方地道︰“多謝姑母掛懷,佷女兒早就好啦。只因姐姐要出閣,家里事多,所以不能登門拜謝姑母前番探病之情。”這是客氣話,她和陸緘正在議親,怎可能登門拜謝?但確實是實實在在地堵了宋氏的口。

    林玉珍的心情便好了許多︰“一家人,客氣那麼多作甚?我們去看看你姐姐,你繼續招呼好你的小姐妹'>們。”又語重心長地教導林謹容︰“你的性子太悶了點,和姐妹'>們多說說話,開朗一點也是好的。”

    林謹容一笑,低頭讓過。

    陸雲左右張望,低聲道︰“怎麼不見二舅母和六姐七姐?”

    明知故問,林謹容只作不曾聽見。林五倒是接上了話頭︰“二嬸娘病了,六妹七妹要伺候她,也不知吃飯時會不會出來。”

    陸雲便背著林家族里的女孩子們,極小聲地道︰“不是我說她們,這也太小氣,太不懂事了些。好歹姐妹一場,日後天各一方,難得見面,怎麼也該來送送三姐姐的。”

    若是從前,林謹容一定覺得她真是太好了,最是公平正義不過,可此刻林謹容卻連搭理她的念頭都沒有,只是微微一笑就算揭過。林五本能地想跟著抱怨指責雙胞胎幾句,可話到口邊,又咽了回去,斜著眼瞟了陸雲一眼,扔開陸雲跑回林家姑娘們的陣營里去說笑。

    陸雲卻也不覺得自己被冷落或是有什麼尷尬的,落落大方地和林謹容告了別,上前去和大人們見禮說笑,湊到林謹音面前去說些舍不得的話,妙語如珠,得了許多人的誇贊。

    不多時,鼓樂之聲傳來,周氏身邊的許嬤嬤跑進來報喜︰“新姑爺上門了花轎來啦外面宴席已開,請各位太太、奶奶、姑娘們出去吃酒用飯。”

    于是林老太太和陶氏起身,招呼了眾客人往外吃酒,頃刻間,林謹音的房里便只剩下林謹容和林五兩個人。林謹音便攆她二人︰“不用管我,都去吃飯。”

    林謹容到了此刻,卻是真的又舍不得林謹音了,加上婚事已定,不用再去擔心婚宴上林玉珍會同陶氏提什麼,便含著笑道︰“我陪姐姐,我不餓。”

    “我也陪三姐姐,早起早飯吃多了,半點都不餓的。”林五是有很多話想和林謹容說,早前林謹容被軟禁,後來林謹容刻意與他們保持距離,稱病不出門,一直都沒機會,今日好容易才逮著機會,堅決不肯去前頭。

    林謹音無奈,只得任由她二人。

    林五和林謹容咬耳朵︰“你能得到這門親事,我可真高興。若真讓那兩個黑心爛肝的得了去,那才是天理不容。”

    林謹容認真打量林五一回,見其果然不是故意做出來的,不由苦笑起來。不曾想,中間波折這一回,林五不再恨她,雙胞胎則是比從前更恨她。卻又聽林五小聲道︰“我和你說,你要小心陸雲。這個人笑得甜,其實沒有半點真心的,你若是把真心給了她,最後吃虧的總是你。”

    林謹音在一旁聽得仔細,不願林謹容還未進門就摻雜到這種說小姑壞話,飛短流長的事兒里面去,便出言打斷,指使林謹容︰“我收拾了一匣子釵環,都是適合你們小姑娘戴的,你去取出來,等會兒和幾個姐妹'>一起分了。今日來的那幾個族妹,也給她們每人挑一份,算留一個念想。”

    這事兒林謹容是早就知道的,曉得林謹音這是解救她,便應了,起身去翻找東西,不給林五再說閑話的機會。林五坐了一會兒,見插不上話,只好隨便挑了根釵子,辭了往前頭去了。

    姐妹二人都輕輕吁了一口氣,林謹音道︰“囡囡,她說的話你雖不能搭話,卻也要記在心上。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意不可無。陸雲是姑母的獨女,若是能夠,盡力處好一點,將來對你只有好處的。”

    林謹容垂著眼應了︰“姐姐你放放心心的去,我不會讓你和娘操心的。”想了想,又道︰“舅母的身體不好,你要多上些心。”

    林謹音不由笑了,手摸著她的臉道︰“舅母若是知道你這句話,不知會歡喜成什麼樣子。定會說,不枉我心疼那丫頭一回。”

    姐妹二人從未覺得有哪一刻有此時想說的話這麼多,奈何時間總是過得太快,吉時將到,外面催著上花轎。拜別雙親之時,陶氏忍不住又哭了,林三老爺也破天荒的眼圈有些發紅,一本正經地告誡了長女一回,又叮囑陶鳳棠要好好對待林謹音。

    林謹容立在一旁看著,忽覺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抬眼一看,只見陸緘跟著林家眾子弟遠遠站在一處,正朝這邊張望,二人目光一踫,陸緘便有些慌亂地垂了眼,隨即又迅速抬了眼,朝她翹了翹唇角。

    林謹容只朝他跟前的林慎之淡淡一笑,林慎之接到她的笑容,忙也大大地回了她一個笑,然後回頭問陸緘︰“二表哥,我當真不能跟著我爹爹和五哥他們送我三姐姐去清州麼?”

    陸緘收了還來不及完全放出的笑容,垂下眼低聲道︰“大人們怎麼說的?”

    林慎之垂頭喪氣地道︰“母親說我太小,不許去。可是我好想送姐姐去清州。”

    陸緘輕輕揉了揉他的頭︰“你姐夫和姐姐今日就要趕路回清州的,路上走得急,沒人照顧你。以後吧,機會多的是,我也想去清州。”

    林慎之便討好地道︰“那你帶我去?”

    陸緘笑道︰“如若有機會,你好好念書,三舅和三舅母又準許,那自是可以的。”

    林慎之便笑︰“我要做個像吳二哥那樣的人。”想了想,自己覺得不妥,小心翼翼地看著陸緘道︰“不然也要和你一樣。”

    陸緘沉默片刻,低聲道︰“還是像你吳二哥那樣罷。”



第140章花朝(一)

    一年多後,二月十二花朝節。

    此時春序正中,百花競放,正是觀賞游玩的好時光。本朝民俗,在這一日,不分士庶男女,有條件的總要出門冶游,或是名園賞花,撲蝶游玩,或是山野挑菜,品嘗時鮮。

    林家眾人也不例外,但今年今日又與往年不太一樣。

    因著林謹音即將臨盆,吳氏病重,陶氏便謀算著要往清涼寺去布施祈福——雖則大多數人都覺著平濟寺的香火更鼎盛,也更靈驗,她卻一直都記得,她和孩子們的處境是在陶舜欽給清涼寺的佛像重塑金身之後才漸漸好轉起來的。故而,在這個讓人心神不寧的時刻,她心心念念就想往清涼寺去一趟,希望能用誠心感動佛祖,保佑林謹音母子平安,吳氏能漸漸好轉起來,總之,一帆風順,萬事大吉。

    陶氏把自己的想法和林老太太說了後,林老太太突發奇想,也想去這清涼寺一趟,看看那個溫泉,看看那滿山滿野的桃花梨花。林老太爺則想的是,林慎之已經8歲,想把他塞到諸丈夫的門下去念書,此番冶游,正好登門拜訪諸丈夫,試探一下口風。兩個人一拍即合,決定今年的花朝節就在陶氏的陪嫁莊子里過。

    這消息一放出來,可忙壞了陶氏。她原本只是想帶著林謹容和林慎之,娘幾個輕輕松松,靜悄悄地去住幾日,祈福之後也就回來了,誰知竟驚動了這兩尊菩薩,還連帶著大房、二房等一長串的人都要去。卻推辭不得,只好早早使人去莊子里通知鐵槐家的,灑掃除塵,備下若干酒食,準備待客。

    天剛蒙蒙亮,剛滿十五歲的林謹容就已經收拾妥當出了門,往陶氏的院子里匆忙趕去。

    陶氏早已起身,正坐著吩咐龔媽媽︰“鐵槐送來的單子上列著的東西都買齊了?你要仔細清點好,別上了路又想起什麼東西忘了帶。這麼多的人,都是享慣了福的……”

    龔媽媽笑道︰“昨日下午去的那車點了兩遍,今早要去的鮮貨剛才老奴又去點了一遍,確認無誤。”

    陶氏嘆了口氣︰“我的老天,巴掌大點地方要塞這麼多人,幸虧不在那里過夜,不然我哪有什麼心思去燒香祈福光是伺候他們就夠得了。”

    龔媽媽抱怨道︰“都是二太太搗鬼,大太太都說了公中出錢,偏她攛掇著要太太出錢請花錢費力不說,看著她那得意樣兒讓人由來就不舒服。”

    陶氏低聲道︰“她心里更不舒坦。我們手里寬裕,慎之又爭氣,總少不得要酸的。”又冷笑︰“以為這樣就能佔到我多少便宜,讓我吃多大的虧呢?小家子巴巴的,沒見過錢。”

    林謹容在外間把二人的對話聽個明白,進去笑勸道︰“娘啊,您要這樣想,咱們現在輕松就能請這麼多的人去玩兒了呢,還能招待得很好,放在從前哪里舍得?再說祖父又是為了小七弟去的,值得。”

    一席話說得陶氏眉開眼笑︰“可不是,若是從前,這麼多人的去吃喝糟蹋,我就算拿得出來,也要心疼許久,總想著要給你們姐弟多留一點是一點。”說到這里,又拉了林謹容在跟前細看。

    林謹容今日穿的是一身象牙色繡迎春花的春裝,配翡翠禁步,同心髻上簪的珍珠鳳頭釵,耳邊同款的珍珠耳墜,身量高挑,長眉秀目,肌膚如瓷,看去賞心悅目,讓人從眼里舒服到心里。吾家有女初長成,且這女兒德才皆備,陶氏不由得意萬分︰“我的乖囡囡長成大姑娘了,快有娘高啦,說起來,多是沾了你的光。”倘若不是林謹容,她也不能在短短的一年時間里,就能在妯娌之中越發高調的做了富婆,亦不能讓長房如此時這般凡事多敬讓她幾分。

    林謹容微微一笑︰“我們本是一體,娘和女兒說什麼沾光不沾光的,不是讓人聽了笑話麼?且若您不聽我的,又哪有如今的好日子。”這一年多里發生了很多事情,例如林謹音有孕即將臨盆,吳氏病倒病重,林四少成了親,林亦之也即將在今年五月成親,還有林世全跟隨那梅姓商人運糧取鹽回來之後,眼界大開,為人處事和從前相比不可同日而語。

    再例如,她手里那些有限的私房錢不但全數回了本,數目比較客觀,還盤活了。她謀算著要在今年——官府放開三十七種藥物買賣的關鍵一年,放開手腳讓林世全去做。可是這一切,都離不開陶氏的信任寵愛和陶舜欽的幫忙,倘若他們都不贊同她,把她牢牢禁錮在這片有限的天地里,她最多也不過就是能有那些鹽堿地和豐厚的妝奩而已。

    龔媽媽就笑︰“哎呀,母女倆一個覺著一個好,都覺得享了彼此的福,這才是真正的福氣。”指了指二房院子的方向,小聲道︰“昨兒夜里,六姑娘又和二太太鬧了一場。三奶奶去勸,反踫了一鼻子的灰。”隨著三房的日子越來越好過,沉穩親和,話漸漸多了起來的林謹容在許多場合越來越受女眷們的歡迎,林六認為都是陸家這門親事帶來的,少不得怨恨羅氏當年為何要做那畫蛇添足的破事兒,壞了她的一生,于是一點點小事總能和羅氏哭鬧上一回。

    陶氏眉眼飛揚︰“自作自受。早點定出去就好了。”

    龔媽媽就道︰“二太太眼界可高,有咱們姑娘和五姑娘對比著,她怎舍得隨便就將兩位姑娘的親事給定了?”

    陶氏皺眉道︰“這兒女的親事有什麼可比的?我當初就只想給我的囡囡選個家道殷實,人能干又本分,寬厚得體的,把小日子過好就覺得是燒了高香,若是人人都似她這等,那日子沒法兒過了。”

    雖是過了一年多,雖是對將來所要面臨的一切已經有了詳細的計劃,林謹容仍是不想多聽這親事,把話題岔開︰“娘,有件事想和您商量一下,留兒已經兩歲多了,總由乳娘領著住在鄉下不太妥當,上次我見著,語言上有些不得體,是不是趁著這次機會,稟了老太太,讓她跟了咱們回來,教養好了才不枉您當初幫她一回。”

    “我會把這事兒給辦妥的。這是做好事,想來老太太不會駁了。”陶氏收了臉上的得色,正色道︰“你舅舅上次寫信來,還誇了你族兄能干,說他又吃得苦頭,又會看眼色,雖則為人實誠,但只怕總有一日是留不住的……”

    林謹容低聲道︰“以利留人,自不能留得長久,以情留人,總要留得久一些。他本不是我家的下人,他是有志氣的男子漢,倘若他要走,也在情理之中,到時娘還要體諒才是。”她從來就沒有想過要強留林世全一輩子,她只要林世全在此時幫她一把,在將來那個最關鍵的時刻,給她一個有力的支撐,就已經足夠。到時候,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林世全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陶氏嘆了口氣︰“那又能如何?只可惜不是我生的……”吩咐龔媽媽︰“時辰差不多了,你去外頭招呼著,讓他們拉著東西先去,我去請老太太。”

    “娘,可要走啦?”林慎之笑嘻嘻地跑將進來。林謹容見他沒有穿新衣,而是穿了件半新的袍子,不由笑道︰“要去拜訪丈夫呢,怎麼不穿娘特意給你準備的新衣服?”

    陶氏低聲道︰“陸緘不是一直都在諸丈夫那里讀書麼?前些日子你祖父使人去問他和周邁諸丈夫的愛好,他特意交代,不要讓你七弟打扮得太奢華,諸丈夫不喜歡,干淨整齊得體就好。”又替林慎之整了整衣服,小聲叮囑︰“你一定要仔細些,記得尊敬丈夫,爭取讓丈夫收了你。”

    林謹容笑道︰“丈夫的學生多了,可也不是個個都有出息的,還是要靠自己。”

    林慎之眨著眼楮道︰“這話陸二哥也和我說過的。丈夫喜歡勤奮誠實的人,我能做到。”這些時日來,按著風俗,四時八節陸緘總要登門送禮拜訪,與林慎之的接觸不少,二人相處還不錯。

    林謹容看著他在那里挺著小胸脯,自信滿滿地說自己能怎樣,能怎樣,不由得一陣滿足。當年的林慎之,更多的是被挑剔說什麼都不如人,就連和林老太爺和林三老爺說話都是含胸縮背,目光閃爍,從不敢正視。她要他繼續這樣下去,繼續往康莊大道上走下去。

    不多時,林家眾人匯齊了,騎馬的騎馬,坐車的坐車,浩浩蕩蕩地出了門,往陶氏的陪嫁莊子而去。

    即將臨近,車隊突然停了下來,龔媽媽掀起簾子往外頭看了一回,回頭笑道︰“太太,表少爺來接咱們了。”

    陶氏奇道︰“今日是花朝節,他怎地沒有回家?”

    龔媽媽道︰“興許是要留下來讀書?聽說他可用功,一來一去總嫌耽擱。”邊說邊和陶氏使了個眼色,瞟了一眼坐在一旁垂眸不語的林謹容。

    陶氏心領神會,微微一笑。
作者: 熊大嬸    時間: 2012-9-25 10:17 AM

第141章花朝(二)

    定親之後,雖則再不曾聽見林謹容說不嫁,或者說過陸家相關人等半句不是,可也沒見她表現出有多歡喜。每逢年節陸緘登門送禮問候,她總是避得遠遠的,從不往跟前湊,林老太太誇贊她知禮懂禮,貞靜賢淑,要林五和雙胞胎都跟著她學,陶氏卻知道,她其實是不太開心。

    這孩子心眼太實,除了這個陶氏再找不出其他原因,正準備委婉地勸林謹容幾句,卻已到了地頭,只得暫且把那點心思收了,下車招呼眾人不提。

    卻見林五跑過來抱著林謹容的胳膊笑︰“四姐姐,哥哥他們都要去地里挑菜,你去同三嬸娘說,讓我們也去地里挑菜,好麼?”

    陶氏便笑道︰“這五丫頭,你三嬸娘我就在一旁站著,你要去地里挑菜,不直接和我這個地主說,偏要讓你四姐姐和我說,轉這個彎又是為何?”

    林五笑道︰“那不是怕被罵麼,都說四姐姐懂事嫻靜,她開了口,長輩們就算不答應也舍不得罵。”說著就朝不遠處站著的周邁瞟了一眼。她已經正式和周邁定了親,平日里要避嫌躲著,沒有機會相處說話,今日正是光明正大相處的最佳時機。

    陶氏看了看與周邁肩並肩站著的陸緘,把心一橫,道︰“這又有何難?這背後就有一大片田,里頭野菜又多又水嫩,我讓莊子里的管事帶人去清理清理,你們想去的都去,就是有一條,莫要怨髒了新衣新鞋。”言罷果然喚了鐵槐去將後頭田地里的無關人等清理干淨,又去同林老太太說。

    林老太太顛簸了這一路,早就抖得一把老骨頭又酸又酥,只望著趕緊躺下歇上一歇才好,便道︰“本就是出門來踏青挑菜看花的,你們仔細著些就好。”卻又記著雙胞胎,嚴厲地看著二人道︰“都去,中午我就等著吃你們挑的菜了。吃了再去清涼寺上香,看花兒。”

    她這話有兩個意思,一是大家都去,希望雙胞胎能夠借這個機會和其他人重新把關系處好,不要讓人看了笑話;第二就是去的時辰不能太久,適可而止。

    陶氏、周氏、羅氏等人自然都領會得,各自叫了兒女在一旁細細叮囑一番,無論如何不許生事,一定要和和美美的,有事回來關起門再說。

    此處風光優美,眾人一路行來誰不知曉?雙胞胎本就想去,不過是抹不下面子而已,此刻正好順理成章地跟了去,自是大人說什麼就應什麼,還嫌她們話多有些煩。見幾個小姑去了,林家幾個少奶奶眼里都露出向往來,陶氏索性好人做到底,笑道︰“我是沒有兒媳婦的人,看著你們享兒媳婦的福眼紅得緊。”

    周氏不由笑起來︰“你這張嘴啊”于是也放了兩個兒媳去玩,羅氏見狀,自也不願落個嚴苛的名頭,少不得也跟著放了兩個兒媳,嘴里猶自賣乖道︰“我們妯娌三人就留下伺候婆婆罷。”

    陶氏想了想,上前去給林老太太捶腿,慢慢說起那林留兒的事情來。

    卻說林謹容等人出了後門,早有苗丫領著幾個僕婦丫頭提了籃子和挑菜用的小刀候在一旁,笑嘻嘻地引了眾人往田地里去,無非就是圖個新鮮,教她們認認什麼野菜吃得吃不得,反正也不指望靠她們挑的菜上桌。

    林謹容早就將這些野菜統統認了個遍,不需要人再教,便與苗丫、荔枝二人順著地頭一路往前尋去,什麼薺菜、蒲公英、莧菜、馬齒菜、薤白來者不拒,都挑了往籃子放。

    林慎之也拿著把小刀跟著她跑,不時也在地里刨幾下,不過刨的不是野菜,而是蟲。抓了蟲以後往往惡作劇地往荔枝手里塞,嚇得荔枝叫娘,他自己哈哈大笑,樂此不疲地又拿了跑到後頭去嚇林五等人,惹得尖叫聲響成一片。

    他這個年齡正是愛鬧愛調皮的時候,平日里被林老太爺拘得太緊,陶氏也盯得緊,林謹容心疼他,秉承著無人來尋她告狀就不管的原則,任由他去鬧騰。自己邊挑菜,邊聽苗丫講述留兒的趣事,林世全的二哥新娶的媳婦如何厲害,如何和馬氏整日吵架,鬧著要分家。苗丫講得繪聲繪色,聽得林謹容和荔枝由不得好笑之極。

    正熱鬧間,忽聽有人笑道︰“四妹妹,只有你和我們一般厲害,這多會兒功夫,就挑了半籃子野菜。我適才從那邊過來,你幾個嫂子、妹子連籃子底都沒蓋嚴實。”說話的卻是二房的林凡之。

    林謹容抬頭,只見林凡之,林亦之,陸緘三人站在一旁,個個兒都將袍子撩起一角別在腰帶上,人手一把小刀,刀上沾滿了泥巴。陸緘身後,長壽提了個籃子,籃子里雖則裝了不少野菜,卻大多都是吃不得的。不由就笑了︰“哥哥們也好不到哪里去。你們挑的菜雖然多,我卻是不敢吃的,恐怕廚娘也不敢拿了下鍋。”

    林凡之笑道︰“我們是男人,認不得也怪不得我們。”想了想,又道︰“要不,四妹妹你幫我們把吃不得的菜挑出來?”

    陸緘就接過長壽手里的籃子遞到林謹容面前。

    林謹容垂著眼道︰“我也認不全。苗丫你幫少爺們挑一挑。”

    “噯”苗丫笑嘻嘻地伸手去接陸緘手里的籃子,陸緘卻緊緊握著不放,又把籃子往林謹容面前遞進了幾分。苗丫不由吃了一驚,抬眼看去,但見陸緘臉上雖然還帶著笑,嘴唇卻已經抿緊了,一雙眼緊盯著林謹容,神情說不出的固執。

    林凡之玩味地看著他二人,林亦之見勢頭不好,忙道︰“四妹妹,都是自家人,錯了也沒人會笑話你。”

    林謹容沉默片刻,終是接過了陸緘手里的籃子,頭也不抬地將不能吃的野菜統統扔出去,從自己的籃子里每樣野菜挑了一顆出來,一一介紹︰“這是薺菜,這是蒲公英,莧菜、馬齒菜、薤白,你們照著這個挑就好。不然就讓苗丫跟著你們,讓她教你們,總不會出錯了。”

    她的神色嚴肅,陸緘的神色也嚴肅,兩個人不像是在說野菜,反而像是在說一件非常嚴肅的大事一般,沒有人主動往前行一步,亦無人有多余的動作神情,兩個人的眼楮都盯在那幾株野菜上。林凡之看得無趣,便道︰“你四嫂叫我,我過去看看。”言罷自去了。

    “我只會這些了。”林謹容把籃子遞給林亦之,轉了個身繼續挑野菜。

    林亦之不敢不接籃子,卻又記著陶氏讓他招呼好陸緘的吩咐,小心翼翼地看了陸緘一眼,見陸緘沒有表現出不高興的樣子來,而是手拿著林謹容選出來的那幾株野菜垂眸細看,不由輕輕松了一口氣,笑道︰“陸二哥,你還挑菜麼?”

    陸緘將那幾株野菜扔回籃子里,瞥了林謹容一眼,道︰不走遠,就和林亦之一道,在離林謹容不遠的地方繼續挑菜,時不時叮囑跑過來和他瘋的林慎之幾句︰“別把衣服弄髒了,吃了飯就要去丈夫家里的。”

    苗丫就有些好笑,低聲和荔枝咬耳朵︰“姑娘都不管七少爺,他倒管起來。表少爺挑菜就和寫字兒似的……”她不是很知道林謹容和陸緘之間的事情,她只在去年冬天林謹容來莊子里小住的時候聽荔枝提起過,只曉得林謹容不是很滿意這樁婚事,下意識地就認為,林謹容這是嫌姑太太那個惡婆婆,其他她也沒覺得陸緘什麼地方不好,看著陸緘反倒比從前多了幾分親近。

    荔枝回頭去瞧,但見林五和周邁中間雖然隔了林家其他人,亦是一前一後,隔得並不遠,林謹容和陸緘這樣並不算出格和打眼,便把心放下來,低聲道︰“小心讓姑娘聽見。”

    卻見林謹容仿若什麼都不曾聽見、看見一樣,專心致志地埋著頭挑菜,只那動作像是和那野菜有仇似,又快又狠。再回頭去瞧,但見陸緘先前那“寫字兒似的”動作也不見了,亦是又快又狠,兩個人都埋著頭挑菜,一副恨不得把地里所有能吃的野菜都挑進自己籃子里去的樣子。這樣一來,那原本還算近的距離倒是越來越遠了。

    荔枝不由輕輕嘆了口氣,這是又耗上了,莫非挑點野菜也要分出個輸贏勝負來?照這樣子下去,將來真成了親,可怎麼了得。太太原本是想讓姑娘心里的疙瘩小一些,如此一來倒是起反作用了呢。正想著,突見陸緘站起身來,神色復雜地朝林謹容看了一眼,回頭看著林慎之笑道︰“不要玩了,我教你認菜吧。若是丈夫問起,你也好歹能說出一兩樣來,若能親手挑上一些帶去做禮,丈夫一定喜歡。”

    林慎之果然來了興趣︰“丈夫也喜歡吃野菜嗎?那我和二哥一起挑,二哥你教我。”于是不再挖蟲,認真跟了陸緘認菜挑菜。

    荔枝回頭去瞧,只見林謹容挑菜的動作也慢了下來。

    不多時,有人來喚,道是老太太醒了,讓眾人回去。眾人少不得拿出各自挑的菜來比,最多最好的自是林謹容,陸緘與林慎之挑的那一籃子雖不多,賣相卻是最好,就連一根雜草和一棵不能吃的野菜都沒有。



第142章放心

    香煙繚繞中,陶氏無限虔誠地跪伏在佛像前,口里念念有詞。林謹容跪在不遠處的蒲團上,安靜地看著金光燦燦,含笑俯看眾生的佛祖,心里只有一個念頭,既然讓她重新回到了這世上,那就請一定讓她活下去。

    良久,陶氏停住,伸手給林謹容,林謹容忙起身扶她起來,陶氏痛苦地皺起眉毛︰“老了,不過是跪這麼一會兒功夫,腿腳就都麻了。”

    林謹容就笑︰“祖母和兩位伯母年紀都比您大,所以她們跪拜不起。”

    陶氏輕輕一嘆︰“是因為她們此刻沒有我這般急切的念想。倘若她們有所求,你看她們能不能跪”與她和林謹容不同,林老太等人不過是在佛像前意思意思,就往後頭去看溫泉,看古碑,歇息喝茶去了,真正是出來游春看花的。

    一旁的老尼姑智平煞有其事地道︰“太太,您的虔誠和所求佛祖都能聽到。”

    一個穿著灰布僧衣僧鞋,卻還留著長發的年輕女子走進來,雙手合什行禮︰“師叔,老太太她們歇息夠了,要去後山看花兒,師父讓我來請二位女施主。”

    這女子大概二十多歲的年紀,頸背微駝,肌膚微黑,眼角已經有了細細的皺紋,神情中總帶著那麼一點淒苦。林謹容上次來的時候還沒見著,不由多看了兩眼。那女子感覺到她的目光,輕輕淺淺地一笑,默然進去收拾大殿。

    陶氏便問陪在一旁的智平︰“這是你們新收的弟子?因何出家?”

    智平忙念了聲佛,低聲道︰“三太太,她姓何,這也是個可憐人。家里窮,做針線活兒供著兄長娶了親,自己卻嫁不出去,還得沒日沒夜地做活兒養家,老母沒了,和哥嫂吵了架,一時想不開,連夜跑來要出家,家里也不來尋。我和師姐覺著她可憐,也不是真心萬念俱灰,不忍她青燈古佛清苦一輩子,便不許她落發。我們是出了紅塵的人,不好操勞這些事,太太心善,若是有那不貪妝奩的,促成了也是功德一件。”

    陶氏嘆道︰“世風日下,不貪妝奩的又有多少?那娶不著妻的窮漢又少了麼?可也沒聽說誰家為了嫁女兒就不要聘財的。”

    智平就失望地干笑了一聲。

    林謹容回頭去瞧,只見那何姓女子佝僂的背越發佝僂,漸漸的和她印象中的另一個影子重合在一起——那一年她在江神廟時,廟祝的養女錦姑也是這樣的遭遇。那時錦姑待她極好,她曾許下諾言,有朝一日脫了困,便要資助錦姑尋一門好親……林謹容垂著眼在陶氏耳邊低聲道︰“娘,今日咱們來禮佛,正好遇著了,興許是佛祖的意思也不定,幫她一把,可不比買香燭紙錢更有意思?也是積德。”

    陶氏詫異地看了她一眼,輕輕嘆了口氣︰“罷了……煩勞師太遞個信出去,若有人願娶她,我送她三十貫的妝奩。”

    智平頓時喜出望外,高聲宣佛,連贊陶氏心善,又說這何氏女命好,要讓那女子出來同陶氏行禮道謝。

    陶氏止住了︰“何必多此一舉,不是圖她謝我,既然遇上了,也是緣分。”

    智平猜著大概和林謹容低聲說那幾句話有關,真心道︰“太太和姑娘都是好人。”

    陶氏嘆道︰“想做好人也得有家底。”

    智平不失時機地補上一句︰“有家底也要舍得。”

    林謹容沉聲道︰“這樣的人很多吧?少字”

    智平看了陶氏一眼,見陶氏沒有阻止自己細說的意思,就嘆道︰“四姑娘日常金尊玉貴的,不知這世間的疾苦。窮人家的女兒,生來若是不被溺亡,或是遺棄,僥幸長大,也有許多貧不能嫁,或是老死幽居,或是給人做妾侍奴婢,或是流落市井,或是入身道觀尼庵。府上收留的那位有福的留姑娘,可不也是這樣的?世間苦啊所以這一世要修好,下一世才有福報。”

    龔媽媽見林謹容若有所思的樣子,便笑罵智平︰“你這老尼姑,句句都不忘你的本行”

    智平也就識趣地不再提此類話題,笑嘻嘻地引了陶氏和林謹容去尋林老太等人。

    後山風光雖好,但林老太等人又豈是那起能爬山涉水的人?不過是順著小徑意思意思地走了一段,立著看了一會子山水,使人去摘了幾枝桃花也就罷了,自回莊子里吃喝玩樂,專等領了林慎之去拜訪諸先生的林老太爺等人回來不提。

    初來新鮮,但時間一長,林老太等人就覺著陶氏這莊子太窄了,有許多不便之處,少不得想早些回家,左等右等不見林老太爺等人回來,便叫鐵槐家的去問︰“從這里去諸先生府上來回要多少時辰?”

    鐵槐家的賠笑道︰“算起來早夠幾個來回了。”

    周氏便勸林老太太︰“想必是與諸先生相談甚歡,一時半會兒走不開。若是那邊要留飯,定會使人來說的。”

    羅氏就酸丟丟地道︰“留飯是小事兒,就怕晚了趕不回去,這里住不下。我們倒是隨便哪個旮旯犄角都可以住,就怕老太太的身子骨受不住。”

    陶氏心里記掛著林慎之拜師的大事,也是煩躁得很,聽她說這酸話,干脆問林老太太︰“要不媳婦讓人去探探?”

    林老太太皺了眉頭︰“不好,再等等罷。”

    又過得盞茶功夫,就聽林三老爺哈哈大笑著走進來︰“成了”

    陶氏喜得立即站起︰“成了?”

    林三老爺得意地撅著胡子進去,給林老太見了禮,炫耀道︰“成了諸先生見了我們小老七,問了他三個問題,讓他寫了一篇字,然後就收了小老七挑的野菜,只是說了,他家條件艱苦,怕小老七年紀小,吃不得苦頭……陸緘那孩子就說,讓小老七跟著他住,他來照管,不會給先生和師母添麻煩。父親就和諸先生商定了拜師的日子。”

    一時之間,屋子里眾人的表情五彩繽紛。

    林家的其他子弟不是沒有來拜過師,諸先生也沒說不收,畢竟連莊戶人家的子弟都能教了認字兒,又怎會拒絕他們?但去了之後和陸緘等人受到的待遇是完全不一樣的,要行拜師禮也是被推辭了的。如今才八歲的林慎之竟被允許慎重地行拜師禮,那只能說明,諸先生真是看中了林慎之。

    這意味著從此之後,三房將走上一條與從前完全不同的道路。俗話說的好,寧欺白須翁,不欺少年窮,日後再要擠兌三房,也要先看看林慎之了,更何況還有一個陸緘。

    曾經老太爺也是手把手地教自家長子的,只是兒子不爭氣,叫人失望了。周氏沉默片刻,想到周邁也是行了拜師禮的,心情稍微好了些,上前恭喜陶氏︰“我早就知道會這樣的,老太爺手把手教出來的人,豈有不成之理?”

    “是呀,老太爺手把手地教導了這幾年,倘若都不能入得諸先生的眼,那可不知怎樣才好了。”羅氏由來一陣心酸難過,忍不住咬牙切齒地瞪了陶氏和林謹容兩眼。

    “你們父親今夜可算能睡得著了。”林老太太看得真切,不動聲色地轉移眾人的注意力︰“老三,怎會是你獨自回來?其他人呢?你父親可是還留在諸先生家里?”

    林三老爺笑道︰“父親心情好,由陸緘領著去游清涼寺了,我怕母親久等,先回來報信。”又叮囑陶氏︰“可以準備晚飯了,等父親他們回來吃了就走。”

    人逢喜事精神爽,陶氏脆生生地應了一聲,親自去安排晚飯。林三老爺留在屋里炫耀林慎之如何聰慧,如何應對得當,諸先生如何喜歡他,陸緘又如何的好,完全無視屋子里其他人的心情臉色,羅氏幾次打岔都沒成功。

    林謹容覺著他回來報信是假,故意來炫耀給人添堵才是真,在一旁坐著看了會兒,覺得沒有意思,也攔不住,便起身去看林留兒的行李是否收拾妥當,逗了林留兒一回,又去尋陶氏,幫著料理晚飯。

    陶氏心情很好︰“你父親還在誇耀?”

    林謹容指揮著丫頭們把碗碟筷子擺好︰“是。”

    在某些方面,陶氏和林三老爺的性格是一致的,就笑道︰“也該我們揚眉吐氣一回了。我忍了二十多年,總算等到了今日。”

    林謹容淡淡地道︰“他日七弟金榜題名,那才是真正揚眉吐氣的時候。”

    當初自己不也是嘲笑林玉珍,誇贊楊氏沉穩來著?怎地此刻就犯了這錯誤?陶氏頓時斂了笑容,訕訕地道︰“事情雖然不大,但也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情嘛。”語氣表情再不復剛才那般飛揚,甚至更添了幾分凝重。

    林謹容微微一笑︰“是值得高興。”他們不知道差點就發生了什麼,只有她知道,所以他們其實都沒有她高興。

    陶氏沉默片刻,又道︰“陸緘這孩子真不錯。說真的,放你七弟這麼遠地住在這里讀書,我真是不放心,多虧有他看著,我才放心。”

    林謹容曉得她什麼意思,唇角帶了淡淡的笑容聽著︰“七弟還是要靠他自己,總不能事事靠人,否則以後怎麼辦?”

    “是啊,陸緘明年就要趕考,也管不得他多久。”陶氏恍然想起來,臉上又帶了希望︰“這孩子踏實認真,又刻苦,明年必能金榜題名。”

    謹容附和地應了一聲。陸緘明年是考不了這試的。

作者: 熊大嬸    時間: 2012-9-25 10:41 AM

第143章暖色

    林謹容對于她十六歲那一年的印象特別深刻,不單是因為她是在那一年嫁入陸家的,還因為那一年發生了幾件事。

    首先是陸緘那一年沒有去參加考試。先前他本來也要去,但就是這位隱在鄉間的諸夢萼丈夫,建議他多讀幾年再去赴考,興許會得到更好的成績,畢竟那時候陸緘也才十九歲,人生剛開頭。似他這等年齡,無數的人還在書院苦讀,許多人府試都不曾過,多讀幾年再去應考把握更大。這是比較保守和中肯的建議,陸老太爺經過深思熟慮,支持了諸丈夫的建議,于是陸緘在家成親,生子,讀書,喪子,一直到她十九歲那一年,他才赴考。

    另一件事就是高調赴考的吳襄。這個平洲神童,太明府的解元,頂著無數人殷切的目光高調赴考,卻鎩羽而歸。不是他沒考中,而是他根本就沒能進入考場。傳言是他在京中得罪了權貴之子,具體情況她不是很清楚,但總之是惹了麻煩,吳家大老爺和吳方緊急趕赴京城,在京中呆了近兩個月才把他帶了回來,當時陸緘還特意設宴請他散心,她也曾安慰過他,可吳襄卻渾不在意,並未就因此收斂了多少。不過他後來還是考中了,還考得不錯,留在了京中。至于那之後,他在京中究竟過得如何,她就不知曉了,只知到她死前,他也不曾成親。

    明年就是應試之年,她是否應該提醒一下吳襄,讓他入京赴考時小心謹慎一點,不要惹麻煩?可是當年具體發生了什麼事情,她卻並不是很清楚。該不該提醒,怎麼提醒?這些都是問題。林謹容不由陷入沉思中。

    外面一陣腳步聲和說笑聲傳來,苗丫奔進來道︰“老太爺他們回來了,太太,是否立刻就上菜?”

    陶氏笑道︰“上菜,上菜。和午間一樣,爺們的席面照舊擺在這里,女眷們的擺在東跨院,不要弄混了,手腳麻利些,吃了還要回去的。”

    眾人頓時一陣忙亂,林謹容避了出去,行至院門口,正好遇到陸緘領著林慎之一道進來。林慎之手上拿了一枝黃色帶刺的野花,形似梅枝,花色黃艷,卻又襯了一串細碎如碧玉的嫩葉,顏色鮮艷無比,一看見她就迎了上來︰“四姐,這個給你。我送你的,拿回去插瓶好看。”

    “恭喜你啦,以後要好好讀書,不要給丈夫添麻煩啊。”林謹容接過笑道︰“不是你摘的吧?少字”她見過這種野花,自來長在比較高的山崖上頭,以林慎之的年齡和身手,根本不可能是他摘的,多半是家僕動的手。

    林慎之看了她一眼,又瞧了瞧陸緘,笑道︰“我請陸二哥幫忙的,長在山崖上的哦,和你今日的衣服是不是很相襯?你一定要帶回去插瓶,不要辜負我的一片心意。”神色里猶帶著一絲促狹。

    年紀雖小,卻是懂得事了,也知道打趣姐姐了呢。荔枝沒忍住,不由翹起唇角來,贊許地朝林慎之使了個眼色。

    林謹容一時無語,由不得瞥了陸緘一眼,卻見陸緘也朝她看過來,二人目光相對,都是一怔。林謹容朝他輕輕頷首,錯開目光,摸了摸林慎之的頭︰“快去洗手吃飯,不要得意忘形,不要鬧著陸二哥。”然後將手里那枝絢爛的野花交給荔枝,轉身朝西跨院走去。

    陸緘舉目望去,但見她象牙色裙擺上繡的迎春花,隨著她的步伐有節奏地晃動著,仿似春日里迎風招展迎春花一般,鮮活而生動,清新又動人。他收回目光,領了林慎之往屋里走去。

    陶氏見了他二人,從心底樂出來,慌不迭地噓寒問暖,又謝陸緘︰“多謝你啦,日後還要你幫著多照看一下你小七弟。”

    陸緘就喜歡陶氏這樣喜怒形于色的簡單性子,由來就被她歡快的情緒所感染,不由也笑道︰“舅母客氣,照看七弟本就是我該做的。”

    一個女婿半個兒,這話真是說到陶氏心里去了,由不得的綻開一個大大的笑容︰“做了你愛吃的油酥桃花魚,我特意吩咐鐵槐家的給你另留了許多,等會兒記得讓長壽去廚房拿,帶去書院里吃。正是長身子的時候,晚上不要熬夜。來日方長,讀書固然重要,但自個兒的身子也重要。”

    陸緘眼里閃過一絲暖色,起身行禮道謝,陶氏忙止住他,笑道︰“舅母照顧外甥也是應該的。”二人相視一笑,多了幾分默契。陶氏忍了忍,終是忍不住,低聲道︰“你四妹妹她近來脾氣有些古怪,這個年齡的姑娘們都有些怪怪的,也愛害羞,若是她無禮,你也別和她計較,和我說,我會教訓她。”

    陸緘沉默片刻,粲然一笑︰“她很好。”

    林慎之就踮起腳,貼在陶氏耳邊輕聲說道︰“剛才四姐姐和陸二哥打招呼了,還讓我不要鬧陸二哥。”雖然只是點了點頭,但她好歹也是收了那花的不是?

    “鬼機靈。”陶氏愛憐地捏捏他的小臉,回頭和龔媽媽交換了個眼色。日子久了,總會好起來的。

    夕陽西下,遠山含霞,陸緘和周邁立在路旁,目送林家眾人離開。最後一張馬車駛出視線後,二人方上了馬背,沿著清涼河朝著諸丈夫家緩緩行去。

    傍晚的微風溫熱中帶了點河水的清新氣息,白的梨花、粉紅的花瓣打著卷兒隨著清澈的河水流向遠方,一群半大孩子站在水淺處結網捕魚,不時發出一陣歡快的笑聲,夕陽把他們的笑臉和頭發照得一片金紅。

    周邁歡快地道︰“這麼熱鬧。這就是捕桃花魚吧?少字”

    陸緘不由想起那一年的春天,蹲在清涼山深處河里石頭上,笑得肆意張揚的林謹容,又想起今日林謹容那生疏冷淡的樣子,由來一陣輕愁浮上心頭。

    忽見幾個婦人抬著木盆衣服走過來,邊走邊道︰“聽說了麼,清涼寺新來的那個何姓女子,如今撞大運了,林家三太太願意為她出三十貫的妝奩錢。”

    “王家嫂子,你家小子反正也沒說親,何不娶了回家?一準兒說了就成。說不定連聘財都不要。”

    周邁聽得清楚,待那幾個婦人過去,便笑道︰“林三太太挺愛做善事的。不怪會養出四妹妹那樣嫻靜的性子。”

    嫻靜?陸緘不由暗自苦笑了一聲。她真嫻靜也好,假嫻靜也好,總之,她品性不壞就是了,是怎樣就怎樣吧。

    到得諸丈夫家里,陸緘吩咐長壽︰“把這油酥桃花魚送去廚房,就說是三太太為答謝丈夫,特意吩咐鐵媽媽酥給丈夫下酒的。不成敬意,就是一點心意而已。”

    長壽應了,小跑著送去。不多時回來道︰“正好遇到丈夫,丈夫讓少爺過去一趟。”

    陸緘忙整了整衣飾,沿著瓦片鋪成的小徑,疾步繞過一林杏花,行至一座茅草屋前,輕輕叩了叩門︰“丈夫。”

    “進來。”年過半百的諸丈夫穿了件家常的半舊袍子,坐在燈下,正拿了刻刀眯著眼雕手里的印章。見陸緘進去,隨意指了指他面前泛黃的竹椅︰“坐罷。”

    陸緘謹慎地坐了半個屁股,身子微微前傾,預備隨時聆聽他的教誨。

    諸丈夫停了手,抬頭看著自己這個生性謹慎,卻又十分刻苦努力的學生,親切地一笑︰“林家的小七郎,不但是你的表弟,還是你將來的妻弟吧?少字看你待他挺上心的。我本來嫌他年紀小,想要他家過兩年再送來,但為著你的緣故,特意開了這個先例。”

    這門親事大家都知道,可諸丈夫卻是第一次提起來。結合自己白天的行為,陸緘的臉陡然紅了,站起來道︰“學生……”

    諸丈夫朝他擺了擺手︰“坐,不要拘束。這門親事不錯。林家三太太和四姑娘在這一帶自來都有賢名,我剛才又聽底下人講,林三太太又幫了清涼寺那姓何的女子,這才是行善積德之家。不錯。”

    陸緘聽他連說了兩個不錯,漸漸放松下來︰“學生一定會督促慎之好好念書,必不辜負丈夫的一片苦心。”

    “讀書這種事情,我自來秉承一個觀點。能讀的不見得是會讀的,會讀的不見得就是有福的。不能強求。教這些孩子們念書識字,本來也只是希望他們能知榮辱,學會做人而已。”諸丈夫一笑︰“找你來,是想和你說說科舉的事情。你是怎麼打算的?明年就去應考麼?”

    陸緘聽他這話,似是話里有話,思索片刻,起身作揖道︰“不知丈夫的意思是?”

    諸丈夫道︰“我建議你下次再去應試。當然,不是說你此番前去就一定不能中,但我覺著不是十拿九穩,很有可能是中了,但是差強人意。若你多下幾年功夫,必然能進二甲。你還年輕,人生剛開頭,多磨一下性子對你只有好處。你自己想想吧,也和你祖父商量一下,想好了來和我說。如若不去,以後就不用跟著周邁一起寫文章了,我另外尋書給你看。”

    陸緘深揖一禮,輕輕退了出去。回到房中,想起自己和吳襄的賭約,不由蹙起了眉頭。他自知天賦不如吳襄,靠的是刻苦努力,此番考試,吳襄必然會去,是勉強應戰,還是緩上一緩?



第144章預備

    午後,風吹過院落,老榆樹發出一陣悅耳的沙沙聲,驚醒了坐在窗下沉思的林謹容。她的目光落在不遠處,花梨木架子上托著一個青翠的膽瓶,膽瓶里養著的正是那一枝從鄉下帶回來的帶刺的黃色野花。

    已經過了五天,它仍然以最飽滿的姿態,絢爛地開放。下端開敗的花朵才被荔枝精心修剪干淨,梢頭的花骨朵又迫不及待的綻放,綠瑩瑩的葉子越發璀璨瑩潤,襯得半室*光。林謹容就算是再覺得它扎眼楮,也不得不承認,這花兒真的很好看,還比那些桃花、梅花更耐事兒。

    荔枝和桂嬤嬤安靜地坐在簾下做著林謹容的嫁妝,時不時地抬頭看她兩眼。見她看著那枝花發怔,兩個人心照不宣地交換了一下眼色,繼續埋頭干活兒。別家的姑娘繡嫁妝繡得不亦樂乎,就是林五,現在也收了性子,整日羞答答地躲在房里繡嫁妝,只有她們這個主兒,最愛的是數錢和看賬本,再不濟,就是看雜書,寫字兒,分茶和吹塤。就算是突然手癢想做針線活兒了,做的也是給陶氏和林慎之、林謹音、吳氏等人的鞋襪。

    正主兒不做,她們又能如何呢?還不是只有替她做。畢竟一進門時,那麼多的親戚,什麼帕子啊香囊的都得送上點才像話,還得好好兒的繡,省得人家笑話她的女紅。桂嬤嬤做著做著,突然想起自己最近添的那點煩心事來,一時沒忍住,和荔枝咬耳朵︰“你注意到沒有,姑娘的腳好像長大了。”

    荔枝的小心肝頓時一陣狂跳,隨即又有幾分好笑,這都兩年多了,她才發現,不知是自己和姑娘日常掩蓋得太好呢,還是桂嬤嬤如今老了,心思都在被龔媽媽日日抓規矩的桂圓身上?心里嘀咕,還要裝了訝異地樣子︰“怎麼說?”

    桂嬤嬤懷疑地看著荔枝︰“你沒發現?我很久沒有收整姑娘的鞋子,那日去收,突然發現比她從前穿的鞋子大了這麼多。”這幾日她也在偷偷打量林謹容的腳,果然是大了的。

    荔枝輕輕將桂嬤嬤比的手勢按下去,小聲道︰“我x夜伺候著姑娘,真沒發現。嬤嬤你記錯了吧?少字”

    桂嬤嬤板了臉︰“不會,姑娘是我手把手帶大的,怎會忘記?就是因為近來都是你和櫻桃貼身伺候姑娘,所以我才問的你。我記得姑娘早前穿的鞋子收在耳房里的,等我去翻翻……”

    荔枝似笑非笑地道︰“然後呢?”

    桂嬤嬤不明白︰“啊?”

    荔枝將手里的繡品放下,一本正經地道︰“就算是姑娘現在的鞋子比以前的大,嬤嬤又能如何?去和太太說?嗯?然後太太又能怎樣呢?姑娘整十五歲了。”

    桂嬤嬤想了一回,垂下頭繼續干活兒,卻把蝴蝶的觸須多繡出一條來。再抬起頭,眼楮就紅了︰“姑娘大了……”默了片刻,就罵荔枝︰“你糊涂了,怎能縱著姑娘胡來這是大事,以後被知道了可怎麼好?不成,我要去和太太說。”

    荔枝瞟了一眼簾子里的林謹容,垂了眼擺出一副渾不在意地樣子道︰“嬤嬤要說就盡管去說,趁著現在還早,盡可以把您脫干淨的。我都背著。”

    桂嬤嬤好一陣難堪,真的流了淚︰“我是那樣的人麼?我是為了姑娘好,日後進了陸家的門,被人知道了,怎麼辦?”

    荔枝逼問道︰“我就問嬤嬤一句,現在和太太說,又能怎麼辦?鬧一場,把姑娘長出來的腳又塞回去?”

    桂嬤嬤不善言談,又是一陣語塞。但在她的意識里,這就是不對的,就是離經叛道的,可是又找不到理由去反駁荔枝。可要叫她真跑去和陶氏說這事兒,她又真不敢。

    忽見簾子一動,林謹容擦著她二人走出去,淡淡地道︰“日後的事情不勞你們替**心,你們只管按著我的意思去做就沒錯,其他都有我兜著。現在,荔枝收拾東西,跟我去太太房里。”

    荔枝默不作聲地放了手里的活計,伺候林謹容出門。桂嬤嬤看了看外頭,勸道︰“姑娘,這會兒日頭毒,太太只怕也在午睡,您不如晚點兒再過去?”

    林謹容搖頭︰“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來,必須得這會兒和太太說。”就是這個日子這個點兒,陶家派來報喜的人趕到了林家。前些日子她曾使人給林世全帶過信,讓他最近回來一趟,如果她所料不差,這番林世全將會跟著報喜的人一起來。這個點兒人們都顧著高興去了,正是最方便和林世全說話的時候。

    桂嬤嬤眼見著是勸不動她的,索性死了心,繼續坐回去做針線活兒。

    出了院子,荔枝小聲道︰“姑娘,桂嬤嬤知道了。”

    林謹容道︰“我都聽見了。你做得很好,就是要這樣。再把字兒練好,學會看賬本,日後我才放心把事兒交給你去辦。”

    她的語氣很慎重,荔枝也聽出來了,不由笑道︰“莫非姑娘日後打算讓奴婢去做個女賬房?”

    林謹容似笑非笑地掃了她一眼︰“女掌事怎麼樣?給你管錢,還給你管人,一聲令下,哪怕就是大男人也要聽你的。”

    荔枝結巴了一下,漲紅了臉道︰“姑娘又取笑奴婢。”

    林謹容嘆道︰“誰和你說笑呢?難不成讓你看那些信,你就沒懂半點?那可不只是教你認字兒。”

    荔枝一怔,突然有些明白了,不由帶了幾分驚愕,探詢地看向林謹容。自林世全去了清州,又出了那趟遠門回來之後,就時不時地會寫信給林謹容,信里通常會詳細描述一樁生意,和誰做,怎麼做,有時候還會寫他自己一些和人交往的感悟。每每林謹容看了信,又會交給她,讓她念一遍。挑些問題來問她,她答不上來,林謹容也不會逼她,只拿了那信坐在窗前反復揣摩思索,常常一坐就是許久。

    林謹容低低地道︰“荔枝,可能日後這種信會更多,我打算把我手里的錢給三哥,讓他自己學著做一些生意。他會經常寫信來,也許是和我商量的,也許是問我意見的,你要學會看信,學會處理一些事情,才能幫我。”

    荔枝的嘴又張大了幾分︰“姑娘,奴婢雖然總在內院,但也聽龔媽媽提過些原來舅老爺家里的事情。別人學做生意都是從做學徒開始,往往要做上七八年,十多年才敢獨自出來做生意,現在全少爺不過是跟了舅老爺一年多而已,您就放心?萬一賠了呢?”

    林謹容皺了眉頭︰“剛開始不會做太大,就是讓他練練手。”只要林世全真的和他表現出來的一致,就不會賠,這點把握她還是有的,更何況,她真是等不起。

    荔枝雖然覺得被信任被倚重很高興,但還是有無數的擔憂︰“舅老爺那邊怎麼辦?”

    林謹容一笑︰“這個就是今日我要和太太商量的,咱們自己開一家店子,總不能一直佔著舅老爺和表少爺的便宜不是?親人再好,到底是兩姓,三姑娘在婆家也是需要脊梁骨的,還有七少爺馬上就要正式拜師讀書了,不能讓人說咱家一直就依靠著姐姐的婆家不是?”

    看她這樣子,是早就計劃好了的,荔枝自是沒什麼好說的,所能做的無非就是盡力按著她的吩咐去做好而已。

    少傾,二人到了陶氏的院子外,恰好撞著二門外來報喜訊的婆子︰“陶家派了人來報信,三姑娘母子平安”

    陶氏聽到聲響,手忙腳亂地由春芽和夏葉伺候著穿戴,臉上的笑容止都止不住︰“快讓人進來去和老太太、老爺報喜。”又豪氣萬千地吩咐︰“把早前準備好的賞錢賞下去”一時之間屋子里恭賀聲,道喜聲響成一片,好不熱鬧。

    林謹容含笑看著,覺著這感覺可真好。那一年喜訊傳來,陶氏雖命人賞了錢,卻遠不如這般大方。

    報信的是吳氏身邊的宋媽媽,還有就是林謹音的陪房楊媽媽,二人笑吟吟地和陶氏細說當時的情形︰“順利得很小少爺淨重六斤八兩,白白淨淨的,乖巧得緊……太太先前急得藥都喝不下去,一聽說母子平安,就多吃了半碗粥精神看著就好了許多,這些日子都穩著的。大*奶身子骨也好,醒來就喝了兩碗雞湯,吃了一條雞腿,還喊餓。”

    “吃得起就好,吃得起就好”陶氏笑得淚花閃現,“叫她仔細著些,可別吃成個大胖子,收不回來。”

    待到龔媽媽領二人下去休息吃飯,楊媽媽落後幾步,問陶氏的意思︰“全少爺此番也跟來了的,這會兒就候在二門外,太太見麼?”

    陶氏道︰“見是肯定要見的,但我這會兒要去老太太房里報喜,讓他先去見留兒罷,有什麼話,等會子又再細說。”

    林謹容便道︰“娘,我來招呼三哥罷。”

    陶氏渾不在意︰“休要怠慢了。”言罷急匆匆地往和樂堂趕去,一路衣帶生風,笑容滿面,一遇到人賀喜就賞。

    林謹容默默回憶了一下即將要和林世全說的話,確認沒有任何漏洞了,便昂首挺胸地朝著留兒的小院子走去。

作者: 熊大嬸    時間: 2012-10-1 11:02 AM

第145章決心

    留兒住的地方離陶氏的院子不遠,林謹容走了不多會兒就到了院子門前,荔枝剛推開門,一只黃白相間、毛茸茸、憨態可掬的小狗就搖搖擺擺地跑了出來,停在林謹容的腳邊,低頭去嗅她的鞋子。

    “怎會有狗?”荔枝奇怪地去趕那狗,卻見粉嫩白胖的留兒跑出來︰“嘟嘟,嘟嘟……”見了林謹容,便笑了,轉而去拉林謹容的手︰“姐姐……”林世全站在廊下,看著林謹容笑。

    林謹容握了留兒的手,指著那搖了尾巴圍著留兒團團打轉的小狗問道︰“三哥帶來的?”

    “來得急,也沒和三嬸娘和你商量。”林世全走過來,有些忐忑︰“這狗長不大,脾氣也乖順,不會亂叫,不讓它出院子就好,給留兒做個玩伴。”到底是住在人家里,但凡是個活物,都得仔細著給人添了麻煩和不喜。

    “沒事,我娘和我都不怕狗。前天才和我娘商量,給留兒挑個五六歲的丫頭做玩伴。如果三哥那里有合適的人,送來也是一樣。”林謹容完全理解林世全的心情,留兒在這里的確沒有玩伴,既和林家其他年齡相仿的姑娘少爺們玩不在一處,也不能和林家下僕的孩子玩在一處。

    他不過是一提,林謹容就知道了他的想法,而且如此大方,林世全不由微微一笑︰“前些日子是看了一個,這會兒正在三姐姐跟前學規矩,等到差不多了再送過來,嚼用我來出。”言罷有些緊張地打量著林謹容的神色。他自跟著陶舜欽學做生意,手里存了點錢後,就隔三差五送錢送東西回來——雖則林謹容和陶氏幫的忙不是這些東西就能算得清楚的,可他到底也不願白佔她們的便宜,亦不願留兒頂著一個被人施舍的名頭長大。但那些小打小鬧和塞個人進來完全不同,他怕林謹容心里會不舒服。

    林謹容全不在意地道︰“行。等三哥手里的余錢多了,還可以買個宅子,添幾個人照顧留兒。”此言一出,荔枝和林世全不由同時看向她,但見她坦然自若,目光清澈,這才確信她說的是真話。

    陶氏之所以能這麼信任自己,和留兒留在這里有很大的關系。林世全不是不懂得這個道理,可現在林謹容卻明明白白地告訴他,只要他願意,隨時都可以把留兒接出去。不是脅迫,不是條件,不是交換,林世全垂眸想了片刻,抬頭看著林謹容粲然一笑︰“跟著我最後多半成個野丫頭,她跟著你們,我更放心。”

    林謹容輕輕吐了口氣,指指樹下的石桌石凳︰“三哥,我有個想法要和你商量一下。我打算在平洲開個香藥鋪子,就請舅舅幫忙進貨……”

    聽她說完,林世全有些意外︰“可是這個並沒有舅舅他們現在做的生意賺錢,還有風險。”

    林謹容微微一笑︰“那不怕,平洲城里的這些香藥鋪子,誰家又是干淨的?別人做得,我們也做得。且我們還比他們更佔了天時地利人和。”

    她真正的打算是,在不曾放開香藥買賣之時,還是和別人做的一樣,明面上的貨從正規渠道買進,私底下搭私貨。以這個為借口,存一批貨,等到官府正式放開三十七種香藥之後,再由陶舜欽等人供給她質優價良的貨,她就在此處,將前往清州買賣香藥的生意給截了試問,同樣的價,同樣的品質,從平洲就能買到的,為什麼要去清州買?且隨著官府放開香藥售賣,走私香藥的事情很快就沒有什麼優勢可言,她正好借著請陶舜欽幫忙存貨的當口讓陶舜欽停手。

    林世全不知她的真實意圖,認真盤算她這個打算能否真正賺錢,以及會給他帶來的改變。一時興奮,一時又有些擔憂,放在石桌上的手掌打開又合攏,意識到這個動作泄露了他的心情後,又改為抓住茶杯不停地喝水。

    他也沒有什麼信心,但是他想做他想獨立施展手腳的心情並不亞于她。林謹容干脆利落地結束了自己的談話︰“三哥覺得怎麼樣?”

    林世全有些艱難地道︰“讓我想想。”

    林謹容縴長白皙的手指輕輕轉動著青釉茶杯,神情安靜恬淡︰“如果三哥覺得沒有把握,也可以請個有經驗的管事,你在一旁替我們看著就好。慢慢的來,不著急。”問他的意思,其實不是要他替她拿主意,而是告知他有這樣一件事。沒有人能阻擋她的決心。

    林世全沉默許久,低聲道︰“請個經驗老到的賬房丈夫吧。再請個能說會干的管事。”

    到底是練出來了,知道幫人做事,不可能權錢全都握在手里,還能在她開口前主動提出來,很好。林謹容也就給他透底︰“賬房丈夫肯定要好好挑選的。三哥你趕了這許久的路也累了,休息一下。我先回去,我娘可能會找你說話,三哥想想怎麼和她說。”又鄭重道︰“這鋪子,同樣有三哥一股。”

    林世全送走林謹容,回頭看著牆邊那株已經發了芽的梅樹,追著粉蝶滿院子跑的嘟嘟,快樂地追著嘟嘟跑的留兒,握緊了拳頭又松開,對著藍瑩瑩的天空長長吐了一口氣,告訴自己說,這一生這樣的機會興許只有一次,只許成功,不許失敗。

    荔枝悄聲問林謹容︰“姑娘,留姑娘那事兒,太太要是知道您輕易就允了全少爺,只怕會不高興。若全少爺真把留姑娘接出去了,您就不怕麼?”

    “怕啊。怎麼不怕。”林謹容輕嘆一聲︰“可我不是第一天才知道他有志氣,他如果不痛快,不相信我,強留下來反倒有害。強迫的和心甘情願的怎麼能一樣?”就比如說她願意接受林世全塞進來的丫頭,林世全主動讓她們指派賬房和管事一樣,為的都是讓對方放心。但她相信,這樣的情況下,林世全根本不可能離了這里走人。

    盡管林謹容之前就曾經和陶氏吹過風,但在真正準備實行的時候,還是遇到了麻煩。

    雖然陶氏也認為的確不能過度依附陶家,林謹容另外請賬房的提議也得她的心,但她還是擔心這事兒不妥︰“我們突然開個香藥鋪子,會得罪人吧?少字大房和二房眼紅,不知又要生出什麼借口來阻攔,要是你祖父到時候發話不許,豈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阿全不過剛學了一兩年,就讓他來管鋪子,能成麼?”

    她也怕得罪人?無非是不贊同而已。林謹容不由笑道︰“只要過著好日子,只要做著掙錢的事,就永遠都不缺人嫉恨。我寧願被人眼紅著,也不願去眼紅別人。祖父說過的,不許拿公中的錢去做生意,卻也默認了妝奩是自個兒的,他不管。至于三哥那里,請舅舅相幫選一個能干的,信得過的好賬房,再挑一個管事幫著他,工錢給高一些,怕什麼?剛開始也不需做多大,慢慢地來。一口想吃個胖子,那也吃不下不是?”

    陶氏坐著想了片刻,越想越覺得腦仁疼︰“讓我好好想想。”

    林謹容見她猶豫不決的樣子,索性逼她一逼︰“母親可以慢慢地想,我先拿我手里的錢出去把鋪子開起來。等母親想好了,再加錢進去也是一樣的。”

    這話雖沒有明說,但意思其實就是,無論陶氏同意不同意,這個鋪子她開定了。陶氏一噎,皺眉看著林謹容︰“若我不許你拿你的錢出去開鋪子呢?”

    林謹容輕輕一笑︰“我不和母親說,母親能知道麼?”見陶氏的臉色變了,忙又道︰“當然我是不會這樣做的。我怎麼忍心欺瞞母親?只是我想,我們早一天自立,對姐姐和七弟就越好。母親若擔憂,何不寫信問問舅舅的意思?”

    陶氏這一夜輾轉難眠,和龔媽媽道︰“囡囡的心越來越大,性子越來越硬,我也不知道這樣對她是好還是壞。這個鋪子,我若是不許她開,她必然還是要千方百計地開起來。且這麼多的錢,真要交給阿全去做,我真不放心。”就有些後悔早前太順著林謹容。

    龔媽媽便道︰“太太,依著老奴看來,既然姑娘鐵了心要做,不如就順了她的心。您替她頂著名頭就行了,小孩子家小打小鬧,也不影響什麼。且,看姑娘這勁頭,未必就真的賠了。若是賠了,也不怕,沒有傷及根本。若是能成事,將來姑娘進了陸家的門,那可就是完全兩回事了。”

    也就是說,不要給林謹容多的錢,不許她動妝奩,她真想去做,就由著她拿手里那點私房錢去打滾。但實際上,她們都不知道林謹容手里到底有多少錢,只知道陶舜欽在買賣糧食和香藥的時候給她算了一股,林謹容還不放過所有賺錢的機會,比如春秋兩季的賦稅,買銀入貢之時,哪怕就是一兩銀子只能賺著十來文錢,她也是絕對不怕麻煩的。

    陶氏第二日頂了兩個大黑眼圈,讓林世全進去問話,問完之後也不表態。弄得林世全忐忑萬分,林謹容倒是不急,自個兒把家底盤算了一回,讓林世全只管去瞧鋪面。

    兩天以後,陶氏把林謹容叫去︰“我寫了信讓宋媽媽帶回去給你舅舅,若他同意你開這個鋪子,我就讓你開,但有一條,不許動用備下的妝奩,賠了賺了都是你的。”

    林謹容笑道︰“我也給舅舅寫了信,正好一同帶回去。”陶氏不肯下注,她很遺憾,不過這只是開始,慢慢地來吧。



第146章選擇

    立夏之日,螻蟈鳴。又五日,蚯蚓出。又五日,王瓜生。

    換了夏裝的林謹容端坐在窗前細看面前的賬冊,默默計算自己還可以騰出多少錢來投入剛開張的鋪子里。這個鋪子毫無疑問地得到了陶舜欽的贊同和支持,但同時,陶氏果然也兌現了不給她投錢,也不許她動用妝奩的諾言。她只能依靠自己那點在平常女子眼里看起來真不少,但在實際運用過程中真不怎樣的兩千八百零五貫錢來把這個鋪子盤活。

    她很清楚地知道,這個新開的鋪子將會面臨一些什麼樣的窘境,首先香藥貴重,所以這點本錢嚴重不足;其次新店不比老店,沒有穩定的客源,資金回流慢;最後還要囤貨,又是大筆的開銷。鋪面的租金,要上的賦稅,雇佣人手的錢財,添置櫃台和陳設,給相關人等的打賞和好處,每一件都繞不開去,在等到香藥買賣開放之前,她必須靠自己精打細算才能撐過去。

    她記得,官府放開香藥買賣最快也是在七月,最先放開的幾種藥物中有木香和丁香,但七月也正是天氣最熱的時候,很多行商都會特意避開這個時候,也就是說,最快也要等到八月,她才有可能做成第一筆生意,賺到第一筆稍微大點的錢財。

    想的沒有做的難。她現在有兩個選擇,一是向陶舜欽賒欠貨款,大批屯貨,然後等到香藥開放,她大筆地賺錢,再引起包括陶舜欽和陶氏,以及林世全在內的諸多人的猜疑。好處是賺錢多,賺得快,可以佔盡先機,顯盡了重生的好處。

    二是默默無聞地做著小生意,踏踏實實地憑著自己現在的財力進少部分的香藥,再一點一點地壯大實力,慢慢把生意做大。這樣縱然到最後也還是會引人注目,但會表現得更合理,缺點就是在別人大把掙錢的時候,得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把機會搶走,把客人分掉,而她很可能花上數倍的時間和精力去奮斗也奪不回來。也就是雖然知道了,卻沒有佔到任何便宜。

    該怎麼選擇?答案好像就在那里,但迫切感和僥幸心卻折磨著林謹容,令她一時下不了決心。她索性扔了賬簿,到園子里去閑逛。

    她最先去的地方是留兒的院子,那里只有一個什麼都不懂,看到她就把所有好吃的東西搬出來和她分享的快樂愛笑的小女孩,還有一只吃得溜圓,走路搖搖擺擺,快樂安靜的狗。最是適合靜心不過。

    但當她頂著太陽走到留兒的院子時,才被告知,留兒和狗都被閑得無聊的林老太太召喚到和樂堂去了。

    這可是破天荒第一次,林謹容少不得多了幾分思慮︰“太太可知曉?”

    看門的婆子笑道︰“就是太太親自來接了去的。”

    林謹容便沿著曬得發白的青石板路,一路走到和樂堂。才到附近,就見胖狗嘟嘟到處撒歡,幾個才留頭的小丫頭拍著手笑,不時扔個什麼東西過去引它,而林世全買給留兒的那個叫柳溪的小丫頭,則有些郁悶地獨自蹲在角落里,無精打采地玩著面前的小石子。

    荔枝便問那小丫頭︰“柳溪,你們姑娘呢?”

    那小丫頭見了林謹容和荔枝,眼楮亮了起來︰“姑娘在里面,姑太太不喜歡狗……”

    原來林玉珍來了,荔枝探詢地看向林謹容,問她要不要進去。

    林謹容毫不停留地繼續往里走︰“柳溪看好狗,別讓它惹麻煩,有事進來找荔枝。”既然躲不掉,她就不會再躲著林玉珍,以及陸家的一切人。

    林家眾女眷正聽林玉珍抱怨︰“吳襄都要去考,沒有理由不去考,就算是考不中,熟悉一下也好。又有幾個人是一考就中的?可老太爺說,既然諸丈夫都那麼說了,就聽諸丈夫的。我真是不服氣……要被人笑死了。”

    林老太太沉吟道︰“沉穩一點也沒錯,這樣的人多的是。陸緘自己是怎麼想的?”

    林玉珍道︰“他說聽他祖父和諸丈夫的。這孩子,平日里死 ,這會兒倒聽話了。知道的說他沉穩,不知道的還不知道要怎麼亂說呢。”話說到這里,任何人都能聽出她此行的本來目的,陸老太爺已經做了決定,她一個婦道人家的意向根本不起任何作用。但她臉上抹不下去,有吳襄襯著,她更咽不下這口氣,所以迫不及待地提前放風出去,陸緘不去考試不是因為怕吳襄,而是因為他沉穩踏實。

    羅氏瞟了一眼帶著留兒坐在一旁的陶氏,不懷好意地道︰“既然姑太太覺著應該去考,就讓他三舅母去勸他,我瞧著陸緘很聽他三舅母的話,一準能聽。”

    林玉珍的臉一下子就沉了去,林謹容聽得明白,漫步進去,一一行禮問好。眾人少不得一一回應,被她這樣一打斷,剛才的話題就不好再提起。特別是林謹容還挨著林老太坐下來,主動問起︰“姑母,怎不見阿雲?”

    林玉珍答道︰“暑氣太重,她有些受不住,我讓她在家將養。”

    忽聽遠遠坐在窗邊的林六涼涼地道︰“雲妹妹這身子骨兒,可真是……這才剛立夏呢,就嫌暑氣重,三伏天她可怎麼辦?往年也不見她這樣,姑母要不要請個大夫替她瞧瞧?”

    林玉珍的臉色就有些難看,沒好氣地道︰“她好著呢。看什麼大夫?”

    林六哂然一笑︰“是,她其實是心思太重了。姑母要勸勸她,讓她別想多了,想多了傷心也傷身。”隨即搶在林玉珍發飆以前起身告退︰“哎呀,突然想起還有件事沒做完……”

    她這席話的直接結果就是林玉珍的臉色很久都沒緩過來,羅氏也沒有任何抱歉要打圓場的意思,周氏打了岔,卻沒有人響應。

    眾人悶坐了片刻,羅氏突地問道︰“三弟妹,你開的那個香藥鋪子生意怎麼樣?前幾日我從那附近經過,特意去看了看,見收拾得干干淨淨,挺清爽的。”她的眼里閃著精光,眼角 著林謹容︰“聽說是四佷女兒幫著管賬?可真能干,怎樣,生意可好?其實也不要太急,剛開的店子麼,一年半載沒生意也常見得很,要守得住才是。”

    “二伯母說得是,本來就是圖個安穩和長遠,母親不急,我也不急。”就是羅氏這不懷好意的一句話,讓林謹容瞬間下定了決心。她沒有根基。既然陸緘都能忍,都能等,她為什麼不能忍?不能等?要抓緊時機做好一切能做的事,但也要忍得住,看清自己的短處,不被急躁和沖動所左右。她再次提醒自己,這只是開始,只是開始一點點的來,等到理順以後,再一點點地撕碎,一點點地揉爛,她不急也不能急那個終點,不是她抬步向它狂奔就能達到的,她要一步一步穩穩當當地朝它走過去

    林謹容豁然開朗,笑嘻嘻地起身牽了留兒的手︰“小丫頭瞌睡了,我先送她回去。”然後親親熱熱地同林玉珍告別。

    陶氏見了,又是一陣歡喜。覺著她真是越來越懂事了。就是林玉珍,見她這樣歡歡喜喜的樣子,心里也舒服了許多,反倒是看羅氏母女怎麼看怎麼不順眼。

    林謹容不再迷茫,不再整夜整夜的輾轉反側。于是第二日送到林世全手里的信,就從有些急躁,帶點潦草的字變成了規整溫潤的簪花小楷,林謹容以一種平和的語氣,告訴他她已經寫信給陶舜欽,要進一批木香和丁香。

    林世全除了精心打理每一筆生意外,空的時候也沒閑著,四處走訪平洲的旅店,與過往的客商攀談結識,與衙門里的官差喝酒說笑,稱兄道弟。不時也跑趟清州的榷場,如果價錢合適方便的時候,就不再麻煩陶家,自己進貨。

    日子平淡安穩的往前滑動,五月里,林亦之成親,新娘平氏不習慣林家的生活,表現得安靜而沉默。進了七月,在陶氏的這家鋪子賠了錢,即將倒閉的傳言傳遍林府和林家眾親戚好友間的時候,朝廷放開幾種香藥買賣的文書發了下來,于是,不單是清州沸騰了,就是平洲也沸騰了。

    凡是有條件的人都想抓住這個機會,搶在大部分外地客商趕來之前,盡量多的買進貨物,然後轉手賺個好價錢,還沒怎麼著,這幾種藥就在市面上失了蹤跡。這個當口,陶氏終于問安安靜靜,不急不躁的林謹容︰“要不要找你舅舅幫忙?”

    林謹容只朝她淡淡一笑︰“我沒有錢了,就將那點存貨賣出去就好。”

    陶氏道︰“我可以給你錢。”

    林謹容悶悶地道︰“還是不要給舅舅添麻煩了吧,舅舅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忙呢。”七月底,是吳氏的大限。吳氏的死不是意外,她根本不能做什麼,只能靜靜地等,眼睜睜地看著,雖然不能幫忙,也該盡量少的給陶家人添麻煩。

    陶氏還想再勸,卻見林謹容抬起頭來看著她道︰“娘,您想不想去看看姐姐和獾郎?還有舅母,不是說近來都不是太好麼?如今五哥已經成了親,五嫂也安靜,七弟在諸丈夫那里讀書,您也不用太操心。”

    獾郎是林謹音生的孩子的乳名,陶氏還沒見過,陶氏很有些心動︰“那我問問你祖母。”
作者: 熊大嬸    時間: 2012-10-1 11:03 AM

第147章忠告

    聽說陶氏想回娘家,林老太有些不高興,淡淡地道︰“如今天氣炎熱,路上多有不便,等入秋以後再說罷。”然後又嘆了口氣︰“你是前年才去的吧?少字說起來,你大嫂和二嫂也很多年沒回家了。”言下之意便是,三個媳婦兒,那兩個大的都沒回娘家,陶氏這個小的怎能搞特殊呢。

    陶氏心里暗恨,這怎麼能比呢?那兩個不回娘家,是因為娘家離得遠,總不能因為兩個娘家遠的嫂嫂不回娘家,就叫她這個娘家離得相對比較近的也不回吧?少字否則照這樣說來,林玉珍更不該經常往娘家跑。于是包了一肚子的氣回了房,叫林謹容去陪她說話解悶。

    “我們去不了,就讓龔媽媽去一趟罷,帶點舅母最愛吃的李子去,想必舅母和姐姐也會很高興的。”林謹容不由輕輕嘆了口氣,到底這最後一面也還是見不著。

    吳氏去世的消息是在七月末的一個午後傳來的,陶氏當時就哭出聲來,緩過氣之後,就往和樂堂去,無論如何她都得去這一趟。

    林謹容先派人去通知林慎之回家,然後吩咐人收拾行李,荔枝有些遲疑︰“姑娘,不知老太太許是不許?”

    “應該能去吧?少字”林謹容這時候才有些不確定。當年吳氏去世,陶氏的確沒能得到允許去清州,她自然也沒能跟了去,去的是林三老爺和林慎之。但當年是當年,現在是現在,以陶氏現在的情形,不能隨意去娘家省親可以理解,可是長嫂兼長女的婆婆沒了,想親自去吊喪,是在情理之中的。林老太爺和林老太太沒有理由拒絕。

    荔枝嘆了口氣︰“姑娘,奴婢說的是您。”

    林謹容沉默地坐了下來,片刻後,她起身往和樂堂趕去︰“你們收拾著東西,我去看看。”

    陶氏正對著林老太抹眼淚︰“雖然早就知道不好了,但時好時壞的,沒想著突然就沒了。嫂嫂她待我一直很好,待阿音也是沒有可挑剔的……”

    林老太和周氏等人都忍不住同情地嘆了口氣︰“陶大太太是個好人,還這麼年輕呢,你要想得開……”

    不勸還好,這一勸,陶氏忍不住就哭出聲來,林謹容趕緊上前扶住她,低聲勸慰。

    林老太太年紀大了,同情歸同情,卻是不太喜歡有人在自己面前哭哭啼啼的,特別又是為了這種喪事,她覺著晦氣,便微微皺了眉頭︰“要去就趕緊收拾東西去罷。”又吩咐周氏︰“好生準備一份喪儀,不要怠慢了。”

    陶氏感激地謝她︰“媳婦這就回去收拾東西。”

    林謹容忙低聲道︰“祖母,讓我陪著母親一起去罷?”見林老太一雙昏黃的老眼探究地橫過來,忙垂了眼楮小聲道︰“舅舅、舅母一直待我極好,母親傷心成這個樣子,七弟還要跟了去,我怕沒人照顧他們。”

    林老太沉默片刻,朝她微不可見地擺了擺手,算是同意了。

    當天晚上,就有吳家派人過來問,林家準備什麼時候去清州,要不要一起出發。接著陸家也派了人來,說是準備使人去吊唁,問他們什麼時候出發,要和他們一起走。

    陶氏悲傷的同時,又覺得安慰,對著林謹容流淚回憶了半宿她未出嫁前和吳氏的一些往事,說到唏噓處不由傷心之至︰“這輩子我就沒見過幾個待小姑這麼好的嫂嫂,囡囡,好人不長命,好人不長命啊”

    林謹容紅了眼楮,無言地撫著陶氏的背。

    一夜無話,第二日清晨,天還未亮,陶氏就腫著眼楮起了身,領著兒女去和林家二老辭別,然後登上了馬車前往清州。行到城門前,天色也不過微明,城門還未開啟,青石牆上露水瀝瀝,林三老爺一邊使人去打聽什麼時候才開城門,一邊去問陶氏︰“是和吳家、陸家約了在這里會面的麼?怎地還不見人來?這天兒這麼熱,也不知道早點出門。”

    陶氏心情不好,淡淡地道︰“反正城門也還沒開,等等也不會怎樣。”

    正說著,就見晨光里一張馬車駛了過來,停在林家車前,一個人利落地跳下了車,走到車前行禮︰“外甥給舅舅、舅母行禮。請節哀。”卻是陸緘。

    林三老爺頗有些驚奇︰“呀呀,怎會是你去?你祖父讓你去的?不讀書了麼?”

    陶氏見了他,心情就有幾分好,便道︰“怎麼就不能是他?按我說,他去很合適。”陸家這是給她這個未來丈母娘長臉,怎麼不對了?念書很重要,但是人情也重要是不是?

    林三老爺也不過就是隨口那麼一說,聽陶氏這樣說了,也就沒其他多話可講。不多時,吳家的馬車也來了,他家去的人真不少,男男女女一大群,楊氏見了陶氏,兩個人就互相抹起了眼淚,開始回憶吳氏的點點滴滴,越說越心酸。

    “城門什麼時候才開啊?我下去找陸二哥。”林慎之等得不耐煩,從林謹容身邊溜出去,利落地下了馬車。

    林謹容掀起車簾子看出去,只見吳襄、陸緘站在不遠處低聲交談,聽見林慎之叫他們,就都回過頭去答應。林謹容正想放下簾子,就見陸緘一雙黑幽幽的眼楮朝她看了過來,二人目光相對,林謹容沉默片刻,朝他幾不可見地點了點頭,輕輕放下車簾。

    不多時,車外響起沉重的開啟城門的聲音,吳大老爺沉聲道︰“快別哭了,趕路要緊。”于是陶氏和楊氏這才收了淚,互相道別,各回各車。

    由于是去吊喪,一路上眾人的心情都不好,也沒有人會刻意耽擱行程,故而走得很快。到得驛站時,住宿條件比上次林謹容她們去清州時好得多。吳家人準備充分,去的人又多,到了點就分別知會林、陸兩家的人,不必另外準備飯食,都和他們一起吃。

    天氣太熱,又是在行旅途中,女眷們都沒有胃口,草草了事之後就圍坐在一起說閑話。吳菱悄悄捅了捅林謹容,小聲道︰“這屋子里又悶又熱,還一大股子怪味,我剛進來的時候看到院子角落里種了一叢***,咱們往那里去走走,摘幾朵來放在屋子里,夜里也好睡。”

    林謹容便輕聲和春芽說了一句,跟著吳菱往外頭去。外面雖然也不涼快,但終究是比屋子里的氣悶清爽得多,在院子的西牆根下,果然種了一大叢約有半人高的***,香味撲鼻,雪白的花蕾和花瓣在暮光里閃著瑩潤的微光,讓人心頭的煩躁由來去了一半。

    吳菱命婆子拿瓷盤盛了清水在一旁候著,與林謹容二人一人照著那新鮮好看的輕輕摘下來,放在水里養著,準備稍後分送給眾人。

    忽聽不遠處有人道︰“你們在做什麼?”卻是吳襄獨自走了過來,“這茉莉開得可好,多摘幾朵,分我們一些,屋子里味兒怪怪的,難聞得緊。”

    吳菱就道︰“都有的,二哥從哪里來?”

    吳襄道︰“我剛進去和我娘請安,出來聞到***香就尋了來,不期見著你二人在此。”然後特意和林謹容打招呼︰“四妹妹,許久不曾見著你了,回去後我家有人要去江南,你可有信要帶給楊茉?”

    林謹容道︰“我給她準備了一些東西,等回來後就讓人送過去。”

    吳襄有些感慨︰“現在極難踫到你。我們小時候的幾個玩伴,現在很多人都不曾見著了。”

    林謹容一時無言,自她定了親後,陶氏的確減少了帶她出門做客的機會。就算是出門做客,年歲已長,也不可能如同從前那般自在,所以吳襄與她的確是很久不曾見到了。

    吳菱就低聲道︰“定了親,年紀大了,自然難得見著。就似楊茉,小時候經常來我家,定了親就被接回去,再不許出來了。要再見她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的事。”

    說到生死離別,氣氛一時之間就有些凝重,林謹容輕咳了一聲,笑道︰“吳二哥,你是年前就要趕赴京城應試的吧?少字”

    聽她提起這個,吳襄頓時豪情萬丈,眼楮發亮︰然又想起陸緘來,便壓低了聲音道︰“陸緘真的不去?”

    林謹容沉默片刻,點了點頭︰“聽說是這樣。”

    吳襄就道︰“他為何不去?我和他有約,考場上一決高下,他不去,還怎麼比?”

    吳菱看了林謹容一眼,忙朝吳襄使眼色︰“二哥……”

    “聽說是諸先生建議他再讀幾年,他自己也覺得沉穩一點比較好。”林謹容輕輕一笑,抬頭看著吳襄︰“吳二哥,我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吳襄有些詫異,但還是微笑著擺出一個請講的姿勢。

    林謹容清晰地道︰“吳二哥,你這樣疏狂的性子,知道的覺得你率性;但若是不知你的,只怕會得罪人。京中不比咱們這小地方,顯貴太多,你要注意一點。”

    吳襄以為她是指問陸緘到底考試不考試這件事,便渾不在意地笑了。

    吳菱還懂得好歹,幫腔道︰“二哥,這話家里人沒少說你,現在阿容也這樣說,你還不注意”

    “小姑娘家莫要學太太們嘮叨。”吳襄懶洋洋地朝她二人拱拱手︰“我先走了。”隨手將婆子手里捧著的一盤子***順走︰“謝了啊,我替你們拿去分給其他人。”

    吳菱便抱歉地道︰“阿容,你曉得他的性子,先前他說那什麼考不考的話,你莫要在意。”

    林謹容輕輕搖頭,她能做的只有這一點而已。



第148章福氣

    蟲鳴唧唧,晚風清涼。

    吳襄輕輕推開門,看著坐在燈下看書的陸緘道︰“又在看書?我說你要不要別隨時都這樣?我這個馬上就要去應考的人都沒有似你這般。”

    陸緘抬頭靜靜地看了他片刻,輕輕吐出一口氣︰“我沒有你聰明。如果再不努力,我怎麼能贏你?”

    吳襄一滯,隨即笑了︰“我們不是同期考試,怎麼算?比我多讀三年,就算是最後你贏了我,你覺得公平嗎?”。

    陸緘淡淡地道︰“天賦有高低,本來就沒有公平。人生還很長,我不急。你就算是中了狀元,也別覺得就贏了我,還有日後呢。”

    吳襄立了片刻,哈哈一笑︰“是,日子還長著。”然後把幾朵素白的茉莉往他面前一放︰“給你醒醒神小心把眼神兒給看壞了,日後看榜都看不清楚”

    陸緘微微一笑,接了那幾朵茉莉在手里,對著燈光端詳了片刻,起身取了個空茶杯裝了清水養著︰“我記得這驛站里就只有一個地方種有茉莉,誰幫你掐的?”

    吳襄往他的床上一躺,懶洋洋地道︰“我家堂妹,還有四妹妹。”安靜了一會兒,突地笑了一聲︰“陸二郎,你挺有福氣的。運氣可真好。”

    陸緘緩緩回頭看著他︰“什麼?”

    吳襄的眼楮盯著驛站青灰色的帳頂︰“我說,你能和四妹妹定親挺有福氣的,運氣可真好。我一直都以為你不是配林五就是配林六。結果真出乎我的意料。吹塤分茶少有人及,還懂得管賬做生意,就不知道四妹妹是怎麼生的。她若是個男子,性子再強些,指不定我二人都要退讓三舍。”

    陸緘微微抿了唇︰“我是挺有福氣的。”

    吳襄起身拍拍他的肩膀,轉身往外走︰“要想超過我,你要更努力才行”

    典型的吳襄式的狂妄。

    陸緘沉默地看著養在茶杯里的那幾朵***,良久之後,堅定地伸出手,捧著書繼續看下去。

    吳氏的喪事辦得極其熱鬧,庭院里誦經超度的和尚一片光亮亮的腦袋,晃得人眼花繚亂。披麻戴孝的陶鳳棠紅著眼一一向吳大老爺等人匯報︰“佛事做四十九天。壽木是楠木的,墓地也不錯……”總而言之一句話,就是向吳家眾人表示,陶家盡力安葬吳氏了。

    林謹音瘦得厲害,和楊氏等人道︰“具體數字最後才知道,因婆婆早有吩咐,葬品不能太厚,粗粗估算墓地、壽材、佛事、葬品加在一起約莫要花七萬貫左右。”

    楊氏等人聽了,都紛紛表示這喪事辦得體面。吳二太太又抹著淚感嘆︰“姑太太是早就知道她不好了,所以才在年初時忙著把鳳翔送出門。再也沒見過比她更會替人著想,更會替人打算的了。”

    這話得了吳家女眷們的一致贊同,紛紛開始誇贊吳氏,然後又是一陣唏噓流淚。

    林謹音輕輕松了口氣,這算是過關了。厚葬成風,婚姻論財,為此傾家蕩產的多了去,陶家在兩年之內,娶婦生子,連嫁二女,又辦喪事,花費實在驚人。這還是家底豐厚,早有積蓄,不然恐怕也支持不住。

    到底是親母女,親兄妹,陶氏的感覺和楊氏等人完全不一樣,聞言先就倒吸了一口涼氣,卻不好當眾表示什麼,只好撫著林謹音的手臂流淚道︰“怎麼瘦成這個樣子了?”

    林謹音極度疲倦地一笑,什麼話都沒說出來。婆婆沒了,她是長媳,一家子男人老的老小的小,就只剩她一個女人管理後宅,照顧他們,還要負責女眷們的迎來送往,該靈前跪拜盡孝的時候還得去跪拜,能不瘦麼?

    林謹容倒是什麼廢話都沒有,直接就從乳娘懷里把獾郎接過去,嗅著那熟悉的奶香味兒抱在懷里狠狠親了兩口,然後問林謹音︰“我是來幫忙的,有什麼要做的,姐姐只管吩咐。”這才是她趕來清州的主要目的。

    陶氏不曾經歷過喪事,也不曾挑過林謹音這樣的重擔,不知道,或者說沒有親身體驗過這種滋味有多難熬。林謹容卻清楚地記得,那一年陸老太爺沒了,陸家請了一千個和尚做佛事,做了整整一百天,光是佛事上就花銷了十萬貫錢,更不論其他的開銷。也就是從那之後,陸家開始衰敗。

    彼時陸老太太病倒不起,陸家眾女眷要照料病人,要招呼好形形色色上門吊唁和打秋風的親眷們的吃吃喝喝,還得去靈前盡孝道,跪拜磕頭,那滋味兒簡直說不出來。在被折騰了整整一百天,終于出喪之後,就算是體壯如宋氏,也被折騰得瘦了一大圈,更不論林玉珍和涂氏,一頭栽倒在床上就沒爬起來,將養了近半個月才算。她則過了許久,走路都還感覺是飄的,那種滋味兒,只要嘗過一次就不想再嘗第二次。

    林謹容的願望是美好的,但林謹音還真不敢隨便讓她管事,當下便交了個任務給她︰“替我看好獾郎罷。我最掛心的就是他。”似乎是認定林謹容不會拒絕,林謹音一口氣往下說去︰“獾郎這些日子有點不乖,也不知是不是我太忙,沒怎麼管他的緣故。乳母照顧得很用心,但還是要人盯著才行……”

    林謹容的手臂頓時有千斤重,看孩子養孩子哄孩子這一套,她其實都知道,可是……她困難地笑了笑,把獾郎往陶氏懷里塞︰“我不會,這活兒太難,換個簡單的,比如你讓我管管廚房或是東西,招待遠客什麼的。再不然,就讓我幫你做點雜事也是一樣的。”

    年輕姑娘喜歡逗小孩子,但怕照顧小孩子也正常,林謹音和陶氏都沒往心里去,陶氏大包大攬︰“好,獾郎就跟著外祖母,要乖乖的啊。”

    片刻之間被傳遞了兩次的獾郎癟著嘴看了看滿屋子的陌生人,大聲哭了起來,林謹音忙將他接過去,抱在懷里輕聲安慰,漸漸的獾郎不哭了,趴在林謹音懷里含著淚安靜地含著小手,好奇地打量其他人。

    林謹容默然看了林謹音母子片刻,轉身悄悄出了房門,沿著小徑無意識地往前走,荔枝見狀,趕緊跟了出去。

    院子里的丫頭婆子越來越少,荔枝扯住林謹容的袖子︰“姑娘,怎麼走到這里來了?”

    林謹容抬起頭來,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走到吳氏的屋子前面來了。因見荔枝有些怕怕的,不由失笑道︰“你怕什麼?舅太太可是再好不過的人。”言罷走到門前,準備行個禮,卻見屋子門虛掩著,里頭似有聲響。

    通常屋子的主人沒了,屋子都會被鎖起來,留待日後再清理,出現這樣的狀況,很有可能是有手腳不干淨的下人渾水摸魚。林謹容和荔枝對視了一眼,後退一步,壯著膽子喊了一聲︰“誰在里面?”

    “是囡囡麼?進來。”屋里傳出的卻是陶舜欽的聲音。

    林謹容松了口氣,推門進去︰“舅舅。”

    此時天色已近黃昏,夕陽的余暉從窗子里斜照進去,屋子里一半朦朧,一半灰暗。陶舜欽獨坐在照台前,怔怔地看著吳氏生前用過的銅鏡,低聲道︰“一群人,只問喪事花銷了多少錢,我不想聽。”

    林謹容沒有答話,而是走到窗前的軟榻上坐下,靜靜聽他細說。在她看來,吳家眾人未必就不傷心,但世人就是如此,既然人已經死了,更要關心身後事。陶舜欽未必就不懂得這個道理,不過是因為喪妻之痛太重而已。他只需要有人聽著,不需要人勸解。

    “你不知道,囡囡,你舅母前些日子成了什麼樣子,受了多少罪。還一直記掛著,想給鳳舉相媳婦,又擔憂我x後……我有時候看著她那麼難受,就會忍不住想,她早點解脫也好。可是一想到只剩我一個人,我就更難受。喪事花錢再多又能如何?我是想要她能活著花用這些錢。”

    “囡囡啊,你舅母真是個好人呢,特別惜福……”

    天色漸漸暗下來,屋里的一老一小還保持著先前的樣子,老的語氣平淡地說,小的安安靜靜地聽,動也不動。不知怎地,荔枝突然覺著有些發毛,又不敢打斷,只好低聲問林謹容︰“姑娘,要不要掌燈?還有出來這多會兒了,怕太太尋。”

    陶舜欽這才仿似從夢中驚醒過來,從照台上摸到了火鐮,將燭台點亮了,回頭看著林謹容和藹地道︰“去吧,舅舅沒事兒。”

    林謹容也就站起身來,低聲道︰“舅舅,舅母同樣舍不得你。她一定希望咱們都越過越好。”

    陶舜欽有些慘然地一笑,揚了聲音道︰“忘了問你鋪子的生意如何?要是早知道朝廷會放開這幾種香藥,你進木香和丁香的時候就該多進一點。”

    林謹容的心抖了一下,垂著眼道︰“鋪子的生意能維持,我運氣已經足夠好了。”

    “知足就好。以後會好起來的。”陶舜欽沉默片刻,小聲道︰“囡囡,多虧得你,舅舅賺了不少錢,不然光是家里這幾件大事,再加上我的,還有鳳舉的親事,就得讓你大表哥苦死。”

    林謹容的心里暖暖的,看著陶舜欽柔聲道︰“舅舅,那不過是湊巧,我能做的和您做的比起來實在太少。我只希望你們都能過好日子。姐姐一個人忙不過來,讓我幫著做點瑣事罷,也當是我的一片心意。”

    陶舜欽溫和地道︰“好。”
作者: 熊大嬸    時間: 2012-10-1 11:07 AM

第149章菊樓

    林謹容回到屋里,陶氏正派人找她,少不得責怪︰“還說要給你姐姐幫忙,一眨眼的功夫就不見了影蹤,吃飯也找不到你,這不是幫倒忙嗎?你是跑到哪里去了?”

    因見吳家眾女眷都在,林謹容便低聲道︰“遇到了舅舅,他心里難受,陪他在舅母的房里坐了一會兒。”吳氏死了,日後陶家與吳家的關系不可避免的會漸漸生疏,該讓他們知道的還是要讓他們知道,這樣情分也許會長久一些。

    果然楊氏等人紛紛動容,都道陶舜欽是個長情的人。還與陶氏和林謹容道︰“有些話我們不好和姑老爺說的,你們是親兄妹,親舅甥,多勸勸他,人死不能復生,要想得開。”

    趁著她們和陶氏說話,林謹容叫了個丫頭領路,去前頭尋林謹音︰“我剛才和舅舅說過了,他也樂意讓我幫你的忙。我們是親姐妹">,不要覺著麻煩我。想來我們在這里也不能留太久,你能歇歇就歇歇,過後還有得你忙。”

    有陶舜欽發話,且林謹容這兩年也的確不似從前。林謹音想了想,道︰“這樣罷,你替我照管一下遠客的吃住。除了林、吳、陸幾家以外,還有幾家是生意上的熟人,雖然門第不高,但人家大老遠的來,實在不容易,不能怠慢。”

    說白了,就是真正的商人,不被書香門第,官宦世家所看得起的商人。林謹容還真喜歡這件差事,能夠多熟悉幾個人,特別是經商的人,她很樂意,這樣的機會是可遇不可求的。她想也不想就答應了下來︰“一定會盡我所能,把他們照顧得無微不至。”她最想認識的是那位帶著林世全運糧至北邊邊境,然後又去取鹽換錢的梅姓商人的家眷。

    林謹音微微一笑,輕輕撫了撫她的臉龐︰“知道,姐姐相信你。”

    于是林謹容就被林謹音領著介紹給了那幾家的女眷,有糧商,有布商,有開金銀鋪的,有做香藥的,只可惜就沒有那梅姓大商人的家眷。她忍不住問林謹音,林謹音笑了︰“梅家是京城的,女眷怎可能來?梅大老爺倒是來了的,但也不住在我家,他自己在清州有宅子。”

    林謹容按捺住失望,第二日起了個大早,在宋媽**幫助下,盡心盡力,有條不紊地將遠客的吃喝住宿安排得妥妥當當,待那幾家商戶的家眷,也極有分寸。陶氏等人眼看著,心里十分安慰。

    在到達清州的第十二天,林世全派人送了信來,道是那批丁香、木香已經找到了買主,價錢比市面上的低了約半成。因著她不在,他便自己做主賣了,對方答應下次再從他們這里進貨。

    林謹容看完信,忍不住輕輕一笑。第一步,她穩穩當當地走了過去,接下來的第二步,第三步,她亦有信心穩妥地走過去。接下來,該做點別的等著了。

    ※※※※

    天已入秋,卻不見氣溫有絲毫下降的趨勢。太陽照舊白花花地掛在天上,曬得院子里的樹木花草蔫巴巴的,秋蟬有氣無力地在樹上嘶鳴著,陸老太爺閑心很好地坐在廊下精心修剪面前的勝金黃*菊,精瘦如猴的陸家大管事範褒立在一旁,屏聲靜氣地半垂著眼,一動不動。

    良久,陸老太爺方放了手里的剪子,滿意地端詳著面前的菊花,抬手逗著掛在一旁的倒掛雀,道︰“這麼說,這次林世全賣出的就是木香和丁香?”

    聽到他問話,範褒死魚一樣的眼楮瞬間靈活起來,站直了身子,朗聲道︰“是,小的打聽得清楚,買主是江南來的行商,姓田。具體價錢問不出來,但看得出很滿意。”

    陸老太爺微微一笑︰“再盯著。”

    範褒應了一聲︰要告辭,卻又聽陸老太爺沉聲道︰“這件事,只有你知我知,休要讓他人知曉,明白麼?”

    範褒正了神色,又鄭重地應了,小心退下。

    陸老太爺起身在小廝端上來的銅盆里淨了手,接過茶盞沿著長廊緩步走了兩圈,問小廝︰“二少爺什麼時候回來?”

    小廝垂手答道︰“約莫在月底。”

    陸老太爺朝那小廝擺擺手︰“去將二老爺請來。”

    不多時,陸建中小跑著趕到了集賢閣,顧不得擦拭臉上的汗水,就先給陸老太爺行禮問安︰“爹爹有何吩咐?”

    陸老太爺抬眼看著青翠的庭院,淡淡地道︰“聽說太明府要換提舉,我在想,咱們手里那些鹽堿地,是不是該讓它們漲漲了?就這樣平白地放著,不能長莊稼,真是浪費”

    陸建中眼楮一亮︰“可這事兒不是咱們一家子的事兒。”

    陸老太爺點點頭︰“所以才要叫你來,你去問問林家和吳家,還有幾家買了地的,他們是怎麼打算的啊?新提舉上任,要燒三把火,他們想不想這把火燒在這上頭?”如果要燒,要得好處,就要湊份子去說動新任提舉才是。

    陸建中心領神會︰“兒子會得。那平洲那邊呢?多點人才好辦事兒。是不是讓陸紹……”

    陸老太爺漫不經心地打斷他道︰“陸緘不是正好在那邊麼?陶家在那里人頭面熟,佔著這層關系,他出面最妥不過。”

    陸建中默了一默,有些擔憂地道︰“可是二郎年幼,平日里專心讀書,沒做過這些俗事,陶家又逢新喪,怕是沒有精力和心情幫著促成此事。陸紹常年往來清州,那邊的人頭面也是極熟的,還是讓他去罷。”

    “什麼俗事?”陸老太爺沉聲道︰“他是長房長子不會難道不能學麼?讀書重要,也要懂得人情世故難道他還能靠著你,靠著陸紹過一輩子?讓他學你們別把他給寵壞咯這不過是小事,如果他連這個都做不好,我還能指望他什麼?”

    陸建中的臉白了白,轉瞬又恢復了正常,微笑著道︰“是,父親教訓得是。兒子這就寫信給清州那邊的管事,讓他幫著二郎把這件事辦好。”

    陸老太爺瞥了他一眼,淡淡地道︰“不用,你專心辦好平洲這邊的事情,我會安排。”

    陸建中垂了眼,順從地道︰“是。”

    陸老太爺從眉毛下面看出去,已經做了祖父的次子體胖臉白,兩條眉毛濃密如己,全不似長子和三子那般長得像陸老太太似的秀氣。此時次子那白胖的臉上只有順從的表情,濃密的眉毛耷拉著,並無半分喜悅。稍一思索,便指著集賢閣不遠處道︰“老2,你看看我這金鈴菊結得如何?”

    陸建中抬眼瞧去,只見集賢閣不遠處的太湖石邊,一叢高達丈余的金鈴菊被扎成樓閣,上頭燦爛如金,小荔枝般大小的菊花千葉細瓣,簇成毯狀,密密匝匝地擠在一起,好不熱鬧。那燦爛的金色刺得他的眼楮有些發痛︰“爹爹的手藝又精進了。這菊樓,不是兒子吹噓,在這平洲絕對第一份。”

    “呵呵呵……”陸老太爺捋著胡子,笑得眯了眼︰“老2,從小你就比大哥嘴甜,人也能干聰明,雖然讀不好書,但爹爹一直都很疼你啊。陸紹那孩子和你一樣,也是能說會道,精明能干的。”說到這里,陸老太爺抬腳下了如意垛,往菊樓走過去。

    陸建中忙快步跟上,扶著他的胳膊︰“爹爹,這會兒日頭太毒。”

    “我還沒到那個地步”陸老太爺拂開他的手,指著那金鈴菊︰“這菊樓,但凡少了一枝都不會有這模樣,如若少了一朵,就是一個缺。缺一不可啊。”

    陸建中的鼻尖冒出幾顆細汗來,委屈地道︰“多謝爹爹教誨,兒子一直都記得,不會讓您失望的。”

    陸老太爺回頭掃了他一眼,道︰“記得就好,現下陸經年紀也不小了,還有陸綸,你要好生鞭策他們,讓他們讀好書,這家里必須有一個能支撐起門戶的才行。就好比我們,若非你大哥在外為官,我們也比林家好不了多少”

    陸建中有些難堪地道︰“打算讓陸經去參加府試,但是丈夫說,他的資質不是很好。陸綸,實在太過頑皮,鞭子都抽斷了幾根,也不見他有絲毫的收斂,成日就想舞刀弄槍,兒子實在慚愧……”

    陸老太爺冷笑︰“是你舍不得教管陸經資質不好?他是心思沒放在上頭陸綸頑劣不假,但還不是你們放縱的”

    陸建中擦了一把冷汗,一張白胖的臉在日光下曬得又紅又燙,卻絲毫不敢辯解。

    陸老太爺嘆了口氣,道︰“罷了,讓陸綸從明日起,每日過來跟我讀兩個時辰的書。傳我的話,誰要敢放他和陸經出門,打斷了腿趕出去和丈夫說,他要敢,只管給我打,打死了我負責”

    陸建中不由喜出望外︰“多謝爹爹。”

    陸老太爺擺擺手︰“手心手背都是肉,我都是一樣的疼。你下去吧。”

    陸建中出了集賢閣,站在竹林里默然立了片刻,從袖中取出帕子,擦了擦臉上的細汗,垂著頭往前方走去。



第150章婚期

    林謹容得知陸老太爺發起平洲、清州買了鹽堿地的人家湊份子,預備去說動新任提舉挖渠引水於田的時候,她正陪著一戶水土不服的孟姓商戶的女眷看大夫。

    “陸緘這孩子不含糊,你舅舅同意湊份子,可是家里卻沒人能出面去做這事兒,只能給他派個管事引路。還想著他讀書人臉皮薄,不會樂意做這種事呢,誰知他就跟著那管事,挨著登門拜訪人家,不過幾天功夫,就把事情給辦妥了。”

    聽著陶氏的嘮叨,林謹容很有些恍惚,這於田的時間如她所願地即將提前,可是她高興不起來。但看到陶氏亮閃閃的眼楮,很快她就決定還是要開心,畢竟陶氏和林慎之、陶家都得到了好處,而那些田產也都是她的。等到那一天,她自會給它們找個好去處,她不願意,誰都別想踫得著。

    這一年的冬天,太明府新任提舉到任後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征集民工,築渠設堰,準備引渚江水於斥鹵之地,造就萬頃膏腴良田。號令一出,得到了平洲、清州富戶世家的極力擁護。

    冬去春來,又是一年。

    大年初二,關系親近的人家已經開始互相登門拜年。在這樣的日子里,林家的女眷們都穿上了新衣服,戴上最好的首飾,以最佳的精神狀態,團團簇擁在林老太太的身邊,以歡快輕松地接待上門拜訪的客人。

    巳時正,盛裝的林謹容準時出現在和樂居門前。隨手賞了上前殷勤問好,又小心替她打起簾子的小丫頭一串用彩線串起來的銅錢,由荔枝將她披著的海棠紅羽緞披風取下,緩步進入暖香融融的和樂居里。

    隔著擋在門口的那道山水屏風,她聽到里面只有極低的說話聲,這說明大部分人還沒到。在這闔家歡樂的節日里,大家都放松了,畢竟守了一年的規矩,就是這幾天可以松活點,就算是老太太也要多睡會兒,何況其他人?反正遲來幾步老太太也不會計較。

    可是在轉過屏風以後,她卻吃驚了。

    屋子里的確沒有幾個人,但里面有陸緘,還有陸老太爺,以及林玉珍和陸雲。至于主位上,則坐著林老太爺和林老太太,就算是她以為還躺著沒起身的林三老爺,也收拾得清爽整齊地和陶氏一道坐著。

    林謹容的心頓時抽了一抽。自定親之後,陸緘逢年過節都要登門送禮問安,他來拜年並不奇怪,林玉珍和陸雲坐在這里也不奇怪,奇怪的是陸老太爺竟然出現了。或者說,他出現也不奇怪,因為她想她已經能猜到他們同時出現在這里,是來做什麼的——她馬上就滿十六歲,這一年,是她和陸緘成親的年份。

    她何德何能,竟然引得在前一世里,她只敢遠遠觀望的陸老太爺幾次三番親自上門?林謹容想起自己那些很快就要變成良田,身價狂翻的鹽堿地和已經站穩了腳,生意明顯興隆起來的香藥鋪子——除了這個,她實在是想不出還有什麼理由,能夠讓陸老太爺屈尊降貴。她淡淡地彎起了唇角,垂著眼上前行禮問好。

    陸老太爺極其認真地打量著面前的女孩子。淺山茶色的流雲紋銀鼠出鋒錦襖,翡翠色的百褶裙,青蓮色的絲絛系著白玉流甦禁步,烏鴉鴉、泛著淺淺藍光的發髻上插了一雙紅艷艷的珊瑚釵子,唇上微微點了些胭脂,行動舉止間臘梅幽香隱隱綽綽,不聞環佩聲響。

    美麗,端莊,大方,沉穩。陸老太爺看得滿意之極,遞過早就備下的蹙金錦繡、沉甸甸的荷包︰“阿容拿去買花戴。”

    林謹容含笑謝過,又與林玉珍見禮,同樣得了一個蹙金錦繡、沉甸甸的荷包。到這里,她已經完全確定了陸家人此行的目的,裝了毫無所覺的樣子,去和早就起身站在一旁,等候與她見禮的陸緘兄妹見禮。

    果不其然,陸緘一直垂著眼,舉止間縱然看不出僵硬,卻也有些不自然,陸雲卻是調皮地朝她擠了擠眼,道過新年大吉之後,還拉著她的手,小聲而親切地在她耳邊低聲說了一句︰“大喜。”

    林謹容沒有回答陸雲的話,從始至終,她臉上的笑容都沒有減弱半分,卻也不曾多添一點。掃了林老太爺等人一眼,又與陶氏交換了一個眼神,得到肯定後,鎮定自若地尋了個借口躲了出去。

    才出了和樂堂的門,陸雲就從後面跟了上來,輕笑道︰“四姐姐,你不仗義,光顧著自己跑了,也不知道順帶領我出來。害我被長輩們趕出來,還被責怪說沒你懂事。”一邊說,一邊促狹的笑︰“想不想知道我祖父是來做什麼的?”

    林謹容既不拒絕她跟著,也不邀請她跟著,自顧自地沿著青石板路往前走,笑容不變︰“不想知道。”

    一句不想知道,可以理解為很多種意思,比如說害羞了,也可以說是林謹容不耐煩知道。陸雲甚至什麼都沒看出來,只看到一個從始至終就沒變過分毫的笑容。她識時務地不再提這個話題,環顧四周︰“四姐姐這是要去哪里?”

    林謹容臉上的笑容終于比之前燦爛了幾分,甚至模仿陸雲之前的動作,調皮地擠了擠眼︰“去找你五姐。她昨兒晚上和我一起烤乳羊肉吃,一個人喝了半壇子東陽酒,路都走不動,全靠丫頭扶。這會兒鐵定正窩在床上沒醒,咱們團個雪團去扔她”林五到了現在,也還看不慣陸雲,只要見著,不論輕重,總要盡力給陸雲不自在,想跟著她跑,行啊,大過年不怕晦氣就好。

    陸雲果然憂傷起來,帶了些為難小聲道︰“四姐,五姐對我有些誤會。我怕去了她不高興,這大過年的……”

    林謹容笑起來,熱情地去拉她︰“就是因為有誤會,所以才要解開啊,走吧,走吧。”

    陸雲縮了手,干笑一聲︰“罷了,我還是去六姐那里的好。”

    林謹容遺憾地道︰“真的不去?我還想替你們倆在中間說和說和呢,自家姐妹">,哪有什麼解不開的疙瘩,一個人退一步就好了。”

    陸雲幽幽地道︰“我從來就不想和她們鬧。六姐和七姐還好,日子長了就消了氣,就是五姐,始終不肯消氣。”帶了幾分憂傷,眼楮濕漉漉地看著林謹容︰“四姐,我不瞞你,就是為了這親事……”驚覺地閉了口,後悔不迭地嘆了口氣︰“罷了,我說這些做什麼?你別往心里去,我先走了。”領著丫頭急匆匆地往另一條路去了。

    林謹容收了笑容,埋頭繼續往前走。

    荔枝忍不住,低聲道︰“姑娘,您說這表姑娘,是想做什麼呀?”

    林謹容反問道︰“你說呢?”

    荔枝道︰“奴婢總覺得她太厲害。六姑娘、七姑娘,都曾經那麼恨她,可是您瞧,咱們去了一趟清州回來,她們就和好如初了,實在是讓人想不到。”

    林謹容淡淡地道︰“那是她們的事。”去年秋天,她從清州回來後沒多久,就由林玉珍牽線,撮合林六和代州孟家的少爺定了親,也就是從那時候開始,陸雲和雙胞胎和好了。不得不說,陸雲的手段果然是非凡。

    主僕二人到了林五房里,林五已經醒了,合衣靠在榻上發呆,看見她進去,懶懶地道︰“從和樂堂來?瞧見陸雲了吧?少字我本來想去和樂堂,聽說里頭人多,就沒去。”

    林謹容“嗯”了一聲,在燻籠旁坐了下來,從一旁的瓷盤里取了個橘子,用手帕包著細細地剝。

    才剛剝好,林五就搶了一半過去︰“那可真是個有錢人,今日一來就給我大佷兒送了個二兩重的金項圈。我大嫂一直在那里和我娘說她的好話,害得我娘把我一頓好罵。再沒有比她更陰險的人了。”

    林謹容靜靜地聽著,一言不發。

    林五不滿地道︰“我和你說這麼多,你怎麼不回一句?”

    林謹容抬眼看著她︰“你想要我說什麼?和你一起罵?”

    林五別扭地轉過身去︰“是,我這個要出遠門的是沒你們那麼親了,我就愛說她的壞話怎麼了?她活該。”

    林謹容也不辯解,安靜地等。沒有多會兒,門口傳來夏葉的聲音︰“我們姑娘在這里麼?”

    林謹容立刻站起身來,匆匆和林五說了一句︰“我走了。”不顧身後的林五極力留她,匆忙往陶氏房里趕去,進門的時候雖然極力控制,還是忍不住又些微顫抖︰“娘,怎樣?”

    陶氏試探的笑道︰“明年秋天,九月十九。你祖父和陸老太爺一起翻的歷書,好日子呢,長長久久的。”

    林謹容突然覺得全身都沒了力氣,扶著桌子坐下來許久才輕輕吐了口氣。終于不是今年,她錯開了那個致命的點,此生,她將再不會看到寧兒。

    陶氏擔憂地看著她︰“囡囡?”

    林謹容抬頭朝她笑︰“既是明年,怎地現在就來說?”

    “本來是想今年秋天的,我給回絕了,說好些東西還沒準備好。他們不肯,後來陸緘和陸老太爺出去一趟回來,陸老太爺就又答應了。這孩子真體貼呢。”陶氏說了好一歇,卻見林謹容一直笑著,表情都沒變過,不由得就輕輕嘆了口氣,到底聽進去沒有呢?
作者: 熊大嬸    時間: 2012-10-1 11:08 AM

第151章綢繆

    “囡囡……”陶氏揉了揉太陽穴,她有種沖動,想伸手把林謹容一直往上翹著的唇角給扯下來。她說不出來為什麼,林謹容近來一直都做得很好,但她就是覺得有些不踏實。

    “我知道,他的確很不錯。”林謹容轉頭推開窗子︰“又下雪啦。”看了一會,嘻嘻一笑︰“來客人了,看龔媽媽笑得像朵花兒似的,我猜必是三哥和留兒。”今年過年,林世全把留兒接了出去獨自過的年。

    果然龔媽媽掀開簾子就笑道︰“太太,全少爺帶著留姑娘來給您拜年啦。”又道︰“這全少爺也真是的,還給老奴送了塊好衣料。說不要還要生氣。”

    陶氏笑道︰“他給你就收著,客氣什麼?快請他們進來。去把七少爺也叫來。幾天不見留兒,我挺掛念的。”

    林謹容趕緊起身命人布置糖果茶水糕點,不只是陶氏掛念留兒,就是她自己也十分掛念。

    片刻後,穿著林世全抱著穿了簇新大紅襖子的留兒進來,上前笑嘻嘻地給陶氏行禮拜年。陶氏一人給了一個沉甸甸的荷包,將留兒摟入懷中,錯眼瞧去,但見林世全今日不同往日,頭上戴的烏紗頭巾,穿了身天藍色的灰鼠皮袍子,腰間系的黑角帶,足上踏了雙暖靴,一色的簇新,整個人長身玉立,斯文白淨,不由就笑道︰“阿全今年虛歲二十了吧,有沒有什麼想法,嬸娘替你打算一下?”

    林世全唬得一下子站起身來,漲紅了臉道︰“多謝嬸娘關心,佷兒上無片瓦下無立錐之地,又有留兒跟著,沒法子付聘財,也養不起家室,等過些年存點家私再說罷。”

    陶氏道︰“怕什麼?嬸娘替你添窮有窮的過法兒,富有富的過法兒。這時不嫌你窮的人,將來才會對你好。”

    那也不一定……林世全鼻尖沁出幾顆細汗來,只是憨憨地笑,就有些坐不住。

    林謹容看得分明,遞了一盅熱茶給林世全,道︰“娘,三哥難得進來,你是成心想把他給嚇跑吧。”

    這種事情,她一個外人又怎麼干涉得來?無非就是想表示關心而已,既然不願,又何必勉強。陶氏一笑,也就不再提起,轉而道︰“你們兄妹這幾天在家都消遣什麼呢?”

    林世全笑道︰“也沒什麼。年前我去茶鋪里閑坐,聽說城北有家人辦喪事,想賣地,只要兩百文一畝。我覺著便宜,便趁著昨日有空帶著留兒出城走了一趟,結果卻是坡地。”坡地水不好,不方便耕作,出產太少,一般都沒人願意要,除非是風水好,專供人做墓地之用,才能賣個好價。

    陶氏道︰“其實不貴,但買了沒用。若是我,寧願多出錢也要去買良田。”

    林謹容沉吟道︰“有多少畝?”

    林世全見她感興趣,忙道︰“大概也有一兩百畝的樣子。”

    林謹容就道︰“我覺著,三哥你不如買下來。買了種樹,將來給留兒做妝奩。”秋天時在清州,她曾聽那孟姓商戶的女眷閑談,道是南邊養女,為了防止妝奩無著,生了女兒就種下一片樹,待到樹木長成,女兒也就長成,可以省去一大筆開銷。地方差異,平洲清州這邊沒人這麼做的,所以那時她沒怎麼放在心上,這會兒聽林世全說起才突然想起來,道理相通,既然有機會,沒有理由不抓住。

    “種樹?這個法子我倒是沒想著。”林世全有些心動,隨即堅定地搖頭︰“不用,我現在還不便添置房產。不如嬸娘和四妹妹買了罷,我去替你們跑腿。”他的情況有些特殊,雖則是淨身出戶,但族譜上可沒有把他和留兒的名字給去了。律法規定,父母在,不許分戶別產而居,若是他做得太顯眼,那是給自己找麻煩。不如繼續跟著林謹容,把錢投在生意上,又隱蔽,錢也來得快。至于將來,那又再說將來的話。

    見他不買,林謹容也不假意推辭,直接建議陶氏︰“娘,你買了罷,讓人種了樹,將來七弟娶妻生子都有好處。”等到匪亂起來,什麼房子鋪子的誰知道能不能僥幸保留下來?就是買了坡地種樹最好。到那時候,樹苗已經成活,無需人特意照料,卻又是小樹,不至于被人覬覦盜伐,等到躲避匪亂歸來,過不得幾年就是一筆財富。

    林世全就道︰“我再去談談價,指不定還能再便宜一點。”

    自朝廷放開三十七種香藥的買賣,吳氏沒了以後,陶舜欽做生意就沒從前那般上心,全靠陶鳳棠一人支持。陶氏也不好意思再讓他為難分心,尋了個借口把自己的錢拿了回來。雖則投了些在林謹容的香藥鋪子里,但始終閑錢還有些多。她已經習慣了不讓錢閑著的日子,正想給手里的閑錢找個去處,聽林謹容這樣一勸,就有些心動︰“那種什麼樹呢?咱家莊子上好像也沒人會種樹啊。”

    林謹容笑道︰“有地有錢,還愁沒有樹種,請不到人來種樹麼?”

    陶氏也笑起來︰“我是糊涂了。”想了想,突然又覺著有些不過意,便道︰“囡囡,不如你買?或者還是老規矩,你和你七弟一人一半?”

    林謹容輕輕搖頭︰“不了。我的妝奩已經足夠多,鹽堿地馬上就成良田,香藥鋪子也在賺錢。七弟日後花用大著呢。”比如成親生子,還要負責父母的喪事,沒有一樣不要錢。

    想到那香藥鋪子自己也只是投錢進去,然後就跟著分錢,不用操一分一毫的心,如今林謹容又出主意替林慎之打算,陶氏由不得感動地看著林謹容︰“囡囡,要不,再請你三哥打聽一下,看看其他地方還有什麼合適的坡地,你一並買了種樹如何……”

    林謹容有些受不住陶氏的眼神,擺手道︰“我不要,就算是有合適的也買給七弟。”她真是用不上,林家的根底在這里,將來林慎之是一定會回鄉的,她卻不同,何必浪費錢財在這上頭?

    林世全在一旁坐著,見她母女二人你推我,我推你的,就有些好笑︰“還沒買到手呢,就互相推讓,買到手又再說罷……”

    龔媽媽就湊趣道︰“這不是我們太太心疼姑娘,姑娘又心疼太太和少爺麼?”

    林世全的眼神就有些黯然。

    “三哥,留妹妹新年大吉”林慎之進來看到林世全兄妹就很開心,先謝了林世全送他的文房四寶,從袖子里掏呀掏,掏出一個彩繡荷包來塞進留兒手里︰“七哥給你買糖吃的。”還像模像樣地摸了摸留兒的頭,道︰“小留兒快快長大,平安順當”

    眾人一怔,齊齊笑起來,林世全那點淡淡的憂傷也給沖淡了,陶氏歡喜得將林慎之摟入懷中“叭嘰”親了一口︰“小老七讀書讀懂事了。”

    林慎之不好意思,伸手去推陶氏的臉,紅了臉嘟囔道︰“我大人了,娘別把我當小孩子看。給我的同窗瞧見是要笑話我的。”結果這話又引起眾人一陣哄笑,笑得他惱羞成怒,沖著丫頭們嚷嚷道︰“有什麼好笑的?”

    林謹容見他果然怒了,眾人再笑只怕就要哭了,連忙打岔︰“七弟從哪里來?這許久才來。”

    林慎之還在別扭,吸了口氣才道︰“我和陸二哥他們在四哥那里玩,並不在房里。陸二哥聽說三哥來了,讓我請三哥一起去玩。”然後拉了林世全的手,要林世全隨他一起去。

    陶氏巴不得他和林世全、陸緘再多親近一些,忙吩咐龔媽媽︰“取些錢,去讓廚房給少爺們好生治一桌上等酒席。”

    話音未落,就聽外頭夏葉脆生生地喊了聲︰“三老爺來了。”

    林三老爺走進來,皮笑肉不笑地道︰“老遠就聽見你們笑,咦,阿全也在?”不等林世全回答,眼楮盯在林慎之與林世全緊握的手上︰“這麼大的人了還和你族兄拉拉扯扯的,不成體統。”

    林慎之不但沒有松開林世全的手,反倒握緊了幾分︰“陸二哥讓我請三哥過去玩。”

    林三老爺摸了摸胡子,掃了一旁坐著不語的陶氏和林謹容一眼,道︰“你難得回家,閑了也該去尋你五哥一道說說話,別光顧著自己玩。”

    林慎之無所謂地道︰“是要去尋五哥的呀,還沒來得及。”

    林三老爺的臉色就好看了幾分,訓了他幾句兄弟要友愛之類的話。林慎之認認真真聽著,並無半句反駁或是半分不悅,可是那手卻也不曾松開林世全半分。

    陶氏看不下去,索性將留兒交給林謹容,趕幾個孩子走︰“不是都有事麼?都去罷,別讓人久等了。”

    林謹容便朝龔媽媽使了個眼色,牽了留兒,示意林世全和林慎之跟她出去。出了院門,除了留兒,幾人的情緒都有些低落。林謹容正想安慰林世全兩句,就聽林慎之悶聲悶氣地道︰“我喜歡三哥。”

    林世全一怔,隨即笑道︰“我也喜歡小七弟。走,咱們去尋你五哥。”然後朝林謹容露出一個燦爛的笑臉,吩咐了留兒幾句,自去了。

    林慎之真的長大了。林謹容發自內心地笑了起來,今日林世全、林慎之的表現都很得她的意,開春以後,是時候讓林世全再做一樁事了。



第152章微風

    這一年,對于林謹容和林家三房、陶家、林世全來說,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年份。

    春天,陶氏買入大片的坡地,種下樹苗,請專人負責打理;與此同時,陶家也大量買入坡地,種下樹苗。平洲、清州有極少部分人跟風,極少部分人嗤之以鼻,極大部分人持觀望態度。跟風的人中,赫然就有陸老太爺的身影。

    夏至,林世全與陶家聯合梅姓商人,送了一批冬小麥前往北部邊境,當是時,價值二十千的糧食,虛估為百千的茶引,憑茶引又至淮南十三山取茶,運回太明府販賣。這一次,並不是什麼秘密,也不是誰最聰明搶先預測出來的,而是熱衷于泡在茶肆酒樓旅店的林世全消息靈通,然後憑著年輕人的一腔熱血,敢說敢干,不怕苦,能吃苦,再由林謹容出面協調了充足的資金促成的。

    平洲三戶望族中,林家其余諸人有賊心無賊膽,只能干咽口水;吳家剛受了吳襄應試事件的打擊,家中沒有主事的人,自動放棄;陸家不知何種原因,持觀望態度,不曾插手。

    秋天,陶氏名下,由林世全經營的鋪子又增加了一間雜貨鋪子,一直跟著林世全的鐵二牛因為認真負責能吃苦,被提拔做了雜貨鋪子的管事。在所有人都沒有注意到的時候,陶鳳棠獨力前往江南開辦鋪子。陶舜欽坐守後方,把質優價廉的香藥、皮毛等物源源不斷地送到江南的鋪子里,陶鳳棠又將江南的茶葉、絲綢、刺繡源源不斷地送到林世全和清州陶家的鋪子里。

    冬至,歷經整整一年,渚江放於的渠壩初成雛形,預計來年四月即可放天河水於田。

    形勢一片大好。

    臘梅花開的時候,林謹容眉飛色舞地翻看著面前的賬簿,很滿足于她這一年來的成就。且不說手里越來越多的錢讓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踏實和滿足,就說她成功地攛掇了陶鳳棠,轉而說動陶舜欽前往江南置產開業,就是一個足夠讓人夜里可以安心睡到天亮的巨大成功。

    也就是在這個臘梅飄香的季節,一個流言像微風一樣,迅速吹遍了平洲。最開始的時候是有人說,林家三房和陶家近來發的財,全靠林世全,發了那麼多財也沒見分半點給他,替他不值;可是馬上就有人說,其實他們都猜錯了,林世全不過是林家三房請的大管事而已,真正的人一直躲在幕後。

    這世上從來就不缺流言,也不缺好奇心十足,拼命只想打探人的隱私,或者純粹沒有任何目的,只為喜歡聽,喜歡說的這一類型的人存在。流言傳到後面,所有人都恍然大悟,原來那個一直躲在背後籌謀劃策的人,不是早年一直以脾氣暴躁,不會做人的林三太太陶氏;也不是早年雖然富名一直在外,卻一直低調穩妥的陶舜欽;更不是突然從鄉旮旯里冒出來的,一無所有的窮少年林世全。而是林家的四姑娘。

    于是好奇的民眾對這位養在深閨,卻又如此厲害的林四姑娘生出了無限的興趣,以及無限的猜想。無數個版本在坊間流傳,不知道林四姑娘的閨名沒關系,林四姑娘這個稱號就足夠被人經常掛在嘴邊反復咀嚼。流言是傳播得如此之快,快到林老太爺、林世全等人知道後竟然措手不及。

    流言傳進林家的時候,林謹容正平心靜氣地坐在窗下的繡架前,迎著冬日溫暖的陽光,親手繡她的嫁妝。大紅的緞面上鴛鴦戲水的圖案熱鬧而明快,她沒有任何多余的感覺,只是要盡力完成一幅完美的繡品。因為之後很長一段時間里,她將日日面對這副圖案,還要靠它裝點門面,以便告訴別人,她是一個多麼靈巧賢惠的女子。

    荔枝看著林謹容安靜柔美的側臉和靈巧的動作,話已到口邊又咽了下去,她實在不忍心告訴林謹容外面發生的事情。但凡是個好強要臉面的大家閨秀,知道自己被人在外面這樣反復地流傳揣測臆想,只怕都會羞憤欲死。荔枝無限為難,在給林謹容換了三杯熱茶和一盆炭之後,她仍然沒能說得出口,也沒法子讓人替代她做這件事——桂嬤嬤早就哭得眼楮都腫成一條縫了,還能指望什麼?

    倒是林謹容開口了︰“荔枝,你說給我聽或者是由別人說給我聽,你自己選。”從荔枝進門開始,她就已經感受到荔枝躲躲閃閃的目光和欲言又止的猶豫。不會是好事,她很清楚的明白這一點,可是再壞的事情,又能壞得過她即將面臨的事情麼?不會。

    荔枝當然選擇由她來說給林謹容聽︰“不知是哪個殺千刀的,在外面亂說……”荔枝說得很小心,盡量挑著好聽的字眼說,甚至隨時做好準備停下話頭上前去安慰林謹容,但是林謹容就一直捧著一杯茶,看著窗外的陽光,安靜地聽著,中途甚至沒有插過一句話,仿佛是在聽別人的故事。

    荔枝咬著牙一口氣講完,也不過得了淡淡的一句︰“家里人怎麼說?太太有沒有哭?”

    怎麼可能不哭?對于他們這樣的人家來說,有時候一個流言很可能毀掉的就是一門親事和一生。陶氏是沒有辦法,否則把亂嚼舌頭的人活劈了的心都有,荔枝嘆了口氣︰“老太太把太太叫去了。姑娘,您可要想得開……”

    “我想得開,太太也會想開的。這樣的流言,過一段日子就自己消停了。”林謹容很平靜。若是從前,她一定會想不開的,但現在倒是未必了。不過就是書香門第的女兒會經商,被人連帶著將名字傳了幾遍而已,又不是她做了什麼傷風敗俗見不得人的丑事。

    一,她沒有拋頭露面,最多就是給陶氏和陶舜欽等人出了幾個導致眾人發了財的主意;二,她管賬管鋪子,家里人都知道,並沒有誰說過半句不妥。這會兒被人翻出來做文章,也不過就是因為她尚未出閣,有多種禁忌,若她是一個嫁了的婦人,善于經營嫁妝還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

    她這幾年所能做的,所需要做的事情基本都順順利利地做到了,她有什麼不滿足的?有所得必有所失,要想得開,也要知足。不過說起來也真是好笑,先始她小心翼翼地藏著掖著,其實冒著極大的風險做了換金銀,買鹽堿地,糧食入中,買賣香藥那幾件事的時候,沒有人盯她,大家都自發地把功勞歸在了陶舜欽的身上;而近兩年以來,她踏踏實實,一步一個腳印地穩步前行的時候,反倒招了人的眼。這世上她想不通的事情果然很多。

    “姑娘,老太爺請您馬上去一趟聽濤居。”櫻桃無限擔憂地進來傳話,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陸家來人了。”

    陸家在這個時候這麼快地派人上門來,林老太爺隨之就使人召喚林謹容過去,不用想也能猜到是為了什麼事。荔枝的臉“刷”地一下就白了,顫抖著嘴唇擔憂地握住林謹容的手,想說兩句寬慰的話,卻說不出一個完整的句子︰“姑娘……您……奴婢……”

    “不用怕,有什麼好怕的?”林謹容的聲音里有一種奇異的溫和的安撫作用︰“去給我拿披風和出門的鞋來。”

    荔枝和櫻桃不明白她為什麼會那麼鎮定,但這個時候明顯不是思考這些的時候,很快林謹容就穿戴完畢,出門前她甚至還照了照鏡子。

    一路前行,踫到的丫頭、婆子們的眼神都在閃爍,有同情的,有冷漠的,有幸災樂禍的,各式各樣的都有。林謹容覺得自己這一生,從未有此刻這般冷靜,她甚至可以冷靜地分析每個人和她打招呼時的表情和眼神,究竟代表著什麼樣的心思,她們是否喜歡她,為什麼又不喜歡她,她們身後的人又是誰。

    此刻聽濤居的路對于荔枝和櫻桃來說,簡直太近,但對于林謹容來說,簡直太遠。她恨不得三步兩步就走到聽濤居,聽聽陸家匆忙趕來的人是怎麼說的。倘若不是因為不願讓人以為她驚慌失措,生怕失去這門親事,她簡直恨不得快步趕去才好。

    再遠的路,總有走到的時候,再近的路,也有距離。

    林謹容終于看到了聽濤居的大門。

    聽濤居的院子里,獨立著一個穿著舉子專穿的白苧衫,系里織帶,身形瘦削挺拔的男子。聽見聲響,他緩緩轉過頭來,幽黑如潭的雙目直直地對上了林謹容的眼楮。

    原來這麼快趕來的人是他可真夠快的,從諸丈夫家里趕回來,又匆忙回家去換上這麼一套耀眼的衣服,然後這麼快就趕到這里來,為的什麼?受不住這樣的流言?受不了這樣的事?

    林謹容朝著陸緘,漫不經心地,無所謂地翹起唇角露出一個笑,然後像微風一樣,輕輕從他的身邊走了過去,穩穩地踩上如意垛,停在林老太爺的門前,沉著冷靜地叩響了門。
作者: 熊大嬸    時間: 2012-10-1 11:10 AM

第153章論親

    門開的一霎那,林謹容聽見身後的陸緘低聲說了一句什麼,但她沒有聽清楚,因為迎接她的是書房里的陰冷氣息、林老太爺勃然的怒火和呼嘯著朝她砸來的一塊不知是什麼東西的東西。

    林謹容當然不會傻到和從前一眼憨痴痴地任由那東西砸上她,她鎮定自若、靈巧地躲開,然後轉身,面無表情地當著陸緘的面把門關上。

    “這就是你要我後悔的事?”林老太爺氣得花白胡子的下端都撅了起來,干皺的老臉上,兩條深刻的法令紋如同溝壑,一雙老眼犀利森寒地盯著林謹容,仿佛想把她拆骨入腹,“你是蠢貨嗎到了現在你還看不清楚事實嗎?”。

    “您說得對,我是蠢貨嗎?到了現在我還看不清楚事實嗎?”。她不是沒有經過事的孩子,他隨便一發火就能把她給嚇懵。無欲則剛,她無所求,他卻放不下,林謹容冷靜地看著林老太爺,看他又在耍什麼把戲。

    林老太爺被她噎得一口氣上不來,一下子睜大了眼楮,一動不動地死死瞪著她。林謹容半垂著眸子,臉上沒有挑釁,卻也沒有害怕,只有陳述事實的坦然。

    門被人在外面輕輕敲了幾下。

    屋子里的兩人都站著不動,也沒有發出任何聲響。

    敲門的人不死心地又敲了兩下,用力比剛才更重。

    “咳”林老太爺咳嗽了一聲,怒火降了下來,挪開眼神,冷冷地道︰“你可知道最壞的後果會是怎樣?”

    敲門聲停止了。

    無非就是陸家退親而已,再然後,被退了親的她,可能嫁不掉,可能嫁得不好,但卻不定活不下去或是活不好。這個問題,林老太爺比她更清楚,林謹容用沉默代替了回答。

    林老太爺背著手來回走了兩圈,見她始終沉默不語,只得忍著氣道︰“如果你不懂,我來告訴你沒有誰願意自家的未婚妻被一群市井無賴成日掛在嘴邊,無端揣測,所以遇到這種事的人,我就沒見過幾個有好結果的。”他停了停,走到林謹容的面前俯瞰著她,一個字一個字地道︰“你應該記得是林家庇護了你,也應該記住陸家的情。你要學會感恩。”

    “我都記得。”林謹容撇開頭,看著青磚石地上斑駁的光影,原來陸緘不是來退婚表示不滿的,是來表示大度悲憫的。而林老太爺果然是在耍把戲。先給她添個罪名,擺出一副不得了的凶樣來嚇她,想把她嚇軟嚇趴下,最好苦苦哀求,然後再以悲憫大度的姿態來救贖她,以博得她的感激和服從。一旦成功,從此以後,林家將會有一個對娘家感激涕零的好女兒,陸家將會有一個涕零感激的好媳婦。這套把戲她沒玩過,但她懂得。她不會因此被嚇到,也不會因此感激涕零,她只是記得。

    林老太爺狠狠地盯著她,試圖從她臉上找到任何蛛絲馬跡,卻只看到她下垂的睫毛和挺直的背脊。他無奈而不可聞地低低嘆了口氣︰“為何會傳出這樣的流言?”仿佛是在問林謹容,又仿佛是在問他自己。

    “也許,有人看不得我好,看不得我母親的妝奩越來越豐厚罷。也許,有人覺得應該給我點警告,讓我知道厲害。還也許……誰說得清楚呢。”說這話的時候,林謹容的語氣里帶了點淡淡的譏誚。

    “放肆”林謹容後面的那句話徹底激怒了林老太爺,與她一進門之時的那種故意做出的怒意不同,他的聲音不大,語氣卻極為陰涼︰“你以為什麼?”他帶著血絲,有些昏黃的眼楮睜得老大︰“林家是我的,你們也都是我的……”林家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都是他觸摸過的,他們都是他的子子孫孫,一絲一毫,都和他戚戚相關,他容忍不得任何的可能會影響林家的聲譽和存在的事情發生。

    林謹容的聲音軟了下來︰“您誤會了。這一點,我還懂得。”林老太爺真是誤會了,她懷疑誰也不會懷疑他。

    林老太爺有些疲倦地朝她擺擺手︰“這事兒我自有主意,你無需理會,從明日開始,你就不要再管外面的閑事了,和你母親把該梳理的梳理清楚,安心備嫁。唯今之計,只有早點讓你出門,才能把外面的閑話壓下去。”一場盛大光鮮的婚禮,將把所有不利的流言統統壓制下去,運作得當,轉過來就是一件好事。

    林謹容抿緊了唇,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沉默地行禮告退。人才走到門邊,又聽林老太爺道︰“我知道你一直都怨恨我,但你永遠都不要忘記,是林家給了你一切。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事,你也自己好好想想,沒有誰能護得住誰一輩子。”

    “我知道,也一直都記得。”死亡,已經足夠讓她記住,沒有誰能護住誰一輩子,不要指望老天爺,也不要指望別人的悲憫和正義,要指望自己,依靠自己,要做向別人伸出手的那個人,而非等著別人伸手援救的那個人。

    林謹容用力拉開了門。暖暖的陽光伴隨著清涼的微風一下子就將她整個人包裹在其中,她眯眼站了一會兒,覺著身上的陰冷都被驅散了,方才看向站在廊下的陸緘,陸緘身上的白苧衫在陽光下亮得有些晃眼楮。

    林謹容微微眯了眼,走下如意垛,站在離陸緘五步遠的地方,想說點什麼,偏來一句話也沒有。

    曬了這麼久,也不見陸緘有任何改變,皮膚照舊的白淨,眼楮照舊的黑。他跨前兩步,沉默而安靜地直視著林謹容的眼楮,從林謹容深褐色的瞳仁里面看到一個小小的人影,他望著那個小小的人,那個小小的人也在沉默地望著他。

    不知道是誰,輕輕地開或者是關了一下窗子,窗扉發出一聲很低卻又十分清晰的微響。

    陸緘看著林謹容,清晰而緩慢地道︰“媒人會盡快上門請期。我走了。”不等林謹容回答,他迅速轉身,沉穩有力,腰背筆直地朝著外頭走去。

    林謹容站在聽濤居的院子里,抬眼看著四周在陽光下閃著墨綠光澤,被風吹得輕輕晃動著的松樹,輕輕搓了搓被風吹得有些發僵的手,喊站在一旁的荔枝︰“走吧。”

    荔枝碎步跟上,忍了忍,低聲道︰“姑娘,您進門的時候,可聽見表少爺和您說的話了?”

    林謹容道︰“沒聽清楚。”也不打算問。

    荔枝卻忍不住要說的︰“他讓您別怕。我們在外面聽見老太爺砸東西,發脾氣,您頂撞老太爺。他就上前去敲門,一直等在門口,可是您出來後一句話也不和他說。姑娘,您這樣實在是有些不好。”

    豈止是有些不好,在他們看來簡直就是不懂得好歹。林謹容道︰“我不知道該和他說什麼。他應該也不高興的,大家心里都不高興,何必強裝。”

    荔枝垂下頭郁悶地踢了踢道旁的小石子,然後挺直腰背,擺出一副盛氣凌人,我怕誰的樣子來︰“總之都是那些壞人在背後搗鬼。太壞了。”

    林謹容贊同地點頭︰“的確是太壞了。”

    今天在院子里閑逛的婆子丫頭仿佛比平日里多了兩三倍,每個人看到林謹容鎮定自若的表情,不緊不慢的步伐和荔枝凶神惡煞的樣子,都下意識地垂下頭,避讓在一旁。

    當陸家表示安慰,並想提前請期,林老太爺已經允許的消息傳到和樂堂里後,陶氏自然也被林老太太放了回來。見了林謹容,自然又是兒啊肝的疼了一回,又罵一歇,聽荔枝說了事情經過後,少不得又覺著陸緘真是好︰“特意穿了那衣服來,然後故意騎的馬,走的大門,見了人也全當沒有事兒似的笑,你大伯母也和我說他真是好,你是沒看到你二伯母的樣子,眼楮都紅了。”

    林謹容等陶氏發泄完畢,見她累了,方道︰“娘,祖父這些日子都不許我管鋪子的事了,我想正日子大概不會太久,該理清一下了。兩個鋪子,你覺著哪個好?留一個下來給小七弟。”

    陶氏一怔,隨即道︰“不都是你的麼?這回在妝奩單子里添進去就好。”雖然用的是她的名字,但本錢基本都是林謹容的,她後來投了錢後就一直跟著分紅利,已經很內疚,可沒有再把女兒辛苦掙下的錢財昧心佔了的道理。

    林謹容微微一笑︰“不,不要七弟不好過,也不要有人說您半句不是。我看,您就留雜貨鋪子吧。那個有大表哥送貨過來,又有鐵二牛看著,操不了多少心。有事的時候,隨時可以找三哥。”

    陶氏還要推辭,林謹容按住她︰“不要推辭。這是您應得的,您要不接著,我也不放心。”

    她是早就替自己和林慎之打算好了的。陶氏忍不住又流了淚,將林謹容摟入懷中︰“我的囡囡,娘舍不得你。”

    兩天後,官媒上門,經過磋商,把婚期提前了半年,定在二月初十。

    正日子一定下,陶氏空前地忙碌起來,她憋著一口惡氣,要讓那些個在背後中傷林謹容,想害林謹容的人好好看看。他們對林謹容做的一切都不起任何作用。林謹容照舊是林家備受寵愛的四姑娘,照舊是陸家高看珍惜的好女子。

    林老太爺默許了陶氏的所作所為。



第154章添妝

    請期之後的第三天,陸家登門下聘禮。

    以雙羊牽車,載八樽金瓶酒,裝以大花銀方形彩勝,蓋上紅綠銷金酒衣;金釧、金鐲、金帔墜,三金齊全;又有銷金大袖、黃羅銷金裙、緞紅長裙、珠翠髻冠首飾若干、上等彩緞布匹、緙絲、毛料、銀錠若干;上等花茶、果物無數。送聘的隊伍浩浩蕩蕩地游了近半個平洲城,在萬眾矚目下,熱熱鬧鬧,風風光光地送進了林家的大門。

    林老太爺領著林三老爺,鄭重其事地接過了聘禮。整個過程,無一不凸顯出兩家人對這樁親事的重視和小心。

    于是一切漸漸歸于平靜。

    接下來的日子里,林謹容一直都在屋里繡嫁妝,極少出門,但有銀錢交涉,只讓荔枝通過陶氏送口信給林世全,甚至過年的時候都沒有能與林世全見面。所幸,這時候鋪子已經不需要她多操心了。

    日子一滑,就進了二月。

    才過了二月,陶家的添妝就送到了平洲,接著,平日里與林謹容有來往的幾個族里姐妹">就開始上門看望祝福她,並送上一些繡帕小首飾之類的添妝。隨著正日子臨近,平洲幾家大戶的女眷也開始登門拜訪添妝恭賀。

    這一日,吳家眾女眷特意上門給林謹容添妝,得到林老太太和陶氏的盛情款待。吳菱與林五結伴去看林謹容,少不得調笑幾句,然後當著林五的面遞過一只錦盒︰“是楊茉給你的添妝。”

    巴掌大小的長方形錦盒,里面裝著一對瓖金白玉梅花釵,金是足金,玉是上好的羊脂白玉。林謹容只看了一眼,就急速抬起頭來看著吳菱︰“這太貴重了。”

    她當初送楊茉那枝玉燕釵,也不過是因為那釵子本來就是楊氏的。二人這幾年來書信往來,不時有所饋贈,也只是些不值什麼錢的精致小玩意而已。前世之時,楊茉給她的添妝是一對金瓖珍珠耳墜,她回楊茉的則是一對銀瓖珊瑚耳墜,都不過分,意義更大于價值。就算是今世二人加強了往來,加深了感情,但去年楊茉出閣,她給的添妝也只是一對珍珠香囊,雖然精致美麗,卻遠遠值不得回這樣貴重的禮。無端受人貴禮,心下總是不安。

    林五“嘩”地叫了一聲,接過去瞧︰“好精致的釵子。”

    吳菱臉上帶著故意誇張了的羨慕,口氣微酸地道︰“是,早年我成日和她一處,也沒見她待我如此上心。臭丫頭,將來要是不給我同樣的心意,看我見了她不撕她的嘴。”遞過一把卷草雙獅戲球紋銀背梳,噘著嘴道︰“那,這是我送你的梳子,明明是我精心挑選的,被她一比著,倒顯得我多小氣似的。也只有我才肯被她拉來做襯托啦,你可不許嫌不好。”

    這樣的表情,這樣的語氣,根本不會讓人覺得她小氣,反倒覺著這禮物真是好,她真可愛。林五不由掩著口笑︰“這樣精致的做工還嫌拿不出手來,那我這個只送了一對素銀釧子的豈不是要羞死?”

    “不嫌,不嫌,只要是你們送我的都不嫌。”林謹容總覺得什麼地方不對勁︰“但楊茉這禮太貴重,我不好收。”

    吳茉睜大了眼楮,無辜地道︰“那是你們自己的事啊,你自己寫信和她說,我可沒法子管。”言罷竟然就站起身來要走︰“我要走了,省得你非得讓我還她,她又讓我非得給你,我可不是夾在中間為難?”

    林謹容抿抿唇︰“她可有信來?”

    吳茉搖頭︰“她要生產,懶得動腦子,就是讓人送了這只盒子來,指明要給你做添妝。”眼珠子一轉,嘻嘻一笑︰“反正東西我是送到了,要不要你自己拿主意,自己寫信和她說啊,我先走了。”

    林謹容留不住她,只好坐回原處,拿起那對玉釵來仔細打量。看了許久,在釵尾處看到幾個粟米大小的字,對了光細看,卻是“唐家金銀鋪”五個字。

    晚間,吳家眾女眷告辭,陶氏將她們的添妝送過來給林謹容,見了楊茉送的釵子,也不由驚訝道︰“這姑娘可真是太大方了今日吳家這些太太奶奶們送的也無非是些普通的金銀釵環之類的東西,她倒送你這樣貴重的。”

    林謹容手撫著那釵尾上的幾個小字,道︰“我猜是在金銀鋪里買的,這麼老遠的送來,我又給她退回去,也太矯情了些,不如過些日子再寫信備禮給她道謝。她要生產,我厚厚備一份禮去,總不叫她吃虧。”

    陶氏點頭道︰“正是這個道理。楊茉可比我做姑娘時還要大方呢。”

    林謹容便撐著下巴笑︰“娘做姑娘的時候挺大方的?”

    陶氏的臉上就露出笑意來︰“是啊,那時候你外祖父母寵我得緊,我手里從不缺錢,漂亮的衣裳首飾多得很,有好些我都記不得,要龔媽媽和鐵媽媽才記得清楚。在玩耍得好的小姐妹">,還有族里的姐妹">們中,給人添妝誰也沒我大方舍得的。”然後露出氣憤的神情來,“可是輪到我成親的時候,她們給我的添妝卻不好。只有兩三個送的東西好,她們卻嫁得極遠,現在連音信都沒了。”

    林謹容見她和個小孩兒似的,不由笑道︰“有兩三個也足夠多啦。我倒是個舍不得的。添妝這種事,除非是那個人,否則都是意義大于價值,對于有些人來說,送禮太重反倒是給人增加負擔。”

    陶氏就笑起來︰“我那時節糊里糊涂,哪里有你會計算?”

    母女二人笑鬧一回,林謹容見桂嬤嬤等人都出去了,便轉入正題︰“娘,今晚就讓桂圓回來吧。”

    見她提起桂圓,陶氏壓低了聲音正色道︰“你是怎麼打算的?我原以為你是準備將她當作管事媽媽用的,可你又讓龔媽媽使勁壓她的規矩和性子。早幾個月前,我說讓她回來,你不要,這時候火燒眉毛你才要她回來,你到底要干嘛?”

    林謹容垂眸一笑︰“不干嘛,她自小跟我一起長大,我總要帶她走的,至于別的要看她自己的造化。她現在挺聽話,挺懂得規矩進退的是不是?”

    陶氏點頭︰“的確很聽話,很懂規矩,膽子小得要命。”沉默片刻,微微嘆了口氣︰“不管怎樣,你要把日子過好了。”

    林謹容認真地道︰“我會的,一定會盡力把日子過好。七弟是咱們和姐姐的腰桿,娘,您一定要看好他,卻也不要壓制得太緊。”

    陶氏自是應下不提。

    傍晚,桂圓夾著一個小包袱忐忑不安地回到闊別了近四年的院子里。進了門,第一件事就是要去給林謹容磕頭。可那時候林謹容正在沐浴,她就在門邊一直站了半個多時辰,等到林謹容沐浴完畢,二話不說就卷起袖子跟著豆兒一起提水洗刷澡盆。

    林謹容坐在照台前,從鏡子里看著身後屏風上印出的那條窈窕有致,盡職盡責的身影,很是滿意。算著活兒干得差不多了,方吩咐給她擦頭發的櫻桃︰“去讓你桂圓姐姐過來。”

    櫻桃忙將帕子交給荔枝,跑到屏風後頭去讓桂圓︰“桂圓姐姐,姑娘說了,這活兒讓我和豆兒做就行,您過去伺候姑娘。”

    桂圓怔了一怔,含憂帶喜地回頭看著屏風外的林謹容。林謹容一身素白的輕袍,倚著燻籠坐在照台前,長長的頭發被荔枝捧在懷里,用潔白的棉布裹了,輕輕順著生長的方向吸水。二人正低聲說笑,也不知道在說些什麼,只看到林謹容的笑容如同一朵半開的玉蘭,美麗而優雅。

    曾幾何時,這樣的活兒都是她在干,陪姑娘說笑解悶的那個人也是她,可是現在,隔了將近四年,在她幾乎以為此生都不可能再回到姑娘身邊之後,突然又再回到這里,她發現她和荔枝已經完全不一樣了。即便是她和荔枝一樣站在姑娘的身邊,她也不知道該怎麼伺候姑娘才好了。

    櫻桃側著臉看著發怔的桂圓,也不提醒她休要發呆了,倒是豆兒心軟,輕輕扯了扯桂圓的袖子,無聲地朝她呶了呶嘴。

    近四年才好不容易回到姑娘身邊,她不能再犯錯了,桂圓壓制住心里的擔憂喜悅酸澀及不適,小心翼翼地朝林謹容走過去,跪拜在地,低低喊了一聲︰“姑娘,奴婢桂圓給您磕頭,姑娘大慈大悲,奴婢沒齒不忘。”

    林謹容懶懶地回過頭來朝她嫵媚地一笑︰“不要緊,曉得錯改正了就好。小事兒還好,大事兒我也幫不得你。桂嬤嬤年紀大了,凡事你都要多替她著想著想才是。”

    桂圓不敢看林謹容,垂著眼道︰外的桂嬤嬤一下子就熱了眼眶。

    二月初七,最早的櫻桃花已經開了,春寒尚且料峭。林謹容一大早就被奚氏、平氏、林五等人弄起來,嘻嘻哈哈笑鬧著等陸家催妝。剛坐下不久,就見羅氏和雙胞胎,以及二房的兩個少奶奶文氏和白氏一起進來湊熱鬧。
作者: 熊大嬸    時間: 2012-10-1 11:12 AM

第155章催妝

    陶氏雖則看不慣羅氏母女三人,總懷疑她們是來搞破壞的,卻也不能把人給趕出去,少不得熱情招待,只讓人暗地里盯死了不提。文氏和白氏略微坐了片刻,就推自己有事,先行去了,只剩羅氏和雙胞胎還坐著吃果子喝茶,神態自若地和林家女眷們開著玩笑,言笑晏晏。

    林謹容也不管她們,任由她們去。

    才到巳時,就聽外頭有人笑道︰“催妝啦,催妝啦”

    于是陶氏出門去招呼,眾人紛紛跟出去看熱鬧,林謹容裝了羞怯的樣子,坐在窗邊低頭看書。林六和林七坐著不動,見屋里沒了人,二人交換了一下眼色,林六走到林謹容身邊坐下來,低聲道︰“四姐,雖然你和三嬸娘不仁義,但也別以為上次的事情是我們做的,不管你信不信,不是我們。”

    林謹容抬起頭來,看著她笑︰“我不仁義?你至今還認為是我不仁義?你至今還以為都是別人的錯?你若真有本事把這門親事弄到手,那我也就罷了,既然你沒有這本事,就別在我面前來說這話是不是你們做的,你說了不算,我信不信也不算,祖父心里有數,將來一切自有定論我再從你口里聽到類似說我和我娘不仁義之類的不好聽的話,你別怪我抽你的臉你如果想挨打,只管來試試看看祖父和祖母會怎樣?要不要試試?”

    林謹容的聲音很輕,輕到站在不遠處的紫襦綠萍等人都沒聽見,笑容很甜,甜到周圍的人看到只會以為她是在和林六說姐妹間的悄悄話。

    但林六卻很清楚,她絕對不是和自己說笑。林六下意識地起身,後退了兩步,站在自認為足夠安全的地方,驚訝而生氣地盯著林謹容道︰“四姐,你怎麼成了這個樣子?”

    林謹容仍然在笑,聲音卻提高了︰“六妹,我成了什麼樣子?難道不願意被你指著鼻子罵,我就不對了?六妹,咱們年紀大了,可不興像小時候那樣不懂事。這次我不和你計較,日後咱們姐妹出了門,還要相互依靠呢,指不定誰什麼時候就求了誰。”

    頓時守在屋子里的幾個丫頭婆子都朝這邊看了過來,目光各異,林六憋屈得厲害,可是不敢反駁回去。這是一個圈套,一個義正詞嚴的圈套,她只要語氣和話語稍微不對,就會演變成一樁她上門找茬的惡劣事件。好呀,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在與林謹容疏遠的這兩三年里,不經意間,林謹容已經變成了一個厲害角色,再也不是從前那個任人拿捏,忍氣吞聲,逼急了只會暴跳直接反擊的老實人了。

    對著一屋子各式各樣打量猜疑的目光,林六覺得無比的挫敗和憋氣,卻也只得憋著氣,示意已經站起來的林七坐下,好聲好氣地道︰“四姐你誤會了,我正是怕你誤會……”

    林謹容微微一笑,無比認真地道︰“我不會誤會。”

    不會誤會?林六憋著氣走回林七身邊坐下,二人板著臉坐了片刻,覺著沒有意思,索性起身告辭。林謹容仿佛忘了剛才的事情,笑眯眯地留她們再坐一會兒,那二人見了她這虛偽的笑容,厭惡得內傷,又怎能留得下?頭也不回地飛快走了。

    林謹容也不管她們,繼續低頭看書,作安靜羞澀狀。見她安靜沉穩,全然無事的模樣,屋里的幾個丫頭婆子就都收回了目光。

    此事半遮半掩,隱隱綽綽,可以發揮的余地很大,就有好事的人將此事傳到林老太太耳朵里。關鍵時刻,出不得岔子,林老太太少不得讓青梨來問,以示關心公平,也順便警告維持秩序,林謹容笑眯眯地回了一句︰“沒有的事。看錯了。”

    青梨就笑︰“姑娘是個厚道人。”

    林謹容翹了翹唇角,轉而塞了個荷包給青梨︰“青梨姐姐,從前多賴你照料。”

    青梨低頭一笑,沒有推辭︰“奴婢恭賀姑娘,萬事如意。”

    是日,陸家送來的催妝物品中有花髻銷金蓋頭、五男二女花扇、畫彩錢果、洗項、花粉等物,極為豐富,不單是陶氏和林三老爺覺得面子上有光,就是林老太爺和林老太太也覺著面上有光。

    最平靜的人當屬林謹容,她安靜地扮演著她的角色,想回答親眷們的問題時就回答,不想回答的時候就裝羞澀。于是她是過得最輕松的人。

    傍晚時分,有人從外面送了一只小木盒來,樸實無華的一柄小金如意,不曾瓖嵌任何珠玉,約有一兩重,配了漂亮的結,可以系在裙上。卻是林世全送的禮,道是禮物早就備好,只是送到平濟寺前去開光,才剛拿回來不久。

    這東西,對于林謹容來說,比許多東西都更為珍貴。她鄭重地將那柄小小的金如意收進箱子里,認真鎖好,照舊將鑰匙貼身放好。

    “四姐,你為何要自己掛鑰匙?”林慎之站在簾子前,臉上俱是不解。從林老太太到陶氏,再從陶氏到林謹音,他就沒見過家里的哪位有頭臉的女眷是自個兒收鑰匙的,除了平氏。

    平氏剛進門時,一日與林家眾少奶奶一起說話玩樂,中途時命丫頭回房去取東西,從袖子里掏出汗巾子來,汗巾子上掛了一串明晃晃的鑰匙,被林家的下人暗里譏諷五奶奶的衣服若是要壞,一定是袖子先壞。平氏給笑得羞憤欲絕,第二日那串鑰匙就掛在了她貼身丫頭的身上。

    這事兒自然有那好事的人傳給林慎之聽,林慎之雖然不放在心上,卻也覺得平氏是小家子作派。不曾想,他今日就親眼看到林謹容做同樣的事情。雖然不多,就兩把鑰匙,可那到底也是鑰匙,不是該給荔枝什麼的管的麼?

    林謹容的笑容就有些僵硬︰“這鑰匙特別重要。”沒有它們她睡不著,而且也果然很重要。

    林慎之皺了皺小眉頭,端了大人樣走到林謹容面前坐下,道︰“既然如此,那就收好了,別給人看見了笑話你。我不想你像五嫂一樣的被人笑,被人欺負。”

    看著林慎之慎重認真的表情,林謹容突如其來的就有些感動,她忍不住翹起唇角來︰“那麼慎之,倘若我被人笑,被人欺負呢?你怎麼辦?”

    林慎之毫不猶豫地道︰“我會幫你。”

    “啊,可是你還這麼小。”

    “我會長大,我今年就比去年長高了許多。”林慎之立刻站起身來,踮著腳要和林謹容比高,“看,我要到你肩膀了。”

    林謹容假裝沒有看到他踮起的腳,答道︰“是啊,明年就有我高了。”

    林慎之紅了臉︰“那還長不到,得再過幾年。”然後就把踮起的腳放了下去,“總之我會護著你和娘,還有姐姐。”

    林謹容樂此不疲地繼續逗他︰“你雖然長大了,但要是人家比你厲害,比你有權勢怎麼辦?就比如說,你陸二哥要是考中了進士,他欺負我,你怎麼辦?”

    林慎之非常認真地道︰“他不會他說過不會的,他答應過我一定會對你好的。”

    這孩子……林謹容看他的目光更溫柔了︰“這時是不會啊,那要是將來他變了呢?”

    有林三老爺這個榜樣在那里,林慎之很快就想到了另一種可能,為難地摸了摸頭,“是哦,丈夫說人心是最善變的。”想到陸緘可能會變成林三老爺那樣子,他煩躁了,“反正我,也做進士就是了。我做了官,就沒有人敢欺負你們了。”

    林謹容伸出一只手和他擊掌︰“你記住你說的話從今天開始,你就長大了,你就是男子漢了,我出嫁,你要送我去,回到家,你就要照顧好娘。要好好讀書,好好做人。”

    林慎之響亮地和她擊完掌,突然就紅了眼楮︰“四姐,我舍不得你……”一個沒忍住,眼淚就流了下來。

    林謹容忙給他擦淚,柔聲道︰“我又不似三姐姐那般遠,你完成功課以後隨時都可以去看我。”

    二月初九,周氏並林家族里幾個夫妻齊全,子女雙全,家境寬裕,公認有福的婦人帶了人浩浩蕩蕩地將林謹容的部分妝奩送至陸家,張掛帳幔,展陳衾褥,鋪設房臥。鋪房完畢,留了龔媽媽並荔枝、桂圓看守新房,不許外人入房不提。

    這一夜,林謹容咬緊牙關,在床上翻來覆去,一直到半夜也沒睡著,她覺著是因為沒有荔枝在身邊的緣故,又覺著是櫻桃不會鋪床,還覺著是晚飯沒有吃飽,天氣有點冷,湯婆子卻又燙人。總之各種不舒服,好容易睡著了,卻一直在做夢。夢里面各種稀奇古怪都有,她分明知道自己是在做夢,卻一直醒不來。

    桂嬤嬤擔憂地輕輕推了推咬牙切齒,緊緊皺著眉頭,閉著眼楮的林謹容︰“姑娘,姑娘,醒來了,天亮啦,該沐浴了。再不起身就該晚了。”

    林謹容疲倦地睜開眼楮,恍覺全身上下仿佛被馬車碾過一般的酸疼無力。她怔怔地看著滿室明亮的燈光,還有立在床前的桂嬤嬤、櫻桃、豆兒,過來幫忙的春芽和夏葉等人,輕輕吐了一口氣,起身坐起,推開桂嬤嬤探過來試她體溫的手︰“我沒事。準備吧。”



第156章迎娶

    巳時,林謹容沐浴妝扮完畢,向家廟叩拜告別。

    未時,窗外樂聲大作,陰陽克擇官報吉時,念吉利詩詞,催促新婦登轎。林謹容被一群人簇擁到正堂前,辭別親長。雖則這個女兒嫁得不遠,陶氏還是一樣的哭,一樣的舍不得,反觀林三老爺,倒是志得意滿,得意洋洋,訓誡之時,語調抑揚頓挫,鏗鏘有力。

    林謹容垂眸聽完,低聲應下。待要起身,突然想流淚,卻又覺著眼眶都是干的,根本無淚可流。桂嬤嬤暗暗掐了她一把,意為她怎麼也該表示哀戚舍不得父母才顯得合適。林謹容沉默以對,要她干嚎那幾聲,她真嚎不出來。周氏見狀,忙給喜婆使了個眼色,喜婆擁上,大聲說著吉利話將林謹容送上了花轎。

    這邊陸緘與林家眾人行禮畢,待要轉身前行,陶氏捏著帕子搶步追上,眼楮盯著他,帶了些懇求地低聲道︰“二郎,囡囡交給你了,你要好好待她。她性子倔強,話又少,你千萬千萬多體諒她,有事和我說,我一定會嚴加管教。”話未說完,已是淚流滿面。

    陸緘一怔,隨即收了笑容,認真而溫和地道︰“您放心。我一定會善待于她。”

    陶氏還有許多話要說,卻不知該從何說起才好,周氏扶住她笑勸道︰“又沒多遠,又是親上加親,二郎的為人你還不知道麼?快快收了淚,莫要誤了吉時。看看,討要利市酒錢的來了。”

    果然那邊轎夫鼓樂之人笑鬧著吵成一片,不肯起步,紛紛大聲討要利市酒錢。這本是風俗,陶氏早就準備好的,給的封賞還厚,林三老爺樂得當眾充一回富家翁,大大方方地賞了,還不起,又賞,如此重復二次之後,眾人方才嬉笑著穩步起了檐子。

    林謹容端坐花轎之中,五味雜陳,外面的喧嘩吵鬧鼓樂之聲一時很遠,虛無縹緲,一時又極近,近到吵得她兩耳嗡嗡作響,心煩意亂。怎麼到的陸家她都不知道,覺著仿佛是一瞬,又好像過了很久。

    一大群樂官,伎人及幫忙操辦酒宴的人攔在陸家門前,攔門互道吉利戲謔之辭,求索花紅利市錢物。陸家迎親者及司禮人等又有答復,互相戲謔調笑,你要我不給,不給不讓進,少了不行,多了也不給,玩鬧許久,笑聲震天。其中當屬吳襄和陸綸的聲音最大,話最多。

    好容易挨到以吳襄為首的一群攔門的人肯放行了,陰陽克擇官又手執花斗,念著咒祝詞句,將谷豆錢果等物望門而撒,早就等在一旁的孩童們嘻笑著一擁而上,爭相拾取。

    俄爾,灑完谷豆,鋪設青氈花席,請新人下轎。春芽和櫻桃上前扶林謹容下轎,小聲叮囑︰“姑娘,可不能馬上就走,稍等一會子。”

    林謹容是曉得規矩的,輕輕“嗯”了一聲。一名樂伎捧鏡上前,對著轎子倒行入內,數名女伎上前,持蓮炬花燭導前迎引,春芽方示意林謹容︰“姑娘,可以走了。”

    林謹容踩著青氈花席緩步入內,途中雙腳不沾地。行至中門,跨馬鞍、草墊、秤,以祈禳平安。入中門,迎入新房,坐于床上,喜婆笑道︰“坐床富貴”

    陸二太太宋氏以銀酒杯滿酌東陽酒,以勸林家送親眾人,周氏等人每人飲三杯,起身告辭。眾人即將行至門前,周氏回頭,但見林謹容獨自坐在床上,垂著頭一動不動,突然有些感慨,又折回去小聲道︰“阿容,我們先走了。”

    話音剛落,就見林謹容交替放在膝蓋上的手動了動,飛快地握住了她的衣袖。

    周氏想起自己出嫁了的大女兒和即將出嫁林五,由來觸動慈母心腸,眼眶一熱,鼻腔一酸,輕輕握住林謹容的手,溫柔地撫摸了兩下,低聲安慰道︰“不要怕啊,囡囡,這是女人都要經過的。好日子在後頭呢。過幾天就又可以回去了啊。”

    謹容的眼淚此時方落了下來,又使勁忍住了。

    忽聽屋子里看熱鬧的人突然爆發出一陣大笑︰“新郎官來啦新郎官,這邊請”眾人蜂擁至門前,去扯門楣上下垂的碎裂彩帛,紛紛喊道︰“取利市繳門紅啦”

    吳氏忙松了林謹容的手,用哄小孩子的口吻道︰“乖啊,我們先去了。”然後朝陸緘笑著點點頭,招呼林家其他人等離去。

    “新郎官快請新娘子出來牽巾拜禮”喜婆臉上堆滿了笑容,示意陸緘往床前去請林謹容。陸緘立在床前,垂眸看著林謹容的大紅銷金裙上那兩點暈濕,沉默片刻,長長一揖,低聲道︰“娘子,有請了。”

    屋里眾人頓時哄堂大笑,宋氏笑道︰“二郎一如既往的斯文有禮。”喜婆則笑道︰“相敬如賓,舉案齊眉。”

    林謹容起身回禮,喜婆將彩緞結成的同心結分別遞到二人手里,指揮陸緘倒退出門,林謹容緊緊跟隨,二人面對著面,行至中堂。喜婆將系了紅花的秤桿遞入陸緘手中,笑道︰“新郎官挑蓋頭。”

    陸緘握緊了手里的秤桿,看著林謹容微微顫動的蓋頭,手心里不禁出了一層薄汗。他怕他掀開蓋頭,會看到一張淚流滿面的臉。

    “挑呀,快挑蓋頭呀二哥別不好意思”陸綸唯恐天下不亂地大聲喊了起來,引起一片哄笑,起哄之聲越演越烈。陸老太爺開心地看著,任由他們去笑去鬧,並不阻止。

    陸緘回頭望著眾人一笑,極低聲地道︰“我要挑蓋頭了。”言罷握緊秤桿,輕輕挑起了蓋頭。

    大紅銷金蓋頭下,林謹容粉面桃腮,表情恬靜溫和,星眸微垂,長長的睫毛輕輕顫動著,並不見淚痕。陸緘看向她的唇角,看到一個細微得幾乎可以忽略的上翹的弧度,他的眼楮陡然亮起來,唇角控制不住地往上翹起,回頭笑罵了一句起哄最厲害的陸綸︰“給我閉嘴”

    陸綸哈哈大笑︰“有些人臉紅了”

    眾人瞧去,但見陸緘的臉果然紅到了耳朵根,林謹容則一直就沒抬起眼來過,她臉上大抵是涂的脂粉太厚,看不到紅色,只看到她的眉間是露出了幾分羞澀,又安靜,又乖巧,亭亭玉立,與陸緘並肩站在一處,果是一雙璧人。

    佳兒佳婦。陸老太爺滿意地咳嗽了一聲,道︰“去家廟參拜吧。”

    少傾禮畢,林謹容倒退而出,回至新房。陸緘緊隨入房,夫妻對拜。行禮畢,新人上*床相對而坐,婦人們取了金錢彩果往床上拋撒。無數的金錢彩果傾泄而下,金錢互相踫撞,發出悅耳的叮鈴聲,花朵、果子雨點一樣地落在林謹容的懷里和四周,她半垂著眼,一動不動地看著它們越積越多。

    忽聽陸緘低聲道︰“小心些,別砸了頭臉。”

    幾乎是同時,荔枝就在後面輕輕戳了林謹容的背心一下,林謹容匆忙抬起眼來朝他一笑,微微動了動身子,垂下眼繼續正襟危坐。忽見陸緘突然撐起,手指從她臉頰邊掠過,快速將一個什麼東西抄在了手里。

    屋子里的笑聲突然停了下來,有片刻的停滯。喜婆不安地問︰“怎麼了?”

    “沒有什麼,繼續吧。”陸緘的聲音平靜而溫和,手心里赫然是一枚金錢。

    “呵呵……”喜婆干笑了一聲,朝眾人揮手︰“合髻吧。”遂取過緞帶、釵子、木梳,將二人的頭發分別挑了一縷扎系在一起,又取過彩帶連系在一起的一對銀酒杯,注滿了酒,示意二人飲交杯酒。飲畢,將從林謹容頭上取下的花冠與酒杯一同扔到床下,笑道︰“一仰一合,大吉”

    屋子里年輕的婦人們就都微微紅了臉,側身躲在一旁,其余人等則紛紛上前道喜,出門離去。

    到此時,外面的酒席也開始了,有人來催新郎官出去敬酒拜客,陸緘低聲道︰“我去了,長壽就在院門外候著的,有事找他。”

    林謹容輕輕“嗯”了一聲。

    陸緘又立了一會兒,不見她有其他話要說了,方轉身走了出去。

    林謹容動了動早已麻木僵硬的雙腿,輕輕伸了個懶腰,把床上堆積起來的金錢花果等物推到一邊,側身面向床里,躺了下去。

    桂嬤嬤見她就這樣躺在床上,不由大急︰“姑娘,不能這樣。”雖然此時屋里就只剩下她們主僕幾個,也得防著有人多事突然闖進來,看到她這副樣子怎麼辦?傳出去就是一個大笑話。

    林謹容閉著眼輕聲道︰“我累了。”

    從天不亮就折騰到現在,就沒一刻閑過,果然是累了,桂嬤嬤就道︰“那姑娘餓不餓?要不要吃點糕點充饑?”

    “不要。我不餓。”林謹容有些煩躁地皺起了眉頭。

    桂嬤嬤有些無措,荔枝安撫地按了按她的肩頭,示意櫻桃去把門看守好︰“聽到有人來就出聲。讓姑娘躺一會兒。”

    林謹容睜開眼,怔怔地看著繡滿了百子千孫的大紅羅帳。
作者: 熊大嬸    時間: 2012-10-1 11:13 AM

第157章春夜

    暮色漸起,氣溫越來越低,兩個穿得簇新的婆子含著笑過來把廊下的大紅燈籠點將起來,暖暖的紅色瞬間籠罩了整個院落。櫻桃抬起頭來,看著天際那半輪灰白的月亮,搓了搓手,小聲道︰“桂圓姐姐,這是什麼時辰了?”也不知外面的酒宴可要散了,怎麼也沒個人來給她們送飯食?

    桂圓低聲道︰“約莫快到戍時了罷。有人過來了。”

    院門口,一個嬌俏少女披著湘色的毛邊錦緞披風,烏黑的發髻上簡簡單單插著一枝珍珠步搖,笑吟吟地走過來,身後幾個丫頭婆子提著朱漆食盒緊隨其後,卻是陸雲帶了人來送飯食的。

    櫻桃趕緊往里去通知林謹容,卻見林謹容已經起了身,坐在床邊捧著一本不知從哪里摸出來的書,正對著桌上的龍鳳雙燭看得認真。

    姑娘這兩日從錢痴突然變成了書痴,也虧她看得進去,櫻桃暗滴了一顆冷汗,笑道︰“姑娘,表姑娘來了。”

    桂嬤嬤低聲斥道︰“不能再稱表姑娘了”

    林謹容收了書,道︰“從現在起就改口罷。”然後對著推門而入的陸雲綻放出一個燦爛的笑容︰“阿雲,你怎麼來了?”

    “我的新嫂嫂。”陸雲上前親熱地和她見禮,笑道︰“哥哥讓我負責安排好她們的飯食,這不,我就親自送來啦。”

    林謹容便吩咐桂嬤嬤等人下去吃飯,自陪了陸雲說話︰“煩勞你啦。”

    “自家人,客氣什麼?以後我還要靠著嫂嫂疼我呢。”陸雲掃了一眼她手邊的書,掩口笑道︰“原來你們竟然是一對書痴。”

    林謹容笑了一聲,低聲道︰“干坐著也不是事。”

    陸雲就牽了她的手,柔聲道︰“咱們是親表姊妹,你又是我親嫂嫂,日後若是有什麼為難的,千萬不要和我客氣。我母親的脾氣有些暴躁,其他人……”輕輕嘆了口氣,嫣然一笑,“總之,你記得找我就是了。”

    林謹容點點頭︰“我記住了。”

    二人默然坐了片刻,桂嬤嬤和荔枝等人飛快用完了飯,進來拜謝陸雲,外面也有人送酒席進來,道是陸緘要進來了,陸雲也就含笑起身︰“那我去了。”

    林謹容起身相送,給荔枝使了個眼色,荔枝忙將早前備好的喜錢拿去打賞跟隨陸雲前來的婆子丫頭。陸雲含笑看著,告辭而去。

    桂嬤嬤一邊布置席面,一邊贊道︰“這雲姑娘,做事兒就是大方好看,有這樣懂事的小姑,姑娘日後有福了。”

    荔枝沒有吭聲,林謹容漫不經心地應道︰“是啊。”

    門輕輕一聲響,櫻桃和桂圓齊齊脆聲道︰“二少爺來了。”

    林謹容藏在袖子里的手輕輕握緊又松開,抬起頭來看向門口,只見陸緘靜靜地站在門口看著她,一雙眼楮又黑又亮。見她朝他看來,便微微一笑,朝桂嬤嬤等人和氣地道︰“都退下去罷。去長壽那里拿賞錢。”

    桂嬤嬤看了看林謹容,十分為難︰“姑娘還沒用飯呢……”總得有人伺候林謹容用飯吧?少字

    陸緘的臉一紅︰“我們自己會吃,吃完以後你們再來收拾。”

    桂嬤嬤見林謹容垂著頭不語,曉得不可能不聽,便示意荔枝等人跟她下去。

    門被輕輕關上,屋子里安靜之極,龍鳳雙燭的燭火跳了跳,帶得屋里的光線晃了晃,一雙靴子緩緩出現在林謹容眼前,林謹容垂著頭緊張地大大吸了一口氣,猛地抬起頭來看著陸緘。

    “阿容……”陸緘的眉頭微微皺了起來︰“你很怕?”

    “不怕。”林謹容堅定地擺了擺頭,仿佛是在和他說,又仿佛是在說給自己聽︰“我怎麼會怕呢,我最不怕的就是你了。我給你斟酒吧?少字”

    東陽酒倒入銀色的龍鳳酒杯中,濺起漂亮的酒花,酒香撲鼻,林謹容聞到那味兒心里稍微要安定了些,手腳還算利索地把一杯酒遞到陸緘面前,又將碗筷遞給他。

    陸緘抬頭看著她道︰“你說得對,你最不怕的就是我了。這樣也好。”語氣里竟然帶了點輕松和調侃。

    林謹容不知他什麼意思,也不想去深究,垂下眼握了筷子道︰“你不吃麼?我餓了一整天。”

    陸緘夾了一箸蔥潑兔肉在她碗里,低聲道︰“吃吧。我吃過了,就是陪你吃。”

    林謹容看著她碗里的蔥潑兔肉,突然就覺得吃不下去,胃口全無,但她知道她不能不吃,沉默片刻,取過酒杯一飲而盡,然後喂了蔥潑兔肉在嘴里,無聲而用力地使勁咀嚼。

    陸緘看到她飲酒時行雲流水般熟稔的動作,愕然無比,卻也沒有說什麼,只取了面前的酒杯,輕輕啜了一口,沉默地打量著她的一舉一動。

    林謹容兩杯酒下肚,覺著四肢百骸都漸漸暖和起來,動作也就不再似先前那般僵硬,垂著眼專挑自己愛吃的吃,又一連飲了四杯酒,在倒第七杯的時候,一只手溫和卻極堅定地按住她的酒杯︰“差不多了,這酒後勁足,再喝你就要醉了。”

    林謹容盯著那只白皙縴長的手看了半晌,輕輕出了一口氣︰“你不知我善飲麼。”

    “不能再喝了。”陸緘不容她再多說︰“來人,收拾了去”

    荔枝和櫻桃等人進來,見了林謹容的樣子,都有些吃驚。卻不好說什麼,安靜地收拾了杯盤碗盞,送上熱水巾帕,供二人盥洗。

    林謹容坐在桌前一動不動,酒勁上頭,臉頰緋紅。

    陸緘等了她片刻,見她自坐著巍然不動,只得起身先行前往淨室盥洗。

    荔枝忙撲到林謹容身邊,焦慮地低聲道︰“姑娘,您要做什麼?奴婢求您了,這骨節眼兒上可不能鬧……”

    林謹容抬眼看著她,眼神清冷︰“我知道,你們放心。給我褪去簪釵和外衣。”

    荔枝見她神態語氣都極清醒,暗里松了口氣,扶她坐到照台前,支起鏡子,手腳輕快地替她褪去簪釵,又松了頭發,松松綰了個墜馬髻,又仔細替她褪去大紅銷金的衣裙,待到要替她換鞋時,突然作了難︰“姑娘,這個……”

    林謹容輕輕動了動腳踝,低聲道︰“怕什麼?就這樣。”

    陸緘盥洗完畢,站在屏風後,側耳聽著里面的動靜,聽到簪釵踫擊的清脆聲,他方放松了僵硬的肩頭,估摸著差不多了方才進去。才一進去,就看到了坐在床前穿著湘妃色小襖,緋紅撒花褲子,蔥綠軟緞睡鞋的林謹容。

    她烏黑的頭發輕巧地綰成了一個墜馬髻,斜斜地偏在左邊,淡粉色的肌膚,一雙眼楮黑黑的潤潤的,嘴唇微微抿著,雪白的雙手交握著放在膝蓋前,雙腳自然下垂,蔥綠的軟緞繡鞋上用金線繡了合歡花,鞋尖上各墜了一顆珍珠。見他看過去,那雙腳還賣弄似地輕輕翹了翹。

    陸緘突然很想笑。他小時候見過涂氏的腳,纏得又窄又直,也知道陸雲的腳也是很小就纏了的。說實話,這雙腳的確比涂氏和陸雲的腳寬,不是那麼縴巧。他不知道林謹容到底纏過沒有,不過看她這模樣,應該是沒有纏過。她故意拿給他看,這樣炫耀挑釁似的,不會真喝醉了吧。

    桂嬤嬤見他一個站著一個坐著,二人大眼對小眼的,忙伏在林謹容耳邊低聲交代了幾句,和荔枝幾人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門被關上,屋里的兩個人都同時驚了一驚,抬眼看著彼此,卻都是無比的鎮定。

    陸緘將掌心里的細汗輕輕在袖口上擦了擦,緩步朝林謹容走過去,笑道︰“你這樣看著我是為何?剛才桂嬤嬤和你說什麼悄悄話?”

    林謹容迅速垂了眼,微微往上翹著的雙腳也沮喪地垂了下去。陸緘走到她身邊,挨著她坐下,試探地伸手去握她的手,入手一片冰涼,不由皺了眉頭,道︰“為何這樣涼?”

    林謹容飛速縮回手,上牙和下牙磕得亂響,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可是不舒服?”陸緘試圖去摸她的額頭,“我叫桂嬤嬤來?”

    林謹容忙往旁邊讓了讓,低聲道︰“我沒事。睡吧。明早四更就要起床呢。”言罷褪了鞋子,往里輕輕躺下。

    陸緘收回手,盯著她看了片刻,起身放下紅羅帳幔,脫了鞋子,小心翼翼地在她身邊躺下。就著帳外龍鳳喜燭的光線安靜地看著林謹容的臉。

    林謹容清淺的呼吸幾乎聽不到,長長的睫毛亂顫著,牙關咬得緊緊的,雖然她在極力控制,他還是感受得到她輕微的顫抖。一時之間,他的心里充滿了憐憫。“阿容……你看著我。”他朝她伸出手去,輕輕扶在她的肩頭上,試圖把她扳過來對著他,她卻總是和他拗著,抖得更厲害了。

    再說不怕,其實還是怕,喝那麼多的酒,也是為了壯膽吧?少字陸緘輕輕朝林謹容靠過去,按住她顫抖的肩頭,低聲道︰“阿容,你不要怕,你是我的妻子,我是你的夫君,我會善待你的,從前的事情我們都忘了吧。”

    從前的事情……忘了?林謹容奇跡般地不抖了,她睜開眼楮看著陸緘,不等陸緘看清她的眼神,她又急速地閉上了眼,安靜而順從。

    窗外,半輪明月掛在天際,幾點寒星閃爍著,微涼的春風在院子里輕輕打了個旋,把廊下的大紅燈籠吹得轉了幾個圈,又悄然離去,了然無痕。



第158章新婦

    龍鳳雙燭尚未燃盡,紅色的燭淚在青銅鍍金的燭台上堆積起來,層層疊疊,仿若蓮花座一般。

    陸緘睜開眼,一入眼就是大紅的羅帳,朦朧喜氣的燭光。他怔了片刻,把手伸進旁邊的被窩,被窩尚且溫暖,帶著一股清甜的香味,是林謹容的面脂香。細細的水聲自帳外傳來,他輕輕翹起唇角,掀帳往外看去。

    屏風後的人影正專心專意地低頭盥洗,水聲就像一根細而堅韌的琴弦,固執地纏繞住他的心髒,卷了一圈又一圈,細細地勒,收緊又放松,他看了一會兒,坐起穿衣︰“阿容,什麼時辰了?”

    水聲停止,屏風後的人影靜了靜,低聲道︰“寅時一刻。”

    他下床朝屏風走去︰“那還早,怎不多睡一會兒?”

    還未到屏風前,林謹容就從屏風後走了出來,半垂著眼道︰“我要梳洗打扮,花的時辰不少,掐著點起床會誤事。你再睡一會?我叫你。”

    她只穿了月白色的中衣,披著一件櫻桃紅的一件外袍,沒有穿襪子,光腳踩在蔥綠色的軟緞鞋里,腳踝縴細白淨,長長的頭發披散著,額邊還貼著幾縷濕了的碎發,半垂著眼站在那里,臉有些蒼白,整個人顯得可憐兮兮的。

    陸緘的心里頓時生出一種全然陌生的感覺,好像是喜悅,又好像是忐忑,仿佛是心疼,又仿佛是有些不好意思,想到昨夜的事情,他輕輕扶住她的肩頭,擁她入懷︰“冷麼?”

    林謹容微微側開臉,低聲道︰“你要洗了麼?暖瓶(詳見文後注解)里還有熱水,我給你備水?”

    他的下巴在她的頭頂來回輕輕摩挲了幾下︰“我自己來。先去把衣服穿上,還涼著呢。”

    順從地答應了一聲,輕輕掙了掙,他松開手臂放她出去,站在原地看著她緩步走向衣架,取了外裳和裙子背對著他穿上,然後又坐到照台前取了梳子梳頭。長長的頭發又黑又直,縴細白淨的手擎著角梳一下,一下地梳著頭發,就像發際簪了一朵半開的玉蘭,黑色襯著白色,清清冷冷的。

    門被輕輕敲了兩下,荔枝低聲道︰“奶奶起身了?”

    陸緘收回目光,瞟了床鋪一眼,不確定是否該讓荔枝等人就此進來。

    “進來。”林謹容先前顯得有氣無力的聲音里突然多了一股精氣神。

    門被輕輕推開,荔枝和桂圓垂著頭,臉兒紅紅,眼楮亮亮地走進來,瞧見陸緘杵在屋子正中,都有些意外,臉上帶了笑,給他二人行禮賀喜︰“二爺,奶奶大喜。”

    都不害羞,他羞什麼?陸緘應了一聲,快步走入屏風後頭。

    林謹容頭也未回,開了妝盒,取了幾枚金釧,比劃了幾下,道︰“荔枝過來給我梳個大盤髻。”

    荔枝應了一聲,上前接過林謹容手里的梳子。

    當前兩件差事,一件是伺候林謹容,一件是收拾床鋪。荔枝被叫去給林謹容梳頭,那自己自然就剩下收拾床鋪一事。桂圓沉默著去收拾床鋪,剛拉開帳子,一股陌生的味道夾雜著暖香、熱氣撲鼻而來。她突如其來的紅了臉,手腳有些顫抖,為難地回頭去看林謹容,卻正好對上林謹容詢問質疑的眼神。桂圓迅速低了頭,咬著唇將帳子掛起來,疊起被子,紅了臉斜瞟著床上的喜帕,不知該怎麼辦才好。

    “可以了,暫時就這樣。去伺候二爺盥洗。”林謹容仿佛後腦勺上長了眼楮,連她為何為難,做到哪里都知道。

    圓飛快地縮回手,偷偷看了林謹容和荔枝一眼,但見她二人撥弄著頭發,對著鏡子認真地看著,低聲商量從哪里分發更妥當,沒有人多看她一眼。

    自那年在莊子上之後,她最怕的人之一就有陸緘,但現在她最怕的人是林謹容。即便心里發 ,這話也不敢不聽的。桂圓有些擔憂的,縮手縮腳地走到屏風前,垂了手小聲道︰“二爺,奴婢伺候您盥洗?”

    屏風後一陣寂靜,片刻後才聽到陸緘清清冷冷的聲音︰“不必。你去伺候你們奶奶即可。”

    桂圓應了一聲,又縮手縮腳地朝林謹容走去︰“奶奶,二爺讓奴婢伺候您。”

    林謹容頭也不回︰“那就去和桂嬤嬤、櫻桃整理一下東西。”

    桂圓垂著頭悄聲退了出去。

    荔枝看著林謹容安詳平靜的面容,由不得地生出一股怪異之感,她說不出是什麼,但的確是很怪異。她在林家多年,從林大奶奶奚氏開始到平氏,個個在新婚第二日都是羞答答的,哪怕是當著眾人,對新婚夫婿也是含羞帶怯,又想看又不好意思看的,那眼神和表情柔得能滴水。

    沒有誰像林謹容這樣平靜自若。此刻這情形就如同從前她還是姑娘時的若干個平常的早晨一樣,梳頭,戴首飾,穿什麼衣服,都自胸有成竹,並不擔心誰會不喜歡,亦不擔心服飾是否不得體。唯一不同的是,原來梳的是姑娘發式,現在梳的則是婦人發式。

    荔枝想了想,覺得此刻這個姑娘與昨天那個姑娘比起來更讓她喜歡,也更讓她放心,于是也就不再糾結,手腳利索地給林謹容把頭發分成五圍,扎緊了,插上金釧,又插戴上幾朵寶勝,低聲問林謹容︰“奶奶覺著怎樣?”

    她對奶奶這個稱呼還有些不適應,林謹容卻好像是已經適應了,對著鏡子笑了笑,道︰“可以,取脂粉過來。”並不要荔枝幫忙,自己在臉上薄薄地施了一層粉,抹了一小點胭脂。

    荔枝猶疑道︰“會不會太素了?”新婦麼,圖的是喜慶,她覺著這點脂粉胭脂太少了。

    林謹容搖頭︰“不會,剛剛好。你看,大紅的衣裳穿著,金銀珠翠地戴著,哪里會素?”陸老太爺從來不喜歡家里的女眷濃妝艷抹,講究的是雅致大方得體。

    陸緘從屏風後走出來,瞥了她主僕二人一眼,就近在燻籠邊坐下,隨手取了林謹容昨日看的書翻看起來。

    荔枝認真替林謹容系好裙帶,又掛了寶石流甦禁步,四處端詳,確認無誤之後,方帶了幾分小心,笑問坐在一旁看書的陸緘︰“請二爺替奶奶瞅瞅,這身妝扮可有不妥之處?”

    林謹容回頭看著陸緘,臉上浮上一層微笑。

    陸緘對上她的笑臉,眼楮黑了幾分︰“不錯,挺好看的。”

    看到他的表情和眼神,荔枝大大地松了一口氣,歡快地朝林謹容使了個眼色,林謹容淡淡一笑︰“二爺梳頭麼?”

    簡直是重大失誤,就沒人伺候二爺,荔枝趕緊去拿梳子想塞給林謹容,林謹容眨眨眼,接過了梳子。

    陸緘看著她道︰“不用,我方才已經梳好了,改日吧。”

    院子門輕輕響了兩聲,兩盞紅燈籠飄進來,來人邊走邊笑,聲音爽利︰“二爺和二奶奶起身了麼?該去中堂拜堂了。”

    桂嬤嬤在隔壁廂房里快步出來,笑吟吟地迎了上去︰“起啦。嬤嬤們可真早。”

    兩個婆子,穿亮藍色綢褙子的是陸老太太身邊的沙嬤嬤,穿淡青色綢褙子的是林玉珍身邊的方嬤嬤,二人都是穿的青裙子,綰的一窩絲,發上只插了一根銀一丈青,臉上喜氣洋洋的,進門就行下禮去︰“二爺,二奶奶大喜,白頭偕老,百子千孫。”

    陸緘臉上的笑容濃了起來︰“謝嬤嬤吉言。”回頭對著林謹容道︰“阿容,方嬤嬤你是認得的,這是祖母身邊的沙嬤嬤,她伺候祖母不經常出門,不知你認得不?”

    老熟人了,林謹容看著沙嬤嬤半真半假地道︰“認得,往回來做客,曾經見過的。”

    沙嬤嬤笑起來︰“奶奶好記性。時辰將到,請二爺和二奶奶去中堂拜堂。”與方嬤嬤交換了一下眼色,笑嘻嘻地捧出一只匣子,荔枝會意得,微紅了臉垂眸看著地下,桂嬤嬤則領那二人往床邊去,那二人收了喜帕,誇張地道喜,領了封賞自去了。

    被這事兒打了岔,屋里的氣氛就有些古怪,桂嬤嬤笑看了陸緘和林謹容一眼,道︰“老奴去把奶奶的針黹帶上。”

    荔枝逃也似地跟著跑出去︰“奴婢去點燈籠。”

    陸緘起身撢了撢袍子︰“走罷。我先領著你認認路。”

    不用你領,我都認得。林謹容側頭笑道︰“改天吧。”

    陸緘點了點頭,見她跟上來了,方抬步往外走去。

    此時尚未到五更,整個陸家大院卻已經四處亮起了燈火,僕從們往來穿梭,四處亮亮堂堂,顯得生氣勃勃的。二人行至中堂,堂前已經擺了一張桌子,上面放著鏡台、鏡子等物。陸家眾人圍坐在一旁,歡聲笑語,見他二人進來,都停了說笑,含笑看著他二人。

    林謹容中規中矩地對著中堂行完拜堂之禮,從陸老太爺開始逐個拜謝陸家眾人,送上鞋襪、繡帕、荷包之類的禮品,又換回若干彩緞布帛等物。陸老太爺夫婦給的是大紅銷金緞子,林玉珍給的是銀泥黃羅。宋氏給的是普通彩緞,輪到涂氏時,涂氏亦拿出一段與宋氏相仿的彩緞,只遞到林謹容手里時,故意捏著彩緞不放,借著遮掩輕輕捏了捏她的手。

    林謹容很清楚地記得,這段彩緞里,藏著一只金鐲子。
作者: 熊大嬸    時間: 2012-10-1 11:15 AM

第159章金鐲

    那一年,林謹容不知這段彩緞里有一只金鐲子,拿回去以後才發現。涂氏這行為越過了林玉珍,明顯不該,她不該收,卻又因為涂氏是陸緘的生母,退不掉,也不好退,所以她也不能不收。兩難中,她想問陸緘的意思,桂嬤嬤攔住她︰“您問二爺的意思,他是該讓您收呢?還是不該讓您收?怎麼都不合適。既然不能退,就不要問,就先收下吧。”

    收了之後的第二日,涂氏就偷偷摸摸找上門來和她親近,之後許多事情都證明,人是得寸進尺,得隴望蜀的,她千不該萬不該一時心軟收了這鐲子,兩頭不討好。此番她雖無意討好誰,卻也不想給自己添麻煩,當此時,此類事情對她來說都是浪費精力,若非必要,堅決不摻和。

    林謹容含著笑,迷惑地看著涂氏,雙手捏著彩緞的一邊接過去,任由那彩緞半邊塌了下去,不待涂氏反應過來,“當”的一聲響,金鐲子已從彩緞里滑了出來,落在地上。

    好幾雙眼楮橫掃過來,涂氏大急,驚慌失措地看向周圍的人,特別是林玉珍,陸老太爺,陸緘。林謹容上前一步,將金鐲子蓋在裙下,一腳踢到涂氏的椅下,笑吟吟地將彩緞遞給荔枝,轉身繼續往下行禮送禮。

    陸老太爺冷冷地橫了涂氏一眼,林玉珍的眼楮差點沒冒出火來,涂氏可憐兮兮地看向陸緘。陸緘沉了臉,抿著唇把臉側開不看她。陸雲安撫地給林玉珍遞了個眼色,轉頭看看涂氏,又看看陸緘,把目光落在林謹容身上。

    林謹容正笑吟吟地將個精致的虎頭帽戴在了陸紹次子浩郎的頭上,又摸了摸陸紹長子元郎的頭,低聲回答了陸綸的幾句話,顯得大方親切自在,剛才的事情對她來說,竟是半點影響都沒有。

    陸雲垂下眼眸,歪頭想了想,朝陸緘做了個小動作,示意他無需擔憂,林玉珍這里有她。陸緘垂了眼,神色淡淡的。

    少傾禮畢,陸老太爺看著斂眉肅顏坐在下首的林謹容,越看越滿意,捋著胡子叮囑陸緘︰“今日你該去你岳家復面拜門,禮品已經給你準備好了,早去早回,恪守禮數,休要喝醉丟丑。”

    陸緘行禮應下。

    陸老太爺起身看了看外面泛白的天色,發言道︰“都散了吧。”言罷率先出去,男丁們都跟在他的身後魚貫而出,中堂里只剩下一群女眷孩子。

    幾個太太都上前去扶陸老太太,林玉珍板著臉上前,猛地擠開涂氏,扶定陸老太太的胳膊,沉著臉威脅地看著涂氏,一副恨不得把涂氏撕來吃了的表情。涂氏則是微紅了眼,垂頭站在那里一動不動,全身都散發著哀怨的氣息,宋氏背身擋在二人中間,笑嘻嘻地和林謹容說話︰“二郎媳婦,可還習慣?有什麼需要都和我說,可別不好意思。”

    林謹容站在陸紹媳婦呂氏的身後,並不往誰跟前多湊一步,含著笑道︰“謝謝二嬸娘關心,都很好。有需要的時候,我也不會客氣的。”

    林玉珍就道︰“對,有什麼需要不要和你二嬸娘客氣。別人總不能替你想周全。”

    一直沉默不語的呂氏也笑道︰“找我也一樣。我好歹也是嫂嫂,早進門幾年,不敢說懂的比你多,但也比你熟悉點。”

    擺什麼管家婆、長嫂的威風?說來還是心里發虛了罷。林玉珍不陰不陽地笑了一聲。

    林謹容含笑不語,垂著頭裝羞澀。愛怎麼就怎麼著吧。

    陸老太太頭痛地嘆了口氣︰“都散了吧。今日起得太早,我得回去再躺一會兒。”意思是不要誰伺候她了。

    林玉珍前腳都跨出門檻了,又回頭特意交代林謹容︰“你回房去歇歇,不必去我那里伺候了,有事兒我會讓人去喊你。有什麼,讓人去和方嬤嬤說,或者和你妹子說也是一樣。”

    林謹容應下不提,回頭看去,只見涂氏的親信婆子惠嬤嬤正遮遮掩掩地撅著屁股把金鐲子撿起來。收回眼神,正對上涂氏可憐兮兮,還帶著些討好哀求的眼神,她只裝作不曾看到,淡淡地把臉撇了開去。

    荔枝和桂嬤嬤從始至終看得明白,暗里替林謹容捏了一把冷汗。

    主僕三人才走了幾步,林謹容就看到涂氏的腳也跟著動了動,想到涂氏的纏人功夫,她由來就一陣頭皮發麻,趕緊笑著招呼陸雲︰“煩勞妹妹領我認認路。雖然從前來過好幾次,但有些地方還是沒去過。”

    涂氏的腳就又縮了回去。

    陸雲有些意外,掃了涂氏一眼,甜甜一笑︰“正想找個機會親近二嫂呢。”

    呂氏就笑道︰“瞧這丫頭這張嘴,分明是親表姊妹,時時都在一處玩的,能等到你此刻方來親近你二嫂?”

    陸雲算是默認地一笑。

    涂氏眼里的光芒一下子黯淡了去,沒精打采地扶了身邊婆子的手,慢吞吞地朝著另一條路去了。

    “這邊走到盡頭是祖母的居處,那邊到盡頭是祖父的居處,我的院子離娘的不遠,日後二嫂你去給娘請安的時候,可以順道叫我一聲。”陸雲陪著林謹容,邊走邊介紹,指定了西南角︰“瞧,那里是三嬸娘和三叔的居處。”

    說到這里,陸雲停住了,笑看著林謹容道︰“陸繕和三嬸娘的身子都不好,難免想法比較多,有時候難免會失了分寸,想不周到。剛才……”是有意還是無意?

    林謹容不看她,指著東面打斷她的話︰“如果沒記錯,那邊就是二嬸娘他們的住處罷?”

    這樣子是絕不會和自己討論剛才的事情了,滑不留手。陸雲微微一笑,也就不再提起,轉而細致地和林謹容說起陸家眾人的性情愛好,顯得很是周到體貼。

    林謹容只聽不說。

    不多時,到了院子門口,陸雲辭去,林謹容提步進了院門,桂圓迎上來小心翼翼地道︰“二爺在屋里等著奶奶一起用早飯呢。”

    桂嬤嬤忙小聲道︰“二爺可生氣?臉色怎麼樣?”

    林謹容也很好奇陸緘會是什麼反應。

    桂圓不明所以,想了想,道︰“看不出來不高興。但也看不出來高興。”

    特別等著林謹容回來一起吃飯,一定是有話要說的。桂嬤嬤擔憂地道︰“姑娘,您進了屋,千萬順著點兒,告訴二爺您不是故意的。”

    其實她就是故意的怎麼了。林謹容“嗯”了一聲,慢吞吞地進了屋。

    八仙桌上已經擺好了碗筷飯菜,陸緘已經坐上了桌,見她進來,平靜地道︰“洗手罷,飯菜涼了。”

    林謹容慢悠悠地洗了手,走到陸緘對面坐下,並不提先前的事情,只接了櫻桃遞過的勺子,舀了半碗粥遞給陸緘,然後又接了櫻桃給她舀的粥,低頭吃飯。

    陸緘看了她兩眼,也默然吃飯。

    荔枝在一旁看著不由得大急,這兩個人,分明心里都有氣,第一天就這樣,怎麼辦?正想插個話打個趣,就聽陸緘道︰“我馬上要去岳家,你可有什麼話要帶給岳父岳母的?或者是慎之?”

    林謹容想了想,道︰“就說我一切都很好。讓他們不要掛心。”

    陸緘點點頭。

    林謹容放下筷子,道︰“先前的事情,我沒想到。”林慎之才十歲,最起碼這兩年里,在諸先生的莊子里,都需要陸緘看著他,還是解釋一下吧。

    “嗯。我也沒想到。”陸緘夾了一箸酒蒸白魚放在她的碗里,並沒有就此事說道說道的意思。

    林謹容也就不再提起此事,夾了一點煎豆腐送過去。

    陸緘默了默,埋頭吃了,又夾了梅花餅放到林謹容的碗里︰“這個不錯。”

    林謹容也夾了一個金銀炙焦牡丹餅放到他碗里︰“嘗嘗這個。”

    桂嬤嬤在一旁看著,心里充滿了歡喜,覺得這二人你來我往的,真是相敬如賓,這是個很好的開始。卻見陸緘突然放了筷子,起身道︰“你慢慢吃吧,時辰差不多了,我先去岳父母家。”

    林謹容也就跟著放了筷子,去衣架上取他的外袍,給他披上︰“路上小心。”

    陸緘突然回頭看著她,眼神晦暗。

    林謹容直直對著他的目光︰“二爺還有什麼吩咐?”

    “沒有。這會兒家里不會有事,你多睡會吧。”陸緘抿了抿唇,回過頭︰“我走了。”走到門口,略微停了停,大步跨了出去。

    林謹容坐回桌前,將他夾給她的白魚和梅花餅撥在碟子里,另外挑了其他飯菜吃。吃罷讓荔枝等人分吃了,坐到一旁看書消食。

    剛看了兩頁書,荔枝上來小聲道︰“奶奶,您要小心啊,這三太太,可真不是一盞省油的燈,她是故意試探您呢。但您也不能不理,姑太太那里要看顧好,她這里也不能放松,若是她和二爺說上您幾句不好聽的,那可不好。”

    林謹容見她臉上滿滿都是擔憂,不由笑道︰“沒事。給我鋪床吧。”

    林謹容補了一覺,算著林玉珍午覺該起床了,略微收拾了一下,去林玉珍那里應卯。途中經過陸雲的院子,桂嬤嬤提醒她︰“要不要喊了大姑娘一起過去?”正是和小姑熟絡感情的機會。

    林謹容淡淡地︰“不用。”不等桂嬤嬤再說話,徑直往前頭去了。



第160章交鋒

    林玉珍正坐在房里吃茶,聽說林謹容來了,便與方嬤嬤使了個眼色,抿抿頭發,正正釵環,往屏風前頭的螺鈿椅子上坐了,端著架子道︰“讓她進來。”

    林謹容進得屋里,就見林玉珍換了一身穿戴,比早間華麗了許多,頭上珠翠閃爍,銷金裙子,端端正正地坐在螺鈿椅子上,一手倚在螺鈿桌上,目光炯炯的看著她。突然就想起那一年,林玉珍指著這屋里的螺鈿桌椅問她可曾見過,語氣里滿滿都是炫耀,也有幾分瞧不起她,壓制她的意思。

    如今麼?看林玉珍早晚兩套穿著,越來越華麗,大概也是想壓壓自己,告訴自己別以為就自己有錢,她也很有錢來著,而這螺鈿桌椅,就是要嘲笑自己村了。可今日林謹容還偏不想聽她目中無人式的炫耀,搶在前頭道︰“姑母這套螺鈿桌椅是從江南帶回來的吧?少字真不錯。”

    林玉珍的眼里果然露出幾分訝異來︰“你見過?”

    林謹容半真半假地道︰“我舅舅家里有。我娘還說托我大表哥給我弄兩套來呢,我說不敢越過長輩去,就沒要。”

    林玉珍默了默,輕輕敲了那名貴的螺鈿桌子兩下,淡淡地道︰“年輕夫妻,用這麼奢華的東西做什麼?我也是上了年紀才用的。坐吧。”神色間就有些無趣了。

    “姑母教誨得是。”林謹容乖巧地應了,在林玉珍下手坐下,接了方嬤嬤遞過來的茶,垂頭喝茶。

    林玉珍不見她主動和自己說話,只好換了溫柔的口吻道︰“阿容,我們是親姑佷,又是婆媳,有什麼為難的事和不好同外人說的話,都要和我說。這家里,就是我最疼你,還有阿雲最真心待你了。陸緘待你如何?”

    林謹容作恭敬狀︰“是,出門前母親也是這樣交代我的。二爺他待我很好。”

    “那就好。你母親說得對……”幾句話說下去,林玉珍打開了話匣子,再也裝不住剛才的端莊穩重威嚴狀,轉而冷笑說起早上的事︰“早間的那事你開始做得很好,但是後來你不該替她遮掩,就該讓那東西滾到屋子正中給人瞧瞧她干的好事!不自覺,不知廉恥的東西!”

    林謹容早猜到她會說涂氏的事情,不慌不忙地道︰“其實我不是故意的,是意外,我並不知那里面藏有東西。”頓了頓,小聲道︰“不替她遮掩又能如何呢?她可是二爺的親娘。鬧起來大家都不好看,二爺怨我,我怎辦?”

    “你……你這意思,你還要把她當婆婆對待了?”林玉珍氣得臉色發白。最恨人家當著她的面說涂氏是陸緘的親娘了。

    林謹容卻沒有停口認錯的意思,和和氣氣地道︰“我的正經婆婆自然是姑母。她雖不是我正經婆婆,但也是嬸娘,還有那層關系,我勢必要將她當長輩對待的,不然能怎麼辦?總不能讓人家說我不孝不賢,人家說我,勢必要牽扯到姑母,牽扯到姑母,勢必要牽扯到阿雲,對我們林家的聲名也有礙,那就辜負了祖父的教誨,這樣不好。若是讓二爺心里生了罅隙,也不好。”

    林玉珍氣得三屍神暴跳,七竅內生煙,想斥責林謹容,她又佔著理,正想甩幾句不講道理的話出氣,就見林謹容微微一笑,語調還是一樣的和氣溫柔︰“我不會說話,也笨,不會討好人,就是想到什麼對就怎麼說。若是讓姑母生氣了,姑母只管罵,我不會還口的。”

    林玉珍哪里還罵得出來?大大地喘了一口氣︰“你回去吧。”

    林謹容趕緊站起身來,作驚恐狀︰“姑母生氣了?不想見到我?”

    話不投機半句多,林玉珍有氣無力地朝她揮揮手︰“不是,我累了。”真是累了,還郁卒得發狂,給個小輩教訓了,還啞口無言。

    林謹容無比認真地道︰“姑母,那你好好休息,晚上我又和二爺一同過來給您請安。”

    林玉珍沉著臉道︰“罷了,二郎回來只怕天也黑盡了,好好歇著罷。”

    林謹容就給她行禮︰“姑母真體貼佷女兒,那明早佷女兒又過來給您請安。”

    待到林謹容出了門,方嬤嬤忙安慰林玉珍︰“太太也別擔憂,二奶奶是個仔細的,做事也有分寸,那位討不了好。”其實林謹容那話,果然是有道理的,只是林玉珍什麼脾氣?陰晴不定,這一刻還覺著人家是個好人,下一刻就和人家勢不兩立了,所有人都往壞處想,正話聽不進去。也只有陸老太爺能鎮住她,陸雲哄得住她。

    林玉珍凶神惡煞地道︰“能指望她麼?我說一句她頂十句!不愧是那個娘教出來的,她要不是我親姪女兒,我就抽他的嘴巴,教她什麼是規矩和孝道。”

    她哪里敢打林謹容的嘴巴?她就不怕打了林謹容的嘴巴,別人問起原因來?方嬤嬤曉得林玉珍也不過是過過嘴癮罷了,干笑著道︰“那不是親姑佷麼?二奶奶固然不太會說話,也是真心為了您好。”

    林玉珍怒道︰“她是為了我好?她是為了她自己好!想討好陸二郎呢!竟忘了她的根本是什麼!和我講道理,還想壓我一頭麼?”

    “怎麼了?”陸雲輕輕走進來,見她又在發火,忍不住頭痛地嘆了口氣,上前扶住她,低聲道︰“誰想壓您一頭?二嫂對您不敬?”

    林玉珍板著臉不說話。

    陸雲就看向方嬤嬤,方嬤嬤只好陪著笑小聲把剛才的事情說了一遍︰“沒有不敬,就是二奶奶不太會說話。”

    陸雲聽完,秀眉蹙了起來,沉默許久,低聲道︰“娘,二嫂說這話還真沒錯。我看,日後他們的事情您就不要管了,您這個位子誰也搶不去,您管那位怎麼和她扯呢?只要您在一日,二哥和二嫂就得把您供著。我覺著,二嫂帶來的人也不多,陪房在外面管著莊子,這里只有一個桂嬤嬤,領著四個丫頭,可沒大嫂那邊的人多,您不如賞她個人,以表示關心,有什麼事也好給她提個醒。”

    林玉珍想了想,道︰“那你說誰去?”

    陸雲挨著她坐下來︰“這個人得仔細地挑,否則好作用起不到,壞處一大堆。”

    卻說林謹容出了院門,桂嬤嬤滿臉的不贊同︰“奶奶,您真不該。得罪了姑太太對您又有什麼好處?您說要待那位好,可您早上也沒怎麼好。現在兩邊都給您得罪了,怎辦?”

    就是因為根本不可能兩邊都討好到,所以不如一開始就把態度表明了,她就是她,固執也好,笨拙也好,不自量力也好,不會做人也好,她就是這個樣子。她待人好是因為她願意,不願意誰也不能強迫她。她討厭那個人,誰再說他好也抵不過她自己的體會。

    林謹容覺得她有必要讓桂嬤嬤清醒清醒︰“那嬤嬤覺得應該怎樣?兩面討好?我告訴你,要討好姑太太,就要凡事都聽她的,一萬次聽她的,差一次不聽她的就不好了。她若要我去和那位斗,你說我是為了讓她高興聽她的,還是不聽?”

    桂嬤嬤的臉白了白︰“姑娘……”

    林謹容又繼續道︰“那一位,若是真為我著想,又怎會在我進門第一天就給我出這麼大個難題?我若每次給她好臉色,她就會得寸進尺,把自己當成我真正的婆婆。到時候為難的是我自己,你說我該不該尋個不知好歹的人來騎在我頭上?”第一次交鋒最重要。她今日的所作所為,都只是為了做一件事,她要告訴涂氏,她姓林,還是個心腸硬的,下次再做這種事情悠著點。要告訴林玉珍,她不是軟的,不是嫁進來就必須仰仗林玉珍的鼻息,她姓林,是林玉珍需要她,而不是她需要林玉珍。

    荔枝見桂嬤嬤難堪的樣子,忙勸道︰“奶奶,嬤嬤也是為了您好。”

    “這些事情要怎麼辦我自己心里有數。”林謹容疾言厲色︰“日後你們自己小心些,別摻和進去。誰要敢自作主張,休怪我無情!”

    桂嬤嬤垂了頭,委屈地想,姑娘再也不是從前的姑娘了。

    林謹容回了房,獨自吃過晚飯,見天色差不多了,就先洗好了倚著燻籠看書,翻了幾頁,聽得院門響了幾聲,本以為是陸緘回來了,側耳去聽,卻又沒聽見有人給他問安,便丟下不管,繼續看書。

    才看了一行字,門就被打開,陸緘站在門口,盯著她看。

    一陣冷風吹進來,林謹容打了個寒顫,放了書起身笑道︰“回來了?”

    緘舉步進來,走到她身邊停下,滿身的酒味。

    林謹容便命荔枝等人送熱水進來,自己去替陸緘寬衣︰“喝了很多酒吧?少字”

    緘伸著兩只手任她把外袍褪下來。

    林謹容又問︰“家里都好?”

    緘回頭看著她低聲道︰“都讓我們早日開枝散葉。”

    林謹容的手僵了一僵,默然轉身去掛衣服。剛把衣服掛好,一雙手臂就從身後摟住了她,陸緘貼在她的耳邊,吐著淡淡的酒氣,耳語一般地低聲道︰“你覺得可好?”

    林謹容的腳趾都險些摳穿了鞋底。
作者: 熊大嬸    時間: 2012-10-1 11:16 AM

第161章敏行

    陸緘垂眸看著林謹容。林謹容的眼楮直直地盯著她面前的衣架,一雙手緊緊抓著那件衣服,骨節泛白。幾個呼吸之後,她才松開手︰“快松手,給荔枝她們看見了不好。可要喝點醒酒湯?”

    “你是我的妻子,怕什麼?”陸緘抓住她的胳膊,將她帶過來面對著他,直視著她的眼楮,語氣有些生硬︰“我沒醉,心里明白著,不需要醒酒湯。”

    “好。那就不要。”林謹容點頭︰“不早了,洗了安歇吧。”

    陸緘默然看了她片刻,放開手,自往屏風後去了。荔枝一直垂著眼站在角落里,見狀趕緊上前去備水。

    林謹容拖著步子走到燻籠邊,將那本無名氏的江南游記拿起來壓平,小心放到桌上,然後走到床邊,將床鋪鋪好,脫了鞋子、外袍,平平躺下。

    片刻後,陸緘的腳步聲“噠、噠”地傳來,走到床前停住,安靜了約有一炷香,床輕輕一沉,燈被吹滅,接著他帶了一股涼氣安靜地躺在了她的身邊。

    “你夜里若是不舒服就喊我。”林謹容等了片刻,不見他有任何動靜,猜他應該是睡著了,便松了口氣,小心地伸展了一下手腳,閉上了眼。不知過了多久,她被驚醒,一只手從被窩里伸過來,輕輕放在她的腰上。

    她再清楚不過,他這樣的小動作意味著什麼。林謹容下意識地一縮,睜開眼,屏住呼吸,一動不動。那只手在她的腰間停了片刻,又輕輕退了回去。

    林謹容閉上眼,沉沉睡去。

    又不知過了多久,身邊傳來一陣的聲音,林謹容睜開眼,只見微弱的天光里,陸緘正坐在床邊輕手輕腳的穿衣。

    林謹容翻身坐起︰“什麼時辰了?這麼早就起身?”

    “剛五更。”陸緘回頭看著她,室內光線昏暗,她看不清他的臉色,只直覺他的心情是不太好的,便朝他笑笑︰“我給你備水。”言罷披衣下床,掌了燈,自往屏風後走去。剛把水和巾帕備好,陸緘也衣著齊整地跟了進來。

    林謹容擰了帕子遞給他︰“是要去讀書嗎?我讓荔枝她們去看看廚房里是否備好了早飯,吃了再讀書更舒服一點。”然後轉身往外準備叫荔枝等人進來。

    陸緘擦了一把臉,道︰“家里的習慣,如果沒有特別吩咐,早飯就還要再等半個時辰才有,也不必去拿,到點她們自會送過來。祖父說要把聽雪閣給我做書房,你可要跟我過去看看?”

    林謹容擰帕子的手頓了頓︰“聽雪閣?”

    陸緘道︰“就是那一年開暖爐會,外面種滿了梅花的那個地方。這會兒臘梅雖然在凋謝,紅梅卻是馬上要開了,從樓上看下去,景色很不錯,仿似一片紅雲。”

    林謹容把帕子蓋在臉上︰“那我先帶荔枝她們過去收拾一下,二爺再過去吧?少字這會兒二爺可以先在屋里看書,吃完早飯,也收拾得差不多了。”

    “不用你們,那邊自有人收拾。這幾日祖父許我不必看書,我正好有空,可以陪你熟悉一下周圍。”陸緘皺眉看著林謹容,他已經說得那麼清楚,不信她就半點沒聽明白。

    “如果二爺不嫌我吵,那我就跟二爺過去看看。”林謹容洗好了臉,臉上堆滿了笑,毫無所覺地道︰“我給二爺梳頭?”

    緘的眉頭略松了松,緩步走到照台前坐下。

    忍他,忍他一個月,他就要回諸先生那里去讀書的。林謹容垂眼盯著銅盆里的水看了一會兒,吸了一口氣,轉身出去,打開妝盒取了一把黃楊木梳出來,替陸緘打開發髻,從上梳到下。她的動作很麻利,不過須臾功夫,就已經麻利地替陸緘綰好了發髻,又戴上了銀制小冠。將鏡子往陸緘跟前遞了遞,笑道︰“你瞧可還滿意?”

    陸緘認真看了看,微微一笑︰“很好。比我自己和長壽梳的都好。”

    “女人的手總是要巧些的。”林謹容默然一笑,另取了一柄白角梳,打散發髻,給自己梳了個墜馬髻,又取一枝珍珠步搖插上,不施粉,只涂了一點口脂,取了二人的披風,笑道︰“走罷。”

    荔枝領著桂圓、櫻桃、豆兒幾個,衣飾整潔地站在廊下,見他二人出來,齊齊上前行禮。

    陸緘有些意外︰“怎麼都在外頭候著?”

    荔枝笑道︰“早就起了身的,因著不曾聽見二爺和奶奶召喚,故而就候著。”

    陸緘滿意地點頭,同林謹容贊道︰“規矩不錯。”

    林謹容不置可否地一笑,見荔枝手提著一盞紅紗燈籠,便示意荔枝上前照明。

    忽聽陸緘道︰“你看不清楚?”

    林謹容點頭︰“看不清楚。”

    陸緘就伸手接過了荔枝手里的燈籠︰“走罷。”

    今日不比昨日,二人一路行去,幾乎沒有遇到什麼人,清淨無比,陸緘每到一處院落,就停下來指給林謹容看,言簡意賅地告訴她這是哪里。

    待行至聽雪閣時,天色已經微明,陸緘滅了手里的燈籠,打發了上前行禮問安的婆子,將手遞給林謹容︰“去梅林里走走。”

    林謹容沉默地把手放進他的掌心,與他並肩進了梅林。梅林里彌漫著一股淡淡的香味,霧氣朦朧,聽雪閣在深處影影綽綽,恍似人間仙境。

    “不錯吧,我最喜歡的就是這里。”陸緘的興致突然好起來,“今年冬天,我們可以一起來掃雪,埋到明年分茶用。”

    林謹容抬眼看著那棵最大的老梅樹,低低應了一聲︰“好。”

    陸緘拉著她上前拍了拍那棵梅樹,眼楮亮亮的,笑容燦爛︰“這棵樹將近一百年了。難為它一直長得這麼好,花朵雖不大,卻是最香最紅的。將來我們掃了雪,就埋在它下面,你看可好?”

    謹容目光復雜地看著陸緘臉上的笑容,百味雜陳。他可以無所知地笑得這樣開心,她卻怎麼都開心不起來。越看到他笑,她就越難受。特別是在這個地方,這樣的情形,令她反胃。

    陸緘對上林謹容的目光,怔了怔,淡了笑容,松開她的手︰“你不開心?”

    林謹容垂下眼︰“沒有。只是有些不安。昨日我又得罪姑母了,今日要早點過去請安才是。”

    陸緘的注意力果然被轉移開去,皺眉道︰“為了何事?”

    林謹容不語。

    見她不語,聯系到早間的事情,陸緘就明白了幾分,有些無奈地嘆道︰“你忍一忍,對你沒有壞處。她是那樣的脾氣,過了這一時,慢慢就忘了,不用和她置氣。”緩了緩,又道︰“若是有什麼為難不好處置的,可以和我說。走罷。”

    林謹容道︰“我記住了,謝謝。”

    陸緘沉默片刻,淡淡地道︰“是不是日後你為我做了什麼,我也要和你說謝謝?”

    這話語氣不好,林謹容扯扯嘴角︰“二爺願意說,我也願意聽的。外人聽見了,必要贊揚我們相敬如賓。”

    聽出她在刻意放松氣氛,陸緘也配合地跟著一笑︰“先生給我取了表字,敏行。日後你不必再叫我二爺,就叫我敏行即可。”

    林謹容從善如流︰“敏行。”

    陸緘笑笑,本還想再說兩句,見林謹容垂著眼只顧往前走,便也沉默下來。

    到得林玉珍的院子里,林玉珍剛起身,神態淡淡的,語氣尚還親切,叮囑他二人要互敬互重,又要陸緘善待林謹容,林謹容督促陸緘讀好書,照顧好陸緘的起居飲食。

    二人都應了,少傾,陸雲來了,笑嘻嘻地打趣了他二人一回,不由分說就叫人去將他二人的早飯取過來,一起用早飯。林謹容捧飯布菜,盡職盡責,語氣溫溫和和的,隨時都帶著幾分笑,又有陸雲插科打諢,一頓早飯吃得安靜順暢。

    吃了早飯,方嬤嬤進來道是老太太起身了,于是四人一起前往陸老太太的居所問安。

    半途遇到涂氏領著照舊瘦弱得像根草似的陸繕,林玉珍板著臉加快腳步,快步往前。林謹容含了笑上前給涂氏和陸繕見禮︰“三嬸娘、六弟早安。”

    陸雲也笑嘻嘻地上前行禮︰“三嬸娘一起走罷。”

    涂氏滿臉黯然地看著他們四個,聲音沙啞地道︰“你們先去,六郎身子弱,走不得快路,我們慢慢的來。”說著就給陸繕緊了緊領口,仿佛陸繕馬上就會被風吹倒似的。

    涂氏這作派,實在讓人喜歡不起來。陸雲眼里閃過一絲鄙夷,臉上還帶著笑︰“六弟,可還在用老山參?”

    陸繕垂著頭一句話不說,只往涂氏身邊靠了靠,涂氏嘆息著輕輕撫著他的頭頂︰“用的,不用不行。只是如今好的山參也越來不好弄了。”

    涂氏這一生,最愛的就是給陸繕補身子,一直不停地補,結果越補陸繕越弱越孤僻。林謹容看向陸緘,只見陸緘半垂了眼,緊緊抿著唇,一言不發。

    陸雲也掃了陸緘一眼,笑道︰“我那里有幾枝好的,要是不嫌棄,我稍後就讓人送過來。”

    不等涂氏開口,陸緘突然抬起頭來,有些生硬地道︰“前幾日我不是還看見六弟和五弟一起爬樹的麼?小孩子還是要多動動,成日吃補藥,怎補得好?”

    涂氏徹底紅了眼眶,委屈地看著陸緘,咬著唇一句話也不說。



第162章嗚嗚

    陸緘看著涂氏那似乎天要塌了的樣子,忍不住嘆了口氣,把臉撇開,也是一句話也不說。陸繕抬起頭來,冷冷地看著陸緘。

    眼看著他們母子劍拔弩張的,這種事情當然是少摻和的好。陸雲捏了手帕,微微有些尷尬地笑道︰“我先前行一步。”言罷匆匆往前追趕林玉珍去了。

    林謹容避不開也不能避,便柔聲道︰“三嬸娘請容我說一句,是藥三分毒,補得太過就不好。調理也是很講究的,不如好好請個大夫來瞧瞧罷。聽人說,太明府有個姓郭的大夫,對調養很有一套。”若是從前,有陸雲比著,她就會主動送涂氏老山參,但現在,她絕不會了。

    涂氏的眼楮頓時亮了起來︰“阿容你認得那郭大夫?”

    林謹容搖頭︰“我認不得,只是聽人說的。三嬸娘可以寫信去太明府的二姑祖母家,請他們幫忙訪訪看,若是果然醫術高明,就可以試試。”

    涂氏就推陸繕上前︰“快去謝謝你嫂嫂。你身子骨不好,讀書也讀得不好,以後還要靠著你嫂嫂照看你呢。”

    陸繕垂著頭往前踉蹌一步站穩了,抿著唇不說話。

    靠她?那她靠誰?靠得上麼?為什麼總想著要靠別人呢?自己生了手腳是干嘛的?林謹容淡淡一笑︰“三嬸娘太客氣了,我知道好的方法,于情于理都該和你們說,不必這樣客氣。六弟養好了身子就可以把書讀好,不用靠誰。”

    涂氏仿佛沒聽見她後面那句話,左右張望,見周圍沒了其他人,便堆滿了笑上前去拉林謹容的手︰“阿容,我一直都曉得你是個心地善良的好姑娘,早就盼著你進門,昨日早上那事兒你不會生我的氣吧,我其實是疼你和二郎,早就準備好了的,但是沒有其他機會給你……”邊說邊從懷里掏出那個金鐲子來,要給林謹容套上。

    看來昨日那一踢,沒把涂氏踢醒,反倒逼得涂氏當著陸緘的面來探她的態度,逼她表態,這個態有那麼好表麼?這人,只記得她和陶氏一向與林玉珍不和,就忘了她姓林。然而,開始不過是開始,再過些日子,涂氏就會始終只記得她姓林,其他的好統統都會記不得。林謹容噙著淡淡的笑,看著陸緘一言不發,是他自己的生母,他自己解決。

    陸緘一把扯回她的手,皺著眉頭往前走︰“我還要趕回來看書,時辰不早了,走罷。”

    是你兒子讓我別收的。林謹容朝又迅速紅了眼眶的涂氏一笑,跟著陸緘一起往前走。

    陸緘緊緊抿著唇,埋著頭一直快步往前沖,林謹容跟著他小跑了一段路,環佩亂響,引得好幾個僕婦頻頻回頭張望,顯得她就和那受氣的小媳婦兒似的,她便不肯跑了,掙了掙,掙不掉,索性道︰“你若不喜歡,為何不直說?難道你要等別人來和她說?每次都躲,躲不掉的時候呢?這對她可沒什麼好處。”

    陸緘猛地站住,有些煩躁地道︰“我當然會和她說!再這樣,這日子沒法兒過了!”他最後一句又低又快,快得林謹容幾乎沒聽清楚。

    林謹容支愣著耳朵仔細回濾了一遍,才反應過來他是在和她抱怨。前世之時,她從不曾聽陸緘說過涂氏一句不是,也不曾聽陸緘說過林玉珍任何一句不是,永遠都是沉默,沉默。今日可真是難得。她本是心中不悅,不樂意被陸緘這樣扯著跑,明明是他母子的冤枉帳,為何不去自己解決,偏來拿她在中間揉?所以直截了當地說了出來,卻沒想到會聽到他抱怨。是因著涂氏在她面前頻頻丟丑,又被她那話給逼急了,氣糊涂了吧。她想,以陸緘的性情,應當很快就會後悔和她抱怨這句話的。

    果然陸緘才說完就緊緊地閉上了嘴。

    既然話都說出來了,也不在乎多那兩句,他越是不喜歡,她越是要說,最好自己解決好,別來煩她。林謹容低聲道︰“雖然不想你生氣,我還是要說。我很為難,不知該怎麼處理才妥當,要顧著姑母,又要顧著你。總覺著如履薄冰,一不小心就要做錯事,惹禍事,提心吊膽的,生怕各種誤會,你在家還好,你不在家怎麼辦?”

    陸緘抿著唇回頭看著她。

    林謹容好學而信賴地看著他。

    陸緘好一歇才有些費力地低聲道︰“讓你為難了。我這兩天就和她說,如果她還是這樣……我不在,你就去找祖父,他會處理好。”

    林謹容翹起唇角︰“你相信我?你就不怕……”

    陸緘無比認真地打斷她的話︰“我相信你。”

    他憑什麼相信她?林謹容覺著他這話,仿佛是說給他自己聽的一般,不由好笑地笑了笑。陸緘不看她的表情,抬頭看著前方,每踏出一步都顯得很用力似的。

    二人各懷心事,沉默地走了一段路,將近陸老太太的居處榮景居時,陸緘忽然道︰“你說那個郭大夫不錯?”

    林謹容道︰“我在清州時曾聽好幾個人提起過,都說不錯。具體情形我不知道,所以才要讓三嬸娘寫信去太明府問二姑祖母。實在不行,食補也比藥補好。”她可不負責。

    陸緘就沒再說話。

    進了榮景居,林玉珍板著臉掃了他二人一眼︰“我正想讓人去喊你們呢,你們祖母等你們吃橘子,等好一歇了。”

    林謹容微微一笑,也不辯解,上前淨了手,取了干淨地帕子挨個兒剝橘子給眾人,先遞給陸老太太,又遞給林玉珍。

    宋氏就誇贊︰“看看二佷兒媳婦,多好的性子,多賢惠。”

    這話不就是說林玉珍性子不好麼?林玉珍的臉色越發陰沉。

    林謹容輕笑著遞了個橘子給宋氏︰“二嬸娘,您別光顧著誇我,忘了吃橘子,那我可就不賢惠了。”

    陸雲也道︰“二嬸娘再誇我二嫂就要不好意思了。”

    宋氏吃著橘子,笑道︰“哎呀,我才誇了一句,阿雲就擔心你嫂嫂害羞。不愧是親表姊妹,互相疼惜。”

    陸大奶奶呂氏帶了點嬌嗔遺憾的口氣道︰“我這個沒親表姊妹疼的怎麼辦?婆婆可要多疼我一些才好。”

    宋氏就擁她入懷︰“好,我疼你。”回頭打趣林謹容︰“別光顧著給你姑母和表妹剝橘子呀,也給二郎剝一個。”

    林謹容含笑不語,轉而剝了個橘子給陸緘。因見涂氏和陸繕也蹙了進來,便也笑吟吟地剝了一個橘子給涂氏,又剝給陸繕,誰也不落下。涂氏接了橘子,就一直委委屈屈地看著陸緘,陸繕不接橘子,把臉撇開。

    這孩子也十三歲了,卻長得像個十歲的孩子,性子更是和個七八歲的差不多。這樣下去,可怎麼了得?陸老太太看著,伸手叫陸繕過去︰“六郎到祖母這里來坐,陪祖母說說話。”

    陸繕垂著頭走過去,坐在陸老太太身邊,一言不發,從始至終頭都沒抬過。陸老太太遞什麼給他,他就接著,拿在懷里也不吃,也不動,陸老太太沒招了,只好摸摸他的頭,輕輕嘆了口氣。

    宋氏嘆了口氣,無限憐愛地道︰“這孩子,我瞧著怎麼又比從前瘦了好些?這小臉瘦得,都只有二指寬了,真是……跟著五郎的時候還看得到點笑臉,這些日子五郎被他們祖父帶在聚賢閣讀書,其他哥哥各有各的事,沒人陪他,就成這個樣子了。”

    她不說這話還好,涂氏一聽就悲從中來,各種情緒全數涌上心頭,抽出帕子捂住臉,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我是造的什麼孽啊……第一個……嗚嗚……第二個,沒站住……嗚嗚……只剩下這根養老的獨苗苗,又是這樣……嗚嗚……我將來可怎麼辦好啊,嗚嗚……我的四郎啊,你若是還活著,我也不用這樣難啊……嗚嗚……”

    見她突然提起早就夭折了的次子、排行第四的陸絳,眾人不由得面面相覷,林玉珍的臉上擰得下水來,額頭的青筋一跳一跳的,嫌惡厭惡到了極致,陸老太太頭痛地扶著額頭,恨不得趕緊起身逃掉,陸緘拿著吃剩的半個橘子,臉越來越白,眼楮越來越黑。陸繕的頭越來越低,身子縮成一團。

    宋氏忙站起身去勸涂氏,誇張地輕輕拍自己的嘴︰“看我這嘴賤的,這個做什麼?三弟妹啊,你別哭了,都是我的錯。六郎不就是身子弱了點麼?你放心,要尋什麼補藥我們都跟著你尋,哎呀……提起可憐的四郎來,我也難過啊……那孩子,也是又聰明又乖巧的一個……”然後也紅了眼圈,微微哽咽起來。

    涂氏哭得更大聲了︰“我可憐的四郎啊……嗚嗚……我的命真苦啊……嗚嗚……”

    陸雲趕緊起身去勸,涂氏根本不理她。陸雲又急又委屈,回頭看看陸緘,又看看陸老太太,然後看向林謹容。

    好一場熱鬧的大戲,這見面禮可比從前給的厚。現在回想起來,仿佛每次涂氏和林玉珍鬧事,總有宋氏的身影。今日這招也真高,活生生得把人給逼死,陸繕不成這樣兒那才叫怪了,涂氏真是蠢得可以。來而不往非禮也,林謹容輕輕咳嗽了一聲,道︰“三嬸娘莫哭了,聽說諸丈夫那里和六弟同齡的弟子差不多。我七弟去了諸丈夫那里後,就懂事開朗了很多。”
作者: 熊大嬸    時間: 2012-10-1 11:18 AM

第163章旁觀

    從前林謹容不覺得,如今以一個旁觀者的身份來看,反倒清楚了很多。陸繕就是一桿槍,要想讓二房和涂氏消停,首先就要解決陸繕的問題。陸繕一日不脫離涂氏,一日就不能正常長大,大了也是廢人一個。陸繕越是弱,越是不成器,涂氏心里的怨氣就會更深重,就會鬧得更凶。

    林謹容的聲音不小,奈何在此時,根本沒有人理睬她。

    剛進門的新媳婦,算什麼?

    涂氏哭得傷心,滿心都是對公婆和大房的怨恨,對陸緘的不滿和失望,就算是聽到了林謹容的話,也舍不得讓陸繕離開她的視線和懷抱,送去吃苦。

    林玉珍嚴重不滿。還真為三房打算上了?先不說諸先生是否願意收陸繕,就算是收了,那不是給陸緘惹麻煩麼?陸緘拖著這個拖累,還怎麼讀書考試?

    宋氏等人自然更是不會聽見,勸解的聲音更大,三兩下,就把林謹容的聲音給湮沒在了吵鬧之中。

    陸雲垂下眼沉思,陸緘卻是迅速抬眼看著林謹容,眼里亮起一簇火光。

    林謹容扯了扯嘴角,垂下眼捧了一杯茶給陸老太太。陸老太太身子不好,聽不得吵鬧,想發作,果然是覺著對不起三兒子和三兒媳,不發作,又覺著實在不像話。這行為,就像是給林謹容下馬威,當下嘆了口氣,輕輕撫了撫林謹容的手背,小聲道︰“孩子,你……”

    林謹容輕輕搖頭︰“沒事。”她不在意,因為不在乎,所以這種手段根本傷不了她,最多就是吵鬧煩躁一點而已。

    見她雖然低眉垂眼的,臉上和語氣里也沒什麼不耐煩敷衍憤怒傷心之類的,平平靜靜,溫溫和和的,陸老太太的心情就好了許多,起身道︰“我累了,不舒服。二郎媳婦扶我進里屋去歇息。”

    林謹容巴不得,扶定了陸老太太的胳膊,跟她進了內堂,把幾道門一關,涂氏的哭聲和宋氏的勸解聲就低了下去。

    林謹容伺候陸老太太躺上床,又接過沙嬤嬤遞來的熱帕子給陸老太太擦了把臉。陸老太太熱情地道︰“阿容陪我說說話。”

    林謹容微笑著坐在她面前的錦墩上,含笑看著她︰“祖母想聽什麼?”陸老太太長期臥病在床,喜歡清靜,無力去管家中的大小事務,就是兒媳請安,也不是日日都有精神的,自然也和孫子輩的媳婦們親近不到哪里去。但當年她卻極其喜歡寧兒,經常讓沙嬤嬤抱寧兒過去陪她,所以林謹容和她接觸不多,也不討厭她。這會兒跟著陸老太太躲在這屋里,簡直清淨極了,光沖著這個,都得好好陪這老太太說說話。

    陸老太太想了想,道︰“和我說說如今的小姑娘們都喜歡什麼吧?少字我太久沒有出門,那些新鮮玩意兒都不知道了。”

    林謹容一時有些發怔,前生離群索居,境遇窘迫,今生忙得不亦樂乎,所有的時間和空閑,都用在了賺錢和替陶氏、林慎之等人打算上頭,根本沒有閑心去想這些無用的瑣事。林五她們現下喜歡什麼,最流行什麼,她都不知道。可想來想去,女孩子最愛的無非就是吃穿玩樂,便笑道︰“還和祖母當年一樣的罷,斗草看花打秋千,游湖燒香拜拜佛,弄點好吃的,淘點好胭脂,做件時興的衣裳,比比誰的手最巧。”

    陸老太太就笑起來︰“果然一直不變。那麼你最喜歡什麼呢?”

    林謹容垂著頭看了看手指,低聲道︰“孫媳婦閑時也會吹塤分茶,寫字看書,更多時候在看賬簿。”反正如今她是聲名在外了,也不用藏著掖著,不如早點說出來,改日也好光明正大地請林世全進來說說話,商量一下接下來要做的事。

    陸老太太笑道︰“你倒是實誠。我年輕時也曾幫著你們祖父看賬簿,後來身子不好,就不踫了。那些小字兒會跳舞,弄得我頭昏眼花的。”

    林謹容配合地笑了笑︰“祖母就好生享福罷。”

    此時外間已然安靜下來,大丫頭素心進來道︰“老太太,大太太和姑娘想進來陪您說話。”

    陸老太太皺了皺眉︰“我累了。”素心忙退出去傳話。

    林謹容也就趁勢起身︰“那祖母您歇著,孫媳婦去了。”

    陸老太太“嗯”了一聲,放她出去。

    林謹容出了內堂,只見林玉珍和陸雲都走了,只有陸緘一人站在外堂,背對著她,看著門外發呆。聽見腳步聲,他回過頭來瞥了她一眼,低聲道︰“走罷。”

    二人沉默著回了房,桂嬤嬤見二人表情都不好,嚇得戰戰兢兢的,左給林謹容使個眼色,右看陸緘一眼。荔枝上茶,也是小心翼翼的,豆兒幾個更是屏聲靜氣。

    有他板著臉冷冰冰地坐在這里,誰也沒好日子過。林謹容便問陸緘︰“敏行要去聽雪閣看書麼?”

    陸緘這才抬起頭來看著她︰“不去。”

    林謹容抿抿嘴︰“那我收拾一下,你去隔壁讀?”

    陸緘又道︰“不讀。”

    那愛咋咋地吧,林謹容便起身去取了自己的書來看。

    陸緘又坐著沉默了許久,突然道︰“阿容,以後不要再在其他人面前提那個話了。”

    林謹容笑笑︰“我只是覺得不管是誰,天天被人說是病人不中用,沒病都得生病。十三歲的人,也該好好打算一下了,並沒有其他意思。”言盡于此,聽或是不聽,做或是不做,是他自己的事。

    陸緘看了她一眼︰“我知道。先給他調理好身子再說。總不能這樣下去的。”

    他雖然不曾多說,林謹容卻直覺他的心情不錯,便趁機道︰“我自請期之後就不曾管過鋪子里的事,很久不曾見過我族兄了。敏行,你看是不是……?”

    陸緘爽快地道︰“先過了這個月,我會安排。”隨即起身道︰“我出去一趟。”

    也沒說要去哪里,林謹容也不問,只送他出了門,才剛回來坐下,就有林玉珍跟前的丫頭沉香進來道︰“太太請二奶奶過去一趟。”

    必是為了先前她多的那句嘴。林謹容叫了荔枝跟著,去見林玉珍。

    才進房門,她就感覺到氣氛很壓抑,林玉珍板著臉坐在窗前的榻上,手端著一碗茶,背對著她,也不會回頭也不理睬。陸雲坐在一旁,給她使了個眼色,暗示林玉珍在生氣。

    林謹容行禮問安,林玉珍不理。又說一次,林玉珍還是不理。陸雲忙笑道︰“娘,關起門來咱們就是一家人,有什麼話,您只管說,這樣別扭生氣可解決不了問題。”

    林玉珍回過頭來狠狠瞪著林謹容︰“我倒是小看了你,才進門兩日,就生出這麼多事端來……”

    林謹容唇角含著淡淡的笑,聽她發完脾氣了,方和和氣氣地道︰“姑母,不是佷女生事,是別人生事。您是為了適才佷女多那句嘴生氣吧?少字”

    陸雲認真地打量著林謹容。不氣不惱,平平和和,這人不是太沒脾氣就是城府太深了。明顯的,這不是個沒脾氣的,那便是城府太深了,不好把握。

    林玉珍怒道︰“你還知道?我以為你不懂?二郎呢?聽說他出了門,是去哪里了?”

    林謹容道︰“二爺沒說,我也不好問。我,自然是懂的。正因為懂,所以才多了那句嘴。”

    陸雲道︰“嫂嫂,既然你都懂,就該明白如今我們的境地。你是想讓三嬸娘把六弟送到諸先生那里去吧?少字三嬸娘把六弟看成命根子一樣的,根本舍不得,你就不怕有人說你一進門就使壞,容不下他?”

    林玉珍狠狠插上一句︰“若是陸繕被送到諸先生那里,拖累了二郎,你以為最吃虧的會是誰!”

    總歸不是她。林謹容道︰“拖累不了,相反大家都會清淨很多。”

    “怎麼說?”陸雲抓住她這句話,緊追不舍。

    林謹容似笑非笑地道︰“人人都有新衣服過節,我本是也有的,卻被旁人給奪了去,只剩下一件不怎麼好的衣服,穿不出去。我當然要哭要鬧,不然別人怎會知道我委屈可憐呢?可若是我也得了件好衣服,我自然就不那麼委屈了。雖然也還會有不平,但好歹有件撐臉的,不是那麼急迫。”涂氏為何死纏陸緘,為何今日如此不顧一切地爆發發作?因為涂氏看不到希望。

    這個比喻不好聽,卻十分貼切。陸雲聽懂了,按住林玉珍的肩頭,擔憂地道︰“嫂嫂,你雖是好心,但未免太粗疏了些,容易被人誤會利用。那話現下只怕已經傳到祖父耳朵里了,還不知他老人家會怎麼想呢。下次再有此類事情,你還是該先和娘商量一下再開口,更妥當。”

    林謹容十分順溜地道︰“我以後會盡量注意。”

    林玉珍冷哼了一聲,顯然根本不信。

    陸雲就朝林謹容招手,小聲道︰“嫂嫂你先回去罷,省得哥哥憂心。這里有我,你別擔心,就算是祖父那里說了什麼,我也會替你辯解的,必不會讓你受委屈。”

    林謹容便笑著道謝,陸雲忙道︰“謝什麼?人家不都說我們是親表姊妹麼?就是要互相體貼互相疼愛才是。”

    林謹容點點頭︰“你說得極是。”從她不肯收涂氏那只鐲子開始,一切都悄然發生了變化。



第164章紅梅

  林謹容從林玉珍的院子里出來,已是午後,荔枝見她慢吞吞,不緊不慢地走著,便勸道︰“奶奶,只怕二爺等著您一起吃午飯呢,走快一些?”

    林謹容道︰“我累了,走不快。”

    荔枝抿了抿唇,也就不敢再勸。二人慢悠悠地沿著青石板路走了一歇,忽聽有人在身後喊道︰“四妹妹!”

    林謹容回頭去瞧,只見陸綸穿了件石青色的綿袍,虎背熊腰,像頭熊似的站在不遠處,兩條蟲似的濃眉歡快地跳動著,朝她齜牙咧嘴地笑。

    荔枝就低聲抱怨︰“這五少爺,怎麼還能叫您妹妹呢?這麼久不見,光長個子不長心眼。”

    林謹容倒是心情大好,笑道︰“五弟,不是說你在聚賢閣讀書麼?怎地有空出來?”

    “好呀,這回你倒是變成我嫂子了,五弟喊得可真順溜。”陸綸大步朝她走過來,笑道︰“二哥去尋祖父,祖父嫌我在一旁讀書太吵,聲音太難聽,就把我趕了出來。二哥讓我和你說,他不回來吃午飯了,讓你不要等。你這兩日都在做什麼?我從昨日早上開始,就沒遇到過你。”

    荔枝便道︰“五少爺,我們奶奶剛進門,怎麼敢到處亂走?求您別再叫她四妹妹了,人家會說我們奶奶不端莊的。”

    陸綸難得的紅了臉︰“不喊就不喊。”

    林謹容見他紅臉,不由暗想,終于在開竅了。

    忽見陸綸為難地摸了摸頭,小聲道︰“我剛才聽說,她們給你氣受了?唉,你呀,可真是夠為難的。我想幫你,卻不知該怎麼幫你,這樣罷,你若是要我做什麼,只管讓人來和我說,我住在東面那座種了杏花的院子里,就算是我不在,和小廝說也是一樣的。千萬記住了。”

    這家里,誰說心疼她,擔心她,想幫她,她都不見得會有多相信,只有陸綸,說一是一,鐵錚錚的男子漢,她從來不懷疑。林謹容的心里由來一暖,笑道︰“你是故意吵鬧祖父,想被他趕出來的罷?”

    陸綸笑道︰“被你猜中了。”然後賊兮兮地道︰“我總覺著,你和從前比起來就像變了個人,要是從前,你一定在哭,這會兒卻在笑。你吹塤、點茶、做生意都那麼厲害,是遇到什麼奇人了吧?少字你和我說嘛,我一定不會告訴其他人。我就想拜他為師,學個一照兩式的。”

    荔枝撲哧一聲笑出來︰“五少爺是在編故事吧?少字”

    陸綸傻傻地一笑︰“沒有啊?”

    “哪有什麼奇人?我成日關在家里,就算是真有,又哪能踫得著?”林謹容情不自禁地撫了撫有些發熱的臉頰,正色道︰“五弟,你好好跟著祖父讀書罷,不要再去想從軍的事情了。”

    陸綸怔了怔,有些不高興︰“你怎麼也和他們一樣?從軍怎麼了?我就要去考武舉,將來考武狀元,做將軍!一定要!”想了想,又咬著牙加重語氣︰“一定要!非得要!”

    若他果真是去考武舉,去從軍,那也就罷了,可是他沒有,他做的是大逆不道的事,還因此送了性命。只要他能改變這個願望,就能保住他的性命。可這人是個 人,輕易撼動不了,只能循序漸進。早前她本是打算在關鍵轉折那一年再給陸家送信阻攔他的,可既然陰差陽錯中她又嫁進來了,不如從現在就開始說動陸綸。林謹容笑道︰“我不是阻攔你啊,多讀書好啊。有勇有謀嘛,你讀好了書,也自由一點……”

    “別,快別說了,你後面要說的我都知道。讀書,我這個年紀了,還能有什麼大成?”陸綸一副生怕林謹容再勸說他的樣子,匆匆忙忙地和林謹容告辭︰“我就是特意來和你說這個,我走了啊!”言罷一溜煙跑了。

    荔枝盯著他的背影道︰“這五少爺,真不像是這家里的人。這年紀了,還這樣風風火火的,沒心沒肺的,好像什麼事都和他沒關系。”

    林謹容沉聲道︰“荔枝,他可以相信。你和她們說,無論如何,對五少爺都一定要尊敬。”

    荔枝不明所以,但見她不像是開玩笑,便認真記下不提。

    天色將晚,林謹容極認真地將手里的信紙提起來迎著風晾干,然後裝入信封封好,提筆端端正正地在信封上寫了“楊茉”兩個字。

    “給誰寫信呢?”陸緘信步進來,手里還舉了枝新砍下來的紅梅。

    林謹容瞥了他手里那枝紅梅一眼,把信封對他揚了揚︰“楊茉。聽說要生產了,備禮恭賀她。”

    “取個玉壺春瓶來養著。”陸緘把紅梅遞給豆兒,回頭問林謹容︰“楊茉是嫁在哪里的?”

    林謹容道︰“信州,具體哪里不知道,每次我給她的信和東西都是委托吳家的人帶過去的。”

    “這次還是要讓人送去吳家?這麼厚?”陸緘走到林謹容身邊坐下,探手去拿她的信封,林謹容手一縮,睜圓了眼楮警惕地道︰“都是女人的私房話,而且也封好了。”

    陸緘鮮見她這樣子,不由微笑道︰“我怎會看你的信?就是想看看你寫的字如何。”

    心情好得很嘛,是陸老太爺準備出手了吧?少字好日子還在後頭呢,想必接下來涂氏就該要死要活了,就看到時候你是不是還笑得出來。林謹容漫不經心地道︰“我的字寫得再好也比不過你。信州那地方你熟麼?”

    清婉、流暢、瘦潔,寫得不錯,陸緘的目光牢牢粘在信封那幾個字上︰“信州沒有去過,我們那時候是在江州,後來又去了洪州。”

    林謹容便不再言語,將那封信仔細鎖在妝盒里,又叫荔枝進來,開了箱籠取送給楊茉的東西,陸緘在一旁看著,但見里頭有對白玉壁,顏色晶瑩,便道︰“這玉看著不錯。”

    林謹容猜他是說這禮送得重,便道︰“她送了我一對金瓖羊脂白玉頭釵做添妝,所以特意挑這個還她。”

    陸緘看她和荔枝認認真真地將各色小東西裝了滿滿一小匣子,然後又上了封條,顯見是十分重視楊茉。便又道︰“你還記得顧書痴麼?”

    林謹容想了半天才想起是他在清州時結識的人,便道︰“記得。清州的那位?”

    緘見她記得,眼里浮出幾分笑意,俯身過來︰“他去年得了一位大人的賞識,去河中府做幕僚了。”

    林謹容不知他為何會突然和她提起顧書痴來,便隨口道︰“那他家的生計就能解決了。”

    陸緘笑道︰“是,我很替他高興,前些日子他托人給我寫了信來,邀我有空去他那里玩。可惜我去不了。”

    “以後會有機會的,興許你能去那邊做官也不一定。”林謹容站起身,半開玩笑半認真的道。

    陸緘默了片刻,低聲道︰“我想留京。到時候帶你一起去。”說了這句話,就快速起身接過豆兒手里捧著的紅梅,問林謹容︰“你覺著放在哪里好?”

    林謹容想也不想地道︰“放在你的書桌上吧。你看書的時候也清新些。”

    “留給你吧。我明日就去聽雪閣讀書了。”陸緘起身把花瓶放在了照台上,背對著她道︰“適才祖父誇你了。”

    林謹容扯了扯唇角︰“我以為會挨罵。一直就在害怕。”

    “……”他可沒看出她有半分害怕的樣子,陸緘忍了忍,道︰“他老人家不是不講道理的人。他會親自安排人給六弟調理身子,再親自教導六弟一段日子,若是諸先生願意收,就把六弟送過去。若是諸先生不收,另外給他找個書院,讓陸綸跟著去陪他。”

    “那就好。飯菜來了,洗手吃飯吧。”林謹容起身洗了手,指揮丫頭們布桌擺飯,照例地親手給陸緘添飯送筷,一絲不苟,體貼周到。

    剛坐下來就見陸緘給她夾了塊炙雞,看著她道︰“是我們家廚娘的拿手好菜。”

    林謹容默了默,把筷子伸向她面前的那盤蒜泥白肉。還未夾起,就聽陸緘低聲道︰“我不愛吃那個。”

    林謹容頓了頓,收回筷子,轉而夾了點筍過去,吞藥似的吃那塊炙雞。

    陸緘垂著眼吃了,又給她夾了塊炙雞。

    林謹容實在忍不住,道︰“我不愛吃這個。”

    陸緘就又夾了回去,朝她一笑︰“我也不愛吃筍。聽說你愛吃乳羊肉?明日讓廚房做一點。”

    林謹容低聲道︰“不必,有什麼吃什麼。”

    陸緘點點頭,不再言語。

    少傾飯畢,荔枝伺候林謹容洗手漱口,低聲道︰“奶奶,二爺既然和您說那炙雞是廚娘的拿手好菜,而且一上桌就給您夾,夾了一次又一次,說明他喜歡。您為何不也夾一塊給他?”

    林謹容恍然大悟狀︰“我沒想到。下次給他夾。”

    “那您一定要記得啊。明日奴婢就去打聽打聽,二爺都愛吃什麼,不愛吃什麼。”荔枝無奈地嘆了口氣。投桃報李,林謹容替陸繕排了個去處,才會有了這枝紅梅,陸緘主動夾了炙雞,想得到的絕對不止是那點筍。罷了,慢慢來吧。目前林謹容做的已經比她早前想的好得太多了。
作者: 熊大嬸    時間: 2012-10-1 11:29 AM

第165章妻者

    陸緘從婚後第四天開始,五更天起床,吃早飯,然後直接去聽雪閣讀書,午飯也不回來吃,全靠人送,待到晚飯時分,才又回來與林謹容一道吃晚飯,去林玉珍的房里請安,若是聽說陸老太太精神還好,那便又去榮景居一趟。

    從他出門開始,林謹容就先去林玉珍那里應卯,陪林玉珍說話,和陸雲一道做女紅,午飯陪林玉珍和陸雲一道吃。飯後林玉珍午睡,她便自由了,回房小睡半個時辰,領著桂嬤嬤她們幾個整理嫁妝。晚飯時分,陸緘歸來,簡短的互相問候,幫著他換衣服,洗手,吃飯,飯間秉承食不言的規矩,互相夾點菜以示關心,基本不語。請安歸來,陸緘照常要在隔壁溫習一個時辰的書,她就在房里看雜書等他,待到他歸來,備水給他盥洗,隨意說幾句閑話,然後吹燈睡覺。

    那只手自從那一夜在林謹容腰間停留過片刻,不曾得到她的回應之後,就再也沒有越過界。這樣的日子,林謹容過得很輕松,桂嬤嬤等人見她二人相敬如賓,也很滿意。陸老太爺、林玉珍等人見他二人和和氣氣,陸緘照舊刻苦用功,也非常滿意。

    二人遇到過涂氏和陸繕幾次,因著陸老太爺在第四天就把陸三老爺叫去過問了陸繕的事情,訓斥告誡之後,又親筆寫信去太明府讓胞妹打聽那位郭大夫。涂氏心里略微好受了些,雖則見了他二人還愛偷偷地瞟陸緘,卻也收斂了許多,沒有再去糾纏林謹容,沒有再當面刺激林玉珍。

    婚後七日,按例娘家都要上門接新出嫁的女兒回娘家。

    不過五更,林謹容和陸緘就起身梳洗裝扮,吃過早飯,先去聚賢閣和陸老太爺辭行,又去榮景居見陸老太太,待從林玉珍房里出來時就已是天亮。

    剛過巳時,林慎之和林亦之就上了門,把林謹容和陸緘簇擁著上了車,往林家而去。

    陶氏早就帶了平氏一道,在二門處候著的,才見林謹容下了車,就紅著眼楮迎上去,扶定了她,上上下下的打量。又偷偷捏捏她的手,檢查是否瘦了。

    林謹容含著笑,任由她捏。

    陶氏見她笑嘻嘻的,臉上沒有不愉快的神色,手摸著也不曾變瘦,便滿意地看著陸緘道︰“二郎你不錯。”

    陸緘笑笑,打量了一下林謹容的神色。清晨的陽光照在她的頭上臉上,發髻上的寶石步搖輕輕晃動著,映照得她一雙眼楮亮亮的,給笑容添了幾分撒嬌式的嬌俏。此時的這個才是個十七歲的女子,全不似早前那個認認真真給他梳頭,給他夾他喜歡吃的菜,又幫他整理袍服的妻子。

    她真的是在認認真真地做他的妻子。陸緘不由想起陸老太爺的話來︰“她只要安安靜靜的,不吵不鬧,不偏不倚,盡職盡責,就是一個好妻子。妻者,齊也,一與之齊,終身不改。你要待她好,她才會待你好,再過得幾年,等你有了功名,帶她安享榮華,再有了孩子,她便再有多大的怨氣也該散了。”既然已經綁在了一起,他們要過一輩子,他不想做怨侶。

    陶氏無意之中看到陸緘在看林謹容,不由樂得笑開了花,熱情地招呼二人入內。林家眾人早就團團圍坐在和樂堂里候著的,見了他二人進來,就都歡聲笑語地和他二人打招呼,互相見禮,之後,林謹容留在後堂與女眷們閑談,陸緘則被林老太爺等人帶出去說話,又擺席招待新女婿。

    熱熱鬧鬧地吃過飯之後,林謹容和陶氏方有了單獨相處的時間。才進了房門,陶氏的笑容就淡了下來,手摸著林謹容的頭低聲嘆氣︰“囡囡,陸緘怎麼就招了那麼個親娘?”

    林謹容聽陶氏的意思,是已經知道這事兒了,不由皺眉道︰“您是聽誰說的?”她雖沒有刻意隱瞞這事的意思,卻也交代過身邊的人,無需亂傳,且這幾日桂嬤嬤她們幾個就沒有誰往外傳遞過消息。是誰這樣多事?

    陶氏怨道︰“這孩子,這時候還想瞞我?我先前當著陸二郎不好說,只好裝作不知此事。進門就這樣鬧騰給你看,恨死我了!我一直忍到此刻才有機會和你說,你還不肯說?”

    林謹容只好道︰“不是什麼要緊的事情,誰也沒把我怎麼樣。說到底,真正生氣的人是姑母,為難的人是陸緘。是誰和您說的?”

    陶氏低聲道︰“是你二伯母說的,也不知道她是從哪里打聽到的。”想起羅氏借著狠批涂氏不像話,實則嘲笑譏諷林謹容這門親事時的情形,她就氣得發抖,“我是沒有法子替你出氣,只能干生氣。那涂氏,從前覺著她可憐,這時候怎麼就覺著她這樣可惡呢?”

    林謹容見她又紅了眼圈,忙安慰道︰“真不要緊,老太爺已經教訓過她了,老太太待我也不錯,當時護我了。姑母才是最生氣的。”又特別交代她︰“您千萬不要和任何人說她的不是,忍著,不然只怕一傳十,十傳百,不好收拾。”

    陶氏抽了帕子按著眼眶低聲道︰“我知道,為了你,怎麼也得忍著。陸緘待你可好?”

    林謹容斬釘截鐵地回答︰“好。”

    陶氏滿意地笑起來︰“那就好。我等著你們早日開花結果,喜上加喜。等你有了兒子,你就站住腳了。”又湊到林謹容耳邊小聲道︰“新婚這幾個月是最容易坐胎的時候,你留意些,不要渾渾噩噩的,什麼時候有了都不知道,我稍後會交代桂嬤嬤,飲食起居上注意些。”

    林謹容垂了眼低聲道︰“娘,我才進門七天呢。”

    龔媽媽就笑起來︰“姑奶奶臉皮還嫩著呢,太太到此為止罷,再說就要惱羞成怒了。”

    “我是她親娘,我不和她說,誰和她說。”陶氏笑笑,又摸了摸林謹容的腰︰“不行啊,太瘦了,得多吃點才好。這個時候可不是講苗條的時候。”三句話不離,又折了回來︰“陸緘什麼時候回諸先生那里?想辦法讓他多留兩個月吧?少字”

    林謹容額額頭上的青筋控制不住地跳︰“一家子老小都指著他考取功名,真要這樣,人家怎麼看我?您就不能說點別的麼?”

    陶氏見她生了氣,曉得剛過門的新婦都害羞,連忙打住︰“是,我考慮不周。”忍了片刻,又想起自己當年無子嗣的痛苦為難處,忍不住又道︰“他會經常回家的吧?少字可別和從前一樣,過節都舍不得回家。要是他果真那樣呆,我就得和你姑母商量商量了。”

    前生今世,自她婚後,陶氏永遠最關心的都是這個問題。但也怪不得陶氏,世情就是如此,曾經,她也是這樣的。林謹容無奈地長長嘆了口氣︰“您不用管了,我會和他說。”不等陶氏再說,叫一旁臉紅得滴血,恨不得找條地縫鑽進去的荔枝取給楊茉的匣子和書信過來︰“娘,這個是還楊茉的禮,還有我的書信,您千萬要趕早替我送到吳家,不要忘了。否則不知他們下次再使人去江南又是什麼時候了。”

    陶氏忙叫龔媽媽接過來收好︰“不會忘記,我明日一大早就使人送過去的。”又手忙腳亂地安排林謹容︰“去里間躺一會兒,等外頭席散了,我自會叫你。”

    還是娘家好。林謹容眼巴巴地看著陶氏︰“我們娘兩個一起睡?我下次回來不知是什麼時候的事了。”

    陶氏開心地摟了她︰“好,娘倆一起睡。”

    再沒有比在陶氏身邊睡覺更讓人放松舒服的了,林謹容像一只小貓,緊緊貼著陶氏沉沉睡去。

    一覺醒來已是日影西斜,身邊的陶氏已不知所蹤,只外間傳來低低的說話聲,林慎之道︰“差不多了,叫四姐起來,她再累也不能叫姐夫總等著她不是?”

    陶氏偏心眼的話︰“就再多睡一會兒,下次來不知是什麼時候了,二郎不會在意的是不是?”

    陸緘含了笑意的話︰“是,不在意。祖父和母親都特意吩咐過,可以多待些時刻。”

    林三老爺威風凜凜︰“不像話,都嫁了人還半點規矩都沒有,這是自家外甥,若是那起特別講規矩的人家,早就罵了。”

    林謹容對著鏡子抿了抿頭發,整了整衣裙,掀開簾子走到陸緘身邊低聲道︰“走罷。”

    陸緘看著她緋紅的臉頰,輕輕點了點頭。

    與林家眾人惜別之後,林謹容本以為陸緘會騎馬,誰知他卻跟著她上了馬車,特意解釋道︰“我飲的酒有些多,岳母不許我騎馬。”

    林謹容忙給他挪了個位子︰“喝過醒酒湯沒有?”

    “喝過了,岳母特意吩咐龔媽媽替我熬制的。”陸緘輕輕握住她的手,將袖子垂下蓋住了︰“阿容,你有沒有聽過一句話?”

    “什麼話?”

    陸緘看著她的眼楮一字一頓地低聲道︰“妻者,齊也,一與之齊,終身不改。”

    這句話,後頭還有一句,“故夫死不嫁。”

    這話,從前她也聽過的,林謹容看著陸緘的眼楮輕輕笑了︰“我聽過的。也從沒有忘記。”



第166章祖孫

  聽過的,也從沒忘記?陸緘認真地看了林謹容一會兒,溫柔一笑︰“那就好。”

    林謹容垂下眼,淡淡一笑。

    一路前行,陸緘幾番側頭看向林謹容,她以目相詢,他卻也不說話,只淡淡一笑,再暗里將她的手指分開,十指交叉,緊緊握住。

    到了陸府,天色已然微黑,二門處看門的婆子誇張地笑著迎上來︰“二爺、二奶奶回來了?”

    陸緘心情好,便點點頭︰“回來了。”

    那婆子一雙眼楮就賊兮兮地往林謹容全身上下 了 ,林謹容察覺有異,猛地抬起眼楮朝她看過去,那婆子匆忙避開她的眼神,微微垂了頭,干笑著讓到一旁。

    二人最先要去陸老太爺那里報到,不過才行了十幾步遠,就聽有人低低喊了一聲︰“二奶奶。”

    陸緘和林謹容抬眼瞧去,但見路旁的假山石後繞出一個人來,正是陸雲的丫頭簡兒。簡兒臉上陪著笑,一雙眼楮瞟瞟陸緘,又瞟瞟林謹容,分明是有什麼話要說。

    陸緘便道︰“你去罷,我前頭等你。”果然獨自先往前面去了。

    林謹容便帶了荔枝,迎上前去︰“什麼事?”

    簡兒忙小聲道︰“我們姑娘讓奴婢在此等候您。今日您和二爺出了門後,家里發生了一件事……”

    原來林謹容和陸緘前腳剛出了門,陸老太爺後腳就安排陸繕自今日起,進聚賢樓和陸綸一道讀書。這個命令在陸三老爺和涂氏那里沒有遇到阻礙,在陸繕那里卻被拒絕執行。

    陸繕當場就把藥湯給砸了,跑回屋里把自己關起來,死活不出去,涂氏嚇得守在門邊又哭又勸,許諾說只要陸繕出來,就不必再去聚賢閣。陸三老爺駁斥她說不可能,她便又哭又鬧,夫妻二人撕扯了一回,陸三老爺拿著她沒有辦法,只好硬著頭皮去求陸老太爺再緩緩,反被陸老太爺指著鼻子臭罵了一頓。

    緊接著大管事範褒帶了幾個體壯的小廝、婆子去了三房的院子,婆子將哭得死去活來的涂氏請到一旁,小廝撞開門,把死死抱著書桌腿不肯起來的陸繕抬著去了聚賢樓。陸繕在看到陸老太爺的那一刻,竟然眼楮翻白,暈死過去。這下子,連陸三老爺都給嚇得汗濕衣衫,苦苦哀求。又有若干人等上前求情,都勸陸老太爺緩緩再說。

    唯有陸老太爺不為所動,上前掰了掰陸繕的眼皮,摸摸他的脈搏,就命人將他抬到書房里,把所有人都轟了出去,就只留著陸綸與他、陸繕三個人。

    他們關在屋里不知做什麼,總之過了三個時辰之後,陸繕醒了。老太爺吩咐下去,自今日始,六爺吃住都與他在一處,任何人不得插手,包括涂氏在內,要看望陸繕都要經過他的允許。

    簡兒嘆了口氣,小聲道︰“二奶奶,三太太這會兒恨透了您,喊著您的名字罵……您要小心。”言罷迅速辭去。

    荔枝不忿地看著林謹容︰“怎麼辦?奶奶?”一句話就惹了那麼多的麻煩,又不是林謹容去和老太爺說的,分明是陸緘去說的,怎地到這時候,所有的賬都算在了林謹容的頭上?這是兩人不在家,若是在家,還不知要如何呢。

    從前陸老太爺也曾管過陸繕的事情,但那是陸繕滿了十五歲之後的事情,後來又不知出于何種原因,突然間就不再管了。如今這樣大張旗鼓的,專挑著她和陸緘都不在家的時候做,不說就專是她引起的,卻也和她那句話有關。老頭子果然雷厲風行,手段強硬。涂氏要罵就罵唄,反正最後都要恨她的,還不如早點恨透了她,省得成日不看眼色歪纏膩歪她,林謹容安撫地拍拍荔枝的肩膀︰“不要緊。”

    荔枝見她仿似全然不當回事,不由哀嘆一聲︰“您莫要不當回事,若是她日日和旁人,和二爺說您的壞話,您可怎麼辦?”

    林謹容嘆道︰“話已出口,收不回來,怎麼辦?”

    荔枝也沒有其他法子,沉默著扶了林謹容上前去追陸緘。陸緘正站在道旁的一株牡丹旁,借著微弱的暮光觀察那牡丹的花芽長勢如何,聽到腳步聲,回過頭來道︰“走罷。”也不問是什麼事。

    荔枝如今膽子比從前大了許多,她覺著,事關陸緘的生母,林謹容不好開這個口,就該由她來說,便鼓足了勇氣,道︰“二爺,奴婢要多句嘴,您聽了若是生氣,要打要罰都由得您。”生怕林謹容阻擋,又補上一句︰“奶奶您莫阻擋,過後打罰都由您。”

    林謹容才沒有阻攔的意思。從前之時,很多事情她不說,也不許手下的人說,那是因為不想他難過,怕他聽了尷尬為難,也怕他誤會她是中傷或是看不慣涂氏母子,如今她早已沒了那顧忌,她為何要攔?當下也不言語,任由荔枝去說。

    陸緘先始聽說涂氏大鬧,陸繕昏死之時,表情尚且還好,猶自帶了幾分啼笑皆非的神氣,待到聽至涂氏喊著林謹容的名字大罵時,臉色就陰沉了下來。

    有誰會喜歡人家說自己親娘的不是?哪怕就是知道自家親娘不對,那也容不得旁人說。無關是否明辨是非,就是與生俱來的一種護短的本能。荔枝見陸緘板著臉一句話不說,也有些發 ,由不得地看向林謹容。林謹容朝她使了個眼色,淡淡地道︰“也只是聽說,尚不知真假,無需放在心上。”便不再管陸緘,徑自往前而行。

    行得幾步,陸緘快步跟上前來,也不說什麼話,就輕輕握了她的手。林謹容掙了掙,沒掙開,便也懶得再掙。陸緘垂眸看去,但見她的嘴微微抿著,睫毛輕輕顫動,眼楮直視前方,並沒有什麼特別的表情,看不到生氣傷心,只有寧靜。

    聚賢閣里燈火通明,陸老太爺仰面靠在寬大的紫檀木椅子上,冷冷地看著面前的陸繕。

    陸繕裹著一件厚厚的皮裘,又瘦又小的身子被淹沒在衣服之中,一顆大大的頭死氣沉沉地杵在翻毛領口上頭,一雙大得嚇人的眼楮下垂著,死死盯著他面前的飯菜,兩只蒼白如雞爪的手放在他面前的鶴膝棹上,偶爾神經質地顫抖兩下,除此之外,他一動不動。

    陸老太爺突然發話,聲音鏗鏘有力︰“我數三聲,你若是再不吃,我就賞給旁人吃。這天底下拼了命也吃不飽肚子的人多的是。”

    陸繕被這突如其來的一聲嚇得猛地一縮,手痙攣了一下,驚恐地抬起眼來看了看陸老太爺,又迅速垂下頭去,一副隨便你怎麼著都行,我就是不理不配合的樣子。

    這臭小子,先前寧願把尿憋出來尿濕褲子也要裝暈,倘若不是陸綸知道他怕老鼠,他還不肯醒。陸老太爺眯了眼,捋著胡子看著最小最弱的這個孫子,果然是倔驢的兄弟,同爹同媽生的,一樣的倔。好啊,他就跟他耗。如今家里的生意順當,新婦進門,明理知事,陸緘好學上進,不用他操心,他就好生和這小崽子耗上一耗,看看誰贏!

    “一,二,三!”陸老太爺數完三聲,見陸繕不動,便輕輕拍了兩下手,“啪啪!”

    小廝應聲而入,先到陸老太爺面前壓低了聲音道︰“二爺和二奶奶回來了,在外頭候著給您請安。”束手退下,對著陸繕行了個禮︰“六爺,小的得罪了。”然後跪坐在一旁,津津有味地用起了飯菜。

    陸繕倔強地盯著桌子,無聲地把口腔里涌出的唾液咽下。

    “祖父,孫兒和孫媳婦來給您請安。”門被輕輕推開,陸緘和林謹容垂著頭走進來給陸老太爺行禮。

    “起來吧,阿容家里都還好?”陸老太爺仿佛完全忘記了坐在一旁的陸繕,語氣溫柔,和藹可親。

    “回祖父的話,家里一切都很好。”林謹容剛回答了這一句,就聽見 里啪啦一陣亂響,陸繕尖銳刺耳的聲音隨之響起︰“下賤的狗奴才!誰讓你踫我的手了?滾!”

    眾人齊齊回頭,只見陸繕站起身來,拼命去踢他面前的小廝,一張臉漲得通紅,聲音尖利無比,那小廝只是避讓,低聲賠罪︰“六爺,小的不是故意的。”

    “小畜生放肆!!!”陸老太爺猛地站起身來,快步行至陸繕面前,一巴掌�b陸繕的臉上,陸繕被打得偏過頭去,一個踉蹌跌倒在地上,好一歇都掙不起來,索性不掙了,就躺在地上一動不動。

    陸緘幾番想上前去扶,都忍住了,忍不住看向林謹容,只見林謹容垂眸看著青磚石地板,一動不動。只好看向陸老太爺︰“祖父?”

    陸老太爺理也不理,袖手回頭繼續問林謹容︰“你七弟這就要回諸丈夫那里了吧?”

    “是。明日就走。”林謹容垂著眼,聲線平穩。

    陸老太爺又問了幾句無關緊要的話,方道︰“都回去吧。”

    林謹容此時方道︰“祖父,六弟還小,欲速則不達……”

    陸老太爺翹了翹唇角,看向陸繕︰“看在你二嫂的面子上,此番暫且饒了你,扶六爺起來!”
作者: 熊大嬸    時間: 2012-10-1 11:31 AM

第167章真實

  陸繕被小廝抱起來,還賴著不肯自己站穩,只閉著眼楮不停流淚抽泣,小廝拿他沒有辦法,只好任由他掛在自己的身上,為難地看著陸老太爺。

    陸老太爺並不理睬,只叫陸緘和林謹容趕緊回去︰“時辰不早了,你們祖母還等著你們的,她身子不好,莫要讓她久候。”

    陸緘和林謹容便退了出去。

    門被緩緩關上,陸老太爺收回目光,坐回椅子上,命令小廝︰“給六爺收拾干淨,在我隔壁另設一張床,安置六爺去睡。”又安排了兩個婆子守夜,方才起身走到書桌前坐下來,仔細回憶林謹容適才的一舉一動和表情眼神。

    這是個心腸硬的女人。他打陸繕那一下,雖則沒有用大力氣,但是看著也真是夠嚇人的。若是一般的女子,早就被嚇著了,就算是陸緘,雖然知道此時不能插手,卻也是極度不忍。唯有林謹容,眉毛都沒有抬一下,平靜無波。

    但這也是個不善偽裝的女人。倘若是他的幾個兒媳婦或是陸雲在此,無論心里是怎麼想的,都一定會忙著給陸繕求情,以表示自己心地善良。哪怕就是林玉珍,也不會不求情。她倒好,到了最後才開口求情,也只是很有分寸的一句話,沒有哭眼抹淚,悲痛欲絕的做作,還帶了幾分仿佛是被他逼著似的無奈。

    要不然,就是她太冷靜明智,知道陸繕的情況,曉得不能替陸繕求情。陸繕,說白了,就是被涂氏給毀了的。陸家的子孫小時候大多身子都有些孱弱,容易夭折。涂氏先失去陸緘,再失去次子,只剩這一根獨苗,當然要當做眼珠子和命根子來愛惜。陸繕小時候不過是生了一場很常見的病,就把涂氏嚇壞了。自那之後,就經常補,輕易不許出門吹風,不許這樣,不許那樣,那孩子便開始挑食,越長越弱,越弱涂氏越捂著,就越孤僻孱弱。

    他早前也只當是孩子身子不好,體諒三子和三兒媳的心情,睜只眼閉只眼,盡量地順從,心想著長大點就好了。平日里見陸繕雖然孱弱寡言,但和陸綸在一處也還勉強算是正常,更沒往心里去,若非是此番涂氏大鬧這一場,林謹容給了陸緘那個提議,今日又親眼目睹,他根本就沒想到竟已嚴重到了這個地步。

    他若是再不管,三房將後繼無人,若是再不管,大房和三房必將勢同水火。拖累的不只是陸緘,而是整個家族。但也只是,他想管,他覺著他能管好,但真正能不能?他心里沒有底。他活了一把年紀,經過很多事,更深刻地能體會到很多事情根本不依他的想象,無力得很。

    陸老太爺輕輕捶了捶桌子,長長嘆了口氣。罷了,所幸發現得尚早,還來得及補救,謀事在人,成事在天,總得盡力去做才是。林謹容,即便是真正的聰明,也還是太冷淡了啊,心還沒完全放在陸家呢,這不行,得繼續刺刺才好。

    集賢閣外的竹林里一片昏暗,風吹過竹林,聲響如潮。陸緘看著林謹容被夜風吹得翻飛的裙角,沉穩的步伐,安靜的表情,心緒復雜之極。他自來敏感,又豈能不懂陸繕吼叫怒罵小廝是做給誰看?分明就是怨恨他和林謹容,饒是如此,那始終是他的胞弟,成了那個樣子,他也還是忍不住心疼難受。而林謹容進門就遇到這麼幾件事,心里又怎會沒有怨恨?他低低嘆了口氣︰“阿容。”

    謹容還記著陸老太爺那雙精光閃現,仿佛洞悉一切,壓迫感極強的眼楮。她覺著陸老太爺當著她的面打陸繕,一是因為陸繕果然欠打,二是故意打給她看。不理陸緘的求情,就專找著她說話拉家常,就是想等她主動開口替陸繕求情。他本可以用一種相對更溫和的方式來處理這件事,但卻采用這樣激烈的方式,目的就是,讓她避無可避,將她盡早拉進這個漩渦之中。

    一只手伸過來握住她的手,有些冰涼,卻很有力。陸緘低聲道︰“阿容,早前那件事,家里人多口雜,應當是誤傳。你莫要擔心,只要行得端正,總有一日旁人會知道你的好。日後,陸繕得了好處,他會感謝你的。”

    他說的早前那件事,無非就是指涂氏喊著她的名字大罵那件事。背後傳的話,罵不罵都無所謂,真的罵了,她不可能打上門去和涂氏對罵,問涂氏,你為什麼要罵我呢?真的沒罵,那就更沒必要放在心上。林謹容淡淡地道︰“我不擔心,早前就和你說過,不知真假,不要放在心上。至于陸繕此事,我什麼都沒做。是你找了老太爺,老太爺才出面管這事兒的。他將來若是成事了,要謝,也該謝你才是。”

    陸緘沉默片刻,握著她的那只手就又緊了幾分。風吹起,他往她身邊靠了靠,替她擋去大半的風。

    陸老太太見著了他二人,低低嘆了口氣,命林謹容坐到她身邊去,也沒說什麼,就是命沙嬤嬤過來︰“明日想吃乳羊肉了,讓廚房做。”

    變相的安撫。她挨了一頓罵,就換了一頓乳羊肉。林謹容有些好笑,卻也領了陸老太太的情。

    陸老太太坐了一回,放他二人去林玉珍那里。

    林玉珍照舊的不快活,照舊的氣得肝疼。隨意問了幾句林家的情況後,就留陸緘說話。

    陸雲照舊的體貼溫柔,識趣知機,拉了林謹容到一旁去說悄悄話︰“做人媳婦,總要受點委屈的。特別是在我們這種家里,四姐你可千萬要想得開。也別和二哥生氣。”

    站著說話的永遠不腰疼,沒有經歷過的永遠不知道個中滋味。可她再不是從前那個被人誤解,被人背後辱罵,只會躲起來哭,躲起來委屈的女子。已然千山萬水,再想不開那就是自己為難自己了。林謹容甜甜一笑︰“謝謝阿雲關心,我想得開,也不會和你二哥生氣。”

    陸雲就道︰“那我就放心了。”隨即小聲道︰“我和你說,三嬸娘開始不是不同意六弟跟著祖父去讀書,只是後來見了六弟那樣子就忍不住心疼發怒,再後來,聽說祖父不許她去探六弟才發了狂。這當中,有沒有人在中間挑唆,我也是不知道的。但三嬸娘和六弟的確是太糊涂,太不知好歹了。這可是好事啊。”說到這里,帶了幾分赧意︰“我不想和你說其他人的壞話,只怕你以為我是那種人。但你是我親表姐,又是嫂嫂,我不和你說,就是我不對。這些話,咱們說過就丟,你不要和人提起,特別是二哥,怕他誤會。”

    “知道。”從前陸雲就用這種語氣,這樣的方式,提醒了她無數次,指點了她無數次。她果然是沒有把話說給旁人聽,只是將這些話全都記在了心里,一個人反反復復地想,反反復復地折磨自己。

    隔壁林玉珍突然提高聲音道︰“二郎,你應該感謝我給你娶了個好媳婦。換了我,好心當作驢肝肺,我是忍不下的。”

    陸雲頭痛地道︰“娘啊,怎麼又說這個了?嫂嫂你且坐著,我過去勸勸。”言罷匆匆往隔壁去了,幾句話之後,林玉珍的聲音就低了下來。

    林謹容安靜地坐著,直到陸緘進來道︰“走罷。”

    林謹容根本不用去看他是什麼表情,不用想也是一副面無表情,不痛不癢的樣子。他不和她說話,她自然也不會去和他說話。

    桂嬤嬤先回的房,早就已經聽說了事情經過,正是七上八下的時候,見他二人沉默著一前一後進了房,就匆忙迎上去,一邊和荔枝遞眼色,一邊小意殷勤︰“二爺、二奶奶,可要吃宵夜?”

    林謹容將陸緘脫下來的外袍放在衣架上︰“我不要,看二爺是否要吃?”

    陸緘坐在榻上由豆兒伺候著換了靴子,低聲道︰“不吃,送熱水上來,我和奶奶都累了,要早點歇下。”

    于是眾人便都屏聲靜氣地送水上來,伺候他二人盥洗完畢,小心翼翼地關了門退出去。

    林謹容將自己緊緊裹在被子里,微閉了眼,只等陸緘吹燈好睡覺。等了好一歇,遲遲不見他吹燈,只得打起精神道︰“可是心里不舒服?”她都想得開,他還想不開?

    一只手從被子底下伸過來,輕輕握住她的手,陸緘側過臉來對著她,一雙眼楮黑幽幽的︰“阿容。”

    “嗯?”林謹容安靜地任由他握著,看著他掀開她的被子貼著她躺了下來。二人面對著面,雙目相接。

    美麗如花,安靜順從,溫和大度,沒有過一句指責的話,沒有顯露出一絲一毫的委屈,完美到太不真實了。可他還記著那個穿著粗布衣裳,蹲在河邊笑得肆意張揚,設計把他弄下河去,兩只眼楮冒著綠光,生機勃勃的女孩子。陸緘伸出手指,輕輕托住林謹容的下巴,盯著她的眼楮,慢慢俯下頭去,在即將踫觸到她的雙唇的那一剎那,林謹容迅速閉上了眼楮,他再看不清楚她的眼神。

    他有些失望,卻仍然堅定地輕輕含住她的嘴唇,輾轉幾回,她推了推他︰“滅了燈吧。”



第168章無理

    即便知道她不曾看著他,陸緘還是不敢看林謹容的臉,他盡力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自然平靜︰“我,想看著你。”

    寂靜一片。只聽得到林謹容突然變得急促起來的呼吸聲,陸緘有些窘迫地看過去,她已經睜開了眼楮,滿臉通紅,聲音里帶著些顯而易見的焦躁不安和生硬︰“我不。”

    “自成親以後,你是第一次和我說不。你說不,那就不。”她到底是害羞的,陸緘輕輕松了口氣,帶著笑意起身吹滅了燈,又躺回她的身邊,耐心地等著她的氣息平靜下來,方靠過去小聲道︰“還生氣麼?”

    林謹容沒有回答。

    她身上散發著暖暖的甜香味,吸引人得緊,陸緘忍不住低頭輕輕咬了她的耳垂一口。她全身立刻僵硬了,他突然很想知道,如果他再用一點力,她會不會叫出聲來?她太安靜得過分了,哪怕是最疼的時候,她也是寂靜無聲的。于是他試探著加重了力氣,她一如既往地沒有叫出聲,但是狠狠揪了他的頭發一把︰“你屬狗的?”

    他突然很想笑,于是歪在床上哈哈大笑起來。心中郁積的悶氣一掃而光,神清氣爽。他終于找到了她的裂縫。

    林謹容怔了片刻,緩緩松開手里的頭發,轉過身去面對著牆,使勁摳了牆幾下。

    陸緘笑了一會兒,見她背對著他,安靜地縮成了一小團,便伸手去抱她,將她轉過身來對著他,輕輕吻在她的脖頸上︰“不要生氣了。明天跟我去聽雪閣,我找兩本書給你看。祖父藏有很多有趣的雜書。”

    萬籟俱靜,明月當空。

    陸緘側躺向外,目視著泛出淡淡白光的窗子,一動也不想動。屏風後頭傳來極輕淺的水聲,是林謹容在清洗。她已經洗了很久,按他估算著,最少也洗了盞茶功夫,可是還沒洗完。

    “阿容!”他突如其來地一陣煩躁,忍不住喊她。

    “嗯?”水聲略微停了停,照舊不溫不火的聲音,“你要喝水嗎?水就在床邊的矮幾上。”

    “我不喝。”他控制不住地有幾分憤恨,說不出因由,就是憤恨和生氣。

    屏風後頭安靜了一會兒,林謹容走出來,步伐不緊不慢,語氣平和︰“那你怎麼了?”

    跳動下的燭光下,她的兩條長眉沾了水汽,眉尾微微往上飛著,表情安靜平和。

    對著這樣一張臉和這樣的聲音,他就是在無理取鬧。陸緘低低嘆了口氣︰“沒有什麼,你為何洗那麼久?”

    林謹容長長的睫毛垂下去,露出一個淡淡的笑來︰“你以為誰都和你一樣?”

    聽到這句話陸緘又由衷地高興起來,往里讓了讓,讓她睡在他捂熱的地方,很感興趣地問︰“我怎麼了?”

    她沒有回答他,而是背對著他躺下來,輕輕打了個呵欠︰“累了,睡吧。”

    陸緘安靜片刻,道︰“阿容,我們說說話?”

    “好。”

    “阿容,你還恨我嗎?”。

    “……不恨。你是我夫君。”

    “阿容……你,要不要我在家里多留一段日子?”

    “祖父母和姑母都會失望的,三嬸娘也會更生氣。”

    “……我會經常回家來的。”

    “……學業為重,不要讓先生失望,等著你留京做官帶我走呢。”

    “……好。”

    陸緘睜著眼楮,良久才睡著。

    天剛至五更,林謹容準時睜開眼,一入眼就是陸緘黑幽幽的眼楮,他朝她微微一笑︰“醒了?”

    她也朝他一笑︰“醒了。”

    “你早上去聽雪閣還是下午去?”

    “下午。早上我要伺奉姑母。你想吃什麼,我帶過去。”

    “你把茶和茶具帶過去,分茶給我喝吧?少字”

    “好。”

    “你穿緋紅色挺好看的。”

    “哦。”

    “你有沒有簪過牡丹?”

    “沒有。”

    “今年春天你可以簪。緋紅色的衣裙配姚黃,一定很出挑。家里就有,就是昨晚我看的那一株。”

    “好。”

    “……”

    “……”

    “梳頭吧。”

    “好。”

    陸緘看著鏡子里的林謹容,她給他梳頭的動作越來越嫻熟,越來越快,不過幾天功夫,她就熟知了他的心意和愛好,給他拿的衣服鞋襪,配的簪子頭冠,統統都是他喜歡的。林玉珍說得沒錯,這個媳婦娶得對,他不應該懷疑。

    院門突如其來地被人從外面猛推了幾下。晨光里,“ 當、 當”的聲音讓人聽上去頗有幾分心驚肉跳的感覺。

    “怎麼回事?”林謹容匆忙把一根木簪替陸緘插上,起身打開門往外看去,這可真是稀罕了,大清早的就有人打上門,她還沒遇到過這種事情呢。

    陸緘迅速起身,走到門邊,把林謹容披散著,被風吹得往後飛揚的長發握住交到她手里︰“先把頭梳好,穿戴好再說。我去看看。”

    看門的婆子已經飛奔上前去開門。門開處,陸三老爺緊緊抱著拼命掙扎,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涂氏,陪著笑臉︰“走錯門了,走錯門了,關門,關門。”

    陸緘往里推了林謹容一把。

    林謹容彎了彎唇角,十分聽話地轉身去對鏡梳妝,又細細挑了身色彩鮮艷的衣服來穿上,簪了一枝鮮艷到了極致的琉璃流甦簪子。

    涂氏哀憐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傳進來︰“二郎,你就可憐可憐我吧,看在我生養了你的份上,你去和老太爺求求情,放你六弟出來。他病著呢,一天一夜滴水粒米未進,怎麼受得住?我不能沒有陸繕啊,他可是你親弟啊……”

    陸三老爺陸建立軟兮兮的聲音︰“二郎你莫理她,把門關上,把門關上,我這就帶她回去,被你祖父知道可不得了。”

    “你個沒用的男人,苦死我了,我……”涂氏突然沒了聲息。

    “不行了,不行了,你嬸娘犯病了,二郎,快幫我喊兩個人出來扶她回去。”陸三老爺的聲音越來越低。

    陸緘低聲說了句什麼,一切都安靜了。

    林謹容站起身來,推開擔憂地迎上來的桂嬤嬤和荔枝︰“你們跟我出去扶三太太進來。”

    這不是引狼入室麼?如果進來就不走,一直賴在這里哭鬧那怎麼辦?或者是找點事賴上誣陷她又怎麼辦?桂嬤嬤和荔枝都不贊同。

    林謹容豎起眉毛來︰“你們沒聽見?桂圓!”

    桂圓忙從櫻桃身後轉出來,匆匆忙忙地行了個禮,絕對服從地朝著外面碎步跑去,櫻桃猶豫了一下,也跟著跑出去。荔枝嘆了口氣︰“奴婢去抱床被子到榻上來。”

    桂嬤嬤則道︰“老奴去弄點熱水候著。”

    林謹容走到院子門口,只有桂圓和櫻桃站在那里,陸緘和涂氏、陸三老爺都不見了影蹤。仿佛剛才那事兒就從來沒有發生過,一切都是錯覺。

    看門的婆子傻兮兮地在一旁看著,見林謹容出來趕緊上前來討好這位新奶奶︰“奶奶,二爺和三老爺把三太太扶回去了。”

    林謹容看了看周圍,沉聲道︰“今早這事兒,從沒發生過,知道麼?”

    那婆子忙道︰“知道了。”這不是掩耳盜鈴麼?三太太來鬧,怎會只有這幾雙眼楮看到,一路行來,也不知踫著多少個人了,就是這會兒,只怕也有好幾雙眼楮盯著的。怎可能瞞得住?

    正想著,林謹容仿若知道她所思所想,淡淡地道︰“不管旁人怎麼傳,你們都不知道,沒看見。記住了沒有?你夫家是姓張吧?少字”

    張婆子“啊”了一聲,笑得諂媚︰“是,奶奶好記性,奴婢就是那日給您磕頭的時候報了一下家門,您就記住了。”

    林謹容微笑道︰“凡是辦差認真的,或者是辦差不認真的,我都記得。”

    其中的威脅意味很明顯,張婆子干笑了兩聲,“奶奶,奴婢自然是要好好辦差的。”

    林謹容點點頭,回房命桂圓把她的茶具洗淨備用。

    不多時,廚房送飯的婆子送了早飯來,陸緘卻還沒回來。

    她便讓人拿溫水溫著,坐等陸緘回來。沒有多久,來了個才留頭的小丫鬟,道是陸緘在三房那邊吃了,讓她莫要等他,又道是,讓她莫要擔心,別忘了下午去聽雪閣給他送茶。

    桂嬤嬤和荔枝聽到這話,不由把一顆心放回肚子里,笑得眉花眼笑。

    林謹容獨自用了飯,見天色差不多了,便去林玉珍那里請安。林玉珍果然已得了消息,見了她就道︰“這個村婦!越來越囂張了。走,你隨我去見老太太,我倒要問問涂氏安的什麼心,三番兩次和你過不去,是想打我的臉還是對老太爺做主的這門親事不滿意?陸緘呢?”

    林謹容又怎可能為了這種事去見陸老太太,那不是犯蠢麼?便勸道︰“也沒和我過不去,是找的陸緘。門都沒進就暈過去了。老太太的身子不好,吵鬧了她老人家,祖父一定會怨我們不懂事,算了吧。”

    “哪有那麼容易暈的?我怎麼就不見暈過去一回呢?裝的!裝的!”林玉珍看了林謹容一會兒,突然道︰“你轉性子了?”

    林謹容曉得她什麼意思,無非就是說自己對上她的時候從來不肯吃虧,如今卻對著別人服軟了。便緩緩道︰“我一直都是這樣。多余的事情我不做。”
作者: 熊大嬸    時間: 2012-10-1 11:33 AM

第169章變臉

    多余的事情不做。這是多余的事情麼?這涉及到陸緘的身份問題,他到底是大房的兒子,還是三房的兒子,這個問題必須弄清楚,絕對不容混淆!林玉珍氣得臉色發白,對著林謹容怒目而視︰“我可是為了你好,你卻不領情!”

    林謹容道︰“知道姑母疼我,但有些事是爭不出輸贏高低的,也不是吵得厲害就有理,無論怎麼鬧,事情的結果都不會改變,那為何要給旁人留下一個我們姑佷得理不饒人的話柄呢?”

    林玉珍氣道︰“她都騎到我頭上來了,我還要讓著她?你真的不去?”

    林謹容堅定地搖頭。吃多了她才去摻和他們之間的這筆冤枉帳。她一直都記得一件事,那一年,涂氏暗里偷偷教寧兒叫涂氏祖母,被林玉珍知曉,也是這樣的不依不饒,非得拉著她去陸老太爺和陸老太太面前辯個分曉。涂氏當然不認,問林玉珍從哪里知道的,讓找出證人來,證人當然不缺,可最後卻演變成林家姑佷一起生事欺壓涂氏,得理不饒人。再到最後,林玉珍和涂氏都是各有苦衷的,唯獨她,就是她不會為人,沒有把事情處理好,把閑話傳了出去。

    淡淡的茉莉花香撲鼻而來,林謹容抬眼看向門邊,只見青布簾子下頭一雙大紅色的繡鞋,上頭搭了一抹繡了白玉蘭的寶藍色裙邊,一看就知是陸雲站在那里。

    “是可忍,孰不可忍。你就是個窩里橫!我也不指望你了,一個個都是吃閑飯的,就我一人在操閑心。”林玉珍站起身來︰“為了林家這張臉面,我還得去找老太爺!”

    這和林家的臉面有什麼關系呢?分明就是陸家大房和三房之爭。林謹容攔過林玉珍了,既然攔不住,那就順其自然,留給陸雲去攔,于是並不再攔林玉珍。

    簾子下的那雙大紅繡鞋終于動了動,陸雲掀簾進來,笑道︰“這又是怎麼了?”見林謹容不說話,便自動接上來︰“是為了早間那事吧?少字又不是多大的事。祖父和祖母心里都有數,母親就不要去給二哥添亂了。”

    林玉珍非常堅持︰“不成,若是其他事情我倒也罷了,就這件事,我堅決不讓步。非說清楚不可。”

    陸雲便朝林謹容使眼色,示意林謹容跟她一起勸林玉珍︰“現下六弟還在老太爺那里,三嬸娘心神不安也是有的。等過了這些日子又再說罷。”

    林玉珍怒道︰“過些日子?過些日子她便又生出其他事情來了!”轉而又怨林謹容,“都是你惹出來的好事!一進門就雞飛狗跳的。說你母親沒教過你,你不懂,那麼我就來教你,說一句還十句,活該你被人騎在頭上撒野。”

    前生後世,都要受她的冤枉氣,有理無理就指著鼻子罵。聽到她又提起陶氏來,林謹容突地竄起一股怒火來,站起身來道︰“是,婆婆說得對,全都是我的錯。行,我這就去找老太爺,陸家這個媳婦我做不了!沒這個本事!”言罷將帕子一甩,大步往外走去。

    林玉珍一怔,陸雲趕緊插到中間去,死死拽著林謹容,頭痛地道︰“哎呀!人家才這麼鬧一鬧,你們就自己先吵起來了,這不是給人看笑話麼?嫂嫂,你的脾氣怎麼越來越暴躁了,都讓一步吧?少字”

    林玉珍的脾氣也上來了︰“放開她,讓她去,我倒要看看她能怎麼著?”

    林謹容冷笑︰“我是不能怎麼著,但我也是人生父母養的,在家我母親也把我當成寶貝一樣的疼寵,祖父送我出門前,也曾說林家是書香門第,女兒要知榮知恥,要有骨氣,可不是平白給人糟蹋的。無論我錯不錯,婆婆不高興,說我兩句,也是正常,因為您不止是我婆婆,還是親姑母。可您何故要扯上我母親?小姑,若是有人無故指著你的鼻子罵你娘,你是不是也要忍著?”有一就有二,旁人侮辱自己的親娘,自己都不敢吱聲,又怎能怪別人不把你當回事?

    陸雲干笑︰“都少說幾句,家和才能萬事興,休要讓旁人看笑話。”

    林謹容怒道︰“我此刻在別人眼里就是一個笑話!旁人欺我倒也罷了,親姑母也不體諒我,嫌我被人慪得不夠,可勁兒地來慪我,我不就是笑話麼?不單我是笑話,整個林家都是笑話!”

    林玉珍的臉一紅,拔高聲音︰“這陸家的媳婦兒是你說不做就不做的?不許你去丟林家人的臉。”

    林謹容笑了︰“姑母,您早前要我去,我不去您不饒,我真要去了,您又不許我去了,就只專為罵我娘而來的麼?那也是您親嫂子!丟林家人的臉不止我一人。我就跟著長輩學!”

    林玉珍氣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兀自只是不肯咽了這口惡氣。陸雲拼命地勸了這個又勸那個,正自為難間,忽聽外面方嬤嬤道︰“二爺,您今日不去聽雪樓看書的麼?”

    緊接著門簾被掀起,陸緘快步走進來,幾個女人便都齊齊沒了聲音。林謹容看到他就說不出的煩,迅速把臉側開不看他;林玉珍亦然,看到他就想起涂氏來,冷笑一聲抬頭看著房頂,只有陸雲上前去,溫溫柔柔地道︰“哥哥……”

    陸緘輕輕一擺手︰“我都聽見了。無論如何,阿容你都不該和母親置氣,母親是心疼你,為你好,不小心說錯了話,那也不會是有意的。”他頓了一頓,低聲道︰“還有什麼,能比至親骨肉更親近的呢?說一兩句,生點氣,始終也抵不過骨肉親情的。”

    陸雲忙道︰“是啊,是啊,是這樣的道理。”

    林謹容垂眸看著手絹,一言不發。是的,她曾經也一直這樣以為,所以無論對錯,拼命的忍,事實上是,委屈了還是委屈了,沒有人心疼她,人人都覺得她沒本事,窩囊,活該。她不舒服,為什麼非要忍著?又不是不忍就要死。就算是要忍,也得看那個人,那件事,該忍不該忍,值不值得忍。

    陸緘見她一改前些日子的溫順安靜,冷著臉看也不看自己一眼,由不得暗里嘆了口氣,思忖片刻,看向林玉珍︰“一直以來都沒機會和母親說說話,假如母親今日有空,兒子就陪母親說幾句心里話。”

    林玉珍不由抬眼去打量他,這可真是難得了,從沒見他主動說和自己說什麼,她今日倒想聽聽看,他到底想和她說什麼。當下微微頷首︰“你想說什麼?如果是要替某些人說項,那就罷了。我不想聽,也不願意聽。”

    陸雲阻擋不及,只好抱歉的看著陸緘。

    陸緘垂了眼眸,低聲吩咐林謹容︰“阿容,你先回房去,我稍後也有話要和你說。”

    林謹容看也不看他,起身就走。

    竟然連告退禮也不行,林玉珍氣得要死,又不願意當著陸緘的面說林謹容沒有規矩,只好生生忍了下來。

    這可忙壞了陸雲,又想去勸林謹容,又怕陸緘和林玉珍之間再次發生不愉快,從而惹出更多的事端,那可不是白白便宜了人?于是只好留了下來。誰知陸緘竟然也道︰“妹妹,還煩請你替我去勸勸你嫂子,你的心細,也會說話,你們又是親表姊妹,有什麼也好說。”

    陸雲看著林玉珍,為難地道︰“那……”

    陸緘一言不發,緊緊抿著唇,表情十分固執。

    “那好,我去找嫂嫂。”陸雲只好嘆了口氣,退了出去。卻不去找林謹容,而是找了個隱蔽的地方坐下來,側著耳朵聽里面的動靜。

    四下里安靜一片,只有陸緘聽上去有些干巴巴的聲音在響︰“母親,您放心,您的養育之恩兒子一直銘記在心,從不敢有忘。”

    林玉珍的臉色稍微和緩了一些,垂了眼楮看著手里的茶盞淡淡地道︰“忘不忘是你的事情。我就是不靠著你,我也能過得很好,不是非得靠著你才行。這世上啊,忘恩負義的人多了去。”

    陸緘沉默片刻,站起身來行禮告退︰“兒子要說的話已經說完了,母親您歇著,兒子先告辭了。”

    就這樣一句話就算完了?林玉珍氣得猛地將茶盞往桌上一頓,怒道︰“和我說上這樣一句話就算完了?你日日正事不做,眼看著旁人欺負到我和你媳婦兒頭上來作威作福,你還總往旁人那里跑。你究竟把我當成什麼人了?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心里都想些什麼!你莫忘了,誰才是把你培養成才的人!”

    陸緘的臉白了幾分︰“兒子從來不曾忘,也不敢忘。只記生恩不記養恩,或是只記養恩不記生恩,都和畜牲無異。兒子認為,目前為止,兒子並沒有做錯什麼,問心無愧。”

    “你反了!”林玉珍勃然大怒,長這麼大,他還是第一次這樣明目張膽地和她對著來,現在就這樣,日後還得了?于是就有些口不擇言︰“你是覺著我拆散了你們母子吧?少字我告訴你,這是你父親和你祖父母的意思!你若是不在我這里,如今也比陸繕好不到哪里去!又算個什麼東西?”



第170章兒戲

    陸雲聽到這一聲,暗叫不好,也顧不得遮掩,匆忙站起身來沖出去,卻只見到陸緘臉色雪白地從里面大步走出去,聽到她怎麼叫也不肯回頭。

    林玉珍還在後面道︰“你甩臉色給誰看?忤逆不孝的東西!”

    陸雲猛地往前一撲,拼命捂住了她的嘴︰“娘,您少說兩句不成麼?日後,女兒出了門,這家里就只剩您一個人,怎麼辦?”說著眼淚就流了下來,捂住嘴低聲抽泣起來。

    林玉珍一怔,神色灰敗地垂下頭去,好半天才硬撐著道︰“我不怕,宗法律法都在那里,他敢把我怎麼樣?他若是不孝,我就去告他!宗法不會饒他,律法也不會饒他!你舅舅們也不會饒他。”

    陸雲拭了拭淚︰“是,可您辛苦養他一場,是專為了將來告他,壞了他的前程,然後一家子拼個你死我活的麼?您只要少說兩句難聽話,哥哥他也不是那種沒良心的人。”

    林玉珍強道︰“你怎知道?知人知面不知心。現在他就這樣待我,將來呢?”在她看來,陸緘能有現在全是她的功勞,他應該無限感激她,全都聽她的,不能有一絲一毫的忤逆,否則就是忘恩負義。

    “他是來和您說好話的,是您自己鑽了牛角尖。我瞧著的,他這幾日也沒往三房跑,就是今日送那位過去,在那邊吃了一頓早飯而已。哪怕是尋常的佷子,這樣的行徑也正常著呢,就算您去找祖父和祖母,也不會起任何作用。”陸雲安靜下來,站起身來道︰“人家只是隨便出手晃上一晃,您就順著人家的心意去做了,這是把人推過去,而不是把人拉過來。罷了,您心情不好就歇歇,我去看看。”

    林玉珍心中其實也後悔早前說了那些話,知曉她是要去轉圜,便也不管她。可心里到底不舒服,越想越氣,到底不是自己生養的,由來又想起自己從前夭折了的那些孩子,還有一心只想自家生個兒子的陸建新,還有他那一大群各式各樣的女人,從頭想到尾,不由悲從中來,又不願意當著下人的面示弱,只好悶悶地上了床,躺在床上偷偷流了幾滴淚。

    陸雲快步追了出去,在半途追到了陸緘,喊了兩聲陸緘不回答,便追上去扯著陸緘的袖子,大聲哭道︰“哥哥,哥哥,你是不要阿雲了嗎?”。

    陸緘果然站住了腳,垂著眼簾不說話。

    陸雲偷眼看去,但見他雖然表情還很不好看,臉色卻已經沒有先前那般慘白了,心里便略微松了一口氣,流淚道︰“哥哥,母親她心里苦啊,爹爹那樣,她還沒有人可以說的。她一直都在擔憂害怕,又被二嫂刺了兩句,所以才會糊涂了,口不擇言的。這會兒她也在後悔,只是抹不下臉來,你不能和她計較呀。那時候我們在江南,從來也沒這樣過,為什麼回到家里,就成了這個樣子呢?”

    陸緘盯著不遠處的一叢蘭草,低聲道︰“我不會不管你們。”

    從小到大,他答應她的事情就沒有不曾做到的,得到這一句保證,陸雲一顆心放回了肚子里,眼里的淚水卻沒有少半分︰“哥哥,我心里是真正把你當親哥哥依靠的,我想要你好過,不想你受委屈。可是我沒有其他辦法,幫不了你半分。你想要我替你做什麼,你只管說,我能做一定會盡力去做。”

    陸緘的神色又軟了幾分︰“只要你有這份心就夠了。平日里……”他輕輕搖了搖頭,“回去吧,母親也許需要你陪。”說完將袖子從陸雲手里輕輕扯出來,自往前頭去了。

    “哥哥!”見陸緘回過頭來,陸雲含淚帶笑地對著他道︰“你好好哄哄二嫂。”

    陸緘朝她笑了笑,輕輕點了點頭,步伐看著都要輕快了許多。

    陸雲收了臉上的笑容,疲倦地揉了揉眉頭,太累了,從小就要盡力周旋于父母和陸緘、林玉珍之間,實在太累了。她回過頭來,看到不遠處幾個閃閃躲躲的身影,冷冷掃了那幾個人一眼,仰起頭,若無其事,穩穩重重地回了林玉珍的院子。

    林謹容回了自家的院子,正好看到桂圓和櫻桃一邊說笑,一邊清洗茶具,便淡淡地道︰“洗淨了就擦干收回去。”

    桂圓不明所以,又不敢問,櫻桃道︰“奶奶,是不用了麼?”

    林謹容道︰“不用了。”然後徑自進了房。

    桂嬤嬤聞聲趕出來,看到這樣子猜著是發生了什麼事,忙以目相詢荔枝,荔枝心情沉重地輕輕嘆了口氣,忙不過來解釋,先就追進去勸林謹容。

    卻見林謹容自個兒倒了一杯熱茶湯,捧定了坐在窗前的榻上,淡然看著窗外,適才臉上的怒色和煩躁都不見了。于是把心放下去一半,提了茶壺上前︰“奶奶,奴婢給您添點水?”

    林謹容把茶杯遞過去接了水,道︰“莫要勸我,誰也勸不了我。我在做什麼,我心里有數。”

    荔枝笑了一笑︰“奴婢還沒開口呢,奶奶就知道了。奴婢只是覺著啊,和誰生氣都可以,就不能和二爺生氣。他可沒得罪奶奶啊,早上他也挺護著您的。”

    林謹容道︰“我想去一趟集賢閣。”找陸老太爺說說也好,不指望他能做什麼,最起碼也要把姿態和難處表明了,不能一個人悶聲吃氣。

    荔枝卻不知道她要做什麼,一顆心瞬間提到嗓子眼,失聲道︰“奶奶,您還是想著那話?那不是氣話嗎?您剛過門的新媳婦,跑到老太爺面前去說那話,那,那不是自己折騰自己嗎?”。

    “荔枝你出去!我有話要和你們奶奶說。”門簾被“唰”地一下掀起來,陸緘大步進來,兩頰因為憤怒而浮起一抹不正常的紅暈,兩眼緊緊盯著林謹容,眨也不眨。

    荔枝擔憂地看著林謹容,林謹容朝她擺擺手︰“你出去。”陸緘不會動手,再憤怒也不過是揚長而去罷了。

    荔枝只好退出去把門閉上,和桂嬤嬤幾個提心吊膽地等在外面,豎起耳朵聽動靜。

    林謹容看著窗外,看也不看陸緘。她此時最不想看到的人就是陸緘,聽到他的聲音都是煩的。

    一只手伸過來,“啪”地一下把窗戶關上了,林謹容不回頭,繼續看著窗欞。

    陸緘忍了忍,深深吸了一口氣,沉聲道︰“阿容,你要去集賢閣做什麼?”

    林謹容沒有回答。

    “阿容,你要去集賢閣做什麼?”陸緘又問了一遍,見她照舊不理,不由抿緊了唇,死死盯著她。

    林謹容端起茶杯輕輕啜了一口茶,伸手去推窗。

    她輕慢的態度激怒了陸緘,陸緘一大聲喊了出來︰“林謹容!”

    林謹容不防,嚇得手一抖,茶杯里的茶水都險些晃出來,很快穩住了,索性將茶杯放在桌子上,抬眼看著陸緘︰“你想怎麼樣?”

    陸緘氣得笑了︰“我想怎麼樣?是我想問你想要怎樣?你以為婚姻是兒戲麼?你把我當成了什麼?”他知道她不喜歡他,甚至莫名地討厭他,可是已然成了親,已然做了夫妻,他就想好好和她過一輩子。他也想要有個人來疼他,也想要有個人真心對他好,他也想委屈的時候,可以什麼顧慮都沒有的和那個人傾訴。可是她,卻那麼輕飄飄地,那樣的不在意。

    那麼你呢,當初你又把我當成了什麼?林謹容看著他︰“我不想怎樣,我只是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好。無論怎麼做,我都無法滿足她們的要求。你不會認為我是無所不能,理所當然的受氣包吧?少字你也聽見我和我姑母說過的話了,我也是人生父母養的,在家我母親也是把我當心肝寶貝一樣的疼寵,不是來給人隨意糟蹋受委屈的。我不說,不是我不懂,我不生氣,不是我害怕,只是因為我不想。你問我要去集賢閣做什麼,我就和你說,我想去請教老太爺,該怎麼做,才能做好陸家這個兒媳婦。你以為我不想要臉面?就算是我不想,我也還有父母姐弟要!”

    這些話,在她心里藏了很多年,前世的時候一直想問,一直想說,一直沒有說出來,沒有想到今天卻說出來了,林謹容一時說不出的難受,她微微仰了頭,把臉轉開,命令自己可以憤怒,可以厭煩,但絕對不許傷心,不許難過。不值得,半點不值得。這不過是她所要前行的道路上,不得不花點時間和精力拔去的一叢荊棘而已。

    陸緘沒有說話,而是一直沉默地看著她。

    屋子里靜悄悄的,只有兩個人輕輕淺淺的呼吸聲。

    良久,陸緘方低聲道︰“我今早留在那邊吃飯,特意和三叔父和三嬸娘都說了,你是好心,和你也沒關系,是我和祖父的意思,對六弟只會有好處。三叔父答應以後不會再讓三嬸娘來煩你。”

    見林謹容垂眼不語,絲毫不為所動,他忍了又忍,難受地道︰“我也不想這樣。”如果可以,他也想陸繕聰明活潑招人愛,也想涂氏爽朗簡單堅強,也想林玉珍和陶家舅母一樣的和藹可親,寬厚仁慈。但是不可以,他低聲道︰“阿容,婚姻不是兒戲,你不能這樣任性。”
作者: 熊大嬸    時間: 2012-10-1 11:39 AM

第171章賠禮

    林謹容沉默地看著陸緘。

    婚姻當然不是兒戲,曾經她抱著美好的願望,想要得到幸福,但她費盡了力氣也沒有得到,還死得不明不白。重生之後,她那麼的努力,可是她強不過命運。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他,不是她的良人。

    他還停留在當年他和她新婚初始的狀態里,懵懵懂懂,什麼都不知道,她卻已經看透了之後的歲月,喪子之痛、生死之仇刻骨銘心,不能輕易忘懷。她從整夜夢魘,沒有燈光就睡不著到可以輕松入睡,一夜到天亮;從看到他就恨不得掐死他,到可以忽略他,笑著面對他,只把他當作一道必須跨過去的檻,一共花了整整五年。

    回頭去看當年,她沒有如今這樣明白無懼,有很多做得不妥不當的地方,可那並不是她一個人的錯,她已經付出了代價。而現在,她能做的所有的改變,所有的事情,都只是為了她認為值得的人,值得的事。除了那些能讓她在這幾年里過得稍微好一點,必須去做的事情外,她實在看不出陸家有什麼地方值得她去付出,更看不出在這場被人強迫著進行,注定悲劇結束的婚姻里,在他這里,有什麼值得她付出和操勞。

    她看不到,也不想看到。

    陸緘亦沉默地看著林謹容,他看不懂她的沉默和眼神。她好像是在悲傷,是在難過,可是眼楮深處還有一簇火焰在熊熊燃燒,非常奇怪復雜的感覺。他說不出具體的感受,但是他知道她心里絕對不好受。他不喜歡她這樣看他,仿佛他罪無可赦。他試圖去拉林謹容的手︰“阿容,我們是夫妻。”

    林謹容在他即將踫觸到她的那一刻,垂下了眼楮。

    桂嬤嬤在外面輕聲道︰“奶奶,三太太房里的惠嬤嬤過來了,說是有幾句話要同您說。”

    林謹容當機立斷︰“讓她進來。”

    惠嬤嬤束手束腳地進去,一邊偷眼打量陸緘和林謹容的表情神態,一邊行禮問安︰“奴婢見過二爺、二奶奶。二爺、二奶奶安好?”

    陸緘淡淡地點了點頭。

    林謹容臉上浮起一抹極淺淡的笑意︰“豆兒,端個杌子給惠嬤嬤坐。”

    惠嬤嬤笑道︰“哪里敢,奶奶莫要折殺奴婢了。”

    豆兒把杌子端過來,勸道︰“嬤嬤莫要客氣,我們奶奶不說虛話,讓您坐,您就坐。”

    惠嬤嬤堅決不坐︰“二奶奶,奴婢是奉命來替我們太太和您賠禮的。我們太太說了,她本是好心,不想成了壞事,若是有什麼不周到,想不到,冒犯了您的地方,還請您不要和她計較,都是她的錯,請您不要生二爺的氣,還好好和二爺過日子。若非她身子不好,她便要親自來和您賠禮的。”

    冒犯?親自來和她賠禮?她承受得起嗎?這是做給誰看的?真是可憐可敬啊,這涂氏被逼急了可比從前厲害得多。這會兒沒有陸繕在一旁纏著,精力全都放在怎麼對付她上了吧?少字林謹容笑出了聲︰“這話可真要折殺我了。三嬸娘真是太多心,太客氣了。叫我怎麼能承受得住?”

    荔枝擔憂地看著她,惠嬤嬤也被她笑得有些不自在︰“奶奶,把誤會解開嘛,這是應該的。”

    陸緘看了林謹容一眼,沉了臉冷聲道︰“嬤嬤說的什麼話?二奶奶到現在也沒說過誰一句不是,何來的生什麼氣?又計較了什麼?這話要是傳出去,外人還不知怎麼傳說二奶奶呢,下次不許再借著三太太的意思亂說話,否則不饒你。幾十歲的老嬤嬤了,怎麼這樣不知事?”

    惠嬤嬤怔了怔,忙用力的嘴巴︰“二爺說得是,奴婢不會說話,誤傳了三太太的意思。奶奶莫計較。”

    就和稀泥吧,看你能和到幾時。林謹容淡然道︰“嬤嬤不要打了,你既不願坐,我也就不留你。煩勞你回去和三嬸娘說,讓她安心養病即可,其他的事情不要操心,不然若是病情加重,那可不是我的不是?我本該去看她,又怕擾了她休息,反而不美,就不去了。”言罷低頭飲茶,看也不看惠嬤嬤一眼。

    惠嬤嬤得了這樣不輕不重,不疼不癢,不酸不甜的幾句話,很有些失望。半舉著手立了片刻,見林謹容看也不看她一眼,陸緘也垂著眼不理她,不由極不甘心,還想再說幾句,陸緘已然沉聲道︰“荔枝,扶嬤嬤出去,她的年紀大了,腿腳不便。”

    荔枝跨前一步,皮笑肉不笑地道︰“嬤嬤,請。”

    再留下去也討不了好,惠嬤嬤只好強作笑臉︰“二爺、奶奶,您們歇著,奴婢告辭了。”

    林謹容眼皮都不抬,根本不理她。見她前腳出了門,就高聲問眾人︰“飯還沒送到麼?擺飯。”

    眾人忙將飯桌擺好,奉上熱水帕子給二人洗手,陸緘洗完手,直直走到林謹容對面坐下,表情很有些訕訕的。

    林謹容不看他,也不給他盛飯。荔枝忙搶在前頭把兩個人飯盛好了,故意擺出一副歡快的樣子笑道︰“奶奶最愛吃的乳羊肉,二爺給奶奶夾一點吧?少字”

    陸緘忙挑了一點最肥嫩的放到林謹容碗里。

    荔枝又笑道︰“聽送飯的婆子說,這炙雞剛烤好的,皮兒又脆又香。”她到底是偏心的,雖然希望林謹容能借著這個風口給陸緘夾菜,但又不想為難林謹容,只旁敲側擊地提一提。

    林謹容果然是不理的,只低著頭吃飯。

    陸緘等了片刻,見她絲毫沒有給自己夾菜的意思,便也不再等,也低頭吃飯。

    林謹容是想著,別人越是惡心她,她就越不能虧待自己,要把自己給招呼好,于是一直吃個不停;陸緘是本來飯量就好,雖然此刻沒什麼胃口,可看到她吃個不停,也不願意示弱,難道他一個大男人還沒一個小女人想得開?于是兩個人詭異地把飯菜全吃了個精光,看得桂嬤嬤和荔枝等人面面相覷,桂嬤嬤少不得私底下去準備消食的山楂湯。

    林謹容吃完,就著櫻桃的手漱了口,又擦了臉,站起身來才發現自己吃撐了,于是往外去遛彎。

    陸緘瞥了她一眼,也不問她要做什麼,只跟在她身後往外去。

    到得外頭,見林謹容圍著院子遛起了彎,沒有出去的意思,陸緘便轉身進了他的小書房看書。

    林謹容溜達了一圈,站在東邊牆下看著那塊空閑的土地打起了主意。閑來無事忙,不如種點花。種什麼呢,就種菊花,這菊花怎麼種,還要向陸老太爺請教才是。她要學會最少付出最大利益化。

    陸緘坐在窗前見林謹容站在牆根下一動不動,不由有些奇怪,側著臉看了幾回,不像是哭了的樣子,便又看著。等了片刻,見她轉身走開了,方又低下頭繼續看書,看了許久,直到林謹容回了房,他也沒翻過一頁。

    聽到隔壁水響,知是林謹容要睡午覺了,又坐了片刻,放了書起身走到隔壁,恰好遇到荔枝從里間出來,朝他指了指里面,無奈地低聲道︰“倔毛病又犯了。這種時候我們太太都沒法子,二爺您莫理她,要她自己想通的。”

    就是這樣一句話,就讓陸緘的心情好了許多。誰還沒點脾氣呢?何況是她,倔強的毛病早就出了名的。她比這樣還惡劣的時候他也是見過好幾次的,不能因為她溫和安靜了一段日子,就忘了她張牙舞爪的本來面目。更何況,這些日子以來的確是為難了她,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就是他也被弄得焦頭爛額,她剛進門的人又會舒服到哪里去?于是他朝荔枝安慰地笑了笑,掀起簾子進了里屋。

    林謹容已然褪了簪釵和外衣躺上了床,決意要舒舒坦坦地睡個天昏地暗。多大的事兒呢?無非就是一群人不停地給她找麻煩,想讓她不舒坦,想讓她服軟而已。那行,既然他們愛鬧騰,就去鬧騰唄,她招架不來就不招架了,她總還得繼續過日子,還得活得好好兒的。人吃五谷雜糧,都會生病的不是?何況她這種剛進門就被硬刀子軟刀子刺進又殺出,給人欺負得找不到北的新媳婦,她就病了,就不舒服,什麼事兒都操不了心,誰也別想來煩她。

    “阿容?”陸緘在床邊立了片刻,不見她有任何動靜,只好輕輕掀開帳子,只見她安安靜靜的,呼吸綿長清淺,分明早就睡著了,不由輕輕嘆了口氣,將帳子放下,轉身走了出去。卻也不去別處,就在隔壁鋪陳了紙張,研了墨,認真臨帖。

    十張字寫完已是將近黃昏,外面不知什麼時候變了天,北風呼呼地刮著,門被輕輕敲了兩下,荔枝在外輕聲道︰“二爺,太太那邊的芳齡姐姐過來,請二爺和奶奶今晚過太太那里去吃晚飯。”

    陸緘忙道︰“問問奶奶,她去不去?”

    荔枝為難地道︰“奶奶不去,她不舒服。這會兒還沒起身呢。”

    陸緘提著的筆就再落不下去,匆忙放了紙筆,快步往隔壁去︰“怎麼也沒聽你們誰過來說一聲?哪里不舒服?”



第172章為難

    屋里光線昏暗,大紅色的帳子顯得微微發暗,離床不遠處放著兩個黃銅大炭盆,炭盆里的銀絲炭紅紅滅滅的,熱氣烤人,角落里的青瓷香爐散發出的香味也有些甜膩,氣息又熱又甜,讓人有些發悶。

    陸緘從又明亮又有些清冷的書房過來,頗有些不適應,沉聲吩咐︰“把香撤了。簾子打起來透透氣,炭盆拿遠些。”

    桂嬤嬤十分不滿。外面變了天,北風刮得呼呼地響,這人又不舒服,還不得弄得暖和和的?陸緘不過是個剛成親的年輕男子,哪里懂得知疼著熱照顧人?于是就只去撤香,不動炭盆,更不要說去掀簾子。

    荔枝猶豫了一下,招呼著桂圓將炭盆稍微挪遠了一點點,就不肯再動了,垂著手站在一旁︰“二爺,太太那邊還等著回話呢。”

    這幾個人心里都有氣。陸緘明白得很,卻也只能裝作不懂︰“太太那里我等下親自過去說,你去把簾子掀起來透透氣。這屋里又熱又香,就是我都悶著,更不要說你們奶奶。”說完往床前行去,輕輕掀起帳子,探頭去看林謹容。

    林謹容背對著他,將被子捂得嚴嚴實實的,一動不動。

    陸緘伸手去摸她的額頭,小聲道︰“阿容,你哪里不舒服?”

    荔枝和桂嬤嬤對視了一眼,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荔枝行到門邊,想了想,到底還是將簾子掛在了門邊的掛鉤上。

    陸緘摸著林謹容的額頭不燙,又見屋里沒了其他人,便俯身下去試探著將自己的額頭去貼林謹容的額頭︰“我試試燙不燙?”

    林謹容側了側身躲開他湊過來的頭,拉起被子蓋住頭臉,蜷縮成一團。陸緘收回手和頭,在她身邊輕輕坐下來,沉默許久,低聲道︰“你究竟哪里不舒服?”

    林謹容淡淡地道︰“我全身上下都不舒服,一時半會兒說不清楚。”

    全身上下都不舒服,還說不清楚,那就是心里不舒服了。陸緘輕輕嘆了口氣︰“那你晚飯想吃什麼?我讓她們給你做。”

    林謹容道︰“二爺不用管我,你先去吃飯罷,母親那里等著的。”

    又叫回二爺了。陸緘立了片刻,悶悶地道︰“那你先歇著,我這就讓人去請大夫。”

    荔枝在外聽得難受之極。奶奶分明就是心里不舒服,這二爺真是,難道說一聲我知道你委屈了,辛苦了,為難你了,就會少個手指頭還是少個腳趾頭?可他偏偏就不說。也難怪得奶奶憋氣。可她始終是個小丫鬟,有些話能和林謹容說,卻和陸緘說不得,只能干著急而已。

    桂嬤嬤卻是又有自己的一番想法,待陸緘出了屋子,就上前去問林謹容︰“奶奶,您可是積了食?老奴熬了山楂湯,也許飲了就好了。太太若是知曉您不舒服,請了大夫,還不得立刻上門來瞧您?”這意思就是,新婦,能忍的就忍一忍,不要隨便請大夫。這不比平時,一來新婚期間就請大夫,不好;二來又剛好遇到那幾件事,怎麼看都有故意和那兩位叫板的意思在里面,實在是不妥。

    在陸家這種地方,只會忍不懂得反擊的人都不會有好下場。林謹容實在無法和桂嬤嬤說了,嘆了口氣,閉著眼不言語。

    荔枝忙道︰“還煩勞嬤嬤去取山楂湯來,我來勸勸奶奶。”

    “你一定要勸奶奶。不然旁人又不知要怎麼編排呢。”桂嬤嬤再三叮囑荔枝,一步三回頭地出去。

    荔枝上前去勸林謹容︰“奶奶,二爺雖不說,但他心里都明白著,若是您在這當口放他一放,他定會無限感激。”

    林謹容低聲道︰“荔枝,我已經忍過放過了,再不能忍,再不能放的。最起碼也該讓他明白這中間的難處,他是兒子尚且如此難為,我這個新婦又能做得有多好?更何況,逼他為難他的人可不是我。我要再跟著轉,為難的就該是我了。”逼陸緘的人首先是涂氏,其次是林玉珍。她無非就是讓他嘗了嘗這被人逼著,架在火上烤著,里外不是人,有苦還說不出的滋味兒。

    林謹容的意思荔枝懂,就好比她去求府里的哪位管事嬤嬤做件什麼事,人家明明是舉手之勞,偏要裝作為難的樣子,煎熬半日才賣她一個人情,好叫她記住幫她這個忙不易。這中間的道理是一樣的,不知道難處就不知道好處,若是陸緘不知這中間的種種為難,日後也不知好歹,或者就是,知道很難,卻不知難到什麼地步,沒有感同身受,就不能體諒。荔枝輕輕嘆了口氣︰“那過了這一頭,您不能總硬著,該放的時候要放一放。”

    林謹容微微一笑︰“知道,難不成我還在這屋里關一輩子,病一輩子?適可而止的道理我是懂得的。”

    陸緘出了院門,先叫長壽過來叮囑了幾句方去林玉珍那里,在院門口外立了片刻方進去,林玉珍和陸雲已經坐在桌前等著了,見他進來,林玉珍只淡淡地掃了他一眼就把臉撇開,待他行禮問安後方淡淡地“嗯”了一聲,說不出的倨傲。陸雲裝得沒事兒似的笑道︰“二嫂呢?”

    陸緘道︰“她不舒服。約莫是著涼了。”

    這麼巧?陸雲心里嘀咕了一下,關心地道︰“那請大夫了麼?”

    “讓長壽去請了。”

    林玉珍陰沉著臉冷哼了一聲,陸雲輕輕拽拽她的袖子,起身笑道︰“待我去看看她,讓廚房給她做點清淡養人的,省得她剛進門的人,不好意思開口。”

    林玉珍只覺無限煩躁和憤怒,還指望林謹容幫她拴住陸緘,對付其他人,結果林謹容進門什麼都沒做,就先和她吵了一架,然後就拿起喬來了。這種歪風邪氣絕對不能縱容!于是打斷陸雲的話︰“先吃飯。吃了飯再說,等了這許久,飯菜都涼了。”

    陸緘垂下眼默了片刻,起身道︰“母親,你們先吃吧,妹妹也莫跑這一趟了,你陪著母親,我自會去安排。”言罷行禮退出去。前腳剛踏出門,就聽見背後摔筷子的聲音。他略微頓了頓,終是頭也不回地往外走。

    林玉珍氣得打顫︰“看見沒有,給臉不要臉,都在我面前拿喬呢。”

    “哥哥這不是親自過來了麼?說明他還是很看重您的。”陸雲沉思道︰“想來二嫂若不是真的病了,就是和那位有關系。也不知下午惠嬤嬤過去又說了些什麼,我這幾日想過了,就讓芳竹過去罷,等哥哥去了諸丈夫那里,就把人送過去。”

    林謹容房里的這個人十分重要,以什麼理由和借口插進去也很重要。若是安置年紀大的婆子進去,婆子們都會仗著資格老指手畫腳,得不到信任,也特別容易引起反感,旁人一挑唆,只怕陸緘和林謹容都不願意,亂子先就起了;若是派個年紀小的丫頭去,一來年輕不穩當,二來容易引起其他猜測,得不到不信任的同時還進不得里屋,林謹容隨便動一下手腳就可以把人給收拾了,林家還不會站在林玉珍這邊,不起作用,只會壞事。

    唯有芳竹最合適。芳竹今年二十五,從小就跟在林玉珍身邊,善解人意,大方得體,在江南的時候照顧陸緘不少,後來陸緘懂事了,林玉珍方把她調開,配了個小管事。她與陸緘有主僕情義,也得陸緘敬重,為人穩妥,又成了家,有了孩兒,在陸家上上下下都很熟,人緣不差,給林謹容做在內外院往來傳遞東西和消息的人,那是最合適不過的。最緊要的一點是,芳竹對林玉珍絕對忠心。

    林玉珍想了片刻,道︰“那就是她了吧,讓她過來和我說說話。”

    陸雲就給她夾菜︰“娘,先吃飯吧。無論如何,總不能不吃飯,您要是氣壞了身子,有些人可得意了。”待到林玉珍吃了些飯菜下去,方又勸她︰“現當下,無論如何都得先去看嫂嫂。無論她真病也罷,假病也罷,您都得給她撐起來,不能讓人看笑話。”

    林玉珍冷笑︰“她不是很厲害,目中無人的麼?哪里用得著我替她撐腰?”

    陸雲有些憂慮地道︰“娘,若是她一人當然不足為慮。可二哥為何不留在這里吃飯?不就是回去陪她了麼?”這證明什麼,陸緘在乎林謹容,一個是親佷女,一個是嗣子,既然病了就該表示慰問,不是賭氣的時候,否則就得寒了心。

    林玉珍沉默良久,道︰“再說吧。”

    陸雲便打定主意,無論如何她自己也得去這一趟。

    且不談她母女二人怎麼商量應對此事,卻說陸緘出了院子,心中煩悶不堪,迎頭遇到陸綸,纏著說要去他那里吃晚飯,只得道︰“你二嫂病了,等著大夫上門呢,改日吧。”

    陸綸大奇︰“好不好的怎麼突然就病了?”轉念一想就有些明白過來,便道︰“二哥為何不去問祖父?”只要陸老太爺一出手,保準就安生了。

    陸緘搖頭︰“這是我自己的事,沒有什麼事都拿去問祖父的道理。”因見陸綸還想再勸,便笑問︰“陸繕怎麼樣?”
作者: 熊大嬸    時間: 2012-10-1 11:44 AM

第173章老鼠

    陸綸果然笑道︰“他今早不肯吃飯,先說要吃燕窩粥,沒有,便又不肯喝茶,說要吃參茶,還是沒有。其實祖父那里的早飯也極好的,問了他三遍,他都不吃,祖父就讓小廝當著他的面把飯菜茶水全都吃光了。祖父跟我說,若是他再不吃,就要任由他餓死,他可能相信了,我走之時,他一邊哭一邊喝稀飯呢。”

    只要吃了這飯,就意味著服軟了,只要陸綸好起來,那麼涂氏自然也就不會再鬧騰了。陸緘忍不住翹起唇角,輕輕拍拍陸綸的肩頭︰“他自小就喜歡和你在一處,要多靠你開導他了。”

    陸綸憨憨的笑︰“那沒問題,二哥,我跟你去看二嫂吧?少字興許我說兩個笑話給她聽,她的病就好了。”

    陸緘嘆道︰“哪有那麼容易?”事情的來龍去脈他最清楚,沒有人能替他們解決。

    陸綸笑道︰“你不讓我去試,你怎知道?就這樣定了,你讓人準備好吃的喝的,我去拿點東西過來。”于是一溜煙跑了。

    陸緘只得自回房去。先吩咐荔枝她們準備吃的喝的,進了里屋,林謹容還躺著,睜著眼看著帳頂發呆,聽見聲響,看了他一眼就又收回了目光。

    陸緘走到床邊坐下︰“現在好些了麼?我讓長壽去請大夫了,又讓他給你帶五丈樓的素面和素粥。但算著怎麼也得半個多時辰以後才會到,你要不要先吃點東西墊底?”

    林謹容搖頭︰“既有素面和素粥,我就等著吃好了,其他東西沒胃口。”她中午吃得有點多,有些不舒服,桂嬤嬤的山楂湯也不起什麼作用。

    陸緘便道︰“剛遇到了五弟,他要過來看你,也來吃晚飯。”也不問林謹容是否願意起身招待陸綸,繼續道︰“他說六弟已經吃飯了,想必很快就會好轉過來。”

    “那好啊。”林謹容自然知道陸緘是希望她能起來招待陸綸的,她當然也想起來招待陸綸,但是,既然病了,就得有病人的樣子。大夫都還沒上門呢,她自己就先起身了,算什麼。

    少時,陸綸在外笑道︰“人呢,人呢?都躲在哪里去了?不至于一頓飯也舍不得給我吃吧?少字”

    陸緘覺著林謹容那樣子是不打算起來的,只好道︰“要不,你披了外袍在外間榻上坐坐?”

    陸緘有時候是有些呆的。林謹容默了默,道︰“大夫還沒上門,我就起床待客,不好吧?少字”

    陸緘怔了怔,突地笑了︰“那好,你就躺著。我去打發這混世魔王。”言罷果然往外頭去了,不多時,陸綸抱怨了幾聲,在外大聲道︰“二嫂,那你養著,我改日再來探你。”

    林謹容忙“噯”了一聲。

    片刻後,陸緘提著一只鐵籠子進來,笑道︰“五弟送你的。”里頭卻是一只大尾巴的灰松鼠,正緊張地撮著兩只爪子,目光炯炯地瞪著她,尾巴上的毛全都是炸開的。

    林謹容慢慢坐起來。那一年,陸綸也是送了她一只松鼠,陸緘不喜歡,她就沒要。現在卻是陸緘主動提了來給她。

    “五弟的這些怪東西就是多。”陸緘見她目不轉楮地盯著看,分明是很喜歡,不由笑了,將籠子放在桌上,先叫豆兒她們拿花生和栗子來喂,又攛掇著林謹容給這松鼠取個名字︰“你不給這東西取個名字?”

    林謹容看了那松鼠許久,低聲道︰“五弟他人很好。”

    陸緘贊同道︰“是。的確很好。”

    林謹容又道︰“你若是有空,不妨多領著他一道看看書,勸他好好讀書,有他陪著,六弟興許也會慢慢和你親近的。”

    陸緘溫和地看著她道︰“行,我有時候看書看得久了,也看不進去。正可以去教他們練練字。”

    林謹容沉默片刻,低聲道︰“這只松鼠還是提回去還五弟吧。”

    陸緘不由皺起眉頭來︰“你不喜歡?”

    林謹容垂下眼︰“不喜歡。”

    陸緘就沉默下來,垂著眼拿了銀簽撥燈芯。

    那只松鼠卻開始活躍起來了,捧著豆兒拿來的栗子嘁嘁嚓嚓地啃個不休,一雙眼楮閃著亮光,賊兮兮地四處打量。

    “二爺,大夫來了。”桂嬤嬤快步進來,先將林謹容扶了躺下,又將帳子放下。陸緘忙斂了心神,快步出去迎接大夫。大夫是陸家用熟了的,是個姓章的老大夫,進來也不多言,給林謹容號了脈,就埋著頭寫方子。

    陸緘拿去看,見全是些消食的,便收入袖中,將人送了出去。回來後見林謹容已經起了身,裹著件大毛披風正坐在榻上吃素粥,便也命荔枝取了筷子來,不吃廚房送來的飯菜,只將素面吃了。

    桂嬤嬤待他吃完方上前來問︰“二爺,可要讓人拿方子去揀藥?”

    陸緘便遞給林謹容看︰“你覺得這方子如何?若是要吃,就讓人拿去給長壽,我把這只老鼠拿去還陸綸。”

    林謹容自動忽略了他前半句話,只糾正道︰“是松鼠。”這人不知怎麼的,一直就稱這松鼠為老鼠。

    陸緘看了她一眼,重復道︰“老鼠,大尾巴的老鼠。”

    林謹容卻不和他掰了,只低頭看那藥方,看完以後也沒說什麼,就將那藥方放在了桌上。

    陸緘只好將松鼠籠子提上,打了燈籠自去陸綸的院子。

    陸綸正在院子里打彈弓,讓人在遠處放一根點燃的蠟燭,他立在盡頭瞄準了打火焰,一打一個準。然後又點燃,又打,周而復始,樂此不疲。見陸緘過來,隨便瞟了一眼︰“咦,不喜歡啊?”

    陸緘點頭︰“她讓我還你。”分明是喜歡的,可是偏生不要,不要就算了。

    陸綸也不放在心上︰“不喜歡就算了,我正舍不得。這可不是從外頭買來的,是我自己下網在祖父的集賢閣後頭抓的,當時也不知花了多少心思,總怕被祖父給逮著。喂了一兩年,可乖著呢。六弟問我要了幾次也沒給,給她她還不要。”恍覺失言,便閉了嘴,對著燭火“啪”地又是一下,燭火熄滅,回頭得意地問陸緘︰“二哥,你讀書倒是厲害了,這個你可會?”

    陸緘默不作聲地將手伸過去,從他手里取了彈弓拉開瞄準。

    “哎呀!”陸綸興奮地命小廝︰“長安,快替二爺把蠟燭點起來!”又促狹地道︰“二哥,你讀書太多,眼神兒想必不太好,我替你挪近些?”

    話音未落,陸緘已然松了手,燭火應聲熄滅,也不說話,就把彈弓還了他,淡淡一笑。

    “好!”陸綸使勁拍陸緘的肩頭,雙眼發光,又去拉陸緘的手來看︰“你怎麼會的?真不愧是我二哥。”

    “別動手動腳的。”陸緘笑著推開他︰“六藝里頭有騎射,道理差不多。我原來私底下也和同窗學過。”

    陸綸笑著拍他的胸脯︰“打過鳥雀沒有?”

    陸緘笑道︰“打過。”

    陸綸哈哈大笑起來︰“我娘總說我,什麼時候能和你一樣斯斯文文,刻苦努力讀書,不要亂五亂六的就好了,看吧,你其實也和我差不多。”

    陸緘道︰“我也是從小孩子長大來的。”

    陸綸一怔,隨即使勁捶了他的背一拳︰“我可不是小孩子了!”

    他力氣不小,一拳砸得空聲響,陸緘被打得生疼,吸了口涼氣忍住了︰“你要我的命啊?你哪怕是花三分之一的精力來讀書呢,又怎會天天被人追著耳提面命?我也有自己的愛好,怎麼就不見誰來迫著我,不許我弄呢?還常有人勸我出去玩玩散散心。”

    “我和你不同。”陸綸沉默片刻,認真道︰“二哥,我實話同你說,我是真讀不進去。你興許不信,我看到書就頭疼,跟祖父在集賢閣讀書,猶如把我放在火上烤。”深吸了一口氣,大聲喊道︰“生不如死啊啊啊啊啊……”

    長安愁眉苦臉地捂住耳朵︰“二爺,您院子里的鳥雀多麼?”

    陸緘不明所以,笑道︰“多啊,今日傍晚我出門去之時,一大群嘰嘰喳喳的都爭著在樹上落腳呢。”

    長安道︰“我們這院子里是不會有鳥雀的,小人已是很多年不曾見過了。”

    陸緘奇道︰“為何?”

    長安笑著瞟了陸綸一眼,道︰“什麼鳥雀的膽子能比身子大啊,竟敢往我們這里跑?不被打死也得給嚇死。”

    陸緘忍不住笑起來,陸綸一巴掌打長安的背上︰“臭小子,膽子又見長了啊。還不去拿點好吃的來招待二爺?”又擠眉弄眼︰“二哥,你敢不敢喝酒的?我藏了一壇子好酒。”

    陸緘想了想,道︰“喝吧。”

    二人剛在桌邊坐下,酒尚未溫好,就聽院門輕響,陸繕的乳娘進來道︰“太太過來了。”

    陸繕少不得手忙腳亂一番,一邊給長安使眼色,命長安藏酒,一邊拉了陸緘跟他出去見宋氏。

    宋氏穿著家常的半舊袍子,只帶了貼身的嬤嬤,板著臉呵斥道︰“孽障,你不好生溫習功課,鬼喊鬼做叫什麼?”才剛說完,就看到了陸緘,忙換了張笑臉道︰“二郎,怎地有空過來?不溫習書麼?”

    陸緘正要開口,陸綸搶在他前頭道︰“二哥是來勸我讀書的。”

    宋氏默了片刻,溫柔地笑了︰“二郎,要多煩勞你替我管管這孽障了。聽說阿容不舒服,請了大夫?”



第174章勸誡

    陸緘不欲多談︰“只是一點小病,二嬸娘不必掛心。”

    宋氏嘆道︰“那就好。如今冬春交替,一不小心就風邪入體,生起病來。我剛去看過你三嬸娘,她也是病了,才吃了那麼大一碗藥呢,可憐的,我平日里總覺著吵,可看到她和你三叔父兩個人孤零零的在那屋里呆著,還是覺著吵鬧一點的好。”

    見陸緘垂眸不語,便又笑了︰“我也沒其他意思,就是覺著,二郎你若是方便,還該勸勸老太爺,兒是娘的心頭肉,六郎要管,但也該讓他見見娘親。我也是做母親的人,感同身受,你三嬸娘……唉……”

    陸綸連忙打岔︰“娘,六弟好著呢。”

    宋氏審視了一下陸緘的神色,也就不再提︰“我正想去看看二佷兒媳婦,不知此時可方便?”

    陸緘淡淡地道︰“不敢煩勞二嬸娘,她不過是小病,養養就好了,若是驚擾了長輩們,她心里就要不安了。”

    宋氏微微一笑︰“那我就不去了。夫妻麼,就該多點體諒才是,可不能為了一小點事情就生分,二郎你可要好好待阿容,我閑時也會多開導她的。”又突然想起來似的,“對了,聽說老太太被驚動了,若是方便,還該去和老太太說一聲,省得她老人家擔憂。”

    陸緘垂著眼道︰“嬸娘說得是。”

    宋氏溫柔地叮囑陸綸︰“五郎你好生招待你二哥,不許頑皮,我先去了。”

    待宋氏走遠,陸綸扶住陸緘的肩頭,要推著他往里︰“走走走,繼續,繼續。”見陸緘神色不好,不由得輕輕嘆了口氣︰“女人一旦攪在一起,就成了一團亂麻,麻煩!看看,二哥如今也被攪得心煩意亂,拖累得書都看不進去,長此以往,英雄也沒了氣概。我若是你,甩手就走了,她們愛干嘛就干嘛。”

    陸緘看著他年輕稚嫩的臉,不由苦笑︰“我若是你,自也無需如此。”

    陸綸想了想,低頭一笑︰“那你打算如何?不如去諸先生那里吧,回來就好了。”

    “躲不掉的。”陸緘將他的手拿下來︰“我先回去了,謝謝五弟的熱情款待。”

    陸綸道︰“你不喝酒啦?”

    陸緘一笑︰“改日罷。”

    林謹容把藥方遞給荔枝︰“拿去給長壽,讓他抓兩服回來。多拿點賞錢給他。”

    荔枝應了,小聲道︰“奶奶,這藥方?”

    林謹容笑道︰“就是些消食藥,但還是得吃。”雖則大家都心知肚明是怎麼回事,但該掩蓋的還是得掩蓋,給彼此一個台階下。

    忽聽櫻桃在外間笑道︰“姑娘安好。”接著就聽陸雲溫溫柔柔地道︰“你們奶奶呢?可好些了?”

    荔枝便將藥方塞進袖子里,扶林謹容躺下。林謹容半躺在榻上,望著陸雲輕輕一笑︰“阿雲怎麼有空過來?”

    陸雲含笑道︰“聽說嫂嫂病了,特意過來瞧你。可好些了?”一雙美目在林謹容身上來回掃了一圈︰“聽說大夫已經來過了,可說了是什麼病?”

    林謹容坦然道︰“沒說,就開了一張方子,我也不是很看得懂。”

    陸雲明顯不信︰“也沒問?”

    林謹容道︰“沒問,你二哥說是家里慣常請的,放心。當是小病,過兩天就好了,又害你跑這一趟。”

    陸雲笑笑︰“不是擔心嫂嫂麼?聽說你沒吃晚飯,想吃什麼?我讓人去給你做。”

    林謹容垂了眼,淡然一笑︰“多謝妹妹關心,我吃過了,你哥哥讓長壽去五丈樓給我買了素粥和素面。”

    “哥哥話雖然少,總是最細心的。小時候,每次他出門,總記得給我帶我喜歡的小玩意和吃食回來,就沒有一次不中我的意。不是親兄,勝似親兄。”陸雲先始還沉浸在美好的回憶中,轉過頭來就神秘兮兮地問林謹容︰“聽說今日下午惠嬤嬤來過,她來做什麼的?”

    林謹容笑道︰“來和我說三太太對我沒有惡意。”

    “沒有惡意那就好。”陸雲沉默片刻,輕聲道︰“嫂嫂,我有一個請求,不知當講不當講。也許你聽了會不舒服,但我全無半點私心,只是希望大家都好。”

    林謹容捧定了茶杯︰“阿雲無需如此客氣。”

    陸雲注視著她,語氣很誠懇︰“母親的性情暴躁,嫂嫂不是第一天知道,我請求你以後不要再惹她生氣了,多讓讓她,我都記在心上,她也會記得你的好。別讓旁人看笑話。”

    林謹容微笑道︰“我不是故意的,我也想好好兒的,但有時候我也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氣。我猜,我這方面大概還是有點像姑母的。”

    聽她說像林玉珍,陸雲眼里閃過一絲惱色,加重語氣道︰“一定得控制。嫂嫂也別嫌我多事,我是就事論事,也是為了你好。你是不知道吧,此時外間已經有人在傳,做人子女和兒媳的,就該順從長輩公婆,怎能因為長輩一句無心的話,就不依不饒呢?”略頓了頓,苦口婆心地道︰“嫂嫂,我是為你著急啊。”

    林謹容點點頭︰“阿雲辛苦了。”並不問是誰說她的閑話。

    陸雲也不說是誰說的,親切地拉起林謹容的手,帶了幾分忐忑和嬌憨道︰“嫂嫂別嫌我多事,我都是心里急的。我不太會說話,但心是好的,就是希望我們一家子和和美美的,不想讓親者痛,仇者快。如果我讓嫂嫂心里不舒服,我給你賠禮?”言罷果然要給林謹容行禮。

    林謹容一手扶住她︰“不用這樣客氣。”

    陸緘走進門來︰“阿雲來了?”

    陸雲堆滿笑容起身︰“是,我來看看嫂嫂。看到嫂嫂情形不錯,我也就放心了,這就告辭走啦。”

    林謹容忙假意要下榻︰“我送你出去。”

    陸雲慌忙按住她︰“怎麼成?怎麼成?若是病情加重了,哥哥要心疼死了,豈不是要怨我?”邊說邊看著陸緘笑,陸緘淡淡一笑︰“我送你出去吧。”

    兄妹二人肩並肩地出去,不多時,外間傳來陸雲清脆的笑聲,陸緘也久久不見進來。

    荔枝低聲道︰“奶奶,大姑娘的花樣真多。”

    林謹容微微蹙起眉頭,將銀簽輕輕撥了撥燈芯。不能再這樣無休止地被強拉著糾纏這些事,這會浪費她大量的精力,必須主動出擊。

    陸緘剛進來,外面又傳來沙嬤嬤的聲音︰“聽說二奶奶病了,老太太特意讓老奴過來瞧瞧。可請了大夫麼?可吃過藥了?晚飯用得如何?”才說著,人就已經到了門口。

    林謹容趕緊下了榻,扶著櫻桃站住了,含著笑道︰“不過是點小病,養養就能好的,怎地驚動了老太太,可真是我的不是了。煩勞嬤嬤替我謝老太太,待我全好了,就去給她老人家磕頭。”

    沙嬤嬤命身後的丫頭放下一包藥材,含笑打量了林謹容一番,再三問過病情後,道︰“也沒什麼,病了就該讓家里人知道。老太太說啦,奶奶安心養病,有什麼需要只管讓人去說,斷然不會委屈了您。”

    又是非常隱晦的安慰。但老太太表了這個態,她就可以安心養病了,不必擔心誰來說嘴。林謹容謝過,沙嬤嬤也不久留,就此告辭。

    待到房里只剩了夫妻二人,陸緘道︰“現在你好些了麼?”

    林謹容正色道︰“好多了。吃了藥,養個一兩天就好了。”

    陸緘默了片刻,吩咐豆兒︰“取熱水來盥洗罷。”

    林謹容便問他︰“我病著,夜里難免折騰,你要不要去隔壁睡?我已讓人給你鋪了床鋪,炭也是燒好的。”

    陸緘頭也不抬︰“不必。”

    林謹容也不多話,安安靜靜地洗漱,安安靜靜地躺下。陸緘洗畢,上得床來,靠在床頭沉默了半晌,方將燈給滅了。

    一夜北風急。

    第二日天氣干冷,下起了零星的雪花,林謹容窩在屋里養病,陸緘照舊早起讀書,晚上歸家。涂氏和林玉珍都沒來煩人。

    第三日早上就變成了鵝毛大雪,林謹容無需去林玉珍那里應卯,正是休閑好時光,便尋了一卷閑書,窩在燻籠旁看書。才剛看了兩行字,桂圓就進來道︰“奶奶,長壽說,二爺早上穿的鞋子不對,腳冷,要換皮靴呢。”

    林謹容便道︰“去尋了送過去。”

    桂圓低聲問過荔枝,尋了皮靴送出去。

    沒過多少時候,又進來道︰“二爺早上出門,衣衫單薄,問奶奶尋那件天青色銀鼠出鋒的錦袍。”

    不待林謹容開口,荔枝便快步進去尋,遍尋不著,只好問林謹容︰“奶奶可曾見著?”

    林謹容輕輕嘆了口氣,她哪里又見過他有什麼天青色銀鼠出鋒的錦袍?少不得起身領了荔枝等人開了箱籠,仔細找了一回,照舊是找不到,只好抱了件石青色的袍子出來,命長壽進來︰“不曾見過二爺那件衣服,拿這件去也是一樣的。還有什麼,一並說了拿過去,省得凍壞了二爺。”

    長壽垂著眼道︰“奶奶,二爺今日脾氣怪著的,他要那件衣服,小的拿這件去,他定然不饒小的。”

    林謹容沉默片刻,道︰“那我送過去罷。”
作者: 熊大嬸    時間: 2012-10-1 12:16 PM

本帖最後由 chenliping3410 於 2012-12-2 07:56 PM 編輯

第175章佛腳

    當披了緋紅色繡金披風、髮髻高綰的林謹容領著丫鬟,提著食盒,抱著衣服匆匆朝聽雪閣走去時,引起了路過的僕婦丫鬟們的注意。

    這位新奶奶,一直頗具爭議。且不說未進門之前的種種是非,就說進門之後的事情。才進門幾天呢,就惹了很多事出來,先是一句話就動了三房的寶貝疙瘩六少爺,惹得三太太那樣溫吞性子的人又哭又罵,還打上她的門去,接著又和自來性情嚴苛,說一不二的大太太生氣鬧彆扭,然後又生病,請大夫,驚動老太太派人去瞧。就在大家都以為她還要再病幾天才會好的時候,她卻頂著風雪出來了。

    被各式各樣的目光打量著,荔枝頗有些不自在,林謹容倒是目不斜視,走得穩穩當當,並不多看誰一眼,有人上前行禮問安,也不過是淡淡一笑,不倨傲,卻也絕對不好親近。

    聽雪閣,為了方便觀景,四面八方都是隔扇窗,任從哪個方向推窗望去,都是美景。一樓通常是用來待客的,二樓才是陸緘讀書所在。

    林謹容一行人進了聽雪閣,長壽就從荔枝和櫻桃手裡接了東西,道︰「二位姐姐就在樓下火爐邊候著罷,二爺讀書時不喜歡屋子裡的人太多。」

    荔枝見林謹容沒表示不同意見,便依言領了櫻桃在樓下坐了靜候不提。

    長壽領了林謹容上得樓去,只將東西輕輕放在一旁,便垂著兩隻手,輕輕下了樓。

    陸緘坐在窗前低頭寫字,聽見聲音頭也不回地道︰「衣服拿來了麼?」

    林謹容抱了衣服走過去︰「拿來了,但不見你要的那件,只有這個,你看可勉強用得?」

    陸緘停了筆,回頭看著她︰「怎麼是你來?」

    林謹容非常誠實地道︰「找不到你要的衣服,長壽不敢來見你。」

    陸緘默了片刻,道︰「你好了麼?」

    「好了。」適可而止,就算是他不使長壽來喚,她中午時候也要出門晃一圈的。林謹容將衣服打開,放在燻籠上烘著︰「二爺是要將它穿上,還是要把外袍褪了換上?」

    陸緘默不作聲地解開腰帶脫去外衣,林謹容上前去接了他脫下來的外袍、腰帶等物,又遞上那件石青色的錦袍。他卻站著不動,並不去接。

    長壽說得沒錯,陸緘今日的確是有些不好相與。林謹容便替他穿上了,低頭繫好腰帶,又系玉珮和錦囊︰「這屋裡有些冷,讓人再加一個炭盆罷?」

    「我不冷。屋裡太暖,不容易集中精神。」陸緘垂眸看著林謹容,她的神色很專注,蔥白的手指靈巧地在他腰間飛舞,把玉珮和錦囊系得穩穩妥妥。他的手指動了動,想摸摸她的臉頰,猶豫再三,終是沒有放上去。

    既不冷,那為何總要添衣換鞋?林謹容勸道︰「太暖和是不行,但太冷了亦會生病。給你帶了熱湯過來,先飲一點,省得受了涼。」言罷取了湯遞過去:「還熱著的。」

    陸緘接了碗捧在手裡,不經意地道︰「你還看書嗎?那邊書架子上有幾本遊記。」

    林謹容低頭收拾書桌︰「今日先不看了。我打算先去母親那裡,再去看看老太太,也省得她們掛心。三嬸娘好些了麼?」

    陸緘將湯一飲而盡︰「好多了。」

    林謹容接過碗放入食盒中︰「問你要幾枝紅梅拿去送人,捨得麼?」

    一碗熱湯下去,陸緘覺著身上是要暖和了許多︰「你要送誰?」

    林謹容低頭一笑︰「挨個兒走一圈,算是他們來探我病的謝禮。」她準備將陸家從老到小,挨著走上一圈。這中間的重點,是她從前從沒有主動去接觸過的陸老太爺和陸老太太。萬千妖魔,總有一尊佛鎮得住。

    陸緘掃視了一下被林謹容三兩下就收拾得乾淨整齊的書桌,起身道︰「走吧,我帶你去挑。」

    林謹容忙道︰「你不看書了?」

    「正好累了。」陸緘不看她,垂著眼往下走。

    林謹容下了樓,吩咐長壽︰「再添一個火盆,放在角落裡,樓上太冷了。」

    長壽偷覷著陸緘,見陸緘沒表示反對,臉色明顯比先前讓他去取東西時好太多,便笑著一溜煙地去處置不提。

    二人在梅林裡轉了一圈,見了那好看好插瓶的紅梅,便命看林子的婆子砍下放入提籃之中。林謹容指了一枝極大極美的紅梅︰「這個如何?」

    陸緘道︰「只有祖父那裡才有這麼大的瓶子。」

    林謹容笑道︰「就是準備送到聚賢閣去的。」說完就有些後悔自己漏了口,忙道︰「你是否有空同我一道去?」

    陸緘的唇角往上勾了勾︰「可以。」有他陪著去聚賢閣,想來不會是說那什麼陸家媳婦難為之類的話了。她若是能得到陸老太爺相護,他去了諸丈夫那裡也放心得多。

    陸老太爺正檢查陸綸的功課,看到不高興處就叫陸綸伸手出來打一戒尺,吹鬍子瞪眼楮︰「你怎麼就沒點長進?」

    陸綸漲紅了臉道︰「我盡力了。」

    陸繕含著一管筆,眼巴巴地看著他二人,每每看到戒尺落在陸綸手上,總是情不自禁地瑟縮一下,有心想替陸綸求情,卻總也不敢開口。

    陸老太爺打得累了,陸綸還是那麼一幅樣子,也不反省,也不叫疼,更不表示說以後會更努力,只一口咬定說他盡力了。無奈至極,只好道︰「皮糙肉厚,你以為我就拿你沒法子了?」

    陸綸小心翼翼地道︰「哪裡,祖父英明神武,法子當然是很多的。」眼看著陸老太爺的戒尺又高高舉了起來,嚇得閉了閉眼,卻是又把手往陸老太爺面前遞了遞︰「祖父您要是打著高興,就打罷。」

    陸老太爺就打不下去了,狠狠地將戒尺砸在桌上,扔出一本書,冷哼道︰「三天之內,把這書抄十遍。」

    陸綸的黑臉便黑了幾分,正想反駁撒賴,就聽外頭有人道︰「老太爺,二爺和二奶奶過來給您請安。」

    陸綸一下子來了精神,擼了擼袖子,張口要笑,被陸老太爺一個眼風掃過來,頓時蔫了,懶洋洋地拿了書坐回去,認命地道︰「我抄書,抄書,抄書。」

    陸老太爺見陸綸老實了,便又看向陸繕,陸繕匆忙將筆取下來,也不論倒正,就將筆頭胡亂在紙上畫了幾筆。一對活寶,陸老太爺忍不住輕輕嘆了口氣,背手往外行去。到了廳外,並不立即進去,而是站在門口往裡看。

    但見林謹容捧了一枝鮮艷的紅梅,臉上帶了個淺淺淡淡的微笑,俏生生地站著,陸緘在一旁低著頭翻書架上的書。二人互相離得不遠,但並不交談,更談不上新婚夫妻之間那種眉來眼去的小動作,看著總是有點不對勁。一個太悶,一個太淡,這樣下去不是好事。

    陸老太爺思忖片刻,邁著方步進去,笑瞇瞇地道︰「阿容的病好了麼?」

    林謹容忙上前行禮,將梅花雙手奉上,笑道︰「一點小病不礙事。因恐長輩們擔憂,所以藉著送梅花過來的機會,好叫長輩們放心。」

    「好了就好。」陸老太爺豪爽地笑著,接了那梅花遞給陸緘︰「二郎,一事不煩二主,你媳婦兒送了我花,就由你去替我插好。」

    待陸緘去了,陸老太爺在寬大的紫檀木椅子上坐下來,指指下首的如意紋六面開光圓墩,和藹地道︰「阿容往炭盆邊來坐。難為你大清早的就去折梅花送過來,真有孝心。二郎是個呆子,天天守著一林梅花,從不懂得折了來做人情,就是沒有你聰慧知事。一枝梅花,不值錢,難為的是心意,這可比什麼都寶貴。」

    林謹容忙道︰「讓祖父見笑,就是二爺幫著挑的。」

    陸老太爺抬了抬濃密的眉毛,故作驚訝︰「哦?真的?你是故意護著他的吧?少字他的脾氣我還不知道,鋸了嘴的悶葫蘆,不是逼急了什麼都不說的。他這幾日有沒有得罪你啊?」

    林謹容一笑︰「沒有。二爺他待我很好。」

    陸老太爺笑道︰「那就好。我啊,最擔心他得罪了你都不自知,最怕就是你們小夫妻不和。有句俗話說得好,夫妻同心,其利斷金。女子,再能幹也要有男人支撐,否則就是浮萍,沒有根基,隨便一陣風,就給吹得不知到哪裡去了。」哈哈笑了幾聲,捋著鬍子道︰「當然,阿容是有名的才女,這些東西當然比我這個老頭子懂,無需我多說。」

    林謹容早就恭恭敬敬地站起身來聽訓,待他說完方低眉垂眼地道︰「祖父謬讚,孫媳只不過是懂一點點些末伎倆而已,還得靠著您老人家點撥才是。」

    陸老太爺沉默片刻,直截了當地道︰「你要什麼?」對付林謹容這種人,繞圈子沒有一絲,不如直截了當地戳穿她,才能讓她心中生畏,有所顧忌。

    林謹容沉沉嘆了口氣,抬起眼來看著他,朗聲道︰「根基不穩,左右為難,左右傷人,想抱佛腳。」

    膽子真大。陸老太爺不由坐直了,認真地看著林謹容。



第176章根基

   在陸老太爺的眼裡,林謹容是個有些奇怪的女子。不同於他見過的嬌滴滴的,心眼賊多,一轉三折的閨閣千金們,她有些魯莽,又有些實心眼,還有些強橫,她似是無所顧忌,又似顧慮極多。但無可辯駁的,她做人穩正,在做生意這方面的才能都很合他的胃口,雖是矮子裡選高,但她的出現讓他對陸家的將來,有了更多、更好的打算,他對她抱了很大的期望。她主動向他求助,她有需求,是他樂於看到的情形。

   陸老太爺坐正身子,沉聲道:「根基不穩,就要想法子把根基紮緊。左右為難,左右傷人,那就要不偏不倚,站得直,站得穩,不為人所左右。抱佛腳,你是找對地方了,卻也沒有找對地方。」

   林謹容誠懇地道:「請祖父教我。」老頭子在這方面,是行得很正的,眼光也準。

   陸老太爺站起身來,在屋裡緩步行了一圈,低聲道:「我和你祖母,總是願意兒孫滿堂,闔家安寧的。但只怕我和她終有老去的那一日,這佛腳,你抱不到頭。」

   瞬間,林謹容的心思千迴百轉,老太爺的意思再清楚明白不過,他要她去抱陸緘的佛腳,和陸緘一條心,依靠陸緘,生子,發展自己的勢力,搏殺出一條生路。他所希望的,是她和陸緘成為大房和三房的支柱,讓大房和三房依附於他二人,而非像現在這樣,被大房和三房所左右,深淺不得。也只有這樣,她才能把根基打牢,才不會被林玉珍和塗氏所左右。

   陸老太爺微微瞇了眼,仔細觀察著林謹容的神色,再添上一句:「聽二郎說,你想滿月以後讓你族兄來一趟,說說你鋪子裡的事情?」

   林謹容忙斂了神色,道:「是。再過兩個月應當就會放淤,孫媳得挑幾個人管管地,還要租賃出去,總歸是夠得忙。」

   「這個沒有問題。以後你若是要出門,讓人過來說一聲即可。生意上若是有什麼不趁手的,也可以來說。不管是我,還是你二叔父,都能替你解決。」陸老太爺大包大攬之後,吹了吹茶湯,漫不經心地道:「你覺得你那鋪子,生意還可以再做大一點麼?」

   林謹容沉默了。這個問題不好回答,她不知道陸老太爺是什麼心思,但這個問題不能不回答,所有事情都是對等的,她如果不拿出誠意來,又怎能讓陸老太爺支持她即將要做的事情呢?斟酌再三,她謹慎地道:「生意一直都很好,等過段日子,孫媳婦還想開個茶舖,專賣江南那邊的茶。」

   「又是拿了糧食去換茶引?」陸老太爺微微皺起眉頭,不是很滿意她的回答。

   林謹容笑道:「不是,聽說江南有茶肆,第一講究的是幽雅。孫媳婦僥倖得了這手分茶的技藝,自然該在上頭賺一點點小錢。」平洲、清州也有茶肆,但聽林世全說起來,總歸是村了一些,她覺著這生意是一定能成的。

   這還差不多。陸老太爺摸了摸鬍子,道:「妝奩要好生經營,但家裡的事情也不能不管,等你出了這個月,我就和你二嬸娘說,讓你去幫著管管家裡的事情。這些年來,一直都是你二嬸娘挺著的,也該讓她歇歇了。」

   一旦她管理家事,她進出行事都會方便很多,再不必成日和林玉珍死磕。但同時,這也是不是輕鬆活,意味著她今後將和宋氏直接對上。當下的情形就是,不爭,不成活。按例,林謹容是該婉拒推辭一番的,但那話在她口裡轉了兩圈,吐出來之後就變成了:「孫媳只怕有負祖父的信任。」

   陸老太爺開心的笑了:「二孫媳婦,你不會讓我失望吧?」

   這話含了幾重意思,林謹容不及一一咂摸過來,就回答:「不會,孫媳一定會盡力的。」

   陸老太爺嘆道:「那就好。二郎出了月,就要回諸那裡去唸書,你……」

   林謹容連忙表態:「讀書才是大事。」

   陸老太爺微微一笑:「所以,你要讓他放放心心的去。男人不該被後院的瑣事所拖累。你前些日子對陸繕那事兒的建議,做得就很好。為人,眼睛不能只盯著那一點點,得放開心胸,才能看得遠,得到的才更多,才能守得住。」

   她若不讓陸緘放放心心的去,她若再高高掛起,凡事不問,她想要的就全都得不到,比如說出門,比如說生意上的事情。其實這就是陸老太爺想表達的最關鍵的一點。林謹容乾脆爽利地回答:「您放心,孫媳一定會照顧好二爺的。」

   門被輕輕推開,陸緘進來,臉上帶了幾分笑意:「祖父,紅梅插好了,您老可要過去看看是否滿意?」

   陸老太爺隨意擺了擺手,笑道:「不必。不是還要去其他地方送花麼?二郎今日就莫要再讀書了,陪著你媳婦在家裡上上下下地走走。沒事兒也弄點烤鹿脯啊,溫點酒啊,分分茶,吹吹笛子吹吹塤什麼的,別成天和個悶嘴葫蘆似的,老頭子看著都不喜歡。」

   陸緘彎起唇角:「是,孫兒遵命。」眼望了林謹容:「我們先去祖母那裡?」

   林謹容剛應了,就聽陸綸在門外道:「烤鹿脯啊,喝酒啊,也順路帶上我唄……」

   陸老太爺淡淡地道:「抄十二遍。再叫就抄十五遍。」

   陸綸哀嚎了一聲,頭都沒敢露,就又縮了回去。

   林謹容忍不住笑起來,出了聚賢閣的門還在笑。一隻微涼的手伸過來輕輕牽住她的手:「你很開心?」

   今日收穫良多,林謹容絲毫不掩蓋她的喜悅,笑道:「是,我喜歡和祖父說話。」陸老太爺夠爽快。

   陸緘怔了怔,眉眼飛揚起來:「你不恨他?」說完又恍覺失言,帶了幾分不自在沉默下​​去。

   林謹容回頭看著陸緘。

   此時雪還在飛,竹林裡的翠竹被雪壓得彎彎的,白的雪,綠的竹,他挺然站在那裡,頭髮、眉毛、眼睛,黑得像墨一樣,他明明是開心的,但偏偏那眉眼也只是飛了飛,就又回歸了原位。他牽著她的那隻手早前還在冰涼,這一刻卻已經又熱又燙,他的心思,全都暴露在這隻手上。

   林謹容迅速收回目光,低聲道:「說什麼呢,我怎會恨他老人家?祖父說,出了這個月就讓我跟著二嬸娘一起分管家事,又說,日後許我出門去管鋪子裡的事情。你可允許?」

   「祖父都許了,我又怎會不許?」陸緘牽著她的手緊了緊:「我不在家,你可以多去祖母那裡坐坐,你性子安靜,不惹事,她是喜歡你的。 」

   林謹容笑道:「我就是這樣想的。」沉默片刻,低聲道:「我想過了,不能再任由這樣下去,我也不能總是生病,否則到了最後只怕裡外都不是人。陸繕的事情必須解決,你的同窗外地來的也多,你可以和他們打聽打聽,看有沒有什麼名醫偏方,想法子尋了來。」

   陸緘的手又緊了幾分,一句話脫口而出:「委屈你了。」

   林謹容淡淡一笑,目視前方:「你才委屈吧?」

   陸緘一時無言,良久方道:「我算不得什麼。我終究是經常不在家的。以後你還是少和母親對著來,外人不知,只會當你忤逆不孝。這樣不好。忍一忍,就過去了。」

   林謹容點頭:「知道了。」如果是一般的小事,她當然不會林玉珍計較,這隻耳朵進,那隻耳朵出,只當沒聽見。但若是太過分了,她仍是不依的。

   陸緘又道:「三嬸娘,她其實不壞,就是沒有輕重,性子有些綿軟纏人,她……」那再不好,始終也是他的親娘,他有些說不出來,林謹容簡短地截斷他的話:「我知道。」

   陸緘鬆了一口氣,轉而道:「你能幫著管家是好事,但是要小心點。二嬸娘這個人……我不太喜歡。」

   林謹容正色道:「我也不喜歡。上次聽她勸人,越勸越生氣。」

   話音未落,陸緘就站住了,十分認真地替她理了理鬢髮和披風:「你等著,我一定會考中的。」

   林謹容抿唇輕輕一笑:「你其實半點都不喜歡這個家吧?」

   陸緘怔住,抬起眼來看著她,神色複雜無比,卻不說不。

   林謹容低聲道:「你要認命。」

   陸緘立刻回答:「我不認命!」言罷微微側了頭,生氣似的,不看林謹容,沉默地繼續往前走。林謹容不緊不慢地跟在他身後,一直到他慢了下來,方才又上前與他並肩前行。

   榮景居裡,陸老太太被屋裡的暖香烘得沒精打采的,正歪在榻上打盹兒,旁邊矮几上擺了一隻籠子,裡頭一隻賊眉賊眼的大尾巴松鼠正跳得歡。看到林謹容和陸緘進來,便停住了,豎起尾巴,把毛全數炸開,死死盯著陸緘看。

   陸緘看了又看,忍不住道:「這老鼠怎會在這裡?」

   素心掩口而笑:「瞧二爺說的,這哪裡是老鼠?這是五爺送過來給老太太湊趣的松鼠,看看,小東西多靈動啊。」

   「什麼湊趣的,是想我在他祖父面前替他開脫。」陸老太太睜開眼,拍了拍坐榻:「來,二郎、阿容,來我這裡坐。」
作者: 熊大嬸    時間: 2012-10-1 12:19 PM

第177章眾生

    陸老太太很隱晦地告誡鼓勵了林謹容和陸緘一通之後,送了林謹容一盆白色的茶花,算作是回禮。林謹容很不好意思︰“我這可是夾盤子里的菜敬主人。”

    陸老太太笑眯眯的︰“就算如此,也得有人記著給我夾。我身子不好,難得出門,早就念叨著聽雪閣的梅花開了,從冬天念到春天,總沒機會去瞅瞅。若不是你給我弄了來,只怕花謝了也看不到。”

    陸緘微紅了臉道︰“都是孫兒不周到。”

    陸老太太笑道︰“罷了,二郎,我可舍不得怨你,都知道你用功,待到你金榜題名,祖母那才是真高興。”

    林謹容雙目四下搜索,終于在榻前找到一本經書,便笑道︰“祖母愛讀經書,可看得清楚?”

    陸老太太嘆道︰“老眼昏花,看不清楚。”

    林謹容便順著桿子往上爬︰“我在家也曾抄過許多經書,當年在鄉下,更是聽清涼寺的師太講解過,祖母若是不嫌棄,孫媳婦得了空就過來念給您聽,再替您抄一本字兒大的,如何?”

    陸老太太微微一笑︰“我只怕你們年輕人嫌我這里氣悶,如若你不嫌棄,我當然不嫌。”

    至此,林謹容算是又找到了一個去處。

    接下來二人去了林玉珍的房里,陸雲出來收了花兒,抱歉地道︰“母親昨夜不曾睡好,今早起來有些傷風,吃了藥便又躺下捂著發汗了。”

    分明是不想見他們,故意拿捏。從前的時候,身體強壯的林玉珍就經常會用這一招來對付她,因此林謹容並不擔憂,從容道︰“那我送完這些花後便過來伺奉母親。”

    陸雲便推她往外走︰“何必呢?你自己也是才好的人,這里有我就行了。你若是有精神,不妨好好照料一下哥哥。他讀書才是大事。”

    林謹容便順著往下溜︰“那怎麼好意思?伺奉公婆可是我的責任,小姑太辛苦了。”

    陸雲怔了怔,笑得如花般燦爛︰“怎麼不好意思了?我們是姑嫂,又是親表姊妹,是一家人,親骨肉,你做,我做不都一樣的?”

    陸緘便道︰“阿容,既然阿雲都這樣說了,你就別和她客氣了。她不會說虛話的。”

    陸雲眨了眨眼,笑容有些微不自在。

    林謹容忍笑道︰“那行,我們先走了。待到午後再來看望姑母。”

    待到他二人走遠,陸雲捧了花進屋去,林玉珍坐在榻上厭惡地瞪著那花︰“拿去扔了!我看著就來氣。你為何不讓她伺奉我?伺奉公婆,天經地義!”

    哪里是她不讓林謹容伺奉林玉珍,明明是林謹容太過可惡,順著竿子上下自如。陸雲接了丫頭芳齡遞過來的膽瓶,親手將梅花插上了,放置在最顯眼的地方︰“您這又是何必呢?自己找氣受,您要扔也行,扔出去好叫全家人都知道,您不待見他們倆。”

    林玉珍氣了片刻,方又慢慢轉回來︰“你說她一早就去了你祖父那里,又去了你祖母那里?接下來就該去那個裝病的賤人那里了罷?吃里扒外的東西。”

    “這話母親以後還是不要再說了,隔牆有耳,傳出去難免寒了人心。”陸雲正色道︰“挨著上門答謝,原也無可厚非。娘,既然管不住,您還不如放松一點,哥哥不會不記情。其實最要緊的是哥哥。”若是能把陸緘握緊在手里,就比什麼都強,那時候林謹容算什麼?

    林玉珍看著那枝怒放的紅梅一言不發。她不可能被林謹容一直這樣壓著的,總得翻轉過來,叫林謹容曉得這家里誰說了算。

    宋氏的院子里,永遠都有許多人等著回話,呂氏十分抱歉︰“沒有法子,農事正忙,不單是莊子里的事多,家里也有許多瑣事,過了一個冬天,這園子也該收整收整了。母親實在走不開,還要請二叔和二弟妹見諒。”

    林謹容笑道︰“不妨,知道二嬸娘忙,我們坐坐就走。”

    正說著,宋氏就笑眯眯地走了進來︰“你們第一次上門,我怎能不來陪你們?本來也不會這麼忙,是才剛接到老太爺的吩咐,很快就是上巳,今年全家都去鄉下老宅里過節,踏青上墳,也讓二佷兒媳婦見見幾個本家。去了少不得要在那里住上些日子的,這吃的住的用的,什麼都要細細規劃了安排下去,所以多耽擱了片刻。怎樣,阿容的身子全都好了吧?少字”

    林謹容忙起身給她行禮︰“托嬸娘的福,都好了。”

    宋氏執定了林謹容的手,上上下下看了一番,贊道︰“好個美人兒,我見猶憐。我們二郎真好福氣,這最美最好的一個,怎麼就恰恰給你挑著了。”

    陸緘發自內心地一笑︰“是長輩們垂憐。”

    宋氏笑看了他二人一眼,道︰“眼看著就該吃午飯了,留下來吃午飯罷?”

    陸緘不語,林謹容笑道︰“我們還要去三嬸娘那里,就不叨擾二嬸娘了。”

    “去你們三嬸娘那里啊?”宋氏有些驚訝,又有些欣慰,“是該去的,這變了天兒,也不知道她的老毛病犯了沒有。我這里有兩貼他們才弄回來的膏藥,正好你們替我帶過去。我忙著不得閑,改日再去看她了。”

    涂氏有個老毛病,一變天就肩膀疼。據說是當年照料陸緘落下的病根——涂氏第一次做娘,有著大房夭折了的幾個孩子在前頭襯著,她根本不放心把剛出生的陸緘交給乳娘帶,親自領陸緘,睡覺時肩膀和手肘經常露在外頭,那時候正是深秋,從而落下了病根。

    這個事情林謹容是知曉的,故而並不問宋氏,涂氏是什麼老毛病,只笑著告辭。

    宋氏目送他夫妻二人出了門,收了笑容,扶著額頭道︰“我猜,過不得多久,老太爺就要讓她來和我們一起管事了。”

    呂氏正含笑逗弄懷里的小兒子,聞言大驚︰“母親何以如此說?”

    宋氏有些微煩躁︰“你還看不出來?當年你生了元郎之後,老太爺才安排全家人回了一趟老宅,如今她進門尚未滿月,就要安排回老宅去見宗親,踏青上墳,這就是宗婦的待遇。接下來,她可不就是要管家了麼?別忘了老太爺最喜歡的是哪種人。”

    二房這些年忙里忙外,雖則在家中奠定了不弱的基礎,但始終地位永遠都及不上大房。無論逢年過節,還是祭祀宴客,永遠都矮大房一頭,即便是將來,兩老百年之後,這家中的大部分財產也該是大房的。林謹容經營有一套,能出其不意地在林家姐妹中殺出重圍,剛來就鬧得天翻地覆的,又怎會是什麼善人?于是婆媳倆都沉默下來。

    三房住在陸府的西南角,因為涂氏和陸繕都身體不太好,陸三老爺又愛關起門來讀書的緣故,這里可謂是陸府最安靜的一個地方。

    院子里種的是梨樹,今年立春比往年早,這會兒尚未開放,光禿禿的枝干上鋪著雪,往來不見下人行走,只有一個看門的婆子穿著半舊的襖子,縮手縮腳地站在門邊,看著地上的一堆殘雪發呆。

    這情形,與林玉珍那講究精奢,丫頭婆子井然有序,大氣都不敢出的院子比起來就是一個窮迫潦倒;與宋氏那熱火朝天,人來人往的院子比起來就是一個孤寂潦倒。

    即便是知曉屋里其實不是這麼個情形,即便知曉涂氏並不缺人伺候,但這樣鮮明的對比著,陸緘的眉毛也由不得輕輕蹙了起來。

    荔枝忙快步上前︰“媽媽,我們二爺和二奶奶來看看三老爺和三太太,煩勞你進去通稟一聲。”

    那婆子歡天喜地的朝著里頭跑︰“老爺,太太,二爺來了。”

    惠嬤嬤匆匆忙忙地自里頭跑出來,紅著眼圈道︰“稀客,稀客,快請,快請。”

    緊接著,陸三老爺披著件半舊的家常鴉青色綿襖,頭上插了一根素銀簪,扶著門站定了,眯著眼看了一會兒,高興地道︰“二郎,你們怎麼有空過來?”

    陸緘把林謹容推出去︰“阿容見聽雪閣下的紅梅開得好,特意送一枝來給嬸娘,以慰嬸娘病中寂寞。”

    林謹容便從荔枝手里取了梅花,雙手奉上,惠嬤嬤忙接過去,歡天喜地︰“真是難得,太太一定喜歡得不得了。這枝梅花,老奴要給太太插在床頭,太太每日看上一看,不得幾日病就好全了。”

    陸緘有些微尷尬,抬眼去看林謹容,見她含了笑,並無不悅,方放下心來。

    陸三老爺眯著眼將林謹容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輕輕嘆了口氣︰“都進來罷,外頭冷。”

    林謹容剛提了步子,陸緘就在她耳邊輕聲道︰“三叔父看書眼楮看壞了,眼神兒不好。”

    林謹容低聲道︰“我知道。”陸三老爺看書把眼楮給看壞了,恨不得將書貼到臉上去,可他又極其愛看書,雖沒看出什麼名堂來,卻不似她家里那位三老爺那般無恥。陸三老爺不納妾,不賭不嫖不出門,就是單純的愛看書,對涂氏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當然,對家里的大事小事也是不太上心的。

    二人才一進門,腫著兩只眼,臉色蒼白的涂氏就病歪歪地被丫頭扶了出來,眼看著陸緘道︰“二郎,你看到你弟弟沒有?他可吃得好?可穿得暖?”才說著,眼淚就又流了下來。



第178章 謝謝

    陸緘見她又哭,有些無奈地道︰“您莫掛心,祖父待六弟很好,我先前特意去看過了,他正和五弟一道坐著讀書寫字,很乖巧。聽說早飯也吃得很好。”

    涂氏將帕子拭了拭淚,哽咽著道︰“兒是娘的心頭肉,叫我不掛心怎麼可能?你當年去了江南,我整整一年多睡不好一個安穩覺我……………”見涂氏這副樣子,陸三老爺不由皺了眉頭打斷她的話︰“大冷的天兒,病還未好,就這樣爬起來,加重了病,又要哼。回去躺著罷。”

    涂氏嗚嗚咽咽地道︰“二郎難得來看我,阿容又是第一次上門,難道我還要在 ng上見他們?就算是肩膀再疼,再不舒服,只要還能爬得起來,我也要起來。”言罷望定了林謹容,兩只腫得和核桃一樣的眼楮里閃著委屈和擔憂︰“阿容,你能來我太高興了。我這幾日,日日提心吊膽,覺也睡不著,就怕你不肯原諒我,那可怎麼辦?”林謹容的眼皮忍不住跳了跳,還未開口,陸緘就道︰“嬸娘,你不用擔心,阿容從未說過什麼,也不曾怨過你。您身子不好,還是躺回去好好養著罷。

    涂氏還要再說,惠嬤嬤忙上前扶住她,給她使眼s ︰“太太不要辜負了二爺和二奶奶的一片孝心,進去養著罷。”

    涂氏便忍住了,擠出一張笑臉︰“是我不會說話,阿容,你不要和我計較。”

    林謹容的眼皮又控制不住地跳了跳,淡淡地吩咐櫻桃︰“把二太太送給三太太的膏藥拿過來。”涂氏對櫻桃遞過來的膏藥不屑一顧,眼巴巴的哀求的看著陸緘,用央求的口w n道︰“二郎,你們留在這里吃午飯可好?”

    “說過耍去陪祖母吃飯的。”陸緘看了林謹容一眼,見她垂著眸子不說話,臉上的笑容不知什麼時候已經不見了。

    涂氏失望之極︰“二郎……只是一頓飯……”

    陸三老爺又上來打岔︰“二郎既是說過要去你祖母那里的,就快去,休要讓你祖母久候。”說著有些擔憂地看了林謹容一眼。

    涂氏怨憤地瞪著他︰“你這個……”

    “小佷告辭了。”陸緘匆匆一揖,搶在涂氏痛罵責怨陸三老爺之前落荒而逃。

    涂氏神s 慘然地看向林謹容,林謹容福下去︰“佷媳告辭,還請三嬸娘保重。身子是自個兒的若是想要六弟安心,您還該把身子養好才是。”言罷起身,頭也不回地出了門。

    陸緘低著頭站在院子里那兩株大梨樹下一動不動,見林謹容出來了,方轉身往外。林謹容不緊不慢地走在一旁,心想,他的好心情應該已經全數消失不見了,剩下的只有窘迫。

    行至通往榮景居的道路分岔處,林謹容踏前一步率先上了那條路,陸緘低聲道︰“你要去哪里?”

    林謹容回頭看著他︰“你剛才不是說要去榮景居陪老太太吃午飯的麼?”陸緘蹙眉道︰“不必去了我們回房自己吃吧。”

    林謹容低聲道︰“這樣不太好吧?若是三嬸娘得知你騙了她,她一定會傷心的。”

    陸緘垂下眼︰“就這樣。”

    林謹容跟著他轉上回房的路︰“其實我心里不太高興。”

    陸緘抬眼看著她,林謹容對視著他的眼楮︰“你看著我是否我長了一副窮凶極惡的樣子?是否我看上去就像是一個斤斤計較的人?”

    她輕輕嘆了口氣“為何三嬸娘見了我,總是認為我不肯原諒她呢?每次都要不停地道歉,這讓我非常窘迫。,…

    陸緘抿緊了嘴,一言不發。

    林謹容微微一笑也不再說話。把不愉快坦坦蕩蕩地說出來,很舒服,他不喜歡說,愛憋著,就任由他去憋著。

    陸緘沉默著,直到即將走到院子門前方低聲道︰“她就是那脾氣,你無需放在心上。我有數。”林謹容半真半假地道︰“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陸緘輕輕嘆了口氣︰“你可以放心。”傍晚,林謹容和陸緘再次去給林玉珍請安問病,林玉珍淡淡地見了他們,一起吃了頓味道淡得不能再淡的飯。至此第二次紛爭告一段落,日子又重歸原來的景象。

    雪化天晴。

    院子里的櫻桃樹吸足了雪水,枝頭飽滿的花芽攢足了勁兒迎著春日綻放出了一抹淡淡的綠和粉白,林謹容立在樹下,心情很好的問荔枝︰“上巳節時能否看到櫻桃花開?”

    荔枝笑道︰“這幾日春風吹得急,一日一個樣,上巳節時必然能開的。”桂嬤嬤小心翼翼地捧了一碗湯藥過來︰“奶奶,該喝藥了。”林謹容皺眉道︰“我好生生的,為何要喝藥?”

    桂嬤嬤小聲地笑著︰“奶奶,這幾個月認真調理身子,對您只有好處的。這可是太太專程請了水老先生替您開的方子,您的小日子剛到,正是服用這藥的最佳時機。老奴熬了一早上,嘗過了,一點不苦的,就是有點酸,不難吃。”

    林謹容正色道︰“媽媽辛苦了,但我用不上。

    是藥三分毒,我好端端的,根本用不上。”頓了頓,慢吞吞地道︰“如今不比在家中,一舉一動都被人盯著,旁人若是知曉,還不知婁麼編排我呢。倒了。”

    桂嬤嬤滿心不情願,捧著藥碗站著不動,有無數的理由想反駁林謹容。林謹容回頭盯了她片刻,見她沒有退讓的意思,便伸手接過藥,對著櫻桃樹下的泥土干脆利落地一潑,將空碗遞回給她,回頭問荔枝︰“你不是說今日三少爺要送賬簿進來的麼?怎地這時候還沒到?”荔枝怔怔地看著樹下還未完全滲入泥土的藥汁︰“說過午後送來的,應當快了。”林謹容點點頭,轉鼻往外走︰“我先去太太那里伺奉太太吃午飯,桂圓帶著豆兒把二爺的書房收拾出來備用。”

    林玉珍打量著低看順眼,給自己捧飯布菜的林謹容她今日穿的豆青s 繡連雲紋的襖裙,珊瑚紅的里衣,膚色比往日里更白,眉眼里透著一股慵懶的意味,仿佛沒什麼精神,很倦怠的樣子。

    想起桂嬤嬤一大早就在煎藥,林玉珍便道︰“你的小日子可是來了?”林謹容有些不好意思︰“是的,母親。”林玉珍沒有再說什麼,待到吃完飯,方打發了陸雲出去”丁囑林謹容︰“記著,這個時候夫妻是不能同房的。”

    林謹容的臉紅了起來︰玉珍淡淡地道︰“你可是身子不好?”

    林謹容詫異道︰“沒有,母親為何說這話?”

    林玉珍的眼楮里閃著光︰“好好調養,等著你們早日開枝散葉。

    回去歇著罷,這里不要你伺候了。”

    林謹容道過謝,推門出去,回眸看向林玉珍。林玉珍背對著她坐在榻前,微微抬著頭,盯著窗子一動不動,似是在思考什麼,非常入迷。林謹容收回目光,轉身穩步走了出去。

    回到房里,一只尺半見方的漆箱已經放在了榻上,荔枝遞過一把小巧的銅鑰匙︰“是全少爺命人送過來的,是這些日子的收支賬簿,說是請奶奶先看看,若是有什麼不明白的,寫個條子出去就行。”林謹容解了披風,打開漆箱,從里頭取出一本厚厚的賬簿︰“把窗邊的桌子收拾出來,其他人該做什麼就做什麼去,不要打擾我和荔枝看帳。”

    這賬,自從她準備出嫁開始到現在,就沒好好盤過。雖然很相信林世全,知道林世全不會背著她做手腳,但她更喜歡這種把一切掌控在手中,踏踏實實的感覺。

    林謹容先看完,把賬簿交給荔枝謄寫,她自己上了榻,將一床薄被蓋了,閉了眼盤算茶肆的事情。不知不覺昏睡過去,再醒來,屋里已經亮起了燭火,她身上蓋得嚴嚴實實,陸緘坐在她身邊,對著燭火在看書。

    “你回來了?什麼時辰啦?”林謹容坐起來,輕輕伸了個懶腰“吃飯沒有?”

    陸緘放下書,回頭看著她,神色很溫柔︰“你不舒服?”

    林謹容笑道︰“是也不是。總之,這些天夜里,都要煩勞敏行去書房歇息了。書房里我已經讓人收拾好了的,很舒服。”

    陸緘怔了一怔,盯著她低聲道︰“為何?”

    林謹容低聲道︰“是女人的事情。這幾天不大方便。這是規矩。”陸緘耳根微紅,良久方輕聲道︰“我知道了。”坐了片刻,將手伸過來握住林謹容的手︰“你想吃什麼?”林謹容抬眸望著他粲然一笑︰“什麼都可以。你今日看書可順利?

    聽說太明府的那位郭大夫來了,你可去看過了?”

    陸緘便命荔枝擺飯,溫和的笑著︰“我去看過了,正好聽到他在和祖父談陸繕的身體狀況,還是有見識的。他的意思和你的差不多,也說沒有大礙,小毛病而已,先調理一下,主要要靠食補,多活動,強身健體才好。祖父已經定了,決意為陸繕請個拳師,每日領著他練上一套婁”

    林謹容含笑道︰“想必五弟挺高興吧?”陸緘笑起來︰“是,他差點沒跳起來。我看著六弟也是高興的。”他的眼楮閃閃發亮,低聲道︰“阿容,謝謝你。”
作者: 熊大嬸    時間: 2012-10-1 12:23 PM

第179章老宅

  三月初二日,上巳頭一日,剛過晌午,陸家的男女老少主子們就紛紛登車騎馬,浩浩蕩蕩地前往鄉下老宅過節。

    陸家的老宅,說是在鄉下,實則是在離平洲城六十里遠的一個名叫赤水的小鎮上。小鎮不大,不過一百多戶人家,多半還是姓陸,零零散散地散落在幾條一眼就可以看通頭的小街兩旁。街面是土夯成的,一到下雨下雪的時候就污水橫流,泥濘不堪,慘不忍睹。

    但此時,正當傍晚,暖風習習,春光明媚,天邊飄著各色各樣的紙鳶,遍植道旁的柳樹在春風里輕輕飄揚著柳枝,枝頭飽滿的綠芽閃著瑩潤的微光,樹下賣茶的婆婆敲著響盞,挑著擔子的貨郎搖著貨郎鼓,小孩子們嬉笑著,在街頭的行人,小販,躺在地上曬太陽的狗之間來回穿梭,互相追趕。見著了好吃的就停下來淌淌口水,看到了好看的就停下來傻傻的看一回,開心了就大笑,不高興了就大哭,哪里管得你是什麼地方,遍地打滾,哭得一臉的泥和淚也是常有的事情。正是一副熱鬧鬧,活潑潑的春日美景。

    陸家的馬車才一出現在街頭,就有眼尖的小兒嘻嘻哈哈地笑鬧著你推我,我推你地拽長了脖子,踮著腳站在街邊看熱鬧,狗兒也跟著湊熱鬧,興奮地追著馬車吠個不休。大人們聽見了動靜,少不得走出來看。

    陸老太爺並不拿架子,命人停了車,走下去從範褒的手里接了早就備好的糖,親手遞到離他最近的幾個孩子手里,親切地問他們是哪家的,孩子們當然是膽怯的,接了糖就一哄而散,他卻也不氣,笑眯眯地和街邊相熟的人打招呼。

    他下了車,陸二老爺、陸三老爺等男丁自然不好再留在馬上或是車上,紛紛下了車馬,恭恭敬敬地跟在他身後,臉上堆滿了笑容,和族人、鄰居親切交談,半點架子都沒有。有意無意的,陸老太爺把陸緘帶在身邊,鄭重和人介紹他這個最得意的孫子。

    眾人對認字兒,有功名的人充滿了一種莫名的敬畏,特別是經由陸老太爺隆重推出的陸緘這個舉子,于是格外熱情。熱情到陸緘有些招架不住,幾番窘迫地向陸老太爺以目求助,陸老太爺卻只是呵呵的笑著,裝作不懂他的意思。

    林謹容透過淡青色的紗窗往外看去,在一群人里面,陸緘的瘦高個兒格外顯眼,他在勉力地維持著風度和冷靜,耳朵根卻紅透了,笑容也有些僵硬。

    陸雲低聲笑道︰“二哥不好意思了。”

    林玉珍淡淡地道︰“有什麼不好意思的?多少人想要這樣還得不到呢。”帶了幾分譏諷地看著陸緘身邊的陸紹,“看看你大哥,他就想要極了,只可惜,他也就是那個命。”

    陸雲看了林謹容一眼,林謹容已經收回了目光,安安靜靜地坐著,仿佛沒有聽到剛才林玉珍說的話一般。陸雲忍不住想,林謹容自從進門以來,就從來沒有在她們面前說過任何人一句壞話,聽到她們說誰,基本上都裝作不曾聽見,偶爾發言,也不過淡淡一句勸,勸不住,也就不勸。

    若是林謹容從始至終都是一個老實人也就罷了,可是林謹容偏偏不是,不過是故作的清高,其實漂亮無害的皮囊下暗藏著一顆壞心。思及此,陸雲有種非常不舒服的感覺,便含了笑道︰“嫂嫂,你在想什麼?”

    “我在想,這地方很不錯,不知道老宅是個什麼樣子的。”林謹容抬眸望著陸雲淡淡一笑。

    她討厭這個地方。當年她並不是剛進門的那一年就得以回到老宅的,而是在生了寧兒之後,也就是她十七歲這一年,陸老太爺方安排全家回了一趟老宅。彼時陸老太爺鄭重其事地抱著還在襁褓里的寧兒去了陸家祠堂,拜祭祖宗之後,親自將寧兒的名字寫在了族譜之上。從那之後,她就只回過老宅兩次,一次是寧兒死後的第二年,陸緘考中,全家回來祭祖,另一次就是陸老太爺去世落葬。

    但不管哪一次,她都從未見過這樣熱鬧輕松的景象,也不曾見過這樣害羞和不自在的陸緘。她所看到的都是,暗里和吳襄彼此互不相讓,無論什麼事總想比別人強,拼命想證明自己不比別人差,沉默寡言,清清淡淡,舉止自如的陸緘。

    林謹容抬頭再度往外看去,前方喧鬧的人群終于散去,陸緘正朝她這個方向看過來,他仿佛知道她在看他,朝她微不可見地輕輕一笑,笑容還未收起,就被陸紹扶著肩頭擁走。

    馬車再度往前駛去,停在小鎮最大的一條街的盡頭。被漆得亮  的大門口站著一群男人,有老有少,有些人身上穿著帶了褶皺的長袍,有人甚至穿著短衣芒鞋。陸老太爺再次命人停了車,領著男丁們迎了上去,一同進了大門,直往中堂而去,開宴大談。

    女人孩子們的車駕井然有序地從側門里駛入,靜悄悄地進了二門。下了車後,統一去花廳吃飯,一群人忙里忙外,把陸老太太安排妥當了,方才散去,被僕婦們引著去了各自的房間院落歇息。

    老宅有些年頭了,長期不住人,總帶著一股潮濕的霉味兒。厚厚的石牆又高又冷,上面長滿了青苔,院落很狹窄,一天之中,日光只有在正午時分才能照進來,更多時候都是冷浸浸的,哪怕就是在三伏天里,在這房里都穿不起單衣。

    雖然只來過幾次,但林謹容從來都不喜歡這個地方,更不喜歡屢次都分給她的這個院落。院子里一棵樹都沒有,更不到花,地上滿是泛著冷光的青石板,站在院子的正中央,抬起頭去看天空,只能看到非常狹小的一小塊,壓迫得人氣都喘不過來。

    屋里就更讓人不舒服,外間只擺得下兩個櫃子和一張坐榻,一張條桌,幾個凳子,里間只擺得下一張床和一個照台。狹窄是次要的,最關鍵的一點是光線非常昏暗,外間的窗子很狹小,里間則完全沒有窗子,不透光,不通風,就連白日也需要掌燈才能看得清楚。

    林謹容三次到此,第一次風光無限,第二次悲慘淒切,第三次麻木不仁。沒有寧兒,那麼這次就將是三次里的第一次,風光無限。林謹容站在廊下,仰頭看著頭頂巴掌大小,漸漸變暗變濃的天空,發自內心地討厭這個地方。

    荔枝領著豆兒在房里鋪陳林謹容和陸緘的用具,不時疑慮地抬頭看一眼站在門外一動不動的林謹容。看了幾回,實在忍不住,吩咐豆兒收拾著,她自己出去,站在林謹容身邊道︰“奶奶在看什麼?”

    林謹容回眸看著她,眼神冷清清的︰“沒看什麼。”

    荔枝沒敢多問,只笑道︰“坐了這許久的車,奶奶不累麼?里屋已經收拾好了的,奶奶不妨先去洗洗躺下歇歇。想必二爺今夜必然是要喝酒的,也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回來,到時您就不好睡了,明日一大早就要起身的。聽說有一截路車馬過不去,得走過去,您可得歇好了才有精神。”

    林謹容垂下眼,拖著步子往里走。盥洗完畢之後,又在榻上坐了許久,方進了里屋,嗅著滿鼻子的霉味兒睜著眼看帳頂。

    燈芯“啪”地炸了一下,外間傳來荔枝低低的說話聲︰“奶奶等了您好久呢,撐不住了才進去睡的。二爺可要醒酒湯?”

    “不妨事,我沒醉。二爺我豈是那麼容易醉的?”陸緘的聲音里帶著些歡快,“打水來我洗。”

    林謹容閉上了眼楮。

    沒過多少時候,門被輕輕推開,陸緘卷著一股淡淡的酒味兒進來,走到床邊坐下,褪了鞋子外袍,將手去掰林謹容的肩頭,不由分說就在她的臉頰上親了一下,低聲笑道︰“阿容,莫要裝睡了,我知道你一直等著我的。”

    林謹容無語,睜開眼看著他︰“散得這麼早?”

    “祖父說明日要去上墳,大家都早點睡,所以就散了。”陸緘抬起身一口氣把燈給滅了,貼著她躺下來,將她緊緊摟在懷里,有些猶豫地道︰“阿容,你好了吧?少字”

    林謹容沉默片刻,道︰“好了。但明日不是要早起祭祖麼?”

    陸緘將額頭輕輕抵在她的背上︰“阿容?”

    “嗯?”林謹容覺得他今夜與平時有些不同,但不明白他為什麼會這樣。

    陸緘靜默著將她翻過來面對著他。雖然屋里很黑很暗,但林謹容知道他在看著她。他離她越來越近,她能感受到他漸漸急促的呼吸聲吹在她的臉上,令得她全身的汗毛都豎起來,一顆心緊緊揪著,不知該往哪里放。

    “阿容,從這里回去,我就要去諸丈夫那里了。你想不想在這里多呆些時日?祖父說,我們倆如果不想跟他們一起回去,可以在這里住到初十再回去。我覺得不錯。”他的手輕輕滑進她的衣衫里,含住了她的耳垂。

    “……”林謹容想說什麼,卻沒能說出來。



第180章上巳

    老宅里總是比平洲城的新宅安靜得多,夜里除了耗子在梁上打架的聲音外,基本聽不到任何聲響。

    四更天,林謹容睜開眼,輕輕將自己散落的頭發理順到一邊,側著耳朵傾聽動靜。身邊的陸緘睡得很熟,呼吸聲又輕又淺,輕到讓她幾乎聽不見。四處都安靜得太過分,靜到讓她覺得連耳膜都仿佛蒙上了一層,朦朦朧朧的,不清爽。

    她不喜歡這種感覺,算著是睡不著了的,索性坐起身來,輕手輕腳地從陸緘身上跨過去,披了外袍,推開門走了出去。

    三月的夜,還帶著一絲冰涼的氣息,吸進肺里去有點刺刺的。天上無月,滿是星星。廊下的燈不知什麼時候滅了,越發襯得那點星光清清冷冷。一只貓敏捷地在牆頭跑過,停在離林謹容不遠的地方,側著頭安靜地盯著她,貓眼在星光下閃著幽幽的光。

    林謹容靠著柱子站定了,沉默地看著那只貓。老宅里平時不住人,糧食卻藏得不少,最多的就是老鼠,故而養了許多貓。這些貓神出鬼沒,總是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現,那時候她不喜歡這個地方的原因之一,就是這些貓和老鼠。

    她的膽子從來都不大,經常會被這些貓和老鼠給嚇得膽戰心驚。她總覺著,這老宅子成年累月下來,死的人不少,突然出現的除了貓和老鼠以外,興許還會有別的什麼東西。所以在寧兒剛出生的那一年,她來到這里,被驚嚇過幾次之後,天一黑,她就抱了寧兒坐在屋里,再不肯出門。陸緘知道她害怕,總是推了陸紹和陸經他們的邀請,坐在一旁一邊讀書一邊陪著她和寧兒。

    第二次來的時候,她和他就是分室而居。她基本見不著他,他或者就在陸紹那里,或者就在陸綸那里,或者就是獨自躲在這老宅的某一個地方。而她那個時候,已經不再害怕這些神出鬼沒的貓和老鼠了,每次聽到異動,她就會忍不住想,如果真的有鬼神,不如把她帶走,一了百了。又或者,寧兒可以入她的夢,她可以抱抱他,向他表達她的歉意和傷心。可是她又想,她的小寧兒,不應該滯留這世間,應該去投個更好的胎,順順利利的長大才是。

    林謹容輕輕按了按有些濕潤的眼角。幾乎是惡狠狠地瞪著那只貓,她是一個死過一次的人,她對神佛敬畏著,但對這些可是真的不再害怕了。

    那只貓仿佛感受到她的敵意,轉過頭,悄無聲息地走了。林謹容咬著唇蹲下去,想哭,卻又哭不出來。她扶著柱子慢慢地站起來,仰望著天邊最亮的那顆太白星,一直看到眼楮發酸。

    “阿容?”陸緘站在門口,外衣也不曾穿,微微皺了眉頭,有些責怪地看著她,“你在做什麼?”

    林謹容回頭看著他,輕輕淺淺地笑︰“我在看貓。”

    陸緘仿佛松了一口氣,快步朝她走過來,扶著她的肩頭責怪道︰“半夜三更你看什麼貓?”他低下頭,把臉貼著她的臉頰︰“凍病了可怎麼好?”

    他的臉頰滾燙,懷抱里還帶著剛起床的溫暖,林謹容靠著他站定了,低聲道︰“你說這世上有神鬼麼?”

    陸緘的身子僵了僵,隨即低聲道︰“阿容,子不語亂力怪神。但我想,對神鬼要心懷尊敬之意,不可褻瀆。”他不信道,不信佛。

    林謹容極低極低,卻又十分堅定地道︰“是有的。”

    陸緘沉默了一下,推她往里︰“好了,不說這個,先進屋去,臉和手都是冰的。”

    丫頭們住的門輕輕響了響,林謹容猜著是荔枝聽到動靜起來看,便安靜地跟著陸緘進了屋。

    陸緘摸索著把燈點亮,在衣架上取了外衣披上,走到林謹容身邊坐下來,探究地看著她︰“阿容,你夜里不好睡?”

    林謹容此時方覺有些疲倦,低聲道︰“我聽見有老鼠在梁上打架,這屋里太黑太冷了。”

    陸緘有些親昵地笑了︰“所以你就跑到外面去看貓?聽見老鼠打架,為什麼不叫我?”

    林謹容微微一笑︰“看你睡得香甜。”

    陸緘看了她半晌,拉起她的手握在掌心︰“阿容,你不喜歡這里是不是?”

    林謹容猶豫了一下,點頭︰“我不喜歡這房子。”

    “這房子是太老了一點,也很窄,有點黑,很多不方便,可是……”陸緘笑了笑,“這附近有個地方很不錯,我可以帶你去劃船玩。”等到陸家其他人都走了,只剩下他們兩個的時候,就是他們的天下。

    林謹容歪在榻上,睜著眼等天亮。這家里,說了算的是陸老太爺,而陸緘其實已經下定決心要留在這里了,並不是真的要征求她的意見。

    陸緘推了推她,示意她往里讓讓,硬擠著在她身邊躺下,將薄被拉起蓋在二人身上︰“現下還早,還有一個多時辰才到五更天,要不進去再睡一會兒,如果不想睡,我們下下棋?”

    林謹容淡淡一笑︰“算了吧,總之都是我輸。”下贏了他,他不依,要一直下,下輸了那就更不必說。

    陸緘有些尷尬的一笑︰“那我們說說話?阿容,你第一次見到我,是在什麼時候?你還記得麼?”他終究是對林謹容當初為何那樣討厭他,一直掛懷著,想探究根由的。

    林謹容閉著眼道︰“記不太清了,也許是在很久很久以前?”

    陸緘笑道︰“能有多久呢?你也不過才十七歲而已。”

    林謹容抬起手來蓋著眼楮︰“困了。”

    陸緘便不再說話,探身在一旁的書櫃上取了一本書,就著燈光看起來。一直到外面門響,荔枝她們起床了,方才把林謹容喚醒。

    陸老太爺早有吩咐,這日要在老宅辦席,招待宗親。故而這一日來的人實在不少,不過辰時,許多老老少少就進了陸家的老宅,按著男女分別在外院和內宅入席吃早飯。

    雖然是提前很多天就開始準備的,宋氏和呂氏仍然忙得不可開交。家里的其他女眷都指望不上,林玉珍不管家,自然也不管事兒,專門只陪著陸老太太和本家的老太太們親熱說笑話,顯擺充門面;陸雲是未出閣未定親的姑娘,林玉珍舍不得她去跟著受罪,也是打扮得漂漂亮亮地留在陸老太太身邊,安然享受親戚們的贊揚和打量,為說親做準備;涂氏是病秧子,很多天不曾見著陸繕,好容易有了這個機會,這會兒一門心思的就想多往陸繕身邊靠靠,說點噓寒問暖的話。

    至于林謹容,是未滿月的新婦,此番回老宅就是為了她,誰敢叫她做事情?自然也是留在陸老太太的跟前,被陸老太太隆重介紹給族里的女眷們。因此,一家子人都在享福,就只有二房的婆媳倆里里外外的忙。

    老宅這邊的下人很多都是老僕,家生子,彼此之間盤根錯節的,遠比新宅里的更難收拾,何況里頭還有許多是家境不好的族人,聽說要辦席,特意來打短工補貼家用的,一不小心就會落下一個嫌貧愛富,欺負族人的名聲。故而,宋氏拿著實在是太難辦,嗓子都說啞了,帶去的精干的僕婦們把腳板都跳翻,才算是把這早席給辦妥了。

    待到即將散席,宋氏和呂氏方有機會坐下來吃飯,還得吃快一點,因為去上墳的馬車已經套好了,馬上就要出發。

    林玉珍冷眼旁觀,覺得格外解氣,少不得假惺惺地道︰“阿容,快過來給你二嬸娘和大嫂嫂行禮道謝。今日若沒有她們幫忙,忙的就該是你了。”

    呂氏的臉色頓時難看起來,捧著碗就有些食不下咽,宋氏笑容照舊燦爛︰“說什麼呢,道什麼謝?幫什麼忙?都是一家人,為的自家事,客氣什麼?”

    林謹容忙起身笑道︰“我來給二嬸娘和大嫂添飯布菜。”她若是應了林玉珍的安排去和宋氏、呂氏道謝,等于就是直截了當,傻乎乎地和二房對上了,陸老太太一定不會喜歡;但若是不道謝,她坐享其成還沒有任何表示,的確也是不該的,落在外人眼里就是不知好歹,不懂得規矩和分寸。不如什麼都不說,以實際行動表示。

    宋氏自然不遺余力地誇贊林謹容︰“二佷兒媳婦真是懂事,又溫和又懂禮,人才品行都是百里挑一的。”安安然然地享受了林謹容添飯和布菜。

    林玉珍不屑地撇了撇唇角,陸雲垂下眼,輕輕撥弄了幾下扇穗。

    陸老太太在一旁靜觀林謹容行事,十分滿意地放下心來,轉過頭笑吟吟地同身邊的幾個年紀相仿,輩分相仿的老太太繼續說閑話。

    這個小插曲並不影響林玉珍的心情,外面一傳來出發的消息,她就歡歡喜喜地領著林謹容出去,趁著登車的空隙,把林謹容介紹給族里幾個有頭臉的宗親。陸老太爺也不催,任由她將林謹容在眾人面前走完一圈之後,方才下令登車出發。
作者: 熊大嬸    時間: 2012-10-1 12:30 PM

第181章陸績

    世人喪葬都很講究風水,陸氏也不例外,陸氏的祖墳選址極佳,依山傍水,風景極佳。上完墳後,照例要踏青游玩,女眷們紛紛去尋野菜花,互相替彼此簪在發髻上,又去摘薺花,預備放在灶頭、或是燈檠上,以厭蟲蟻。

    荔枝和豆兒都是愛玩的年紀,得了林謹容的允許,便笑嘻嘻地跟著丫頭們一道去采摘野花。林謹容是新婦,再沒有當初在家時的輕松愜意,只能跟定了林玉珍,立在一旁安安靜靜看熱鬧,只恐行止不當,被人笑話挑剔。

    陸雲與族里幾個姐妹">摘了野菜花回來,趁隙拉了她往一旁去,親手將幾朵菜花親熱地給她簪上︰“來,嫂嫂簪上這枝花,一年到頭眼楮都亮。”因見陸緘緩步朝她二人走過來,便與陸緘打招呼︰“哥哥,你看我嫂嫂可美?”

    陸緘看著林謹容笑而不答。

    陸雲不依不饒,笑得嬌俏可愛︰“哥哥,你說嘛,到底怎樣?”

    陸緘只是抿唇淡笑,陸雲正待要再逗逗他,忽見陸經、陸綸兄弟倆扯著一個人過來,笑道︰“二哥,你還記得他麼?”

    這人不過十八九歲,中等身材,著一件竹葉青的細麻襦衫,青色結帶巾,青布鞋,長臉高鼻,膚色微黑,臉上堆滿了謙恭的笑容,對著陸緘深深一揖︰“二哥,想必你是記不得小弟我了。”

    林謹容見了這人,頓時說不出的滋味兒。這正是當初在江神廟時,告訴她,陸緘已然丟下她,帶著涂氏等人從另一條路走了的陸績。

    陸緘並認不得陸績,匆忙還禮道︰“對不住,我經常不在家中,和族兄弟們多有疏遠怠慢,得罪了。”

    陸績並不生氣,笑道︰“小弟是陸績。二哥剛回來那一年回鄉祭祖時曾經見過的。”

    陸緘忙道︰“多有怠慢,還望賢弟莫和我計較。”

    陸經拍著陸績的肩頭笑道︰“你莫怪二哥記不得你,他常年在外讀書,心里眼里都只有書。”

    陸績爽朗地笑道︰“怎會?只是二哥以後定要記住小弟了,否則若在街上相遇,小弟歡歡喜喜地跑去和你打招呼,你卻問小弟是誰,小弟可怎麼辦才好?”

    這話說得大大方方,又帶了幾分風趣,引得眾人齊齊笑起來,對他的好感都加了幾分。陸績卻又看向林謹容和陸雲,恭恭敬敬地行禮,帶了幾分殷勤︰“不知是姐姐還是妹妹?”

    陸綸聞言,不客氣地拍了他一巴掌︰“還姐姐呢?誰不知道我家就只有一個妹妹。喏,這是二嫂,這是阿雲。”

    林謹容和陸雲忙上前見禮,陸績的目光從林謹容身上飛快掃過,斂了神色認真道︰“早就聽說二嫂才貌雙全,今日有幸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陸綸不客氣地道︰“那是自然。”

    陸緘帶了些微得意輕輕一笑,回頭低聲吩咐林謹容︰“你和阿雲先過去找母親她們罷。”

    林謹容行了十多步,忍不住回頭去看陸績,陸績已經和陸綸等人打成了一片,言笑晏晏,大大方方,表情輕松又自在,便問陸雲︰“怎地這位族弟和陸經他們這般熟識,你哥哥卻不認識他?”

    陸雲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淡淡地道︰“這人家境貧寒,並不住在赤水,而是住在平洲城里,得了祖父的資助才得以上學,聽說很會看臉色,巧舌如簧,最得大哥的喜歡。哥哥又不和他們一處,專心讀的書,不認識他才是正理。你看,他又不是不認得我,偏偏要假裝不認識,故意逗人發笑。”言語里充滿了對陸績的不屑。

    這日眾人一直玩到傍晚時分方才歸家,吃過晚飯,宋氏請詢陸老太太︰“今日客多,把備下的菜肴吃用得差不多了,也不知公爹打算在此居留多久?媳婦好派人去采買。”

    陸老太太道︰“這地方我住著不是那麼方便,冷浸浸的,激得老毛病又犯了。我和老太爺說過了,明日休整一日,後日吃了午飯歸家。你們可去叫人收拾行李。”

    眾人都十分歡喜,竟是沒人喜歡在這里久留。陸老太太卻又看了林謹容一眼,慢條斯理地道︰“阿容,你們的行李就不必收拾了。二郎如今成了親,再不能和從前那般連族里的人都認不清。老太爺吩咐了,讓他在這里待到初十再回去。省得將來族人上門,誰是誰都分不清,那就鬧大笑話了。阿容,你一定要照顧好他的起居。”

    一言激起千層浪。宋氏和呂氏飛速對視了一眼,神色復雜地垂下頭去,林玉珍先前還高興,轉瞬不知想到了什麼,臉色就有些難看,板著臉一言不發。涂氏卻是先前不太高興,過後不知想到了什麼,便喜笑顏開。陸雲看看老太太,又看看林謹容,微微蹙起了眉頭。林謹容只是垂了眼,低聲道︰“是,請祖母放心。”

    陸老太太將手輕輕一揚︰“都散了吧。我累了,要歇了。”

    眾人依次退出去,宋氏笑嘻嘻地道︰“阿容,離這里不遠有個湖,如今正是最好玩的時候,難得有機會,你可以讓二郎領了你去劃船,非常不錯。”

    林謹容笑道︰“多謝二嬸娘提醒。”話音未落,就聽林玉珍板著臉道︰“阿容你跟我來。”

    宋氏的笑容越發燦爛︰“大嫂真是慈愛,不過分別這短短幾日,都要叫了二佷兒媳婦去仔細叮囑。你放心啦,阿容賢惠能干,一定會把二郎照顧得好好的。”

    “你說得對極了,我就是擔心他們倆在這里吃不好,住不好。”林玉珍扔了這句話,轉身就走,才剛進門,就厲聲道︰“方嬤嬤,把門關上!”

    方嬤嬤戰兢兢地看了陸雲一眼,陸雲垂著眼一言不發,方嬤嬤無奈,只好親自去把院門閂上了,也不敢進去,就站在門口守著。

    林玉珍往榻上坐了,並不接芳齡遞過來的茶,冷冷地看著林謹容道︰“阿容,你有沒有什麼想和我說的?”

    “母親有什麼想叮囑兒媳的,兒媳聽著。”林謹容自然知曉林玉珍為何不滿意。林玉珍恨不得隨時把她和陸緘死死攥在手里,凡是事前沒有說過,沒有經過允許的,或者出乎預料之外的突發事件,林玉珍首先就會認為是她和陸緘處心積慮,謀算來的結果。前世如此,今生亦然。

    就比如剛才這事兒,陸家兩老擺明了是想讓陸緘輕松一點,不受兩個娘的夾心氣,回去以後就安安心心地去諸丈夫那里讀書,陸老太太找的借口也十分妥當——陸緘的確是認不得很多族人,對于一個要傳承家業的男子來說,這是十分不妥當的。但林玉珍偏偏就能從中看出許多小心思和陰謀詭計來,顯而易見的,就是懷疑她和陸緘想單獨留在這里玩。這樣重的疑心病和操控欲,對此林謹容還真沒什麼好說的,只能是洗耳恭聽林玉珍有什麼教誨。

    “今日這事兒,是誰的主意?”林玉珍盯了林謹容半晌,見她平平靜靜地站著,絲毫沒有心虛,或者是後悔的表情,由不得的就來氣。

    林謹容嘆了口氣︰“姑母,您覺著會是誰的主意?我和二爺,誰能對著祖父母開得這個口?我們都不是貪玩不知輕重的人。”

    陸雲在一旁觀察林謹容許久,適時插話︰“嫂嫂,你誤會母親了。母親不是生氣你和哥哥留在這里住,而是覺得難過。畢竟我們才是最親的人,如果你想和哥哥單獨留在這里住些日子,和母親說了,母親斷然不會不許,可如今卻是祖母說出來,母親什麼都不知道,你也看到了,二嬸娘那樣子,不氣才怪。”

    林玉珍不會不懂得陸雲遞給她的梯子,陰沉著臉不說話。

    林謹容看向陸雲︰“阿雲,你二哥今日認不出族人,你也是看到的。正因為我們是最親的人,所以我覺得,我們彼此間更應該多一分信任。你覺得,我會刻意讓姑母不高興,故意和姑母作對麼?對我有什麼好處?”

    陸雲忙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覺得,有些事情我們應該多商量一下,三個人拿主意,總比一個人的好。”

    林謹容聽到這里,突然有些明白了,便似笑非笑地看著陸雲,坦然道︰“阿雲你說得對,但這件事我和你哥哥還真做不得主。長輩怎麼安排,我就怎麼做。”有本事就去和老太爺對上。

    眼看著轉彎抹角是達不到目的了,陸雲抿了抿唇,索性直接道︰“嫂嫂,我今天聽人說,你回去以後就要和二嬸娘一道管家了?”

    這才是重點。林謹容既不承認也不否認︰“上次去給祖父送梅花,祖父只說二嬸娘太累了,讓我不能偷懶。其他還真沒聽說。我也不敢輕狂,到處亂說。”

    陸雲露出一個笑容來︰“和我們說說,又怎是輕狂呢?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不該說,我們還懂得。祖父一向言出必行,必是動了意的。那麼,嫂嫂你有什麼打算呢?”

    林謹容斟酌著道︰“我沒管過家,自然是要多聽聽二嬸娘的意思,就算不立功,也不能有錯。”

    林玉珍道︰“她會讓你立功?她只會讓你有錯!”



第182章 春雨

   林玉珍話音未落,陸雲就緊接著跟上,充滿了擔憂和善意地道!

    “四姐,我不想說誰的不是。但事實果然如此,想必你這些日子也看到了,是有人巴不得我們不好的。祖父看重你,這是一個很好,很難得的機會。你剛進門,又沒管過家,這中間有很多事,很多人你都不知道,如果有人不懷好意,你以後再想翻身就難了。”不叫嫂嫂,而是稱姐姐,顯得更是親密無間。

    林謹容少不得帶了幾分擔憂道︰“那可怎麼辦才好?”當年她也曾幫著宋氏理過家的,的確是做得不太好,林玉珍和陸雲也一直在背後指揮她做事情,當然,她們謠她做的事都是從她們的利益點出發,她的利益是其次。這是一種難以言喻的滋味,雖然會質疑,會生氣,但她對怎麼做好一件事並沒有十足的信心,久而久之就成了一種慣性的怯懦和忍退。

    然而,到了現在,即便是對很多事已經有了自己的想法,也有了信心,林謹容也仍然不能就此拒絕陸雲的建議。她需要盟友,哪怕這個盟友會趁著她不注意猛然咬她一口,哪怕這個盟友不是真心誠意,而是另有目的,哪怕這個盟友並不把她當做盟友,而是當作工具。她也需要,取其所需,互相利用。

    林玉珍見她終于露出怯容了,心里好歹舒服了些,淡淡地道︰“你怕什麼,還有我們在。你雖不把我當姑母看,我還要把你當佷女看。”林謹容垂了眼眸,一言不發。陸雲忙笑道︰“嫂嫂你放心,事關我們大家,我們怎麼也不會看著旁人欺負你的。

    家里的人事我們比你熟,你只管拿來說我和娘自然會替你安排,必然不叫人家小瞧了你去。”林謹容便盈盈一禮︰“多謝姑母和阿雲。”

    陸雲笑吟吟地道︰“客氣什麼?你是我親表姐,又是我嫂嫂啊,

    你好我才能好。”

    林玉珍瞥著林謹容︰“多的話我不多說了,你這幾日跟著二郎在這里住,可莫要y u他去游什麼湖,玩什麼山水讀書,和族人打好交道,才是最緊要的。”林謹容應下告退不提。

    待到林謹容出了門,陸雲上前去給林玉珍捏腿︰“娘今日累了吧?”林玉珍摸摸她的頭發︰“還是自個兒的親閨女心疼人。你嫂嫂就只會給我添堵。這才幾天呢就什麼事都瞞著我,一肚子的主意,算盤撥-丁當響真是不省心。”還有一句話她不能和陸雲說,才多久呢,把個陸緘勾得那般向著她。

    陸雲側著頭笑道︰“嫂嫂是有很多做得不當的地方但母親也要自個兒想開才是。這事不論是不是她在背後攛掇的究根到底也是祖父母心疼哥哥,器重哥哥。二嬸娘擺明了是眼紅、挑撥,您心里再不高興也要忍著,否則又給人落下話柄了,說您不滿意祖父母的安排。

    多說上幾次只怕祖父也要不高興。”失了老太爺的歡心,那可不是一般的事故。

    林玉珍嘆道︰“我知道所以我當時才什麼都沒說,而是回來關起門再說。她才進門我就已經壓不住了,日後怎麼辦?我總不能看她的臉s 過日子。故而,無論如何總要壓她一壓的。你看看她那樣子,口里答應得爽快,但管家這事兒必然也是要隨心所欲,不把我放在眼里的。”陸雲思索良久,認真道︰“娘,她現在正是水漲船高,春風得意的時候,祖父器重她,祖母喜歡她,哥哥也說她好。但是不要緊,人有失足馬有失蹄,她若是不信我們的話,非要一意孤行,總有她倒霉的時候。您和我看著,到時候再出手拉她一把,慢慢兒的她就知道厲害了,日子長著呢。”

    林玉珍嘆了口氣︰“你為同不是個男子?你若是,我就不會午這麼難了。”陸雲眼里的亮光黯淡下來,垂下頭沉默著,一下,一下地捶著林玉珍的腿。

    方嬤嬤忙笑道︰“好太太,姑娘雖不是男子,但可比許多男子孝順體貼多了。這樣的才貌,將來說門好親,尋常男子哪里極得半分?”

    林玉珍這才反應過來,笑道︰“說起來,今日你叔祖母和我說,她家有門親戚是在京中做官的,禮部員外郎,家里最小的一個孩子長得一表人才,讀書也很好,和你哥哥一般後年下場,現在還不曾說親,我已經請托她寫信去問問了……,………”陸雲漲紅了臉,打斷她的話︰“娘啊,人家在京中,什麼貴女不見?非得跑這麼遠?”林玉珍不悅地道︰“說什麼呢,你父親也是知州,我們兩家門當戶對,你才貌出眾那里又比誰差?”

    陸雲起身道︰“我舍不得離您那麼遠。”

    林玉珍沉默片刻,憐惜地道︰“阿雲,忘了吧,不值得。”這幾年里也看了不少人家,總是高不成低不就,她的心緒已經發生了變化。

    從最先開始認定了非要給陸雲尋個更好的壓過吳家去,再到現在,竟是有些心虛和擔憂了。陸雲實在不小了。林五轉眼就要出嫁,雙胞胎也是各自定了親,也快要出嫁,只剩下陸雲,越留到後頭就越艱難。

    陸雲勃然變色,起身快步往外,門在她身後發出淒慘的一聲呻吟,險些砸上了埋著頭追上去的簡兒。

    林玉珍喊不住她,只好嘆口氣,悶悶地收拾睡覺。

    一縷刺眼的光亮撕破天際,沉悶的雷聲由遠及近滾滾而來,一陣涼風吹過,空氣里多了一股沉甸甸的飽含濕氣的味道。

    林謹容匆忙放下手里的書,起身去把窗子關上,低聲道︰“今晚怕是要下雨。”

    陸緘將手里的書翻過一頁,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

    林謹容走過去,替他把茶盞里的茶湯注滿,剔亮了燈,重新拿回自己先前看的書,安安靜靜地繼續看書。

    陸緘抬起頭來看過去,燈光在林謹容的臉上投下一層淡淡的光影,顯得她的臉頰格外柔潤,下巴上還帶了點點嬰兒肥,睫毛又長又翹,嘴唇微微嘟著,紅潤而可愛。他特別喜歡這個時候的林謹容,安寧柔美,全身散發著這個年齡的女子所沒有的寧靜嫻然。

    她發現他在看他,不自在地微微側了臉,笑道︰“你要什麼?”陸緘便朝她身後的書櫃指了指︰“蝴蝶裝的那本。”

    林謹容便起了身,小心抽出一本《春秋經傳集解》遞過去︰“是這個麼?”

    陸緘摩裟著書頁,忍不住微微一笑。他並未說書名,書櫃里蝴蝶裝的書也有好幾本,她卻準確無誤地找出了他要的。他看向林謹容,林謹容卻已經跑到窗邊去了,與此同時,雨聲刷刷地響起來,房里一片靜謐,仿佛天地之間只剩下他們兩個。

    陸緘有一瞬間的恍惚,想了想,放下書走到林謹容身後,替她把窗子開得更大了一些,低聲道︰“阿容,你想不想雨中泛舟?”

    林謹容道︰“母親說不許我引著你去游山玩水與族人交往,才是最緊要的。”

    陸緘只當沒聽見︰“你試過沒有?清晨的時候,湖面上的雨霧還未散開,煙柳如雲,泛舟湖上,好似水墨山水,心情會很好。我在江南的時候,每次都會很歡喜。等他們一走,我就去安排船。還可以試試釣魚。”

    林謹容扯了扯嘴角︰“說不定這雨就是這一頭呢?”

    陸緘輕輕擁住她︰“停了也不怕,傍晚時分,在夕陽下泛舟吹笛也是極不錯的。沿著湖一直往前走,行半日船,有個很深的洞,扔石頭下去從來聽不到聲響。刮風的時候,可以聽見里面野獸嘶鳴,特別嚇人。我領你去看,你可爬得上去?”大紅燈籠輕巧調皮地隨風旋轉著,被燈光襯著的雨絲蒙上了一層鼻瑩剔透的紅,陸緘的聲音又溫柔又清亮,身上散發著淡淡的墨香味,林謹容有些恍然地道︰“我自然是爬得上去的,可是你怎麼知道?”陸緘輕笑起來︰“我小時候,也和陸綸一樣,大哥、我、陸經、陸綸我們四個曾經偷偷跑出去玩過。沒和家里人說,回來跪了一天祠堂,挨了祖父的打。

    我娘哭得”說到這里,他驟然停住了,有些悵惘地道︰“三嬸娘哭得暈死過去,伺候的小廝被打個半死,從那以後,我再也不敢亂跑了。”既然還能到處亂跑,就應該是他很小時候,沒有被過繼之前的事情了。林謹容沉默片刻,低聲道︰“你真的不敢亂跑了麼?我這個不怎麼出門的人都好幾次遇到你在外面亂跑。長壽跟著你只怕也沒少挨罵吧?”陸緘把臉埋在她的肩窩處低聲笑起來︰“我不是亂跑,我去哪里家里人都是知道的。長壽麼,他是祖父給我的,母親多少得留點余地,並不會太過為難他。阿容”他把她轉過來面對著他,眼楮亮亮的“我不在家,別和人吵架。家里的事情可以多問問祖母,她是最公允的。”

    林謹容點了點頭。
作者: 熊大嬸    時間: 2012-10-1 12:35 PM

第183章 杏花

  清晨的赤水湖,煙波飄渺,朝陽照在其上,四處碎金跳動。岸邊的楊柳還未全數展開葉芽,嫩綠得招人疼愛。

    一艘烏蓬小船慢悠悠地離開小小的碼頭,朝著湖心駛去。漁公是個健壯的中年漢子,一邊撐船,一邊問陸緘︰“陸二少爺,今日是要順著河道往下游麼?”

    陸緘笑道︰“是,出了湖就順著河道往下,我們想去看看那個大洞。”又回頭同林謹容道︰“阿容,取了面幕吧,這湖上也沒什麼人,不礙事。”

    漁婆坐在一旁揀薺菜,笑道︰“如今正是農忙之時,又是大橡早的,這湖上沒什麼閑人,奶奶盡可以舒坦一些的。若是看見有人來了,再避到篷子里頭去也不遲。”

    林謹容便把面幕取下來遞給身後的荔枝。荔枝忙把手里穩著的食盒等物盡數交給長壽,自己去收拾東西,才剛站起,就晃了一晃,差點沒摔一跤。長壽眼疾手快扶住了,嘟囔道︰“姑奶奶,您是沒坐過船吧?”荔枝漲紅了臉,羞窘萬分。忽聽林謹容道︰“我也是平生第一次坐船。怎樣,長壽,你跟著二爺大江南北地去,坐了不少船吧?”長壽眉飛s 舞地道︰“那可不是?我們當年順著渚江往南邊去,就整整坐了三天兩夜的船。”說到這里,忍不住嘆了口氣︰“那可不比坐這小船。二爺暈船,真受罪哦。後來坐的船多了,才漸漸習慣了。”陸緘掃了他一眼,淡淡地道︰“坐過船有什麼了不起?也值得你這樣顯擺?”長壽這才明白過來,對著荔枝一揖︰“姐姐,得罪了。”

    荔枝大大方方地還了他一禮,摸索著往後頭坐了,以便林謹容和陸緘好說話。長壽也趕緊跟著往後挪,低聲道︰“跟著奶奶就是享福哈,就這麼一句話,奶奶也護著你。二爺就只會管束我。從前對著苗丫是這樣,對你也是這樣。”

    荔枝白了他一眼,低聲道︰“那就是你的同題了。二爺最是公道不過。”長壽笑了笑,小聲道︰“我是盼著他們一直這樣好的,那我們也有好日子過。日日沾光游游山水,吃點好吃的,還不會挨罵,多好呀。”荔枝沒吱聲。她自然也是盼著他們好的,但她總覺著林謹容有點不對勁,具體的她也說不出來,也許是剛嫁了人還不習慣吧,希望能慢慢好起來。

    船頭上,陸緘借著袖子遮掩,悄悄把林謹容的手握住了,指點給她看︰“你看,赤水湖其實不大,主要就是水清,你瞧,底下的水草和魚兒都能看得清清楚楚的不是?”

    林謹容一笑,看著不遠處的一株杏花道︰“那花兒開得不錯。”那杏花開得粉白絢爛,在波光晨霧里猶如當湖照影的仙女兒似的,陸緘笑道︰“我們讓他們把船劃過去,給你摘兩朵插鬢如何?”

    林謹容忙道︰“不必了,不是去你說的那個落水洞,還有半日的路程麼?來回差不多天都黑盡了,就不要耽擱啦。”

    陸緘笑道︰“你不必管。”果然命漁公往那邊駛,漁公笑吟吟地依言而行。

    林謹容見勸不住,索性隨他去,安安心心看景。船並行不到那杏花樹下,水太淺,船過不去。“只能到這里啦。”漁夫停穩了船,正待要脫鞋下船,陸緘就道︰“我來,我來。”于是脫了鞋襪並外袍,高高綰起腳。

    林謹容忙道︰壽也道︰“二爺,要做什麼讓小的去就是了。”

    陸緘光著腳下了水︰“都別管。難不成我這麼點小事都做不好?”

    漁公、漁婆都笑起來︰“奶奶好福氣。

    林謹容沉默地看著陸緘的背影。

    水不算淺,來回拍打著,很快就將他的腳給浸濕了,他卻一直回頭朝她笑。

    荔枝有些擔憂︰“奶奶,這水可還涼,若是二爺病了可怎麼好?”

    林謹容大聲道︰“二爺,我不戴花兒了,長在樹上更好看。你快回來吧。”

    陸緘只是不理,行至那杏花樹下後並不先摘花,而是彎下腰,在水裡摸索了一陣,提出一只魚簍來,然後回頭朝林謹容一笑,方又挑選再三,折了一枝杏花回來。到了船邊,並不先上船,而是先把杏花遞給林謹容,又雙手舉著那魚簍給她看︰“你看。”

    魚簍里青灰色的小蝦在亂爬,銀白色的娜魚在跳動,濺起細碎的帶著微腥味兒的水星子,荔枝和長壽嘖嘖稱奇,林謹容僵著嗓子道︰“你快上來吧,小心著涼。”

    陸緘這才就著長壽的手上了船,臉上浸了一層淡淡的集紅,眼楮黑得發亮︰“阿容,好不好玩?這湖里的特產是聊魚和小蝦,此時正是聊魚最好吃的時候,你嘗嘗是你家的油色桃花魚好吃,還是我家的鯽魚薺菜湯好吃。”

    林謹容干巴巴地一笑︰“真好玩。垂著眼遞了帕子過去給他擦腳上的水,又命荔枝將備用的衣物取出來,小聲道︰“快去里面換了吧,當心受涼。我讓他們生一下火,你烤烤。長壽去伺候二爺換衣。”陸緘轉身進了船篷︰“你來幫我。”

    漁婆早就體貼地把兩邊的簾子放了下來,船篷里的光線極暗,林謹容垂著頭幫陸緘把衣服理整齊了,低聲道︰“你這又是何必?生病怎麼辦?祖父母會擔心生氣的。”

    陸緘拉住她的手,低聲道︰“你不擔心麼?”林謹容抬起頭來看著他,昏暗中,他的眼楮熠熠生輝,她移開目光,極小聲地道︰“擔心。”陸緘看了她一會兒,松開她的手掀起簾子走出去︰“你別怕,我不會病,我是書生,但不是風一吹就倒的病秧子。”

    漁婆正在收拾魚簍子里的東西,見他二人出來,乃笑道︰“奶奶也不問問二爺為何知道那杏樹附近有魚簍子?”林謹容接了荔枝遞過來的杏花,自往鬢邊插了,微微笑道︰“這有什麼難猜的?他昨日來尋你們租船,定是早就和你們商量過的,魚簍子也是你們下的。不然他怎會非得去摘hu 兒?”陸緘聞言,回頭看了她一眼,淡淡一笑。

    漁婆就笑道︰“奶奶好精細人兒,到底和我們不一樣呢。我呀,就只會傻傻的問,不會去想的。”

    漁公粗聲粗氣地笑︰“憨婆娘,所以你做不了少奶奶。”

    漁婆白了他一眼︰“晚上不許吃酒。”漁公憨憨地一笑,也不言語,抓起船櫓沉穩地搖動,大聲道︰“二爺奶奶坐穩,走咯。”

    陸緘坐在船頭,平視前方,林謹容安靜地坐在他身邊,一直看著波光綠柳杏花白雲都從他們身後慢慢掠過。

    水面越來越窄,日光越來越強烈,陸緘有些受不住了,側臉去看林謹容,林謹容還坐著一動不動,似是根本不覺得這太陽曬。她比他還固執,明明是她不解風情,該生氣的人是他,可她倒像比他還生氣。

    陸緘無奈地嘆了口氣︰“進篷子里去坐罷。”謹容正要起身,陸緘就把手遞到了她面前,她扶住了,跟著陸緘搖搖擺擺地走到篷子里坐下,接了荔枝遞過來的水喝了,低聲道︰“我從沒坐過船。”當年,他也請廟祝幫忙定了一艘船,怎奈她到死都沒見著那船的影子。

    陸緘看向她,她的表情很淡,眼神是恍惚的,不由就笑起來了︰“你暈船?把手給我。”

    林謹容遞過去,陸緘將手指按在她左手脈門︰“有點酸疼,但按按就不暈了。”

    荔枝瞧見,忙遞了一塊濕帕子去,抱怨道︰“奶奶暈了也不說,

    還坐在外頭曬。”陸緘半開玩笑半認真地道︰“不怨你們奶奶,怨我非得下船去摘花得罪了她。”

    臨近中午時分,一道低矮綿延的山峰出現在河道左側,山下幾畦金黃的菜花鮮亮無比,幾間茅屋上炊煙裊裊,漁公把船靠了岸,笑道︰“到地頭了。”

    漁婆忙拾了一張小桌子出來︰“飯也好,吃飯罷。”

    午飯很簡單,就是一個薺菜聊魚湯,一個油色小蝦,一個炒豆腐。漁婆的手藝雖比不上鐵槐家的,但食材新鮮,她也收拾得干淨,眾人都還吃得滿意。

    吃罷,漁婆看船,漁公領路,林謹容戴上面幕,跟著陸緘上了岸,順著田埂往山上走去。

    這山不比清涼山,看著低矮綿延,實則崎嶇難行。陸緘也顧不得被人看見嬉笑,只牢牢將林謹容的手給牽住了,每行一步都格外小心。林謹容卻也爭氣,走得又穩又快,並不喊苦喊累。

    漁公無心贊道︰“奶奶真好腳力。真不像是嬌生慣養的。”

    荔枝心虛地看了陸緘一眼,陸緘垂著眼笑,暗暗捏了林謹容的手一把,低聲道︰“只要你走得動,以後我帶你去更多的地方。”

    林謹容應了一聲,指定前頭︰“是不是這里?”

    一股涼風迎面而來,一個極大的洞豁然出現在眾人面前。洞旁草木叢生,幽然冷清。林謹容剛探了個頭,就被陸緘給拉住了︰“當心,下面可深。”

    漁公抱了個石頭扔下去,笑道︰“奶奶您聽著。”

    那石頭滾落下去,果然半天不聞回聲。

    陸緘笑道︰“深吧?可惜這會兒不刮風,你聽不到那獸鳴聲。



第184章 前序

   老實說,林謹容沒覺貨得這個洞有什麼稀罕的。又不能進去看,只能在外面瞟瞟,扔塊石頭進去,還聽不到聲響的,無非就是滿足有些人出門一游的願望而已。

    那漁公大概也是覺著富家少爺奶奶們吃飽了閑得沒事兒干,才會這麼遠的來看一個什麼都沒有的山洞,只是雇主最大,扔了石頭以後就抱著手臂在一旁笑。荔枝很捧場地湊上去問了幾個很無聊的問題,長壽在一旁撿了幾塊石頭遞過去給林謹容︰“奶奶要不要扔一塊試試?”

    林謹容笑了笑,扔了一塊又扔一塊。

    陸緘抿了抿嘴,抬眼看了看天空,有些無精打采地道︰“好曬,回去吧。”

    夕陽西下,烏篷船在波光里緩緩前行,陸緘取了竹笛吹奏,林謹容坐在船頭,沉默地看著漁婆做飯。

    老宅里沒有多少事可做,沒有什麼長輩需要伺候,加上陸緘也有意識地減少了讀書的時間,經常出門去走動,每天總有一頓飯是不在家里吃的。林謹容養精蓄銳之後閑得發慌,便領了荔枝和豆兒一道,沿著那些又高又冰冷的院牆,把凡是能進去的院子都走了一遍。

    陸老太爺是個善經營的,家里的糧食從來不會少,但都是當年的新糧,每年新糧入倉之時,就是陳糧出倉之時,不會有浪費,同時也很飽足。水井有五六口,全都是上了年頭的,井口的石頭都被歲月打磨得溜光水滑,觸之冰涼。

    看守老宅的余婆子已然六十多歲了,精神還很矍鋒,見林謹容對這老宅好似很感興趣的樣子,少不得在一旁介紹︰“奶奶,家里的主子們都不太喜歡老宅,嫌老宅窄冷舊,可是當年啊,家里的老老太爺那一輩,就是靠著這高牆厚壁躲過兵災的。“怎麼說?”林謹容心里一動,命荔枝給余婆子搬了個杌子,倒了茶湯遞過去,主僕一起坐在院子里曬著太陽聽余婆子講古。

    余婆子平日里難得和主子們接觸,見新奶奶賞臉,自然很高興,手持了茶盞,把自己所知道的一一講來︰“老奴還是個小姑娘的時候,曾聽家里的老人們說過,當年大榮和咱們可不是這麼親近的,那時節,稍不順意,大榮的兵馬就殺過來了,燒殺搶掠,怎麼壞怎麼來事兒。

    有一年春天,從清州過來,殺到平洲,又躥到了這里,家里的那位老太爺,就是憑著這高牆厚壁躲過兵災的。”

    林謹容皺眉道︰“只怕那些兵退得快吧?人也不多?”她覺著,就連清州、平洲的城牆都經受不住,一個小小的陸家老宅又怎可能經受得住?多半是一小股散兵才對。

    余婆子尷尬地笑了笑︰“那大概吧,老奴生在後頭沒親眼瞧見,反正知道有這麼一回事。楗氏的族人好些都躲在這院子里頭的。奶奶不信,隨便找個上了年紀的,都可以問到。”

    林謹容笑道︰“那不必問了。”轉頭叫荔枝給了余婆子一碟子糕點並幾十個錢。

    余婆子歡喜得︰“奶奶還想知道些啥,只管問老奴。這老宅子里,老奴最是熟悉不過的。”

    林謹容微微一笑︰“今日就到這里了,待有要問的又再請嬤嬤過來說話。”

    待到余婆子去了,林謹容扶著院牆仔細看了一回,又找借口去瞅了瞅厚實沉重的大門,忍不住想,真的抵擋得住嗎?當年亂兵剛鬧事的時候,惶惶不安中,也曾有人說不如回老宅,可是被人嗤之以鼻,平洲城的城牆都擋不住,一個小小的院子能擋得住?之後,那股亂兵很快遁入山林,也就再沒有人把它當回事。待到匪兵突然殺進平洲城去時,卻是什麼都晚了,故而,也沒人試過當真管用不管用。

    但實際上,管用不管用,她都不會知道,因為在最後關頭,她根本不會在這里出現。而赤水的陸氏族人,想來前幾輩有那經驗,到時候也必然會照舊進來躲藏的。林謹容晃了晃頭,把這事兒壓入心中。

    晚上陸緘歸家,見林謹容正領著荔枝等人收拾東西,忙道︰“今日不是才初八麼?怎麼就收拾東西了?”

    林謹容道︰“昨日就要和你商量的,後來忘了。祖父雖說是讓我們初十才回去,但不能真住到那時候才回去的。提前兩日回去更好。”這樣會顯得他們做小輩的掛念家里的長輩,大家的臉上都好看。

    陸緘靜默片刻,道︰“這些事情,你安排了算。”

    林謹容看出他有幾分不喜,猜著是還不想回去,也不管他,自顧自地收拾東西。從明日起,她就要以與之前不同的樣貌站在陸家眾人的面前,宋氏、呂氏、林玉珍、陸雲,誰都不能阻止她的腳步。

    第二日中午,林謹容的馬車才駛到陸家大門前,就受到了不一樣的待遇。門子把門檻下得飛快,恭恭敬敬地上前來行禮問安,固然,之前每次都是如此,但當人的心理發生變化的時候,所傳遞給人的感覺是完全不一樣的。

    這種變化不單是騎馬跟在外頭的陸緘察覺了,就是坐在馬車里的林謹容也感受到了。她聽見陸緘淡淡地吩咐長壽拿錢去賞門子買酒吃,門子說了許多好聽話。

    再到了二門,馬車才停住,看二門的婆子就飛奔上來,取了條凳,打起簾子去扶林謹容下車,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表情和語氣︰“真是二奶奶,快去稟告,二爺和二奶奶回來了。”

    到了這時候,林謹容不會再端著架子,笑吟吟地就著那婆子的手下了車,吩咐荔枝︰“媽媽辛苦了,拿些錢給媽媽打酒喝。”

    那婆子笑嘻嘻地接了,又說了若干吉利話,竟然是有滔滔不絕之勢。直到陸緘皺了眉頭,方才住了。,訕笑著命人把馬車收拾了。

    夫妻二人顧不得去梳洗,先去的聚賢閣和陸老太爺請安。陸老太爺非常高興,和藹可親地道︰“怎不多留幾日?我不是讓你們住到初十再回來的麼?”

    陸緘一笑,看向林謹容︰“阿容說,祖父給體面,咱們得更珍惜才是。”

    林謹容跟著道︰“祖父垂憐,就沒聽說誰家的新f 有我這般有福氣的。福氣得愛惜著用才是。”

    這話極大地取悅了陸老太爺,老頭子笑得兩條濃密的眉毛聳動起來︰“好丫頭,惜福就好。福氣不是亂生的。”

    林謹容的掌心里浸出了一層薄汗,神色越發恭順小心。

    陸老太爺掃了她一眼,又問陸緘︰“再見著族里的人,你都能認識了罷?”

    陸緘垂手答道︰“這幾日孫子挨著走了一遍,十歲以上的都認得清了。”

    “好!”陸老太爺贊許地拍了拍他的肩頭,語重心長︰“書要讀好,但不能讀死書。今晚全家都在榮景居吃晚飯,我會安排阿容跟著你們二嬸娘一起管家。阿容,你怕麼?“林謹容一笑︰“不怕。”怕又有什麼用?已然走到這一步,那就只許成功不許失敗。否則,她若是連進出這個家門都要受限制,還怎麼做她想做的事情?

    陸老太爺心情極好地示意他們跟他到隔壁去見陸繕。

    陸綸照舊的愁眉苦臉,兩只眉毛皺成了八字眉,一副生不如死的樣子,陸繕倒是安安鼻靜地坐在那里寫字,臉色稍微紅潤了一點,也有了幾兩肉,看著不似之前那般難看了。

    陸老太爺咳嗽了一聲,陸綸倒也罷了,陸繕立刻就起身束手而立,規規矩矩地給陸老太爺請安問好,轉過來對著陸緘和林謹容,嘴角動了動,極小聲地喊了一聲︰“二哥,二嫂。”

    陸緘很嚴肅地應了一聲︰“好好吃飯,好好鍛煉,好好讀書。”

    陸繕垂著眼沒吱聲。

    陸老太爺威嚴地“嗯?”了一聲,陸繕立刻不情不願地道︰是從始至終也不願意抬頭看陸緘和林謹容一眼。

    陸緘臉上隱隱露出幾分意興闌珊之意來,也沒心思再留下去。陸老太爺看得明白,揮手放他和林謹容回去。

    陸老太太是早就知道這安排的,少不得勉勵了林謹容一番,體貼的讓他們早點去休息。

    夫妻二人才從榮景居出來,就遇到了前來“給陸老太太請安”的涂氏,涂氏今日與之前病歪歪的形象截然相反,穿了件棗紅色的柑子,頭上簪了枝金步搖,還用了點脂粉,親切地握住林謹容的手,慢聲細氣地道︰“恭喜你了。都知道了吧。以後若是有什麼為難的,用得上我的,只管來說。但凡我能做到的,都會盡力去做。”

    “多謝三嬸娘關心。”林謹容才笑了笑,涂氏又松了她的手,直撲重點目標︰“二郎,你安安心心的去讀書,家里都有我,我會替你照顧好阿容的。”

    陸緘默了默,低聲道︰“三嬸娘還是安安心心地把自個兒的身子將養好吧。其他事情,能不操心的就別操心了。六弟還小,現在看著剛有點起色,您若是有空,不妨做點他愛吃的送過去,祖父也辛苦。”

    林謹容跟著笑道︰“是,三嬸娘就不要替我操心了。好好將養著。”

    涂氏看了看陸緘,又看了看林謹容,輕輕點頭︰“只要你們都好好的,我就放心了。
作者: 熊大嬸    時間: 2012-10-1 12:38 PM

第185章開幕

    是夜,幾十只蠟燭把榮景居照得亮亮堂堂,一道八聯的山水屏風將大堂隔成兩半,里頭是以陸老太太為首的女眷和孩子們,外頭是陸老太爺為首的男人們。

    說是全家團聚,然則,這頓飯卻吃得非常安靜。所有的人都各懷心思,只有陸紹的兩個兒子,元郎和浩郎還小,由乳娘陪著坐在一旁,一會兒要吃這個,一會兒要吃那個,稍不如意就要癟嘴。

    呂氏心中煩躁之極,哄了幾句不見效果,少不得罵元郎︰“這麼大了,還半點不懂規矩,叫我怎麼指望你?再鬧就別吃了,關回房里去!”

    元郎不過六七歲的年紀,平日里受盡了寵愛,此時見了這陣勢,自然不依,嘴一癟,兩顆金豆子就掉了下來。

    宋氏板著臉警告呂氏︰“小孩子嘴饞最是平常不過。好生生的,你罵他作甚?和你說過多少次了,吃飯時別招惹孩子。你這是要攪得大伙兒都吃不下去?”

    呂氏委屈地垂下眼︰“婆婆教訓得是。都是媳婦的錯。”

    陸雲給林謹容使了個眼色,林謹容眼觀鼻,鼻觀心,專心專意地添飯布菜,她自是知道這婆媳倆做的什麼。一個心里不忿,沉不住氣,想借題發揮,一個老奸巨猾,眼看要壞事,就搶在旁人開口以前就把該說的話都說了,接著,就該陸老太太來打圓場了。

    果不其然,陸老太太含著笑,慈愛地朝元郎伸手︰“來,乖孫,到曾祖母這里來。哎呦,我的小乖乖,咱不哭啊,想吃什麼?和曾祖母說,都給你夾。”

    元郎破涕為笑,就此在陸老太太懷里站定了,指著桌上的菜道︰“要吃凍石首,還要白炸春鵝。”自有素心丫頭在一旁替他布菜,柔聲安慰照顧。

    見元郎不鬧,呂氏收風了,陸老太太便道︰“大郎媳婦和二郎媳婦都坐下來吃罷,讓丫頭們來伺候。今日沒有外人,都是家里人,不必守這規矩,難得聚在一處,圖的就是一個熱鬧和氣。坐下,坐下。”

    呂氏和林謹容行禮謝過,在下手坐了,陸老太太又命林玉珍、宋氏分別給各自的兒媳夾菜,于是氣氛再度和諧起來。

    少傾,飯畢。丫頭婆子們收拾了碗筷桌椅,撤去屏風,端上茶果,一家子閑坐飲茶說話。茶過一巡,陸老太爺輕咳一聲,全家都整齊劃一地安靜下來,靜聽他說話。

    陸老太爺一雙眼楮逐個在兒子兒孫,兒媳孫媳的頭臉上緩緩掃過︰“今日讓大家聚在一起,是有兩個意思,一呢,是二郎和阿容成親馬上就滿月了,二郎即將前往諸先生那里繼續讀書,這算是替他餞行;二呢,這些年以來,二媳婦一直都很辛苦,非常辛苦。”

    陸老太爺加重了語氣,看著宋氏和陸建中聲情並茂地道︰“這些年你們母親身體一直不好,大媳婦去了江南照顧老大,都是二媳婦照顧家里的老老小小,操持家務,管束奴僕,起早貪黑,任勞任怨,做得非常非常好。咱家有如今這場景,二媳婦是功臣。”

    宋氏滿臉的感動和不好意思︰“公爹誇殺兒媳了,都是一家人,這是兒媳分內該做的事情,又怎敢居功?”

    真做作。林玉珍滿臉不屑地撇了撇嘴,低下頭把玩手上的鴿血紅寶石戒指。涂氏看看她,又看看宋氏,再看看林謹容,一臉的興味。

    陸老太爺朝宋氏擺擺手︰“不必自謙,是你的功勞就是你功勞,我不會平白責罵人,也不會平白誇贊人。我早就不忍讓你如此辛勞,怎奈沒有他法。多虧有了大郎媳婦兒幫把手,我才覺著踏實了一些。”

    呂氏聞言,眼楮一亮,抬起頭來希翼地看著陸老太爺,陸老太爺看著她溫和地一笑︰“大郎媳婦兒也是個賢惠能干的,真不錯。”不等呂氏起身自謙,他話鋒一轉,朗聲道︰“可是,這次回去我也看到了,一家子都閑著,就你婆媳二人在忙碌,實在不像話。”眼楮看向林謹容︰“二郎媳婦!”

    林謹容一直就在等他轉過話頭來,聞言立刻站起身來,恭恭敬敬地道︰“是,祖父。”

    陸老太爺的眼楮在眉毛下一閃一閃的︰“你這兩日好生準備一下,從初十開始,你就跟著你二嬸娘、大嫂學管家理事。要努力,不許偷懶,盡早理順上手,明白麼?”

    林謹容自是應了不提,表決心什麼的,她決定就不做了。雖然陸老太爺很愛說,很會說,但在他面前,沒有什麼話,比實際行動更有說服力。

    陸老太爺又看向宋氏和呂氏︰“不許你們慣著她,該讓她做的事情就要讓她去做,也不許藏私,該教的要教,該提醒的要提醒。”打了個哈哈︰“老二曉得的,我有個脾氣,下面的人做錯了事,不單是他一個人的錯,也要找管事的,為什麼呢?因為管事沒盡到職責,不管事。就像大郎做錯了事,就是老二沒教好,老二做錯了事,就是我沒教好。”

    這意思太明白不過。陸紹“唰”地一下就站起來了,滿臉的謙恭,陸建中白白胖胖的臉上滿是笑容︰“是,是,爹爹說得有理。”

    宋氏的眼皮子控制不住地抽搐了一下,臉上緩緩綻放出一個溫和大度到了極致的笑容︰“公爹放心,兒媳一定會像待大郎媳婦似的待阿容。不會慣著,也不會不教不管。”

    呂氏也站起身來,垂著眼干巴巴地道︰“祖父放心,孫媳定會待阿容和親姐妹'>一樣的。”

    林謹容就上前去,對著宋氏和呂氏認認真真行禮下去︰“要給嬸娘和嫂嫂添麻煩了。”

    宋氏笑著將她扶起來,親親熱熱地道︰“阿容說客氣話了,你是來減輕我負擔的呢。何來的添麻煩一說?我巴不得你趕緊理順手,我好和你婆婆一樣的去享清福。”

    林謹容笑看了呂氏一眼,柔聲道︰“二嬸娘如今不就是在享大嫂嫂的福麼?我可沒有大嫂有本事。”

    呂氏笑了一聲,半真半假,半酸半羨地道︰“我哪有弟妹有本事?”能得老太爺如此力挺,如此庇護,不是本事是什麼?

    林玉珍精神抖擻地道︰“阿容,你二嬸娘管家很有一套功夫,你可要把你二嬸娘的本事全學會了才行。”

    陸老太爺擺了擺手︰“好了,該說的都說完了,散了吧。二媳婦回去好好想想,先讓阿容從什麼地方著手。”

    宋氏應了,親親熱熱地拉著林謹容的手,說個不休︰“你閑了過來,我們再好好商量商量。”

    謹容也同她一般笑得彎了眉眼。抬眼踫到陸緘的眼神,卻見他眼里並無笑意,見她看來便垂下了眼。

    林謹容不解。正待要再去探究,陸綸笑嘻嘻地過來裝模作樣地朝她深深一揖︰“二嫂,這回你可偷不到懶了。”起身後卻背著眾人鼓勵地朝她握了握拳頭。

    待出了榮景居,陸緘不緊不慢地走在前頭,林謹容也不緊不慢地跟在他身後,他不說話,她也不說話。路行一半,陸緘方回頭問她︰“二嬸娘必會問你,想從哪方面入手學管家,你,想先做什麼?”

    林謹容道︰“我還沒想好。祖父雖則擺明了態度,但不可能事事去管,事事管到細。有他掌著,大事兒上不會出錯,但小事兒也夠磨人。”

    陸緘扯了扯唇角︰“我看你是早就胸有成竹的樣子。”

    “怎麼會?”林謹容自是不承認的,“我這里正擔憂呢。幸好,還有兩日,我可以慢慢地想。”

    陸緘等了等,不見她有就此事深談的意思,便又轉身往前走。待回了房,方道︰“我明日就要收心讀書了。你把我的行李收拾一下,再給諸先生和師母好生備一份禮。不必貴重,但一定要精致。”

    林謹容替他脫去外衫,隨口就來︰“送兩令久藏的生宣,再加一壇子酒腌蝦,另送兩斤銀魚干,十斤野味臘,兩壇荔枝酒。你看如何?”

    “不錯。”陸緘詫異地回頭看著她︰“都是先生愛的。”諸先生,愛風雅書畫,也好美食。林謹容送的這幾樣東西,不是很貴重,難得的是送到心里去,定會得諸先生喜歡。

    林謹容一笑︰“那就好。諸先生值得尊敬,也一定要尊敬好。”

    初十,不過四更時分,陸緘就已經睜開了眼楮。他側頭看著身邊安靜熟睡的林謹容,試探著把手伸進她的被子里,放在她的腰上。

    林謹容悚然一驚,很快清醒過來,低聲道︰“怎麼了?”

    陸緘不說話,只將她摟緊了,一下子翻轉覆在他身上,將她的頭緊緊按在他的胸前。林謹容順從地閉上眼楮,輕輕摟住他的肩膀。陸緘的氣息瞬時急促起來,動作越發狂野。

    林謹容忍不住低聲勸道︰“輕一點,你還要起早趕路呢。”

    陸緘不語,一雙手差點沒把她的腰給掐斷。林謹容咬住嘴唇,任由長發散落蓋住了臉龐。

    當第一縷陽光落在牆頭的時候,林謹容終于送走了陸緘。



第186章大方

    宋氏的院子里照舊的人來人往,熱鬧得出奇。

    呂氏歡快地逗弄著浩郎︰“把棗糕給娘咬一口……浩郎乖啊……小壞蛋,怎麼就這樣吝嗇?”眼楮瞟向林謹容,吩咐丫頭素錦︰“給二奶奶換杯熱茶。”然後又告罪︰“對不住啊,二弟妹,你看,這人多得……一天到晚總也不停。再等會子吧,應該快停了。”

    林謹容無所謂地道︰“說到底是我來遲了,二嬸娘有事要忙,總不能專坐著等我。只是讓嫂嫂閑下來陪我,真是不好意思。”

    呂氏笑道︰“也不能怨你,今日二弟要出門麼,你要照顧他,還要送他出門,能來這麼早已經讓我想不到了。”頓了頓,補上一句︰“多虧得你,不然我也偷不得這懶。”

    “機會難得,我們妯娌倆就閑叨閑叨。嫂嫂和我說說這家里的管事媽媽們罷?”林謹容溫溫和和的一笑,就是在這坐著等,也比和林玉珍、陸雲一言不合就翻臉的好。

    呂氏只好把浩郎交給乳娘,滔滔不絕地講起來。人家介紹人事,都是從最上頭說起,再說到下面,唯獨她,從最下面的婆子說起,不分巨細,熱熱鬧鬧地說了許久也不見說到重點,更無條理。

    荔枝聽得頭大,本來還有點數都給她攪得沒數了,由不得的就有些生氣。林謹容卻是含著笑,聽得津津有味。只是呂氏一停下來,她就發問,呂氏只好又回答。

    今日的情形是在林謹容的意料之外又是意料之中。

    說是意料之外,是因為宋氏婆媳對她的策略態度發生了極大的改變。當年,也許是她們根本沒有把她放在眼里,對她的態度是以拉攏親和為主,她一來,就讓她在一邊旁聽跟學,宋氏表現得格外體貼和大度,呂氏也沒有像現在這樣小心眼,喜怒形色。當然,她這一聽就聽了很久,管的也是一些無關緊要,但是很難纏的瑣事。

    說是意料之中,是因為根據她這些日子以來的觀察,宋氏和呂氏都十分防備她,再加上陸老太爺的態度,她料定今日定然不會輕松。似這種機會恰當,理由充分,看似無傷大雅,很拙劣,實際最容易激怒人的為難,她要是認真,她就輸了。她本來就年輕,又剛進門,怎能輕易就被人扣上一頂心浮氣躁的帽子呢?

    如此,轉眼間就過了三盞茶的功夫,林謹容還端坐如松,不急不躁,呂氏卻說得口干舌燥,有些坐不住了。于是給丫頭素錦使了個眼色,讓去隔壁問問宋氏的意思。

    素錦會意,慢慢蹴將出去,行至隔壁,朝宋氏的心腹肖嬤嬤招了招手。肖嬤嬤忙走出去,低聲道︰“坐不住了?”

    素錦搖頭︰“坐得穩穩的,不氣不惱,一直笑著呢,是大奶奶讓我來問太太的意思。”

    “還真沉得住氣。”肖嬤嬤微微一皺眉頭︰“眼看就要吃午飯,是差不多了。”言罷掀起簾子往里去尋宋氏。

    宋氏不急不緩地打發走回話的婆子,捧起茶盞,唇邊露出一個淡淡的笑容來︰“怎麼,她急了?”

    肖嬤嬤笑道︰“不是,穩著呢,是大奶奶急了。”

    宋氏垂下眼簾,靜默片刻,低聲道︰“白白比人家多活了這幾歲。急什麼?有什麼可急的?”

    肖嬤嬤道︰“大奶奶怎能和她比?她是從什麼地方殺出來的?老奴瞅著也差不多了,既然沒有用,就不必再浪費功夫。”她今年四十五歲,是跟著宋氏嫁過來的,深得信賴,堪稱左膀右臂,自有一套行事方式,日常說話做事也大膽。

    宋氏抽出帕子拭了拭嘴角,起身道︰“走吧,你去安排一下,留她吃午飯。”行至門前,並不立即進去,站著聽了片刻,只聽林謹容和呂氏談笑風生,果然是不焦不躁的樣子,微微一沉吟,邁步入內,笑道︰“兩只小老鼠,我在那里忙,你們倒在這里吃喝玩樂,嘰嘰喳喳說個不休,好不自在。”

    林謹容站起來與她見禮,大大方方地打趣道︰“二嬸娘說這話我可不依,我們是小老鼠,您是什麼?”

    宋氏一噎,隨即又笑了,伸手去捏林謹容的臉頰︰“看看這嘴利索得。誰再和我說林四姑娘不多話,是個悶葫蘆,我就和他急!”

    林謹容巧妙地一讓,躲開了襲擊,將手親親熱熱地摟住宋氏的胳膊,笑顏如花︰“二嬸娘,別捏,疼呢。”

    宋氏就笑︰“你這丫頭,還沒踫著你就叫疼?等急了吧?少字你運氣不好,沒想著今日事兒會這麼多。你要是昨兒提前過來和我商量妥當,今日你就可以跟著一起處理事情了。”

    彼此心知肚明怎麼回事兒,偏來要在這些小事情上繞彎子,林謹容也不戳穿她,直截了當地道︰“那不是怕有人說我迫不及待麼?我是想幫嬸娘分憂,但也怕人家說我呢,我剛進門,臉皮薄,禁不住的。”

    宋氏給她惡心得,干笑了兩聲,道︰“時辰差不多了,在這里吃午飯罷,咱們商量商量分工。”

    林謹容從善如流︰“叨擾二嬸娘了。”

    宋氏道︰“你是貴客,難得請到,何來的叨擾?”命人擺了飯上來,卻是精致整齊得很,四個炒菜,兩個湯,兩個蒸菜,四個涼碟,四盤干果,還有荔枝酒一壺。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天上飛的,最時新的菜蔬,樣樣都有,不過數量少了一點,精致程度和樣數,竟是比陸老太太那里還要過些。

    荔枝驚訝不已,猜不著宋氏這是要干嘛。林謹容臉色不變,仿似她平日里吃的就是這樣,舉止從容地說了一句︰“二嬸娘疼我,弄這麼多好吃的,我以後得日日在這里蹭飯吃。”

    宋氏“呵呵”笑了兩聲,也不解釋,就命呂氏來給林謹容添飯布菜,苦勸林謹容一定要多吃一些。

    少傾飯畢,命人送了茶水果子上來,宋氏方道︰“阿容,我先和你說說家里的情況,再叫管事的媽媽們過來和你見見面。”她不比呂氏那般粘糊,一來就把家里幾個大的方面給林謹容點明,從采買,月錢,廚房,針線這些家常的開始說,再到外面的人親來往,有幾個莊子,鋪子,等等都一應介紹了一回︰“咱們家呢,說起來人不多,但事情著實不少,老太爺交游廣闊,來來往往的朋友很多,四時八節要備的禮就要把人給折騰夠,族里那邊也時不時地要周濟,下面的人生老病死,迎娶喪葬,都少不得要管,要過問……”

    林謹容並不打岔,安安靜靜地聽她說。這一說,就說到了下午時分,宋氏抿了口茶,喘了口氣,試探著道︰“阿容,你想從哪方面開始入手?”

    林謹容道︰“二嬸娘覺著我該從哪方面開始學?當初大嫂是從哪里開始入手的?”

    呂氏看了宋氏一眼,道︰“我跟在婆婆身邊學了兩年多,需要做什麼就搭把手,後來,元郎大了點之後,婆婆方才讓我管了廚房。”

    廚房是個妙地,不但是個肥缺,還是了解、熟悉各房各院情況的最佳途徑——人必須得吃飯,誰愛吃什麼,吃多吃少,什麼時候點什麼菜,身體狀況,回來吃或是不來吃,請客與否,客人的身份和主人的親密程度,廚房都是最先知道的。還連著各房各院的財務狀況,都能看出一二來(公中所出,大家的伙食標準都一樣,但保不齊誰嘴饞了,想額外吃點好吃的稀罕的,那就要另外花錢,有錢人和沒錢人自然一目了然。)

    可是呂氏既然已經管了,林謹容就不可能去和她爭。且不論先來後到,就說人呂氏跟著宋氏學了兩年多,又生了長子之後才能管上的,她就好似沒資格和人家爭(廚房重地,豈是一個剛進門的新婦能管好的?)林謹容索性拉明了問宋氏︰“嬸娘安排吧,看看什麼適當我就做什麼,反正也是您主事,我襄助。”

    宋氏假意想了很久,才道︰“阿容,不如這樣,你來管采買。”

    這話一說出來,呂氏的眼楮就瞪大了。采買,這銀錢手中過,管家管家,主要管的就是這些,如果采買這一塊都交給林謹容去做了,還有什麼意思?這也太大方了些。

    好大一個肥餌!可這塊骨頭又哪是這麼好啃的?負責采買的管事就是宋氏的人,背著她胡天胡地一氣,得利的是旁人,背黑鍋的卻是她,稍不小心就會臭了名聲,就會被質疑,惹上一身的腥臊。林謹容毫不猶豫地推辭︰“多謝嬸娘好意,我年紀太輕,經驗不足,鎮不住,不合適。”

    宋氏道︰“你怕什麼?你聰明能干,有我幫著,再不濟,還有你婆婆。老太爺也說了,還有他!誰要是敢不聽你的話,我唯他是問!你要熟悉家里的情況,就是從這里開始做最好。”

    林謹容微微一笑︰“嬸娘,您是疼我不假,您大方沒有私心也不假,但我有多大的能力,我就做多大的事。好大喜功,貪心,都是要不得的。您就別害我啦。”
作者: 熊大嬸    時間: 2012-10-1 01:26 PM

第187章退進

    宋氏似笑非笑地道︰“你這丫頭,我害你?這話你也說得出來?”

    林謹容嬉笑著道︰“嬸娘硬要我管這個,那就是害我。”

    她如此直接,宋氏倒沒話可講,便道︰“那便先讓管事的婆子們進來見見面又再說罷。”

    客隨主便,林謹容自然沒意見。

    幾個婆子含著笑進來,宋氏一一介紹過來,重點指了一個婆子給林謹容認識︰“這是孟家的,專管庫房和東西。咱們缺了什麼,都得和她要,換季的時候換家私擺設,也得找她。我每個月都要和她對一次帳,年紀大了,眼楮花啦,也挺累人的,聽說阿容你在家就管賬的,做這種事情正是駕輕就熟,要不,你來替我做這件事?很簡單,很容易的。你總不能再說我害你了吧?少字”

    又是一個好似又簡單,又光鮮的活兒。林謹容還未開口,就聽肖嬤嬤在外笑道︰“大太太,今兒您怎麼有空過來了?”

    林玉珍的聲音︰“我來看看阿容,這孩子從早上過來到現在,也沒個音信,我來瞧瞧她。”

    這是來搶肉吃呢,呂氏飛快掃了林謹容一眼,迅速垂下眼瞼。宋氏卻是半點不訝異,立刻就站了起來,笑吟吟地迎了出去︰“大嫂,今日刮的什麼風,把你給刮過來了?”

    林玉珍今日是精心裝扮過的,戴著白玉牡丹冠,穿絳紫色的褙子,金泥牡丹紋領抹,配黃色百褶裙,顯得精神頭十足,進門就先打量了林謹容一番,然後皮笑肉不笑地與宋氏打招呼︰“我家阿容大清早的就過來,你也不放她去歇歇。”

    宋氏掩口而笑︰“看把大嫂心疼得,到底是姑佷。我留她吃飯,給她做好吃的呢。我們在商量分工呢,正好的,大嫂你替阿容拿一下主意。我說讓她來管采買,這樣很快就能把家里上上下下的事兒和人都給摸清楚了,又練本事和眼力,可她不肯。”

    林玉珍頓時怦然心動︰“為何不肯?”這話是問林謹容的。她回到家里這些年,不是不想把長媳的派頭拿出來,重新把家掌起來,奈何陸老太爺始終不發話,二房也防得緊,她也不願意掉份去求誰,索性把宋氏婆媳當作干活的丫頭婆子看。可是此刻,一旦聽說可以把權力重新握在手里,她就舍不得了。

    宋氏眼里的笑意越發濃厚︰“看吧,阿容,就連你姑母都問你為何不肯?”

    林謹容笑道︰“我年輕,沒經過事,壓不住,不敢應允。”

    林玉珍皺了眉頭道︰“什麼壓不住?誰是一開始就會的?不都是學的?”林謹容掌著,就相當于是她掌著,又怎會壓不住?誰敢不聽話,她就統統給撤了,看誰還敢叫板?

    如此的迫不及待,那就拿去罷,保證會畢生難忘。宋氏正要開口,林謹容就搶在她前頭鏗鏘有力地道︰“我是絕對不敢受的。姑母不是不知我有幾斤幾兩重,要是鬧出笑話來,那豈不是要叫祖父失望透頂?我還是從頭慢慢學起的好。”

    真沒出息!林玉珍急抓火燎的,終是曉得林謹容的脾氣,知道自己要是硬替她把事情定下來,她就能把事兒給鬧黃了,白白給人看笑話。又恨又惱,卻又無計可施的時候,只聽林謹容又道︰“二嬸娘還有另一個主意,讓我管庫房和東西呢。”聽了這個,林玉珍方又看到了一絲希望︰“這也不錯。”還是肥缺,她看不慣這孟家的很久了,這孟家的,就是宋氏的一條狗,給她機會,必然第一個就把這條狗給除了。

    宋氏就笑道︰“既然都覺著好,那就定了罷。”就要叫孟家的過來叮囑。

    “慢著。”林謹容含笑起身,指著一個又白又瘦,眯縫著眼楮,基本不怎麼說話的婆子道︰“我記得,這位徐嬤嬤是管針線房的吧?少字”

    那婆子道︰“是。”

    林謹容就回頭望著宋氏道︰“我不才,其他大事兒我也做不了,就先讓我來管這個吧。”徐嬤嬤是陸家的家生子,早年一直伺候老太太,做得一手好針線活,老太太只愛穿她做的里衣和鞋子,老太爺也只穿她做的鞋。就算是這麼多年過去,無論是在林玉珍手里,還是在宋氏手里,這沉默寡言的徐嬤嬤始終屹立不倒。三朝元老,這本就是個人才了。

    此言一出,眾人都極其驚訝。就算是徐嬤嬤,也驚訝得很。針線房這邊真是清閑很多,凡事都有她料理,主子們說是管,也不過就是逢年過節,換季時節,過問一下全家上下要做多少套衣服,有多少帳幔鋪墊等物要換,算出要多少錢,把所需的材料買齊,做好以後,再檢查一下是否合適得當,有沒有浪費。一切都有定例,也不用誰來求,和宋氏提出的那兩個位置相比較而言,實在是天和地。

    真是出乎意料,宋氏怔了片刻,試探地看著林玉珍︰“大嫂,您看這?”

    林玉珍氣得沒話說,強忍著怒氣道︰“你倒會偷懶,就不怕你祖父失望?”

    林謹容道︰“祖父只是讓我幫二嬸娘的忙,我這就是在幫。”宋氏能安的什麼好心?把持家務這麼多年,又怎會輕易就把手里最緊要的權力放出來?事出反常必有妖,在她手里沒有可以用的人之前,不過是把她放在火上烤而已。貪功冒進,卻又沒有能力,會死得很難看,怎如一步一個腳印,踏踏實實的走更讓人心安?

    呂氏輕輕松了一口氣,宋氏收了剛才的嬉笑神色,認真問林謹容︰“你真的決定了?”她此刻的感覺就是,一拳打到了棉花堆里,實在是出乎意料和沒趣極了。

    林謹容笑︰“真的決定了。二嬸娘要是覺得我太閑,盡可以讓我去辦其他的小事兒。大主意您拿,我出力就是。”

    宋氏笑笑,親熱地拉著林謹容的手道︰“那你經常過來,我是不會和你客氣的。”

    林謹容意味深長地道︰“那是一定的。”

    天色漸晚,最後一縷陽光滑下牆頭,林玉珍的怒氣也繃不住到了爆發點︰“你是傻的啊?事前和你怎麼說的?多好的機會,你為何要放掉?”

    林謹容從容地遞上一杯茶︰“姑母潤潤嗓子。”

    “我不喝!”林玉珍看到她就來氣,數落道︰“早就說過你是窩里橫,爛泥糊不上牆,你還不認……”

    陸雲忙起身去勸︰“娘,先聽嫂嫂怎麼說,她定有她自己的打算。”然後朝林玉珍使眼色,示意她木已成舟,不如先把芳竹的事兒說了又再說。

    忽聽方嬤嬤在門口小聲道︰“太太,老太太那邊的素心過來,說是老太爺讓二奶奶去榮景居問話。”

    林玉珍便陰沉了臉,交代道︰“你去和老太爺說,你要管庫房,其他的事情不用你操心,都有我來管,記住了麼?”

    林謹容不語,施了一禮,自出了門。行到門口,只見廊下站著一個年輕女子,穿著淡綠的半臂,月白色的裙子,脂粉不施,低眉垂眼地站在那里,看見她出來,便給她行了一禮︰“奶奶萬福。”

    該來的又來了。林謹容頓住腳,認真打量了她一番,微微翹起唇角,露出一個幾不可見的冷笑來,也不說什麼,自扶了荔枝的手而去。

    陸雲緊跟著從里頭出來,朝那女子招招手︰“芳竹姐姐,你進來,我娘有話要交代你。”

    榮景居里,非常難得的,陸老太爺正和陸老太太在下棋。林謹容便安安靜靜地在一旁站定了,不時遞點水和帕子什麼的,不多時陸老太太喊累,陸老太爺便收了手,使了無關人等出去,指了指前方的如意紋六面開光凳子︰“坐。”

    林謹容小心翼翼地坐了︰“祖父喚孫媳來,可是有什麼吩咐?”

    陸老太爺道︰“聽說今日你二嬸娘為難你了?”

    林謹容一笑︰“沒有的事情。是二嬸娘太忙啦。”

    陸老太爺對她這個回答並不驚訝,算是在意料之中的,便又道︰“為何要選針線房?掌管庫房倒也罷了,我覺得采買很適合你做。前期也許有點難,但只要上了手,很快就能把里里外外的人事摸索清楚。”

    林謹容認真道︰“您說過的,根基不牢,就要想法子把根基扎緊。孫媳現在正是在扎根基,還沒學會走就跑,必然會摔得很重。”自她重生以來,有些事情的發展其實已經偏離了原來的路,就算是大事件不變,這重生的光也只能沾到她死前的那個時段為止。倘若她能僥幸活下來,她就會用到這些踏踏實實學來的本領。

    穩打穩扎,很不錯。陸老太爺捋著胡子道︰“針線房冷清得發慌,怎夠你扎根基?”

    林謹容靜靜地道︰“衣食住行,針線房排第一,那里並不亞于廚房。”一家子人的穿著,房里用的帳幔鋪墊等物,都要靠針線房。也許陸老太爺不知道,她卻是知道的,很多下人,特別是粗使丫頭婆子們,最愛去針線房討要一些用剩的布頭和針線。這些粗使丫頭婆子們,平時就是悄無聲息的存在,然則,她們的足跡和耳朵卻遍布了整個陸府。最要緊的一點是,她不用擔心徐嬤嬤會在她後頭來事兒,暫時也不用怕宋氏婆媳來壞招。她現目前很需要一個相對安寧的環境,讓她去理她的妝奩,那才是最重要的。



第188章 五年

    林謹容才從榮景居出來就又被叫去了林玉珍的院子。

    林玉珍直截了當地把話挑明︰“你要管事,可你院子里的人就沒幾個頂事的,桂嬤嬤進門這麼久還沒混出那個院子,櫻桃太小,豆兒太憨厚,桂圓是個悶貨,就荔枝得用一點,但你總不能事事都靠著她。

    我思來想去,打算讓芳竹去幫你。你可能還不知道芳竹,她打小就跟著我,從前二郎在江南時就一直是她在照顧,做得很好,很能干,還煲得一手好湯。她男人也在外院,你要傳遞個什麼,打聽點什麼的也方便。你覺得怎樣?”

    林謹容看著站在一荊氐眉垂眼的芳竹,淡淡一笑︰“長輩賜,不敢辭。姑母這是心疼我,我又怎會不識抬舉?”

    林玉珍非常滿意,當場就叫芳竹給林謹容磕頭認主,當著林謹容的面好生訓誡了芳竹一回,讓芳竹退下後才道︰“你和老太爺說了你要管庫房的事情沒有?”

    林謹容眼楮都不眨地道︰“正要和您說這事兒,我才一去,老太爺就誇了我。”眼看著林玉珍吃驚的樣子,她心里有種暗藏的愜意︰“他說,我懂得進退,踏實穩重,他沒有看錯我。”

    荔枝在後頭聽著,忍不住眨了眨眼,當時陸老太爺不過說了一句,既然決定了,那去做就是了。怎地現在就變成了這種明確的褒獎?林謹容說這話竟是半點猶豫和心虛都沒有,她也不怕這話傳到老太爺耳朵里去?

    林玉珍怎麼也不會想到林謹容敢瞎編,當時就灰敗了臉色,引發無限猜想。懂得進退?如果林謹容聽她的,真的選了那兩件事,豈不是就成了不知進退?老太爺是什麼意思?難道是借機警告自己?到底還是顧惜二房呢。

    “姑母您還有什麼要吩咐的?”林謹容小心地觀察著林玉珍的神色,見她從驚訝到失望,從失望到恍然,從恍然到沉思就曉得自己的話起了作用短時間內,林玉珍母女都將不會再有多的動作。

    林玉珍抬起頭來,有些不耐地朝她擺了擺手︰“下去吧。記著,不要專門只顧著針線房,閑來無事,就經常去你二嬸娘那里坐坐跟著她學學本事。就算是現在用不上,將來有一天也會用得上,你總會有自己管家的一日。”

    “是。那您早些安歇。”林謹容覺著這是自己進門以來,林玉珍說的最正確的一句話。

    林謹容前腳才出了門,陸雲後腳就從屏風後頭走了出來。林玉珍道︰“阿雲,你說你祖父是什麼意思?我還以為,他讓你嫂嫂跟著管家,就是想逐步分薄二房,把你二哥和二嫂技起來的意思。”

    陸雲也有些茫然,想了片刻低聲道︰“我覺著,祖父既然開了。,就不會只舍得一個針線房,興鼻是還要再看看她的其他表現才放心也不一定。她絕對不會只滿足于一個針線房的,先看看再說吧。”

    也只能暫時如此了。說實話,現在陸緘和林謹容還真不夠和二房頂著來的,林玉珍無奈地想了一回,恨不得陸緘趕緊考中進士,恨不得林謹容趕緊生個胖兒子,自己手里握的籌碼更大更重一點才好。

    天剛五更林謹容照常起了身,荔枝勸道︰“奶奶,二爺不在家,您大可以多睡一會兒。左右太太也要辰正才起身的。”這算是給林玉、

    珍做兒媳唯一的好處了。陸老太太早上不喜人去打擾,林玉珍又不管事,自然而然就起得比較晚用不著黑天黑地就趕往她那里去伺候。

    林謹容正色道︰“今日要做的事可多。”

    才剛梳洗完畢,就聽得豆兒詫異地道︰“這位嫂子,您這是?”

    一條細細柔柔的聲音道︰“你是豆兒吧?奶奶起身沒有?”

    荔枝詫異地道︰“她倒來得早人還認得夠全的。”壓低了聲音道︰“奶奶,要不要嗯?”這個人,擺明了就是安插進來的釘子,雖然不能推辭,但要為難也不是做不到。

    林徑容笑道︰“何必呢?別做無聊事。讓她進來,再把大家都叫進來見見。”她一定要讓芳竹感受到春天般的溫暖和全然的信任。

    “你們一定要和睦相處,別讓人看了笑話。”聽林謹容介紹完芳竹的來歷,豆兒和櫻桃倒也罷了,桂嬤嬤的心里卻是不安之極,這樣的年紀,這樣的身份,不正是一個管事媽媽的樣子麼?桂圓亦是咬著嘴,擔憂不已,有心要提醒林謹容,怎奈如今自己身份地位大不如從前,根本不敢往前湊,只好盤算著說動荔枝建言。

    林謹容把她母女的不自在和擔憂俱數看在眼里,並不安撫,只命芳竹和荔枝陪她前去尋宋式。宋氏此番比之昨日熱情了許多,沒再刻意刁難她,爽爽快快地同她去了針線房,把徐嬤嬤手下的人挨著見了一面。走過場訓完話後,宋氏又極力邀請林謹容去旁聽家務,林謹容並不推辭,只聽不說,見識了一番宋氏高超的管家手腕,聽到中午時分,見宋氏不停打呵欠,曉得下午是人家的私密時光,便極有眼色地告退,前往林玉珍的房里伺候陪同林玉珍吃午飯。

    林玉珍見她進出都把芳竹帶著,便只隨口問了幾句就作了罷。林謹容瞅了機會說自己想見林世全一面,盤盤妝奩。

    林玉珍對她管理自己的妝奩倒是沒什麼意見,況且見的也是族兄,並不是什麼外男,便大方地應了。

    林謹容不客氣地指使芳竹做事︰“不管用什麼方法,你盡快把消息給我送到,越快越好。”隨後安然去睡了午覺,待到一覺醒來,林世全已經進了門,坐在花廳里頭等著她了。

    荔枝笑道︰“這可真是快。若是讓其他人去送信,怎麼也得再過一兩個時辰罷?”

    杯謹容挑了挑眉︰“不然我拿她何用?”每個人都自有用處,並不是只有壞處。芳竹的長處不就是在內外院傳遞東西和消息麼?自然要充分利用。

    林世全今日穿得簇新,青灰色的圓領窄袖衫子雖樸素無華,用料做工卻都很講究,腰間掛著的玉佩質地也極好,身形挺拔,舉止從容,半點不亞于林、陸兩家的子弟。林謹容才見了就忍不住笑了︰“三哥真是一表人才。”“第一次進你家的門我總不能給你丟臉。”林世全上下打量了林謹容一番,見她眉眼間已經褪去了青澀,神色看著似還不錯,卻始終不放心︰“你還好麼?他待你如何?”林謹容之前不肯嫁陸緘,是眾所周知的秘密。

    林謹容垂頭一笑︰“還好吧。反正就是過日子。”不欲多說,迅速轉入正題︰“上次我們說過的茶肆,不知這段日子三哥準備得如何了?”林世全忙把自己這段時間做的準備工作說給她聽︰“現下主要是鋪面的問題。是租還是吳?我覺著,買下比租下劃算,畢竟要做的改動太大,投入會很多,若是日後東家不肯再租,損失就大了。

    江南那邊的茶肆和平洲這邊最大的區別,就在于一個雅致。一間上等的茶肆,也有當街賣茶之地,但入內卻是幽雅的庭院,沿著長廊一路進去,隔作無數間寬敝明亮的雅室,名hu 名草,山水字畫,幽香音樂,缺一不可。客人可請茶師作分茶表演,亦可親自動手,可以享受,也可以邀上一群人比試。這樣的茶肆,和一般的鋪子是完全不同的,租下一間鋪子後前期所作的改動會很大,從長遠考慮來看,自然是買比租劃算。所以林世全的考慮不無道理。

    林謹容卻是早就有打算的︰“那如果我不打算把這生意做太長久呢,只打算做五年,那是租劃算還是買劃算?”

    林世全一怔︰“那自是租的劃算。可為何只做五年?我有信心把這鋪子的生意做好。”

    林謹容笑道︰“不是不相信三哥。你這些年可不比從前,給你一個錢,你也有法子很快把它變成兩個,是吧?”

    林世全有些不好意思地一笑︰“都是四妹你……”“咱們不說這個,沒意思,三哥覺著我好,我其實也離不得三哥。”林謹容從來不認為林世全的成功全都是靠著她幫忙,她給了林世全機會不假,但也和林世全自身的努力和刻苦聰明有很大的關系,他們之間是平衡的,互惠互利。只她的真正打算還不能和林世全明說,少不得借了陸緘的事情說道︰“我只是覺著,也許將來咱們不一定會死守在這平洲。敏行讀書還不錯。”

    林世全眼楮發亮︰“是啊,將來敏行必然會考中的。平洲這地兒太小太偏遠了,就算是生意再好,也不能好到哪里去。若是其他繁華地方,那可就不一樣了。”在平洲這地兒,一個銅錢砸下去,要絞盡腦汁才能變成三個,若是在江南富庶之地,輕松就可以變成三個。

    林謹容微微一笑︰“正是這個意思。所以我們要多存點錢,不能浪費一絲一毫。寫契書的時候,三哥千萬記著要寫五年,別給他反悔抬價的機會。”五年之後,且不論這鋪子會不會在匪亂中被燒毀,她也不能平白留給陸家人的。
作者: 熊大嬸    時間: 2012-10-1 01:30 PM

第189章 打算

  論到租鋪子,開鋪子寂結事情林世全如今可謂是駕輕就熟。當下就和林謹容商量︰“我之前看定了兩個地方,一個是城南粱家的新宅,這間宅子修好以後主人只住過一年,里頭的結構不錯,不需要作太大的改變,租金少,但是相對來說比較偏遠,開張以後估計得花點精神和時日才能慢慢起來︰另一個是城中朱家的鋪子,這個有些老舊狹窄,翻新改裝很要花點錢,租金也高,但是地勢好,人氣足。四妹你瞧哪一個比較合適?”

    林謹容道︰“我改個日子去看一眼再說。”從前是沒有辦法,如今卻不同,她可以出門,那就不能再躲在背後,事事都依靠林世全。

    須知再好再能干的人也有靠不住的時候,只有自己才能靠一輩子。這茶肆,說到底,真正的用處乃是她練手腳的途徑。

    于是二人商量好後日一同去看鋪子,林世全又說起鹽堿地放淤,請佃戶的事情︰“如果情況好,今年就可以種上莊稼,但平洲、清州突然增加這麼多的地,家家都要請佃客,在這附近怕是沒有這麼多人,得去附近的州縣請人才行,到時候少不了要談條件,要搶人,必須早作打算,你可有什麼計劃?”這片地,找什麼人種,怎麼種都十分有講究,如果不能婁算好,就等于白買了。這還好林、陸兩家都是官戶,不然光這些地就要白上多少賦稅。便宜買入大片的土地是眼光,但要經營得當能賺錢那才是能力。

    林世全並不認為林謹容這個只在莊子里住過半年的閨閣女子有本事做好這個盤算也許她在生意上頗具眼光和魄力,但這可是種莊稼。

    于是善意地提醒她︰“要吸引人來種田,最主要還是租金的多寡。如今的行情是,一般情況下都是對分,即交五成的租子︰沒牛的小客就交六成租子︰如果連農具也無,那便要交七成了。四妹你最主要的還是要先把租子定下來,我才好去招人。”

    林謹容皺眉道︰“這租子也太高了些。有牛有農具的倒也罷了,

    那起什麼都沒有的本來就窮,辛辛苦苦種一年的地,卻只能得三成,那怎能吃得飽?”林世全不由笑道︰“若干年來世人都是這個例。這還是在我們這里,若是在京城附近,便是四六、三七均分倘若又借耕牛和農具,那便是二八。”轉念一想,林謹容不可能不知道這些慣例,不由挑了挑眉︰“四妹,你說說你的想法?”

    從買下鹽堿地到現在也有好幾年了,林謹容不可能沒有一個詳細的規劃,便笑道︰“其實我的想法很簡單。既然若干年來大家都是這樣,我也不能做那破壞規矩的出頭鳥。還是五成的租子,借耕牛和農具的各加半成。種子可以先借,收成後再還。三弄你覺著這樣如何?”

    不要小看這中成租子和免費借種子對于那種赤貧的人來說,簡直是難得的好事。他見過許多人,越是有錢越是吝嗇,林謹容一天到晚想賺錢不假,但是她從來都有度。林世全眼里閃過一抹溫柔的光,聲音不知不覺越發柔和下來︰“如此甚好。可知道今年該先種什麼?該準備種子啦。

    他必然是早就提前打聽過的但林謹容也不想讓他太小瞧了她,便笑道︰“三哥休要瞧不起我。要不信,我們沾了茶水寫在桌上,看是否種的一樣?”

    林世全被她引得起了玩心,便叫荔枝作證二人背轉身各沾了茶水在矮幾上寫了,再回頭去瞧,不由都笑了,寫的都是先種高粱,再種水稻。

    原來鹽堿地經過放於之後,並不是一勞永逸如果種植不當還會返鹽,從而影響收成。本來水稻最好,能起到邊利用邊改良土質的作用然而第一年的時候,土地尚未淤好人手尚未請足,要提前育秧難度不小,故而只能先種旱地。然則,放淤一般都是在四月之後,待到水褪去後,再修整一番土地,也只能種點耐鹽的高粱了。

    林世全很高興︰“你怎會知曉?我這個下過地,干過活兒的也是因著和梅大老爺走南闖北,又特意問過其他地方的人才知道,你是如何知曉的?”

    林謹容只是笑︰“你是打聽來的,我就不能打聽了?”這可不是沾重生的光,現在的她和從前已經不一樣了,她會有計劃有步驟地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既然買了這地,自然就要讓它發揮最大的作用。

    二人笑了一回,林世全要起身告辭了,忽地又想起一件事來︰“差點忘了這件事。半個多月以前吳二少去了香藥鋪,讓我轉告你,你送去江南的信和東西,他都送出去了,保證會平安送達。要問你,等回信到了以後,是直接給你送過來,還是送去三嬸娘那里?”

    從前她也曾請托吳家送過很多東西和信件給楊茉,可從來沒有哪一次會似這番,

    吳襄還親自跑去知會一聲,說東西送出去了的,既不讓人去林家送信,也不讓人直接來陸家說。聯想到那封信的內容,林謹容由來就有些不安,少不得和林世全刨根問底︰“他是特意去的?”

    林世全想了想,道︰“好像是吧。

    林謹容又問︰“他和你說了什麼?”

    林世全搖頭︰“沒說什麼。就問我,我家是否還有親人留在江南,我將來是否還想回去。”林謹容只覺得腦仁一抽一抽地疼︰“那你怎麼回答他的?”

    杯世全笑道︰“我和他說,暫時還說不清楚。他就沒再問,坐了片刻,飯也不吃,就自去了。”

    林謹容垂了眼眸,槽手里的茶盞轉了一圈又一圈,低聲道︰“三哥如今積存下的本錢不少了罷?”

    林世全不知她為何如此問,卻還是坦然道︰“是不少了。”

    “下次倘若吳襄再問,你就和他說,等到留兒長大些要回去的。”林謹容道︰“我覺著,你應該在南邊置產了。不能在此處置產那是情非得已,可若是在遠處,只要你不說,就不會有人知曉。我不能靠你一輩子,你也不能一輩子就這樣替我做事,你該替自己打算一下了。”從她第一次給林世全分紅到現在,已經是過了好幾年,中間賺大錢的生意做了好幾筆,分紅也是有很多次,雖然林世全手里到底有多少錢她不知詳細,但大概也是有個數的。如今的林世全已經是個財主,如果他願意,早就可以自立門戶了。但他從來沒有提過,也不提去接留兒的事,照舊專心專意,盡職盡責地替她做事兒。

    林世全愣了片刻,慢慢變了顏s ︰“四妹你究竟想說什麼?直說罷,不必試探于我。”

    林謹容暗嘆了一聲,低聲道︰“三哥你何必生氣?你明知我不是那個意思。

    就算你現在要走,我也還離不得你呢。我只是覺著你可以先置產,總不能真等到族怕百年之後才翻身。況且天下無不散的宴席,你一個有本事的大男人,不能總這樣。我是真心的。”

    林世全默了默,淡淡地道︰“既然我是一個有本事的大男人,這種事情我自然有數,四妹妹你還是好生操心你自己的事情罷。該走的時候,我自然會走,你現在不要和我說這個,不然我會認為你是在趕我走。若沒有其他事情,我就先走了。”果然站起身來,朝林謹容拱了拱手,轉身就走,臉色還是很難看。

    “三哥,你這又是何必?”林謹容無奈苦笑,快步追了上去︰“後日我是去鋪子里找你,還是你上門來接我?”在她心目中,林世全這個遠房族兄比林亦之這個親兄重要親近得多,她希望林世全將來能避開這場災禍,也希望他能在她的計劃中充當那個最主要的角色,只可惜根本不敢說出來,還恰恰戳中了林世全最介意的地方。今日不成,那就只好另外尋個時候再勸他了。

    林世全緩了一口氣,臉s 稍微好看了點︰“自然是我上門來接你。”林謹容便訕笑著道︰“那我送你到二門?”話音未落,就聽一個婆子在門口諂媚地笑道︰“總算是趕上了,二奶奶,老太爺讓奴婢來傳話,林三爺第一次上門,他要請林三爺吃頓便飯。您看?”

    老頭子這是要做什麼?她的什麼都想管麼?林謹容下意識地就產生了幾分危機感,然而這可是給她和林世全面子,根本拒絕不得,只好堆滿了笑容,表現得十分高興︰“三哥,我陪你過去?”

    林世全先前還有幾分驚訝,這會兒卻是完全平靜下來了,十分沉穩地道︰“不必了,你去做你的事情。原也該我去拜訪一下長輩的,是我失禮了。”他正好去見見這位厲害的陸老太爺。

    那婆子就笑道︰“二奶奶您忙您的,老太爺事前有吩咐,讓奴婢領著林三爺過去即可。”

    這意思,就是讓她別去瞎摻和。林謹容不會為了這麼件小事就非得拗著來,卻又長了個心眼,生怕是旁人假傳聖旨設圈套”丁囑讓荔枝跟著跑這一趟。



第190章 跨步

    榮景居里,陸老太太轉動著一串小葉紫檀精雕細琢而成的佛珠,半合著眼,聽一旁的林謹容誦讀經書。林謹容的聲音圓潤柔和,表情認真肅穆,就連那只愛炸尾巴的大尾巴松鼠也停止了吃松子,安安靜靜地蹲著。沙嬤嬤和素心更是悄無聲息地站在一旁,仿佛入了定。

    一陣帶著些暖意的微風從窗口吹進來,先把藕荷色的素紗帳幔吹得盪起一陣波浪般的漣漪,再把帳下的耀州青瓷刻花花草紋香爐上方盤旋著的香煙吹散,然後又把林謹容額前的碎發吹得飄了起來。

    也不知外頭林世全和陸老太爺怎麼樣了?林謹容口里還圓熟自如地誦著經書,眼神卻隨著這陣暖風飄散開去,落在了門邊。陸老太太掀了掀眼皮,順著她的眼神看了過去。門邊什麼都沒有,只有黃梨木架子那只膽瓶里供了枝盛開的紫玉蘭。

    陸老太太不動聲色地收回目光,繼續轉動著念珠,無聲地跟著林謹容誦經。待到誦完一段,見林謹容要翻書頁了,便溫和地道︰“今日就到這里罷,你累了一整日,還要來陪我這個老婆子,難為你了。”往日里總是要讀完的,今日被提前打斷,約莫是發現自己走神子,林謹容微微有些尷尬︰“不妨事。”斂了心神繼續誦讀,讀到後頭,原本有些焦躁不安的情緒也跟著平緩下來。有什麼可焦慮的?焦慮又有什麼作用?陸老太爺總不能把林世全給吃了。

    聽到她的聲音越來越平和,甚至有了一種韻律之美,陸老太太滿意地暗里點了點頭。待到她誦完經書,將手里的念珠交給她道︰“二郎不在家,你一個人辛苦了。這串珠子跟了我十幾年,給你了。去吧。”林謹容手持著那串念珠,有些哭笑不得。她還那麼年輕呢,這是要叫她在陸緘不在家的日子里,修身養性,閑了就多誦點佛經麼?雖是如此想,還是將那串珠子戴在了手腕上,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

    到了掌燈時分,芳竹才進來送信︰“奶奶,林三爺和老太爺一直喝酒到現在,兩個人都有些醉了,適才老太爺才讓人安排了車子,送了林三爺回去。”

    既然兩個人都有些醉了,那就說明陸老太爺最少不討厭林世全,日後林世全進出陸家將會方便很多。林謹容放下了心,打算等後日見著林世全時,再問他今日他們都談了些什麼。

    芳竹低眉垂眼地束手立在一旁,安靜不聞呼吸之聲。林謹容突然想試探試探,假如自己忘了讓她退下,她會怎樣?想當年,自己待她可是一直恭恭敬敬的,就沒試過這個。于是便裝了想事情的樣子,半垂著頭一眼不發。

    轉眼一盞茶的功夫就過去了,她還坐著不動,芳竹也站著不動。

    荔枝在一旁看得莫名其妙,不知她葫蘆里賣的什麼藥,卻也不來打擾她,安安靜靜地在一旁陪站。

    又過了約一盞茶的功夫,桂嬤嬤打起簾子進來,笑道︰“奶奶,老奴給您盹了銀耳紅棗羹,趁熱吃罷?”一時瞧見了這情形,摸不透因由,就把聲音壓了下去,左看看,右看看。

    林謹容不好再裝下去,方作了剛想起來的樣子,有些不好意思地道︰“瞧我,竟然想事情入了迷,讓芳竹在這里等了這麼久。”又怪荔枝︰“你也不提醒我,若不是桂嬤嬤送湯進來,豈不是還要一直發呆?讓人一直站下去?”

    荔枝委屈道︰“奴婢不是怕打斷奶奶想事情麼?”做得好,再是長輩賞的人,再有體面,到底也是奴僕,總不能因著這個就總偏讓著芳竹,天長日久,再好再小心的人也難免會生了驕慢之心。

    芳竹笑笑,屈膝行禮,聲音里半點火氣都沒有︰“不當事,奶奶太客氣,奴婢惶恐不安。”桂嬤嬤這才緩了口氣,將銀耳紅棗羹送上了,笑道︰“奶奶想什麼事這樣入迷?”

    林謹容捧定了碗,笑吟吟地道︰“其實這事兒和芳竹還有點關系,我只想著要請你幫忙了,就沒讓你走,結果一想就想深了,給忘了。

    芳竹表情不變︰“奶奶有什麼事要吩咐奴婢做的?”

    林謹容道︰“實際上也不是什麼大事。你看,今日我族兄來了,和我商量了一下妝奩的事情。這個太太是知道的。”竹側耳細聽,人是她送信去請來的,來龍去脈她當然清楚。只是林謹容不信任她,到了花廳後就找了借口把她使開了。所以林謹容要她去做什麼,她並不知道,只直覺不會是什麼好事。

    林謹容又道︰“我後日必須出一趟門。祖父和祖母都是應許了的,但還沒來得及和太太說,我這會兒若是去和她說,總擔憂她會認為我先斬後奏,不把她放在眼里,從而生了我的氣芳竹,你長期跟在太太身邊,太太直誇你聰明能干,你可有法子,既讓太太準我出門,又不生我的氣?”出門和讓人來家里過問生意完全不一樣,林玉珍必然不會輕易允許,但她勢必要出這趟門不可。這種為難花力氣的事情,就交給能干的芳竹去做了。

    芳竹的臉上就露出一絲為難來。

    這差事不好辦。林玉珍的脾氣,果然是林謹容說的這樣。如果林謹容不事先取得老太爺和老太太的允許,林玉珍完全有可能不許林謹容出門,也許是因為心情不好,也許是覺得要擺擺婆婆的威風。而如果林謹容先得了兩老的同意,再去知會林玉珍,那麼林玉珍無論如何都會不高興,覺得林謹容沒把自己放在眼里,定會百般刁難。

    但這差事必須辦。她剛進林謹容的門,林謹容讓她辦差,她若是辦不好,定會被看輕,日後又怎得林謹容的信任?可若是去辦這差事,就意味著林玉珍的所有怒火都要她來抗。

    林謹容打量著芳竹的神色,失望地嘆了口氣︰“你也沒法子?我還以為你一定有呢。這可怎麼辦才好?昨日母親把你給我的時候,我真高興呢。還想著,今後不管對內對外,都有幫手了。唉”

    聽了這話,芳竹迅速下定了決心︰“奶奶若是放心,就讓奴婢先去試試罷。”成與不成,都要去試試,不能推脫。

    林謹容饒有興致地看著她︰“你打算怎麼做?”

    芳竹輕言細語地道︰“奴婢沒有其他本事,就是老實忠心太太最知道。不過是一樁小事情,太太向來體貼人,不會計較。”

    林謹容便含笑道︰“辛苦你了,我等你好消息。”

    芳竹一絲不地行了禮,穩穩當當地退下,腳步聲都聽不見半點。算著她約莫已經出了門,桂嬤嬤方道︰“奶奶,您信她?”林謹容一笑︰“不信她信誰?還有比她更適合同太太打交道的人選麼?”桂嬤嬤道︰“她是太太給的,又怎會幫著您?還不是太太怎麼說,她就怎麼做。集真想出門又不想惹太太生氣,還不如去找大姑娘,請大姑娘幫忙和太太說說呢。”

    “那就看她是真聰明還是假聰明了。我管她怎麼做,我只要看結果就好。”林謹容臉上的笑容越發淺淡︰“嬤嬤一直都覺得大姑娘很好?”

    桂嬤嬤雖不知她和陸雲到底是怎麼回事,但到底陪她了多年,曉得她有些不高興了,忙道︰“這家里論起來,就是她和太太和咱們最親近了。

    林謹容道︰“你說得沒錯。那麼嬤嬤覺得,對于你來說,最可靠最親近的人是誰?”可以是桂圓排在最前頭,但不能是林玉珍和陸雲排在她前頭。

    桂嬤嬤臉色微變,有些慌亂地道︰“奶奶,對老奴來說,當然是您最可靠,您是老奴一輩子的依靠。”她這話是真心實意的,卻不明白為何她只是一個好心的建議,就引得林謹容問這樣的話。雖然陸雲愛賞賜她,但都是光明正大的,沒有刻意瞞著誰,她也沒有過收了東西就起二心這種事。

    林謹容沒有心思和她繞圈子,直截了當地道︰“嬤嬤記得這個就好。你們都記著,除了我,這家里的主子們,再也不會有人待你們這樣好。現在她們待你們再好,也只是因為我。笨不可怕,怕的是笨了還要裝聰明,你們下去後自己好生想想。”桂嬤嬤臉白如紙,羞了老臉,有些踉蹌地退了出去。荔枝擔憂地道︰“奶奶,這樣不好罷?桂嬤嬤會傷心的,她是個好人,也一心一意為了您。”林謹容垂著眼把碗里的銀耳羹吃了,輕聲道︰“我有數。心再好,不會辦事也會害死人的。我若是不能先把自己房里管好了,又怎麼去管外頭?不要笑死人了。我能管她們,正是因為心里還有她們,若是心里已經沒了她們,就不會再管她們了。”

    荔枝嘆了口氣,找到躲在房里抹眼淚的桂嬤嬤,將林謹容後頭這話同桂嬤嬤說了,桂嬤嬤默然坐了片刻,抹干了眼淚,不哭了,只讓荔枝幫忙,把陸雲賞的東西收集在了一個箱子里,放在一旁上了鎖。

    不知芳竹是怎麼同林玉珍說的,翌日清晨,林謹容去給林玉珍請安的時候,提了此事,林玉珍雖然不太高興,卻也沒有發作,淡淡地應了。林謹容才不管她高興不高興,只知道萬事開頭難,獨自出門這件事,她總算是跨出了第一步。
作者: 熊大嬸    時間: 2012-10-1 01:31 PM

第191章人情

  處于平洲城正中的慶陽街,是平洲城最繁華,最寬長的街道。林謹容的香藥鋪子就在這條街上,地點不是很好,甚至有些偏遠,鋪面也不算大,但是十分清爽。

    黑底金字的招牌,漆得閃亮的櫃台,商貨擺放整齊,一目了然,四處無塵,窗下桌上恰到好處地點綴了鮮花盆景,就連招呼買賣的管事和伙計都穿得十分干淨整齊,笑容也是恰到好處。

    林謹容戴著紫羅面幕,站在鋪子里默然觀察了一回,滿意地跟著林世全入了後院喝茶。她這是第三次來這鋪子,前兩次都是跟著陶氏來,只是蜻蜓點水一般匆匆看看就離去,並不曾進過後院。今日既然來了,少不得要把林世全盤踞的這地兒給看仔細了。

    後院不大,又是林世全日常起居的地方,又是提供整個鋪子運轉的地方,十分擁擠。可即便如此,也照舊保持了和外間一樣的風格,窗明幾淨,花紅葉綠,清爽宜人。

    林世全在一旁瞧著,見林謹容眼里露出滿意的神色來,不由也有幾分歡喜輕松,便引她去日常招待客人歇息談生意喝茶的雅室︰“中人馬上就來,先去里頭喝杯茶,吃點果子。”

    林謹容就笑︰“你請我,難得得你請客。”

    林世全不由笑道︰“說得我好像很小氣似的,明明是沒有機會。”

    入了座,林謹容少不得問他︰“前日老太爺見了三哥,都和三哥說了些什麼?”

    林世全苦笑道︰“盤根問底地問了許多問題,除了香藥鋪子,又問茶肆和於地的事情,還問我將來有什麼打算。你和他提過茶肆的事情麼?”

    林謹容笑道︰“當然提過,不然你以為我怎會坐在這里?”

    林世全認真道︰“老太爺為人不錯,至少是真心希望你們好,你莫要惹他生氣。”

    林謹容低聲道︰“我知道。”她現在最不能得罪的人就是陸老太爺了。

    林世全沉默片刻,小聲道︰“四妹妹,你那天的那個提議,我後來想過了,覺得你是對的。”早置晚置都是一樣的,既然林謹容坦蕩,他又何必拘泥于這些?

    林謹容見他總算是想開了,由不得松了口氣︰“那三哥是打算在吉州置產麼?”

    林世全道︰“不去吉州,那邊沒什麼好留戀的。我想,不如搬去升洲好了。”他是土生土長的吉州人,生母娘家也還在那里,可是也還有幾家親戚住在那邊,人多嘴雜,實是不願意回去。升洲卻是陶鳳翔開店置產的地方,若是他在那里置產,還有個照應。

    林謹容垂眸想了片刻,低聲道︰“這樣也不錯。上次吳襄不是問你我的回信來了以後送哪里麼?三哥替我回答他,讓他送這里,再由三哥轉交我就是了。”她是沒有機會,倘若有機會,她一定會拉著吳襄問個清楚明白,他到底干了什麼好事。也只有他這種人,干了壞事還不藏著。

    林世全見她如此小心,不由皺起眉頭來,心想難道她在陸家就過得如此艱難,連讓人送封信上門去都是不放心的麼?本想問她幾句,可話到了口邊,卻又忍住了。

    林謹容卻似知他所想,主動解釋道︰“吳襄和楊茉一直不得姑母喜愛,他們之間有點小過節。若是陸緘在家,倒是不怕。現在他不在家,我自然不能多惹事。”

    這倒是對的。林世全遂不再把此事放在心上,一心一意地和林謹容說起生意上的事情和留兒的一些趣事來。

    說了一回閑話,喝了兩巡茶,中人趕來,先引著二人去瞧了朱家的鋪子,又引二人去瞧梁家的宅子。林謹容才一見了梁家的宅子,就明白林世全為何會考慮用一間普通的民宅來該做茶肆了。

    梁家的房子當街,門口的街道寬闊幽靜,全然不用擔心馬車進不去,停不下。進去之後,青石小徑曲曲折折,道旁花木扶疏,青磚灰瓦,粉牆潔淨,拙樸安靜。明明是普通的花木,房屋建築也不曾如何精心雕琢彩繪,卻偏生露出一種與眾不同的古樸清幽之美來。

    林謹容贊賞地道︰“好地方。”心里就有些肯了,就這地方合適,文人士子們不就是貪圖一個清雅麼?就算是林三老爺這樣的渣渣,招呼狐朋狗友出去吃喝玩樂的時候,也喜歡找個清靜雅致的地方。這里不當街又算得什麼?經營得當,茶價還可以更高。

    那中人雖然不能見她容貌,卻從她聲音中聽出點意味來,忙笑道︰“奶奶是個雅人。後頭還有更好的,小的領你去瞅瞅,保準你喜歡。”

    後頭其實不過是個安靜的小花園,種了好幾株品種不一的玉蘭樹,此時白色的玉蘭即將凋謝,紫玉蘭正開得如火如荼,黃色的玉蘭則是含苞待放。樹下綠草茵茵,一汪不大的清池映著藍天白雲。和前面一樣的風格,不精巧,不名貴,但是賞心悅目。

    林謹容便給林世全使了個眼色,表示自己喜歡這里。林世全臉上並不露出任何神色來,反倒開始挑剔這宅子︰“我還以為有什麼好的呢,不過就是一些尋常的花木而已,這樣的園子,四處都可以見到。也好意思要這麼多的錢?”

    “這可是新宅子呢,是正因為是尋常的花木,所以要價才低。住著這樣的宅子才安心啊,又好看,又不怕損壞了被索賠。”挑貨是買主,那中人經驗豐富,不但不氣,反而越加興奮。

    林謹容領了荔枝和櫻桃,在玉蘭樹下的石桌上坐了,聽他二人一個漫天要價,一個就地還錢,斗智斗勇,耍嘴皮子,討要人情,一會兒這個叫著價太低讓人活不下去了,一會兒那個又說細水長流,聽得雙目含笑,神清氣爽。

    待到談妥,那中人飛快跑去準備契書,林世全過來笑道︰“四妹你難得出來,不如趁這個機會,我詳細和你說說江南那邊的茶肆是怎樣的,咱們好生商量一下該怎麼布置這里。”

    林謹容正有此想法,便與他折回去,從門口開始,每行幾尺遠就停下來商量一回,待到商量妥當,又與那中人把手續完備了,天色已經不早。

    林謹容本來有心順道回一趟娘家的,見天色晚了也不敢在外久留,急匆匆和林世全交代了幾句,轉身就走。才剛上了馬車,林世全又追了上來,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四妹妹,這件事你和二郎說過麼?”雖然是林謹容自己的妝奩,陸老太爺也是知道的,但最該和陸緘說一聲才是。

    林謹容一怔,笑了笑︰“我會和他說的。謝謝三哥提醒。”馬車行到半途,想起林玉珍早幾日曾念叨過五丈樓的素面,又直奔五丈樓去買素面和素粥,趕在晚飯前回了陸家,才換了衣服就直奔榮景居。

    這個點兒,陸家的女眷們不出意外都湊在榮景居。每次這種時候,都是二房最風光最踏實的時候,元郎和浩郎在陸老太太膝前撒嬌賣乖,宋氏和呂氏幸福驕傲地笑著,林玉珍唇角含了幾分諷刺的笑意,坐在一旁不時和沙嬤嬤、陸雲說兩句話,涂氏則是帶了幾分落寞,坐在角落里一言不發。

    林謹容的出現總算是給了落寞心酸的大房和三房幾分慰藉。接過林謹容捧上的五丈樓的素面,林玉珍心里帶了幾分歡喜,故意不以為然地道︰“阿容你出去是辦正事兒,怎地還有空閑去買這些?”

    林謹容笑道︰“難得出門,現在天兒越來越燥,吃點素面素粥舒服。”

    宋氏含笑道︰“早知道阿容要出門,我也該和你一道的。聽說你母親的那家鋪子新近進了一批衣料,正好去瞅瞅。該做夏衣了。”

    林謹容不知她要作甚,便笑道︰“我今日倒是沒去別處,就是去了自家的香藥鋪子一趟。二嬸娘若是看得上雲錦記的衣料,明日我就使人回去說,讓他們照著好的別致的挑些送過來給你們選。”

    忽聽呂氏笑道︰“正好家里不是都該做夏裝了麼?不如叫他們連著下頭人做夏衣的衣料一並送過來罷?”不等林謹容開口,就好心地和宋氏道︰“婆婆,我替阿容討這個人情了,自家親戚就開了鋪子的,何必便宜了其他人?”

    宋氏笑道︰“瞧你,難道我會不答應?和誰買不是買?自家親戚還更放心呢。是吧,婆婆?”

    陸老太太還未開口,林謹容就含笑道︰“多謝大嫂好意,但你們也是知道的,我母親的那個鋪子太小,賣的衣料全是我娘家表哥精挑細選從江南那邊弄來的,並不多,一樣也不過幾匹,若是長輩們想做幾身新鮮衣服穿倒是可以,全家上下的夏裝呢,那就做不成啦。”

    宋氏和呂氏自己也有鋪子,凡是陸家所需之物,能從她們鋪子里過的就不會放過,只要價格合理,東西好,陸老太爺和陸老太太並不過問。她們婆媳這是商量好了來送她人情,但林謹容和她們不同,許她再多的利益,她也不會讓陸家的家事沾染上陶氏和她的鋪子。這個是必須分清的。

    呂氏還要再勸,林玉珍也覺著不賺白不賺,陶氏再不得她喜歡,也是娘家嫂嫂。陸老太太淡淡地道︰“既然鋪子小,那就算了。”一錘定音,眾人便都沉默下來。



第192章分工

    林謹容回了房,便命荔枝備了文房四寶,提筆給陸緘寫信。荔枝眼看著信寫完了,就又出主意︰“奶奶,您不親手給二爺做兩身夏衣?明日左右都要叫人送衣料來的,把衣料一起挑了罷。”進門這麼久,就沒見林謹容動過針線,給陸緘做點什麼貼身的衣物、繡囊、鞋子之類的東西,真是懶得可以。

    “多挑些,連著七少爺的一起做了。”林謹容也沒拒絕︰“你去看看芳竹走了沒,讓她進來。”

    “天還早,她那里就舍得回去了?”見她肯做,荔枝心里歡喜,忙快步去尋芳竹。少傾,領了芳竹進來,林謹容已經將信封了口。

    林謹容把信交給芳竹︰“明日就讓人送去給二爺,帶了回信回來。我想給太太做一身里衣,你記得去問問太太的尺寸,再幫我選些太太平日里喜歡穿用的布料。”

    芳竹雙手接了信,正要告退,林謹容卻不放她走,將宋氏和呂氏向自己示好,卻被自己拒絕的事說了出來,問道︰“這件事你有什麼看法?”

    芳竹很吃驚林謹容竟會問自己這樣的事情,想了片刻,苦笑道︰“奶奶倒是不貪圖那點私利,想要站得直行得穩,不讓人說道。可您此番算是得罪二太太和大奶奶了。”此前就宋氏婆媳二人,行動一致,又有老太爺的默許,自不用擔心有人說什麼,心安理得的一起發財。現在突然來了林謹容不跟著她們一道發財,還不是一伙兒的,又怎能叫她們心安?但這話芳竹卻是不敢和林謹容明說的。

    誰知林謹容卻順著她的話鋒點頭道︰“所以我們要小心了。你經常在外院行走,著意些,小心些,聽到什麼,記得趕緊來和我說。可不能因為我,拖累了太太和大姑娘。”

    竹又吃了一驚,原來二奶奶不是不懂。表了幾句忠心,告退出去。

    荔枝端了茶給林謹容︰“奶奶為何與她說這個?她不可信。”至少目前是不可信的。

    林謹容一笑︰“我不是說給她聽的,也不是信任她,是信任大太太和大姑娘。”這種時候,她和林玉珍、陸雲就是一伙兒的,信任芳竹,就是信任她們。多幾雙眼楮和幾雙耳朵,不是更好?

    荔枝皺著眉頭想了一回,微笑起來,手腳利索地去給林謹容添水。林謹容含笑看著她︰“想通了?”

    荔枝使勁點頭︰“想通了。”

    “我們也得小心起來。”林謹容低聲吩咐︰“從明日開始,我打算讓櫻桃和桂圓跟著我一起在外行走,你和豆兒留在家里,該怎麼做,你明白?”櫻桃的表現一直都還不錯,就是年齡稍微小了點,但也該歷練了。至于桂圓,壓制了這許久,是時候該讓她發揮才干了。

    看家統籌安排雜事,應對上門的客人,這從前都是桂嬤嬤的事情,突然換做自己架空了桂嬤嬤,只怕桂嬤嬤和桂圓都會有想法。荔枝有些猶豫︰“那桂嬤嬤那里?”

    林謹容站起身來道︰“不怕,我這里親自去和她說。豆兒那里你多上點心,以後她會是你的好幫手。”老實人分很多種,未必老實就好用,桂嬤嬤這樣的身份和這樣的脾性已經不適合給她看好後院了。豆兒也是個老實孩子,可那是真老實,每次誰給多少賞賜,每天誰進出這院子,留了多久,說了什麼,都會一五一十地告訴林謹容,絕不會刻意隱瞞或是帶了好惡去說誰,影響她的判斷。

    林謹容房里的幾個人,除去桂嬤嬤身份不同,獨自佔了間廂房外,四個丫頭都是兩個人一間房。桂圓本是和荔枝住一處的,也住了很多年,但自她去了陶氏那里再回來後,感覺就不一樣了。荔枝就像是她頭上的一座山,隨時隨地都在提醒她的岌岌可危和不受寵。因此她並不喜歡留在房里,也不喜歡去尋擠佔了她位子的櫻桃,或是原本就比她低了一等的豆兒,而是一有空閑就往桂嬤嬤房里鑽,悶著頭做針線活兒。

    桂嬤嬤近來也很有些失落,那種失落的感覺難以言表,雖然還是到處忙碌,但回到房里時仍然免不掉的傷心寂寞,于是也愛悄悄和桂圓倒倒苦水,感嘆一回,母女二人倒是比從前更親密了許多。

    林謹容去的時候,她母女二人正在燈下做針線活兒,見她獨自進去,沒有帶荔枝,不由又驚喜又激動。桂圓飛速收拾干淨桌子,桂嬤嬤飛速去端了茶來︰“奶奶今日怎會有空過來?”

    林謹容笑道︰“都坐下。我有話要和你們說。”

    桂嬤嬤坐了,桂圓不敢坐,林謹容也不勉強她,道︰“這里的情況和家里的不同,我仔細想過啦,咱們院子里的分工要改一下。雖說是奴隨主便,但你們一個是我的乳娘,一個跟著我一起長大,情分不同,我想先和你們透個底。”說完就停了下來,含笑看著她母女二人。

    桂圓立即睜大了眼楮,帶了幾分希翼,桂嬤嬤卻要哭似的,臉色白了幾分,低低地道︰“奶奶,您怎麼安排,奴婢就怎麼聽。”她早就已經有預感了,很早以前,她就在林謹容面前說不上話了的。原本還想著,到了陸家,能努力一把,重新得回信任和倚重,如今看來還是不成了。

    林謹容含笑道︰“從明日開始,荔枝不再跟我出去,留在家里應對,有什麼事,嬤嬤可以和她多商量一下,不能處理的,留著我回來再處理。”

    這是客氣的說法,其實就是讓她以後要聽荔枝的,這院子里要以荔枝為主。雖然有心理準備,桂嬤嬤還是難過到了極點,眼淚差點奪眶而出。林謹容看得分明,含笑握了她的手溫和地道︰“嬤嬤年紀大了,總不能讓你日夜辛勞。以後就專門給我做吃食,照顧我吧?少字還是你做的東西味道最好,我最放心。”

    桂嬤嬤擦了擦眼角,哽咽道︰能怎樣?林謹容已經親自來尋她,單獨和她說這些了,若是再不順著往下,便是不識抬舉。

    林謹容這才看向一旁焦躁不安的桂圓︰“你從明日開始,跟著櫻桃一道,隨我外出。”

    “啊?”桂圓怎麼也沒想到會有這樣的好事,也就是說,她取代了荔枝從前的差事,隨侍在林謹容身邊,各房各院地去,又露臉又體面。這可真是做夢也想不到的事情。

    林謹容含笑道︰“怎麼?你不願意?”

    桂圓又怎會不願意,立即就跪下給林謹容磕了兩個響頭,激動地道︰“奶奶,上刀山下火海,但憑您一句話。”

    林謹容親手扶起她︰“不要你上刀山下火海,只要你規規矩矩辦事,忠心耿耿,妥妥帖帖,我絕對不會虧待你。我瞅著你的衣服也有些少,明日就跟著挑點衣料,多做兩身合適的罷。”

    見桂圓重新得了重用,桂嬤嬤臉上的悲色頓時沖淡了不少,心里那點不平和不安也淡了幾分,更多了幾分踏實。當下領了桂圓一道,認認真真表了態︰“奶奶您放心,老奴一定會和荔枝多商量,把家看好的。”

    林謹容笑道︰“我當然放心,嬤嬤絕不是那種刁鑽古怪,當面一套背後一套的人。從明日開始,嬤嬤的月錢除了家里給的以外,我再多給你一貫,你手里也寬裕些。”

    桂嬤嬤要推辭,林謹容止住她︰“我給你的,你就安安心心拿著,安安心心的用。”

    從這日夜里開始,林謹容房里的丫頭婆子除了按著陸家的慣例領用月錢外,又得了林謹容私底下添補的一份月錢。桂嬤嬤一貫,芳竹、桂圓、荔枝每人六百錢,櫻桃和豆兒每人四百錢,就連看門的張婆子也得了兩百錢。這是固定的,林謹容又許諾每人每季多添兩套衣物,逢年過節另有賞賜,一時皆大歡喜,人人都卯足了勁兒想把她吩咐下來的活兒做好。

    自此,櫻桃多了一項任務,每天總是揣著兩個大荷包,一個裝滿了散錢,一個裝滿了糖果子。每逢林謹容在針線房、或是與宋氏、呂氏一道商議處理事務的時候,她就臉上堆滿了笑,去找其他院子里的丫頭們說話吃零嘴,慢慢兒的,年齡和她差不多的小丫頭們都給她混熟了。

    桂圓盡職盡責地跟在林謹容身邊,端茶遞水,又不怕吃苦又不怕受累,表現得十分妥帖。林謹容慢慢兒地,就分派她獨立去做一些小事,或是配合荔枝去做一些相對緊要的事情。

    而芳竹,則是照舊地跟在林謹容的身邊,跑進跑出,多得倚重。林玉珍和陸雲對這種情形十分滿意。林謹容也十分滿意,她的生活十分有規律,早起先去林玉珍那里問安,然後去宋氏的院子里旁聽家務;中午陪林玉珍吃飯,睡個午覺後去針線房坐坐,和徐嬤嬤閑叨幾句,請針線房的人吃點好吃的;回來帶著針線活去陸老太太那里,陪著陸老太太或是說說話,或是誦讀一下經書,伺奉陸老太太吃晚飯;晚上回到房里,看看賬簿和書,寫寫字,又和林世全通通信,說說生意上的事情,日子過得充實又自在。

    轉眼過了月余,陸緘卻除了那日回了她一封信以外,不曾歸過家。林玉珍坐不住了。
作者: 熊大嬸    時間: 2012-10-1 01:34 PM

第193章衣服

  已進四月,馬上就要立夏,天氣一日比一日熱。林謹容將幾枝半開的新鮮月季插了瓶,放在黃梨木架子上左右打量,小心翼翼地用剪子剪去多余的枝葉。

    林玉珍在一旁捧了茶吃,看著她不緊不慢,閑心滿滿的樣子,由來就有些生氣︰“眼瞅著就要立夏,你的夏衣趕制出來沒有?”自家男人一去那麼多天,只回了一封信,就從沒回來過,又不是有多遠,她怎麼就半點不著急呢?真是沒出息。

    林謹容笑道︰“母親不是穿上了麼?可還好穿?”

    林玉珍身上穿的正是林謹容親手剪裁親手縫制的里衣,說實話,還真好穿。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軟,她的語氣由不得的就好了些︰“我問你的是二郎的。你不是給他做衣服了麼?馬上就要立夏,你趕緊做出來,讓人送去,問他回不回來迎夏。”

    林謹容就道︰“還差一點。我最先做的是您的。”

    “抓緊了,快給他趕出來送過去,針線房里的活計都出來了,你還沒做好。”林玉珍心里又舒服了些,認真地教導了一番。她的心理很矛盾,又怕林謹容和陸緘走得太近,合起伙兒來忘了自己,又怕林謹容被陸緘嫌棄,生不下兒子。孫子,她迫切地需要一個孫子。于是她盯著林謹容的小腹︰“你的月事還正常?”

    林謹容微微一笑︰“正常。”

    林玉珍便指了指身邊的凳子︰“過來,我和你說。”

    林謹容放了剪子,過去坐下︰“母親只管吩咐。”

    林玉珍皺起眉頭來︰“上一次,桂嬤嬤不是給你熬藥調理身子麼?怎地這個月就不熬了?你還要繼續調理才是。”

    林謹容垂了眼眸︰“姑母,其實我很好。”

    林玉珍不能告訴她自己很急,只好道︰“等二郎回來,我會讓他經常回家。又不是有多遠,多跑兩趟會怎樣?你也要下點功夫,早日開枝散葉才是。”

    林謹容微微紅了臉︰“這不是才兩個月都不到麼,不急。”

    林玉珍氣急,用力戳了她的額頭一下︰“別怪我沒提醒你,你二嬸娘和大嫂為何那麼囂張?就是因為她們有兒子。”

    謹容應了,順手拿了扇子給她�菕J“聽說這幾日二叔父和大哥都在外面招佃戶,好幾日沒回家了。二嬸娘和大嫂這幾日心情都不太好。”

    林玉珍眯了眼道︰“她們又為難你了?”

    有了芳竹,其實這些瑣事林玉珍和陸雲都知道,林謹容心里清楚得很,也不戳破林玉珍,只笑道︰“那倒沒有,我只是聽說做夏裝這批布料,都是從王家鋪子進的,並沒有從二嬸娘的鋪子里過,心里一直就有些擔憂。”宋氏和呂氏自她那日拒絕了她們示好之後,安靜了很久,仿佛撇清似的,進衣料的時候也是從旁人那里進。

    “你這是擋了她們的財路了。”林玉珍就冷笑︰“從前這布一直就是她婆媳二人做手腳進的,你別看下人的衣服是隔年做,這麼多的人長年累月下來也是不少的一筆。若非你,此番她們就有得賺。這還只是個開頭,往後你管的越多,越能干,她們越恨你。她的脾氣我知道,你別看她笑得這麼好看,等你不防備的時候,她就會突然來刺你一下,叫你防不勝防。”一邊說,眼楮瞟向林謹容,觀察她的神色。

    林謹容微微一笑︰“我即便不成,不是還有您坐鎮麼?”

    兩個人這段日子沒什麼沖突,林玉珍也很滿意林謹容對芳竹的態度,聽了她這話,雖不以為然,卻也沒做其他怪聲。只被這一打岔,就光想著要去找找二房的破綻,就沒閑心再去管林謹容︰“我這里不要你伺候了,回去給二郎做衣服。”

    等林謹容才出了門,林玉珍便吩咐芳竹去將陸雲叫過來說話。陸雲近來有些懶怠,越來越不喜歡出門了,她多少知道點原因,任由是誰,這個年紀了還不曾定親,總是或多或少都不願意露面的。她少不得要找點事陸雲做,省得陸雲閑了就胡思亂想。

    林謹容回了房,荔枝正在細細縫制陸緘的袍子下擺,見她回來,忙放了手里的活計,服侍她淨了手,遞過針線︰“奶奶,不能再拖了,適才櫻桃聽說,三太太前十日就偷偷命人給二爺送了兩套夏衣鞋襪過去。都是她親手做的。”

    林謹容一笑,低頭給陸緘縫制里衣︰“二爺不會怪我的。我哪有三太太閑?她指不定早就開工了的。”

    荔枝憤憤不平地道︰“三太太也是,她若是要送東西給二爺,也該過來問一聲,問問我們是否有要一起帶去的。您的衣服沒趕出來的,那鞋襪不是趕出來了的?她這樣,好似故意顯著您沒她牽掛二爺似的。”她心里還有幾分不平,陸緘去了這麼久,也不知回家一趟,這是故意晾著林謹容麼?

    林謹容笑道︰“你管她怎麼做?咱們又不是要和她比,也比不來。有這生氣的閑工夫,不如早點把這衣服做出來。”

    荔枝本來還想寬慰她兩句,但見她果然真是平平靜靜的,並不放在心上,心情自然而然也就跟著平和下來,專心縫制衣服。

    這一做就做到了傍晚時分,把最後一針縫完,荔枝輕松地提起衣服來給林謹容看︰“奶奶,您瞧怎樣?也不知道二爺穿起來合身不合身?”話音未落,就見陸緘站在門口,靜靜地看著這里,驚得趕緊將衣服放下去,結結巴巴地道︰“二爺?”這人真是說不得,她是怎麼也沒想到,才剛說到陸緘,陸緘就悄無聲息地回來了。少不得怨怪看門的張婆子,竟然都不吱一聲,想著非得把這張婆子好生敲打一回才是。

    林謹容默了一瞬,將手里的針線放下,起身轉了過去。

    陸緘背著光站在門口,一雙眼楮黑幽幽的,靜靜地看著她,臉上並看不出什麼特別的神色,見她看過來,也不說話。

    林謹容綻開一個燦爛的笑臉,迎上前去︰“什麼時候回來的?怎麼也不提前讓人來說一聲?”

    “臨時起意,才進門不久。”陸緘應景似地翹了翹唇角,緩步走進去,目光落在桌上兩個針線籮,一件鴨卵青的外袍已經完工,正是適才荔枝提起來的那件;另一件白色的羅制里衣,針還戳在上頭,還沒做完,正是林謹容適才在做的活計。

    荔枝連忙給林謹容使了個眼色,快步出去安排晚飯和熱水,順帶把人交到角落里狠狠責罵了一頓。張婆子委屈得要死︰“那不是剛開了口,就瞪了我一眼,不許我發聲麼?看著就是一肚子的氣,我哪兒敢往上湊?”

    林謹容見陸緘的目光落在桌上,再看看他身上那件艾綠色的羅袍,記得自己替他收拾的衣物中,不曾有過這樣一件,立刻就曉得這多半是涂氏做的,便不動聲色地提了那件完工了的袍子笑道︰“給你做的衣服,太倉促,忙不過來。裁是我裁的,縫是荔枝縫的,你試試能不能穿?”

    陸緘沒說話,倒是配合地站在那里沒有動。林謹容提了袍子給他穿上,接了那件涂氏做的羅袍在手里,假意道︰“咦,你這件袍子好似我不曾見過呢。”

    陸緘掃了她一眼,淡淡地道︰“是三嬸娘做的。半個月前就送過去了。”

    “要知道她會送衣服過去,我該請托她順帶將新做的鞋襪先帶去給你的。”林謹容漫不經意地說了這話,將那袍子搭在衣架上,回身給他整理身上那件袍子︰“你動動手臂?”

    陸緘果然動了動,卻不表示是否合適。

    林謹容覺得他就是回來給她找氣受的,耐著性子好聲好氣地道︰“合適麼?”

    “一般。”陸緘慢悠悠地將袍子脫下來,指著袖口道︰“袖口小一點,不方便寫字。”

    “嗯,我這就改了。”雞蛋里挑骨頭,她裁的衣服還會有錯?林謹容比劃了涂氏那件袍子一下,故意問他︰“這件要不要一並改了?”

    陸緘斜過眼看了她一回,淡淡地道︰“不必。”然後就在桌前坐了下來,看著那件做了一半的里衣不說話。

    林謹容吐出一口濁氣,倒了一杯茶遞過去︰“我手腳慢,這里衣還沒做好,要不你先試試?什麼地方不妥,我也好改。第一次給你做衣衫,有些拿不準。”要挑剔就挑剔個夠罷。

    陸緘收回目光,啜了一口茶,站起身來張開手臂給她比劃︰“你這些日子很忙?”

    謹容又怎會不知他的里衣該怎麼做,一邊在他身上比劃,一邊也學著他的樣子淡淡地道︰“二爺也很忙吧?少字我都不敢打擾你讀書。先前姑母還說要使人去請你回來迎夏呢。”

    陸緘正想說話,突然覺得手臂處一陣刺痛,由不得就縮了一下。

    林謹容驚慌失措地道︰“哎呀,對不住,這針怎生戳傷了你?戳到哪里了?疼不疼?我看看?”

    陸緘抿緊了唇,將袖子挽起遞過去給她看,林謹容盯了片刻,舒了口氣︰“還好,沒戳出血。”

    陸緘一雙眼楮死死盯著她︰“阿容你是故意的吧?少字”



第194章 疙瘩

   林謹容驚訝地道!”好端端的我戳你做甚?你又沒招惹我。,

    陸緘的眉頭微微蹙起,看著她不挪眼︰“你別以為我不知道。”林謹容亦眼楮都不眨地看著他︰“真不是故意的,你要是不信不解氣,也戳我一針好了。”邊說邊遞上了針,將自己的手臂遞上去。

    陸緘垂下眼眸︰“稱以為誰都和你一樣?你戳我一針,我再還你一針,也虧你想得出來。”

    林謹容翹了翹嘴角,不再說話,將針線放好,把那件新做好的袍子鋪平了,尋了尺子和畫粉,刷刷兩下畫好,拿起剪子就剪。恰好荔枝進來,不由嚇白了臉,三步並作兩步飛快往前攔住林謹容︰“奶奶您要作甚?好端端的,做了那麼久,為何要剪了?”

    林謹容淡淡一笑︰“二爺嫌不好。,…嫌不好就干脆別穿了,她也是有脾氣的。

    荔枝停下手看向陸緘,陸緘沉默片刻,道︰“我不是嫌不好,只是覺著稍微大了點,要是麻煩就算了吧。我穿著出去會客也很不錯。”話還未說完“ 擦”一聲響,林謹容的剪子已然剪了下去,三兩下就把該剪的地方都剪了。

    屋里一陣安靜,林謹容坦然自若地翻整著衣服︰“這般大小應該合適了。”陸緘的臉s 又難看了幾分。荔枝眨了眨眼,打岔道︰“熱水送來了,二爺是想要現在就盥洗麼?”

    陸緘好半天才道︰“是。”

    林謹容自往屏風後去給化準備盥洗用具,荔枝躡手躡腳地跟進去,小聲道︰“奶奶,二爺說他要洗澡,騎馬回來的,全身的汗和塵土。”林謹容便停了手,出去問陸緘︰“敏行,你回來以後給長輩們請過安了麼?”

    陸緘正垂著眼不知想些什麼,聽見她問,方抬起眼來看著她,眼神有些迷茫。似是不明白她為何突然又和顏悅色了。

    讀書讀傻了吧,還是一路吃灰吃多了憨了?吃飽了沒事兒做,坐著發什麼呆,不如不回來還好些。林謹容一邊腹誹一邊道︰“若是還不曾,不如先洗把臉,去請安問好回來以後再洗,省得又要等頭發干,耽擱太久不好。”

    陸緘起身往屏風後去︰“祖父那里已經去過了,祖母和母親那里先洗了再去,你幫我找找換洗衣服。晚飯也回來吃。”

    荔枝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把門關上,交代了櫻桃和桂圓幾句,自去找長壽打聽到底是誰招惹陸緘了,怎地一回來就不陰不陽的。

    林謹容將陸緘的換洗衣服收拾妥當,走到屏風後將衣服搭在衣架上,道︰“要我幫忙麼?”陸緘背對著她“嗯”了一聲。

    林謹容走到他背後替他把頭發打散︰“先洗頭吧。”

    陸緘沒吭聲,只背脊有些僵硬。

    林謹容默不作聲地替他把頭發洗好,擦干水,隨意將一根簪子綰定了,正準備出去,又聽陸緘道︰“阿容,再幫我擦擦背。”林謹容只好又撈起澡盆里泡著的絲瓜瓤,用力給他搓背,才搓兩下陸緘的背就紅透了,他也不吭聲,半閉著眼任由她搓。林謹容又使勁搓了幾下,不見他有反應,也就覺得無趣,手也酸了,動作就漸漸輕了下來。

    忽聽陸緘道︰“你那些鹽堿地的佃戶都找好了麼?我聽人說,許多人跑到附近的州縣去招人,有些跑了老遠也找不到。我和先生說好了,這次會在家多留幾日,我去看看吧。”

    林謹容道︰“不用擔心,你專心念書就是。事情我已經處理好了,人已經招齊,種子也都買好,只待放淤之後就可以開工。過完夏至你還是回去吧,念書才是大事。”

    陸緘就不再說話,林謹容也不說話,屋子里只有水聲。林謹容算著差不多了,便將絲瓜瓤一扔︰“剩下的你自己洗吧。”才剛轉身,就被陸緘扯住了手,林謹容回頭,但見他眼楮盯著屏風︰“阿容,你這些天可還好?”

    林謹容一笑︰“很好,你呢?”“我很好。”陸緘停頓片刻,道︰“阿容,你可想要我回家?”

    林謹容由不得的笑得更燦爛了︰“想啊,只是不敢擾你。要識大體嘛,讀書最緊要。”墟緘握住她的手緊了緊,慢慢又松開︰“你去吧。”

    不多時,陸緘披了衣服出來,林謹容便去將門開了,讓人進來收拾。少傾,收拾完畢,荔枝看向林謹容,朝她使眼色︰“奶奶,今晚的晚飯是回來吃麼?”“二爺說回來吃。”林謹容心知有異,便跟了她出去。到得外間,荔枝小聲道︰“剛問了長壽,說是上次收到您寫的信還很高興,看完以後不知怎地就有些不太高興了,然後又感了風寒,病了幾日,讓人帶過信來的。這個月,三太太往那邊送了三次東西,您一次都沒有送過,也沒讓人去問過。”

    長壽說的。別家的娘子,隔三差五就往那邊送東西,噓寒問暖的,新奶奶竟然好像是忘了有二爺這麼個人似的,就連病了,特意托人帶信來說也沒反應。說到這個,長壽還有些憤憤不平,幸虧只是小病呢,若是大病,那豈不是害死人了?

    “他使誰來說的?家里就沒人知道,我又如何得知?”除去此事,林謹容還想不明白她那封信怎麼就得罪陸緘了。她說得並不多,把開茶肆的事情說清楚就沒再提其他事,末尾處也記得叮囑他吃飽穿好,不要擔心家里的事情,以讀書為主的。既然想不透,就不想了,天天猜著他的心意過日子,這日子沒法兒過了。

    荔枝眼里浮起一絲惱意來︰“聽長壽的意思,是專托人來和您說的,家里的長輩未必知曉。必是有人搞鬼。奶奶您得和二爺說清楚才行。”“我知道。你先下去。”林謹容見陸緘已經穿戴完畢出來了,便讓荔枝退下,暫且按下此事,先與陸緘一道去給陸老太太和林玉珍請安不提。

    待到回來,房里已經擺好了酒菜,林謹容便給陸緘倒了一杯酒,又給他夾了一塊炙雞,舉杯道︰“我這些日子以來一直都不得閑,家務剛上手,又要打理妝奩,難免有錯漏不周到的地方,若是哪里不小心得罪了夫君,先給你賠禮。”

    陸緘看了她一眼,端起酒杯一飲而盡,然後悶不作聲地看著林謹容喝完杯子里的酒,給她倒了一杯,看著她道︰“我若是有得罪娘子的地方,給你賠禮。”又是一飲而盡。

    林謹容笑笑,亦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陸緘給她夾了一塊魚。林謹容吃掉,又給他夾了一塊炙雞,發現她先前給他夾的那一塊他還沒吃,便道︰“怎麼不吃?我瞧著你竟然是又瘦了,多吃點。”

    陸緘瞟瞟她,槽兩塊炙雞都吃了,吃完以後,不喝酒了,把碗遞過去︰“幫我盛碗湯。”林謹容從善如流,舀了湯遞過去,提起酒壺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聽說你前不久病了?”

    陸緘頭也不抬︰“已經好了。”林謹容道︰“若不是聽長壽說起,我還不知你病了。你怎地也不使人回來說一聲?我只當你是好的。”

    陸緘停住筷子,抬眼看著林謹容。林謹容不避不讓,神情坦然地和他對視︰“若是知道你病了,怎麼也會去照顧你的。”

    陸緘默了片刻,道︰“不過是小病面已。”

    既然他是請托人回來說過的,他自己心里就有數,該去找誰,問誰,怎麼辦,那都是他自己的事情。林謹容就不再迫他,專心專意吃飯。陸緘也不說話,一直不停地往她碗里夾菜。

    少傾飯畢,陸緘起身道︰“我出去一趟,你先睡吧,不必等我。

    林謹容送了他出門,回頭叫了荔枝去說話。

    荔枝恨恨地道︰“奶奶,怪不得一直都沒動靜呢,原來是在後頭陰來了。

    您應該把這事兒告訴太太,把那背後使絆腳的陰險小人給挖出來!”林謹容撫了撫額頭,道︰“正是要和你說這事兒。這事兒嚷嚷出去沒意思,等二爺自己去處理即可。”她毫不懷疑陸緘是否真的托人來說過,也不會懷疑長壽是否會陽奉陰違。看似是涂氏一個人在中間跳,實則二房跑不掉。但也正因為中間摻雜了涂氏,所以不能鬧給林玉珍知道,二房跟著也就安全了。何況真要鬧起來,也不過是件小事,人家定會把這事兒推到傳信的人身上去,無頭無尾的冤枉帳,有什麼意思?

    荔枝發了一會兒怔,由不得的低低嘆了口氣︰“奶奶,您太難了。

    若非長壽說了,您又問起,只怕二爺也不會提起來的。心里一直就有這個疙瘩,還怎麼過日子?林謹容笑道︰“你要相信,以後一定會有好日子過的。”

    荔枝也就跟著她笑起來︰“那是一定的。”于是將陸緘那件被剪開了袖子的衣服抱起,笑道︰“既然已經做了,還是做完罷。想來下次二爺不敢隨便挑剔了。”林謹容道︰“慢慢兒的做,既然已經剪了,也不急在這一時。你讓人注意著些,看看二爺這幾日都做些什麼,都找了誰。”

    荔枝正道︰“知道了。”看來還應該讓櫻桃多加一把勁兒才是。
作者: 熊大嬸    時間: 2012-10-1 01:38 PM

第195章 誤會

  亥時,櫻桃來找林謹容回話︰“二爺出去後先找了長壽,接著去了三房那邊,在三太太房里呆了約有大半個時辰,又去了前頭去尋範大管事。這會兒正和範大管事喝酒呢,伴同的還有幾個外院行走的管事。”林謹容略微一沉吟,道︰“拿了錢,讓廚房備一桌好菜,再提兩壇子好酒送去。”

    櫻桃小聲道︰“奶奶,這不是告訴廚房那邊了麼?”範褒請陸緘吃飯喝酒,那自然會有其他法子,不見得就會通過大廚房。現在林謹容讓廚房做菜,等于是告訴二房陸緘在和外院的管事們一起吃喝拉關系呢,那不是拿針戳二房的眼麼?就算是現在這般退讓,二房也是不消停,若是上了明面,豈不是更恨了?

    林謹容不由笑著拍了拍她的頭︰“好孩子,也會想事兒了。可你想想,你能打聽到的事情,別人會不知道?既然二爺在和管事們吃飯,我們這邊當然也要表示,可不能裝作不知道,咱們就是知道的,也不想掩藏,光明正大的呢,掩掩藏藏的反倒像是做賊似的。”陸緘既然有行動,她當然要高調配合。心里怎麼想是一回事,該怎麼做又是一回事。

    櫻桃有些不好意思︰“奶奶,是奴婢犯蠢了,奴婢這就去。”于是和豆兒一道,從荔枝那里拿了錢自往廚房去了。

    林謹容便不再等陸緘,自行收拾妥當,上了床迷迷糊糊間聽得珠簾聲響,有人輕輕走了進來,停在帳前不動。以為是櫻桃來回話,便閉著眼楮道︰“是櫻桃麼?酒菜都送過去了?”

    那人過了一會兒才回道︰“送過去了。”卻是陸緘的聲音。

    緊接著一股淡淡的酒味兒夾雜著熱氣迎面而來,林謹容立時清醒過來,才睜開眼就對上陸緘的臉。陸緘撐著兩臂俯在她上方看著她,目若點漆,臉頰微紅,嘴角微翹,艷如桃花。

    林謹容忙往旁邊讓了讓︰“你怎麼就回來了?我還以為得下半夜呢。”陸緘收回手臂,蹬了鞋子挨著她半躺下來︰“適可而止。他們不能和我比,明早還要當值的,喝多了誤事不好。”林謹容側著頭試探地道︰“有幾個人陪你吃酒?是趁著二叔父不在家吧?”

    “人也不多,就三四個。”陸緘皺著眉頭道︰“這家里還是祖父說了算,只要祖父活著就沒人動得了範褒。至于將來”說到這里,他又不說了。

    正常情況下,林謹容也沒指望他會滔滔不絕地說個不休,便準備起身︰“我給你備水。”陸緘輕輕按住她的肩頭︰“不必了,我自己來。”于是起身往外,讓人送了熱水進來自往屏風後頭去盥洗不提。

    林謹容睜眼看著帳頂,聽到屏風後頭的水聲,由來一陣煩悶。

    陸緘出來,見林謹容已經合上了眼,便把燈滅了輕輕在她身邊躺下。良久,他試探著將手伸進她的被子里去尋她的手,林謹容這次不打算配合他,才剛挨著就甩開了。

    陸緘也不吱聲,停了片刻,便又去找她的手握住了就不放開,緊緊拽著往他被子里拉。林謹容沒好氣地道︰“你現在高興了?可我不高興。”陸緘索性掀開她的被子往里鑽。林謹容看不清他的神s ,只將被子拉下裹緊了道︰“別以為我給你敬了酒,又喝了你的酒就算完了。”陸緘停下動作,沉默許久方道︰“你只給我寫過一封信。”

    林謹容淡淡地道︰“你還只回過我信呢。再說,就算是寫了也只怕隨時就掉了罷?”一句話刺得陸緘立時安靜下來。林謹容等了片刻,不見他有動靜,便不去管他,閉上眼睡覺。已經快要睡著了,忽然聽得他又悶悶地道︰“你不是已經把衣服剪了麼?”

    林謹容懶得理睬他,舒舒服服地睡過去。他自己的親娘干的好事蠢事,要為難要糾結也是他自己的事情,反正她全無負擔。

    陸緘等了片刻,不見她回答,探身去瞧,人早就睡著了,只好又輕輕躺回去,睜著眼楮輾轉到半夜時分方才沉沉睡去。

    天色微明,窗外傳來幾聲清脆的鳥鳴,林謹容準時醒過來,剛動了動,陸緘就跟著睜開了眼。二人目光相對,陸緘下意識地就對她綻開一個笑臉,低聲道︰“醒了?”

    “醒了。”林謹容也回了他一個笑,眼角瞟到他的身形動了動,似有跡象朝她靠過來,便大聲道︰“荔枝,熱水送來沒有?”

    盡職盡責的荔枝立即就在外間道︰“奶奶,送來了,您這就要起身了麼“起了。”林謹容跟著坐起來,輕快地穿衣下床︰“二爺是要再睡一會兒,還是要起身?對了,忘了和你說件事,母親把芳竹給我了,她特別勤快能干,每天很早就來。”陸緘怏怏地坐起來,漫不經心地順著她的話頭道︰“昨日我怎不見她?”林謹容將燈點亮,回頭一笑︰“我讓她去看著我的茶肆呢。我那個茶肆這幾日正是最忙的時候,三哥忙不過來,我便讓她偶爾去看看,另外給她加工錢。母親說得沒錯啊,果然是真能干,又細心,里里外外都能扛下來。”

    林玉珍給的僕婦,不在內院守著她,倒給她支使得團團轉,還真得重用。陸緘看著林謹容歡快的眉眼,拿不準她是真的覺得芳竹好,還是口是心非︰“芳竹是挺能干的。什麼時候我去看看你那茶肆?”林謹容道︰“我正有此意。

    開張之前,少不得要你出面請你的同窗好友過去玩耍,挑挑毛病,如果大家都說好,那便好了如果不好,就聽聽他們是怎麼說的。”說完了才又問︰“不知你可有空?”陸緘毫不猶豫地點頭︰“好。你到時候提前說,婁寫了帖子去請人。我下午就先去替你看看吧。”

    “對,你當年在江南住了那麼久,想來也沒少去這種茶肆。記得看仔細一點,細致一點別讓我的錢打了水漂。”現成的勞動力林謹容自然不會拒絕,于是歡歡喜喜地擰了帕子遞給他,幫他梳了頭,仿佛全然忘了昨夜的事情。

    陸緘默然打量了她一回,低聲道︰“知道了。”

    待到陸緘去了聽雪閣讀書,荔枝方小聲問林謹容︰“奶奶,二爺沒和你說昨晚的事兒?”比如說事情的經過是怎樣的,查出來沒有,以後會怎樣等等。

    林謹容笑︰“他親娘做的好事,他有臉說?”就算是不說她也大概能猜著應是長壽托了人來傳信,口信是送到了,但是被二房截了,然後有意識地告訴涂氏,甚至都不用怎麼說,涂氏就自動上前干好事兒去了。陸緘怎會和她承認涂氏如此聰明?陸緘後來的舉止已經說明了一切。

    林謹容在去宋氏院子的半途中遇到了涂氏和惠嬤嬤。涂氏臉色寡白兩只眼楮又紅又腫,精神萎靡不振,看見她過來,就站住了不動,眼楮直勾勾地看著她。

    桂圓左右一打量四周無人,便有些膽怯,由不得小聲道︰“奶奶,三太太這是怎麼了?”林謹容不吱聲,只看了櫻桃一眼。櫻桃會意,點了點頭自往一旁去了。

    林謹容這才笑著迎了上去給涂氏見禮︰“三嬸娘,您起這麼早?”

    涂氏並不說話,只直勾勾地看著她林謹容隔近了才看清楚,涂氏不單眼泡是腫的眼楮里也滿是血絲,嘴唇發干,看著一副可憐相。

    “三嬸娘,您這是怎麼了?可是身子不舒坦?”林謹容便往後頭退了一步,笑看著惠嬤嬤道︰“嬤嬤,三嬸娘若是不舒服,還是不要站在這里吹冷風了,回去請大夫罷?病得藥治,拖著可不好。”

    惠嬤嬤有些緊張地緊緊拽著涂氏的袖子,賠笑道︰“是,二奶奶,三太太有些不舒服,昨夜一夜沒睡好呢。”

    “我還有事,就先去了。”林謹容便點點頭,越過涂氏往里走。

    “二奶奶!”涂氏在她即將錯身而過的時候,壓低聲音喊了一聲。

    林謹容走了好幾步才停下來,與涂氏保持一定的距離,笑吟吟地道︰“嬸娘有什麼吩咐?”

    涂氏的眼淚傾瀉而出︰“我們中間是否有什麼誤會?”

    林謹容有些想發笑,做了疑惑的樣子道︰“沒有啊,三嬸娘何故說這個話?”

    涂氏捂著臉哭得傷心︰“你可是和二郎說了什麼?二郎一回家就沖我發火,叫我以後再也不要給他送東西,不要再管他。我這心里真是難受,對他好也是錯,下次我要送東西的時候,一定會和你先說過的………”

    可勁兒地折騰罷,林謹容冷下臉來︰“三嬸娘,您有什麼可以讓我和二爺說的?我也很冤枉呢,二爺也是一回家就沖著我發火。我都還想去找人問問,我到底做錯了什麼?是否也是三嬸娘和二爺說了我什麼呀?”涂氏還未開口,惠嬤嬤就忙道︰“奶奶誤會了,三太太怎會和二爺說您什麼?”

    林謹容冷冷一笑︰“是呢,嬸娘沒必要和二爺說我什麼,我也必要和二爺說您什麼。歸根究底,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鬧來鬧去不過是讓人看笑話而已,我是無所謂,為難的是二爺。”也不管涂氏怎麼說,自領了桂圓快步離去。



第196章 欺負

   涂氏眼看著林謹容頭也不回地揚長而去,忍不住靠在惠*的肩頭失聲痛哭︰“二郎這個沒良心的,娶的更是個鐵石心腸,凶神惡煞的。

    你看看她那樣子,哪里有半點對長輩的尊敬?”

    對林玉珍都不見得有多順從,更何況你呢?惠嬤嬤輕輕嘆了口氣,安慰道︰“太太,別哭了,這不是給人看笑話麼?回去罷。”

    涂氏不語,就是站在那里哭,一副被林謹容欺負得夠慘的模樣。

    不遠處的小道旁探出幾個腦袋來,看了一回,又迅速縮了回去,各自四散開去。

    林謹容又往前行了一段路,櫻桃氣喘吁吁地趕過來,貼著她的耳朵道︰“奶奶,今兒一大早範大管事就把大門上的順子給打發走了。聽說還挨了十板子,扣了兩個月工錢。”

    範褒手腳這麼快,想來也是得了老太爺的示下。涂氏既然這麼早就趕上來鬧騰,那這事兒只怕也不能似之前她所打算的那樣息事寧人。

    若是再等,再忍,接下來就會很被動。林謹容回頭看著正冥思苦想,想問又不敢問的芳竹微微一笑︰“你昨兒不在家,不知道有件事。今早起來當著二爺的面,我也不好和你說,趁著這會兒,我和你說說。

    剛才你也看到了三太太的樣子,是吧?”

    芳竹小心翼翼地道︰解釋︰“奶奶,適才奴婢怕你們有什麼話要說,所以特意走遠了些。”這也是她聰明的地方,想要在林謹容身邊待得長久,自然不能像只螞蝗一樣地緊緊吸著惹人厭煩,

    該有眼色的時候必須有眼色,該使力的時候也要使力。

    林謹容和顏悅色地道︰“我知道,你自到我這邊來一向辦得好差事,我很喜歡,對你也多有倚重。昨兒二爺和我說起你來也說你很好。

    所以這事兒我不瞞你,還要你幫忙。”于是把陸緘生病,托人送了。信回來,她卻沒收到信的事情說了,只把涂氏刻意隱瞞一節隱過,只道︰“有人在中間搗鬼,三太太也受了挑唆m ng蔽,認為我和她過不去。

    想來接下來,就會有人去挑唆太太。這種時候鬧起來,傷的是太太和二爺之間的感情,撿便宜的是旁人,倒霉的是下頭的人。”

    芳竹認真想了片刻,道︰“奶奶,您說得是,絕對不能鬧。”

    林謹容點點頭︰“所以,你趕緊替我去和大姑娘說一聲,讓她防著些,要是有小人去作祟,讓她一定把太太勸好,別上了當。你能做得好麼?做好了,我和二爺都記你的情。”

    芳竹認認真真地道︰是回頭飛速往陸雲的院子趕去。

    林謹容站在原地想了想,板著臉快步進了宋氏的院子。

    肖嬤嬤正站在廊下,丁囑丫頭們做事兒,見狀忙含了笑迎上前來︰“二奶奶早。”

    林謹容淡淡地看了她一眼,翹了翹嘴角,仰著頭往里去了。這還是第一次看到二奶奶這種表情,肖嬤嬤怔了一怔,忙快步跟了進去。

    宋氏正和呂氏低聲說笑,見林謹容板著臉走進來,肖嬤嬤站在後面拼命和她使眼色,立時就明白是怎麼回事。面上半點異色不露只含笑朝林謹容招手︰“好孩子,快過來坐。難為你這麼勤勞,二郎難得回家,你就偶爾偷一天懶,嬸娘也不會說你的。嬸娘也是過來人,只會心疼你體貼你。”

    呂氏就捂著嘴巴笑︰“二弟妹,大清早的怎麼板著個臉?難道二叔待你不好?”

    林謹容在自己往常坐慣了的位置上坐下來,接了桂圓遞上的茶,

    皮笑肉不笑地道︰“可不是麼,昨兒進門就給我臉s 看。我一氣之下把給他做的衣裳給剪了。”

    別人只會把這種事藏著掖著,只恐被人知道了說閑話,卻不期她會如此直接。

    宋氏和呂氏對視了一眼,心想也好,省得她們還要自己動手把這事兒給捅出來。于是呂氏滿臉的詫異︰“怎會這樣?阿容你別是哄我們的吧?小別勝新婚,正是蜜里調油的時候,二郎待你好,中意你,大家都知道,他許久不回家,難得來一趟,怎舍得給你臉色看?”

    宋氏也十分關心地道︰“好孩子,這是怎麼回事兒?好生生的,剪什麼衣服?有什麼不能好好說?這多傷感情?二郎也真是的,難得回一趟家,不心疼你也就罷了,還招惹你。“喜氏道︰“不管怎樣,阿容你都不該剪衣裳。”

    林謹容道︰“你們是不知道。說起來真是氣死人了,他說他病了,使人回來說,我卻不理睬,全沒把他放在心上眼里。可是我真冤枉,壓根兒就不知道這事兒。但想來,二爺不會沒的都說有,也不知是哪里出了錯。”

    宋氏含笑道︰“消消氣,大清早的生什麼氣?你等我替你查一查,看看是誰干的好事。正好的,這家里也該正正風了,嚴懲一回,看誰以後還敢辦差不用心?”遂叫肖嬤嬤上來︰“你去查查,這事兒到底是誰做的。不查個水落石出,替二奶奶出這口氣,我唯你是問。

    這一查,不就是正中下懷麼?查來查去只會查到涂氏頭上去,且看她怎麼收場?大房和三房又要鬧得不可開交了,很久沒看到林玉珍把涂氏給罵哭了呢。還有好幾個人最近跳得歡,正好趁著這個機會給收拾了。肖嬤嬤帶了幾分得意道︰“是。二奶奶您放心,老奴一準兒把這人給找出來。”

    林謹容一揮手︰“算了,他若不是故意的,那沒必要查。若是故意的,老天爺自會替我收拾他,他會遭報應的。”

    呂氏的眼皮跳了跳,勸道︰“二弟妹,這種人怎能輕易放過呢?

    今兒他害得你和二叔失和,明兒不知又要誤了什麼大事。必須得查個水落石出才行!你等著,他們欺負你新f 臉皮薄,二叔平日又和善不說話,待我們來替你出這口氣。嬤嬤,你快去早點辦好早點來說。”

    林謹容帶了些微焦慮,匆忙阻擋︰“嬸娘,大嫂,謝你們的好意我心領了。但你們若真這樣做,可不是真疼我,是害我。”

    又來這套!宋氏收了笑看向她︰“怎麼說?”

    林謹容這會兒才笑了,和和氣氣地道︰“嬸娘,我是把你們當最親近最信任的人,才和你們說這個事兒不然我也不好意思說出來。所以你們雖是想替我出氣,可也是讓人看我笑話,鬧到最後,下面人還會說我刻薄,這麼點事兒都不依不饒,大張旗鼓地鬧得上下不安,沒有肚量。如此這般,下一次我再有什麼事兒,又怎敢和你們說?你們不會為難我吧?”然後看定了肖嬤嬤,半開玩笑半認真地道︰“嬤嬤你可別依著二太太和大奶奶的,真去找誰的麻煩,若是鬧出事兒來害了我,讓人說我閑話,我可不依。”

    宋氏把臉沉了下來,低頭轉動茶杯不說話。肖嬤嬤才等不得飛快地走了出去。

    呂氏看了宋氏的反應,立即冷笑了一聲,道︰“二弟妹說這個話我就不懂了,聽著心里也不舒服。既是我們沒把家管好,讓下頭的人辦錯了差事害得你吃了虧,受了氣。那麼,我們就去查,替你出氣,整頓家風。你卻又攔著不肯,非得說我們是想害你。這可真是讓人難為你到底想要我們怎樣?你可真難相處!”

    林謹容立即喊冤︰“大嫂,你誤會了!我只是抱怨了幾句,都不敢找誰的麻煩只想忍著就算了,怎麼倒讓稱生氣啦?二嬸娘您快幫我勸勸大嫂,讓她消消氣,告訴她我沒為難她的意思。早知道,我就什麼都不說了,都是我的錯。”

    宋氏突地冷冷地道︰“你有什麼不敢的?一而再,再而三地說我們要害你,就算是泥捏的菩薩,也會有幾分性子,我就沒遇到過你這樣不識好歹的人。既然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我還非得把這事兒給查出來不可,到底是誰,這麼想害咱們二奶奶,這麼想害我!”

    林謹容看了這氣。主哼,借事生事,不達目的不罷休的婆媳兩眼,緩緩抽出一塊帕子捂住了眼楮,抽泣道︰“怎麼辦,我本來是想和二嬸娘和大嫂訴訴苦,說下頭人沒辦好差,害苦了我,不知怎地聽大嫂一說就變成是怪你們沒管好家了。按這話說來,豈不是還可以再怪到祖父和祖母頭上去?我全身是口都說不清。我一個剛進門的人,可怎麼辦才好?”

    見她哭了,櫻桃和桂圓都上前去勸她︰“奶奶,您莫怕啊,二太太和大奶奶是和您開玩笑的呢,又怎會和您計較?”

    “真要是開玩笑就好了。”林謹容哭得越發傷心,字字清明︰“可她們就是生氣了啊,我怎麼不害怕?二嬸娘日後一定不會再教我打理家事了,大嫂也不會教我為人處事了。我不好意思再進這間房子了。二嬸娘、大嫂,你們一定要查就去查,我不硬攔著你們了,有什麼,我都擔了罷,總之你們都是為了我好。”

    外間傳來一陣腳步聲響,卻是來稟事領對牌的管事婆子們來了。

    只行到門前,聽到哭聲就停下了,里里外外靜悄悄的一片,只有林謹容低低的抽泣聲和訴說聲。

    若她真是哭,那也不怕她出丑在下人面前丟了臉面。可這分明就不是真哭,是逼人,每句話都讓人想不完。這是初露崢嶸了呢,宋氏便換了一張笑臉︰“傻孩子,你哭什麼?這要讓人聽去,還說我和你大嫂欺負你。
作者: 熊大嬸    時間: 2012-10-1 02:07 PM

第197章 無功

  林謹容雖然抽抽噠噠的,卻每一個字都吐得很清楚︰“二嬸娘,我這不是沒法子,委屈了嗎。我就是想息事寧人,不想把事情鬧大,可你們突然就那麼凶,這樣生氣,我怎麼解釋都說不清……”

    呂氏煩躁不已,幾番想開口說話都覺著不好,硬生生忍了下來。

    宋氏抓起一把扇子慢悠悠地搖著︰“你別哭了。雖然你的確是不會說話,讓人聽了很不舒服。但我是為了你好,也是為了這個家好。我管家這麼多年,可不是什麼事都是說好話放一馬就能解決的,沒有規矩不能成方圓,該處罰就要處罰,要是都似你這般,凡事都打馬虎眼,那還怎麼管家?根本管不好。

    既然老太爺也說了,讓我教稱怎麼管家,今兒你就跟責我學了,這事兒絕對不能縱容,非得查個水落石出不可!”

    宋氏的語氣不重,態度卻很明確,充分體現出一個管家人的強硬和霸氣,還特別佔理,也是應著林謹容先前那席話,說給外頭諸人聽的,她的權威不容挑戰。她非得,必須這樣做不可,絕對不會讓步。哭也好,鬧也好,在她這里都只能踢到鐵板。林謹容再鬧就是不懂事,胡攪蠻纏。

    林謹容就擦了擦淚︰“那好,二嬸娘把話說到這份兒上,我再勸就是不懂事。那就由著二嬸娘和大嫂罷。”

    呂氏低頭吹了一口茶湯,淡淡地道︰“二弟妹你放心,定會給你一個交代。”然後回頭看向宋氏︰“婆婆,耽擱這許久,許多事還沒發派下去,再耽擱午飯都要沒得吃了,是不是這就叫她們進來?”

    宋氏在榻上挪了挪身子,帶了幾分自得道︰“你誇張什麼?沒午飯吃,你就光會嚇唬你二弟妹。每個人都是按著職責理事尼的,職責分明,我就是十天不管那也不可能亂了套。倒是夏至節的事情該好生安排一下。”一邊說,臉上就浮起笑意來︰“讓她們都進來罷。”呂氏瞟了林謹容一眼,心想她怎麼也該尷尬,找個借口什麼的躲躲吧,誰知林謹容早就已經坐好了,神清氣爽的,臉上的表情都十分到位,一如既往的安靜端莊,好似剛才哭的那個人根本不是她。由不得暗罵了一聲厚臉皮,轉念一想,就又覺著林謹容笨了,既然害怕鬧起來,那就該趕緊趁著這機會,出去籌備準備接招,省得到時手忙腳亂。

    可她還硬撐著在這里坐著不動,可見臉皮是厚了,到底人還是了。

    呂氏幾乎已經可以看到後頭會發生什麼事情,會何等的熱鬧,于是除了對林謹容的鄙夷排斥以外,還帶了幾分悠然自得看傻子的幸災樂禍和優越感,便也忍不住微微笑了起來。倒是宋氏,從始至終都是一個表情,不驕不躁,穩穩當當的。

    管事婆子們魚貫而入,個個都屏聲靜氣,低著頭,束著手,不敢多看這上頭的三個太太、奶奶,只生怕一不小心就招了霉味兒。能站在這里的都不是傻子,再不知道情況在外面也聽了那麼久,誰都能看出是發生了點什麼事情,猜著接下來就要該出點事兒了。有人憂心,只怕被攪進去,左右為難︰也有人興奮,就等著看過了這事兒之後,到底誰勝誰負,好早作打算︰還有人篤定萬分,只和宋氏婆媳一條心。

    宋氏理家多年,布置起家務活兒來頭頭是道,須臾就處理了好幾樁事情。但今日卻又不同往時,往日里,眾人領了差事和對牌後就可以依次出去,但今日先領了對牌和差事的卻被告知不能走,要留下來一起商量夏至的過節事宜。

    林謹容清楚得很,宋氏特意把這些人留在這里,就是為了見證即將要發生的事情如果她猜得沒錯,她們是早就有準備的,肖嬤嬤這一查,絕對不會超過一個時辰,就能把該抓住的都抓住,該牽扯的都牽扯出來一這還是為了掩人耳目,不然只怕半個時辰之類就能把事情全部搞定。但是,肖嬤嬤此行注定無功而返。

    果然不多時,肖嬤嬤就回來了,神情雖然看著還鎮定,但其實步履匆匆,一進來就直奔上頭,尋機湊上前去,和宋氏低聲說話。

    林謹容抬起茶杯,有些無聊地輕輕轉動了一下茶杯,茶杯和茶托相撞,發出清脆的一聲低響,在安靜的房間里顯得十分突出刺耳。宋氏抬起眼皮,凌厲地掃了她一眼,林謹容接著,望著宋氏微微一笑。源頭和根子都被掐了,看你怎麼鬧?總不能人都不見了,你們還先和先覺,就知道信是傳到哪里去了罷?

    這次是沒想到範褒會這樣快,消息也遞進來遲了一點,可要成功做好一件事,又怎能只指望一個人和幻想著一招定輸贏?宋氏低聲吩咐了肖嬤嬤兩句,擺手示意肖嬤嬤退下,迎著林謹容的目光也緩緩l 出一個笑來,然後迅速收回目光,鎮定自若地繼續安排其他事情。

    呂氏雖不知宋氏和肖嬤嬤說了些什麼,具體又發生子什麼,但也能看出,似乎事情是朝著她們意料之外的方向發展。想到布置了這麼久,卻可能功虧一簣,就有些沉不住氣,打算往外頭去看看,再布置布置,便起身道︰“婆婆,我去看看浩郎。好像是聽見哭了。”

    宋氏淡淡地道︰“他有r 娘和丫頭們看著,有什麼好看的?哭哭就哭哭,別一聽見他哭就趕緊湊上去,養成壞毛病。此時先把手里的事兒安排妥當才是正經。”

    “婆婆說得是。”呂氏見她胸有成計的樣子,便也放下心來,安安然然地坐了,好整以暇地不時欣賞欣賞林謹容的表情和動作。

    簾子被掀起,芳竹輕手輕腳地走進來,站在林謹容身劇氐聲道︰“奶奶,二爺說今日中午讓您去太太那里吃午飯。”

    林謹容輕輕點頭︰“知道了。”這就是林玉珍那里已經打點好了,陸緘也知道了。那麼,接下來宋氏婆媳在這件事里應當已經玩不出花樣了。于是林謹容也悠哉樂哉地看著宋氏安排差事,不時還提點建議。

    三個人都很平靜,有商有量地處理和安排完家事,肖嬤嬤還沒回來,卻已經沒有理由再把管事婆子們留在這里了。林謹容就站起身來告辭︰“二爺剛回來,婆婆讓中午過去一起吃飯,我得先去了。二嬸娘和大嫂也該吃飯了呢,別公而忘私,壞了胃口。”

    呂氏焉能聽不出她的言外之意,當下皮笑肉不笑地道︰“二弟妹真是好心,體貼人。你放心,我們的胃口好著呢。”

    宋氏笑笑︰“既是到飯點了,那就大家都散了罷。”然後當著眾人的面,回頭對著林謹容關心地道︰“阿容,小年輕夫妻,莫要意氣用事,好好和二郎過日子,別為小事橡壞了情分。”

    林謹容對著宋氏盈盈一禮︰“多謝二嬸娘掛心,我和二爺都是知禮明事的人,只要小人少作毒,一定過得和和美美,相敬如賓。”言罷辭行而去,不時還和一同出來的管事婆子們輕松自若地說幾句笑話。

    呂氏恨道︰“太囂張了!”宋氏飲了一口茶湯,淡淡地道︰“你急什麼?氣什麼?你比她年長這多歲,也是兩個孩子的娘了,怎麼還沒她沉得住氣?”

    肖嬤嬤快步進來,小聲道︰“太太,那邊已經安排下去了,可是眼看著那位就要發作,大姑娘就攔在了門口,緊接著二爺也過去了,就再沒了聲息。您看這事兒?”宋氏的臉s 頗有幾分難看,沉吟良久方道︰“人雖被範褒打發走了,但也還得給個說法才行。”

    給個說法?那該怎麼給?宋氏掌管家務,出了這種事,她要給說法便只有去和陸老太太認錯攬責。呂氏不平︰“告訴她人被打發走了就是了,她不是也說要息事寧人麼?”

    宋氏嘆道︰“你還真以為她在我這里哭鬧是發笨?她不就是迫我來的麼?她早就算計好了的,是我小看了她。”不認錯不攬責怎麼行?範褒本身就是下人,不經過任何人的允許,怎敢輕易打發走一個下人?下一次,只要涂氏還憤憤不平,林玉珍還防著賊,那就有機會。

    卻說林謹容主僕一行行至半途,芳竹方低聲道︰“奶奶,今日趕巧了,大姑娘一大早就被老太太叫去了榮景居誦讀經書。奴婢才去尋了回來,就有人把三太太早上堵您,二爺病了送信被截,三太太悄悄送東西的事情都告訴了太太。”帶了幾分後怕“方嬤嬤攔不住,太太已經要出門了的,姑娘剛好在院子門口給攔住了。接著二爺也過來,好說歹說,太太總算是壓了那口氣。”

    林謹容便誇贊她︰“你做得很好。

    芳竹笑笑︰“是奶奶想得周到。”忍了忍,低聲道︰“奶奶,太太還是很生氣,罵二爺去攔她勸她都是為了護著三太太。您去了以後,小心著意些。



第198章 徘徊

  林謹容笑看了芳竹一眼,也不說話,就一直往前頭走。

    本來芳竹才壯著膽子說了那話就有些後悔了,再看到林謹容絲毫不表態,心里就更是忐忑。她剛才這個話,算是站在林謹容這邊來說的,帶了很明顯的討好意味,按她想著,林謹容怎麼也該有所表示,就算不勉勵,那也該答應一聲才是,卻不曾想會是這樣的態度。一時拿不準林謹容到底是怎麼想的,由不得越發小心起來。

    走了不多遠,林謹容突然停住腳道︰“櫻桃,你不必伺候我了,先回去吃飯,然後讓你荔枝姐姐安排你做事兒。”

    櫻桃的小腦袋里正在飛速轉動,計較今日發生的這些事兒呢,聽到林謹容這一說,突然就明白過來,林謹容這是讓她打聽消息去了,于是脆生生地應了一聲,徑自去了。

    桂圓躍躍欲試︰“奶奶?要不,奴婢往針線房那邊去一趟?”林謹容看向桂圓,她今日穿的正是自己當年賞給她的那匹水紅s 的衣料做的短襟,那衣料已經半舊沒什麼光澤,她卻經常拿了穿在身上,配的一條青裙子,頭臉也是干干淨淨,沒用脂粉,頭上也只戴了一朵絨hu ,樸素得緊,只有一雙眼楮還嘰里咕嚕轉個不休。便笑道︰“可是我沒有給你們做新衣裳?還穿著幾年前做的舊衣服,也不怕人家笑話我,說我舍不得給你們穿。大丫鬟就要有大丫鬟的樣子,別和小丫頭們一樣弄得沒點精神氣,主子的臉面也要下頭人去撐嘛。”

    桂圓見她不答自己的話,反而挑剔自己的衣裳,也就明白這是不許自己離開,便垂了眼恭恭敬敬地道︰“奶奶教訓得是,奴婢回去就把衣服換了。”

    芳竹在一旁瞧著,暗里把這件事記在心上不提。

    林玉珍過了最初那個憤怒的爆發點,轉而就覺著累了,無處發泄,只想安安靜靜地一個人坐著歇歇。可看到坐在一旁的陸緘,心里就由來一陣厭煩,幾番想張口數落他都被陸雲及時打岔止住,實在忍不住,本著眼不見心不煩的原則,耗過頭去看著窗外。

    窗外天空湛藍,幾朵潔白松軟的白雲浮在天際,不遠處一株金桂長得枝繁葉茂,雖不是花期,卻零星開了幾朵小花,幽香沁鼻。牆邊一叢緋徊花開得正好,幾只粉蝶輕松自在地在花間飛來飛去,此情此景,正是一個悠然美麗的午後。

    可是林玉珍看不到。她滿腦子都是可惡陰險的二房和不要臉,胡攪蠻纏的涂氏︰滿眼都是護著涂氏,一心向外的陸緘。因此她的心里滿是傷心和憤怒,就連hu 香聞進鼻腔里去也是令人作嘔和厭惡的。

    陸緘順著林玉珍的目光看出去,他看到了窗外的美景,卻無心欣賞。他的目光落在院子門口,林謹容正從那里走進來,她的丁香色百褶裙就像一朵淡雅嬌柔的雲,臉上的表情十分輕松自然,長眉舒展,唇瓣就像徘徊花的花瓣,整個人並看不出憤怒或者是委屈之類的其他神情。

    相比較林玉珍的暴躁和憤怒,陸雲的壓抑和小心翼翼,還有涂氏的淚水漣漣和委屈,陸緘更愛看這張臉。隨著林謹容越走越近,他微蹙的眉頭也跟著舒展開來,緊緊繃著的肩膀也輕輕放松下來。他希望她能抬頭看向他這個方向,對著他笑一笑,她卻始終看著前方,不曾往這里多看一眼。

    門外傳來丫頭沉香的問好聲︰“二奶奶,您來啦?”

    “嗯,太太還好麼?”林謹容不單是樣子輕松,就是聲音聽上去也有一股沁人的涼意,不含半點火氣,就像是三伏天里的冰盆,讓人只看著就覺得燥熱淡了許多。

    陸雲趕緊迎上去,關切地道︰“嫂嫂回來了?怎麼樣?”

    林謹容一笑︰“應該到此為止了。”直接走到林玉珍的面前,行禮問安之後,道︰“姑母,您都知道了罷?”林玉珍煩悶地指指面前的凳子︰“坐罷,說說。”

    林謹容便將之前在宋氏院子里的所有經過一字不漏地說了一遍,笑道︰“我是當著下頭的人哭了一回,以後只怕都要背里笑話我沒出息了。”去他的忍辱負重!什麼做了好事不留名,什麼有了委屈不說出來,都是笑話。什麼都不說,別人怎知你是好是歹,辛苦委屈?嘴好使了不見得能做好事,但能做好事的情況下,嘴好使和不好使絕對兩回事。

    從前她是好是歹都忍著,委屈心酸也不說,一心就等著別人去發現,實際上的情況是,大家都很忙,更多考慮的是自己的事情,沒有人有耐心去慢慢研究別人。

    林玉珍聽林告訴老太爺和老太太,讓他們知道她們婆媳都是怎麼欺負你的。當著這麼多人,這樣呵斥你欺負你,當我是死人麼?太惡毒了!我非得和老太太說不可。”

    林謹容不接她的話,也不阻攔她,只安靜地聽她發泄。陸雲道︰“現在就只等看她們會怎麼收場了。我猜著,大概還是會去找祖母哭訴認錯,惺惺作態一回的。”林玉珍想了片刻,突然看著陸緘道︰“好生生的,你為何要讓範褒把人給弄走?就該留下來,看她們怎麼查,一查到底,多扯幾個人出來才好。”她還只知道涂氏偷偷送東西的事,不知道涂氏收到了信卻刻意隱瞞,但她也不是傻子,幾件事湊在一起,總是猜得到些影子的。說這話的目的,就是為難警告陸緘你別以為你掩藏得好,我都知道,你小心著些。

    陸緘一貫的言簡意垓︰“不想讓她們借題發揮。祖父也不會喜歡鬧騰的。”

    借題發揮四個字,用得極其巧妙。包含了各種意思既可以用在涂氏和林玉珍之間的矛盾上,也可以用在林謹容初來乍到的各種為難上。陸雲看了他一眼,含笑道︰“好了,好了,左右這事兒也解決好了,沒造成大礙。現在咱們就只等著看她們如何收場就好。其實也好就當給我們大家提個醒,日後哥哥再使人傳遞消息,千萬要注意,莫要再讓人鑽了空子。”說到此處,真情畢l ︰“這幸虧得只是小病呢,若是其他的……真不敢想象。”

    想到二房要壞了她一輩子的倚仗,林玉珍立時咬碎了牙齒︰“若真是那般,我和他們勢不兩立,怎麼也要討回這個公道。”陸緘眼里就流l 出幾分柔軟來︰“莫要擔心,我不會有事的。”林玉珍沉默片刻突然又怪上了陸緘,語氣尖刻地道︰“這麼大的人了,讓人傳個信都傳不好,還讓人鑽了空子,以後若是再出什麼事,可別怪我沒提醒過你。我養你這麼大就是看你犯蠢的。

    陸緘便垂了眼,淡淡地把臉撇開。

    林謹容在一旁看著,突然覺得這情形很可樂,拼命忍住了,飛快地把臉轉到一旁去只怕被人發現她想笑。

    陸雲無奈地嘆了口氣︰“吃飯吧,飯菜都涼了。”

    林謹容好容易忍住了,準備起身淨手添飯布菜,才剛站起身來,陸緘也站了起來,剛好擋在她前頭沉沉地看了她一眼方才轉身走開。

    林謹容猜他是看到了她剛才的表情,可看到了又如何?這頓午飯,她是吃得最香甜的一個。

    飯畢林玉珍本來是想帶著林謹容和陸緘去榮景居找老太太訴委屈的,但聽得人說陸老太太喊身上不舒服躺下了誰都不見,只好氣哼哼地罵了兩聲,婁散了眾人。

    林謹容與陸緘一前一後地出了門,陸緘突然道︰“阿容,你先走一步。”林謹容也不問他要去哪里,點點頭自往前頭去了。不多時,陸緘追了上來,將手遞到她面前,也不說話,慢慢打開手掌,掌心里卻是一朵嬌艷的徘徊花。

    林謹容眨眨眼,並不去接,半開玩笑半認真地道︰“我辛苦了一整天,又哭又笑又鬧,這臉到現在都還酸著呢,這倒也罷了,還被人攔在路上哭了一回都沒處申冤,就只值得一朵花?”

    陸緘笑了笑︰“我給你申冤。還有你想要什麼,我能給的都給你。

    他這是不知道涂氏在路上攔著她哭鬧吧,等她說完了,看他還能不能說出替她申冤這話來。能給的都給,你給得起麼?你永遠也給不起。林謹容輕輕從鼻孔里吹了一口氣出來,將那花兒接了拿在手里,回頭掃了芳竹和桂圓一眼,那二人就自動地放慢了腳步,往後頭壓陣去了。

    她方低聲道︰“我覺著,很有必要把早上的事情說給你聽聽。該怎麼辦,你還得自己拿個主意。”

    陸緘見她神色嚴肅,便也正了神色道︰“你說。”林謹容便將涂氏早上說的話,自己說的話都說給他聽,除去事實不對涂氏作任何評價,語氣亦不帶任何好惡。就似她面對著林玉珍、陸雲,面對著宋氏婆媳一樣,妨礙了她,她便搬開,不妨礙,就合理存在,她只是看著她們,不帶任何感情。

    陸緘靜默片刻,接了她手里把玩的徘徊花,輕輕給她插在鬢邊,低聲道︰“下午我陪你去看你的茶肆。”

    這一刻,林謹容看見他的眼里滿是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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