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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蔡小雀 -【誰家天下之三】江山 [打印本頁]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5-7-25 08:44 PM     標題: 蔡小雀 -【誰家天下之三】江山

本帖最後由 pigbaby0426 於 2015-7-26 11:14 AM 編輯

【小說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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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打從她八歲那一年,他救她免於凍僵溺斃
本是平行線的兩人,從此有了割捨不斷的牽繫──
這一生,她最信任、最深愛、最眷戀的
除了他之外,再不會有別人!
她用心、拿命去愛他,甘願做他手上最重要的棋子
不惜出賣自己的身體和靈魂,進入後宮這個吃人的煉獄裡
全是為了助他奪回原就屬於他的江山!
這些年來,她泯滅良心、摒棄親情、手染鮮血
鬥垮了無數的對手,一一掃除所有橫亙在她面前的阻礙
終於爬上了那個他要她登上的位置,提供他所需的奧援……
只是她為他付出一切,犧牲了所有,可等回了什麼?
他拿她的愛當作賭注與籌碼,為自己博得了這天下江山
卻用無情冷血自私的背叛,毀滅了她所有的希望──
她相信他給的承諾,卻不知承諾已隨著時間流逝而褪色
她等待他多年,等到的竟是終生囚於棄宮的命運
原來,自始至終,她只是成就他江山大業的一顆棋子
而她腳下的路早已走到盡頭,再也無路可走了……

【出版日期】2011-02-17
【出版社名稱】禾馬
【書系及編號】珍愛小說 J3349

*1.本文內容皆從網上蒐集轉載,本人不承擔任何技術及版權問題。                     
*2.任何商業利益上行為與本人無關。版權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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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5-7-26 10:59 AM

江山

誰與誰的天荒地老……蔡小雀

這次,破了我自己的很多紀錄。

第一次,是哭著開始寫一個故事。

也是第一次,是哭著結束了一個故事。

一開始的設定,就知道它會是一個很糾結、很悲傷的作品。

一個是把奪回江山帝位看得比愛恨榮辱還重要的男人。

一個是把愛人的一切看得比自己的性命還重要的女人。

其實,在寫的過程中。我也有很多很多的不忍心,不忍心見到女主角喬婉為了愛,賠上了自己的所有,她泯滅良心、摒棄親情、手染鮮血,就是為了要成就愛人的江山大業。

可一將功成萬骨枯,一個人的江山,又得犧牲了多少人的性命、踩著多少人的骨血與眼淚,這才能攀登上的高峰?

她緊緊地抓住一個如風箏線般脆弱、卻由衷相信的承諾,她以為只要幫助她心愛的男人得到他最想要的東西,那麼到了最後,他們倆一定能夠幸福到天荒地老。

可是愛情對她卻無比殘忍,如同一劑甜美又苦澀的毒藥,在漸漸滲透進她四肢百骸深處的同時,也慢慢侵蝕、毀滅了她的世界。就算再不忍心,可是我也只能眼睜睜看著這樣一個癡心不侮的女人選擇走上了她注定好的命運。

因為她喬婉就是愛上了他朱爾靜,在她八歲那一年,險些落入冰池沒頂,他伸手相救的那一個午後。

她用心、拿命去愛,甚至不惜出賣自己的身體和靈魂,就為了能夠讓他得到他想要的一切。

可是到最後她才發現,原來曾以為和他的地老天荒,只是一場鏡花水月、殘夢泡影……原來,這一切都只是她自以為的地老天荒。為了這個故事,前前後後我哭了很多次,每一次都不想讓喬婉過得這麼苦、這麼痛。可是人物的性格一落地,她就自有了生命,自有了意識,再也不是我這個作者能夠控制、勸告,甚至是扭轉的。

所以我只能努力在最後一刻抓住她往萬丈愛恨深淵裏墜落的一片衣角,讓她終究能得到一絲絲幸福的可能。

而朱爾靜一開始出現在《沽嫁》裏,就是心機深沈卻笑容滿面的一個閑王。

他雖然嘻皮笑臉,亦正亦邪,看起來像是壞人,其實又是個好人,彷彿很狠似的,可心腸卻又出奇地軟:

第二次出現在《搏娶)裏,就可以進一步見到他想要招兵買馬、攏絡人心的痕跡,他也成功地達到了目的。

而在屬於他的《江山》裏,朱爾靜的身世與圖謀終於揭露開來,他一步步進逼,再也不掩飾他想奪回江山帝業的野心。

於是。他還是相同地心機深沈而笑容滿面,同樣地嘻皮笑臉也亦正亦邪,但是他本質是個好人,做出的行止卻是個壞人,他的心腸一樣地軟,卻又可以在下一瞬間狠得教人膽戰心寒。

對於朱爾靜來說,愛情是結果,而不是過程。

他以為只要奪得江山,只要搶回所有屬於他的一切,他就能夠讓他心愛的女人和自己過上一輩子的幸福日子。

但是他的幸福承諾卻漸漸地褪色了,因為在一次又一次的抉擇當中,他一次又一次地犧牲了喬婉……

他那比天還高的野心,不斷地踐踏、粉碎她癡情跟隨的真心。

他機關算盡,卻沒算到她的心也是肉做的,會受傷、會流血,也會死去。也許都是這樣的,人總是挑對自己好的人欺負。

人總是以為最親近最知己最能體貼明白自己的心意。所以不用特別解釋什麼或厚待什麼,因為我的世界只有你最懂……

可是人也總是忘了,最愛你的人,才最值得得到你所有的憐惜寵愛與眷顧,如果你真的愛她,你又怎麼忍心見她苦?讓她痛?這次寫《江山》,眼淚特別多,感觸也特別深,不只是為了朱爾靜與喬婉,也是為了這天下所有真心的、癡心的、負心的人……

前前後後,我花了整整兩個月寫《江山》。也在這當中不斷反反覆覆、未來回回看著胡軍版的《天龍八部》:

看著金庸筆下的蕭峰與阿朱那美麗卻早天的悲傷愛情,如煙花般燦爛卻短暫易逝的幸福,我傷心去感受著那份心碎的感覺。

再回頭去看我的喬婉和朱爾靜,雖自認無法和蕭峰、阿朱那天人共撼的情感相比,卻也有很多很多的愛恨嗔癡與無可奈何。

這才發現,原來愛情就是這般教人心醉,也救人心碎。

我但願世上所有的愛情,不必經曆喬婉和朱爾靜那樣殘忍的算計與犧牲,才懂得珍惜自己身邊的人,我但願世上所有的有情人,不必經曆蕭峰與阿朱那般生離死別的悲傷,才知道原來相愛是要兩個人都好好的,好好的在一起。

如果《江山》這個故事,可以有片頭曲,也有片尾曲的話,那麼,片頭曲將會是王菲在「天龍八部」中演唱的「寬恕」,片尾曲則是張豐的「一個人的天荒地老」。

在此誠摯地附上「寬恕」與「一個人的天荒地老」兩首歌的歌詞,請親愛的你們,可以在故事開始前先看「寬恕」的詞一一

如是我聞仰慕比暗戀還苦

我走你的路男兒淚女兒哭

我是你執迷的信徒你是我的墳墓

如死出生由你作主

你給我保護我還你祝福你英雄好漢需要抱負

可你欠我幸福拿什麼來彌補

難道愛比恨更難寬恕

如走我聞愛本是恨的來處

胡漢不歸路一個輸一個苦

甯願你恨得糊塗中了愛的迷毒

一面滿足一面殘酷

你給我保護我還你祝福

你英雄好漢需要抱負

可你欠我幸福拿什麼來彌補

難道愛比恨更難寬恕……

-- 詞:林夕

故事結束後,或可用「一個人的天荒地老」的詞為歎一一

已經對坐了一夜恐怕天色就要亮了

我開始有點明白我們的愛也要散了

你像過去那樣走來緊緊用雙手將我環繞

你的溫柔其實如刀要我還你怎樣的笑?

我明明都知道這將是最後的擁抱

你給我一個圈套我不能跳不能遁逃

我拿什麼和你計較我想留的你想忘掉

曾經幸福的痛苦的該你的該我的到此一筆勾銷

我拿什麼和你計較不痛的人不受煎熬

原來牽著手走的路只有我一個人相信天荒地老……

-- 詞:一郎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5-7-26 11:00 AM

楔子

那天,梧桐樹下,他問--你信我嗎?

她信。

這一生,她最信任最深愛最眷戀的,除了他之外,再不會有其他人……

十九歲的喬婉,受封為貴嬪,於宮中僅僅差一步就能位列妃座。

而他,卻也越來越遙不可及……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5-7-26 11:01 AM

第一章

八歲大的喬婉正面臨生死關頭一一

「哇!下大雪了,下大雪了!我要去堆雪人!」稍早前,她才快快樂樂的對奶娘宣佈。

可萬萬沒想到,上一刻她還高高興興在雪地上蹦跳著,突地,腳下傳來啪的斷折聲,下一刻雪地裂開,她一腳踏空落入了冰冷的池水裏!

原來她腳下竟是…片夏日時盛開荷花,卻被昨夜一場大雪鋪蓋掩藏得毫無痕跡的大池子。

徹骨的冰冷瞬間包圍而來,迅速凝結她的呼吸和體溫,喬婉拚命掙扎著,試圖浮上水面,卻怎麼也無法阻止身子漸漸陷落。

來人……救命……

喬婉嚇得魂飛魄散,驚恐的呼救聲全數噎在縮緊的喉頭。

正危急之際,有股力量牢牢抓住她的雙腕,一把將她自冰冷的池水小拉上了來。

「沒事了,沒事了。」一個親切嗓音柔聲哄慰。

「好、好冷……」她牙關猛打顫,淚水奪眶而出。「剛剛……剛剛……」

「乖,沒事了。幸虧只濕了雙腳,還沒凍個屁股開花。」那個有著溫暖好聽聲音的人,笑嘻嘻地替她拂開沾得滿頭滿臉的雪花,還順便擦了擦她流出來的鼻水。

「還好,還好。」

就因為他嘴角那一抹「沒啥大不了」的笑意,還有那不怕髒的舉動,讓飽受驚嚇,原本打算哭得驚天動地的喬婉吸了吸鼻子,莫名其妙也跟著笑了起來。

好一個奇怪的大哥哥呀!

這麼冷的天,他穿的衣裳卻那麼單薄,布料也比她的差,還有他腳下的布靴都已經斑白綻線,就差沒開口見人了。

可他長得出奇的漂亮,就算整個人清瘦了點,氣色蒼白了點,而且被凍得僵紫的嘴唇看起來很奇怪,但喬婉永遠記得他臉上那抹天塌下來也不妨事的悠然笑容。

「哈、哈一一哈啾!」她忽然打了個大大的噴嚏。

「快回屋裏烤火去。」他用力搓熱雙手掌心,暖暖地捂在她冰冷的臉頰上,「換上乾淨的暖和衣裳,千萬別著涼了。」

「大哥哥你呢?」喬婉感激地望著他,雙頰的熱意感好似一路暖進了心坎裏。

「你衣裳穿得這般單薄,不冷嗎?」

她光是褲管衣袍被雪沾濕,都冷得直打顫了。

「小娃娃,哥哥天賦異稟,體質非常人所能及,自然是不冷啦!」他笑吟吟回道。

「可是……哈啾!哈啾!哈啾!」喬婉連打了三個大噴嚏,打得鼻子都快噴掉了。

「你還是快快回屋去吧。」他縮回手,拉起她連哄帶推地催促,「當心凍病了。」

她傻傻地往前定了幾步,忍不住回過頭,望著救命恩人。

「大哥哥,你不是我們府裏的人吧7你叫什麼……哈啾!名字?我以後還會再見到……哈啾!你嗎?」

他望著她又黑又亮的圓滾滾雙眼,凍得紅通通的蘋果臉,小小鼻頭底下還掛著兩管清鼻涕,不禁莞爾…笑。

小手捏著鼻子想憋住噴嚏的喬婉,望著他的笑容,不知怎的也傻傻地跟著笑起來了。

這大哥哥笑起來真好看呀!

「小姐!你在哪兒?」不遠處,奶娘的叫喚聲傳來。

「在這兒呢……」她一個分神,待回過頭時,他人卻已經不見了。

「哎呀!小姐,你怎麼了?」

喬婉愣住了,他人呢?人呢7

拖著兩管鼻涕,還有兩條被冰冷池水凍僵的小腿,喬婉被奶娘和聞聲而來的丫頭急急忙忙簇擁回屋,然後接下來自是一陣雞飛狗跳、人仰馬翻。

「我的好小姐呀,你今兒可嚇死奶娘了,往後雪融之前,可絕對絕對不能再到園子裏玩了,知道嗎?」

替喬婉換好了幹暖的厚衣裳,還命人生起暖暖的香籠烤火,熬來了一大碗又濃又辣的薑湯,可餘悸猶存的奶娘仍不忘叨叨絮念。

「奶娘,世上有神仙嗎?」喬婉一口一口喝著奶娘餵來的熱薑湯,強忍著噴嚏,突然間。

「阿彌陀佛,那自然是有的了。」一提起這個,多年來吃齋念佛的奶娘滿面虔誠。「像小如今兒若不是有佛祖庇佑,又哪能逢凶化吉、平平安安呢?」

「原來大哥哥真是神仙。」喬婉像是確定了什麼,恍然喃喃,「難怪不怕冷啊……」

「什麼大哥哥?什麼神仙?」奶娘…臉迷惑。

喬婉興奮得就要跟奶娘說今日自個兒得遇仙人相救的事,可不知怎的,突然遲疑了起來。

聽說神仙一向高來高去,神秘得很,萬一給人知道他神仙的身份,說不定以後他就不出現了。

可是她好想以後還能再見到那個神仙哥哥啊!

她真喜歡見他笑,還有那副天場下來都沒啥好擔心的模樣。

不像爹爹,成天兩道又粗又黑的眉毛都是揪在一起的,奶娘總說那叫「憂國憂民」。

嗯,憂國憂民肯定是件不好玩的苦差事。

長大以後,她才不要學爹爹那樣憂國憂民,她要天天都像現在這麼快活,每天吃得飽飽,丟沙包,鬥蛐蛐兒,玩布娃娃……

「奶娘,明兒再幫婉婉縫個新娃娃好不好?」

「好好好,明兒一早奶娘就幫你縫。」奶娘滿臉寵愛地看著她,「縫個身穿鎧甲,像將軍那樣威脅利誘風凜凜的男娃娃好不好?」

「才不要!長得像爹爹的娃娃肯定一臉殺氣騰騰,嚇死人了。」她不悅地嘟起了小嘴,隨即興匆匆提議,「婉婉這次想要一個很秀氣、相漂亮的布娃娃。」

「哦,原來小姐想要再幫原來的娃娃添個漂亮的妹子呀!」

「不對不對。」喬婉頭搖得跟波浪鼓似的。「我要的是秀氣漂亮的男娃娃,穿的襖子舊舊的,鞋襪要壞不壞,要髒不髒,臉上還笑瞇瞇的那一種。」

奶娘納悶地看著她,「什麼?」

「很難嗎?」喬婉有些擔心地問。

「不,不難。」奶娘笑了起來,心疼地摟著心愛的小主了。「只要是小姐想要的,就算再難奶娘都做得出。」

「謝謝奶娘。」喬婉抱住胖胖的奶娘,樂得笑開懷。

她是喬婉,小名婉婉,今年八歲,家住山西太原,爹爹是深受朝廷器重的鎮國大將軍,娘親是尚書千金。

只可惜爹爹成曰忙於軍務,溫柔婉約的娘親又休弱多病,所以她大部分時候都由奶娘照顧。

由於爹爹是個一心忠勇為國,沈默穩重的人,向來不喜排場鋪張,所以偌大將軍府裏沒有奴僕如雲,只有幾名忠心耿耿的護衛、兩個家丁和兩名丫鬟,一名廚娘,還有奶娘,共同負責打點府裏上上下下的事。

聽說他們家其實原籍不是山西,在她還是小娃娃的時候,爹爹因立下顯赫戰功,這才被皇帝封賞、遷移到太原落腳定居的。

不過打從她有記憶起,太原就是她最親近最喜歡的家鄉,不管是春天盛開的花海,還是冬日裏銀白大雪:但是經過昨日的驚嚇後,她恐怕會好一陣子都不敢佴去玩雪了。

今晨,喬婉乖乖喝著熱騰騰的粟米粥,還偷偷瞧了舉箸為爹爹夾菜的溫婉娘親。

爹爹昨兒終於回到家,今早娘臉上終於有笑容了。

「婉婉,這幾曰爹不在,你可有淘氣?」喬將軍對妻子微微一笑,隨後望向可愛的女兒,口氣一貫沈靜,唯有專注的眸光稍稍透露出疼愛之情。

喬婉心虛地望了一旁服侍的奶娘一眼,趕緊把小臉埋進碗裏。「婉婉很乖。」

「回將軍的話,小姐不淘氣,小姐很聽話呢!」奶娘連忙護主。

「奶娘辛苦了。」喬將軍眼底閃過一絲笑意。他又豈會不知女兒生性活潑好動,平日必定是累煞了奶娘。

奶娘和喬婉心思單純,快樂地交換了個「還好還好」的慶幸眼色。

「天冷,老爺再多喝點雞湯暖暖身子吧。」喬溫氏柔聲道。

「好。」他接過湯碗。

吃過早膳後,喬婉纏著奶娘做布娃娃,還幫忙捧布團、絲線球,一個不小心絲線球滿地滾,倒是越幫越忙。

「行行行,小姐,你還是到外頭透透氣,別在這兒瞎摻和了。」奶娘目光自尺頭上抬起,不忘再三叮嚀,「不過可別再到池子邊、大雪壓得沈的樹下了,當心危險,知道嗎?」

「知道。」喬婉眼神有些閃爍,迫不及待扔下纏得亂七八糟的絲線球,一溜煙就往外跑。

太陽出來,昨兒下的雪漸漸融化了,家丁忙著在濕濕的路上鋪丁木屑止滑,心急切切的喬婉小碎步而過,在家丁們恭喚「小姐好」的聲響中一邊擺手,一邊此地無銀三百兩的解釋:「我、我只是隨意走走,你們別跟著我啊!」

「是。」兩名家丁面面相覷。沒人要跟著小姐呀!

喬婉急急來到昨日「遇仙」的地方,斷折了的樹枝和幾乎害她滅頂的雪堆都不見了,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

「大哥哥?神仙大哥哥?」她小小聲地叫喚著,滿臉的興奮漸漸被失落取代。

她不死心的走過來又走過去,留戀不捨地徘徊了好久,直到肚子餓得咕嚕咕嚕叫,才心不甘情不願地離開。

接連著幾天,喬婉都跑來相同的地方等。

奶娘常說心誠則靈,她就不信等不到神仙哥哥。

「啊哈!可讓我等到你了。」

喬婉眼尖,瞥見遠處那眼熟的破舊冬衣時,立刻二話不說的撲抱了上去。

神仙哥哥並沒有像她想像中那樣,咻地化為一縷輕煙消失,反而被她重重地撲倒在地。

她所有的驚喜瞬間化為驚慌失措,不安的低頭看著顯然跌個頭昏眼花、七葷八素的大哥哥。

「咳咳咳……」英俊秀氣依舊,卻好像又瘦了很多的朱爾靜猛喘氣,呻吟著出話,「殺人了……」

「對不起!對不起!」喬婉趕緊自他的胸口爬起來,「要不要緊?要不要緊?

你的頭還好嗎?」

剛剛他的額頭撞到地上時那「叩」的一聲,聽起來不太妙。

「還在我脖子上……」他強忍著眼冒金星的暈眩感,努力撐坐了起來,目光直視著眼前的小姑娘,「原來你們是雙生兒。」

「我們?」喬婉迷惑地看了看自己身側。

朱爾靜用力眨眨眼,模糊的視線逐漸恢複清晰,這才看清眼前「兩個」滿面關切的小女孩其實是同一個人。

「呃,沒什麼。」

「神仙哥哥,你還好嗎?」她憂心仲仲地問。

「我還好。」等等……他努力弄清楚現在究竟是什麼狀況,「你叫誰神仙哥哥?」

「你放心,我不會跟別人說的。」喬婉一臉認真,壓低了聲音,「我會保密,噓。」

「好,保密很好。」雖然頭還是疼得活像被兩扇厚重門板生生夾住,對於她的話有些莫名其妙,但她的回答倒是極符合他一貫力求「低調」的行事作風--到別人家偷食物不是件值得大肆宣揚的事。

一想到食物,朱爾靜昏然的意識瞬間清醒過來。

「我的燒餅--」他急急掏出揣在懷裏被壓得扁扁的物事,隨即樂觀地笑了,「還好沒壞,還能吃。」

「這燒餅……」喬婉感興趣地湊過去研究。「長得跟我們家早上吃的挺像呀,大哥哥,你也是去同一家燒餅鋪買的嗎?」

「實不相瞞,我是從貴府『借』來的。」笑意浮現他的唇角,心裏慚愧了一下。

「借?」她隨即恍然大悟,「噢。」

「你不生氣嗎?」他側頭看著她,嘴角微微上彎。

「能夠供奉食物給神仙哥哥,是我們府裏的榮幸。」她滿臉崇拜地望著他,「謝謝神仙哥哥庇佑,讓婉婉能逢凶化吉,平平安安。」

「麻煩等一下。」朱爾靜總算聽出苗頭,指了指自己鼻尖,問:「你是說,我就是你口裏的那個神仙哥哥?」

「嗯!」她笑逐顏開,很用力地點頭。

這誤會可大了。

「首先,我並非神仙。」他並沒有欺騙小妹妹的嗜好。「再來,那日把你從池子裏拖出來不過是舉手之勞,隨便哪個經過的阿貓阿狗都會這麼做,你也不用太感激我。」

「大哥哥是神仙,還是婉婉的救命恩人。」她粉嫩圓潤的小臉現出執拗之色。

「不是阿貓阿狗。」

他愣了下,這看起來鈍頭鈍腦的可愛小女娃原來還挺固執的。

「好吧,給你看一樣東西。」他對她勾了勾手指頭,「來。」

喬婉疑惑卻毫不猶豫地跟過去,見他警覺地左顧右盼之後,

小心翼翼地撥開了隱藏在老樹後頭的幹枯草叢,赫然現出了一個牆洞。

「我就是鑽過這個洞過來找好吃好喝的。」他迅速把幹草叢撥好遮住洞口,對她攤手一笑,「懂了吧?」

喬婉小嘴大張,困惑又驚訝地低頭看牆洞,再抬頭看他。

「所以我根本不是什麼神仙,你搞錯了。」

其實,他本不該跟任何人透露這條「謀生之道」的,可見到這小女姓真誠的崇拜眼光,就覺得誤導這麼天真無知的小丫頭,實在有失道德。

朱爾靜愉快的笑容微僵,隨後自言自語,「唉,沒想到我還記得世上是有這樣東西的。」

「哪樣東西呀?」她極感興趣地問。

「咦?」他這才注意到她,不無詫異。「你怎麼還在這兒?」

「不然要在哪兒?」她一臉不解的反問。

「我說過了,我不是神仙,我只是來你家偷東西吃的。」

「沒關係啦。」喬婉凍得紅通通的小臉笑了笑,毫不在意的揮了揮手,依然滿眼都是對他濃厚的敬意。「神仙哥哥是我的恩公,能夠供奉食物給神仙哥哥,是我們府裏的榮幸。謝謝神仙哥哥庇佑,讓婉婉能逢凶化吉,平乎……」

他啼笑皆非;閃電般伸出兩指夾住她的鼻尖。「餵,丫頭,注意聽我說。」

她被迫憋住呼吸,目光直直望著他。

「我、不、是、神、仙。」

她眨了眨大眼睛,可表情還是固執而堅定,張口欲言。

「大、哥、哥、不、是、神、仙」他有耐性地一個字一個字重複。

「跟我念一遍。」

不,才不要。喬婉再眨了眨眼睛,憋住的呼吸已經有點急促困難,小臉漸漸漲紅,卻還是拚命搖頭,就是倔強的不肯說。

「究竟要怎樣你才聽得進我說的話?」朱爾靜有些無力。

她頭搖得更急更猛烈,神情固執得要命。

他實在很擔心她會因此憋氣而死,只得鬆開了手指。

「神仙哥哥……」喬婉大口喘著氣,小於卻緊緊拉著他袖子不放。「你是騙不倒我的。」

那天她掉進池子裏,是他神奇的出現救了她,後來她一個不注意,他又咻地不見了,不是神仙是什麼?

「好,就不信你不死心。」朱爾靜跟她耗上了,再去撥開那因寒冬而幹枯的草叢,眼帶挑戰地看著她,「那要不要跟我去看一下「神仙哥哥」都住在什麼鬼地方?」

她臉上閃過一絲遲疑,可望著嘴角微微上揚的他,霎時不再猶豫,一低頭就衝動地往洞口鑽進去。

「餵!你這小丫頭一一」他頓時傻眼,只得急急跟在她後頭。

誰知僅僅一牆之隔,卻是如此天差地別?

放眼望去,喬婉從來沒有見過比這屋子還空曠荒涼的地方。

「那個……」她環顧四周,吞了口口水,小心翼翼的問:「大哥哥家……的桌椅好像……還沒買齊是吧?」

「怎麼沒有?」朱爾靜指了指粗陋牆下擺著的幾張破爛物事,「有桌有椅,剛剛好。」這下她不會再堅持他是什麼神仙下凡了吧?

可他萬萬沒想到她看了看那破桌爛椅,再看了看他,粉嫩的臉蛋上湧起一抹真切的憐惜之色。

「大哥哥。」喬婉一雙澄澈純淨的大眼睛深深地望入他眼底,「你過得真辛苦。」

一口又熱又酸的濁氣瞬間梗在喉間,他努力想眨去眼眶裏突然出現的灼熱感,勉強擠出了一個笑容。

「嗯,坐上椅子的時候是得小心些。」他故作輕鬆地走向那歪歪斜斜的桌子,斟了杯冰冷的茶水,遞給她。「別說我不懂待客之道,這是我搜集外頭那株梅樹上的雪煮出來的,雖說比不上你們將軍府裏的好茶,但仔細喝就能品出一丁點梅花的香氣來,你試試。」

喬婉小心地接過那只破了一角的乾淨杯子,猶豫著喝了一小口。

「如何?」他微笑的問。

「沒味道。」她老實回道。

「沒味道?怎麼會沒味道?」朱爾靜搶回來喝了一大口,不禁為之氣結。「明明就有!給你喝真是烏龜吃大麥,糟蹋了!」

她突然咯咯笑了起來,稚嫩甜脆的笑聲令人滿心憤慨剎那間煙消雲散。

他愣愣地看著她。

「大哥哥真可愛。」她忍不住踮起腳尖,伸出雙手捏了捏他蒼白的臉頰。

「嘻!」

他還是有些反應不過來,不過有種慘遭八歲小娃娃吃豆腐的離譜感……他下意識摸摸被她偷捏、還順手揩一把的頰。

「對了,大哥哥,我叫喬婉,我爹娘都叫我婉婉。」她笑瞇瞇的自我介紹,不忘鄭重叮嚀,「你一定要記得哦!」

朱爾靜好不容易才找回聲音,反應突然變得有點遲鈍。「喔,好呀。」

所以,剛剛他是被個小娃娃蒙了嗎?

今年已然十四,白認身長玉立、俊美瀟灑、精明過人、天縱英才的他?

「那大哥哥你叫什麼名字?」

「朱爾靜。」他還在顧著思索上一個問題。

「豬耳朵哥哥……」她小小聲喚著,「嘻嘻!」

「我聽見了。」

白那日起,喬婉開始偷藏食物,並且時不時就往隔壁鑽一一還真是用鑽的。

「豬耳朵哥哥,我來了!」

朱爾靜回頭看著那再度不請自來的小丫頭,實在不知該笑還是歎氣好。

往好處想,起碼他最近很飽。

「這是今天早上奶娘揉的花謨餞,可好吃了。」喬婉開心地掏出揣在懷裏,被體溫煨得暖暖的桃花饉謨。「你吃吃看。」

他眼睛一亮。

一遇到食物,他還真是沒骨氣到了極點。

但不曾真正餓過肚子的人,是無從體會為了能吃飽,可以如何不擇手段的絕望感。

朱爾靜用力咬著那面香滿溢的食物,感覺到冬日帶來的飢寒交迫感一寸寸自體內撤退。

喬婉開心地看著大口大口吃起花餞謨的他。

就算吃得很快,可爾靜哥哥吃東西的動作還是很斯文很好看,半點也沒有狼吞虎嚥的糟亂感,反而帶著一種……嗯,她沒法形容的氣質。

她好喜歡看著爾靜哥哥吃飯,看他滿足地撫摸著肚皮,對她露出一個心滿意足的笑容。

「你再這樣盯著我看,我會不好意思的。」那個宣稱會不好意思的家夥卻是三兩不就吃光了手上的花餞膳,還臉不紅氣不喘。

「好吃嗎?」她臉上滿是期待被讚美之色。「很好吃對不對?」

「好吃到我的舌頭都差點融化了。」他笑瞇瞇看著她,「好妹子,謝了。」

她那張小臉快樂地紅了起來。

「好,吃飽喝足,又到了咱們練辭習語的時間了。」朱爾靜拍拍手,「來。」

「不一一要一一啦!」喬婉臉上的快樂瞬間轉為懊惱。

「不行。」他伸指輕敲了下她的腦袋,板起臉道:「文房四寶伺候,快。」

見逃不掉,喬婉只好拖著遲緩的腳步,從窄小簡陋廳堂的東邊走到西邊……

「餵,丫頭,再拖下去我都老了。」他腳尖不耐的輕點地面。

「來了來了。」她哀聲歎氣地抱來那組簡單的文房四寶。

原本她見朱爾靜居然是用一支半禿了的筆,沾著缸裏的水在桌上練字。心裏好是捨不得,便回家跟奶娘要了一組文房四寶來給他。

喬婉永遠記得當他收到筆硯的那一剎那,那激動歡喜、愛不釋手的神情,讓她也忍不住替他好生開心。

可現在,她已不只第一百零一次後悔,為何自從上次見到爾靜哥哥寫在紙上,那一手漂亮的毛筆字後,她為什麼要多事地纏著他教寫字?

她握住筆,對著空白的紙歎氣。

「研好墨,咱們今天寫『受人點滴,湧泉以報』。」朱爾靜嘴角噙著一抹笑容,但眼神卻很嚴肅。「字要寫得端正好看,一筆一畫慢慢地來,若歪了一一」

「就罰寫十次。」她歎了一口氣,沒精打彩地道,「明白。」

「乖。」

喬婉趴在桌子上,認真地一筆一畫寫著,一邊不忘偷偷看他專心讀書的背影。

嘖,書到底有什麼好看的?她甯願爾靜哥哥拿那些讀書的時間來陪自己玩。

可想歸想,她還是不敢大著膽於央求他。

她只敢拐彎抹腳、繞圈圈地問過爾靜哥哥,為什麼他一天到晚老是抱著書不放呢?

「因為你爹的武器可以是刀是劍,而我的武器就只能是書。」他的笑容很燦爛,卻令她心底莫名打了個突。「文字,是充滿了力量的。」

她聽不太懂,可是在那一瞬間,他眼神裏有個東西令她不敢繼續問下去。

「哎呀!」運筆最忌分心,喬婉手一抖,頓時落了個好大的墨漬,迅速在紙上暈染開來。

朱爾靜聞聲抬起頭,她趕緊用雙手擋護住。

「寫壞了?」

「沒有沒有。」她頭搖得跟波浪鼓沒兩樣,臉上卻浮起了心虛的紅暈。

見他走過來,喬婉心一慌,索性整個人趴在紙上不給看。

「餵!」他又好氣又好笑,攤出大手討道:「快點。」

「好啦。」她見拖延不成,只得嘟起小嘴,認分交卷。「我只壞了一個字,自動罰十個賠給你,成了吧?」

「錯,是八十個。」他看了看她烏抹抹的衣襟,再看了看黑漆漆的紙卷,強忍住笑。

「為什麼?」她聞言急得小臉漲紅,「人家已經寫完報了!」

「瞧!」他笑著出示字跡未幹前就被她壓成了一幅潑墨的紙卷。

「受人點滴,湧泉以報」八個大字糊成了大片黑團,淒慘得一如她此刻的小臉。

喬婉小臉一陣紅一陣青,隨即哇地哭了起來。

「不管啦不管啦……人家又不是故意的……」

「婉婉,我們說好的。」他斂起笑容,眸光一閃,「答應的規則就要遵守。沒有理由,沒有借口。」

她頓時嚇住,不敢再撒賴,亮晶晶的淚水猶在眼眶裏打轉。

朱爾靜神情緩和了些許,目光直視著她,柔聲道:「婉婉,我不是成心要對你凶,只是你該知道,任何事一旦出了錯,不管選擇否認還是哭,都是沒有用的。只能盡力扭轉乾坤,不能被打敗,知道嗎?她嘴唇發抖,小聲囁嚅,「可是我才八歲。」

「有些事越早懂,就越不容易受累。」他俊秀臉龐掠過一抹超脫年齡的滄桑

「爾靜哥哥……我讓你失望了嗎?」她雖然害怕他的嚴厲,但更恐懼他從此再也撒手不理。

他凝視著她,眼神漸漸柔和了下來,摸摸她的頭。「傻子。寫完那八十個字,我請你喝朱府獨門秘方梅花茶。」

喬婉高高懸著的那顆心終了落回原位,隨即破涕為笑,不忘扮了個鬼臉。

「我知道我知道,雪花滾白水嘛!」

「什麼滾白水?是梅花茶。」他不服氣糾正道。

「明明就沒味道……」她嘀咕。

「想不想再多寫二十字湊成一百?」他挑高一層,「不如就從『我以後再也不敢取笑爾靜哥哥家的茶是滾白水』開始吧?」

「不不不,八十個就好,梅花茶也很好,爾靜哥哥說什麼都好……」喬婉嚇得趕緊猛賠笑臉。

朱爾靜滿意地看著她正襟危坐繼續練字,這才笑著重拾讀了一半的書卷。

文字果然充滿了力量啊。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5-7-26 11:02 AM

第二章

沒有人知道,那一道看似高聳的石牆,卻擋不住兩個很有決心毅力的孩子,日複一日年年複一年地互通往來。

孤獨的十四歲男孩就在八歲小女孩的陪伴和餵食下,清減蒼白的氣色化為紅潤健康,臉上笑容越發耀眼燦爛,漸漸長成了俊秀挺拔的出色少年。

而十二歲的喬婉,人是長高了,圓潤粉嫩的小臉稚氣漸退,開始有了小美人胚子的模樣,但那副纏著朱爾靜不放的嬌憨模樣還是半分未減。

簡陋的小宅院裏,梅樹伸展的枝葉間儘是纍纍的翠綠青梅。

春天來了。

「爾靜哥哥,高一點,再高一點……」喬婉趴在朱爾靜肩上,嘴裏催促,伸長小手想摘下距離最近的青梅。

「我摘給你就行了。」他背得滿頭大汗,不是因為這頑皮丫頭有多重,而是她的動作很危險,像是隨時會失勢摔個倒栽蔥;「不行,我要靠自己一一」她努力想抓下即將觸及、卻又可惡地總是撈不到的青梅子。「而且是你說做人不能事事仰賴他人的……再高一點!」

「你現在不也靠著我嗎?」他強忍翻白眼的衝動。

「醃梅子你也愛吃啊,所以出一半的力氣不為過吧?」喬婉終於抓到了樹梢,用力拉到面前,另一手拔扯著一顆顆滾圓翠綠的果子就往地面扔去。「靠左邊靠左邊……那邊還有……」

「嘿,當心點!」 「暗器」紛紛從天而降,朱爾靜努力閃避,腦袋瓜還是被幾顆下長眼的青梅砸中。「噢。」

「對不起!」她咯咯笑聲下怎麼有說服力。

「為了你的零嘴,我幾乎是冒著生命危險呢!」他咕噥抱怨。

可埋怨歸埋怨,他還是乖乖配合著當馬,顧不得酸麻的肩頭和手臂,背著她繞著梅樹轉圈圈,直到摘了近一臉盆份量的青梅子,喬婉這才甘心收兵下馬。

「爾靜哥哥辛苦啦!」她望著比自己高出了好多好多的俊朗年輕人,甜甜笑意滿溢著快樂與崇拜。「就知道你對婉婉最好了。」

「你就靠這句話拐了我四年。」朱爾靜表情很是哀怨,但眼底眉梢都是親暱寵愛的笑意,伸手揉了揉她的頭,「小騙子。」

「小騙子現在就去洗梅子、搓梅子,做爾靜哥哥最愛的醃茶梅好不好?」她笑瞇咪地將梅子一一撿進竹籮筐。

「糖不多一點。」

「我知道。」她嘴角彎彎的上揚,「你怕酸嘛。」

「是呀,怕死了。」他衝著她懶洋洋一笑。

善良如他,才不會刻意去提醒,也不知誰才是那個一咬下梅子就會因酸味而揪成了團包子臉的人。

他愉快地看著紮著烏黑長辮子、身穿粉紅衣衫的女孩,一邊哼著曲兒,一邊抱著青梅子忙進忙出。

「爾靜哥哥,你餓不餓?我有帶蔥肉包子來哦!」喬婉在清洗青梅的當頭不忘回頭對他笑。

「我懷疑你是抱持著養寵物的心態來的吧?」他喃喃。

雖然至今他還不十分明白,為什麼她能夠這麼自然而然地進入他的生活,而且一待就是四年?

倘若時間地點一直不變,說不定他們可以永遠這樣快活愜意地相處下去一一

朱爾靜嘴角夢幻股的笑意剛剛浮現,下一瞬便如泡沫般破裂消失。

永遠?

多年前,在他還很小的時候,就已經明白世上沒有「永遠」這回事。

突如其來的掐捏痛感令他驚醒過來,愕然地瞪著眼前放大的紅緋緋小臉。

「你又捏我。」

「爾靜哥哥的臉還是這麼滑不溜手、吹彈可破呀!」喬婉咧著嘴笑。

「你爹娘知道你這小丫頭有騷擾純情少年的壞習慣嗎?」他好氣又好笑,本想對著那張粉嫩笑臉捏回去,最終還是捨不得。「別忘了你可是個女孩兒家。」

「我今年才十二歲。」她雙手擦腰,一臉得意洋洋,「奶娘說的那個男女授受不親是指大人,我是小孩,所以不算。」

他頓時啼笑皆非。

再這樣下去,這丫頭長大後可不得了,說不定還有望成為太原有史以來頭一位辣手摧車的驚世女魔頭。

「梅子別醃了,跟我進屋練字修身養性去。」他不由分說拎起她就往屋裏頭走。

「又練字?」她慘叫…

「沒錯!」他頓了頓,又道:「今兒練的辭語是「男女有別,非禮勿摸」。」

「騙人!書上哪有這句啊--」喬婉還沒抗議完就被拖走了。

日落黃昏,彩霞滿天,映照得逼植花草的園子裏處處是美麗醉人景色。

那叢靠牆而生的茂盛藺車叢後,驀地傳來一陣寨寒攣率聲響,接著是一臉苦瓜樣的喬婉鑽爬了出來。

真是非人生涯啊……

如今她一閉上眼,眼前飛舞的全是密密麻麻的字,就像成群趕都趕不走的蒼蠅蚊子,簡直快煩死人了。

不過這話,她可半點部不敢對爾靜哥哥抱怨,深怕他一生氣,往後就不准她上門去了。

「可是幹嘛不罰點別的,偏偏就罰人家練字呢?」喬婉邊定邊甩著寫得又酸又麻的手腕,忍不住邊嘀嘀咕咕,「練字就不能說話,不能說話就沒法逗爾靜哥哥笑,爾靜哥哥不笑,我就看不見那麼好看的笑容喲……」

因為她最喜歡看爾靜哥哥笑了,所以也最見不得他不開心。像剛剛他那兩道漂亮的眉毛不知怎的皺了起來,害她怎麼看心裏怎麼不痛快,這才故意頑皮的去捏他的臉。

「我的好小姐,你這一下午都跑哪兒去了?」奶娘一把抱住她,滿臉驚慌。

「找你不著,奶娘都快擔心死了。」

「就……這邊走走,那邊逛逛的,也沒去什麼其他地方。」她小臉紅紅,含糊打混過去。「奶娘,我餓了,要開飯了嗎?」

「小姐,今晚奶娘陪你在房裏吃飯好不好?」奶娘欲言又止,努力擠出笑容,「有你最愛吃的芙蓉蛋,還有豌豆黃……」

「那我爹和我娘呢?」她直接問。

「將軍……」奶娘吞吞吐吐,「將軍出門去了。夫人有點著涼,吃了藥正睡著呢。你乖,奶娘帶你吃飯去。」

不對勁,為什麼奶娘的表情和聲音怪怪的?好像有種熟悉的、不祥的憂心忡忡忡。

喬婉心下一撞,慌亂地望向奶娘,顫抖著聲問:「難道我爹爹他……又出門打仗了嗎?」

「小姐別胡思亂想。將軍只是出趟遠門,很快就回來。」奶娘盡力哄誘,可眼神閃爍不安。「乖,咱們吃飯去。」

「爹爹不是說天下太平了,不用再打仗了嗎?」她的心直直往下沈,緊攀住奶娘的手臂,急紅了眼眶。「打仗那麼危險,他這次為什麼還要去?」

「小姐,不是這樣的--」

「就是!」她甩開奶娘的下。急急邁開腳步往大屋方向奔去。「你不告訴我,我找娘問去--」

小時候她還不懂爹爹為什麼一出門就要那麼久才回來,也不懂為什麼有時候再也沒見過某些熟悉的叔叔伯伯出現?

後米她漸漸大了,儘管爹娘和奶娘瞞著不說,但從僕人們私下偷偷的議淪歎息裏,她終於知道那些看起來橫眉豎目卻待她很好的叔叔伯們。原來再也沒能從戰場上回來。

她不要爹爹再去那個可怕的、會吃人的伐場,不要像那些叔伯的孩子,永遠盼不到爹爹回家

「對了,外公是尚書,是好人好大的官,我去請娘去求外公跟皇帝說,叫爹回來,別再去那麼危險的地方了!」地邊跑邊抹著淚水,心底燃起了希望。

可是當她氣喘籲籲地來到娘親房門外時,還來不及開口,就看見柔弱秀美的娘坐在床沿,素手輕撫著洗淨折疊齊整的衣物。

那件是爹爹在家慣常穿的藏青色袍子。

喬婉盯著娘親那一下又一下,溫柔卻哀傷的撫觸,不禁噤聲屏息。

「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深閨夢裏人。」喬溫氏的指尖顫抖了起來,旋即緊緊將袍於擁在胸口,頰畔淚水滾滾而落。

喬婉再也說不出任何一個字。

無邊無際的陰霾與憂慮,籠罩將軍府的每個角落,也沈沈地壓在每個人心底。

喬婉好害怕,她怕娘哭,她怕奶娘的歎息,她更害怕爹爹回不了家。

鑽過了牆洞,她彷彿溺水的人抓到了浮木股,一見到朱爾靜,就撲進他懷裏。

「我爹出征去了,娘每天晚上都偷偷在哭。」她強忍住哽咽,臉上卻怎麼也掩不住惶恐。「奶娘叫我不可以問娘,爹什麼時候回來,她會哭得更厲害。爾靜哥哥,我真的好怕……

朱爾靜先是一僵,隨即渾身繃緊的肌肉慢慢放鬆,神情也跟著變得柔和,伸手摸摸懷裏的小腦袋瓜。

他在心裏發出無聲的長歎。

世上就是有那麼多的無可奈何……

「你爹不會有事的,他夠凶夠悍,拿的刀也夠大把,他會一路砍瓜切菜,把敵人統統打趴了再凱旋歸來。」他捧起她淚痕斑斑的小臉,對她露出「儘管放一百二十萬個心」的笑容,一如往常地撫平了喬婉的害怕。

「真的嗎?」她吸著鼻子,充滿希冀地望著他,一時忘了哭。

「相信我。」他看進她淚水瑩然的眼底,笑得更加溫柔,信心十足。「別瞧爾靜哥哥平時裝瘋賣傻,像這麼重要的大事,我幾時騙過你?」

喬婉滿眼的傾慕信任,望著這個自己打從八歲起便崇拜得五體投地的年輕男子。他救過她的命,督促她讀書練字,還親自做了一具合她小手撫按畫琴,教導她彈琴、作畫,陪伴她談心說笑,儘管嘴巴上愛使壞、不饒人,卻是很寵她。

「我相信你。」她將臉埋入他懷裏,讓那熟悉的安全感包圍著她。「爾靜哥哥說得對,我爹爹一定會平安回來的。」

「絕對會。」

朱爾靜輕輕摸著她的頭,抬頭遠望,深邃眸光迷離而幽遠。

只是不知千裏之外,在血肉橫飛的戰場上,此時此刻,落下的又將是誰的大奸頭顱?

朱爾靜的保證是滔天巨浪中的定海神針,是他貫注了這樣金石般堅定的信心,令喬婉那顆惶惶不安的心終於恢複了踏實安穩。

「娘,我們一起等爹回來。」她握緊淚漣漣的娘親的雙手,「爹是鼎鼎大名的鎮國將軍,他每回都能打勝仗回來,這次也不會例外!」

「婉婉……」喬溫氏緊擁女兒,淚如雨下。「娘的好孩子……」

「所以娘要好好吃,好好睡,快快把病養好,不然爹回來會擔心的。」她哄慰著娘親,「要乖乖喝藥,這樣病才能趕快好起來呀!」

喬溫氏淚眼看著女兒,柔美蒼白的臉上浮起一絲微笑,「娘答應你,娘會快點好起來的。」

喬婉憂心忡忡的小臉亮了起來。

--這一切都是爾靜哥哥的功勞。

為了向他道謝,她隔天晚上特地用桑皮紙小心仔細地包了一隻好吃的燒雞腿,再度溜到隔壁去,卻驚恐地發現他四肢劇烈抽搐地倒在地上,還不斷地挖自己的喉嚨嘔吐。

「爾靜哥哥!」她心一抽緊,急急衝過去抱住他。

「解……解毒丹……我床、床底……」朱爾靜臉色慘白泛青,舌頭僵硬,話說得斷斷續續。

喬婉急忙找出他藏在床底下的一小瓶解毒丹,連連餵了他五、六顆,哭著、顫抖著雙手想倒碗水給他喝,卻被他一把揮落,跌碎了一地。

「不、不能喝……」他緊緊攥住她的小手,嘴角擠出的那抹笑容破碎。

「那我叫人去!」她淚汪汪的開口,「我叫大人們來救你……我讓奶娘請大大去!」

「不……」虛弱的他卻有出乎意料驚人的手勁,抓得她手都疼了。

「可是--」

「不能……牽連無辜……」他痛得渾身痙攣。「他們要對付的……只是我……」

喬婉這才驚覺到原來有人對他下毒!

有人想要他的命?

「爾靜哥哥……」她嘴唇慘白顫抖。

「我……會沒事的……很快就好了……」他冷汗濕透發,又努力對她綻開一絲熟悉、撫慰人心的微笑,那個「天塌下來也沒啥大不了」的笑。

「爾靜哥哥,你不要再笑了,我知道你很痛,你不用再笑給我看了。」她再也忍小住放聲大哭,雙臂緊緊環著他疼得劇烈顫抖的身子,恨不能代替他痛。「嗚嗚……」

生平頭一次,她覺得她最愛、最在乎的人像是要離她而去了。

「別哭。」朱爾靜盡力吸氣,等待劇痛消失或是死亡的解脫降臨,可在那之前,他不能再讓婉婉擔驚受累。「我不疼了,真的不疼了……婉婉,你、你唱那首你娘教的曲兒給我聽……好不好?」

「好。」喬婉強忍心如刀割的難過,哽咽著柔聲道:「婉婉唱、唱給你聽……」

她將他抱在懷裏,輕聲唱起那首小曲:「寶寶乖,寶寶睡,夜裏別怕黑,星星陪你睡。爹心肝,娘寶貝,寶寶要乖乖,乖乖好好睡……

後來,朱爾靜終於得以死裏逃生,慢慢地好了起來。

後來,喬將軍果然順利打勝仗,在萬人夾道歡呼聲中,平安回來。

可在喬婉的心上,卻依舊沈甸甸的壓著顆大石頭。

為什麼有人想要爾靜哥哥的命?他們到底為什麼要害他?他平常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根本不會跟人結仇,她就是想破了頭,也想不透究竟是誰那麼狠心,竟然捨得對他下手?……

偏偏不管她怎麼追問,朱爾靜卻是半個字也不說,被她纏得受不了了,只會丟給她那種「唉,你也知道人長得太帥,就是有這麼多困擾」的鬼話。

不過那些可惡的大壞蛋,雨天就別出門,要不雷公爺爺肯定劈得他們頭髮燒焦屁股冒煙!

「別怕,爾靜哥哥,我會保護你的。」喬婉捏捏他病後瘦得可憐的臉龐。

「你只是想趁機調戲我吧?」朱爾靜一臉寵溺,卻煞有介事地被發現了,她吐了吐舌,「欸……就順便啦。」

春去冬來,花落花開,一轉眼,流光彈指飛逝。

就快十六歲的喬婉已能寫得一手好字,彈得一手好琴,這一切都是出自朱爾靜的悉心指導。她也不忘常常偷渡許多補品、甜品、好吃好喝好玩的到隔壁去,把她最心愛的爾靜哥哥養得身強體壯,甚至為了讓他穿雙舒適些的鞋子,還騙了府裏專做針線活兒的大娘,說是想幫自己的將軍爹爹做鞋,拐了人家好幾塊鞋底和布料。

雖說,縫成的那雙鞋怎麼看都好似下一般大,收到鞋後,朱爾靜卻絲毫沒有嫌棄,反而笑瞇瞇地穿了滿屋子走給她看。

「瞧,步伐穩健,風度翩翩。」他顧盼自得,洋洋得意。

喬婉看著他左腳的鞋走沒三兩步就甩脫出去,撿了套上,不一會兒又掉了,又是好笑又是內疚又是感動。

她發誓,這輩子都要待爾靜哥哥好。

「沒錯,全太原最帥的!」她豎起大拇指稱讚。

「不對。」他糾正,「是全中原最帥的。」

「爾靜哥哥說什麼就是什麼。」喬婉小腦袋瓜中他的毒太深,早已崇拜得是非分不清。

然而,她一直以為整個偌大將軍府裏,沒有人會發現他倆這些年來培養出的深厚情誼,更沒有人發現那個牆角的洞被越挖越大,那堆掩飾的草被她刻意越養越大叢。

她還特地叮嚀誰也不准去修剪那些翠綠的藺草。

「我跟菩薩許了願,將來要用這些藺草編成蒲團唸經的。」她理直氣壯地胡掰,暗自祈求菩薩聽了不會大發脾氣。「誰都不准動它哦!」

只要她能天天見到爾靜哥哥,要她做什麼她都願意。

一直到這天午後,喬婉抱了顆甜美的蘭州瓜,正想偷偷鑽洞過牆的當兒,卻被她爹當場逮到。

「婉兒,你要去哪裏?」喬將軍濃眉一挑。

「我……那個……」她不安地用腳將草從撥回原位。

「婉兒。」喬將軍歎息,「你該和他保持距離。」

「爾靜哥哥是好人。」她急切地衝口而出,小臉漲紅了。

「爹知道他是個好人,也深信他將來會是個開疆闢土、名震天下的偉男子。」

喬將軍神情憂慮地盯著女兒,「但,那不會是你的福氣。」

什麼開疆辟上,名震天下?她不明白,也不想弄明白。

喬婉只知道一件事--

「我喜歡爾靜哥哥。」她懇求地看著父親,央求道:「爹,他好可憐的,這麼多年來都被關在…個小小的院子裏,都沒有人關心他,而且他什麼都沒有了,他就只有我……」

喬將軍凝視她很久,最後終於低聲歎了一口氣。

「這都是命。」

「什麼?」她望著身板高大的父親,突然感到呼吸困難起來。「等等--爹,你、你原來就認識爾靜哥哥了?」

喬將軍濃眉微挑,粗獷臉龐閃過一絲愕然。「難道你還不知道?」

「知道什麼?」

喬將軍臉上閃過一抹懊悔,沈默不語。

「爹,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她跺腳。

喬將軍目光複雜地望著女兒,終於緩緩開口。

「你口中的爾靜哥哥是爹受命看管的重要欽犯。」他看著女兒瞬間變得慘白的臉,語氣越發沉重感慨,「也是先皇唯一血脈嫡傳的皇子。」

喬婉呆住了,懷裏揣著的蘭州瓜滾落地上。

「為什麼你從來都不說?」

朱爾靜身子一震,慢慢放下手裏的書卷,轉過身來,深邃眸光對上喬婉震驚的受傷眼神。

她終於知道了。

喬將軍畢竟愛女心切,森嚴的王法終究敵不過血濃於水的親情。

他微笑著歎了口氣。

一切都要結束了嗎?這七、八年來,曾有過的美好幸福,終於也走到盡頭了。

他會永遠懷念這個闖進他幽禁生命裏的小丫頭,永遠記得她帶給他的驚嚇、歡笑飽足……快樂。

那一種久違多年的、「活著真好」的單純快樂。

他臉上的笑意不減,只是多了一抹淡淡的無奈。

「說什麼?說我原會是太子,說我父皇龍禦賓天,說我本應坐上的皇位如今由我叔父竊據?」

喬婉啞口無言,眼眶濕濕,小臉漲紅地瞪著他。

「還是說我如今只是個落魄王孫,還是你爹受皇命嚴加看管的欽犯,明著善加保護,暗著卻是教我終生再難踏出這片小小撲院?」朱爾靜微微地笑,慢慢地說,好似在訴說別人的事。

她心一酸,淚珠險險墜落。「我爹不是那樣的人。」

「堂堂鎮國將軍喬大元帥,忠君護國,人人皆知。」他的神情還是很平靜。

「只是無淪上頭坐的是昏君明君,喬將軍依舊唯皇命是從,始終如一,我素來是很欽佩的。」

「爾靜哥哥,你可不可以別這麼說話?」她強忍著淚水懇求道,「我聽了心裏難受。我知道,你過去受了天大的冤屈,也吃了好多好多的苦,我爹爹他都告訴我了。」

「沒錯,是都過去了。」他不願再提起往事,尤其是對她。「你昨兒不是說要帶好吃的甜瓜給我嘗嘗嗎?」

「求求你別這樣。」她心痛地扯住他的袖子,「我知道我爹爹不該幫著皇帝欺負你,軟禁你,可我爹爹不是壞人,你可不可以不要太生他的氣?」

「我沒有生任何人的氣。」他若無其事地重拾書卷,「想想,我好像也沒有那麼想吃甜瓜了。」

「爾靜哥哥!」她從背後緊緊抱住他。

朱爾靜渾身一震,面上雖然平靜無波,內心卻是波濤洶湧得不能自己。「怎麼了?如果是因為甜瓜太好吃,你已經先吃光--」

「可惡!我是心疼你,是心疼你啊!」她嗚咽低喊,熱淚瞬間濡濕了他的頸項。

朱爾靜剎那間再也無法呼吸,清楚地感覺到她溫暖的體溫、灼熱的淚水和真實清晰的心痛,所有刻意保持冷靜自製的防備霎時崩潰。

他轉過身,用力地將她擁入懷裏,感覺到柔軟的小身子偎在他胸前瑟瑟發抖,一雙小手卻將他的腰環得牢牢的。

電光石火間,朱爾靜領悟到--

原來害怕失去對方的,不僅僅只有他而已。

朱爾靜曾以為婉婉是自己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一個最知心窩心的好妹妹。

但是在他真實身份大白的那一天,他這才明白婉婉在他的心目中,從來就不只是一個妹妹。

這天晌午,夏日荷開蛙蛀鳴,綠樹底下,喬婉乖巧地伏在朱爾靜膝上,他手持木梳為她梳頭。

她柔順得像只小貓咪般,只差沒自喉間發出滿足的呼嚕呼嚕聲。

今天,是喬婉十六歲的生曰,她向朱爾靜討得的禮物便是這個。

這份生辰禮物,甚至遠比爹爹送的「長命百歲」金鎖片,娘親送的翠玉鐲子,奶娘送的百寶繡花荷包,還要更令她歡喜開心。

「爾靜哥哥的手真巧。」她幸福地籲了一口氣。

「我真怕弄疼你。」他輕梳著她柔滑豐厚如緞的烏黑青絲,愛下釋手。

「爾靜哥哥永遠不會傷著我的。」自八歲以來,她對他永遠是無可救藥的崇拜與信任。

朱爾靜溫柔地捧起她出落得越發清麗的小臉,「不要對我這麼有信心。我畢竟是個男人,擁有鴻鵠之志,卻是粗枝大葉、驕傲不羈、自以為是……」

也永遠不會甘於被困在這小小井院之中。

喬婉凝視著他,小小聲問:「爾靜哥哥,你是不是想離開這兒,找皇帝報仇?」

朱爾靜聞言,目光閃過一抹警戒。「是你爹要你問的嗎?」

「不,不是。」她心一慌,急急解釋,「我爹爹從來沒有要我刺探什麼,他雖然是受命看管爾靜哥哥,但是他其實--」

「我知道。」他神情一鬆淡然道:「喬將軍雖然盡忠職守,但從不是落井下石之人。」

喬婉不知該感到寬慰還是感傷好,怔怔地望著他。

「沒事了。」他給了她一朵歉疚的微笑。「我就說吧,男人總是粗枝大葉、自以為是還蠢話連篇,你儘管別理我。」

「傻哥哥。」她憐惜不捨地摸摸他的臉龐,「婉婉這輩子永遠不會不理你的。」

「就算將來有一日,我做出了對不起你、甚至是傷你至深的事?」他眸光灼然的盯著她。

「就算爾靜哥哥要的是我的命。」她回望著他,聲音溫柔卻很堅定,「我也會毫不猶豫把它交給你,入死出生,都由你作主。」

「不,我不要你的命。」他將她攬入懷裏,低沉有力地道,「我只要你好好活著,像現在這樣陪在我身邊就夠了。」

「婉婉永遠不會離開爾靜哥哥的。」她嘴角揚起了好美、好甜的笑意,一臉幸福地偎在他懷裏。

永遠別說、永遠……

朱爾靜一顆心糾結痛楚,心知肚明,就算再怎麼祈盼懷裏的小人兒這輩子永遠不會離開他,可只要他還是階下囚的一天,他就無法奪回屬於他的一切,更無法保全婉婉能夠一生一世留在自己身邊。

不。

「不!」他眸底燃燒起如鋼的冷厲決心。

他可是朱爾靜,朱氏皇朝的爾靜太子,更是先皇嫡親正統的龍脈骨血。

就算當年一紙遭竄改的遺詔,一道驅逐至封地的聖旨,將他自明正言順的皇位繼承人打落成窮困潦倒的苦囚王孫,這世上也永遠沒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夠阻擋他拿回那些原屬於自己的東西!

「……告老還鄉,一家人若能重回江南故居,就是三餐粗茶淡飯也安然。」

喬婉捧了親手做的玫瑰釀圓子想給爹娘嘗嘗,恰恰走到門外便聽見她爹的歎息,震驚地僵立在原地。

爹爹要告老還鄉?

「那爾靜哥哥呢?」她衝動得想要奔進房裏,向父親問出內心最大的恐懼。

「我們要是離了這兒,那爾靜哥哥要怎麼辦?」

她知道爹爹雖明為看管、軟禁爾靜哥哥,暗地裏總不忘護衛照拂這個落魄王孫,爹爹對他,甚至是有幾分敬畏與愧疚的。

可爹爹一旦卸下武職官銜,朝廷就會改派另一個人來監視爾靜哥哥,屆時他哪還有活路可定?

她那犀爹剛剛要喚出口,又生生吞回喉間。

不,她不能找爹爹說,萬一爹爹反而因此急著成行,那陔怎麼辦?

喬婉踩著俏然卻匆促的腳步,急急另轉他處。

「爾靜哥哥,我爹說要告老還鄉。」她佇立在小院子裏的梧桐樹下,拽著他的衣角,臉上盛滿了焦灼。「怎麼辦?怎麼辦?」

這一天,終於來了……

朱爾靜凝視著她憂愁惶急的小臉,指尖憐惜地撫摸過她深鎖的眉心。

「婉婉,你信我嗎?」他神情出奇的平靜,嘴角噙著的微笑有些澀然。

「我當然信你。」她緊緊抓著他的手,眼神熱切。「爾靜哥哥,你想到好辦法了嗎?」

「最好的辦法是,我們私奔。」八年的時光已將他淬礪成了一個卓爾不凡的翩翩男子,眼底蘊藏的危險寒光早也鋒芒內斂,只化做一抹帶笑的堅定。

「私、私奔?」她頓時心如擂鼓。

「我很想不顧一切這麼做。」他頓了頓,笑意再度浮現唇畔。「但是你爹武功太好,手頭上兵器又多,再加上我想見你身穿鳳冠霞帔、端坐八人大花轎,風風光光嫁給我的模樣,所以我們非得名正言順,明媒正娶不可。」

她小臉紅了,心卻也牢牢地踏實了。「好。」

她是終生信奉他的信徒,不管他說什麼,做什麼,要什麼。

那天,翠綠的梧桐葉子形若芳心,隨著微風沙沙作響,喬婉確信她聽見了幸福的聲音。

同年,皇帝病歿,新帝繼位。

縱然奪取他皇位的野心皇叔魂歸九泉,他的堂兄依然霸據著原屬於他的位置,他仍舊是那個被驅逐流放在「封地」太原的落沒貴族。

但,多年來他矢志不移、潛心等候的時機終於到了。

兩個月後,仲夏之曰,朱爾靜修了一封文情並茂、謙遜自省的罪己書,向新帝輸誠、並坦認多年來不該因挾舊怨,擅藏先帝玉璽的滔天大罪。

但因受新帝仁德風範感召,所以他願意將先帝所授的玉璽還予正統,正式宣告朱氏皇族爾字輩世世代代永伏首稱臣於信字輩。

「朱信武……」朱爾靜看著新帝欽印的私璽篆體,對著上頭的「信」字冷冷笑了。「你這一支族系為了避諱,還改了爾字為信字,可瞞得過萬千百姓,瞞得過皇天后土嗎?」

無論如何,朱爾靜此舉令新帝朱信武龍心大悅,且為了彰顯自己的寬仁大度,乃一代明君,他不顧身邊母系勢力勸阻,執意要恢複朱爾靜皇族身份。但自古君王多疑心,名義上雖封朱爾靜為靜王,卻將他遠派於京師千裏外的南方,遠離京城勢力,倣個一輩子吃飽等死的閑王爺。

朱爾靜欣然接受,並在恭送玉璽上京的同時,也「順便」護送鎮國將軍清麗嫻秀的女兒喬婉入宮選秀。

「終有一天,你會是我的皇后。」臨行前的那晚,他臉上熟悉的笑容不見了,只有不忍與心痛。「但在這之前,我需要你幫我。」

喬婉臉色蒼白,眼眶灼熱,心底深處充滿了恐懼與害怕。

可是為了幫助爾靜哥哥拿回屬於他的一切,為了克服殘忍險惡的命運,為了他們可預期的、幸福的美好未來,也為了深深愛著的他,她什麼都願意去做。

「好。」她將臉埋入他懷裏,堅定勇敢地宣誓著。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5-7-26 11:04 AM

第三章

那天,梧桐樹下,他閃--你信我嗎?

她信。

這一生,她最信任最深愛最眷戀的,除了他之外,再不會有其他人……

十九歲的喬婉,受封為貴嬪,於宮中僅僅差一步就能位列妃座。

她身著芳紼如桃花的精緻繡袍,烏黑長髮並沒有綰成宮中女子風行的飛鳳髻,反而只是簡單地梳整,別上由繽紛瓔珞盤旋而成的一束紫薇花冠,和雪白耳垂上懸著的淡紫珠墜,隨著蓮步款款,搖曳動人。

她臉上永遠漾著一朵淺淺微笑,令人觀之如沐春風。

「貴嬪娘娘。」貼身侍女潔兒一臉喜悅地奔近,欠身作禮。「王公公命內侍來傳,說皇上今晚起駕至茱萸苑,請娘娘先行打點更衣,靜待服侍萬歲。」

「知道了。」她溫柔地一笑,「先在香籠裏燃一束百合香吧,萬歲喜歡那香味。還有,命小廚房弄點蓮藕雞粥和幾色小菜,給萬歲爺當夜消。」

「是,娘娘。」

喬婉將手中的狼毫筆擱在琉璃筆架上,眸光浮起一抹藏不住的憂傷。

她現在每天都練字,一筆簪花小楷飄逸曼妙,也算是頗看待過去了。

可是如今練得再好的字。還有誰來看?

今夜,她又將忍受著那一個不是「他」的男人,她的君王。雙手在她光裸的身上四處遊移,忍受著他氣息粗重地躺在她身旁,裝作一切都很好……很好……

「爾靜哥哥。」她眼眶泛濕,強嚥下悲傷,揚起了,一朵好美好美的笑容。「我還是永遠永遠都是等著你的……你呢?」

「春妃娘娘到!」門外,趾高氣昂的太監昂著公鴨嗓喊道。

喬婉心一驚跳,面上笑意不減,在侍女素兒的攙扶下從容跪迎。

「婉婉恭迎春妃娘娘。」長長睫毛低垂,掩住了她真正的心思。

「娘娘千秋吉祥。」、

「婉貴嬪今兒好大興致,居然練起毛筆字來了。」容貌美豔、身材豐滿的杜子春在宮女的服侍下落坐,染得嬌紅的纖纖十指輕彈了下那張字跡工整秀麗的雪浪紙。

「婉婉字不好,教娘娘見笑了。」

「是不好。」杜子春擺明了就是來找麻煩的。

潔兒不服氣地抬頭,正欲開口辯解,卻被臉上笑意婉約的喬婉輕按住了。

「娘娘說得是,婉婉會記得常常抄寫經。一方面練字,一方面為娘娘祈福的。」

杜子春打鼻子裏哼了一聲,就是看不慣這清麗溫柔,雪白肌膚似掐得出水來,連脾氣也像水一般好性子的女人。蟲人都是賤骨頭,吃慣了大魚大肉,就愛換換這種清粥小菜的口味。

別以為她不知道,這狐媚子就是仗著這點,在皇上面前呢噥軟語,哄得萬歲爺連連晉陞她爹的官位,甚至還有封他做安樂侯的打算。

開什麼玩笑?若淪後官地位,她可是位及妃座,而她爹杜大將軍論資曆講戰功,又有哪一點不如喬家那個老鬼了?

「可別空口說白話哄本宮呢。」杜子春嬌媚一笑,「既然你有這麼個心,那麼從現在開始好了,本宮那兒有幾部法華經、彌陀經,你就都替本宮抄完,兩天內,送到我牡丹殿那兒去,如何?」

「娘娘有諭,婉婉豈敢不從。」喬婉柔聲道,「只是皇上龍駕欲宿臣妾這兒,還請娘娘可否再寬容數日?」

杜子春面上閃過一絲顧忌與妒恨,冷冷笑了,揚高柳肩,「原來如此,那本宮又怎麼敢勞煩妹妹呢?萬一惹得妹妹一個不快,讓萬歲爺心疼,本宮可就吃不完兜著走了。」

她話裏句句綿裏針,令人無從招架起。

喬婉入宮三年來,已為此吃過無數苦頭,自然不會傻傻地輕易中計,可杜子春地位確實比她尊榮甚多,像這樣的暗虧她也只能默默吞下。

因為現在,還不是同杜子春正面衝突的時候。

「婉婉不敢。」她跪著不敢起,身子伏得更低。

「既然不敢,那麼幾部經書就有勞妹妹了,稍後本宮會命人送來的。」杜子春得意一笑,款款起身。「記得,兩日內,要遲了,休怪姐姐我不留情面啦!」

「是。」

送走了春妃,潔兒心疼地望著自家主子義憤填膺!「娘娘,晚上萬歲爺就要來了,您別怕,萬歲爺會為您作主的……」

「潔兒,去向萬公公稟告,就說我略受了風寒,怕給皇上過了病氣,請皇上今晚龍駕移至牡丹殿吧。」喬婉輕聲吩咐。

「娘娘?」潔兒不敢置信,為何主子要放過這大好機會。

素兒在一旁撞了下潔兒的手肘,低聲道:「別莽撞,娘娘這麼做自有道理,你快別在這兒瞎攪和了,快去。」

喬婉讚賞地看了貼心侍女一眼,待潔兒心不甘情不願的嘟著小嘴離去後,見四下無人,她不由得一笑。「果然聰明伶俐,不愧是靜王府裏調教出來的。」

「娘娘過獎。」素兒明亮雙眼直視主子,有意思憂心道:「春妃日漸咄咄逼人,對老將軍那兒也頗增困擾,不知主子心中是否已有打算?」

「如今還不能明著和她硬碰硬。」喬婉若無其事地微笑,」她既要我抄經,那麼就抄吧。」

「奴婢代主子抄--」

「不。」她搖頭,「春妃看似嬌蠻任性,卻精細入微,方纔她已見過我字,自然記在心底,閑著長日無聊,必定會一字一字細細考究所抄經書是否出自我手。」

「這些後宮女子可也太閑了。」今年年初方被女排至她身邊服侍的素兒不禁皺眉。

「是啊。」喬婉微帶苦澀而嘲弄地笑了,「我們這些後宮女子別的沒有,就是可供揮霍虛擲的日子最多……」

「娘娘恕罪。」素兒一驚,連忙跪下。

「傻瓜,有什麼好怪罪的?」她親自攙扶起素兒。「我知道你沒別的意思,況且,這不都是事實嗎?」

「答應我,人前你便和他們一樣,不該說的就別說,可人後,私底下你就說你該說的、想說的給我聽,好不好?」他微歎口氣,美麗澄澈的雙眼有些黯然,「因為自從我入宮以來,就再也沒聽過真話了。」

素兒憐憫地看著她,半晌後,遲疑地點了點頭。

「謝謝你。」喬婉蒼白如玉的小巧臉龐終於浮現一抹淡淡紅暈。

入夜了,內侍躡手躡腳的進來燃點百花宮紗燈籠。

縱然四周明亮如晝,可喬婉還是不由自主地想念起,在很久很久以前,她和爾靜哥哥在黑夜裏並肩坐在石階上,看著園子裏流螢點點漫天飛舞的那些晚上……

江南靜王府

入夜,水榭迴廊上點起了流蘇紗燈,透著水色笛聲,光影迷離,如夢似幻。

一名身形挺拔、玉樹臨風的年輕男子靜靜坐在雕欄之上,修長指尖輕按笛孔,樂音幽婉纏綿如傷,令人聞之欲淚。

身著黑色軟甲的護衛默默守於十步外,不敢打攪。

笛聲乍然斷止--

「阿衡。」年輕男子別過頭來,笑容可掬的開口,「有事嗎?」

「稟王爺。」趙衡朝他恭敬的拱手,稟報道:「方纔收到線報,常州太守苛扣賑災糧銀,百姓饑民大亂。另,滄州褚將軍捎來密函,決意親率麾下三萬精兵暗中投誠,誓死效忠王爺。」

「都是好消息,辛苦你們了。」朱爾靜微笑點頭,手中玉笛輕敲了敲掌心,若有所思的開口,「那麼商大東家那兒呢?」

「商岐鳳自視甚高,加上他身為南方商業霸主,自不輕易表態傾靠朝中勢力的哪一方。」趟衡略微遲疑,小心挑選妥當字眼。「且未得王爺允可前,屬下不敢貿然急進,致使商岐鳳徒生疑心,壞了王爺大事。」

「也對。」他笑了,瀟灑躍下雕欄,悠然負手閑步。「商大東家素來好大的面子,看樣子,這次還得由本王親自出馬才好。」

「屬下無能,請王爺責罰。」趙衡單膝跪地。

「這不愧煞本王了嗎?」朱爾靜忙親自扶起他。「這些年來若非你及令尊趙老將軍赤膽忠心,念念不忘先朝君臣舊情,為本王盡心竭力謀圖奔走,本王又何來今日?」

「匡扶正統,勤王複國,此乃家輩與屬下分所當為。」趙衡耿直忠心,慨然堅定道,「縱然為王爺捐軀拋顱,趙家全族上下,又有何懼?」

「好,果然是英雄豪傑,大好男兒。」朱爾靜眸光炯炯,熱切地一拍他肩頭,「既是如此,就莫再婆媽了。昨兒新進梨花灑,阿衡陪本王歡飲幾杯如何?」

「是。」

須臾,暢然閣內炭紅酒沸香四溢,笑語盈耳。

畫窗之外,風清潔,水寂寂,湖面漸霧煙波寒……

兩日兩夜未曾合眼,喬婉親自手捧用簪花小楷細細抄就的幾部經書,蒼白小臉略作粉妝,既無法也無意掩住憔悴之色。

「娘娘命鄙妾所抄祈福經書在此,恭請娘娘芳閱。」她粉頸低垂,柔順道。

「是嗎?那就辛苦妹妹了。」杜子春翹著蓮花指,閑閑地啜茶,眼皮子抬也未抬。

「若娘娘沒有其他的吩咐,鄙妾先行告退……」

「慢!」杜子春似笑非笑的,「急什麼?婉貴嬪難得到本宮的牡丹殿來,不坐坐喝杯茶,倒顯得本宮失禮了。」

「婉婉不敢。」喬婉心裏歎了一聲。

明知限期兩日之內抄完經書,所耗心神甚巨,春妃卻刻意留住她,想必還會有好一番折騰。

看來她的,一味退讓,已不能教春妃滿意了。

「來人,給婉貴嬪看茶。」杜子春揚聲,目光一閃,「對了,就備上那日王美人送給本宮的養顏茯苓子茶吧。貴嬪妹妹,這茶聽說極其珍貴,本宮還捨不得先嘗呢,今兒就借花獻佛,請貴嬪妹妹品評一二。」

「謝娘娘厚賜。」她只得打點起十二萬分精神。

素兒垂手侍立在喬婉身後,狀若恭敬,卻是全神戒備。

不一會兒,飄著淡淡茯苓藥香的茶由宮女端上,喬婉接過茶碗。

素兒嗅著藥香,臉色微變,見茶碗即將碰至喬婉唇畔,衝動急喚:「貴嬪娘娘!」

她一怔,「怎麼了?」

「大膽!」杜子春用力拍了下桌子,柳眉怒豎,「這兒有你小小宮女開口況話的份嗎?」

喬婉心一緊,「娘娘息怒--」

「奴婢該死!」素兒跪了下來,瑟瑟求饒,「奴婢豈敢打擾主子們說話,不過奴婢剛剛記起貴嬪娘娘這兩日身子不適,太醫吩咐了,舉凡人參、茯苓等大燥大寒之物皆不可用,以免藥性相衝,還請春妃娘娘見諒。」

「有這等事?」杜子春銳利美眸掃向喬婉。

「不敢瞞娘娘。」喬婉藏於袖裏的掌心沁出冷汗,恭聲道:「鄙妾這幾日確實頭終喉緊,夜裏也睡不好,太醫院命人來號脈過,也開了幾帖方子,想必……想必是太醫怕有閃失,這才特意吩咐素兒注意些的。」

杜子春冷冷地睨了嚇得發抖的素兒,美麗臉龐閃過一絲憤恨,隨即若無其事地道:「既然如此,本宮也不好勉強,這人間珍品茯苓子茶,只好下次待妹妹病好再品嚐了。」

「謝娘娘高恩厚待。」喬婉藉詞起身,「對了,鄙妾這婢子雖說是護主心切,可在娘娘面前失儀的確大大不該,婉婉這就將她帶回去好生嚴懲調教。婉婉先行告退。」

「這般多嘴長舌的丫頭,是該好好管教管教了。」杜子春冷冷道,面上掩不住微慍之色。

「鄙妾聽命。」喬婉回去輕斥:「下作的東西,看我回去後怎麼收拾你!」

素兒面色慘白、戰戰兢兢地跟隨著主子離去。

直待她們背影消失在殿門外,杜子春惱恨地揚袖揮落那碗茯苓子茶,宮女們心驚膽戰地忙過去撿拾清掃妥當。

「主子,依您看婉貴嬪知道了嗎?」一旁的心腹大丫頭低聲問。

「別瞧喬婉。一副溫柔可人的蠢相,她能一路從小小的秀女、美人到貴嬪,這當中沒死沒瘋,還能氣定神閑、完好無缺地穩守著她的朵萸苑,沒有幾分能耐是做不到的。」杜子春陰沉道。

「想必是有她家喬老頭子在背後指點。」大丫頭不屑地撇了撇唇,「老爺這些年吃那喬老匹夫的暗虧不少,幾次軍功犒賞,皇上都特意對她喬家封賞再三,老爺為此氣得不得了呢!」

「我爹有我為他老人家作主,喬家那個老鬼就算風光也風光不了幾時了。」杜子春陰惻惻一笑,「我就先拿他心肝寶貝女兒開刀,來個殺雞儆猴,看他往後還敢不敢擋我爹的路!」

「貴嬪娘娘……」一回到茱萸苑,摒退左右後,素兒迫不及待開口欲解釋。

「我明白。」喬婉輕輕握住她的手,悵然笑笑。「那碗茯苓子茶,是有毒的吧?」

「娘娘既然知道,又怎麼--」

「當時若是不飲,春妃便會藉機治我個不敬之罪。」她露出一抹苦笑。「就是喝了,恰恰遂了春妃借刀殺人、一石二鳥之願,左右都是死。春妃和我同年入宮,心計曆練是比我老練狠辣得多了。」

「娘娘不能再接連退讓、處挨打之勢了。」素兒遲疑了一下,勸諫道:「這宮裏,不是講慈悲的地方。好比今日,若婢子沒能鬥膽衝犯春妃,難道娘娘就當真這麼乖乖服毒嗎?」

「以杜子春的作風,她想借王美人所贈的茯苓子毒殺我,必不會選那種立時見血封喉的劇毒,她所下的毒,定會拖延至我回到茱萸苑後才發作。我是尋思,這苑裏解毒良藥不少,怎麼著也能撐到召喚太醫來救吧?」

喬婉知道自己行的是一著被動保身的險棋,可未到必要之時,她實在不想和春妃硬碰硬。

是,她自知心軟,沒出息,沒能手段狠准毒辣地掃除後宮所有橫亙在她面前的阻礙,可她還是希望在幫忙爾靜哥哥的同時,能盡量別傷及無辜,多增罪孽。

因為她比誰都清楚,被囚禁關養在這後宮裏的,都是可憐人。

喬婉瞥廠一眼銅鏡中的自己,眸光愴然。

「可春妃使這一計借刀殺人,大可直接對娘娘痛下毒手,在牡丹殿裏待娘娘毒發身亡後,便可假意裝作又驚又愧又怒,將事情鬧大,直指王美人贈茶之舉是心存殺機,故意要對她不測,沒料想陰錯剛差卻是娘娘做了替死鬼……」

「春妃做事精細,既能大膽冒進,也不會忘了留後路。」喬婉回過神來,低歎一聲,「我和春妃交手三年多來,又怎能不知此人心計。」

素兒目光炯炯注視著她。

「她若當時便下了劇毒,就算事發之際,直指王美人是兇手,然而身為一宮之主,她的嫌疑可也難逃,光是應付那些謠言四起的後宮悠悠之口,她就算有一百張嘴也說不清。」

「娘娘所慮,大有道理。」素兒點點頭。

「就算事後能證明是王美人贈的茶有毒,可受丁冤屈的王家及我爹,又怎會善罷甘休?因為我人畢竟是死在她宮裏的。」喬婉唇畔笑意難掩一絲苦澀。「倒不如先讓我喝了緩慢發作的毒藥,待我回到茱萸苑後毒發身亡,她再聲淚俱下,泣訴正美人好狠的心,這般陰險惡毒,卻害了她杜子春的好姐妹--也就是我。」

素兒怔怔的聽著。

「若是不能成功誣陷王美人,她也能輕易開脫,就說狀苓子茶雖是在牡丹殿喝的,可我人卻是在茱萸苑死的,兩宮之間坐轎子也得人半個時辰,說不定我是在路上中的毒,或者是我苑裏的宮女太監心懷不軌,這才毒殺予我……」她目光落在素兒臉上,「到那時候連你們都得替我陪葬,豈不妙哉?」

「這春妃果然厲害!」素兒恍然大悟,不禁好生佩服,卻也懊惱的搖頭,「可娘娘,您又何苦以身犯險?」

「宮裏處處殺機,也只能步步如履薄冰。」她深吸了一口氣,「你別看春妃好生厲害,其實她心底也怕極了其他的嬪妃,甚至是皇后。」

素兒面色凝重,「婢子現在才瞭解王爺為什麼說這宮裏人人都是娘娘的對手,要婢子無論如何都要護您周全。」

「是嗎?他當真這麼說?」喬婉心頭一熱,清麗小臉上的倦色霎時被嬌羞紅暈取代了,急急抓住素兒的手腕,「他還對你說了些什麼?他、他可還說了其他……

關於我的事嗎?」

「王爺命婢子縱然拼了這條命也要護得娘娘周全。」素兒一字一字謹慎轉述。

「娘娘放心,有婢子在,決計不教娘娘有半絲損傷。」

「他始終是惦念著我的……他並沒有忘了我……」喬婉眸底疲憊寂寥霎時褪去,昔日的嬌憨滿足之色重新浮現,幸福的呢喃,「我就知道……他不會捨下我的。」

素兒看著這位清麗纖弱的多情主子,不好多說,只能默然。

杜子春那兒果然平靜了數日,然而喬婉卻半點也不敢稍加放鬆。

人在深宮,就連尋常的作息飲食都無法自在安心,她不禁更加想念當年在太原將軍府裏,那段單純而快樂的日子。

這晚,夜靜風息,輕紗沈默。

床上的喬婉一貫睡不安穩,昏昏沉沈間,夢境破碎紛疊……

一忽兒是修長挺拔、宛若天神般的他,帶著深情溫柔的眸光和笑顏而來,卻在即將抓住她手的那一瞬間,她腳下地面裂開了個大洞,將她吞沒進無底的黑暗中。

一忽兒是她蒙皇上臨幸的那一晚,顫抖得像只被趕入陷阱的絕望小獸,當那具龐大身軀壓上來的瞬間,她恨不得自己立時死了才好。

「不,不……」夢裏的喬婉淚水如斷線珍珠墜落,痛苦的低聲嗚咽,身子蜷成一團。

一隻大掌輕輕壓住了她驚悸不安的身子,黑暗裏,喬婉渾身寒毛直豎。冷汗涔涔地驚醒。

「不--嗚……」她的驚喘被緊緊摀住,心跳如擂鼓。

「是我。」

喬婉全身一震,頓時忘了恐懼掙扎。

那個朝思暮想的……含笑的低沉溫柔嗓音……恍如隔世之久……

是夢嗎?

「婉婉。」

她不敢置信地睜大雙眼,在昏暗之中漸漸辨認出那早已烙印在靈魂深處的男性臉龐……

朱爾靜眸光溫暖地笑望著她。

「噓。」他修長指尖輕搭在她柔軟唇辦上,眼神越發柔和。

她沒有出聲,也不敢出聲,深怕這只是一場美夢,稍稍動彈,就會驚醒。

然後,他就會像清晨日出後的霧影一樣,轉瞬消失不見了。

「我只能停留半炷香時辰,很快就走。」他將她擁入暖和的懷裏,心痛地感覺到她越發消瘦的纖弱身軀。

隔著衣物,他的體溫慢慢滲透進她冰涼的肌膚,他好聞的氣息沁鼻而來,一如往常地撫慰了她惶惶不安的魂魄。

「爾、爾靜哥哥?」她顫抖著冰冷手指輕輕碰觸他的濃眉、臉頰,熱淚盈眶,啞聲低問,「真是你?我……我真的不是在作夢嗎?」

「傻丫頭,我此刻不就在你身邊?」他將她擁得更緊。「又怎麼會是夢?」

「爾靜哥哥,就算是夢,你也別叫醒我。」她哽咽著,用力抱住他的腰,「我要這樣一直一直抱著你,別走……」

朱爾靜的心似被火灼痛,大掌憐惜不捨地撫著她的發。

他又何嘗願意離去?

三年了,縱然他在宮小安排的眼線吋時刻刻回報關於她的消息--不管是好是壞,都在在牽動烙疼了他的心。

深夜時分,他每每自我厭恨,為何當時會親手將她推入後宮這煉獄之中?

雖然答案總在痛徹心腑間清楚浮現--因為他需要她,而在這世上,他唯一信得過的也只有她。

不行這一著險棋,他倆姻緣前程便注定受人牽制,不由自己。

尤以他險惡的處境,就算想握住彼此的手,只求換得片刻太平亦不可得,更勿論廝守終生,白首偕老。

做大事,須有大犧牲,否則何來最終的開花結果?

可是縱然理智如此告訴自己,卻怎麼也無法抑止那燒灼翻騰的心痛。

她為了他,已失去了太多、太多。

朱爾靜眼眶刺痛發熱,忘形地緊緊擁著她,有幹言萬語想告訴她,卻一個字也說不出口。

最終還是喬婉先醒悟過來,鼻頭一酸,強顏笑道:「婉婉在說傻話呢,爾靜哥哥別管我,還是大事重要。對了,你怎麼進來的?」

「區區皇宮禁衛,還難不倒你爾靜哥哥。」』他也回以一笑,眸光

依然直直凝視著她,「日前春妃之事,我聽說了,你往後切記小心謹慎,莫再傻傻吃虧了。」

「我知道。」

「若當真知道,又怎會險些讓自己中毒身亡?」他語氣緊繃,隱隱怒氣再也藏不住。

喬婉愧疚的低頭,「對不起,是我思慮不周。」

「婉婉……」他痛恨如此無助的感覺。「我不是凶你,也不是在怪你,我只是、只是……」她抬眼怔怔地望著他。

他努力嚥下喉頭灼熱的硬塊,濃眉糾結,懊惱地承認,「擔心得要命。」

當素兒以火箋密訊稟報此事時,奉旨入京正在半路上的他,心急如焚,速速棄舟乘馬、星夜火馳抵京,顧不得皇上明日就要當殿召見的敏感時機,深夜一至,便冒險潛入宮裏。

「爾靜哥哥……」她感動得淚眼迷濛,又情不自禁歡喜的笑了。

「你就是擔心我,心疼我,這才隻身冒險進京,入宮來看莪的嗎?」

「別以為撒個嬌就當沒事。」朱爾靜假意皺眉發怒,壓低聲音吼道:「往後要是再這麼傻裏傻氣地教人給害了,我就算上天入地也要把你捉回來,非按在腿上好好打一頓屁股不可,聽見沒有?」她頓時紅了臉,嬌羞地喃喃:「聽見了。」

「這才是我的好婉婉。」他面色終於稍緩,「時候不早,我得走了。」

「不……」她一顫,隨即自覺失言,勉強擠出了一朵笑來,「我是說,好,那麼你也要小心。」

他像是想再說些什麼,最終還是暗自歎了口氣,輕輕放開她,悄然起身。大掌驀地被一隻冰涼柔軟小手抓住。

他回首,胸口因她纏綿幽遠的眸光而緊緊揪痛。

「萬事珍重。」她聲音恍似低喃,卻是情意深重、切切叮囑。

語畢,喬婉秀氣的指尖慢慢鬆開了。

朱爾靜反手緊緊握住她的,再也抑不住思念及滿心牽掛的悸動,長臂一伸,將她攬回懷裏。

她還不及反應,他已低下頭覆上了她的唇一……

喬婉像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緊緊攀附著他,盼著這一刻的到來,彷彿已苦苦等了千年之久。

她閉上雙眼,狂喜又淒涼的晶瑩淚珠自眼角緩緩滑落。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5-7-26 11:05 AM

第四章

富貴奢華、氣派尊榮的禦書房裏,鎏金狻猊爐裏幽幽焚香,香氣辛甜濃郁,卻又有股說不出的妖魅。

「皇賢弟,你乘得好快的舟馬,朕半個月前下旨召見,這千裏迢迢的,你竟能在短短十數日內抵京。」信武帝眉眼間難掩多疑,面上卻親近熱切,哈哈大笑。

「這般神速,恐怕就連朕的龍船坐騎,也未必及得上。」

「皇兄這話可冤枉臣弟了。」朱爾靜笑吟吟的坐在下首。「若非手持皇兄的聖旨,狐假虎威一番,這天下百姓舟馬哪個肯搭理臣弟呀?」

「哈哈哈,皇賢弟這話聽著委屈,倒像是做哥哥的虧待你了。」信武帝聞言大悅,雖說猜忌之心未能盡釋,可也去三分。

「臣弟豈敢?」朱爾靜忙謙恭的拱手作禮。「爾靜這幾年能閑散安居江南,過那等神仙也羨慕的快活日子,都是蒙皇兄無上仁德,寬大為懷,不追究臣弟私藏玉璽之罪,皇上的聖恩厚德,臣弟雖遠在江南,卻無不日日夜夜記掛在心。」

「皇賢弟這般知恩識大體,不枉朕當日獨排眾議,堅持念及皇家骨肉親情,封疆授王予你。」信武帝滿意地撫掌一笑,「皇賢弟果然沒教朕失望,朕這可就放心了。」

「皇兄英明。」朱爾靜笑嘻嘻地道。

想這千百年來,舉凡居金鑾龍位之上的皇帝,又有哪個會對臣子放心?

只不過他朱爾靜沒落著把柄在他朱信武手上,否則相信這位兄友弟恭的萬歲爺,是十分樂意「忍痛」拔除掉這根「先朝太子」的肉中刺。

「皇賢弟可知朕此次召你入宮,所為何事?」信武帝試探完了,終於言歸正傅。

他微挑眉,拱手道:「恕臣弟愚昧。」

「敬王又蓄意刁難作亂了!」

「敬王自恃乃先帝當年獨佔後宮專寵的無瑕娘娘所出,又手握南疆兵馬大權,這些年來對皇上諸多不敬,臣弟也時常耳聞。」朱爾靜皺眉。「皇上對兄弟有情有義,可敬王卻半點也不知感激,野心跋扈舊習竟是半分也未改嗎?」

這位敬王爺自小擁寵自重,時常對由正宮娘娘所出的信武帝諸多欺陵,並曾揚言帝位有德者居之,只要是先帝之子,人人都有資格坐上那個金鑾寶座,並不獨厚皇后親子。

「哼!朱信敬若真能像皇賢弟這樣安分守己,好好做他的快活王爺,倒也省了朕不少閑心。」信武帝氣不打一處來,將一份請安摺子扔給了朱爾靜。「你自己瞧瞧!」

朱爾靜接過摺子,緩緩展開一看,隨即愕然抬頭。「這……敬王豈有此理,他眼裏還有皇上嗎?」

「此人狼子野心,無論朕如何寬待於他,都是多餘的。」信武帝神情陰森,咬牙切齒道,「摺子上明著是請安,可字裏行間儘是怨懟,說什麼朕劃分子他的南疆酷暑難當,不若京師舒爽,還要朕念及手足之情,允他回京分理朝政,如此朕方不違先皇遺命……」

信武帝越說越是惱火,狠狠掃落了案上滿疊奏章。「時至今日,他當自己還是舊日那個最受先帝榮寵,甚至被先帝遺詔中許為攝政王的皇子嗎?」

什麼狗屁攝政王,只會盡扯他的後腿,諸多幹政作亂,信武帝一想起,便怒火中燒。

見信武帝盛怒難抑,朱爾靜忙寬言相慰,「皇上息怒,為了這等不知感恩圖報的無知莽大氣壞了龍體,實是萬萬不值啊!」

「教朕如何不生氣?」信武帝恨恨道:「當年朕與母后在他倆母子底不受了多少侮辱,日日擔驚受怕,深恐先帝為無瑕娘娘狐媚所惑,當真廢長立幼。棄正扶庶。幸而上天垂憐,教朕順利接繼了這個皇位,沒能當真遂了他母子陰謀,可如今……好!是他要對朕不義,就莫怪朕對他不仁!」

「皇兄若有用得著臣弟之處,臣弟願效犬馬之勞。」朱爾靜自動請纓。

信武帝眼睛一亮。「看來朕果然沒有待錯人。這事朕不方便出手,能由皇賢弟代勞,那是再好不過了。」

「為皇兄分憂解勞,臣弟責無旁貸。但不知皇兄想如何懲戒敬王,又打算做到哪種地步?」他笑問。

「朕要他臭名天下,人人非議,如此一來,待朕摘掉他的腦袋後,滿朝文武、黎民百姓只有額手稱慶的份,就無人能說是朕殘害手足了。」信武帝滿腹心機地笑道。

「臣弟自當奉命。」

「記住,此事要做得隱密妥當、滴水不漏。」信武帝目光炯然的盯著他,「皇賢弟可別教朕失望。」

「陛下放心,您治國理政是一流,臣弟遠遠愧不能及。可臣弟雖不才,別的不敢說,對於一些吃喝玩樂、捉雞打狗的事還算在行,定能教皇兄滿意。」他笑瞇瞇的保證。

「哈哈!好,好,這才是朕的好弟弟呢!」信武帝聽得龍心大悅。「待此事功成之後,朕必定重重有賞。」

「謝皇上!」朱爾靜神情愉快地朝皇帝拱手謝恩,「那臣弟屆時就老實不客氣了。」

「朕掌管天下、富有四海,你說得出的,朕都能賞給你!」信武帝眼神閃爍。

「你想要什麼?」

「不敢瞞皇兄……」他咧嘴一笑,「臣弟垂涎皇兄園子裏那盆十八學士和風生三俠很久了,不知可否跟皇兄討這個情?」

信武帝聞言一愣,眨眨眼。「就這個?」

「就這個。」他興匆匆道:「臣弟約了人鬥茶花,可府裏養的滇茶太不爭氣,總開不出什麼好模樣來。唉,千思萬想,還是得厚著臉皮來向皇兄討救兵了。」

「哈哈哈……」信武帝聞言大笑。「沒想到皇賢弟玩心還是這麼重。也罷,做哥哥的就成全你,將那兩盆極品的茶花賜給你,管教你下回鬥起花來穩贏不輸,如何?」

「謝萬歲!」他樂得眉開眼笑。

待朱爾靜告退離去之後,信武帝緩緩收起笑意,豺狼般精光四射的眸底閃過一絲得意。

前帝餘孽,不過爾爾。

朱爾靜回到在京師特地置下的別苑後,趙衡快步上前稟報。

「王爺,咱們暗中開採的那座南疆鐵礦山,有飛鴿傳書來報,三日前大石墜落,砸傷了一九名工人。掌事末頭兒還說,此礦幾已采空,兼之地質十分脆弱,若要再向下深掘,恐有危險,所以想懇請王爺示下,是否就此封閉此礦?」

朱爾靜啜了一口順氣安胃的普洱茶,想了想,隨即笑了。「機緣巧合,瞎打誤撞,這倒給了本王一個好機會。」

「王爺?」趙衡眼露疑惑。

「將礦山佈置恢複原狀後,教咱們的人立刻撤離。」他眸光熠熠,嘴角微揚。

「然後放出風聲,讓敬王知道在他南疆境內有這麼一座鐵礦山。敬王生性貪婪,就算明知占山釆鐵有違朝廷大禁,他也不會放過這個太好機會。」

「如此一來,便教那敬王損兵折將。」趙衡粗獷臉龐露出一絲笑意。「卻是白忙一場。」

「沒錯。雖說敬王素來不拿人命當回事,但能讓敬王元氣大傷,倒也算得上是額外給咱們的花紅獎賞了。」

「王爺還另有打算?」趙衡注視滿面愉悅的主子,心下一動。

「自然,若不能損人又利已,那豈不太可惜了嗎?」他露齒一笑。「阿衡,傳令下去,命南疆那兒嚴加監視此事,待敬王人馬進駐,立時透過南疆布政使回報朝廷。」

趙衡恍然大悟。「原來王爺是讓敬王擔了這私采國礦的大罪!」

「反正那座鐵礦也快空了,還不趁機拍拍屁股走人,丟給他人收拾殘局?「何況皇上巴不得逮著機會狠狠修理敬王這個礙手礙腳的攝政王,所以這事要讓南疆的布政使上呈天聽,正好…舉兩得,我還做了個順水人情給皇上呢!」

「屬下明白了。一石二鳥,王爺果然妙計。」趙衡一臉佩服。

「當然也要有勞宋頭兒把那兒的陷阱做得確確實實,恭候魚兒上鉤。無論如何,咱們定要那敬王啞巴吃黃蓮,有苦說不出。」朱爾靜笑著捧起茶碗。「對了一會兒陪本王下盤棋吧。」

「是。」趙衡略微遲疑,「可王爺日前快馬加鞭日夜兼程,未有一夜睡好,今日既已而聖完畢,何不好生安歇會兒?」

「睡是要睡的,不過不是現在。」他抬起頭,口光望向門外沈沈夜色。「夜裏,只怕還有人來呢!」

趙衡心下瞭然,心知皇上從不曾真正放心自家主子,所以今夜必會暗中派人前來刺探。

「下完棋後,咱們再來練練字。」朱爾靜興致勃勃的提議。「阿衡,你軍功出身,武藝高強,可惜了一手字確實寫得不怎的……」

「還寫?」趙衡聞言臉色發白,在戰場上所向披靡的剽悍之氣頓時跑了大半。

「王爺就饒了屬下吧,這殺人挺容易,寫字叮難得很啊!」

「我說你個大男人,掄起刀槍劍戟、斧鐵鉤叉都是小菜一碟,又怎麼能被區區一支筆打敗呢?」他揮揮手,「就這麼決定了,待會兒文房四寶備上……啊,你要去哪裏?」

「屬下突然想起外頭的守衛還沒佈置好。」打算腳底抹油溜之大吉的趙衡身形一頓,硬著頭皮回頭賠笑。

朱爾靜似笑非笑地瞅著他。

趙衡只得苦著臉點頭,「……屬下遵命,練字就是。」

朱爾靜見狀哈哈大笑,可笑著笑著,俊朗含笑的臉龐卻浮現一絲落寞。

傻子。寫完那八十個字,我請你喝朱府獨門秘方梅花茶。

我知道我知道,雪花滾白水嘛!

想不想再多寫二十字湊成一百?不如就從「我以後再也不敢取笑爾靜哥哥家的茶走滾白水」開始吧?

不不不,八十個就好,梅花茶也很好,爾靜哥哥說什麼都好……

「婉婉。」他眼神溫柔,低聲喃語,「今日我已富有天下,王府之中各色好茶齊備,再也不必苦哈哈地只能請你喝雪花滾白水了。」

還有,他特地命人自太原將那株老梅樹細心移植到了江南王府裏,每到春日,滿枝啞上都是她最愛的翠綠青梅。

還有還有,他也學會醃梅子了,用的是上好的花蜜,嗜甜如她,肯定愛吃。

他嘴角那抹憐惜寵暱的笑意剛浮現,旋即寥落成了一絲淡淡苦澀。

可是……如今她卻已不在他左右。

「婉婉。」他閉上雙眼,一顆心揪痛至極。「請你,一定要等我。」

很快的。他會奪回原屬於他的大好江山,他會用最華麗盛大的封後大典,光明正大的昭告天下永遠將她留在自己身邊!

這一生一世,再沒有任何人能搶走他的婉婉……

半個月後

遍植奇花異草,惹得蝶舞蜂忙的上林苑內,滿湖荷花冉冉、荷葉田田,彷若淩波仙子降臨,美得不似人間。

信武帝今日興致高昂,特地設宴款待朱爾靜,且自皇后以降各宮妃、嬪、美人,俱奉命陪席。

「朕今門好高興。」自昨日收到南疆布政使的密函,信武帝先是大怒,隨即人喜,「朕的皇賢弟果然忠心耿耿,是個辦事的人,來來來,朕先敬你三杯。」

「謝萬歲。」朱爾靜恭敬的一飲而盡,嘴角迷人笑意一閃。「但凡皇兄有命,臣弟自當肝腦塗地、在所不辭,萬歲又何須掛齒?」

「好!」信武帝大樂,「今日好酒盛宴,皇賢弟可要盡興,大醉方歸,不然就是不給朕面子。來人,再給靜王爺滿上!」

「是。」內侍忙斟酒布菜。

後宮眾佳麗有幸齊赴皇家盛宴,本就爭相打扮得花枝招展,再加上聽聞此宴是為了宴請年輕俊俏、面如冠玉,有天下第一美男子之譽的靜王爺,眾妹更是芳心蠢動,人人巴不得妝點得天仙下凡似的,就為了能得靜王爺多瞧自己一眼;自然這樣的心思,嘴上是說不得的。

遠遠坐於下位的喬婉眼裏瞧得明白,可她半點也不敢取笑旁人的癡心妄想,因為就連她自己,何嘗不是為了能夠再見他一面、再多看他一眼,而感到歡喜雀躍,不能自抑?

她神情含悲帶喜,眸光癡癡,無論花了多大的力氣,就是無法維持往昔的平靜如常。

杜子春正為皇后說了一句什麼而嬌笑著,目光不經意瞥向喬婉,突然生了疑心。

「咦?」她隨著喬婉癡盼的眸光望向座上英俊爾雅、談吐風流的朱爾靜,腦中靈光一閃,見獵心喜地笑了。「真好,太好了。」

「怎麼了?春妃妹妹。」雍容優雅的皇后微挑黛眉,「你笑得這般開心,可是想起了什麼有趣的笑話,不如也說給我們笑笑如何?」

杜子春眸底閃過一絲厭惡,但面上笑得更燦爛了。「回皇后娘娘的話,臣妾出身名門,並非那種小家子小戶子的野丫頭,又哪裏懂得說什麼湊趣兒的笑話呢?不過倘若娘娘覺得悶,倒是可以請婉貴嬪表現表現。臣妾聽說山西梆子戲挺好,婉貴嬪自山西來,想必也懂得唱幾曲吧?」

朱爾靜神情自若,一臉有趣地跟著眾人視線望向成為目光焦點的喬婉,任憑杜子春銳利目光如何打打量視,半點形跡也不露。

喬婉心頭警鐘大作,微微低頭,臉上揚起羞怯卻不安的笑容。

皇后眉心微蹙,隨即親切笑問:「婉貴嬪長得這般靈秀動人,原來並非江南姑娘,而是自山西來。本宮從未見過山西風光,然而既能培育出如此佳人,想必也是山靈水秀的神仙寶地了。」

「謝皇后娘娘誇讚,鄙妾愧不敢當。」喬婉粉頸垂得更低,柔聲道,「回皇后娘娘的話,那是鄙妾自小長大的地方,若以私心而論,自是樣樣兒都好的,然而山西地處偏遠,實話來說,又哪裏及得上京師繁華、江南富麗?」

皇后娘家出身國戚,乃京師貴族之女,春妃卻是江南水鄉望族,軍門之後,她一番話婉轉謙遜,倒是一次捧了兩個人,四平八穩,哪邊也不得罪。

朱爾靜笑著敬了皇帝一杯酒,卻是豎起雙耳。仔細聽著這頭的動靜,聽到喬婉的話,總算稍稍安心。

果然是他聰慧伶俐的好婉婉。

「朕記得婉貴嬪寫得一筆好字,也彈得一手好琴。」信武帝興致也來了。「不如今兒你就當眾奏一曲給人家聽聽,也讓朕這個琴棋書畫、吃喝完樂樣樣精通的禦弟品評品評。」

喬婉小手微微抖了一下,強抑怦然犴跳,款款欠身。「既是皇上有命,鄙妾也就鬥膽獻醜了。」

「貴嬪妹妹性情溫婉謙遜,真教人喜歡。」皇后笑容和煦的看著她,「來人,將木宮那把焦尾琴取來,贈予貴嬪娘娘。」

「娘娘,鄙妾何德何能……」喬婉嚇了一跳,忙謙辭,「怎配得上娘娘如此厚愛,又怎當得起這上好古琴呢?」

「傻妹妹,名琴贈美人,天經地義,又有什麼當得起當不起的呢?」皇后滿眼都是疼愛。「至多往後有勞妹妹常常彈給皇上和本宮聽,到時候妹妹可別嫌煩就行了。」

「婉婉不敢。」

「彈得好不好還不知道呢,就在這兒說得天花亂墜……」杜子春豈是容得了人的,忍不住冷嘲熱諷,皮笑肉不笑地道,「皇后娘娘這麼疼我們這些後宮姐妹,可說是我們天大的福份。不過娘娘也切莫寬容得離了譜,還得看看有些人是不是值得您這樣『百般呵護』呢?」

皇后打的什麼如意算盤,她杜子春又怎會看不出眾

想必是藉機拉攏那個裝可憐的狐媚子,好攏絡住皇上的心……哼!

皇后故意置若岡聞,對喬婉招手一笑。「婉妹妹來本宮這兒坐吧,等會琴一到,也好就近操持給我們欣賞、欣賞。」

杜子春幾時被這樣冷落漠視過,不禁又羞又辱,氣得臉都漲紅了。

信武帝早習慣了這些後宮佳麗為自己爭風吃醋,甚至還頗為洋洋自得,自顧自地和朱爾靜飲酒,也沒當一回事。

「皇兄。」倒是朱爾靜覷了個空,湊近兄長耳畔低聲道:「看來我這些嫂子個個恨不得把您搶過來,一把含在嘴裏才甘心啦!」

「哈哈哈……禦弟說得是。」信武帝樂得合不攏嘴。「不過女人嘛,就是愛拈酸喝醋,也不想想朕可是一國之君,天下美女皆盡屬朕所有,朕今兒愛睡哪個就睡哪個,又幾時輪到她們那些心胸狹笮、窮極無聊的女人作主了?」

朱爾靜也笑了,滿富興味的眸子底卻風雷隱隱。

他最心愛的女人,在這個「君王」眼裏,竟也被歸類於後宮心胸狹窄、窮極無聊的女人堆裏?

婉婉的慧點、體貼和純真美好,朱信武竟是瞎了狗眼,半點也不懂得憐愛珍惜?

朱爾靜胸口痛楚又酸苦地憋著一口氣,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什麼。

朱信武不懂得珍視婉婉,令他忿忿不平,可倘若朱信武當真夜夜臨幸婉婉,他光想就快發瘋了。

然而婉婉若不能得朱信武專寵,又於他大業有礙,那麼他倆為此所做的慘烈犧牲不就白廢了?

朱爾靜,你究竟想怎麼樣?他只覺心如刀割。呼吸困難了起來,拿著琥珀杯的修長手指微微顫抖。

就在此時,清脆空靈琴聲幽幽響起,彷彿劃開了陰鬱的沈沈烏雲,隨之清雅婉轉琴音若顆顆珠玉輕敲,又宛若晶瑩雨水點點彈落湖面,令人不由得靜下心來,細細聆聽。

眾人不禁屏息了,所有訕笑的、嫉妒的、厭惡的眸光在這一瞬間彷彿全消失了,天地之間,唯有此琴此景……

朱爾靜凝神專注地望向纖手輕撩,琴弦顫動,琴音倏地盤旋而上,繼而緩緩輕落,化作曲意纏綿呢哺的喬婉……

她眸光未抬,像是全神貫注於彈琴,可他卻知道,她是藉著琴聲向自己傾訴幹言萬語、綿綿衷情。

因為此時此刻,縱然他們兩心相依,卻誰也不能朝對方再多看一眼。朱爾靜眼眶濕潤,胸口灼熱,一顆心糾結得更緊了。

入夜,下了一場雨。

喬婉佇立在窗口,望著琉璃瓦簷滴滴答答落下的雨滴,清麗容顏籠罩著一抹淡淡輕愁。

「娘娘,春妃娘娘差人來,說請您至上林苑小桃花香榭一敘。」潔兒急步進來。

「這麼晚了?」她一怔,回過頭來。「春妃娘娘可有說是什麼覺緊事?」

「娘娘,牡丹殿那兒的人可蠻橫了,就連來傳話的大丫頭都凶巴巴的,好似您成天沒事,就等著被他們家的春妃娘娘支使來支使去的。」潔兒每每想起就難掩氣憤。

『快別胡說,要是讓人聽見可就不好了。」她連忙搖搖頭,神情謹慎。「知道嗎?」

「可婢子說的都是真話……」潔兒還理直氣壯。喬婉注視著今年一六歲,天真單純得就像自己當年的潔兒,不禁感慨萬千。

「想當初我剛進宮吋,也是個頑皮的,恕什麼便說什麼。後來撞得頭破血流了才知道,這後宮豈是容許我們說真話的地方?」她幾乎忘了那種天高地闊、自由自在的滋味了。「心直口快,在宮裏從來就不是件好事。」

潔兒吐了吐舌。「婢子也曉得自個兒嘴快,幸虧服侍到娘娘您這麼好的工子,要不婢子恐怕早被攆出宮去了。」

「要當真能被攆出宮,恢複自由之身,那還是你的好福氣呢!」素兒捧著一盅安神茶跨過門檻走進來,「怕就怕逃上了個蠻橫的主子,亂棍打死了你,還不是當條狗似的往化入場一扔?」

「素兒姐姐。你幹嘛老是說這麼恐怖的話呀?」潔兒嚇得猛眨眼。

「好教你知道厲害。」素兒恫嚇她,「瞧你以後還敢不敢口無遮攔,替主子招禍。」

「不敢了不敢了……」相較之下,潔兒還更怕這個不苟言笑的侍女姐姐。「潔兒發誓,以後絕對會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不再亂說話了。」

「我賭你一走出這個門就忘了。」素兒沒好氣道。

「素兒姐姐,你好瞭解我喔……」潔兒傻笑。

縱然滿腹心事,喬婉還是不禁被她倆逗笑了。「好了好了,要再耽擱下去,咱們三個待會恐怕都得挨上春妃娘娘的亂棍了。」

「可外頭正下雨呢,主子真要去?」潔兒睜大眼問道。

「會無好會,宴無好宴,還請娘娘三思。」素兒也謹慎地道。

她略一沈吟。「那這樣吧,潔兒陪我去,素兒,就勞煩你到皇后娘娘那兒稟一聲,說春妃邀約桃花水榭,如若皇后娘娘不棄,或者願意同我們一起靜夜賞雨喝茶。」

素兒眸光一閃,略覺寬心。「是。」

潔兒疑惑地看著自家主子,「可皇后娘娘會答應嗎?」

「她會的。」喬婉媽然一笑。

如今春妃氣焰正盛,對皇后娘娘來說,敵人的敵人便是朋友,能多拉攏一個過來共同對付春妃,又何樂不為呢?

至於將來,就看屆時局勢又怎生變化了。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5-7-26 11:06 AM

第五章

夜雨迷離,石階濕滑,雖是十步一盞琉璃燈,照亮了上林苑幽徑,可光暈不及之處,依然昏昏暗暗,彷彿藏著幢幢陰影。

夜深了,喬婉也不好驚動內侍,命他們抬軟轎送自己前去,只是讓潔兒在前頭提了珠貝燭燈照路,並打傘一路陪行。

桃花水榭就在不遠處,可她走著走著,不知怎的,心頭卻像是沈甸甸地壓著重物般,總有種不祥的預感。

也許是夜深入靜,浙瀝瀝的雨聲教人聽得心生不安。

春妃不至於那般沈不住氣,想在桃花水榭裏把她給解決了吧?

那麼笨的法子,料想春妃也不會用,可她就是摸不透春妃袖子裏藏的究竟是什麼玄機?

而且她總覺得一路行來,好像有哪邊怪怪的,可就是尋思不出個頭緒。

不遠處,桃花水榭那兒佇立著一個身影,負手背對著她……

爾靜哥哥?

喬婉腦子轟地一聲,霎時再也無法思考,心口怦然狂跳,雙腳自有意識地快步奔向前去。

「貴嬪娘娘?」潔兒愣了下,急忙跟了上去。

幸虧這麼一聲叫喚,朱爾靜背脊一僵,閃電般轉過身來,含笑臉龐霎時一僵。

她眼眶盈淚,滿心都是備受煎熬的相思之情,衝動地就想奔進他懷裏。

「這不是婉貴嬪嗎?這麼巧?」朱爾靜迅速後退拉開距離,嘴角浮起詫異的笑容。

一聲「婉貴嬪」像記火辣辣的耳光摑上她的臉,瞬間生生打醒了情思纏綿苦盼的喬婉!

電光石火間,她整個人好似被當頭潑了一盆冰水。

杜子春。

她終於知道為什麼覺得不對勁了。

因為原先三步一崗、十步一一衛的守衛都不見了!

一定是杜子春那身為禦林軍統領的胞兄事先命人撤了崗,否則她又怎會一路行來都沒瞧見半個守衛人影?

這是個圈套……喬婉心下竄過一陣惡寒,讓她不禁打個冷顫。

「鄙妾參見靜王。」她用盡力氣才壓抑下驚懼,勉強擠出一絲恰到好處的茫然不安,不解的問:「怎麼靜王也在此地?難道您也接到了春妃娘娘的芳諭邀約,到這桃花水榭來賞雨品茗嗎?」

「實不和瞞,本王是接到皇上口諭,要本王來此桃花水榭,與萬歲爺共謀一醉。」情知四周必定有春妃耳目,朱爾靜一邊談笑如故,眸底卻暗藏狂怒之色。

中計了!

朱爾靜抑不住滿心怒火翻騰,萬萬沒想到自己聰明一世,竟一時大意,中了這等拙劣之計。

他心念一轉,迅速鎮定下來。

喬婉臉色卻蒼白若紙,她努力穩住微顫的身子,一面刻意環顧四周,一面提高聲音問:「潔兒,春妃娘娘那兒派來傳話的大丫頭是不是說錯地方了?這兒明明就是萬歲爺要和靜王飲酒之處,我們這些閑雜人等豈可鬥膽冒犯?」

潔兒也慌了,急忙大聲嚷嚷:「回貴嬪娘娘,婢子聽得很仔細,牡丹殿那位司花姐姐確實說,是春妃娘娘要約主子到桃花水榭來的!」

「難不成那位春妃娘娘是瞧本王這閑散之人不順眼,沒那個資格單獨和皇上飲酒淡天,所以故意派你們來監視本王的嗎?」朱爾靜含笑的俊臉瞬間勃然變色,「說!是也不是?」

喬婉嚇得一個哆嗦,眼淚幾乎墜了下來。明明知道他發火是故意演一場戲給暗處裏的人看的,可是、可是……

「王、王爺息怒,鄙妾萬萬不敢對皇上和王爺有何不敬之心--」

「好了好了,朕已經看夠了!」硬被春妃好說歹說,自暖呼呼的龍床上拉來「捉姦」的信武帝一肚子氣,忍不住瞪了身畔懊惱的愛妃一眼。「春妃,你來說說這是怎麼回事?」

「皇上……」杜子春一時也慌了手腳。

「你不是說撞見婉貴嬪勾引靜王,深夜私會,還要朕火速趕來親睹此事,結果你給朕行了什麼?不就是誤會一場嗎?」

「不是誤會,萬歲爺方才下也瞧得十分清楚,這婉貴嬪一見靜王身影,非但沒有受驚退卻,反而忙不疊地迎將上去。」杜子春反應極快,緊緊勾攬著信武帝的手臂,語氣尖酸地道:「若不是私會,她一個後宮妃嬪深夜到這地方做什麼?而且皇上您看,婉貴嬪淚珠兒還在眼眶裏打滾,一副癡心的模樣。」

「這……」信武帝瞇起雙眼,也不由得猜疑了起來。「婉貴嬪,朕待你不薄,難道你當真如此下賤無恥,膽敢勾引朕的禦弟--」

「皇上」喬婉喉嚨發幹,臉色慘然,「鄙妾行得正坐得端,是春妃娘娘不知何故蓄意誣陷,請皇上明察!」

「我怎麼冤枉你了?」杜子春在一旁冷笑,好整以暇地瞥了瞥一臉似笑非笑、卻始終默然不語的朱爾靜。「自那日皇宴之後,本宮就看出來你為靜王失魂落魄,可本宮萬萬沒想到你竟如此膽大包天,居然在上林苑就勾引起了靜王爺。你說,該當何罪?」

杜子春這番活簡直是火上澆油,信武帝本就生性多疑,兼之貴為九五之尊,又豈能容許自己的妃嬪有偷人嫌疑?不管如何,甯可尕錯,不可放過。

「來人啦!」信武帝神情陰沉慍怒,「先把婉貴嬪扣押起來,朕明日一早要親自審問個清楚明白!」

喬婉強忍住向朱爾靜求救的衝動,抬起蒼白的臉,背脊挺直。「既然皇上對鄙妾的清白有所疑慮,那麼鄙妾懇請皇上將我打入天牢,直待查明真相!」

見喬婉如此烈性堅決,信武帝反倒有些遲疑了。

怎麼說婉貴嬪也是堂堂鎮國將軍之女,平時又是溫柔謙和,素來不曾與其他妃嬪生事,今晚之事看起來雖是嫌疑重重,然則沒有真憑實據,要是就這麼胡裏糊塗地治了她的罪,難保旁人不會說閑話,況且……

信武帝瞥了朱爾靜一臉苦笑無奈的無辜神情,心裏不禁猶豫了起來。

他這堂弟的身家性命全捏在自己手裏,避嫌躲事都來不及了,又怎麼會蠢到為了區區一個後宮女子,犯下這等殺頭大菲?

見信武帝眉眼問略微鬆動,喬婉暗自深吸了一口氣,晶瑩大眼盈盈望著他,語氣裏透了三分幽怨悲感。「皇上,這中間確實有人故意陷害鄙妾與靜王,求皇上為婉婉作主。」

「你說我誣陷你?笑話!」杜子春逮著機會,非咬死她不可。「誰能證明是我誣陷你?明明就是你自己下賤--」

「本宮可以作證。」一個從容的女聲緩緩響起。「婉貴嬪所言,句句屬實。」

眾人驚異地齊齊望去,只見身著一襲繡金鳳袍,端莊富貴的皇后在宮女隨件領路下款款而來。

前頭領路的,正是素兒。

喬婉一顆懸在半空的心,霎時回到了原位。

一旁的朱爾靜依然閑適的負手而立,俊美含笑臉龐透著一絲看戲的濃厚興味。

「皇后?」信武怕一怔,一個箭步上前相扶。「雨才剛停,地上還濕著,皇后身子向來不好,怎沒好好在宮裏歇息,萬一受了風寒可怎麼好?」

「謝皇上關心,臣妾很好。」皇后幸福地笑了笑,眸光緩緩遊移,最後落在杜子春臉上。「不過臣安忝掌後宮之權,今晚出了這樣的事,臣妾又怎能袖手旁觀,任憑一些居心叵測之人,離間皇家手足之情,故至誣蠛後宮淫亂。」

「皇后娘娘,臣妾知道您素來寬容大度,對於後宮姐妹們向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如今也不分青紅皂白便來替人說情。」大吃一驚的杜子春迅速定下神來,嬌聲嗤道,「可娘娘,難道您就不怕被人利用了嗎?」

「萬歲容稟。」皇后看也不看她,只轉過頭對信武帝淺淺笑道:「若靜王爺和婉貴嬪真有私情,真要相會,婉貴嬪又怎會差人到臣妾宮中相請,說春妃娘娘負夜邀約至桃花水榭賞雨喝茶,要臣妾來湊這個熱鬧呢?」

「是啊!朕也覺得怪……」信武帝恍然,「若依皇后所言。此事大大不合理,內情確實不單純。」

杜子春臉色難看到了極點,她嬌眉橫豎,又驚又怒地蹬著皇后和喬婉。

好,這兩個賤人當真要跟她杜子春鬥上了?

「皇上……」她突然掩面嚶嚶哭泣了起來,豐潤誘人的身子整個賴在信武帝懷裏扭動,邊哭邊跺腳不依嚷道:「如此說來,那肯定是有人故意要陷害春兒了!皇上一定要為春兒作主呀!」

情況急轉直下,眾人皆是一怔。

杜子春一反方纔的潑辣嬌橫,哭得跟個淚人兒似的。「方纔,入夜,便行人到牡丹殿通風報信,說是靜王和婉貴嬪私通相會。春兒一聽嚇得魂飛魄散,以為當真有人膽敢穢乩後宮,一時心急,又為皇上不甘,這才顧不得求證實情,就直接稟報皇上……皇上,春兒有罪,可為皇上的這片真心,天地可表呀!」

她好一套聲淚俱下、唱作俱佳,惹得皇后臉色冷漠,喬婉大開眼界,朱爾靜抱臂閑閑看戲,只差沒鼓掌喝彩叫好了。

其他內侍宮女護衛個個也看得傻眼了。

「好好好。」信武帝美人在懷骨頭都酥了,心自然更加軟得一場糊塗。「朕當然知道愛妃你全是為朕著想,這才誤會了朕的皇賢弟和婉貴嬪,放心,朕必定為你們作主。對了,那個妖言惑眾、詆毀朕的皇賢弟,還險害了朕的嬪妃的大逆下道之人究竟是誰?朕必不放過他!」

「皇上明察。」杜子春暗自鬆了口氣,面上依然幽怨,嗚咽道:「一定是司花那個賤丫頭曰前砸壞了臣妾心愛的花瓶,被臣妾責罵了一番,這才懷恨在心,受人唆使挑撥,特意設計陷臣妾於不義的。」

「好個欺主逆上的賤人!」信武帝大怒,「來人!速速前往牡丹殿將她給朕押入慎刑司,嚴刑拷問,一定要揪出幕後那個狼子野心、圖謀不軌的主使者!」

「屬下遵命。」左右侍衛應聲。

「問完了,打死拖下去餵狗!」

「是!」

在信武帝雷霆震怒過後,四周陷入一種詭異的寂靜裏。

皇后高貴美麗的容顏面無表情;杜子春猶黏著皇上,不忘可憐地吸吸鼻子,一個勁地往信武帝懷裏鑽:喬婉眸光低垂,掩住了所有真正的心思。

而從頭到尾佇立在一旁的朱爾靜,終於打破沈默,歎了一口氣,「唉。」

信武帝這才想起被冤枉的禦弟,臉上掠過一絲尷尬,假意熱切笑道:「皇賢弟方才怎麼也不為自己的清白辯解呢?害得朕一時心焦誤事,險些就鑄成大錯。」

「臣弟情知皇兄天縱英明,又怎會受小人蒙蔽,誤會自己的兄弟呢?」朱爾靜攤了攤手,無奈的笑笑。「不過今晚臣弟確實受驚不淺,怎麼也沒想到興匆匆趕赴皇兄之邀,結果卻是……唉,看來臣弟還是適合回江南過那等吃喝玩樂、富貴閑人的快活日子,這京師的複雜人事,臣弟可招架不住呀!」

信武帝自知日後若想要暗地剷除異己,保全自己仁君之名,恐怕還是得多多倚仗這個「皇賢弟」,因此連忙笑慰道:「都是些婦道人家爭風吃醋惹的禍,皇賢弟一向對朕忠心耿耿,朕又怎會為了旁人三兩句閑話就懷疑自己的兄弟呢?你便安心在京師住下,且先不忙回去。」

「謝皇兄諸多愛護。」朱爾靜有些遲疑。「可不瞞皇兄,臣弟此番進京也已逗留半月之久,府裏那些心愛的花花鳥鳥也不知下人們有無悉心照顧,還有好不容易弄到手的一對銀泡眼兒的金魚,臣弟都還沒來得及瞧上一眼,還有還有--」

信武帝不禁哈哈大笑,拍了拍他的肩頭,「好兄弟,男子漢大丈夫成日種花養魚逗鳥像什麼樣?正所謂玩物喪志,你可也別太入迷了。倒不如多用點心,日後好成為朕的心腹股肱,為朕分憂解勞呀!」

「巨弟自知玩心重,有負皇兄厚望。」他揚起一抹微笑,「不過皇兄有命,臣弟往後當自我期勉,不教皇兄失望。」

「好!好!這才是朕的好弟弟呢!」信武帝難掩喜色。

這小子儘管聰明,可偏是個胸無大志的,如此甚好,這樣將來在他的訓練之下,必定能為他所控制,成為他拔除異己的一大殺手。

喬婉可以看得出爾靜哥哥是更近信武帝身側一步了。

她藏在袖子裏的粉拳緊握,強忍住為他終於贏得皂上信任的滿心歡喜,渾然忘卻了自己方才險些小計的害怕。

處變不驚,轉眼問化逆境為順勢,她的爾靜哥哥當真好了不起啊!

喬婉心下一熱,覺得整個人都安心了起來。

「今日也晚了,各自無事都回去吧。」信武帝宣佈,對朱爾靜一笑,「皇賢弟,明日就讓皇兄設宴款待你,一來當賠罪,二來就當為你壓壓驚吧。」

「謝皇兄。」他拱手微笑。

皇帝與皇后先行,杜子春不甘心地緊跟在後,朱爾靜優雅漫步問,若有似無地瞥了她身後的素兒一眼。

儘管不敢光明正大望著他的身影,可始終暗暗關注著他一舉一動的喬婉見狀,心一震,隨即會過意來。

這一夜的漫長,還未終止。

曆劫歸來,安然回到茱萸苑的喬婉卸下珠環、外袍,烏黑長髮如瀑般垂落在腰際,僅著雪白軟緞繡花內裳坐在床畔,目光不安地時時望向緊閉的房門。

在連番遭受刺激驚嚇之後,她已是心神耗弱、疲憊難當,可是牽掛著重重的心事,教她又如何睡得著?

終於,素兒悄然無聲地排門而入,迅速掩上門,落了閂。

她急急起身,抓住了素兒的手。「怎麼樣?」

「主子穿得單薄,素兒先把窗關上,免得您著涼了。」素兒先將她攙扶回床,而後借關窗之時,銳利目光閃電般掃視過外頭,確定無人之後,才拔下髮簪上一支紗花,恭敬地遞給了她。

喬婉急切地將那支繞纏得生動美麗的紗花拆解下來,展開輕紗仔細看著。

上頭是他的字,龍飛風舞寫了簡短四句話。

她看著那四句話,沈默了很久很久;才開口道:「王爺的意思,我明白了。」

「王爺還說,無論如何,他都不會當真傷害主子的。」素兒補充道,「請主子寬心。」

「我知道。」喬婉嘴角揚起一朵小小的微笑,喃喃低語,「他不會的,我永遠相信他。」

窗外,東方曙光隱隱破雲而來,茱萸苑頂上大片深沈夜色卻兀自糾纏不休,不肯輕易離去。

晨起,已是雲散雨停風收,唯有窗台下幾叢薔薇,葉片上仍滾動著如淚水珠兒。

幾乎一夜未眠的喬婉看著銅鏡之中,那個緊張、陌生的自己。

「娘娘,今日皇家盛宴,不如您就穿那套紅羅軟緞的袍子吧?」潔兒七嘴八舌地在一旁出主意。「那件衣裳大紅喜氣,旨定能把春妃給比下去的。」

素兒動作輕柔地為主子梳髮,見喬婉落寞不語,忙開口接話,「紅裳雖好,可太過張揚,依婢子之見,不如穿那襲粉嫩可人的鵝黃輕羅紗好些。」

「我想穿件雪白素色的。」喬婉目光自銅鏡前收回,輕輕道:「記得去年我娘過世之時,宮裁不是為我做了幾套繡了銀梅花的素裳嗎?」

「主子,素色恐怕不大相宜。」素兒不贊同。

「是啊,娘娘,今天那麼熱鬧,您穿得一身白,會不會太、太……」潔兒也嚇了一跳。

「不妨事,至多繫條綠玉腰帶,也就不覺得太素了。」她心中自有打算。

今日,唯有穿一上那樣顏色的衣裳方能相襯。

喬婉長長睫毛輕垂,掩住了一絲淡淡憂傷。

見說服不了主子,素兒和潔兒互覷一眼,只得乖乖聽命。

待潔兒先出去外頭端每日晨起必飲的養身茶後,喬婉回頭望向素兒,「昨夜,牡丹殿那兒可有什麼狀況?」

「司花服毒,死無對證。」素兒簡短道。

她身子一顫,「死了……」

「是。」

「難道後宮人命當真這麼不值錢嗎?」她心頭一酸,眼眶微微紅了。

「司花為主謀害娘娘,事發自盡,也屬咎由自取,娘娘何必為那種人可惜?」

她苦澀低語:「唇亡齒寒,物傷共類,也許,下一個死的就會是你我。」

「娘娘--」素兒欲勸。

「我知道你想勸我什麼,我也知道,這後宮本就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人間煉獄……」她想起了那個奴仗主勢、趾高氣昂的司花大丫頭。

她原也是個美貌青春女子,可沒想到一眨眼,就彷如泡沫般消失在人間。

也許她在進宮之前,也是個爹娘摟在懷裏、疼在心底的寶貝兒。

也許尚未被選為秀女之時,家鄉那兒也曾有個相好的表哥。

也或許她曾日日夜夜盼著待老大之後,能夠離宮返鄉,與心愛之人共團圓。

人死如燈滅,所有愛恨瞋癡,現在……什麼都沒了。

「主子?」素兒微駭地低喚,「您怎麼哭了?」

喬婉這才發現頰上濕冷,不禁別過頭去,掩飾地速速拭去淚水。「不,我沒哭……我哪能為敵人掉眼淚呢?」

素兒看著容易心軟的主子,不禁想起了昨夜王爺另外囑咐之言--

若她下不了手,你得推她一把,就說,事關本王生死……

「主子,有一件事,婢子不知該不該說。」她故作遲疑。

「怎麼了?」喬婉聞言關切。

「王爺告訴婢子,昨夜那矯旨前去相請的王公公,在皇上身邊伺候之前,是在牡丹殿當差的。」

「我也想過了,春妃設的陷阱密密實實,兼之神通廣大,人脈充足,的確可怖可畏。」她憂心仲忡道。

「王公公昨夜也畏罪自盡,卻留下了一樣東西。」

「是什麼?」她心一跳。

「王爺親自描繪手書的一柄折扇。」

喬婉臉色瞬間一白,脫口而出:「嫁禍!」

「是。幸虧王爺的人早一步取回折扇,沒落不嫌疑。可最令王爺憂心的是,那柄折扇他向來不離身,但昨日早晨,禦林軍統領杜子豐主動前去向王爺請安,過後,折扇便不見了。」

「杜子豐竟然功夫這麼高,能夠在衡將軍和王爺的眼皮子底下將折扇盜走?」

喬婉心臟瞬間絞擰成團,幾乎無法呼吸。

那麼杜子豐若真要當場擊殺爾靜哥哥的話,不是易如反掌嗎?

「王爺向婢子說這些,是要婢子心存警惕,在主子身邊務必要保持戒備。」素兒猶豫又不安地道:「王爺還說,此事千萬不能止您知道,以免徒增娘娘煩憂。」

她急得快哭了。「他已然身陷危險之中,怎麼還只顧著念及我呢?我原以為杜子春只是想對付我,可是萬萬沒想到,她竟然連爾……連靜王也不放過!」

「春妃素來多心,甯可殺錯,不願放過。」素兒故意提及,「她那日光是見主子望著靜王的眼神,便起了疑心,料想不管是或不是,她都會想方設法,將您和靜王一齊剷除了。」

「不!」她緊緊掐握著拳頭,「不,我絕不會讓她傷害靜王一根寒毛的……死也不能!」

「可眼下也沒什麼對付春妃的好法子,恐怕只能請主子和靜王多加提防了。」

「辦法我有。」喬婉臉上湧現一抹殺氣,咬牙道:「素兒,你先備下文房四寶,再去取來沈香案上那尊白玉觀音像,然後陪我到皇后娘娘那兒請安去。」

「白玉觀音?」素兒有些驚訝,「主子,那不是老夫人給您的陪嫁嗎?」

「是,那尊白玉觀音是我娘給我的陪嫁,同時也是我外公家的傳家之寶。若非這麼重的禮,皇后娘娘又怎麼看得上眼呢?」

「可是…」

「沒有可是了。」她強抑下刀割般的心痛不捨,毅然決然道:「為了爾靜哥哥,我這條命都可以隨時舍下,更何況一尊白玉觀音?」

素兒大受震撼,目光緊緊盯著眼前一向脆弱溫婉,可一遇王爺之事卻是殺伐決斷的貴嬪娘娘。

喬婉緩緩起身。「走吧,今兒好戲連台,咱們動作要遲了,可就什麼都太晚了。」

她眼底有一利豁出去的、捨生忘死的決絕,令素兒莫名感到害怕。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5-7-26 11:07 AM

第六章

花香處處,蝶舞陣陣。

上林苑佔地遼闊、庭台樓閣、假山流水無數,此番信武帝設下家宴,擇一處翠綠竹林內的美麗行台,遠聆竹葉隨風颯颯、近聽宮廷樂師絲竹悠悠,如入仙境,好不快活。

今日首座依次當然是信武帝居中,皇后列左、靜王爺為右,而在皇后身旁是無淪如何皆不相讓的春妃,以及其他妃子。

貴嬪和美人們則是坐在他桌,只能又羨慕又妒恨地對著主桌上幸運的妃子們幹瞪眼。

喬婉只是個小小貴嬪,雖因昨夜受冤,皇帝出自愧疚,命人將她安排在首桌,然而她卻謙辭不肯,還說昨夜自身也有莽撞之處,這才令帝后和靜王蒙此紛擾不安,所以堅持侍立於皇帝身後,自願執壺侍酒。

「鄙妾給皇上滿上。」她一身素白衣裙皎潔如月,纖腰繫有翠帶如柳,在眾色爭相鬥妍、花花綠綠的美女之中,分外令人眼前一亮。「皇后娘娘、靜王、春妃娘娘、秀妃娘娘、玉妃娘娘……請用酒。」

「婉貴嬪今天打扮得太素了,不過,倒是怯憐憐俏生生,令朕也我見猶憐啦!」信武帝色慾煎心,忍不住摸了喬婉玉手一把。「不如今夜朕就一一」

「皇上!」穿著豔紅滾黑邊的華麗貴氣袍子,妝點得嬌豔無匹的杜子春嬌滴滴的開口,「您忘了今晚已經答應春兒,說要看春兒跳那支新練的崑崙飛犬舞嗎?」

「這……」想起了春妃曾預告過的,此舞半紗半裸、極盡妖嬌嫵媚之態,保證能教他大開色戒。信武帝吞了口口水,不禁遲疑了起來。「那好吧,今晚朕還是到你的牡丹殿上,婉貴嬪那兒就改日再說吧。」

「謝萬歲。」杜子春得意地對喬婉拋去了一記勝利的眼色,也不忘順順睨了皇后一眼。

一個乏味的老女人跟個無趣的蠢丫頭,還想同她杜子春較量產哼!等下輩子吧!

皇后神色莫測高深,自顧自把玩著手中那盞金盃,啜了一口。

喬婉乖巧體貼地上前再為皇后斟滿酒,然後靜靜退侍在後。

朱爾靜手執象牙箸,輕輕巧巧地夾起一顆雪白如玉的鵪鶉蛋,慢慢放入口中吃了。

皇后終於抬頭瞥了一臉得意洋洋的杜子春一眼,難掩心煩地再飲了一口酒,卻沒料想到喝得太急,嗆住了。

「咳咳咳。」她掩袖輕咳了兩聲,喉頭卻越發麻癢難當,越咳越劇烈,「咳咳咳……」

「皇后怎麼了?」本來還隔座與杜子春眉來眼去的信武帝及時注意到了。「身子不快嗎?」

「謝皇上關心,臣妾只是老毛病了,咳咳……」皇后臉上掠過一絲淺淺的懷念。「皇上還記得嗎?臣妾當年還是太子妃的時候,曾受了雪室酷寒之苦……」

「朕怎會不記得?」信武帝眼神一柔,手掌輕搭上皇后冰涼的小手。「那時敬王在先帝面前挑撥離間,說朕有逼先帝退位、大逆不道之舉,是皇后自願入雪室,受酷寒之刑,為朕賭咒,向先帝一力證明朕絕無二心……還記得皇后當時幾乎凍死,此舉大為撼動先帝,這才對朕釋去疑心。皇后,你對朕的情深意重,朕又怎會忘記呢?」

「皇上是臣妾的天,臣妾的人和性命,自然統統歸皇上所有。」皇后深情款款地望著信武帝,隨即咳得更加厲害。「咳咳咳……」

信武帝心疼地親自攙扶起她,「來人,還不快扶皇后娘娘上風輦?還有速傳太醫院,叫他們定要好生為皇后訓治護養,要是再讓皇后有一聲咳嗽,朕就砍了你們全部!」

「是!萬歲爺。」內侍和隨侍宮女們趕緊上前來扶。

「皇上宴請皇家兄弟,咳咳咳……臣妾這皇嫂怎能逃席呢?」皇后搖搖頭,「臣妾不要緊……」

「這竹林風大,皇后還是快快回宮歇著,莫再教朕擔心了。」

「是呀,皇嫂。」朱爾靜眸光溫柔含笑,關懷地道:「臣弟何德何能,得蒙皇兄和皇嫂這般相疼眷顧,已經感恩戴德到不知該如何報答才是,若是皇嫂此番為了陪宴,反教鳳體受累,那臣弟當真是萬死莫贖了。」

「咳咳咳……嫂嫂不打緊的……」

「不行不行。」信武帝很堅持,「你還是快回宮裏歇著,好生照顧身體,待朕事情都忙完了後,今晚朕陪你一整夜,好不?」

皇后蒼白臉上湧起了一朵酡紅,羞澀的低啐,「皇上……咳咳,臣妾、臣妾不是那個意思……」

「你是朕的皇后,朕的結髮妻子,朕晚上去陪你自是天經地義,有什麼好害羞的呢?」信武帝笑呵呵。

「皇上一一」杜子春打翻了醋罈子,再也看不下去,可一見到皇后的表情,只得恨恨嚥下這口氣。

別以為她杜子春是這麼沈不住氣的人,她才不會上了皇后的惡當呢!

思及此,她露出一抹嬌豔甜美的笑容,附和道:「是呀,皇后娘娘千萬得保重鳳體,不然我們這些後宮姐妹也會心疼死了的。」

皇后不悅地瞥了她一眼,再不甘願,可喘咳連連,只得依言退席,將局面整個留給杜子春。

杜子春逮著機會,老實不客氣地偎坐在信武帝身邊,夾了一筷子雞絲玉蘭餵入皇帝口中。「萬歲爺試試這道酸酸甜甜的蘇州菜,方才臣妾嘗了一口,可好吃的呢!」

「好,好。」信武帝見皇后鳳輦去得遠了,自然樂得享受美人恩。「春兒推薦的必定是好菜。皇賢弟也嘗嘗,別同朕客氣啊!」

「那臣弟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酒酣耳熱之際,突地,自翠綠竹林中飄射出一道刺眼鋒芒一一

「昏君看劍!」

那道銳利冰冷青似凜凜風雷淩厲而來,懷裏摟著愛妃的信武帝驚得魂飛魄散,杜子春則尖叫著推開他,眾人剎那間猝不及防,紛紛驚逃跌滾四散。

「有刺客!」朱爾靜大吼。

一切彷彿凝結,可又迅如閃電,在尚未來得及眨眼間,刺客那柄森寒長劍已深深刺進了撲上來護住信武帝的喬婉!

寒刀瞬間沒入肩背,剎那間炸開了鮮豔淒絕血花,迅速染紅了她身上雪白素裳,令人看了觸目驚心。

「婉貴嬪一一」信武帝驚呆了,緊緊抱住為自己擋住刺客一擊的喬婉,鹹腥黏稠的血沾了他滿手,甚至隔著衣衫滲透沾濕了他的金色龍袍。

「來人,護駕!」朱爾靜怒喊,一把掀翻了桌案,試圖擋住刺客招招狠毒的殺招。

原本應該在四周護衛的禦林軍不知為何全數不見,而未奉詔不得攜械近身的靜王府護衛趙衡聞訊急急趕米,赤手空拳和刺客過招反擊。

「快保護皇上!」朱爾靜心急如焚,護在信武帝面前,不敢稍離半步,甚至是分神回頭看清究竟。

他表面上指抨若定,但胸口能清晰感覺到被一劍洞穿的劇痛感,心臟也彷彿在此刻停止了跳動。

他的婉婉……不、不……

「婉貴嬪?婉貴嬪?」信武帝緊緊抱著她,焦灼地急喚,「是你救了朕,你、你要不要緊?要不要緊?來人,快一一」

好痛……好冷……

她就要死了嗎?

爾靜哥哥,我不想死,我不能死……我還……還沒做你的新娘……成為你的皇后……

冰冷又灼熱的劇烈痛楚貫穿了她全身,喬婉只覺得自己漸漸無力,氣息微弱,每吸一口氣都像是種奢求。

可在她死之前,她得說……

「皇、皇上……」她掙扎著開口,努力擠出笑容,「您沒事……那真……真是太好了……」

「婉貴嬪,朕沒事!朕沒事!」信武帝大受震撼,語無倫次地道:「你、你救了朕……是你救了朕……」

下一刻,喬婉已然墜入無邊無際的沈沈黑暗……

當夜,夜靜風俏。

在幽幽燭光映照下,卻是一片慘不忍睹的滿目瘡痍。

朱爾靜沈默地坐在地上,緊握的拳頭傷痕鮮血遍佈,他卻恍若未覺地望著窗外僅色,一言不發。

趙衡遠遠守於門外,難掩憂色,卻始終默默無沿,不敢上前相勸。

事情出了大差錯,所有人都沒料到,那一劍竟刺中了婉貴嬪的要害!

王爺所有的冷靜只能維持到回到別苑裏,立刻爆發開來,像頭受了重傷的猛冉般瘋狂破壞眼前所看得到的一切。

「是我!都是我!」朱爾靜悲吼著,一拳又一拳重重擊在堅硬的牆面上,留下了一個又一個觸目驚心的血印。

「王爺一一」

「是我害了她……」他痛苦地跌坐在地,瘖啞哽咽,「都是我的錯。」

是他機關算盡,自以為聰明不可一世,可是親眼見到喬婉中劍的那一剎那,他這才椎心刺骨地覺悟到,自己竟是拿她的命當賭注,且險險就害死了她!

為了江山,為了大業,他這麼做,當真值得嗎?

可是他倆已經沒有退路了。

犧牲已如此慘重,又怎能在最後關頭功虧一簣?

「婉婉,這次請你原諒爾靜哥哥……」他聲音低沉沙啞,鄭重立誓,「但我保證以後--不,是這一生,我永遠永遠不會再讓你受到任何傷害!」

窗外,月光黯淡,連星星也不見。

而夜色,一逕深沈。

喬婉在鬼門關前走了一遭,終於得以還魂清醒,也已是十日之後了。

在她傷重昏迷的期間,皇宮內因此次謀刺事件,簡直鬧了個天翻地覆。

「那名刺客被當場擊斃,身上烙有杜家軍的刺青,那日本該保護皇城、護衛皇上的三十名禦林軍宣稱中了迷香,所以才未能及時護駕,可皇上自然不信,三十人統統人頭落地。」素兒替主子吹了吹湯藥,並低聲說明一切。

她臉上猶帶重傷未癒的病容,怔怔地聽著。

「皇后娘娘在牡丹殿中搜出春妃與其父杜將軍往來私信,當中提及,杜家與被囚於天牢之中的敬王有所聯繫,若能剷除昏君,以杜家軍馬勢力,必能匡扶做王、撥亂反正。」

她長長睫毛微微顫抖了一下。

「禦林軍統領杜子豐及其京中親友黨羽,皆被皇上打入死牢。皇上嚴禁消息洩漏,並密授給靜王江南七萬兵馬之權,火速返回,秘密將杜家軍一網打盡。」

她抬起眸子,綻放喜悅光芒。

「皇上並在娘娘受傷第二日,當朝宣佈娘娘護駕有功,晉陞娘娘貴妃之位。」

素兒面上喜色再難掩飾,興奮地道,「娘娘,您如今已是四皇妃之一的甯妃了。」

甯妃……是因為護得皇上龍體安甯,這才得來的封號吧?喬婉澀澀地想。

「王爺大事更進一步,這一切都是娘娘的功勞。」素兒敬佩地道。

喬婉眼神掠過一絲欣慰,儘管喉嚨幹灼似火燒,仍瘖啞地開口問:「王爺他開心嗎?」

素兒一愣。

「靜王……開心不開心?」她心心唸唸的始終只有他。「他現在名正言順手握江南的兵馬,足見皇上對他放心,這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素兒鼻頭一酸,連忙別過頭去,暗暗眨去了淚意。

主子才一醒來,不記掛自己險些傷重不治的身子,也不記掛就此富貴更盛的皇貴妃之位,滿心惦念著還是王爺。

「對了,那春妃呢?」她終於想起,氣息略帶急促地問,「皇上把她打入冷宮嗎?」

「皇上將她驅進暴室的第二天,她就瘋了,一頭撞在石磨之上。」素兒注視著她倉惶痛楚的目光,小心翼翼地道:「便香消玉殞了。」

喬婉臉上血色霎時褪得幹乾淨淨!

「娘娘,春妃是敵人,以她平素狠毒作風,落得如此下場出不算冤了她。」素兒急忙寬言勸慰,「娘娘別忘了她幾次三番對您下手,甚至不惜犧牲她自己的貼身侍女,這樣陰狠如蛇蠍的女子,留在人間也是個禍害。」

「她和我們一樣,也只是想要打敗別人,保全自己。」她喃喃,跟前浮現了三年前,她們同時進宮時年輕稚嫩的模樣一一

餵!喬婉,你爹是將軍,我爹也是將軍,我猜我爹的官一定比你爹的大多了。

你信不信?不信?那我跟你賭十兩銀子!

沒銀子?那就賭咱們頭上的珠花吧,你敢不敢呀?

當時的杜子春雖然凶巴巴,可小小臉蛋宛如春季初開的桃花般嬌媚燦爛,充滿了自信的美麗。

可轉眼間,死了。

喬婉瑟瑟發抖了起來,恐懼而愧悔地喃喃,「是我害死她的……都是我……」

「不,娘娘,是你勝了。」素兒堅定地道,「你打敗了不可一世的春妃,幫助王爺登上更高的位置,你完全沒有做錯任何一件事。」

「是嗎?」她一顆心茫然不安。「可是牡丹殿裏那幾封謀反的書信是我仿造的,自從那回抄寫經書之時,我無意間發現了夾在裏頭杜將軍和春妃往來問好的兩封信箋,上頭的字跡當時我便留上了心……然後、然後是那日早上,我下手偽造,再交給皇后……」

是她親手害死了杜子春。

「娘娘這是心計高明,謀略過人。」

「春妃不該想去害他的。」喬婉微微發抖著,卻握緊了拳頭。「我絕不讓任何人傷害靜王。」

只要是為了爾靜哥哥,她什麼都願意去做。

借後之權滅妃之勢

明日午時以身護主

爾靜哥哥在那朵紗花上寫下的那四句話,她都一一辦到了。

可是,為什麼她現在心裏卻覺得好內疚、好害怕?

不不不!

她這麼做都是對的,如果沒有除掉春妃和她背後的勢力,爾靜哥哥就會腹背受敵,遭遇到更多她不敢想像的可怕危險。

「我不會讓他失望的。」她努力鎮定下來,擠出一絲釋然的笑容。「有朝一日,他一定能夠完成奪回帝位的大業,了了他這輩子最大的心願。」

「王爺會成功的。」

「對……」她忘卻了胸背猶陣陣抽痛的傷口,自言自語,「他一定會成功。」

到時候,他就可以光明正大地拿回原屬於他的一切,無論是江山社稷,還是權位名聲。

然後,待他複仇功成,她就可以回到他身邊,成為他牽手相偕白頭到老的妻子。

他的皇后。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5-7-26 11:09 AM

第七章

五年後

朱爾靜在封王於江南之後,無論明著或暗地裏的勢力,已漸漸擴張成為令人無法想像的龐大。

這些年來,他成為皇帝最為愛重的禦弟臣子,替只想享受帝王之樂卻不願扛帝王之憂的信武帝勞心勞力、憂國憂民。

他降伏邊疆蠻族番王,德服文官幹員,並將各方軍隊勢力納於麾下,同時「收攏」了南方商業霸主商岐風、北方晉商之王堂燼,把握住天下商務財源流通的咽喉。

而後,他終於就要明正言順回到京帥,「分憂解勞」於君側。

在回京前,朱爾靜特地微服到了山西太原。

「嘖嘖嘖……」朱爾靜閑閑地打量堂家寬闊的大廳,瞧了瞧牆上顏真卿渾厚占樸的真跡字畫,再看了看養在白玉岔栽裏的一品茶花,不禁笑了。「這幅字畫最少值上千金,這盆滇茶七百兩銀子恐怕還買不到,堂兄果然好氣質、好身家啊!」

個性沈穩的堂燼一見到這位愛笑、愛擺出玩世不恭樣的靜王,頭就疼了一半。

「王爺大駕光臨,堂某自感蓬蓽生輝。」清減許多的堂燼戒慎地盯著他,「只不過王爺今日風塵僕僕而來,恐怕不只是為了欣賞堂某蝸居的粗陋擺設吧?」

「唉,堂兄近日說話尖酸刻薄了些,不過小王自是不會見怪。」朱爾靜滿眼笑意,卻不忘故作同情地歎了一口氣。「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堂兄心愛的姑娘與你割袍斷情,這也難怪堂兄鎮日眉頭深鎖,心情不好呀!」

那是堂燼心上永不痊癒的一道巨大傷口,日日憶起,傷處便似鮮血汩汩不絕。

「王爺明知,又何苦在堂某傷口上撒鹽?」堂燼滿眼儘是痛楚,咬牙道。

過去,他為了生意,為了利益,不惜以柔情誘騙妻子,卻在給予她如夢般的幸福之後,卻又親手用背叛毀了她的一切。

於是,他只能目送心愛的女人帶著永不休止的恨念,離開他。

這半年來,他天天都活在悔恨痛苦之中,任由相思時時齧蝕著五臟六腑,他宛如行屍走肉,每天除了想她,還是想她。

可是今天,這個精明的靜王爺來了,堂燼不得不打點起十二萬分精神,全面迎戰。

因為他知道,靜王今日是特地來討還昔日自己欠下的恩情重債的。

「撒鹽好!」朱爾靜臉上笑吟吟的,輕搖扇子閑適道:「傷口撒鹽才不容易爛嘛。」

「王爺可以直言相告,需要堂某為您做哪件事?」堂燼眸光銳利如刀。「堂某欠了王爺的情,必當加倍奉還,絕不賒欠。」

「還是一定要還的。」朱爾靜微挑眉,烏黑澄澈、看似毫無心機的眸子裏笑意隱約。「不是在這個月,就是在下個月,再不就下下個月……」

「王爺近日很閑哪?」堂燼極力耐著性子,濃眉糾結。

「本王不就是個天不知名的閑工嗎?閑也不只閑這一兩天了。」朱爾靜揚了兩下徐徐涼風,笑看臭臉的堂燼。「不過小王今日來太原,是送給堂兄一個好消息的。」

堂燼一怔,小心地問:「什麼樣的好消息?」

「堂兄是個生意人,當然知道消息也等同於情報,情報就等同於銀兩,如果小王說這個好消息值堂兄拿五十萬兩白銀來買,不知堂兄願意不願意?」

五十萬兩白銀?

區區五十萬兩銀子甭說身為巨商富賈的堂家沒放在眼裏,靜王身家雄厚、勢力龐大,門縫裏掃掃只怕就不止這五十萬兩白銀,又怎麼會……

看出堂燼心裏的疑慮,朱爾靜不禁露齒笑了起來。

「堂兄,這世上只怕還沒人嫌錢多的。」他再揚了插手上那柄白玉為骨、價值千金的折扇,「何況五十萬兩銀子,給小王拿來買買逛街的馬兒、切切菜的刀子,也是挺好用的哩!」

堂燼心下一凜。「五十萬兩足可買下三、四萬匹良馬,大批精銳刀劍……原來王爺志向不小。」

「堂兄既是個聰明人,也是個精明的生意人,想不想和本王以及商東家聯手,做成這天下第一樁的大買賣?」朱爾靜劍眉微挑,笑意裏凝聚著隱隱霸氣。

王者之氣。

堂燼陷入沈默,在這一剎那,所有來龍去脈緣由全串連上了。

難怪靜王對於商岐鳳和他堂家這般「青睞有加」,無論在明處或是暗處,無不處處插手、關切他們兩家之事。

現今皇帝好色昏庸,寵信貪官汙吏驕將,致使朝綱不振、百姓難安。

他堂燼雖是個商人,也知道上位之亂者,禍國殃民,留毒無窮。

然而,靜王若取而代之,就會是個好皇帝嗎?

堂燼目光灼灼地盯著朱爾靜,後者安之若素,坦率含笑迎視他的目光。

「好。」他緩緩開口,「堂某信得過商東家及王爺。這樁買賣,就算上我一份!」

「爽快!」朱爾靜合上手中折扇,眸光熠熠閃動。「堂兄這般豪爽,本王也不好再小鼻子小眼睛地趁人之危,貪那等蠅頭小利了,這個好消息,本王就當是見面禮,送給你了!」

「謝王爺。」可究竟是什麼樣的好消息,竟能讓靜王估上有五十萬兩白銀的價值?

「實不相瞞,本王此番自江南渡舟乘馬,不出七日便能速抵太原,護送本王之行的乃是商大東家『鳳徽號』的船隊和馬隊……」朱爾靜閑閑地拉長了音。

室燼心下一震。

「本王受商家之托,是來給堂兄弟送件輕若鴻毛卻重如泰山的小東西的。」

「王爺!」堂燼胸口熱血上湧,霍地站了起來。「難道是瓔珞……瓔珞出了什麼事?」

「是啊,你怎麼知道?」他笑吟吟地反問,隨即歎了口氣,「唉,可憐的瓔珞好姑娘,都搞出人命了。」

「不一一」堂燼臉色慘白若死,高大身形搖搖欲墜。

瞥見他如遭五雷轟頂的悲痛神情,朱爾靜趕緊收起笑意,不敢再捉弄他了。

「慢!事涉瓔姑娘,堂兄未免也太關心則亂了。本王不都說了,是好消息嗎?」

「好……好消息?」堂燼面如死灰,聞言怔然。

朱爾靜終究不忍心見他飽受折磨的淒涼模樣,萬一當真整死了堂大老闆,自己往後可就少了只胳臂。他探手入懷,取出一隻麒麟繡花荷包。「這就是瓔珞姑娘托本王給你的東西。」

堂燼顫抖著手接過,雙眸緊緊盯著這只荷包,彷彿像是在夢中,遲遲不敢打開,深怕這一切不過是幻覺。

彷彿過了很久很久,終於,他鼓起了勇氣,微抖著指尖解開精巧的荷包,落在大掌裏的是兩只可愛吉祥的虎頭娃娃鞋子。

堂燼像是被木棍重重敲了一記腦袋般,茫然地看著手中的小鞋子,再抬眼望著朱爾靜,「這是什麼?」

取笑一個受盡相思折騰之苦的大男人,雖是有點不道德,但朱爾靜還是忍不住噗地笑了出來。

「哈哈哈……」

「王爺!」堂燼看起來像是要殺人。

「抱歉抱歉,本王一時忍俊不住。」話是這麼說,他笑得可開心了。「只是我萬萬沒想到,男人一做了爹,原來會變得這麼蠢。」

「爹?爹?」堂燼屏住呼吸,雙眸發亮,不敢置信地瞪著掌中的小鞋兒。

「你、你是說……」

「是啊,瓔珞姑娘日前為你誕下一子,母子平安。」他笑瞇瞇道。「唉,我說女人嘛,當了娘,心就軟,她知道本王此番要往山西來,便托她姐夫商東家,請本王務必把這對小鞋送到你手中。」

「瓔珞……孩子……」堂燼緊緊握住小鞋子,狂喜得呆了。「她、她原諒我了?她……她有了我的孩子了?」

「她當然是原諒你了,否則何必托本王向你報這個喜信?」朱爾靜幸災樂禍道:「不過你也別開心得太早。為什麼不是由她姐姐玉娘子出面托付本王?就因為你那大姨子對你這妹婿火氣還未全消,所以你南下江南去看妻兒的時候,只怕還有一頓排頭好吃呢!」

「只要瓔珞原諒我,無論妻姐如何責罰,我堂燼甘之領受,不敢有二話!」堂燼激動地問:「王爺,珞珞現在好嗎?她生產的時候是不是吃了很多苦?現下身子有沒有好生調養?平日吃得夠滋補嗎?該死!我真是個天下第一大混帳,我該一直陪在她身邊的--」

「你與其浪費時間在這兒問本王這些吃吃喝喝、婆婆媽媽的事,為什麼不親自去蘇州問你那位心愛的小娘子呢?」嘖,想他靜王可是做大事的人,看起來像是接生的穩婆或是哺乳的奶娘嗎?

「對,對對對……」堂燼笑了,歡喜得團團轉。「我馬上就去蘇州看她和孩子--不對,我馬上就去接他們母子回來--」

「行了,那你就自便吧!」朱爾靜揮了揮手,著實受不了這本是個英俊儒雅、精明過人的奸商,突然變成了個傻裏傻氣、蠢頭蠢腦的家夥。

情之一字,果然殺傷力驚人啦!

幸虧他的婉婉對自己是死心塌地,從不教他吃這等的苦頭……

想到喬婉,朱爾靜不禁心窩一暖,熱血沸騰了起來。

他終於就要回京了。

名正言順地回到京師皇城,回到那個有他惦念了一生之久的心愛女子的所在。

朱爾靜渾然未覺,此時此刻自己也笑得跟那個「傻裏傻氣、蠢頭蠢腦的家夥」沒兩樣了。

當楓葉醉紅了京師的時候,闊別五年的他,終於回來了。

曾經以為,心已忘了如何跳動。

而她,就像冰封在萬丈深淵之下的魚兒,僵凝在永生永世的冰冷蒼白裏,只為等待暖陽灑落,破冰而出的那一日。

「靜王回京了?」

喬婉一頭長髮梳綰成華麗鳳髻,簪上流光燦爛的黃金鏤花牡丹,雪白耳垂懸著長長瓔珞流蘇的耳墜子,豐潤可愛的櫻桃小嘴點上了酒紅色胭脂,一身繡花滾金邊的袍子嬌美得無比富貴。聞聽貼身侍女所言,霍然起身,惹得渾身玉珮珠環叮噹作響。

「是,王爺回京了。」素兒恭敬垂眉道,「皇上特意撥了皇宮右翼的朱雲殿給王爺,估計王爺最遲三日內就會入住。」

「朱雲殿?朱雲殿不就在我香甯宮的附近嗎?」她歡喜得雙眸放光,幾乎無法喘息。

「是的。」素兒替主子高興,卻也忍不住提醒道:「不過越是鄰近,主子越該小心提防,畢竟自從宮中勢力重新劃分之後,主子如今之勢已能和皇后娘娘分庭抗禮,正所謂樹大招風,主子還是得當心才行。」

「本宮知道。」喬婉迅速冷靜下來,優雅的坐回椅上,戴著鑲綴寶石的金指套輕輕彈去衣襟上一小片棉絮。「本宮不會讓皇后有機可乘的。」

「其實……」素兒遲疑地開口,「上次皇后有孕,是主子扳倒她的大好機會,如果不是主子心軟--」

「別說了。」她抬手打斷侍女的話,妝點得美麗無雙的臉龐掠過一絲悲憫。

「後宮裏鬥得你死我活實屬常事,可這都是大人們的恩怨,而孩子……孩子總是無辜的。」

「可主了這麼一心軟,卻教皇后得以和那護衛私通苟且,還順利有了身孕,如今母憑子貴,穩坐後宮……」素兒替她心急。「日後,主子想拉下她就更難了。」

「會有其他辦法的。」喬婉別過頭去,微蹙的眉間透著不忍心。

那護衛,聽說原是皇后入宮前的青梅竹馬。

這些年來,為了專寵於皇上,她已經對付、坑害了很多嬪妃美人,若非打入冷宮、就是淪為浣衣局之奴。

如今她已是皇上最寵信的皇貴妃,瓜分了不少皇后統攝六宮的權力,甚至也能光明正大地在皇上跟前建議朝政大事一二。

故此以兵部為首的六部,也得以成功安插了靜王的人馬,暗中掃住了各部的咽喉,只是當她處心積慮地想幫她爹取得天下兵馬大元帥的重要一職時,她爹卻斷然拒絕了。

「爹爹,只要是您想要的,女兒如今都有能力為你奪到手。」她還記得自己當時的躊躇滿志,意氣風發。「難道爹不信嗎?」

「婉婉,爹只要你平安……」短短幾年內,喬將軍兩鬢已斑白,眉眼間滄桑畢露,足見憂愁煎熬催人老。「其他的,爹什麼也不要。」

「爹,我很好,真的!您瞧,皇上昨兒還賞了我很多很多進貢的珠寶。」她搬出一堆奇珍異寶來,試圖說服眼神鬱鬱糾結的父親。「現在我在宮中的地位僅次於皇后,但婉婉偷偷告訴您,其實在皇上心裏,看重女兒更勝過皇后,所以--」

「可婉婉,你當真快樂嗎?」喬將軍目不轉睛地看著女兒。

她一震,眼裏閃過一絲不安,下意識迴避父親敏銳的視線。「爹,您放心,婉婉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爹希望你所做的這一切,終有一日是值得的。」喬將軍低聲歎息,瞬問像又蒼老了十數歲。

她快樂嗎?

喬婉於靜夜時分也曾捫心自問一一鬥垮了無數的對手,爬上了這麼高的位置,雖然不是血流成河、屍骨如山,可是她已經不再是過去那個天真純沽,幹乾淨淨的小女孩。

然而,她真的快樂嗎?

「會的,只要等爾靜哥哥奪回了江山,一切都會變好的。」她近乎虔誠地相信著,並不斷說服著自己。「以後,我們都會很快樂很快樂的。」

「主子?主子?」素兒輕喚。

喬婉回過神來,強自一笑。「怎麼了?哦,我又失神了嗎?」

「主子近幾年來夜裏總睡不好,這樣長久下去,身子怎麼受得住?」素兒低聲抱怨,「太醫們開的方子都是極好的,主子為什麼不願--」

「我不想夜裏睡得太沈。」她輕聲解釋。「這宮裏都是我的敵人,我怕要是睡得太死,恐怕哪天就真的醒不過來了。」

「婢子會保護您的。」

「素兒,你畢竟也只是一個人。」喬婉端過杯子,苦澀一笑,「兩年前,就連潔兒都能為了一個心愛的侍衛把我給賣了,險些讓王貴嬪得了我的生辰八字和一綹頭髮,用巫魘之術咒殺我。你說,在這宮裏我還能怨睡得安穩嗎?」

素兒無言以對,只能低歎。

那次潔兒的叛主,對娘娘打擊甚大,雖然後來娘娘還是斷然處置了潔兒,可眼睜睜看著哭哭啼啼求饒的潔兒受杖刑而死,事後娘娘大病了一場。

病好之後,她便常望著潔兒昔日的睡鋪小床發呆。

素兒只得趁內務府新撥進來丫鬟的名義,把潔兒所有的衣物睡褥命人收拾一淨,全拿去燒了,就算拼著被娘娘責罵,也不願再見到娘娘為那不爭氣的傻丫頭傷心。

雖說娘娘知道了後,沒有責怪於她,只是淡淡地說了一句:「其實也不必那樣大題小作。」此事就丟開不提了。

可素兒心知肚明,在娘娘的心裏、夢裏,便是又多了條後宮冤魂了。

「素兒,哪一天如果我也教人害了,死了,你會為我掉眼淚嗎?」喬婉突然問。

素兒臉色一自。「娘娘別這麼說話,不吉利。」

「我是問如果。」她眸光低垂,輕輕笑了。「其實,這世上又有誰能不死?」

昨日猶是花開富貴滿枝頭,今朝已是落花春盡俱付風。

「娘娘,靜王爺若是知道您這般消沉喪志,他會不開心的。」素兒別無他法,只得搬出法寶來。

喬婉微微一震,迷濛的眸光漸漸恢複清晰專注,「對,我在胡說八道什麼呢?王爺對我寄予厚望,我們還有白首之約,我怎麼能教他失望?」

「既是如此,主子更該好好照顧自己的身子。」素兒送上一盅用紅泥小火爐熱好的燕窩粥,「來,娘娘多喝點,燕窩滋補養氣,夜裏也能睡得好些。」

「謝謝你,素兒。」她看著貼心侍女,眼圈兒一紅。

「主子跟素兒客氣什麼呢?」素兒溫言笑道。

喬婉心頭一暖,唇畔漾起一抹窩心的笑容。

喬婉縱然貴為皇貴妃,可仍舊每日晨起,便得依禮向母儀天下的皇后請安行儀,連半點規矩也不出錯。

皇后心機之深沈,可比當年的春妃強過太多,每當後宮姐妹相聚之時,也是親親熱熱地挽手喊婉妹妹。

「娘娘萬福。」喬婉款款欠身行儀。

「婉妹妹,你來得正好,昨日大理國進貢了幾盆香氣撲鼻,當世少有的豔色山茶,本宮昨兒一見便留上了心,擅自替妹妹要了一盆紅的、一盆粉的,正想著要命人送到你香甯宮去呢!」皇后親切地笑道。

「多謝皇后娘娘。」喬婉謙遜溫柔的低頭答謝,「娘娘這般疼惜,婉婉實在是受寵若驚,日後真不知如何報答娘娘於萬一。」

「傻妹妹,咱們都是皇上的人,就像姐妹一般親,哪用得著什麼報答不報答的呢?」皇后嫣然一笑,隨即向奶娘示意,「太平睡醒了嗎?若睡醒了,便抱來給他這些好姨娘看看,瞧瞧我們太子最近可有沒有長胖了。」

「是,奴才遵皇后娘娘懿旨。」奶娘得意地睨了喬婉和其他嬪妃一眼。「這就去恭迎太子爺前來。」

嬪妃們多年來皆未能得龍子鳳女,見皇后這麼大刺刺炫耀皇上至今唯一的嫡親血脈,不禁又是懊惱又是妒恨,面上卻敢怒不敢言。

喬婉眼神溫柔如故,微笑道:「日子過得真快,太子也將滿週歲了,皇上好生疼愛太子,前些天還跟鄙妾說,要為太子辦個盛大的週歲宴呢。話說回來,我們後宮姐妹們也得趕緊備上些奇珍異巧的好禮物送給太子,要不,將來只怕給太子埋怨我們這些姨娘小氣呢!」

「是呀是呀!」

「鄙妾們肯定會精心準備些吉祥物,好給太子添福添壽。」

嬪妃們趕忙抓住這個機會表態,吹捧討好,以免被一向愛作寬容大度、其實心思詭密、陰狠無情的皇后捉住了錯處。

半年前,知書達禮又溫馴可人的秀妃就因為無心說了一句:「太子長得真可愛,五官容貌簡直和娘娘一個模子印出來的。」

結果也不知怎麼就得罪了皇后,硬是誣陷秀妃戴的金指甲套劃傷了太子,居心叵測,有謀害太子之意。皇上卻是不分青紅皂白,便輕信了皇后的話,龍顏大怒,立刻就將秀妃貶為罪婢,發配到邊疆充作軍奴!

就連秀妃的父親柴尚書也被打入大牢,柴氏一家二十幾口人死的死、逃的逃,下場好不淒慘。

自那日之後,再無人敢於太子的容貌上多做著墨形容了。

所以當半點也不像皇上的娃娃太子被寶貝地抱了進來,嬪妃們連聲稱讚大子長胖了,紅通通的氣色好極了,一瞧就是個多福多壽的小壽星。

喬婉環顧四周言不由衷、卻阿諛奉承不絕的嬪妃們,再望向笑得志得意滿、好不驕傲的皇后。

--這是個多麼殘酷、可怕、扭曲人性的人間煉獄。

可悲哀的是,她居然已經習慣了這個無情、冷漠又蕭瑟的華麗墓穴。

她已經很久沒有聞過酸甜清新的青梅子香氣,還有粗糙卻樸實溫暖的烙燒餅面香。

喬婉在這剎那間,忽然覺得自己好像是一抹已經死了很久的幽魂,拚命想重返陽間,再嗅聞到一絲人間煙火的氣息。

她不禁打了個冷顫,遞體生寒。

今夜,聽說皇上是歇在新進宮的蘇才人那兒的。

她不在乎,一點都不在乎。

喬婉一頭青絲披散在背後,素淨著小臉,僅著一件雪白繡花袍子,光著小腳坐在欄杆上,望著天上的一輪明月發呆。

這裏是香甯宮後殿的一處小院子,本來是給夥房的廚娘們住的,可是她一見院子裏有一株梅樹,便命廚娘們搬到他處去,然後自個兒留了下來做使用。

在這小院子裏,她愛怎麼樣就怎麼樣,所有宮女、太監一步都不許踏進來。

「爾靜哥哥。」她仰望著夜空中皎潔的且亮,輕聲呢喃,「你朱雲殿那兒的月亮有沒有和我這兒的月亮一樣漂亮呢?你現在,是不是也在月光不想著婉婉呢?」

她知道自己在說傻話,好傻好傻的蠢話……

可是她多麼懷念以前和他在太原那所小院子裏,一同練字、醃梅子,說笑拌嘴,那麼單純卻快活的日子。

「傻婉婉。」

喬婉頓時呆住了,甚至不敢呼吸,深怕那一聲輕喚只是出於自己的幻覺。

溫暖強壯的手臂自身後將她擁入懷裏,抱得好緊、好緊。

「爾靜哥哥?」她胸口灼熱,渾身顫抖,「是你嗎?」

朱爾靜擁著懷裏柔軟馨香的女人,一方面害怕自己摟疼她了,可一方面卻又恨不能將她深深揉進身子裏。

生生世世,再不分離。

「是我。」他啞著聲音低喚,俊臉埋入她幽香玉頸間,試圖藏住湧上眼眶的濕潤。「你又瘦了,為什麼沒有好好照顧自己?」

「爾靜哥哥,讓我看你……」她掙扎著想轉過頭,想親手碰觸他的臉頰、描繪著那思念了好久好久的眉眼、鼻樑、唇畔……她好想好想再見到他溫暖含笑的眼神。

朱爾靜微微鬆開雙臂,喬婉迫不及待的回過身來,清麗臉龐上早已爬滿了淚水。

「爾靜哥哥,你一點都沒變。」她癡癡地望著他,冰涼的小手輕顫,緩緩撫摸著他俊美如玉的面孔,心裏湧現一抹酸楚。「不像我,我已經老了。」

「傻丫頭,你小我六歲,又怎麼會比我老呢?」他溫柔地捧起這張自己朝思暮想的小臉,心痛地發現她雖容顏清豔依舊,可眉眼間卻憑添了抹滄桑之色,喉頭一陣發緊,卻只得佯裝取笑道:「這筆帳怎麼算怎麼錯,幸虧不是做生意,要不只怕你本就賠大了。」

「只要對方是你,就算要我賠盡本錢,甚至賠了性命,我也心甘情願。」她仰慕地看著他,神情帶著熱切與崇拜之色。

「笨蛋。」朱爾靜臉色微變,不悅地輕斥道:「就算是為了我,也不能傷及你自己的性命,聽見沒有?」

她瑟縮了下。

「以後別再說這樣的傻話了,上次你中劍受重傷,我幾乎崩潰,至今想起猶心驚膽戰,久久無法釋懷。要是你再有個萬一,你想我還能獨活嗎?」他神情緩和了下來,萬般溫柔地將她再度攬入懷裏,心疼不已。

「對不起,婉婉以後不會了。」喬婉柔順的偎在他胸前,心底既感酸楚又感甜蜜,「我會好好保護自己,不會再教爾靜哥哥擔心的。」

見她如此溫柔馴良,朱爾靜心下更是糾結疼楚難安。

「你中劍那件事……」他一想起,喉頭就像堵了塊大石般說不出話來,頓了頓,方能找到力量繼續說下去。「對不起,害你受苦了。」

「這一切都是婉婉自己願意的。」她嘴角噙著溫柔而幸福的笑容,儘管如今傷口雖愈,肩胛骨卻落下了每逢雨天便劇烈抽痛的病根,可對她來說,這都不算什麼。

他凝視著她滄桑卻美麗的笑容,心下一痛,彌也無法壓抑長久以來累積的感傷、不捨、愛憐與渴盼之情,低下頭,柔軟唇瓣灼熱地印上了她的。

他狂野卻不忘溫柔的吻是她盼了一生的禮物,喬婉仰起頭,無比虔誠、渴求地迎向他。

沐浴在月光裏,兩個緊緊貼近的身形忘我地糾纏著,彷彿再也沒有明天,彷彿只有眼前這一刻。

霎時,朱爾靜所有的自制力粉碎殆盡,一把將喬婉攔腰抱起,沒有停止那熱烈得近乎粗暴的親吻,喬婉也緊緊勾摟著他的頸項,渾身酥麻顫抖,任憑他將她抱進小屋裏。

屋子裏也和當年在太原他所住的小屋擺設一模一樣,簡單的木床,粗陋卻乾淨的青花被褥。

「婉婉?」意亂情迷之際,他仍舊瞥見了那張如此眼熟的床鋪,霎時停下所有動作,胸口一熱,「這、這裏是?」

「是……」她喘息著,眸光熾熱地注視著他,「和那時,一樣。」

「傻丫頭。」他眼眶濕了,喉頭哽住。

「婉婉不傻。」她心疼地捧住他的臉龐,柔聲道:「能和爾靜哥哥相遇相知相守,是婉婉這輩子做過最聰明的一件事了。」

他再也無法言語,因為縱然有千言萬語,也無法表達內心震撼感動於萬一,他唯有以此心此情相報……

千秋萬載,永不離棄。

「爾靜哥哥,請你要了我--」她羞怯地把手滑入他衣襟之內,貼在那強壯結實的胸肌上,感覺到掌心下的他深深一顫。「幫我忘了這些年來,所有我不想記起的事,只要讓我想著,我還是當年那個婉婉,你的婉婉……好嗎?」

朱爾靜聞言心如刀割,幾乎落淚。像是對待極珍貴脆弱的玉瓷人兒般,輕輕地將她置予床上,憐惜地撥開落在她頰畔的微亂髮絲,俯下身去,柔柔地吻住了她。

纏綿熾熱氣息再度升起,只是在彼此渴盼索求的情慾相思之中,多了一份疼惜與心痛。

喬婉輕柔的呻吟在他進入的剎那,化為一聲失控的痛喊!朱爾靜迅速吻住她痛苦的叫喚,震驚與不解也僵住了他的動作。

「婉婉……」他渾身緊繃,氣息急促地問:「你--竟還是處子之身?」

她好痛,可又感覺到前所未有的飽滿、震撼與充實。她細細喘息著,不知怎地既想要龐大堅硬的他退出去,可又貪戀不捨地想要永遠永遠留住他。

「我、我不知道……」她本能地扭動身予,稍稍紆解體內那狂暴火燒般的渴望。「他、他碰了我,但最後是壓在我身上喘息,從沒有像你這樣……這樣……進來……」

一股狂烈的男性歡愉巨浪瞬間淹沒了朱爾靜,他渾身上下充斥著瘋狂的喜悅和滿足。

是,他知道自己很蠢,而且是個無可救藥的大混蛋!

可是當他發現朱信武原來不能人道,他的婉婉從來沒有被那無道昏君玷汙之時,他好高興--不,簡直是樂瘋了!

原來暗暗流傳在太醫院內的流言蜚語:朱信武日日進用大補滋陽之物,多年來藥性已加重劇烈數十倍--看來,他龍陽精氣損耗衰弱一事,果真有之。

曾經,他為婉婉入宮侍寢而心痛,當她和朱信武的第一個晚上,以及後來無數次的夜晚,他都在王府裏彷彿困獸般焦躁痛苦地來回踱步,竟夜無法成眠。

可是上天垂憐,他的婉婉終究沒有因為他的雄心抱負而犧牲到如斯慘烈地步。

「爾靜哥哥,你怎麼哭了?」一滴濕潤落在頰畔,喬婉嚇了一跳,急急拭去他臉上那滾滾而落的珍貴男兒淚,「怎麼了?我說錯話了嗎?還是我弄疼你了?」

「不。」他緊緊擁住她,想笑,可該死的眼淚卻不斷冒出來。

這樣在她面前,他哪還有半點男子氣概可言?

可是他真的為此深深感謝上蒼,沒有讓他的婉婉受到那樣非人的折磨與苦難,儘管那個苦窯火坑,是他親手將她推入的。

喬婉焦灼的眸光漸漸柔了,她與他兩心相繫相通,又怎會不知道他心中所感?

「爾靜哥哥,真是太好了。」她說著說著,也不禁哽咽了。「原來我還是個有福氣的……原來……」

「都過去了。」他眼神無比溫柔地注視著她,「重要的是現在,還有未來,我們兩個才是擁有彼此一生一世的人,對不?」

「對。」她癡癡地望著他,小臉漸漸赧紅了起來。「呃,爾靜哥哥……」

「噓。」他感覺到體內逐漸爬升的燥熱、戰架快感,越發深入她緊窒濕潤的幽徑,「只要去感受我正愛著你……」

喬婉倒抽了一口氣,隨著他一次又一次堅定地貫穿而嚶嚀著、顫抖著,她覺得自己根本無法完全容納他,可是當他堅硬的男性親暱地挑逗著、抽撤,再深深挺入的當兒,她覺得自己就像是快要死了,死在那一波波狂野需索與火熱狂潮之中……

直到,全然結合為一休。

直到,抵死纏綿,歡愛竟夜。

這一整晚,喬婉不再感覺到姜冷,也未曾有機會合眼入睡……

東方露出魚肚白的剎那,喬婉在極致歡快的狂喜中暈厥了過去。直待醒來時,人已回到了內殿的華麗繡房裏,素兒守在紗帳外,寸步不離。

她渾身又痛又酸地醒來,雙腿間羞煞人地濕潤又劇疼,可又有種奇異的幸福滿足感。她一個翻身,不禁脫口呻吟出聲,「噢……」

「主了,您醒了?」素兒在紗帳外關切地問。

喬婉嬌慵疲累地伏在繡花枕上,整個人好似還未自昨夜欲仙欲死的夢境中回魂,好一會兒才聽見素兒的低喚。「嗯?什麼?」

「婢子失禮了。」素兒撩起絳紗帳,用兩旁金鉤勾妥,然後快手快腳地捧來漱口青鹽和洗面盆,「娘娘,您該梳洗了。」

「素兒,謝謝你……」喬婉回過神來,小臉頓時紅成了五月榴花般嬌豔。

「呃,昨晚……我、我是什麼時候回來的?」

「今早,五更天。」素兒眼底閃過一絲笑意,「不過主子請放心,王爺行事隱密妥當,沒有任何人瞧見的,還有,婢子幫您報了病,說您早上有點頭疼,所以就不用前往皇后那兒請安了。」

「素兒,多虧了有你,不然我可就慘了。」她小臉還是紅通通,又害羞又赧然。

「主子還用得著跟婢子客氣嗎?」素兒替她攏好了長髮,忽又想起,自懷裏取出一隻碧綠小瓶。「主子,這是王爺留下的珠玉化瘀膏,婢子待會兒替您擦上。」

「我沒哪兒瘀青呀?」她一臉困惑。

素兒終於忍不住噗地笑了出來,拿過一柄打磨得光亮的銅鏡擱在她面前。「主子請瞧。」

喬婉瞥見自己鬆開的衣襟內側,雪白鎖骨和酥胸上儘是點點淡紫紅暈吻痕,不禁啊地一聲,羞紅了臉。

「主子別慌,王爺說這珠玉化瘀膏是江南「鳳徽號」的玉娘子研製出的奇藥,只要擦上一點,不到半日便可化去瘀色,肌膚恢複如常,不會給別人發覺的。」

「噢。」她還是害羞得快抬不起頭了。可惡的爾靜哥哥,這麼格外吩咐,素兒就算本來不知道,現在也全都曉得他們昨兒做了什麼了,教她往後還怎麼好意思面對素兒呀?

「主子。」素兒看出她的尷尬和羞窘,溫言道:「您和王爺苦戀多年,昨夜終於得以鴛鴦交頸,就連素兒也好替您高興。」

「素兒……」她望著貼心侍女,難掩感動窩心之色。

「主子和王爺將來的好日子還長著呢。」素兒頑皮地眨眨眼,「所以婢子千萬得把這珠玉化瘀膏收好,往後還得常常為主子抹上。」

「好你個壞丫頭,竟然這樣取笑本宮?」喬婉大發嬌嗔,佯裝要打人。

「婢子下次不敢了。」素兒裝作害怕,滿眼卻是管不住的笑意。「請娘娘恕罪,婢子以後不再做這個多事人兒便是,像這樣的美差,就交給王爺親自出馬得了。」

「你還說!你還說!」喬婉大羞,索性鑽進繡被裏不出來了。「討厭……」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5-7-26 11:10 AM

第八章

皇后纖纖素手輕撫著兒子胖胖的小臉,眉眼間儘是慈祥疼愛之色。

「事情辦得怎麼樣了?」

一名高大護衛立於內殿的香籠外,望著母儀天下、尊貴無雙的皇后和太子,一時閃了神。

「孫少慕,本宮問你,事情辦得如何了?」皇后臉上湧起一抹不耐之色,微帶警告地問。

偌大內殿內,唯有她與孩子,還有這名護衛,其餘娘家心腹及內侍宮女,都被她打發到殿外候著。

「回皇后娘娘。」孫少慕一凜,忙收束心神,恭敬的開口,「屬下日前火速將娘娘密令諭知候爺,侯爺已命人暗中部署,近期必有好消息來報。」

「都是一堆蠢材廢物!」皇后神情陰沉的低斥,「這麼拖拖拉拉的,如何成得了大事?你去告訴我爹,叫他手腳快點,再怠慢了本宮的事,誤了大局,本宮可不輕饒他!」

孫少慕望著昔日婉約可人,如今卻深沈冷厲的女子,心中不禁一痛。

「你聾了嗎?」皇后黛眉一豎。

他恍惚了一下,旋即警覺,「是,屬下遵命。」

皇后盯著他,神情和緩了下來,見左右無人,輕聲道:「慕哥,你知道我這都是被逼的。」

孫少慕身形一震,目光複雜心疼地望著眼前華美貴氣卻高不可攀的皇后。

「如果連你也不能理解我、體貼我,那麼我這一生活得還有什麼滋味?」皇后語氣淒然。

「娘娘,都是屬下無能,是屬下不能為娘娘分擔重擔千萬一,令娘娘受苦了。」

皇后眼神閃爍了一下,掠過一絲得意的冷光。「可本宮知道,你斷然不會令本宮失望的。」

「娘娘放心,屬下縱然粉身碎骨,也會護得娘娘萬金之軀周全。」孫少慕拱手抱拳道。

「謝謝你,慕哥。」皇后輕聲道。

待孫少慕退下,去得遠了,皇后慢慢地將熟睡的娃兒放在一旁,美麗臉龐浮現深沈恨意,握緊拳頭。

「這都是你們欠我的!你、我爹,還有皇上……」她面色陰毒憤恨若羅剎夜叉,咬牙切齒道,「你們拿我當禮物、籌碼、玩物,我總有一天要教你們知道,沒有人能這樣傷害我而不必付出代價!總有一天,我要你們統統死在我面前,方能解我心頭大恨!」

她到死的那一天都會記得,她自己的貪婪父親是如何逼她成為朱信武的女人,而她心愛的男人又是如何眼睜睜看著她被押上花轎,被那個十不全的禽獸囚禁在暗無天日的太子宮裏,忍受著活死人般的日子,一天又一天守著活寡。

所以,她會永遠穩穩霸住這個一國之母的後位,剷除掉所有礙眼、以及可能威脅到她的人與事,等到那個身子不中用卻鎮日亂服用金丹,想要重振男性雄風的混帳皇帝死了之後,她的兒子就會坐上龍位,然後一一

她,就會成為真正掌理朝綱、呼風喚雨的太后娘娘。

到時候,所有她愛過的、恨過的、虧欠了她的,一個都跑不掉!

鎏金香爐內,燃起了一塊香氣幽遠的沈香。

「敬稟父親大人膝下。」喬婉輕巧地運腕振筆,嘴角噙著一抹甜笑。「女兒在宮中一切安好。」她沾了沾墨汁,在紙上行雲流水般落字。「爹爹遠駐太原,勤於公務之餘,切切莫忘保重身體,女兒日前命人送去的長白山百年老參、靈芝數朵及雪蟾養肺散,不知爹爹可收到了?此等珍品靈藥皆具滋潤補身奇效……」

「主子!」素兒匆匆走入,見服侍娘娘的宮女們都在,焦急神色迅速斂起。

「怎麼了?」喬婉抬起頭,隨即會意過來,吩咐左右,「全都下去吧。」

「是,娘娘。」宮女們恭聲應道,魚貫離開。

素兒見人都退下了,一個箭步上前,語氣焦急道:「娘娘,大事不好了。」

「王爺怎麼了?」喬婉安然閑適的神情遽變,急急抓住素兒的手。

「不,不是王爺,是……」素兒眼神不安又悲憫地看著她,「喬老將軍。」

「我爹?」她腦中空白了片刻,「我爹他……他怎麼了?」

「有人向皇上舉報鎮國將軍通敵叛國,與女真私議,密謀奪我朝邊疆十六州國土。」素兒語氣急促,「而且往返書信火印皆有,罪證確鑿--」

「不!」喬婉站了起來,一顆心驚痛交加。「我爹怎麼可能通敵叛國?他這麼多年來對朝廷始終是忠心耿耿,是誰好大的膽子,竟敢誣陷我爹?」

「吳關侯、左丞相、鳳將軍都同時收到密報,並且暗中派人自將軍府中取得證據……主子!」素兒急急扶住身子一軟,幾乎癱倒的喬婉。

「他們……他們竟是同時出手對付我爹?」她唇辦顫抖,「為什麼?」

「主子,您先冷靜下來一一」

「叫我如何冷靜?」她怒斥,淚如泉湧。「通敵叛國可是死罪!可憐我爹一生為國為民,出生入死,臨老卻得面對這樣奇恥大辱的冤屈一一不,我絕不會眼睜睜看著那些奸賊害死我爹,我要去找皇上,要他還我爹公道!」

「主子不要!這事得從長計議!」素兒連忙勸阻。

可她又怎麼攔得住一心救父、十萬火急的喬婉?

「皇上。」喬婉跪在地上,汨流滿面,哽咽道:「請皇上為臣妾老父作主,盡速查明幕後陷害我父之人。」

「愛妃一一」

「皇上,請您莫鎮國將軍一向忠國護君,數十年來戎馬生涯,無時無刻不為盡忠報國而竭誠盡力,鞠躬盡瘁,又怎麼會是他人口中那等叛男背君的賊子?」

「愛妃請起。」信武帝面色陰鬱,顯然方纔曾勃然大怒,至今餘憤難消。「朕知道你爹的事與你無關,你放心,朕不會牽連無辜的。」

她聞言,心立時涼了一半。「皇上這話……難道您真的相信我爹和女真私通之事?」

「你自己看看!」信武帝將禦案上一捆文書扔給了她,咬牙切齒道:「再來同朕說,你那狼子野心的爹沒有歎辱朝廷、背叛朕!」

那捆文書重重地砸在她頭臉上,喬婉顧不得疼痛與羞恥感,顫抖著手急急抓起,一一展開細看。

女真的金印……鎮國將軍的虎符宮印……甚至還有神似她爹字跡的賣主求榮書信內容……

「不……不……」她手抖得幾乎拿不穩那一張張看了觸目驚心的墨跡信箋,「這、這一定是個精心策劃的大陰謀……有人存心誣害我爹……」

「夠了!」信武帝一把牢牢將她抓起,力氣之大彷彿想掐碎她。

「你那狼心狗肺的爹辜負了朕,至今你還想為他開脫嗎?告訴你,若非你曾於朕有救命之恩,光這通敵叛國的欺君逆上大罪,朕非誅了你喬家九族不可!」

喬婉被抓得雙臂筋骨欲斷,可在鑽心刺骨的劇痛之中,她卻什麼都顧不得了。

她只知道,爹爹是無辜的,喬家九族也不能死。

「皇上,臣妾心知此時刻,無法立即為老父找到證據可洗刷清白,但是臣妾但求皇上一念之仁,請您先弄清楚來龍去脈,千萬別教小人得逞,害得皇上錯殺忠臣良將一一」她滿臉熱淚,哀哀求告。

「住口!」信武帝殘暴殺氣盡露,霍地推開她,揚掌重擊禦案。「愛妃什麼都別再說了,此事鐵證如山,朕不可能錯殺好人,更不可能因為你一個無知婦人的三言兩語,留下心腹大患,卻動搖了朕的大好江山!」

「臣妾萬萬沒有此意,只是請皇上再給家父一個力證清白的機會……」她伏地痛哭乞求。

「滾回你的香甯宮去!」信武帝憤怒咆哮,「別讓朕耐性盡失,否則休怪朕連你也一併論罪問斬!」

「皇上一一」她淒然悲喊。

「來人,把甯妃娘娘架出去!」信武帝氣怒的吼道。

「奴才領旨。」一旁太監和幾名宮女趕忙將喬婉連拉帶拽地拖離禦書房。

「都是我害的……都是我……」

喬婉渾身如抖篩,雙臂緊緊環抱住自己,火了魂般淚眼低喃。

「主子,你十萬別這麼說,是敵人手段太快太殘,我們壓根措手不及一一」

「不,是我造下的孽……」她抬頭看著素兒,眼底的淒涼絕望令人心痛。「當年我假造春妃父女的書信,如今……報應來了。」

「主子,不是的!」素兒見她這樣,幾乎落淚。

「就是!」她語音破碎,心如萬箭穿刺。「我害了那麼多人,他們現在都尋我報仇來了……可是為什麼?明明這一切都是我的錯,是我心狠手辣謀害了他們,可為什麼是報應在我爹身上?」

「主子,不是報應,這次只是……只是我們一時疏忽,竟教奸人得逞,這才害了喬老將軍的。」素兒極力安撫寬慰,不忍見她如此自咎罪責。

「一時疏忽?一時疏忽?」她痛苦地閉上雙眼,隨即淒然地笑了起來。「那可是我爹的命啊!」

素兒滿心為她難過擔憂,可也不知該從何安慰起,現在說什麼都已太遲了……

「我滿手沾滿血腥,早就不求什麼福壽善終了,可我爹不一樣,他是個頂天立地的大英雄,是個保家衛民的好將軍,我不能讓他就這麼被小人冤死一一」喬婉心碎地喃喃,突地,眸光一亮。「等等,我到底在幹什麼?我可以去找爾靜哥哥救我爹啊!他現在是權傾天下的靜王爺,也是皇上最倚重的心愛臣子,他一定可以勸得了皇上,讓皇上不殺我爹!」

「這……」素兒憐憫地看著她,心裏有些不安。

「對,爾靜哥哥一定會幫我的。」她慘白如死灰的臉龐終於恢複了一絲血色,極力振作站了起來。「素兒,我們到朱雲殿去,我們去找靜王救人一一」

「主子,現下王爺不在朱雲殿!」素兒急喚住她。

喬婉回頭,臉上浮現怔忡之色。

「王爺近日為便於和諸多將軍、蕃王聯繫,已好些日子沒有回朱雲殿,都住在京師靜工府別苑裏。」素兒解釋。

「是嗎?」她怔然。「可……為什麼他從來沒有跟我說?」

「王爺該是不想讓主子分心,畢竟皇后一直對您虎視耽耽,王爺深怕主子若是露了形跡,讓皇后有機可乘,那可就不好了。」

「不,我得去找他……」她神情堅決。

「主子請以大局為重。」素兒大驚,頓時慌了。

「只要能保住我爹的命,就算是在宮外,就算要我跪看爬出宮去,我也一定要找到他!」

「主子--」

「如果你不想我破壞大局,就幫我順利出宮去!」喬婉厲聲道。

素兒見怎麼攔也攔不住,一時無語,也只得依言從命。

在素兒的幫助下,喬婉打扮成了個不起眼的宮女,借由朱爾靜於宮中所安排的秘密通道,一出了皇宮,便直奔靜王別苑。

「婉婉?」朱爾靜不敢置信地瞪著她,「你怎麼來的?」

一見到那朝思暮想、苦苦思念的高大身影,喬婉再也抑不住滿心渴盼與酸楚,撲進了他懷裏。

「爾靜哥哥!」她緊緊抱著他,摟得好緊好緊。

「婉婉,怎麼了?」話剛問出口,他的心便直直往下沈。

他當然知道答案,必定是為了鎮國將軍的事。

「爾靜哥哥,請你救救我爹……」她抬起頭,淚眼裏滿是焦灼與祈求。

「你不該來的。」他溫柔地替她拂開頰畔的一繒發。「鎮國將軍通敵叛國的證據鐵證如山,這次皇后勢在必得,這就是你上次心軟,沒能及時將她自鳳座拉下的後果。」

上次,多年未能有子的皇后狗急跳牆,與青梅竹馬護衛私通有孕,她雖得知,卻不忍見一屍二命,現今皇后順利誕下兒子,穩坐後位,卻掉轉過頭來對付她。

「皇后?是皇后害我爹的?」她心臟像被插進一柄熾熱利刃,痛得緊縮成了一團。「怎、怎麼會是她?」

「你太大意了。」他意味深長地道:「你早該知道,皇后是個什麼樣的人。」

「對……」她淚水跌落臉龐,語音破碎,「是我的錯,但不該是我爹受累。爾靜哥哥,現在在皇上面前只有你說得上話,皇上最信服的是你,只要你替我爹力證清白……」

「婉婉,我很想這麼做,但我不能。」他的微笑帶著一絲悲傷。「我們努力了這麼多年,眼看著已到最緊要關頭,絕不能輕舉妄動,讓敵對勢力有機會將你我牽扯進去,毀了我們多年精心佈局的一切一一」

「可我爹是無辜的。」她無法呼吸。

「婉婉,沒有人是無辜的。」他輕歎一聲,「包括你我在內。」

喬婉渾身一震顫,但仍死命攀住最後一絲希望,「可是就算為了我,為了我……救救我爹好嗎?所有的罪過都由我來受,爾靜哥哥,求你無論如何救救我爹……」

「婉婉,你忘了你當初答應過我什麼嗎?」朱爾靜面色一寒,透著嚴峻與無情。

她呆住了。

「你忘了你答應過我,要做我手上這一顆最重要的棋子?」他咬牙切齒,眸光燃燒著熊熊怒氣。「為了我們的將來,為了助我興複大業,奪回江山,我們說好了不論面對多大的犧牲與痛苦,在未達目的之前,都不能有一絲動搖!難道你全都忘了嗎?」

「我……」她臉上血色瞬間褪得幹乾淨淨。

「我不會讓任何人、任何事毀了這一切。」他極力克制怒吼,卻怎麼出抑不住語氣裏的冰冷決絕。「婉婉,你知道什麼我都可以依你,可唯獨事關江山,你就萬萬不該為難我!」

喬婉望著他,剎那間像重重捱了一記悶棍,全身如墜冰窖般寒冷、孤獨……而絕望。

她鬆開了,踉蹌後退。

原來……竟是她在為難他……

原來……

朱爾靜衝動地怨抓住她的手,卻終究忍住。

「既知今日,何必當初。現在,你總算明白什麼叫作一念之慈,反受其害了?」

「冤孽……」她顫抖了起來,淒涼地喃喃,「這都是冤孽。」

朱爾靜沈默無言,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緩緩地轉過身去,纖瘦背影孤寂地一步一步,慢慢走出了王府。

儘管在那一剎那,他恨極了自己的心狠手辣與無能為力。

可時至今日,任憑誰都不能阻礙他的雄圖霸業,複國之路!

就這樣,喬婉安靜地回到宮裏,安靜地換回皇貴妃袍服,安靜地坐在窗口,著四方那片殘紅如血的夕陽。

一直默默支持著她、擔憂著她的父親,最後還是成為宮廷權勢角力之下的犧牲者。

當秋天的第一片黃葉凋落的那天,當她爹人頭落地的那晚,喬婉一身素衣散發,跪在寒如冰箱的地上一整夜。

她知道自己這次雙手染上的是親父的鮮血,這罪孽,一生再也洗清不了。

喬婉再也無法掙脫注定好的命運,她已經失去太多,再沒回頭的路,只能繼續往前走。

她心知肚明,自己再也不是昔日那個天真單純、熱情孝順的小女孩,她早已忘了自己本來的面目。

現在的她,是皇貴妃喬婉,是地位僅次於皇后的甯妃娘娘,而她活著的唯一目的就是拉下皇后、成為信武帝的皇后,然後幫助爾靜哥哥登基為帝,完成多年心願。

「那些東西都給我吧!」她精心妝點得清麗絕美的玉容噙著淡然微笑,對素兒道。

「什麼東西?」素兒有些不安地看著頭頂珠翠金銀冠,一身火焰般豔色華袍的主子,一時反應不及。

主子在鎮國將軍被問斬後隔日,就換回了一貫華麗的紅裳袍服,甚至眉掃黛色,唇點胭脂,渾身上下珠光寶氣,這和昔日老夫人過世之時,不顧後宮眾人議論,硬是素衣服喪了一整年的她大相回異,前後簡直像變了個人似的。

「足以把皇后拉下後座的致命東西。」喬婉嘴角浮起了一朵好美、卻也令人慄然的笑容。

「主子當真願意做了?」素兒有些不敢置信。

「怎麼會不願意?本宮現在鬥志高昂,興致可好著呢,反正這後宮早見慣了熱鬧,本宮又怎能讓大家失望?」

素兒不知該感到歡喜還是憂慮好,主子終於願意痛下殺手,掃除所有橫亙在王爺面前的阻礙,這本是好事,可見她這模樣,她又覺得心底陣陣發涼。

「素兒,你是王爺最信任的助手,他要我在宮裏便宜行事,必定會將一幹物證交託給你的。」

「東西……」素兒遲疑,「確實是在婢子這兒,可主子倘若真要動手,也許該尋個恰當的機會一一」

「三日後,便是太子週歲宴。」喬婉輕輕搖晃著手裏那一盞剔透琉璃杯,裏頭漾動著是紅豔得像血一般的薔薇露。「再也沒有比這個更好的時機了。」

「……是。」

「對了。」她眸光輕抬,直直注視著侍女,「聽說皇上今日召見眾大臣議事,王爺也到了嗎?」

「是。」素兒恭敬稟道:「婢子聽李公公要人在禦花園的風波亭內備妥佳宴,說是給皇上和王爺議完事後,前去飲酒賞楓的。」

「知道了。」她眼神有一瞬間迷濛,隨即點了點頭,「你先下去吧。」

待素兒退下後,喬婉將杯中的薔薇露一飲而盡,指尖緩緩拭去唇辦沾上的一點殘紅。

為了他,她放棄了自己的天真、善念、良知……與快樂。

為了他,她縱然一身罪孽深重也心甘情願。

「爾靜哥哥,我會保護你,我一定會幫你得到所有你想要的東西。」她啼喃自問,「那是這個皇城、這個江山、這個天下、這些人欠你的……對不對?」

皇宮內苑張燈結綵,掛滿了紅緞紮成的喜球,宮女太監們用流不息地捧著奇珍異寶進入皇后所居的宮殿,王事的大太監昂著公鴨嗓子宣報著這一樣又一樣由王公大臣們紅封孝敬的賀壽禮品。

「戶部王尚書給太子祝壽!三尺南洋大紅珊瑚樹一株、翡翠玉如意一對。」

「路州泰侯爺給太子祝壽!瓔珞寶石冠帶兩套、紫貂雪狐袍子兩套、百年老參一匣。」

一早,滿殿裏便是前往道賀的後宮嬪妃美人,誰都不想晚一步來拍馬屁,免得惹得皇后不快,將來在宮裏的日子必定淒慘至極。

喬婉身為皇貴妃,又是皇后極為「看重」的後宮姐妹,在這殿裏自然是坐首位,身畔的花幾之上,自然也是各色細點瓜果美酒齊備。

「我們太子爺喊母后的聲音可真脆真好聽。」她嫣然一笑,滿眼憐惜喜愛地看著讓皇后抱在懷裏白胖可愛的小太子,逗著他道:「雖說婉姨宮裏沒有哪樣東兩是比得上你母后的,可這只八寶玲瓏金鎖是我托人千辛萬苫,方請「鳳徽號」自海外西洋巧手工匠那兒買來的。」

「哎喲!妹妹,你怎麼送這麼貴重的大禮?」皇后一見那精巧奇珍、寶光流燦的金鎖,不禁也難掩驚奇讚歎、「這、這光是上頭的金鋼鑽就值萬兩銀子吧?」

「給我們太子的貿禮,自然不能寒酸了。」喬婉笑吟吟地道,「來,姐姐請看,這裏頭還有個機關啦,輕輕壓一下旁邊的藍寶石樞紐,這金鎖就會打開,裏頭藏著根純余打造的小鎖匙,拿小鎖匙穿過紅寶石旁的細孔就能鎖上,是不是別緻得很哪?」

「果然別緻。」皇后接過金鎖,翻來覆去看得愛不釋手。「妹妹好心思,送了太子這麼有趣的好東西,我這母后真是受之有愧,卻之不恭。」

「姐姐何須同婉婉客氣?」她目光溫柔地瞅著太子的小圓臉,彷彿想伸手抱過來好好相疼一番,卻又不敢。

皇后沒有忽略她那抹渴望的神情,暗暗得意一笑,面上狀若親暱地道:「待會本宮定叫太子好好謝謝甯姨妃。對了,現下什麼時辰了?咱們可別教皇上久候,萬歲爺可迫不及待要替太子慶生呢!」

喬婉點點頭,「也對,千萬別誤了良辰吉時。」

不一會兒,眾妹動身前往擺宴的永福閣,自然是以皇后為首的鳳鑾軟轎先行,甯妃在後,其他妃嬪再依照宮銜服制順序跟在後頭。

這次為彰顯太子週歲千秋普天同慶,喬婉日前便向信武帝建言,讓冷宮裏閉門思過的妃嬪們也有幸參與盛會,前來誠心祝賀太子。

「萬歲爺,人多熱鬧嘛!太子福澤千秋的這一天,若是那些罪嬪賤奴都能得蒙聖恩,共賀本子福壽綿延,天下人必定會齊聲同贊萬歲爺您是自堯舜禹湯以後,千載難見的一代仁德明君。」

「愛妃這話也有幾分道理。」信武帝沾沾自喜,洋洋得意道:「朕自然不是那等氣量狹窄的歹毒昏君。那好,朕就賞她們這個恩典,教她們這天也出冷宮來給朕的兒子磕頭!」

既是皇上發話了,冷宮裏的眾多廢妃罪嬪也在這一日恩准梳洗妝扮,安排坐在宴席最下首之處。

雖說桌上的酒菜是不能同首席,甚至是二、三席相提並論,可和在冷宮裏受盡苦楚、吃餿食穿舊衣的日子相比下,簡直如同再度踏上雲端仙境了。

絲竹聲悅耳響亮,吹奏彈打的儘是一曲吉祥喜氣的曲子,宴席之上,也是衣香鬢影、酒酣耳熱,氣氛熱鬧非常。

可在這一片喜慶歡悅氛圍中,突然響起了一個淒厲尖銳、劃破長空的哭喊女聲,「皇上!您被騙了一一」

剎那間,彷彿一切全都僵凝靜止住了。

信武帝沒來由的打了個機伶,隨即勃然大怒瞪向一個跌跌撞撞朝首席這邊而來的女子。

「大膽!」皇后搶在皇上前頭重重拍了下桌,憤然嬌斥,「今日是太子的壽辰千秋,你這罪嬪在這兒呼天搶地個什麼?也不怕衝撞了皇上和太子!來人,把這賤婦押下去!」

「皇后,你要殺人滅口嗎?」昔日因涉嫌咒害甯皇貴妃而被打入冷宮的王貴嬪,瞪大一雙佈滿血絲的眼,狀若厲鬼地指著皇后。

「殺人滅口?」信武帝又驚又怒又疑,迷惘地望向皇后,「這是怎麼回事?」

皇后心下一震,暴喝道:「這賤婦竟敢滿嘴胡言亂語,辱及臣妾,來人,將她捆了丟入獸牢!」

「是!」護衛們就要上前拿人。

「慢!」喬婉嗓音柔柔的、卻無清晰的喚住護衛拿人的動作。

皇后望向喬婉,不敢置信的鳳眼裏滿溢著熊熊怒火和一絲殺氣。「甯妃,你這是什麼意思?」

「皇后娘娘暫請息怒,妹妹這是為了您的高潔聲譽著想,請您先莫責怪婉婉才好。」喬婉臉上掠過一抹惶然,溫柔謙遜地道:「妹妹是想,這罪嬪當著大庭廣眾之下,口口聲聲都是辱及皇后娘娘的犯上之言,若現下沒有在這兒就問個清楚明白,還給娘娘一個公道,只怕外頭的人蜚短流長,不知為此要編派出多少無中生有的渾話來汙蔑娘娘呢!」

「這……」皇后一時語塞。

信武帝讚賞地望了喬婉一眼。「愛妃果然心思縝密細膩,沒錯,既然這罪嬪敢不要命地當著朕的面告禦狀,朕倒要聽聽,她究竟是拿什麼臉子膽敢汙蔑朕的皇后?」

「皇上……」皇后不安地低喚,「您、您又何必理這瘋婦?」

「皇上英明!」王貴嬪渾身劇烈顫抖著,跪在地上對皇帝磕了好幾個響頭。

「罪妾今日自知左右是個死,可就算拚死也要為皇上盡忠,揭穿皇后私通侍衛得孕的滔天大罪!」

「你說什麼?」信武帝站了起來,一張臉怒炸得通紅似血。

現場鴉雀無聲,所有人全愣住了。

喬婉不敢置信地望著王貴嬪,「你、你胡說什麼?」

「我不是胡說!」王貴嬪恨恨地怒視著她,「甯妃娘娘,我承認當日是我一時讓豬油蒙了心,就因為不服氣你當上這個皇貴妃,所以傻傻地聽信皇后娘娘的唆使,利誘了你的貼身侍女套問生辰八字,還剪下了你一繒發。可我萬萬沒想到事發之後,皇后卻對我不聞不問,任由我爛死在冷宮裏……」

「全是汙蔑本宮、陷害本宮的天大謊話!」皇后激動地痛斥,臉色慘白如紙。「快來人,立刻把她給本宮一一」

「皇后娘娘!」王貴嬪目光灼灼如熊熊烈火,咬牙切齒道:「你為何敢作不敢當?若你當真這麼理直氣壯、心安理得,那麼你敢不敢現場讓太子和皇上淌血認親?」

「你一一你一一太子不需要受這樣的侮辱!」皇后尖叫,氣得渾身發顫。

信武帝臉色一陣紅一陣青,狂怒又驚疑地瞪著王貴嬪、皇后,還有被奶娘抱著的太子。

「王貴嬪,皇上和太子的萬金之軀怎能單憑你的片面之詞就遭受損傷?」喬婉臉色一沈,冷靜地低斥,「沒有證據的空言臆測,你怎能一一」

「甯妃娘娘,你以為這宮裏誰都像你這麼單純、這麼蠢?」王貴嬪冷笑,「我若是沒有真憑實據,又哪裏敢冒死告禦狀?」

「說!」信武帝暴跳如雷,咆哮怒喊,「你們都給朕說清楚!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皇上別聽她一一」皇后慌張叫道。

「朕知道自己要聽誰說話!」信武帝首度對皇后露出猙獰暴怒之色。

皇后簌簌發抖,面如死灰,卻猶作垂死掙扎,「臣妾和皇上結髮多年的情分,難道還抵不過一個罪人三言兩語的挑撥離間?」

信武帝雖然滿心震怒,聞言卻也不免生起了一絲愧意。

「皇上,是皇后通姦叛君在先,欺瞞辱君在後,如果您今日信了她的話,天下人都會笑皇上白白替別人養了兒子!」王貴嬪心一橫,整個豁出去了。

這話讓信武帝的神智迅速恢複過來,大聲暴喝:「你!給朕說清楚!」

「皇后娘娘和鳳殿侍衛孫少慕是入宮前的青梅竹馬,那一日他倆在鳳殿左翼的小軒私會,皇后娘娘跟孫少慕說她一定得懷上個孩子,母憑子貴,將來就可坐穩後座,待皇上賓天,她就是至高無上的太后,到時候他倆就可以不必再偷偷摸摸地相好了……」

「你、你胡說!」皇后抖著慘白的唇,幾欲昏厥。

「賤人!」信武帝反手一摑,硬生生將皇后摑倒在地。

「皇上,不一一不是這樣的一一臣妾冤枉一一」皇后淒厲哭喊。

「皇上龍體要緊,千萬別氣壞了身子啊!」喬婉急忙抱住信武帝,柔聲勸道。

信武帝又怒又恨又大受打擊,整個人搖搖欲墜,幸虧喬婉死命撐住了。

「皇上,當初罪妾親眼目睹此事,嚇得不得了,本想立刻稟報皇上,可萬萬沒想到皇后娘娘馬上就藉機報複,趁罪妾鑄下大錯之時,火速將罪妾逐入冷宮。可恨她一不做,二不休,竟然還千方百計命人暗中毒害罪妾,幸而罪妾日夜戰戰兢兢,連茶水也不敢多飲一口……」王貴嬪說得涕泗縱橫。

信武帝氣得臉色發青,「好,好,這才是朕的好皇后呢!」

皇后面色慘然如死,張嘴想說些什麼,卻是半個字也擠不出。

「幸而老天有眼,今日教罪妾終有走出冷宮,重睹皇上龍顏的一天……嗚嗚嗚……就算是今日便死了,罪妾也非讓皇上看清皇后娘娘的真面目不可!」

見場面亂成了一團,喬婉攙扶著皇帝,黛眉輕蹙地問:「王貴嬪,從方才到現在都是你一面之詞,你又有何證據證明你說的話是真的?」

「對,對,愛妃說得對。」信武帝抖著手指著王貴嬪,「就算你所言屬實,可沒有真憑實據,朕憑什麼相信你?」

「罪妾方才說了,若非人證物證俱在,罪妾何敢汙蔑他人?」王貴嬪自懷裏掏出一方絲帕,恭敬地呈給信武帝。「皇上請看。」

信武帝顫抖著手一把抓過絲帕,展開一看,面上筋肉抽搐跳動。

慕哥:子時小軒不見不散。見帕即燃。

惜兒

皇后芳名蓮惜,小名惜兒,信武帝自然清清楚楚,尤其這上頭的字確實是皇后圓潤秀麗的字跡,半點不假。

「你這賤人!」信武帝目眥欲裂地怒瞪皇后,一把揪住她的衣領狠狠提將起來。「你怎麼對得起朕?」

見那方早該被燒得灰飛煙滅的絲帕出現,皇后心知大勢已去,整個人彷若死了大半,全身戰慄地望著信武帝,但隨即懼意褪去,仰面狂笑了起來。

定是慕哥要留她的絲帕為念,卻萬萬沒想到,反成了坐實她通姦死罪的鐵證!

原來……無論有情與無情,這些男人注定要聯手置她於死地。

「我對不起你?我對不起你?」皇后笑到眼淚都滾出來了,「你們男人自以為是天,是女人的主宰,高興起來要我們生就生,厭惡起來要我們死就死……你說,到底是誰對不起誰?」

喬婉聞言恍遭電擊,不禁愣住了。

信武帝萬萬沒想到皇后竟敢對自己說出這等忤逆之言。

「我方蓮惜是一個人,不是一條狗!我恨只恨自己生做女兒身,這才任你們這些無情無義、沒血沒淚的畜生糟蹋!」皇后雙眼恨得出了血,「你要就現在殺了我,可我永遠不會後悔讓你這皇帝當了龜孫子,哈哈哈……」

「來人,把這瘋婦給朕拉下去淩遲處死!」信武布瘋狂的大吼大叫,「還有那個孽種!那個姦夫及方家九族,朕統統要他們人頭落地!」

連番巨變疊起,震驚了全場,在皇帝狀若瘋了似的狂叫咆哮聲中,場面鬧哄哄得彷彿離了現實。

喬婉呆若木雞地看著眼前這一切,好像所有的聲音全都消失了,只剩下眾人極盡悲歡癲狂的奇異詭怪舉止與表情,最後是太子哇哇啼哭的慘叫聲將她整個人驚醒了過來一一

不!不要!

眼見信武帝拎起年幼的太子往地上狠狠扔去,她想撲上前去阻止已是來不及。

鮮血在瞳孔炸開的瞬間,她眼前一黑,頓時昏厥了過去!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5-7-26 11:12 AM

第九章

那日,喬婉利用了朱爾靜的情資,在最恰當的時機裏,串通王貴嬪揭發皇后有孕產子的真相。皇上龍顏大怒,廢了皇后,殺了孽種,斬了皇后與侍衛孫少慕一家百口。

喬婉至此成為皇上在後宮裏最為信任的女人,一個月後,順理成章登上母儀天下的後座。

但,看著那麼多人無辜遭受牽連死去,喬婉非但沒有父仇終於得報的痛快感,她只感覺到永無止境的淒涼、悔愧與悲傷。

深夜時分,在隱密的宮苑密室裏,喬婉坐在昏暗的燭台前,愣愣地發著呆。

只要一閉上眼,彷彿還可以看見當日那一幕一一

「不……」她渾身如墜冰水之中,忍不住發抖起來。

下一瞬間,她被擁進了那熟悉的、寬大溫暖的臂彎裏。

「爾靜哥哥?」她不勝寒苦地抬起頭來,眼神有那麼一剎那的陌生與蒼涼,彷彿認不得眼前心愛的男人,然後才漸漸地回過神。「你怎麼來了?」

朱爾靜並不後悔先前為顧全大局,對她爹之事袖手旁觀,以致令她傷心至深,但他確實後悔當日不該待她那般兇惡。

此刻見她靈魂備受煎熬折磨的淒苦眼神,他分外心痛。

「我去了一趟信陽,今早才回來。」他緊緊地抱著她,心情沉重地道,「皇后一事我知道了。婉婉,這些日子苦了你了。」

苦?

她澀澀地笑了。

這些年來,她早已分不清什麼是苦、什麼是樂,什麼是好、什麼是壞。

她只記得該幫助他取回江山,坐穩龍位,以他的快樂為快樂,然後他們就可以得償所願,永遠在一起,其他的,她什麼都記不清了。

「爾靜哥哥……」她抬手觸摸他的眉心,指尖冰得令他心悸。「我就只剩下你了……」

「你一直有我。」他在她耳畔低語,語氣堅定無比,「我會永遠陪著你。」

「爾靜哥哥,請你告訴我,這一切都是值得的。」她仰望著他,「這真是我們所想要的。」

朱爾靜凝視著昔日清麗的容顏已被美麗妝飾得判若兩人的喬婉,她清亮眸底的天真快樂被蒼涼的傷痕取代,只覺得心如刀割。

但為了大業,他已犧牲了所有。只要奪回皇位,奪回原就屬於他的天下,成王敗寇,史書上也只會寫下他如何匡扶正統、複國成功的偉大功績。

一將功成萬骨枯,世上豈有不流血流淚即可穩坐的江山?

更遑論昏君無道,小人橫行,他朱爾靜有絕對的自信能讓天下百姓過上比現在更勝數十、甚至數百倍的好日子。

「相信我。」他將她擁得更緊更緊,彷彿要將她融入自身骨血之中。「我們做的是對的事。」

「我們做的是對的事。」喬婉喃喃,不斷催眠著自己、說服自己發自內心去相信。「我們……我們做的是對的事……」

既然是對的,可為什麼當她做了這些對的事的時候,她卻只感覺到無比深沈的悲傷和恐懼?

她最近常常覺得冷,好冷好冷,這股寒意好似是自心底、骨子裏滲透出來,就算她裹上再多的袍子也驅逐不去。

也只有在爾靜哥哥懷裏,她才能再度感覺到一絲暖意,感覺到自己是真正活著的。

「爾靜哥哥?」她緊偎在他溫暖的胸前,聲音低微得幾不可聞。

「嗯?」他撫摸著她的頭髮,語氣裏滿是憐惜。

「你還記得我娘在我小時候,常常唱給我聽的那支小曲兒嗎?」

「我記得。」朱爾靜的眼神因回憶變得溫柔。「那年我中了毒,你就是一直不斷唱著那支曲兒安慰我、陪伴我,我怎麼會不記得呢?」

「那麼你可以唱給我聽嗎?」

「我一個大男人唱小曲兒?」他一怔,不禁失笑。「要是傳出去,會給人笑話的。」

她蒼白的臉上浮起了一絲落寞寂寥。

「好好。」他心一痛,急急道:「我唱。」

「真的嗎?」她眼底升起一朵小小的希望火苗,令人觀之鼻酸。

「爾靜哥哥幾時誆過你,又幾時說話不算話了?」他輕輕地吻了下她的額心。

喬婉目不轉睛地望著他,四肢百骸好似也漸漸暖和了起來。

「要是唱得七零八落、五音不全可別笑我哦!」他清了清喉嚨,先警告道。

「只要是爾靜哥哥唱的,一定好聽。」她淺淺一笑,眸光有些迷濛。

她又怎麼會笑他呢?就連她自己都忘了那支曲兒該怎麼唱了。

彷彿娘唱那支曲兒哄她睡覺,彷彿她唱那支曲兒哄著爾靜哥哥睡覺,已經是好久好久……是前生的事了。

朱爾靜抱著她,輕輕搖晃著,無限柔情地開口唱道:「寶寶乖,寶寶睡,夜裏別怕黑,星星陪你睡,爹心肝,娘寶貝,寶寶要乖乖,乖乖好好睡……」

喬婉這才終於安心地閉上雙眼,蜷縮在他溫暖的懷裏,這一刻,她感覺到自己好像回到了當年,好像還是那個爹娘健在、無憂無慮、天真快樂的八歲小婉婉……

好像那些年的那些歲月都沒有真正過去。

好像這些年的這些痛苦都未曾發生過……

在清冷如永夜的深宮裏,喬婉總是苦苦盼望、癡癡等待著,有朱爾靜陪伴的那些幸福的夜晚來臨。

可是這一天深夜,她穿著那襲象徵一國之母,金尊玉貴織錦鳳袍,髻上束著金光燦燦的鳴鳳髮冠,美麗的臉上卻是一片冷漠。

她的手,緊緊掐攥成拳。

偌大的香甯宮內,靜得連根針落下都有聲,可香甯宮外,隱隱傳來了殺聲震天的咆哮,淒厲的慘叫聲夾雜著絕望的哀鳴哭號,一聲聲恍似自地獄深處傳來。

她的腦海裏浮現夜幕降臨的不久前,在禦書房裏,驚恐又憤怒的信武帝被逼自縊的那一幕一一

幾名孔武有力的皇家侍衛狠狠拉緊手上的雪白長綾,信武帝雙目暴突,舌頭伸得長長的,七竅被劇烈力量激出了血來,觸目驚心地流佈滿面。

朱爾靜身著白色袍子、胸口繡著銀色盤龍,慣常含笑的俊美臉龐面無表情,負手注視著這一切。

他眼底是毫不掩飾的痛快滿足,多年來積恨深如海的苦怨冤辱、國仇家恨,在這剎那間展露無遺。

「為什……」信武帝氣絕前雙目暴瞪著他。

「還用問嗎?」他冷冷地笑了,眸底卻毫無半點笑意,「這一座江山,本就是我的!」

「你……」信武帝頸子斷折,此生此世再也說不出任何一個字了。

「臣弟恭送皇兄仙歸。」朱爾靜微笑道。

喬婉還記得自己顫抖著冰冷雙手,捧起玉璽,在她模仿信武帝的字跡假造的「罪己遺詔」上蓋下朱紅璽印。

朕昏庸無道悔恨羞慚,上辱沒列祖列宗,下愧對黎民百姓……唯有自縊,將江山還予朱氏正統王孫,方能稍慰列祖列宗先靈……

她已經為他做完最後,也是最正要的一件事一一由她這個信武帝的皇后,親手將此遺詔頒布天下,令他奪回皇位,穩坐江山的理由名正而言順。

她做完了她該做的,其他的便由他掌管一切、奪宮複位,收拾大局。

喬婉像遊魂般回到鳳宮,在朱爾靜的人馬護衛之下,安安靜靜在鳳宮裏等待大事抵定。

靜王軍隊為防有人從中趁火打幼,鐵腕鎮壓,令得那一夜無論有罪或無辜的嬪妃、宮女、侍衛、太監們,都在劫亂之中死了大半。

「主子,靜王大業功成了!」素兒自門外奔進,眉眼間難掩興奮。「文武百宮已在半個時辰前擁戴新君、三呼萬歲。」

喬婉清瘦身子微微一晃,蒼白的臉上閃過激動、釋然、寬慰之情,卻也無法自抑地深深歎了口氣。

「終於走到這裏……」她閉上雙眼,想起了所有經曆過的種種悲歡苦樂,卻是笑與淚、痛與喜全模糊成一片了。「我們終於熬到這一天了。」

「是啊,恭喜娘娘,賀喜娘娘。」素兒面上喜色盈盈,好不為她高興。「娘娘,待會兒靜王--不,是新皇就會來看你了。這麼多年來嘗盡辛苦,兩位主子今日總算苦盡甘來,素兒也好為主子們開心啦!」

「素兒,謝謝你。」喬婉淚眼朦朧,緊緊握看素兒的手,「這些年來若不是有你陪著我,我只怕早就撐不下去了。」

「主子,以後什麼都會好了。」素兒替她拭去淚水,含淚喜笑道:「將來,您每天都會過得很幸福很幸福,再也不需要流淚了。」

「對……往後我的生活裏只有歡笑,不會再有眼淚了。」她還是喜極而泣。

「莫哭莫哭,主子,不如讓素兒幫您重新妝點一番,等萬歲爺一會兒來了,瞧見必定十分歡喜的。」素兒興匆匆地提議。

喬婉不禁羞怯地紅了臉,吞吞吐吐地道:「那、那好吧,就有勞素兒了。」

素兒歡歡喜喜地幫她重新打散了發,伺候著她洗淨淚痕斑斑的臉,捧出色色齊全的胭脂香粉來,巧手替她描得柳眉黛色新新,櫻唇點點嫣紅欲滴。

不一會兒,喬婉雪白臉蛋顯得清麗嬌嫩,楚楚可人極了。

「主子,來,換上這新裁繡的袍子吧。」素兒展示著一襲帶著喜氣的淡紅榴花緞袍。

喬婉臉上喜悅的笑容消失了,看著那襲宛若新嫁娘的袍子,不禁輕歎一聲。

「不,畢竟先帝駕朋不久,我曾經是他的皇后,卻穿得一身喜氣,終究不太適宜,爾靜哥哥見了,心底說不定也會覺得我怎麼恁般冷血無情,連半點表面工大都懶怠做。」

她沒有忘記,為了演好今夜這出「戲」,就連他自己穿上身的也不是簇新尊貴的金黃龍袍,而是雪白銀繡的盤龍袍子。

「主子這麼說也有道理。」素兒略一沈吟,「那,主子想換過哪一件呢?」

她沈默了很久,才輕聲道:「我記得還有一套玄黑色鳳袍,衣繡金色鳳凰的,不如就那件吧。」

「是,素兒馬上去取。」

不一會兒,喬婉一頭青絲綰成後髻,別上金色鳳凰釵,耳垂掛著金色牡丹穗子,纖秀身子套上玄黑色鳳袍,束以金縷帶,更加顯得柳腰不盈一握,卻端的是尊貴優雅動人。

她就這樣自三更天歡喜忐忑地等待著,直過四更天、五更天…一直至紅燭成淚,余煙裊裊,大業功成的朱爾靜卻始終沒有來。

終於,斂容端坐在雕花榻上的喬婉緩緩收回跳望的眸光,落在一臉疲憊又惴惴不安的侍女臉上。

「主子。」素兒強笑安慰,「也許萬歲爺剛好有事耽擱一一」

「不用說了,我明白。」她臉上浮起一抹淺笑,勉力撐起身子,「你也歇息去吧。」

話聲未落,她整個人突然軟軟墜倒一一

「娘娘!」

朱爾靜繼承大統之後,文武百宮稱頌感佩不絕,民心大安。

但喬婉卻病倒了,而且這病來得凶狠,她陷入昏迷之中,日夜苦苦掙扎徘徊在冰凍寒冷和烈火焚燒的痛楚裏。

鳳宮裏眾人全急壞了,尤其是素兒,每每在太醫面色凝重的離去後,背著人暗地裏哭了好幾回。

「娘娘,您振作點,一定要快些好起來呀!」她顫抖著手努力餵著一匙一匙的湯藥,哽咽得幾不成聲。

喬婉依然昏昏沉沈,人事不知。

朱爾靜也日日到她榻邊探視,可每次都只能匆匆來去,因為喬婉如今在名義上是先帝的遺後,是他的「皇嫂」,縱然他心急如焚,恨不能時時伴在她身側,可朝中大事剛定,他萬萬不能落人口實。

他只能叮囑太醫院,務必要速速治好喬婉的病,否則提頭來見。

在太醫們戰戰兢兢,竭神盡力地療護之下,半個月後,喬婉的病終於漸漸有起色了。

「爾靜哥哥?」她慢慢睜開雙眼,一望見的便是他焦急心痛的眸光。

「你終於醒了,謝天謝地。」他糾結的心總算稍稍放鬆了些。

她再不醒來,全太醫院的太醫們就要個今腦袋刁;保了。

「爾靜哥哥,我好像作了一個好長、好累的夢啊!」喬婉望著他,輕輕歎了一口氣,毫無血色的嘴唇揚起一抹嬌憨笑容。「你屋外那老梅樹果子長好了嗎?婉婉給你做醃茶梅吃好不好?」

朱爾靜聞言心頭猶如萬針穿刺,鼻頭一酸,立時又強自壓抑下來,柔聲道:「我醃了有好幾罈子呢,等你病都好了,我全部開給你吃。」

「是嗎?」她淺淺地笑了。幸福地歎息,「爾靜哥哥果然對我最好了。」

「傻瓜。」他吻了吻她冰涼的額頭,心如刀割。

然而,他在牽掛著她病情的同時,卻也也另一樁大事令他備感困擾煩惱,遲遲無法釋懷。

新帝登基為皇,於祖宗禮法,須大選天下秀女,並擇一嫻淑大度者為後。

朝中文武百官皆推舉賢德陸宰相千金陸朝秀,溫婉德淑,幽賢貞靜,實為新後上上之選。

現在,就只等他金筆一勾,不日即可舉行大典冊封為母儀天下的皇后。

這些話,又教他如何忍心、如何捨得對婉婉說出口呢?

朱爾靜陷入兩難裏,對於被安排至先帝所遺后妃禮敬宮中的喬婉,他私心想獨排眾議,不顧文武大臣及天下百姓的議論反對也要封她為后,完成他當初對她、對自己所許下的承諾。

一一她為了他,已失去一切,他怎麼也不能放開她的手!

可初坐上的江山寶座尚未穩固,他須得維持朱氏王朝的正統與正當性,自然不能在這重大環節上失了差錯,引起不必要的紛爭與質疑,於是朱爾靜決定先封宰相千金為後,日後再尋其他理由幹坤挪移。

然而後宮議論紛紛,宰相千金為後勢在必得,已盡失所有的喬婉終於還是聽到宮中蜚短流長的消息。

在聽到的那一剎那,她面若死灰,如遭雷殛般呆了好久好久。

當她終於回過神釆時,勉強克制住了瀕臨心碎、崩潰的脆弱,強撐著大病未癒的虛弱身體,決心捍衛自己唯一僅剩、也是最親最重要的人。

只要能達到目的,可以不擇手段,這是他這些年來教會她的其中一項武器。

「爾靜哥哥,我什麼都沒有了,我只有你……」喬婉病還沒大好,清麗小臉如今消減得越發可憐,纖小身子更是病骨支離,華麗鳳袍罩在身上鬆鬆垮垮,彷彿一陣風就能將她吹走了。「我就只剩下你了。」

她絕不能再失去他……

喬婉臉上燃燒著發狂般的決心,努力扶著床柱想下床,服侍的宮女聞聲忙上前攙扶。

「娘娘,您還不能下床,太醫說您的病還沒好呀!」

「是啊,娘娘,您身子這般虛弱,得好好躺著休息才行。」

「走開!」她想推開喧鬧得討厭的宮女,卻半點力氣也沒有,只能氣喘籲籲地掙扎。「我……咳咳咳……不要你們……素兒呢?素兒呢?」

「娘娘息怒。素兒姐姐被召往儲秀殿去了。」

「儲秀殿?」喬婉愣了一下,隨即一陣冰冷寒意爬上心口。「她、她去儲秀殿做什麼?」

宮女們面面相覷。「娘娘恕罪,奴婢們也不知道。」

「儲秀殿……如今住的是陸小姐吧?」

尚未正式為後,就已要奪她的宮人,與她為敵了嗎?

「回娘娘,的確是陸小姐住的。」一名宮女大著膽子,慇勤討好道:「不過內務總管姜公公說,待萬歲爺大婚過後,我們就該改口喚皇后娘娘了。」

喬婉心如萬箭攢刺,臉色蒼白地瞪視著宮女,「住口!」

「奴婢該死,奴婢該死……」那名宮女頓時嚇得魂飛魄散,忙伏下身去拚命磕頭。

「娘娘饒命啊!」其他宮女也慌得全跪下了,害怕得瑟瑟發抖。

喬婉眼前金星亂竄,陣陣暈眩襲來,她死命咬住下唇,借由劇烈痛楚勉強維持住神智清明。

不,她不能再倒下。

她喬婉鬥到了今天,絕不能在這最後關頭鬆手,輸掉她最心愛的男人!

「娘娘一一」

「都給我滾!」她緊緊攀住床柱,狀若瘋狂的大叫,「滾!」

宮女們驚慌倉惶的退出去,借大鳳宮轉眼間空空蕩蕩,只剩下孤魂似的喬婉,神情淒苦地塑著殿門外,她極目遙望,彷彿想望穿長空,望見坐在九重金鑾寶座上的那個男人。

爾靜哥哥,你不是說,我才是你這一生唯一的皇后嗎?

你為什麼要這樣對我?你怎麼忍心這樣待我?

「為什麼一一」她仰天悲號,熱淚滾滾而落。

素兒接到宮女的通報,匆匆忙忙趕回鳳宮,但見鳳宮裏氣氛凝重沈滯得彷若古墓,據宮女們說稍早前大發脾氣的喬婉卻是不發一語,默默倚在床畔,好似心事重重的樣子。

素兒遠遠瞧見,不禁暗歎一聲,一臉憐惜地快步上前,輕聲道:「主子,婢子回來了。」

「陸小姐住得可還習慣?」喬婉過了很久很久才回過神來,清澈眸子溫柔地望著素兒。

喬婉對於此事出奇的平靜,令素兒大感驚訝意外,小心翼翼地解釋道:「主子,方纔那位陸小姐命人來請婢子過儲秀殿,她說是為了想向婢子打探主子您的喜好和吃食的口味,想親自做些補品替主子調養身子。」

「她是想先攏絡我這個嫂嫂,將來好在宮中早日站穩腳步吧?」她神情淡然,甚至露出微笑。

素兒心頭沒來由的一陣發寒,隨即酸楚湧上。「主子,素兒知道您心底很苦,您在素兒面前不用憋屈著傷心的一一」

「我很好。」喬婉垂下眼睫,掩住了眸底真正的心思。「既是陸小姐那般有心,本宮也不好折了人家的好意。不如這樣吧,你待會讓人送本宮的請箋去,就說明日請陸小姐到風宮來吃點心。怎麼說,我現下也還算是後宮之主,這份禮數總是該盡的。」

「是不是請主子再三思?」素兒話說得有些猶豫,「這陸小姐如今身份敏感一一」

「不論是什麼樣的身份,又豈是我們這些後宮女人可以置喙的?」她悲哀無奈地笑了。「不管將來怎麼樣,但我一日是這後宮的主人,就得盡一天主人的本分,總不好讓外頭的人說,我喬婉倚老賣老欺負人。」

「是。」素兒心疼地看著為了皇上犧牲到底的她,暗暗歎息。

「皇上駕到!」殿外突然傳來一聲宣告。

爾靜哥哥……

喬婉心驀地一跳,神情一反落寞蕭索,小臉迅速亮了起來。

「皇嫂可好些了?」

她猛然抬頭,直想起身飛奔進他懷裏,卻被他戒備警示的眸光阻止了。

喬婉一定睛,這才看見他身後的宮女太監們,心直直沈了下去……然後,她澀澀的笑了。

如今,他已能光明正大出現在宮中,出現在她面前,可是現在的他,卻又像是離她越來越遙遠。

「朕要同皇嫂商議家事,你們都退下吧。」朱爾靜含笑對眾人道。

「是,皇上。」眾人恭敬退去。

素兒也望了喬婉一眼,謹慎地守在門外。

四周俏靜,紅籠紗燈燃起一室溫暖,喬婉望著依然佇立在原地,尊貴守禮的他。

誰也沒有先開口,誰也沒有先動彈,拉近彼此之間的距離。

喬婉就這麼靜靜等待,等待著他是否能張開雙臂,一把將自己緊緊攬入懷裏。

可,他終究還是令她失望了。

「婉婉……」他的歎息低不可聞。

「不要娶她。」淚水不爭氣地衝上眼眶,她痛恨自己嗓音裏的軟弱顫抖,「請你……別娶陸家小姐。」

「婉婉,這只是一時權宜之計。」朱爾靜凝視著她,盼望她能理解。「為了我們長遠的未來一一」

「不!」她直直逼視入他眼底,「我不要!」

「婉婉?」他盯視著她,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不!」她淒厲地低喊,「我不要再等待,也不要再退讓!為什麼是她成為你的皇后,而我卻不能?」

「婉婉,你別鬧小孩脾氣。」他心微微揪痛,卻也難掩煩躁不耐,「我說過了,為了大局著想,此番立後意旨在安撫朝臣、穩定民心,可待風頭平息後,我必定會想個萬全之策,還給你一個公道……」

「還我公道?」她喃喃,悲哀地笑了。「如今,你我之間,就只剩下一個公道了嗎?」

「你該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他蹙起眉,略感困擾焦躁。

「我已經不知道該怎麼去想你是什麼意思了。」她眼神蒼涼地望著他,美麗的容顏瞬間像衰老了好幾歲。「爾靜哥哥,難道我們這些年來受盡煎熬苦楚,不就是為了這一刻嗎?」

喬婉不敢問出口的是一一可現在的你,到底在想什麼?

「我已坐上龍位,值此敏感時刻,更是萬萬閃失不得。」他冷靜地看著她,溫柔嗓音裏有著絕不容質疑的固執果斷。「婉婉,你向來識大體,為何偏偏要在這件事上,與我為難?」

「我……為難你?」她下唇抖動,淚光瑩然地瞪視他,「爾靜哥哥,你說這話對我太不公平,難道這些年來我所做的,不值得向你討來這個皇后之位嗎?」

「沒錯!」他臉上浮現難抑憤怒痛心之色,「我說過我一定會封你為後,我不會忘記我曾對你許過的承諾,可倘若你硬是要在此時此刻沈不住氣,做下那等愚不可及的個寵行為,只會壞了你我的大事一一」

「是壞了你的大小吧?」她滿心嫉妒悲憤交加,衝口而出。

「婉婉?」他不敢置信地瞪著她,「你怎會對我說出這樣的話來?」

她有一剎那的退縮與愧疚,可見他錯愕憤慨,她心一痛,所有堆積的淒楚委屈霎時全爆發了開來。

「我說的。」指尖深深掐入她柔嫩的掌心裏,「難道不都是事實?」

「婉婉,你太教我失望了。」他眼底儘是痛心。「我們好不容易走到這一天,你卻因一時名分意氣之爭,就不惜要毀了這一切。婉婉,你這樣對得起我,也對得起你自己嗎?」

喬婉悲哀地看著他,心如刀割。「爾靜哥哥,這個皇后之位是你自己答應給我的,可如今你卻要拿它去同別人作交易一一一」

「不要再說了!」朱爾靜憤慨地轉過身,「倘若你不能理解我的心,那麼在這件事上,我們就沒什麼好說的了,這幾日你自己好生想想,想通了,再來告訴我!」

「爾靜哥哥一一」她淒絕地望著他大步離去的背影,想挽留他的小手只抓著了滿把冰冷的虛無。

她,再也沒有退路了……

「娘娘,往後秀兒得多蒙您指導了。」

清雅可人的相國千金陸朝秀笑意溫柔,天真的眼神裏儘是崇拜與敬重。

「這個自然。」喬婉面帶微笑,心在顫抖,戴著金指套的手指卻穩定無比地在甜湯裏投了毒,「來,嘗嘗這味冰糖銀耳湯,極是滋陰潤肺的。」

「謝娘娘賞賜。」陸朝秀受寵若驚地捧起碗,一小口一小口地吃了。

喬婉輕輕地笑著,眼底卻儘是蒼茫。

沒有人敢質疑她這位賢良淑德、地位尊榮的先帝皇后會下毒謀害新後,就算人是在她宮裏中的毒,被追究之下,死的也只會是其他地位卑下而嫌疑深重的宮婢。

喬婉知道自己已成為了一個狠毒、可怕的「皇宮裏的女人」,但身後就是懸崖,她這一生再也不能往後退讓半步。

她只能做她該做的事,一如這些年來為他所做的種種。

爾靜哥哥,你說過,我會是你唯一的新娘,你唯一的皇后。她只能在心底不斷地說服著自己。

喬婉就這樣親眼見陸朝秀喝完甜湯後,不到半盞茶辰光,劇烈抽搐吐血哀號,慘死在她面前。

「傳太醫!快傳太醫!」她的聲音是驚惶,她的眼神是冷漠。

一旁急急衝上來的素兒瞥見她的目光,剎那間僵住了。

喬婉已經什麼都不怕了,她淡淡地迎視素兒驚駭的雙眼,「呵,原來已經太遲了嗎?」

是的,一切都已太遲……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5-7-26 11:14 AM

第十章

即將受封為後的宰相千金陸朝秀中毒身亡,舉國嘩然,喬婉宮中服侍的宮婢全被追究,打入大牢。

可她依然是那個地位崇高的先帝遺後,縱然群情激憤,眾臣紛紛上書皇帝,定要追究到底,可無人敢站出來直指她下手行兇殺人一一

除了他。

「原來我竟調教出了個狠心、冷血無情的蛇蠍……」朱爾靜首度失去了一切盡在掌握中的氣定神閑,緊握拳頭,氣急敗壞地質問:「為什麼?為什麼你要這麼做?為什麼?」

「這一切,都是你教會我的。」喬婉端坐在椅子上,語氣平靜地回答。

他震驚地後退了兩步。「你……」

「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她輕聲歎息,像是有些困惑地側頭思索著,「難道是我記錯了?還是你自己給忘了?」

「可陸朝秀是無辜的!」他怒火隨之升高,「你怎麼能一一」

「你又忘了。」她惻然地笑了,「沒有人是無辜的。是她選擇跳進後宮這個吃人的漩渦裏,若當真要怪,她也只能怪自己技不如人,太過天真。」

「婉婉!」朱爾靜終於失控了,再也忍不住狠狠地抓住她的肩頭,猛烈搖晃著。「你到底在想什麼?難道你以為毒死了她,這一切就能稱了你的心願?你瘋了嗎?為什麼偏偏要在這最後關頭……」

「因為我再也厭倦等待了!」她被他搖得釵松發亂,淒厲嘶喊,「我從十六歲進宮的那天起就開始等你,等你奪回原屬於你的一切,等你牽著我的手,光明正大地走進你的世界,回到你身邊,可最後我等來的是什麼?」

「原來你這麼不信任我?」他心裏怒氣翻騰如巨浪狂濤,咬牙切齒道:「原來你就是不相信我有朝一日定會立你為後,不相信我對你的承諾是真一一或者,你根本就認定了我是個言而無信、無情無義的負心漢?」

熱淚模糊了她的視線,淒然哀傷地望著他,「難道……你不是嗎?」

他的心幾乎停止跳動,瞪著她,聲音嘶啞不穩,「你說什麼?」

「我不會讓你拋下我的。」淚水滾落兩腮,喬婉憤恨地咬牙道,「所以不管是誰擋了我的路,誰阻止我走到你身邊,我都會除掉她!毒殺陸朝秀,我一點也不後悔,若是一切再重來,我還是會下這個毒手!」

「婉婉,你……你變了,你已不是我當年愛上的那個婉婉一一」朱爾靜震懾地倒抽了口氣,痛苦地怒吼,「我甚至覺得我根本不認識你!」

喬婉腦中轟地一聲,臉色一白,悲哀地望著他。

話衝口而出的那一剎那,朱爾靜自己也悚然大震,踉蹌著後退了一步,面色灰敗若紙。

原來仇恨果真是雙面刀,在狠狠砍殺對方的同時,也生生摧毀了自己。

為了江山,他竟親手造成了這一切可怕的悲劇?

他最心愛的婉婉,那個一向對他笑得好甜好美,滿眼閃動著信任與崇拜的小婉婉……在他多年的訓練之下,已經變成了一個不折不扣的,心狠手辣、不擇手段的後宮女人?

他究竟該拿她怎麼辦?

難道在毀去了她生命中一切所有的同時,他還能狠下心來親手奪定她的性命?

「婉婉……」他喉頭緊縮,語氣痛苦絕望。

「我變了?所以你不認識我了?」喬婉嘴角噙笑,眸底含淚,神情顯得有些恍惚,「不,爾靜哥哥,你不可以不記得我的……我是婉婉,你的婉婉啊……」

「婉婉,你為什麼要鑄下大錯?」熱淚奪眶而出,他直想抓住她的肩頭猛烈搖晃,更恨不得扼死自己。「為什麼要親手毀了這一切?你……你太傻、太傻了。」

「我不傻,我除掉了我的敵人,現在沒有人能夠跟我搶做你的皇后了。」她笑了起來,眸光熱切地癡望著他,「所以……現在我可以是你的皇后了嗎?」

「婉婉……」他的心如落入烈火焚燒的地獄裏,伸臂緊緊將她攬進懷裏,痛苦的嘶啞道:「太晚了,一切都太晚了。」

「不,不晚的。」她終於又回到了這個魂牽夢縈的溫暖懷抱裏,依偎在他胸前,喬婉淚眼朦朧,幸福地笑了。「爾靜哥哥,我只要能夠陪在你身邊,能夠成為你的皇后,你的新娘子……一切就不會太晚,看,我們現在不是終於能夠在一起了嗎?」

朱爾靜將她擁得好緊、好緊,緊到她都覺得痛了。

「婉婉,我如今已是一國之君,不再只是你的爾靜哥哥。」他悲傷地看著懷裏的她,「我必須還給陸相國,以及天下人一個公理與交代。」

「公理?交代?」她仰望著他沉痛卻決斷的眼神,不禁迷惑的喃喃。

『群臣激憤,我縱然貴為天子,也無法杜絕天下悠悠眾口,更不能罔顧王法。」他痛苦地開口,「我絕對不會傷及你的性命,可是死罪可免,活罪難逃。婉婉,我還是必須……必須奪去你的後位封號,判你終生囚於棄宮。」

「棄、棄宮?」喬婉打了個冷顫,一瞬間無法反應過來,傻傻囈語。

朱爾靜不忍看她地別過目光,聲音更低了,「是,那已是得以保全你性命的最後一條路了。」

她望著他,如水般溫柔的目光漸漸冰冷。

棄宮?

比冷宮更淒慘可怕數十倍的棄宮,都是拘囚一些發了瘋或犯下十惡不赦非行的後宮妃嬪所去之處,聽說那裏宛若地獄,夜夜彷聞鬼哭……

「你要我去棄宮?」她喃喃重複,「你要我去棄宮?」

「目前只能這樣。」他也很痛苦,很掙扎,可唯今之計,為平息憤怒的文武大臣,為了穩定江山民心,他也只有先將她打入棄宮。

「婉婉,我這也是萬不得已,現下江山剛定,我與這整個國家都再也禁不起另一次滔天波瀾的醜聞和一一」

「江山?好一個江山!哈哈哈…」喬婉忍不住笑了起來,「原來,原來你的江山……是我的墳墓呢……」

「婉婉一一」他臉色瞬間蒼白。

「好……太好了……」她笑到眼淚迸滾了出來,如雪般美麗小臉儘是慘然笑意,「竹馬青梅,相愛一場,你賞賜給我的恩典竟然是得以不死,囚往棄宮來了此殘生?好,真好……和我爹的下場相比,你果然待我不薄啊……」

「婉婉。」他閉上雙眼,一顆心劇烈翻騰絞擰著,「也許,也許等事過境遷,等日後……日後人們淡忘此事,或許--」

「或許有朝一日我可以離開棄宮?」她癲狂的哭聲消失了,唇畔浮起諷刺的笑意,「又或許有朝一日我能夠成為你的皇后?是這樣的嗎?」

「不是沒有可能。」朱爾靜回答得有些心虛、避重就輕,他深吸了一口氣,難抑痛惜與憤怒的低咒,「可惡!婉婉,倘若你當時能夠沈得住氣,多些耐心,那麼事情也可以不必走到這地步,為什麼你偏偏要毀了我為你我精心佈局的一切?」

喬婉望入突然變得陌生的他眼裏,渾身一顫。

剎那間,她像是悚然驚醒,恍然領悟了過來一一

原來,眼前的這個男人,已是個不折不扣、君臨天下的皇帝!

在皇帝的心裏,江山社稷、黎民百姓永遠淩駕於一切,包括心愛的女人。

原來,一直以來,她都是可以隨時被犧牲的;原來……她早已經被犧牲掉了。

而她,卻還傻傻地苦守著一份早就褪色的愛情和承諾,以為只要他站上了最高的位置,那個位置的身畔,就一定有她。

可是她到這一刻才終於知道一一

「原來我腳下的路早已走到盡頭。」她的眼神空洞,低聲笑了。「再也……無路可走了。」

原來,由始至終,她也不過就是他江山大業上的一顆小小棋子。

原來,她以為的地老天荒,就只是她自己一個人的天荒地老……

「婉婉?」朱爾靜呼吸一窒,心跳漏了好幾拍。

她的神情令他心頭升起一股無法言喻的慌亂不安。

「不重要了。」她輕輕地開口,「離不離開棄宮,當不當上皇后,都已經不重要了,我以後也再不會為難你,你以後也不須再以我為念了……皇上。」

「婉婉,你一一」朱爾靜只覺心驚肉跳,氣息粗重急促的低吼:「你這麼說是什麼意思?什麼叫作已經不重要了?難道連我也不重要了?難道……你連我也不要了?」

「我累了。」她閉上雙眼,語音低微,「皇上請回,稍後我會自脫簪環,卸下鳳袍金冠繳回內廷,自行到棄宮領罪。」

「婉婉……」他想再說些什麼,卻發現恐懼已然啃噬得腦中一片空白,他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生平首次,他驚恐地意識到一一自己好像就要失去她了?

或者,他已經失去她了?

朱爾靜絕望得想抓住些什麼,卻只能用憤怒來掩飾內心深處那股陌生的巨大恐慌。

「好!我就隨便你!」

負氣離開的朱爾靜接連著好幾天、好幾夜都無法入睡。

他白天仍舊日理萬機,可一入夜,便焦慮煩躁地在寢殿裏來回踱步,幾乎踩穿了腳下金磚。

窗外天已濛濛微亮,他很快就得準備上早朝,可是他滿心滿腦想著的都是婉婉她狠心不悔的言詞,她震驚淒涼的眼神,她悲傷絕望的眼淚,還有,她那副心如止水、槁木死灰般的淡漠神情。

他胸口絞痛成了一團,再無力思考。

「我沒有做錯,我已是做了最妥當的安排。」他自言自語,所有的挫敗與焦慮凝結成了憤怒。「的確是她千不該萬不該,在此敏感時機做了最壞的決定,施展如此毒辣的手段,貶至棄宮,保全她的性命,我已經對她仁至義盡一一」

等等!

朱爾靜腳步倏地頓住,不敢置信地僵住了。

仁至義盡?

他怎麼會對婉婉用上「仁至義盡」這四個字?

電光石火間,所有婉婉曾說過的話,在他腦中如潮水般席捲而來一一

爾靜哥哥,如今你我之間,就只剩下一個公道了嗎?

我從十六歲進宮的那天起就開始等你,可最後我等來的是什麼?

原來我腳下的路早已走到盡頭,再也無路可走了……

你的江山,竟是我的墳墓……

他冷汗涔涔,面色如土,全身僵立在原地,彷彿過了足足有一生之久,雙腿再也撐不住高大的身子,眼看就要軟倒下去,他掙扎著在雕花龍榻上坐下,把臉龐埋入雙掌內,過去的點點滴滴紛紛湧上了心頭。

她說的沒錯。

她為他付出了一切,犧牲了所有,可等回了什麼?他究竟給了她什麼?

原來,當真是他把她逼到無路可走,退無可退。

他拿她的愛當作賭注與籌碼,為他自己博得了這天下江山,可是卻用無情冷血自私的背叛,毀滅了她所有的希望。

她是如此小心翼翼地將珍貴偉大的愛捧至他而前,卻被他當垃圾一樣輕蔑不屑地丟棄?

「老天一一」他痛苦得彷彿重傷垂死的野獸,聲音嘶啞,「我到底對婉婉做了什麼?」

現在,他居然為了顧全自己的江山基業,為了顧全朝臣觀感,甚至不惜逼她往死路上走。

朱爾靜完全無法呼吸。

一一他竟親手謀殺了他最心愛的女人!

不顧朝臣側目、疑問與非議,朱爾靜趕到了棄宮。

棄宮位於皇宮最西處的後山裏,十幾棟屋子被高聳厚實的青牆圈禁在內,彷彿是個為世人遺忘的廢墟。

這是他第一次踏入棄宮,在見到那宛若鬼市般的破爛老屋時,他的眼眶灼熱刺痛了起來。

「婉婉?」他心痛地注視著坐在椅上的蒼白枯槁身影。

短短數日,她消瘦得幾乎不成人形,灰撲撲的舊袍子穿在她身上顯得十分寬鬆,唯有那雙晶瑩如星子的大眼睛,還能看出幾分昔日的清麗。

不過數日,她竟憔悴衰弱如老嫗?

他的婉婉……

朱爾靜心在淌血,雙腿幾乎撐不住自己,啞聲開口,「婉婉,我來了。」

喬婉平靜地注視著他,眸光裏沒有激動、沒有悲傷,沒有淚水,也沒有半點愛意,只是像看著一個陌生人般,淡淡地望著他。

「你要什麼?」

「我要你。」他衝口而出。

聽見他激動有力的宣告,她清減蒼白的臉龐既無一絲喜悅之情,也沒半分怨恨之色。

「你來錯地方了。」她目光低垂,回到手中正在縫補的袍子上。

「婉婉,是我錯了,我該死的大錯特錯……」他一個箭步上前,半跪在她面前,大手緊緊抓住她冰冷的小手。「對不起,是爾靜哥哥教你失望了!」

「皇上又何苦如此?」她淡然地抬眼,望入他祈求她原諒的黑眸裏,「此處陰濕寒冷,皇上龍體為重,還是速速回宮吧。」

「婉婉,你還關心著我?」他眼眶發熱,迅速濕潤了。「我就知道你是個最最心軟的好姑娘,就算爾靜哥哥做了這麼多不可饒恕的罪孽,你還是捨不得記怪我,你還是這麼地擔心我……」

喬婉沒有回答,只是漠然地任由他攬擁入懷裏,身子一動也不動,沒有反抗,也沒有回應。

朱爾靜終於察覺到懷裏人兒的無動於衷,他如遭雷殛般地鬆開雙臂,低下頭看著她。

喬婉眼底沒有愛,沒有恨,沒有陰影,沒有痛苦,沒有希望,也……沒有他。

她整個人顯得蒼白,猶如一抹漸漸淡去的影子,像是什麼都不在乎,也什麼都沒有了。

恐懼如滔天巨浪般當頭打來,迅速淹沒擊潰了他!

朱爾靜所有的冷靜瞬間碎裂成千千萬萬片,他手足無措地愣在當場,生平首次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他不能想像,也從沒想像過,如果有一天婉婉不愛他了,他會怎麼樣?他又該怎麼辦?

可是在這一刻,他突然痛苦地驚覺到一一婉婉不要他了……

她已經不愛他了!

「不!」他將她再度擁回懷裏,語無倫次地喊道:「你、你只是在嚇我,對不對?你氣極了我,恨透了我,所以故意裝作不再愛我了,你只是想懲罰我,想讓我嘗到當初我加諸在你身上的痛苦,對不對?對不對?」

喬婉沒有回答,沒有反應,被他雙臂環得骨頭彷彿要碎了,也沒有發出半點呻吟。

她已經什麼都無所謂了。

這一生她貪圖的、渴望的、強求的,緊抓在掌心裏的,都化作了幹枯的落葉,手一張開,風吹過,才知道什麼都沒有了。

很公平,不是嗎?

她這雙手雖小,卻也親手扼殺了多少人的人生一一包括她自己的親爹一一指尖上無數的鮮血已然凝結、變黑,從此烙印在她靈魂深處,成為了永生永世的詛咒。

冤孽……這一切都是冤孽報應。

她清清楚楚地知道,也真真切切地受著。

「皇上,你回去吧。」她終於開口。「回到你的萬裏江山,金龍寶座之上,好好地為天下蒼生謀福,娶個賢惠的皇后,白頭偕老,然後徹徹底底地把我給忘了吧。」

「不!我不要!」猶如萬箭穿心,他聲音顫抖破碎,將她抱得死緊,狂怒大吼,「我不准你放棄我,不愛我……我不准,你聽見了沒有?」

「回去吧。」她嗓音低微遙遠若歎息。

「不!我要你跟我回去,我是一國之君,是天子!」朱爾靜失去了所有的理智與自制,再也抑止不住的瘋狂咆哮。「我想通了,你是我最心愛的女人,我要立你為後,誰都不能阻止我一一誰要阻攔,我就殺了他!」

「爾靜哥哥會是個了不起的好皇帝。自以前到現在,我始終相信著,也從不懷疑。」她淚眼迷濛,輕輕地笑了,「所以回去吧,回到你的世界裏,婉婉陪著你的這段時光已經結束了,我再也不能陪你了,以後你要好好照顧自己,安安心心、快快活活地當這個皇帝。」

「不一一」他把臉埋在她頸項間,熱淚狂湧,痦啞嘶喊,「不!」

「傻哥哥。」淚水無聲無息的滑落,她嘴角那朵笑卻好美好美。「我們倆已經失去太多太多,你茬不願好好珍惜、把握住這得來不易的江山,那麼我們失去的那一切,不就變得一點意義都沒有了嗎?」

「有了江山,卻得失去你,那我還要這個江山做什麼?它對我才是一點意義都沒有!」他心痛欲死,悲苦地哽咽,「婉婉,我不是高高在上的皇帝,我只是個天下最笨最蠢的混帳莽夫一一」

「傻哥哥。」喬婉淚眼婆娑地望著他,眸光漸漸湧現封藏心底深處的摯愛癡情,她顫抖著手指,憐惜不捨地輕撫著他糾結的眉心。「婉婉已經不怪你了,真的。」

「如果你已經原諒我,那麼就跟我回去!」他抬起頭,眼底燃起了希望之火。

「別忘了,你命中注定是盤旋九天的金龍,是個仁治天下的君王,你已經一肩扛起了該屬於你的責任,不可以為了兒女私情就忘了江山社稷。」

「去他的江山杜稷!」他憤然恨咒,將她環抱得更牢更牢,無論如何死也不放手。「婉婉,你要是不跟我回去,我從今日起就要做個暴虐無道的昏君,我明天就下旨殺了所有同我為難的大臣,還有陸相國那個老匹夫,我要滅了他全家百口,若不是他,今天這一切都不會發生一一」

「爾靜哥哥。」她溫柔地望著他,「沒用的。」

他眸底滿佈血絲,熱淚盈眶地盯著她。

「婉婉自小和你一起長大,又怎麼會不瞭解你的心?」她嘴角浮起一朵淺笑,「傻哥哥總是這樣刀子嘴、豆腐心地假意要脅、誆我,以為婉婉會就此心軟上當,可婉婉的心總比你知道的還要硬一點、狠一點,更重要的是,婉婉知道你這一生最大的夢想,就是繼你仙逝的父皇之後,成為一個君臨天下、守護萬民的好皇帝,無論腳下荊棘遍佈、屍骨如山,也不會改變你這份大志大願。」

「婉婉,你一一」朱爾靜感動又心痛地望著她,胸口千情萬愛滿溢、翻騰不已。

「回去吧。」她輕輕地推開他,眸光閃亮如夜空星子,笑意清淺美麗如夢。

「我已經原諒你了,往後,別再來了。」

他悚然大驚,急急抓住她的手。「婉婉,難道你還是不相信我對你的一片真心?我真的連江山都可以不要一一」

「我信。」她點點頭,「你絕對會為了我,連江山都可以不要,但你不會快樂的。」

「我一一」

「女人可以為了愛捨生忘死,但是男人該為了更多、更大的責任而出生入死。

爾靜哥哥,你是一國之君,你誓死效命的該是外頭的天下萬民百姓,而不是我。」

「我可以同時擁有江山萬民和你!」剎那間,朱爾靜又恢複了那個深謀遠慮、霸氣深沈危險的君王。「我不接受拒絕,也永不放棄!」

「你……」她一時間不知該喜還是該憂,可見他神情霸道,一副心意已決不容更改,她不禁也惱了,別過頭不看他,「總之,我是不會和你回去的。」

在這棄宮裏的幾天,已讓她徹底清楚地看得通透明白。

這一生她造了太多的孽,為了皇后的位置,她不知害死了多少人。

昨日的無數冤魂,今日的萬裏長城,像這樣不惜犧牲所有,只為成全她的一己之私,圓滿她一個人的幸福之事,她當日已做過一次,可如今,她已是顏、再也做不出來了。

鳳宮裏,滿殿俱是生魂死魄、生生夢魘。

她如何能說服自己,當作一切都沒有發生過,繼續和他過著逍遙快活的帝后生活?

喬婉渾身寒毛豎起,下意識環抱住自己,嘴角笑容淒涼苦澀。

一切,都太遲了。

「婉婉,你看著!我一定會讓你當上我的皇后!」朱爾靜咬牙立誓,充滿自信。

她則回以堅定的沈默。

金鑾殿上,文武百官恭敬位列兩旁,俊美的朱爾靜端坐龍位上。

「朕決意終生不立後!」他冷冷地對眾臣宣佈。

這句話彷若青天霹靂,炸得所有大臣瞬間全嚇傻了。

「皇上一一皇上萬萬不可啊!」陸相國首先回過神宋,急忙跪下。

其他文武大臣也慌得跪倒了一地。

「請皇上三思!」

「一國不可以無後,皇后之位不單單是統懾六宮,更是母儀天下!」

「皇上--」

朱爾靜眸光緩緩掃視殿下眾臣,文武大臣們不約而同一震,連忙閉上嘴巴。

「朕此生最大的憾恨。」他眼神微斂,掩不住落寞滄桑之色。「就是無法立自己這輩子唯一心愛的女子為後,除卻她,朕甯願一生孤苦終老,斷嗣絕後,此生此世,不會再娶其他任何一個女人。」

「皇上!」陸相國以為皇上意指自己天逝的女兒,不禁滿懷感恩,卻也深感惶恐。「請萬歲爺以江山社稷為念,為綿延龍族血脈。萬萬不能做如是想啊!」

朱爾靜目光微閃,有一絲懊惱和好笑。「陸相國確實對朝廷忠心耿耿,令嬡溫柔賢德,未能善終,朕也好生惋惜痛憐,不過朕尚未能與陸家小姐朝夕相處,情感滋長,所以這朕的「心愛女子」,指的自然非是令嬡了。」

「呃……」陸相國尷尬了一下。「是、是……」

「朕這麼說不是給相國沒臉,而是想請相國寬心,無須將朕終生不娶之過擔攬到自己身上。」他輕歎一聲,恩威並施地溫言道:「相國一生盡忠報國,朕點滴在心頭,又怎忍心讓您擔此罪愆呢?」

陸相國又是感激又是汗顏,「是、是,老臣愧謝皇恩。」

趙衡暗暗一笑,面上恭謹地開口,「皇上,微臣鬥膽,敢問皇上,不知吾皇心之所繫、情之所至的心愛女子是哪家千金閨秀,為何不能坐上鳳位,成為我朝母儀天下的皇后娘娘呢?」

「這……」朱爾靜假意沈吟遲疑。

「是呀,既是皇上心愛之人,這位姑娘想必與皇上彼此傾心長年,堅定不移,請恕老臣冒昧多嘴一句,皇上既已訂了白首盟誓之約,又何須多所顧忌?」右相目光不著痕跡地瞥了眼趙衡,微笑道:「皇上英明,世所當見,臣等自然信得及皇上挑妃選後的眼光,皇上說什麼就是什麼,臣等無不全力支持。」

「沒錯,皇上是九五之尊,金口一開,這當世還有誰人敢質疑皇上的決定?」

見皇帝「意向明顯」,其他追隨朱爾靜多年的大臣也紛紛開口。

「是是,皇上又何必終生不娶,這樣委屈自己呢?」

另有一派臣子隱約感覺到苗頭不對,相顧有些茫然不安,可在弄不清楚狀況前,自然也跟著唯唯諾諾。

朱爾靜得意一笑,按下來自然是任他呼風喚雨、翻江倒海。

雖然事後得知事實真想而大加反對的朝臣們一片嘩然,卻也無力可回天了。

「那麼此件大事,就這麼定了!」朱爾靜滿意地坐在龍椅上,露出了君臨天下、唯我獨尊的傲然笑意。

可自信滿滿的朱爾靜隨後卻在棄宮裏踢著了鐵板,再也笑不出來了。

「你、你說什麼?」他不敢置信的瞪著喬婉。

「我不會做你的皇后的。」她依然平靜淡然地看著他,「爾靜哥哥,我說過了。」

「你、你一一你氣死我了!好不容易我已經擺乎了所有反對聲浪,封後的詔書也擬好了,什麼都準備好了,我甚至還當場和幾個搞不清楚狀況的老匹大翻臉一一」他頓住話,隨即氣急敗壞的嚷嚷:「反正他們不會再反對,但現下你說什麼?你還是不做我的皇后?為什麼?」

喬婉目光憐惜地望著他,嗓音溫柔,「爾靜哥哥,辛苦你了。但是我說過,你的皇后我不能當。」

「為什麼?」他頭痛得快裂成兩半了,她居然還火上澆油,讓他傷上加傷。

「難道你還是不相信我嗎?你以為我又像以前那樣騙你嗎?」

「不,我相信你是真的要立我為後。」她那雙水靈明亮的眸底沒有怨懟,沒有懷疑與委屈,只有無止無境的柔情。「爾靜野哥,是我自己不想當你的皇后了,和任何人沒有關係。」

「你為什麼不願當了?」他掩不住滿心慌亂,大掌緊緊握住她的雙手。「婉婉,別嚇我,我已經被你幾次嚇得魂飛魄散、肝膽欲裂,再也禁不起驚嚇了。」

「傻哥哥,我怎麼忍心嚇你?」喬婉不捨地輕撫著他冷汗涔涔的英俊臉龐,心下不禁絞疼了起來。「不當你的皇后,我這才能心安理得,夜裏睡了,惡夢也才不會再來。爾靜哥哥,我終於找回了我的良心,是我的良心這麼告訴我的。」

「什麼良心?你本來就有良心,剛剛找到的那個才是假的、冒牌貨!」他心慌意亂,焦躁不安到語無倫次。「別聽它的!」

「可你該為我高興的。」她輕柔地笑了,眸底淚光閃閃,「過去我一直深陷苦海泥沼之中,夜夜不能成眠,日日不得安生,可是在棄宮這些天來,我終於明白後位虛名全是假的,只要你心裏有我,我心裏有你,做不做你的皇后,當不當你的妻子,都是一樣的。」

「既然一樣,那你就算當了我的皇后,做了我的妻子,又有何妨?」朱爾靜反應敏捷,又不無賭氣地道。

「可那樣婉婉的心就不能安了。」她癡情地望著他,柔聲地問:「爾靜哥哥捨得再讓婉婉鎮日靈魂備受折磨嗎?」

他頓時噎住,無言以對。

「我覺得現在這樣也很好,爾靜哥哥若是想起我了,就來棄宮看看我。」她滿足地歎了一口氣,把臉偎在他溫暖的胸膛上。「雖然沒有住在同一個宮殿裏,可我們之間的距離卻是這麼的近。」

「婉婉……」他激動地緊緊擁著她,心痛難抑。「可我不要再委屈你了!」

「爾靜哥哥,我很喜歡這兒,這裏很安靜,就像當年你住的那個小院落一樣,你還記得嗎?當時我住在將軍府,你住在小院落,我每天都偷偷鑽過牆洞去找你。」她蒼白的臉因回憶而變得甜蜜美麗。「那是我這一生最幸福、最快活的時候。爾靜哥哥,就讓我們回到當初那樣單純而美好的時光,好嗎?」

朱爾靜絞擰劇痛的心也因回憶而緩緩舒展開來了。

在小院落裏的日子,確實是他這一生度過最甯馨平靜而快樂的時光,他永遠永遠記得她甜美嬌憨的笑臉,帶著滿滿的崇拜與仰慕,點亮了他陰暗悲苦的軟禁地獄,讓他慢慢打開那顆備受國仇家恨折磨的心,迎接生命裏所有可能發生與已經發生的,種種神奇和美妙。

是她讓他記起被關心愛護的幸福感,也是她穿越他裝瘋賣傻、佯裝笑罵戲謔殘酷人生的面具,去碰觸到最真實、脆弱而赤裸裸的他。

他還記得,和她在一起摘青梅子,吃燒餅,練字,彈琴,一起胡言亂語,一起哈哈大笑,一起互相搶著捏彼此「秀色可餐」的粉嫩臉頰,是多麼地開心、多麼地快活呀!

什麼皇帝與皇后?什麼江山與後宮?

萬萬值不上就是一個小夥子朱爾靜跟一個小丫頭喬婉,從此以後歡歡喜喜在一起,那般實實在在的珍貴與美好。

「對!」他深邃黑眸閃閃發光,久違的愉悅笑意浮現臉上,溫柔而憐愛地捧起她的臉,在她額上印下了一個響亮的吻。「婉婉說得對,管他什麼皇宮冷宮棄宮的,只要有婉婉在的地方,就是我朱爾靜的家!」

「爾靜哥哥……」喬婉不敢置信地望著他,欣喜的淚水在眼眶裏打轉。「你終於明白婉婉的心了。」

「是,繞了這麼大一圈,我終於明白了。」他深深凝視著她,眼角喜悅的淚光閃閃,嘴角笑意卻幸福無限,大聲宣告:「婉婉就是爾靜哥哥的江山,固若金湯,生死不移,這輩子、下下輩子、再下下輩子,都沒人能再從我的手中奪走了!」

喬婉緊緊環住他的頸項,快樂地哭了。

是的,任誰也奪不走、斬不斷、分不開……

他和她,這一生一世,唯有彼此,生生世世,纏綿依依。

永遠永遠,再也不會分開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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