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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俺也試試 -【重生之將門弱女】《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7-10 10:55 AM     標題: 俺也試試 -【重生之將門弱女】《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15-7-19 02:30 PM 編輯

【書名】:重生之將門弱女

【作者】:俺也試試(俺也試試=笑聲=清水慢文=鄭良霄)

【內容簡介】:

  沈汶是將門裡格格不入的弱女子,羨慕那些文雅端莊的風範。父兄被殺,沈家軍覆滅,自己被指為獻出了父兄投敵證據的人,接著被丈夫勒死,沈汶才知道自己白活了這一世。她如此羞愧不甘,竟然在世間流連千年,直到有一天,她重歸此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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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向所有的重生文宮鬥文宅鬥文致敬,算是我看得手癢,自己想寫著試試,所以放在了「俺也試試」名下。不能說是純粹的重生文,復仇文,甚至言情文。也許是因為怕虐,我寫不出那種驚天動地撕心裂肺的情感了,更多的,是細水長流,同甘共苦,是相互的包容。

  我依然很彆扭,總有自己的想法和教條。在我的世界裡,善有善報,惡有惡報,正義必勝,有情人終成眷屬,自然是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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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7-10 11:08 AM

第一章 重生

  繩索勒住脖子後,窒息的痛苦並沒有比心中已經體會的痛楚更加巨大,相反,沈汶有些欣喜地迎接這殘忍的死亡。她早已了無生趣:半年前,北戎突起戰火,實兵五十萬號稱百萬大軍橫掃北疆。她的父親鎮北侯沈勇領長子沈毅和次子沈堅率軍堅守抵抗,無糧無援,三月之中,各個要塞城池相繼淪陷。沈堅在與敵交鋒中戰死,鎮北侯在北方重鎮燕城城破時戰死,沈毅在突圍求援時戰死,二十萬沈家軍幾無倖存。

  北戎長驅直入內地,沈家在京城的幼子沈卓和有「將門虎女」之稱的沈家長女沈湘起私軍和義兵,隨同平遠侯張鎮掛帥、三皇子監軍的援軍北抗強敵。援軍與北戎主力交鋒後,陷入重圍,兩軍糾纏近二十餘日,平遠侯戰死,沈湘陷入敵中不能脫身,為免受辱,自戕身亡。

  為保持實力,三皇子和平遠侯長子張允銘及沈卓率殘部突圍,突出重圍後,南返中卻遭到朝廷所派精兵的伏擊,所餘軍士全部被殲,張允銘和沈卓護著三皇子退到一處山壁前,被萬箭穿身死在一處。

  蓋有證據指明鎮北侯和平遠侯與三皇子早有預謀,想勾結北戎入侵,讓三皇子乘機獲得軍權,好逼宮上位。可惜北戎強大,鎮北侯圖謀不遂卻玩火自焚,反丟了卿家性命。

  這個指控中最重要的證據是由鎮北侯出嫁的幼女沈汶提供的,她大義滅親,獻上了父兄通敵的書信。

  皇上得知了他們的詭計後,決定棄都南遷之際,號稱為死難將士民眾報仇,傾所餘軍事全力,剷除了三皇子這個心懷不軌引狼入室的逆子和鎮北侯平遠侯的餘孽,並發旨虢去鎮北侯平遠侯的爵位,沈家張家男丁一率處斬,女性販為官奴。念沈汶舉報亂臣賊子有功,免死,賜封慧德郡主之號,夫君官升一級。

  鎮北侯之母,老夫人顧氏聽聞消息後就撞死在了祖宗牌位前。為鎮北侯生了三子兩女的夫人楊氏,在侯府前痛斥了前來宣旨和緝拿人犯的官兵後,命人舉火,點燃了鎮北侯府中堆積的薪柴,自己走入了火中。長子之妻柳氏和次子之妻嚴氏相繼投繯自盡,有老護衛帶著柳氏七歲和五歲的兒子出逃,沒出城就被查獲,當場正法。

  如果不是出了件古怪的事,平遠侯府也大同小異:大多沒有死在戰場上的男子也死在了朝廷的刀下,女的或自盡或被殺,被賣為官奴的只是些年輕的。

  在這場殺戮中獨生的沈汶,從始至終沒有露面。她剛成親一年,嫁給了太子的幕僚、從五品的詹事府喻德洗馬鄭謙。

  沈汶雖生在武將之家,卻自幼喜靜不喜動,愛讀詩書,與從小習武、慣使一杆長槍的沈湘截然不同,和那三個天天舞刀弄劍的兄長就更有隔閡。侯府中老夫人和夫人也有武將家庭背景,都喜歡爽朗快捷的人,沈汶覺得她們行止粗俗,沒法與京城的那些文官的夫人相比。

  因此,沈汶在家裡就總覺得格格不入,十分嚮往早日嫁個文官,有自己的府邸,能按照那些書中的禮儀規範治家。

  沈湘癡迷武藝,遲遲不肯出嫁,讓夫人楊氏十分頭痛。沈汶十三四歲有人來求親時,沈汶就說自己會聽母親的,言外之意就是會儘早成親。夫人楊氏雖然覺得這個女兒過於軟弱,但是還是喜歡她的順從,就先為她張羅親事了。雖然長女未嫁,但沈湘的情況實在特殊,而且鎮遠侯是武官,沒那些文官那麼講究,小女兒先成婚,也算是喜事。

  說來,鄭謙還是沈汶自己心許的婚事,當初來求親的幾家,母親都帶她去相看了。她獨喜歡鄭謙的文人書生模樣,向母親多少表達了自己的意向。雖然婚姻之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婚前男女雙方還是有花會宴席等機會見面,而父母也是會詢問一下兒女的意思,以免安排個兩看相厭的婚事。

  成親後,沈汶與鄭謙真的相敬如賓,兩個人從不爭執吵嘴,和公婆的交往也是十分禮貌客氣,家中安靜融洽,與鎮北侯府中的時常爆發的吵鬧大相徑庭,沈汶非常滿意。

  半年前,邊境不穩,沈汶開始為父親兄長的安危擔憂,接著噩耗接二連三地傳來,沈汶心憂膽戰。鄭謙卻因公事繁忙,常常幾夜不歸,回來了,也只是匆匆幾句,就又說戰事緊急,有要務要辦,沈汶只有在屋中獨自流淚。她幾次想回侯府,卻不被婆婆允許。說現在形勢不穩,還是不要多走動。

  一個多月前,她發現她不能出院子了,自己原來用的人都換了。身邊十幾個婆子,她的起臥坐立都有人盯著,而鄭謙也好,公婆也好,都再也不現身,她想去請安都不能。今日,她從下人口中知道了鎮北侯府的下場,其中竟然還說是自己提供了書信。她驚怒之餘,還不及大哭大鬧,就見兩個男子拿著繩子進了院子。她方詫異外男怎麼就進了內宅,三個婆子已經按住了她,兩個男子把繩子纏在了她的脖子上。

  沈汶張嘴,卻不知道該說什麼。想見鄭謙嗎?有什麼可見的?這不是明擺著的嗎?用她的名義扳倒了鎮北侯,為掩蓋真相,她也得死。想問他當初為何娶她?這又有什麼意思呢?鄭謙是為太子幹事的,她現在這個下場不就解釋了所有嗎?想問他心裡是不是有她?這一年來,兩個人也算處得和睦,可他能讓兩個外男來勒死她,他的心思還用說嗎?……

  突然,疼痛消失了,沈汶從身體裡站起來,看著自己的脖子在兩個男子大力拉扯的繩套裡耷拉著。她「看」見人們的思緒和話語像煙霧般繚繞在他們的頭頂:「少夫人可真夠倒黴的……」「也夠傻的……」「這下官人可以娶那位了……」

  沈汶飄出院落,看著下人去向鄭謙回話,鄭謙吩咐他們把屍體投到亂墳崗,接著鄭謙去見他的父母,他們交談,對外宣稱沈汶病死,但是棺中不放屍骨,他們不願意沈汶葬入鄭家的祖墳……

  沈汶飄向燒成一片廢墟的侯府,遠遠地,她似乎看見有相識的影子在那裡遊蕩,她沒有向前,而是離開了。她無法去見她的母親和奶奶、給她操辦了婚事的嫂子們、還有那兩個她以前覺得鬧得人心煩的孩子。雖然她知道她沒有獻什麼書信,但是她害怕她們相信了……

  她飄向城外,掠過遍野的流民,向北,穿過北戎浩浩蕩蕩的馬隊,找到屍橫遍野的戰場。她不敢近前,怕碰上三哥,那個從小總嗤笑她又呆又笨的文武雙全的高傲青年。她尋尋覓覓,想找到沈湘死的地方,她也不敢見她,不敢對她說自己錯了,不該總笑她粗魯,不像個女子。她只想看看沈湘曾經拼殺過的地方。

  她到了北方,那片沈家軍用血肉浸透的邊界地帶。成團的靈魂飛升遠去,她不敢近前,怕遇到自己仰慕的父親,自己佩服的大哥,總是笑咪咪的二哥。……她不能面對他們……

  戰火和混亂中,朝廷棄都南下,同時以割讓半壁江山為代價求和。北戎人睏馬乏,也正想休息,雙方罷戰。皇帝在南方再建都城,求仙問藥,走火入魔而死。太子繼位,歌舞昇平中,鄭謙娶了皇后的表妹,官至二品。

  南方新帝不思圖強奮進,反而一味求和。對內則忌良妒賢,出爾反爾,政令混亂多變。不幾年,南方流民遍野,朝政腐敗。到處有盜匪橫行……南北戰火再起,北戎得勝,卻也不善治理。民不聊生中,各方擁戴王侯,又一輪混戰……

  這些,沈汶都不在意,她只是無窮無盡地在原來的侯府、那片戰場、北方的要塞等地徘徊。許多許多年,她不敢太靠近,以免碰上她親人的靈魂。漸漸地,她知道他們都離開了,她才仔細地在那些地方徜徉。

  物是人非,江山不同,但是沈汶卻被禁錮在了自己的持念裡。

  她一次次地尋找著那些不存在的痕跡,想重溫一下早已消失了的情景。她也曾旁聽了那些人的談論,知道了整個陷害侯府和三皇子陰謀的來龍去脈後,但是憤怒和怨氣都沒有她對自己的自責沉重,尤其是她看了那些害人的人生前和死後面對的痛苦,她只剩下了對自己的不容。

  時光荏苒,滄海桑田,人們對那段歷史的談論少了,到最後只有偶爾在書中能見。沈汶漠然地看著城鄉一次次在戰火和和平中變化,有時她也會四處漫遊,可最長久地還是在那幾個親人死去的地點流連。她不知道如果按照塵世的時間衡量,她有時會在成為了交通樞紐的古戰場一站十年,無數車輛穿過她的影子;在塞北的山石上一坐三十年,久久地望著那片毫無往日荒涼的土地……

  也許是因為當她活著,她沒有明白自己,也沒有看清他人,所以她死後才要這麼長久地凝望,希望能看清楚這個世界。

  慢慢地,她不僅能「看」到人們的語言和片段思維,後來還能看「穿」物質,看出不同的東西其實是在以不同的頻率振動著的物體。又經過許多年月的凝視,她發現自己的意念能成為力量,進入那些頻率中,改變它們,由此改變物體。她開始試著挪動東西,為了檢查效果,還專門到有活人地方去動作。在人們的驚呼中,她知道自己成功地搬動了椅子等物品,而不是異想天開。

  能夠使用意念,讓沈汶滯留變得多彩了些。除了一如既往地在那幾個地方來回看之外,她還能讀書。她在藏書樓和後代的圖書館裡,閱讀人們對那段歷史的評價,為那些文字憤怒或者欣喜。無風自動的書頁曾讓人們驚叫著逃開。

  開始,如果有人寫了讓她生氣的東西,如果那人還活著,她還會找到作者家去搗亂。後來,她只是讀了,再回到那些地方去回想往昔。她一點一滴地回憶自己短暫的人生,恨不能把每一日都想清楚。她甚至畫畫,可惜意念掌握的畫筆怎麼也無法畫出她想要的畫面。雖然人們寫明白了那段歷史的前因後果,皇帝的猜忌,太子為自己掃平障礙等等,那些學習軍事的,還將戰役做成例子,講解其中的得失……沈汶卻覺得自己比他們知道的更多,他們永遠也寫不出來自己親人的音容和英姿,那些自己辜負了的愛……她怕自己忘記,有時也用筆寫下那段歷史的片段,作為佚名手稿留在書館中,任人閱讀。

  沈汶讀的書多了,意念力也越來越強,能如人的視力般伸展到遠方,還能同時操縱多種物體。她能「看」見人體中骨血經脈的景象,有時她遇見重病的人,如果有人長得像她以前的親人,她會用意念梳理病人凝滯的血脈,救人一命。可也有時,看對方不順眼,也會用意念扭曲對方身體裡的經脈,讓人苦痛一番。

  人類變化著,大地更改,天氣變幻,人們進入了太空。按照人間的計算,她已經留在這個不上不下的空間千年多,有關她的那個時代的痕跡大多泯滅無蹤,沈汶越來越珍惜所有有關那個時代的記錄。自從她學會用意念力操縱計算機,她就更細緻地搜索有關那個時代的一切信息。從野史雜文,小說詩詞,到奇人軼事,從圍棋國手的棋譜,書法大家的遺跡,從天災人禍,到市井雜物的記錄……

  在這個時空,沈汶不是唯一一個滯留的魂靈,可她卻是孤獨的。她不與任何影子接近,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

  許多次,她感到那些熟悉的影子前來尋找她,她用意念拒絕了他們的接近,封鎖了交流。她不想接觸他們,不想接受他們的原諒,她的羞恥是如此陰晦,她無法面對光明。

  千百年中,她也曾多次聆聽那些宗教教誨,知道只要自己放棄執念,就能離開這片土地,前往彼岸。如果照那些僧人所說,來世她還有機會討還欠了她的或者償還她欠的債。

  但是她不想,她怕她一旦離開了,自己的愚蠢和無能就不再這麼鮮明,親人的死難就不再這麼痛,自己滿懷的怨意就不再這麼深刻,所有的罪惡都會煙消雲散,她就會原諒了自己,逃避了她應該承受的愧疚。那是她無法接收的「不公」。她放不過自己,放不過深深的不甘。她不想讓那十七年的一世過去,就用自己永久的飄蕩來留住它。

  有關時空扭轉的研究被報導後,沈汶就時刻注意著這方面的消息。她找到了世界最大的物理試驗所,在龐大的試驗室和機械中穿梭。終於有一天,整個物理試驗所高度緊張,一次時空扭曲的試驗在眾多科學家的觀測中展開。沈汶看著大型密封的鋼罐裡,強大的引力改變了物質的振動頻率,讓時空停滯,她有了另一個執念——她要回去,回到自己無法釋懷的那一世去。

  這個念頭越來越強大,有幾次,她覺得自己周圍的頻率都因此有了改變。她知道造成那麼短暫的時空扭曲都要強大的能量,自己根本無法操縱。可她心性固執,既然能滯留千年,那就還能留萬年,十萬年……總有一天,她要尋找到回去的道路。她開始專注地提高自己的意念力,冥想到能自如地改變周圍物體的頻率,可還沒有等到她將力量修煉到更加強悍的地步,人類真的發明了時空機。

  沈汶知道如果自己還有身體的話,自己現在一定激動得亂抖,但現在自己周身只是聚滿了意識能量。她附身在那機器的核心上,「看」到巨大的能量凝滯了時空,歷史的平面彎曲,往昔撲面而來,自己像一個在平紙邊上的小爬蟲,因平紙的卷起,可以輕易地到達過去遙不可及的另一邊……

  紛紜而來的無窮人事,足以讓任何一個靈魂迷失無返,可沈汶千年的執念和凝望,卻讓她在無窮無盡的嘈雜中,抓到了宛如海中一粒沙子般細小的熟悉感:那是屬於自己這個靈魂的相應頻率,雖然極為微弱,幾不可聞,但沈汶的意識卻如一縷長絲,伸延而去,觸摸到了那個身體……片刻間,沈汶的魂魄就像被扯動一般,飛掠而去。

  瞬息中,時空能量平衡被打破,強大的能量將龐大的時空機碎成齏粉,歷史不再……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7-10 11:24 AM

第二章 回家

  沈汶劇烈地咳嗽,咳出了卡在喉中的一粒東西,旁邊響起自己那麼熟悉卻已感陌生的聲音:「哎呦,可嚇死我了,你這個不省心的,是想要了我的命呀!」這是她的母親!她原來覺得粗暴俗氣的母親。沈汶眼淚橫流,放聲大哭,後背又是一通猛拍,沈汶覺得自己的五臟六腑都快被拍出來了,更哭得喘不過氣來。

  「來來,祖母看看,哎,你就別再拍了,孩子這麼小,拍壞了……」這是祖母顧氏。淚眼中沈汶覺得自己被抱起來,進入一個懷抱,依稀裡,祖母的鬢髮還沒有全白,沈汶又狂哭起來。

  她記得以前母親說過,她兩歲多時曾經因為吃一顆花生,咽得背過氣,差點死了,被母親倒放了身體,把花生拍了出來。而母親說自己那次算是因禍得福,從那以後開始講話了,其之前都是傻傻的,沈汶想自己以前的靈魂也是在此時進入這個身體,現在自己回來了,算是劃了一個圓圈,可是這次,她的生活將走出另一條路。

  在哭聲中,她聽見母親問責道:「三郎,你幹嘛餵小妹吃花生,看看,差點把她嗆死!」一個童音回答道:「娘,我沒給呀,是她自己從桌子上拿的……」一個女童音說道:「是呀,她墊著腳尖搆到的!」

  是沈卓和沈湘!夫人楊氏嫁給鎮北侯時才十五歲,可十六歲就誕下長子,取名沈毅,取有決斷之毅力,乃是為將者之首要素質。一年半後就生了次子沈堅,取堅定不移之意。再兩年,她不到二十歲,生了第三個兒子,取名沈卓,望其卓越超群,不讓兄長。三個兒子後,楊氏就一心想要個女兒,結果她二十三歲時,終於生下了個女兒,侯爺說是女兒就取水字邊,望其善良溫和,就取名沈湘。再過了兩年,二十五歲,生下了沈汶。

  此時,沈汶兩歲,姐姐沈湘四歲,三哥沈卓才七歲,二哥沈堅十歲,日後嚴厲穩健的長兄不過是個十一二歲的孩童。沈汶想到自己死去時,沈湘還不到二十歲,沈卓二十二,才定了親,二哥也就二十四五,有了兩個兒子的大哥,剛過了二十六歲生日。她前世時,覺得他們都很大了,可在這千年的遊蕩中,她無數次覺得他們死時還那麼年輕!此時他們還這麼小,沈汶悲喜交加,哭得肝腸寸斷,嗓子都啞了。

  沈汶的悲哭裡,楊氏怒了:「她才多大?你們多大了?這麼多年的飯都白吃了?她去搆花生,你們不能擋住她嗎?!」

  那個男童的聲音:「可是母親沒說小妹不能吃花生呀,昨天母親還說小妹太瘦,該多餵她吃的。」

  女童附和著:「是呀是呀……」

  楊氏叫起來:「還敢頂嘴?!拿尺子來!」

  那個女童大聲哭了,沈汶使勁扭身,哭著對著楊氏的方向搖頭,老夫人顧氏笑著說:「小妹求情了,多好的乖女,話都不會說就知道向著哥哥姐姐了。」

  楊氏從老夫人手裡接過沈汶,一邊拍打著一邊說:「傻囡囡!就知道吃!」

  楊氏此時二十七,雖然生了五個孩子,腰身有些粗壯,可眉眼大方,只眼角有幾道淺紋。她的夫君鎮北侯沈勇今年三十三,五年前,老鎮北侯在邊境巡查時中伏身亡,因沈家軍由獨子沈勇掌控,聖上允平級襲爵,沈勇成為鎮北侯,其母顧氏被尊為老夫人,其實現今也不過五十歲。沈汶伏在母親肩上,繼續哭泣,她不知道自己怎麼有這麼多淚,魂靈無法流淚,想來千年攢下了不少。

  楊氏一邊撫摸著沈汶的後背,一邊訓誡身前的兩個兒女:「你們以後可小心了,別給小妹吃小的東西,不僅是花生,就是棗子什麼的也不行。」

  男童的聲音:「我們不給,可她自己總找東西吃,她前天還撿了石子吃呢。」

  女童的聲音:「是呀是呀,她放在嘴裡又吐出來了。」

  楊氏說:「你們這是氣我呀!小妹身邊誰看著呢?!換人!」一片勸解聲……沈汶哭得累極,抽抽搭搭地睡著了。

  在醒來,沈汶發現自己是在乳母的懷裡,她的乳母何氏這時才二十來歲,日後作為陪房一起到了鄭家,侯爺出事時,她反覆安慰沈汶,可她只是個婦人,與沈汶一樣束手無策。自從沈汶被軟禁,就再也沒見到何氏。沈汶死後從下人的議論裡知道,自己被軟禁後,隨嫁的丫鬟陪房都被打死了,連他們的孩子都沒活下來。沈汶又眼淚汪汪。

  何氏小聲嘮叨著,說晚餐已經擺了,現在侯爺在京城,今晚侯爺回府,大家都一起吃飯,所以小娘子不能睡了。到了大廳,見大家都已經坐了,老夫人正笑著看著坐在楊氏身邊年輕而英武的父親,大哥和二哥稚氣未消的臉,三哥一副調皮搗蛋的神情,沈湘對著哥哥們滿臉敬仰地笑著。沈汶的眼淚流下來。

  楊氏示意乳母把沈汶遞過來,一邊說:「怎麼還在哭?」抱在懷裡拍著,鎮北侯沈勇對小女兒總有些偏愛,從楊氏手裡接過沈汶來,放在腿上一邊顛著一邊問:「這是怎麼啦?」沈汶扭頭使勁眨眼,想看清父親的樣子,雖然知道自己不該哭,可還是忍不住哭出聲。

  楊氏掃了一眼沈卓和沈湘,沈湘眼睛看地,有些害怕的樣子。

  沈卓小聲說:「小哭包!」

  鎮北侯嚴厲地看向沈卓:「你幹了什麼?」

  沈汶拼了命,結巴著:「爹……爹……」

  沈勇一愣,笑起來,「乖女叫爹了?」抱著沈汶到臉前親了一下。

  楊氏也愣了:「這麼久終於叫了!兩歲多了,當初大郎十個月就叫了。」她從鎮北侯手裡抱過沈汶,用絹子給沈汶擦著鼻眼,抱怨著說:「叫爹了,娘呢?誰今天給你拍過氣來的?」

  沈汶再接再厲,用不聽話的舌頭發音:「狼……」楊氏笑出聲,大聲誒道:「乖囡囡呢!」

  沈汶又哭了,這次沈湘在一邊學著沈卓口氣小聲說:「小哭包!」

  楊氏笑著斥責道:「別這麼說你妹妹,她還小呢……」

  沈汶抽泣著,瞪大腫泡泡的眼睛,來回看著桌邊的人。這是她的親人們,她千年的悔恨,她無法放下的歉疚。她回來了,她將改變未來。百川歸海,殊途同歸,人類總有一天會進化到後世,或早或晚地飛入太空,污染地球到毀滅自己,這些都不是她的責任。她只想在此世竭盡全力,保護住這些人,讓忠良不悔,讓陰謀不遂,自己萬死而不能辭,好讓自己死後良心能安,解脫那束縛了自己千年的沉重鎖鏈,容自己能與他們一道前往光明的彼岸。

  後面兩年,「小哭包」這個綽號在非正式的場合下,代替了沈汶的名字。

  沈湘五歲開始習武,沈汶被乳娘抱著觀看沈湘拜師的儀式。

  沈汶前世覺得沈湘高大健壯,現在想沈湘終究是一個女子,渾身能有幾斤肌肉?如何能和北戎那些虎狼之士拼搏?一個不到二十歲的女子,沒有結婚生子,陷於敵陣中,死時會不會感到孤獨?想到這些,沈汶就開始哭。

  看著沈湘給一個中年女子跪拜,就哭著搖頭,張手讓沈湘抱。她不想讓沈湘習武,但是一個三歲孩子的眼淚自然沒什麼用,大家都說小哭包想姐姐了,沈湘完成了儀式後,才昂頭挺胸地過來抱了下沈汶,深覺自己與這個小哭包不在一個等級上了。

  沈毅十三歲在狩獵裡獵到了一隻鹿,得到皇帝的稱讚。皇帝賜了鹿肉,府中設了鹿肉席。沈汶見了肉,又哭了,心說前世自己家人與這隻鹿有何區別,都是受人宰割。人們見小娘子臨席流淚,猜想是不忍血腥,都說二小姐這個孩子心善,幾個孩子自然又把「小哭包」叫了十幾遍。

  沈卓十歲時寫了詩,沈汶流淚。

  沈堅得了騎射的頭名,沈汶抽泣。

  侯府後院的桃花開了,沈汶哭。秋天侯府桂花飄香,沈汶又哭了。……

  反正沈汶一直哭哭啼啼地長到了六歲,全府上下無人不知小小姐為人性軟如棉,見風落淚,對月傷懷,是武將府裡少見的柔弱女子。侯府裡兒女都學武藝,只有二小姐不碰兵器,不習拳腳,只稍微學了些輕功。

  習文方面,府中也請啟蒙先生,小小姐天資聰穎,認的字與三公子不相上下。可與平素引經據典動輒論兵述道的三公子不同的是,小小姐常常捧著本書長籲短歎,連讀個百家姓都能潸然淚下,讓先生苦笑不已。

  沒人看到,在黑暗的帳中,年僅幼童的沈汶長久地端坐在夜色裡,雙目緊閉,表情比成人還肅穆,她在籌劃著該如何避免未來的悲劇。

  重生後,沈汶發現自己還是能運用意識力,但是受這個身體的局限,意識力比過去她只有魂魄時要弱許多,她發覺是身體的振動阻礙了意識力的伸展。只有通過冥想和吐息,控制身體的振動,才能加強意識力。

  她每夜早早地上床,在丫鬟們出門後,打坐練習。她不需要老師,只參照意識力的增強或者減弱來調整呼吸。她還能內觀自己的經脈,用意念引導氣息遊轉四經八脈。她希望有一天與人對陣,她不需要用兵器拳腳,只需專注意識力,像過去自己是魂魄時那樣,能扭曲對方的經脈。而且,她的意識力現在不能像以前那樣達到遠處,不過能達周身三步而已。沈汶相信隨著自己的成長和練習,自己的意識力應該更強。

  沈汶曾經想到在自己意識力強大到一定程度時暗殺掉太子甚至皇上,但這並不是一條保險的道路。首先,她不知道自己的意識力要通過多長時間才能達到那麼強悍的地步,在這之前,太子也許就會下手了。即使暗殺成功,北戎的雄師依然會南下,沈家軍在沒有後援的情況下,還是會覆沒。其他參與那次血案的人都還在,他們完全可以擁立另一個主子,在沈汶沒有預見的地方算計沈家。沈汶不想喪失自己能預見的未來,這樣,在事情發生時,她能有相應對策。她想消滅掉想傷害自己家的全部主力,只能在對方暴露出全部實力後,再一一剪除。

  沈汶不願先下手還有其他考慮:她流連兩界千年,多少次看到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人們在死後要面對自己犯下的錯誤或者罪行,設身體會自己給他人帶來的苦難,點滴都不會遺漏。她雖然有報復的心,但卻不願用自己永恆的歸宿來交換。她希望自己能和家人一起,去往光明處,而不是歸於黑暗。所以,她必須後發制人,讓對方罪有應得,而不是在對方沒有犯罪時就先下了手,這樣,她才能和那些殺害無辜的罪犯有所區別。

  沈汶只能設下陷阱,她的第一步,就是讓自己成為侯府的弱點。前世,那些人以她的名義置侯府於不忠之地,是因為他們掌握了她。這一世,沈汶要表現得比上一世還軟弱而愚蠢,讓對方前來尋找她利用她。千里之行始於足下,就從一個小哭包做起吧。

  童年總是如飛而逝,沈汶剛剛把「小哭包」的印象建立起來,就已經六歲了。

  這年春天,十五歲的大哥沈毅議親,侯府在四月將舉辦個賞花會,邀請各家適齡的女孩子前來。無論前世或者現在,這都是她有生以來侯府最大的社交活動。前世時,沈汶就是在這場花會後開始厭惡侯府,疏遠家人。

  知道花會的日期後,沈汶開始準備要在花會上送人的香囊。她準備了兩種,一種是丫鬟們做的,繡了簡單的花裝了香料的小香囊,和其他人的香囊沒什麼大的區別。一種是她自己親自做的,一共六個。

  她不講究做工,針腳亂七八糟,邊緣縫得也是歪七扭八,外面也沒有什麼繡花,就是用單線繡了花會的年月日,字體自然也是像蜘蛛爬的一樣。還好,裡面的香料很是清香,而外面要麼縫了一顆碩大的珠子,要麼是一塊小玉環,都是沈汶能找到的最貴重的小玩意。在她單獨練字時,她寫了六個字條,趁著沒人看見時縫入了她親手做的香囊裡。這些香囊,是她要送給日後她要取得信任的人的。

  四月中,花會的前一天,侯府從大門入內,沿路都擺了一盆盆的花,沒有幾盆是真正栽培的,大多是從樹上折下插到土裡。

  楊氏的父親也是武將,只是級別遠低於鎮北侯。楊氏的父親曾經在老侯爺陷入敵軍圍困時,夜奔三百里前來增援,救了老侯爺。老侯爺在戰場上就定下了這門親事。老夫人得知後多少有些耿耿於懷,她原來也是武將出身,可門第與鎮北侯相當。雖然她的娘家後來因一門男子都死得七七八八,沒落了,她還是希望獨子沈勇娶個名門閨秀什麼的。後來得知楊氏從小舞刀弄棒,可卻除了大嗓門,沒學到多少武藝,就更不樂意。下聘前,老夫人還嘮叨了幾次,老侯爺氣憤:人家救了我的命,你還有什麼不高興的?有這麼忠義的爹,女兒肯定錯不了。

  成親後,雖然楊氏貌不驚人,但性情爽朗,與沈勇倒是處得來。而且,還沒等老夫人來得及擺些婆婆的架子來拿捏她,她就懷孕了,而且一生就是個大胖小子。侯府沈勇這代是一線單傳,老夫人其他的孩子都沒保下來,老侯爺還不納妾,現在突然就有了孫子,她立刻把自己對楊氏出身不夠高貴的不滿拋到了腦後,每天喜笑顏開地看孫子。小孫子剛到處跑,楊氏又生了一個!老夫人樂得不知道閉嘴了:兩個胖娃娃,這是她一直私心念著的。可喜事還沒完,小的還不到桌子高,楊氏生了第三個兒子。老夫人暗贊侯爺眼光真准,楊氏旺家旺室,侯府從這一代算是真的興旺了。

  侯爺死時,老夫人悲痛欲絕,但有三個小孫子在一旁陪著哭,楊氏又懷了一個,老夫人心中就有了指望,後面的日子不那麼難熬。

  楊氏生了三子兩女,底氣十足,丈夫無意娶妾,侯府裡全是自己當家做主,這些年不免養成了說一不二的作風。老夫人見楊氏天天趾高氣揚的,心裡有些不喜。她現在丈夫沒了,兒子又不在身邊,總覺的日子沒有意思,就指望楊氏再生幾個。可近年鎮北侯沈勇常年在外,楊氏自然無所出。雖然知道不是楊氏的問題,老夫人卻不講理地怨楊氏。

  侯府多年沒有舉辦什麼花會了,這次的花會以老夫人的眼光來看,楊氏的管理和自己年輕時幹的差遠了。她無心思管家,可時不常地挑個錯什麼的還是可以做到的。

  老夫人手拉著沈汶,跟著楊氏在府中院落裡走一圈,做最後的巡視。周圍丫鬟婆子跟著一大群,楊氏間或停下,一手插著腰,一手比劃著讓人調整花盆的位置,急了還喊兩嗓子。老夫人也沒閑著,這一句那一句,有時跟楊氏唱反調,讓下人們無所適從。

  楊氏皺眉:「這盆花別擺了,都蔫兒了。」

  老夫人指點著:「跟你說了要用盆栽的花,這麼插上,一個時辰都保不住。」

  楊氏不耐:「娘,現在說這些有何用?你們趕快給換一盆。」

  老夫人繼續念叨:「你明日可不能這麼大聲說話,現在那些夫人可精貴了,如果覺得你是個惡婆婆,誰都不會願意女兒嫁過來。」

  楊氏揮了下手:「我是誰大家都明白,裝模作樣的沒意思。這個花會就是一幫孩子來玩玩,互相看看誰順眼,又不是挑什麼花,她們看不上我,我還看不上她們呢。」

  老夫人有些生氣:「你怎麼不聽勸呢?你看看別人府裡,婆婆講話可有媳婦不聽的?」

  楊氏有些急:「娘,我哪裡不聽您的話啦?現在再換盆栽真的來不及了,當初就是買不到那麼多盆栽的才用插的花……」

  老夫人也著急:「就是那個晚了,明天你說話能不能小點兒聲?」

  楊氏皺眉:「我儘量吧,那明天您多跟那些夫人們說說話,我少露面?」

  老夫人指著楊氏:「你還是不聽話!」

  那邊沈湘跑過來,大聲喊著:「娘!我今天把三哥打倒了!」

  後面沈卓氣哼哼地大步走跟著:「娘!根本沒有!我是故意坐倒讓著她的!」

  沈湘扭頭說:「才不是!我把你打倒了!」

  沈卓回嘴:「沒有!」

  沈湘停步:「就是打倒了!」

  沈卓在母親和祖母以及一大隊下人面前是怎麼也不會承認的:「就是沒有!你胡說!」

  沈湘急了,反身撲向沈卓:「你不認帳?!」

  兩個人扭打在一起,夾雜著些拳腳花樣。沈湘八歲,長得高大壯實,沈卓十一歲,雖是男孩子,也練武,但是他身形瘦,像個小豆芽菜,當著眾人的面,畢竟不能放開手腳,只能處於防守狀態,兩個人一時膠著。

  楊氏大喊:「三郎!你還有沒有當哥哥的樣子?!怎麼能和妹妹打?」

  沈卓說:「她想習武,自然要打……」下了個絆子,把沈湘扭倒在地。沈湘方才在練武場憑著巧勁兒終於贏了一把,現在當著這麼多人的面輸了,一時臉色通紅,大叫一聲跳起來,繼續和沈卓打在一處,也不講究什麼招數了,就跟一般孩子一樣胡亂捶打。

  楊氏又喊了幾句,看他們不聽,大聲一歎,領著眾人繞過他們,繼續巡查。老夫人也搖著頭,拉著沈汶跟上,小聲說:「囡囡最乖了,日後可不能這麼打架。」

  楊氏回頭說:「娘,他們這麼打打,日後身手好。」

  老夫人哼一聲:「你就只知道和我強嘴,他們學了你,才這麼不聽話……」

  兩個人一邊鬥嘴一邊走,沈汶扭身看遠處的沈湘和沈卓,兩個人還在那裡推推搡搡地。想起前世就是因為侯府時常爆發的這些小打小鬧,明日她看到那些文官夫人們被丫鬟扶著進來,弱柳扶風一般,步履緩慢而文雅時,才產生了強烈的自卑感,覺得侯府低人一等。

  這個時代,朝廷重文輕武,平素的國家大事一蓋由文官決定,武官毫無發言權。就連武官在疆場征戰後,最後的賞罰也是由文官們議定。平素裡,文官和武官的作風有明顯的區別。就從舉止而言,文官陣營裡,不僅夫人小姐身邊有丫鬟扶持著走路,講究裙擺都不能起伏,就連那些文官出門在外行走時,也要有兩個美婢攙著,慢慢地一步一步踱來,才顯得有風度。武官自己獨立行走毫無氣派就不說了,連帶著家中的女子也都健步如飛,讓文官的家屬們十分看不起。

  文官大多以科舉晉身,家中自然偏重詩詞歌賦琴棋書畫,而武官講的是日後戰場上的廝殺,上陣父子兵,要的是從小練武,就是有點文的,也是為了熟讀兵書。兩方朝廷相見,談吐上立見高下,武官的行止和言辭都顯得粗糙無禮。可惜文官不上戰場,所以武官怎麼也找不回場子來,只能私下裡罵罵。

  武官府中辦的花會,在京城裡只屬三流,平常文官的家屬都不會光顧。只是鎮北侯現在手握重兵,威震北疆,是朝廷裡第一武將,侯府的花會自然也會吸引一些文官的夫人小姐。

  因為明日就是花會,楊氏告誡沈汶的丫鬟要讓沈汶早睡覺,沈汶卻再次確認她為次日準備的六個香囊。

  乳母何氏看著沈汶在那裡仔細檢查珠寶和香囊的邊緣是不是縫得緊密,手裡拿了線,有的地方還再三縫了幾趟,讓本來就亂七八糟的針腳更突出,可真是結結實實的,不禁苦笑著說:「小娘子為何不都讓丫鬟做?何必自己動手?」這不是糟蹋東西嗎?那麼好的寶貝配在這麼難看的香囊外面?丫鬟們的手藝肯定比沈汶強多了,到時候給人也不會拿不出去手。

  沈汶認真地說:「母親說過,自己做的才有心意呀,這些是我做給哥哥姐姐和朋友的。」

  何氏歎氣:「你現在還小,眼睛弱,兩年再做也不遲。」等你的手藝好點。

  沈汶笑:「我知道我繡的不好,所以我才把這麼好的珠寶放外面,他們就不會隨手扔掉了。而且,我做成這樣,他們日後才會記得這是我六歲送給他們的呀。嫲嫲幫我看著,別讓人拿走了。」

  何氏連連點頭:「好的,一共六個,我讓夏紅收好了,快睡覺吧。」

  沈汶應了一聲,夏紅忙過來服侍。沈汶指著四個淡綠色的香囊說:「這些是我明天要給哥哥姐姐的,別跟這兩個綠色的混了。」夏紅嗯了一聲,把香囊收拾了。夏紅已經十三歲了,並不是日後和沈汶出嫁的人,沈汶對她的記憶十分模糊,只記得她話很少,大多時間都是默默的。

  沈汶心中暗歎:她現在沒有人。這個丫鬟不會久留,何氏又是個軟性子。其他的丫鬟見自己愛哭,平素都不太親近自己。自己既然要偽裝軟弱,就不能拿出架勢來收服其他的人。而且鎮北侯在邊境,老母妻子都在京中,說不是人質誰信?府裡佈滿皇帝的眼線,她不敢隨便選擇心腹。許多她知道日後與侯府共存亡的人還都太小或者沒有出現,她只能等待。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7-10 11:36 AM

第三章 香囊

  花會當日,沈汶天剛亮就被叫起來了。武將之家一個六歲的女童有什麼可打扮的?可是楊氏這次告訴丫鬟們好好裝扮兩個女孩子——這些來的人家裡可能有年紀相當的兒子,現在給對方留下個好印象,日後易於談婚論嫁。

  沈汶坐了鏡前,想到行將到來的一系列與人的周旋,神色有些懨懨,夏紅以為沈汶還沒有睡醒,手裡把用黃色的紗花箍了一邊髮髻,一邊微笑著說:「小娘子看看,多漂亮。」

  沈汶抬眼,看鏡子中的自己,她的面相與二哥都隨了老王妃,眼睛細長,可自己的兩頰怎麼這麼圓乎乎的?嘴唇厚的像要撅起來。她在漫長的孤獨裡看透了世態的變幻和虛妄,不喜什麼首飾和衣服,可唯獨對飲食很在意,也許是因為她在虛空中有時可以聞到食物的香氣。重生以來,一改前世她十分挑嘴的毛病,只要是吃的,她都喜歡嘗嘗,結果生出了比前世多了一倍嬰兒肥。

  她皺眉,暗自下決心不要吃那麼多東西了,日後成個小胖子可怎麼辦?與她要締造的林妹妹的形象太不符了。人說心寬體胖,她若再哭,人們很可能覺得是假的。想到此,更添愁懷,小眉毛微皺起來。

  夏紅一見,不敢說話了,怕這位又哭起來,一會兒還得去請安呢,她哭哭啼啼的,夫人又得換人。自己再做一年就能嫁人了,此時可要小心,善始善終,別被貶成個粗使丫鬟什麼的。

  當沈汶穿著淡黃綢子嫩綠紗條滾邊的衣服進了主廳時,發現哥哥姐姐都到齊了,夫人和老夫人還沒出來。今天是賞花會,想來楊氏把孩子們都叫過來,做最後的叮囑。

  沈毅板著臉,劍眉微蹙,緊抿著嘴唇,還是個十五歲的少年,卻想讓自己顯得有二十五歲才好。他穿了一身淡藍色的長衫,白色腰帶,在一幫孩子中間,顯得很超然。

  沈汶走到他面前,笑著拉了一下他的袖子,作為打招呼。沈毅勉強地笑了一下,輕輕地摸摸沈汶的頭頂。沈汶明白沈毅知道這次花會的目的,大概有些緊張。在沈毅身邊的沈堅比他小了一歲半,臉上總是笑咪咪的,微彎了身子,小聲對沈汶說:「別惹大哥,他正在害羞呢。」

  沈毅的臉一下子紅了,含怒看沈堅,沈堅揚了一邊眉毛,挑釁地回看沈毅。沈汶忙努力堆起笑臉,仰頭看看沈堅,也扯了他袖子一下。她的心智不是幼童,有時儘量少說話。

  旁邊的沈卓撇了下嘴說:「小妹,別求著人抱了,你現在這麼胖,像個小豬似的,誰也抱不動了。」武將家中男女大防不是那麼嚴重,但沈毅沈堅都是少年人,不怎麼抱沈汶了,倒不是因為她胖。沈汶努力瞪眼,做出憤怒的樣子看沈卓,沈卓對著她一通扭鼻子擠眼睛。

  沈卓旁邊的沈湘出手推了一下沈卓,斥道:「不許欺負小妹!」看來她還記著昨天與沈卓的打鬧。沈湘長得濃眉寬額,因為練武,兩眼有神,與大哥沈毅有些像,有種帶了英姿的美麗,她今天穿了一身桃紅色的騎服,窄袖短裙,顯得格外爽利。

  內間傳來腳步聲,看來老夫人和楊氏要出來了,幾個孩子都站直了些,沈卓一挪腳,踩在了沈湘的腳面上,沈湘哇地叫起來,然後對著沈卓一拳擊去,沈卓剛挨到拳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此時老夫人和楊氏正進了外間。楊氏先喊起來:「拿尺子來!今天是什麼日子?!我這兩天白說了?!」

  沈湘不服氣地也叫起來:「他踩了我的腳!」

  沈卓倒立眉毛成八字:「我不是有意的!」

  沈湘立刻反駁:「就是!他還欺負小妹!他叫小妹小豬!」

  沈卓坐在地上不起來:「你不也在叫?娘,她還推了我一下!」

  楊氏已經拿了尺子在手裡,對沈湘說:「伸出手來!」

  沈湘眼睛含淚了,她是楊氏生了三個兒子之後的第一個女兒,楊氏從小對她嬌寵有加,很少真的動手教訓,養成了個驕傲的性子,況且她現在覺得都是沈卓的錯,就更委屈了。

  沈汶前世最不耐這兩個孩子天天打來打去,可如今看著,就覺得可愛好玩。見楊氏真的要打沈湘,忙上去拉了楊氏的手,也不說什麼,就一滴一滴地落下淚來。她相信如果楊氏知道這兩個孩子日後的下場,肯定是捨不得打的。

  沈堅笑嘻嘻地說:「娘別生氣,今天花會,大妹妹的手如果腫了,可怎麼去接待那些小姐們?」

  沈毅也鄭重地說:「大妹妹與三弟只是在玩笑。」

  老夫人也開口道:「就是呀,顯得我們侯府沒有規矩,怎麼能在這見人的日子打手?」不滿意地看楊氏,好像都是她的錯。

  楊氏拿著尺子下不了臺,盯著沈湘說:「就打一下!」

  沈湘皺著眉慢慢地伸出手,楊氏啪地打了一戒尺,沈湘咬著牙縮回手,橫著眼睛看沈卓。楊氏也扭臉看沈卓,沈卓起身,拍拍衣服,到楊氏面前,一副不在乎的樣子伸出了手掌。楊氏粉面含霜,狠狠地打了一下,沈卓嗷地叫了一聲,抬手到了嘴前使勁吹,沈湘「撲哧」一下笑了,沈汶也笑了,眼淚還留在臉上。

  老夫人把沈汶拉到身邊,撫摸著沈汶的後背說:「汶兒就是心軟。」

  楊氏歎氣:「這孩子,天天哭,跟湘兒真不是一個性子。」

  老夫人又不樂意了:「都一個性子可哪成?龍還生九種呢。」

  楊氏撇嘴,對幾個孩子說:「今天府裡人多,你們都收著些性子,莫要惹人笑話。」她看了眼沈毅繼續說:「在一旁盯著,我要是叫你們來,就馬上過來,別拖拉。」

  沈毅垂眼點頭,沈堅嘻嘻一笑說:「一定一定,娘放心。」

  沈卓假裝不明白地問:「為何要馬上過來?是要見什麼人嗎?」

  沈毅側臉看沈卓:「三弟,我好久沒有指點你的武藝了,明早在校場等我。」

  沈卓馬上陪笑臉,「大哥對我真好,我好感激。」

  沈湘摩拳擦掌:「太好了大哥!我也去,好好教訓他!」

  沈卓湊到沈汶身邊:「妹妹也要來呦,看三哥和大哥習武,日後好保護妹妹,這是當兄長該做的。」他這話裡是提醒長兄要愛護自己,而且小妹最愛哭,一見自己被打了,一定哭,大哥看不得眼淚,自然就不會下狠手。

  沈湘也湊過來:「小妹,他方才還叫你小豬來著!」

  沈卓回嘴道:「我都不叫了,你叫了兩遍。」

  沈汶咬著食指,看沈卓,弱弱地問:「那你現在該叫我什麼呢?」

  沈卓一愣,看著沈汶還帶著淚的小腫眼睛,不可置信地眨了兩下眼,他如果現在服軟叫沈汶一聲好聽的,那麼在沈湘面前就有些掉價,顯得他當著長輩有另一套行事。如果不叫好聽的,母親和祖母就在眼前,大概討不了好。看著沈汶穿的嫩黃色的衣裙,胖乎乎的孩子臉,沈卓可不相信沈汶是在給他下套,少年人的心性占了上風,他正經地對沈汶說:「自然是小黃雞了,肥肥的小黃雞!」

  沈汶使勁閉了閉眼睛,擠出一滴眼淚,往下拉了兩個嘴角,扭頭看老夫人,老夫人指著沈卓氣道:「你這個小沒良心的!汶兒這麼好的妹妹也欺負。」

  楊氏拿起尺子,對沈卓說:「你!過來!反正你也不用接待女客!」……在沈卓誇大的哀嚎和沈湘的咯咯笑中,沈汶也含了微笑。沈湘對沈卓從敬佩到爭鬥到長大後又重新敬佩,兩人其實是感情最好的一對兄妹,自己前世是嫉妒吧,所以才使勁看不慣他們。

  楊氏打了沈卓手板後,又叮囑了幾句,讓人上了早餐,大家安安靜靜地吃了早飯,楊氏要理府中的事宜,孩子們告辭出來。

  到了院子裡,春天的清晨輕風和緩,沈汶語氣甜糯地說:「哥哥姐姐們,今天是我見的第一個花會呢,我做了香囊,給哥哥姐姐做個念想。」說完,她示意夏紅,夏紅端來一個盤子,裡面放著四個一模一樣的香囊。

  沈汶挑揀了一個,雙手捧給了大哥沈毅。

  沈卓見到香囊,噗地笑出聲。

  沈汶怒視了他一眼,然後扭臉賠笑看大哥,說道:「大哥不用戴,只要掛在哪裡別扔了就行了。」

  沈毅低頭看看才到自己腰間胖胖的沈汶,又看了看醜醜的香囊,微笑著說:「小妹做的怎麼能不戴?」說完拿起香囊掛在了腰帶上,做工粗糙的香囊在沈毅繡工精美的腰帶下顯得格外不合適,

  沈汶目瞪口呆,有些結巴地說:「可是,我做的不好看……」

  沈毅一笑說:「小妹才六歲,做的已是很好了。」

  沈汶拉著沈毅的袖子:「戴一會兒就行,別讓人笑話,但是,大哥一定要留著!」

  沈毅點頭:「既然上面有今天的日子,就戴一天,然後我一定留著。」

  沈汶笑了,又拿起一個給沈堅,沈堅笑著接過來,也掛在了腰上,不等沈汶開口就說:「妹妹放心,我肯定不會丟了的,這上面的這塊玉可稀罕了。」

  沈卓用左手挑了一個,苦著臉說:「醜死了,他們帶了我也不能不帶,不然人家會以為我不是你哥哥了,這是什麼東西綴在上面,看著像個小石子,小胖鳥,你可害苦我了。」

  沈湘一把把他推開,拿了最後一個,邊往腰上掛邊說:「你真傻,那是瑪瑙,小妹別聽他的,你縫的比我好,還有這麼好的東西在上面。」

  沈汶笑了,又示意夏紅,夏紅遞過來兩個看起來與其他人一色的香囊,沈汶掛在了自己的身上,沈堅問:「小妹還給自己做了,怎麼要戴兩個?」

  沈汶認真地說:「如果遇上了要送禮的人,我會送出去。」見她一本正經的小大人樣子,幾個人都笑了。

  沈毅再次輕拍沈汶的頭頂,說道:「好的,小妹想得周到,也許這樣就能找到好朋友。」

  沈卓撇嘴:「大概會是一個和她一樣胖胖的。」

  沈汶露出哭樣,沈堅忙笑著說:「小妹別理三郎,我明天和大哥一起教教他武藝。」

  沈湘盯沈汶:「你不會有了手帕交就把我忘了吧?」

  沈汶對著沈湘使勁搖頭,「不會不會,你是我的姐姐,誰都替不了的。」

  沈湘滿意地笑,沈卓見狀說道:「你還是姐姐?哪像個女子,當哥哥得了。」

  沈湘立了眉毛,抬手便朝沈卓腫著的右手拍去,沈卓轉身就跑,邊跑邊說:「四弟!你別追了,再追也變不回去了……」沈湘追著跑過了。

  沈毅看著那兄妹兩個走遠了,就對沈堅說:「離人來大概還有段時間,我們去藏書閣吧。」

  沈汶馬上說:「我也去我也去。」藏書閣是沈汶最喜歡去的地方,沈毅自然同意,告知了楊氏的人三人的去向,三個人就去了不遠處侯府的藏書閣。

  其實所謂的藏書閣只有一層,而從藏書數量來說,也遠不及文官家的量。武將之家有個書房,就已經很風雅了。藏書閣裡收藏的大多是兵書或者史書,沈毅兄妹進了閣,沈毅找了本書,自己一邊坐了,就讀了起來。沈汶知道這位長兄並不是故意冷淡,只是平素不喜言談。沈堅卻是陪了沈汶在書架中間慢慢地走。

  這時的書籍都是平著擺放的,一摞一摞,要一本一本地翻。沈汶個子矮,只能看下面的兩層架子。沈堅平時多和大哥沈毅在一起,沒有時間和沈汶玩,今天有空陪著沈汶,覺得這個妹妹圓圓乎乎,性子柔弱,可愛得很,就翻著沈汶夠不到的架子上的書一本本告訴沈汶,沈汶如果說想看,就拿下來遞給沈汶。

  太陽高了些,屋子射入陽光,書架間的陽光裡有微微的浮塵,窗外鳥叫,空氣裡有春天的清香。沈汶的目光掠過書籍,瞥見專注地讀書的沈毅初現剛毅線條的側臉,聽著身邊沈堅帶著哄小孩的語氣說話的聲音,遠處隱約有沈湘的笑聲,只覺得這世間可以如此溫馨和美,她前世過得稀裡糊塗,從來沒有珍惜過這樣的日子。

  窗外有人稟告說平遠侯夫人帶著長子張允銘和兩位小姐來訪,已經見過了老夫人和夫人,張家的兩位小姐留在了那邊,張允銘過來見公子們。沈汶提起精神,這時雖然男女有別,但是她才六歲,按理應該沒有太多顧忌。果然,沈毅稍遲疑了一下,就站起來說請。

  一會兒,書僮領著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年走進來。沈汶前世從來沒見過這位和沈卓、三皇子一起死的平遠侯長子,不由得注意地看他。

  張允銘此時應該才十三歲,端正的眉眼尚未長開,但行止明顯是在模仿文人的做派,步態緩慢,挺胸正頜,一隻手還拿著把扇子,手肘微曲地放在身側。沈汶知道他從小習武,對他這種做派不禁含笑。

  那邊張允銘與沈毅和沈堅見禮後,轉眼看到沈汶,沈毅就說道:「這是我家幼妹。」沈汶年幼,該先行禮,忙福了一下。她人矮小而微胖,顯得有些笨拙。

  張允銘笑著回禮說道:「小娘子不必多禮,吾與你家兄長們十分熟。」

  張允銘這話不是客套,兩家是世交,前輩曾在戰場上一同廝殺過,鎮北侯和平遠侯是一同長大的好友。只是平遠侯隨著自家侯爺在邊境上打殺了十幾年後,就以身有傷患為由交出了兵權。不像鎮遠侯手握著重兵,駐紮在邊境。平遠侯實際是個空頭王爺了,還娶了個被人輕看的商家之女李氏,在京城不問政事,過著奢華的生活。

  據說那個商人的女兒李氏極妒,仗著自己娘家是江南的首富,不許平遠侯娶妾室。平遠侯有張允銘這一個兒子,接著有了兩個女兒,大兒子都十歲了,才終於又得一子。大女兒常年生病,出來走動的是小女兒。沈汶知道這個張允銘日後會總去和文人們一起作詩吟賦,被人目為附庸風雅之人。

  前世,鎮北侯和長子身死,沈家軍覆滅後,一直明哲保身的平遠侯最終挺身而出,再領帥旗,他的夫人李氏傾盡家私為他籌備糧草,援軍才能在短時間內整頓而出,而他的長子請為先鋒。那時人們才知道這個平素文人打扮,還去考了個秀才的張公子,是個身懷武藝不打折扣的武人。

  沈汶甜甜地看著張允銘說:「既然公子與我家哥哥們相熟,那我也要和你家的姐妹們相熟才好,請問今天來的是哪位姐姐?」

  張允銘回答:「今天來的是我的堂妹,張二小姐和我的小妹,六小姐。」 平遠侯有兩個兄弟,沒有分家,看來這就是平遠侯兄弟的女兒和張氏自己的小女兒。

  沈汶故作不解地問:「那你的大妹妹呢?為何不來?我們府裡有好多花,可好玩了。」然後眨眨眼,唯恐自己不可愛。

  張允銘果然笑著說:「大妹妹病了,出不了門。」他說得十分熟練,可見已經多少次這麼對人說過。

  沈汶就等著這句話呢,忙蹙了眉真誠地說:「那可怎麼好?」童聲童氣。

  張允銘忙安慰道:「她一向身體不好,只要多休養就行。」

  沈汶故作難過,從腰上解下了一個香囊,遞給張允銘說:「請幫我把這個香囊送給大姐姐吧。」

  張允銘有些為難,看向沈毅,沈毅微笑:「是幼妹為了這次花會專門做的香囊,你看,上面還有今天的日子呢。」

  張允銘只好接過來,沈汶認真地說:「你可一定要給大姐姐呀,她生了病,不能來,心裡肯定不好受。你看,我這香囊上縫了塊玉佩,上面刻了祥雲,會給她好運氣的,也許她的病就好了呢。」

  沈堅笑了,對張允銘說:「你拿著給你大妹妹吧,小妹對她的香囊可看重了。」

  張允銘只好接了過來,沈汶又做出極度可愛的樣子乞求著:「你可要給她呀!改日我去看她,告訴她今天我們的花會都幹了什麼。」問問你給沒給。

  張允銘忙點頭:「肯定,我一定會給她,我在此先替我大妹妹謝過了。」

  沈汶暗地裡鬆了一口氣,她走完了一步棋。

  前世皇帝遷都前,抄殺鎮北侯平遠侯兩府,平遠侯夫人李氏為護幼子一同被殺,因纏綿病榻還沒有出嫁的侯府長女與李府其他女子被收為奴。可當夜,這個長女手刃二十餘人闖出了官營,接著趁著城中遷都的混亂,糾集了平遠侯舊人,行刺太子,未遂後衝出了京城。人們這時才知道這位養在深閨平時閨名不露的病長女原來不是女子,而是個男子!名叫張允錚。

  在她剛死去迷茫的遊蕩中,沈汶沒有多注意這回事,只是後來她越來越關注人們對這段歷史的述說,她才知道了這個張允錚的身世。

  原來平遠侯曾在戰亂中救過一個道士,那個道士告訴他,他的次子要以女孩的身份養到二十二歲,那之後,再脫了女子身份娶妻生子不遲,若不如此,恐難活過二十二歲,就是成了婚,也會全家遭殃。平遠侯並不想這麼幹,可他的夫人李氏卻十分迷信,持意要如此。這個次子從小以女子身份養著,也就是張允銘口中那個總託病不出的「大妹妹」。前世平遠侯府事發時,離這個次子的二十二歲生日只差十來天。

  張允錚殺出京城後,就到處聯絡沈家和張家的舊部,揭露太子陷害忠良的陰謀。當時北戎已然橫掃北方,朝廷南逃。他無力抗爭北戎,就也到了南方。那之後,他一次次地帶人謀殺當時的太子也就是日後的皇帝,幾次刺殺不成,就到處行刺太子手下的人。有時得手,有時失手僅逃得性命,可卻沒完沒了。他殺了太子的兩個小妾、幾個幕僚、登基後皇帝身邊的太監、皇帝重用的官僚,最後還殺了一個年幼的皇子,被他傷過的人就多了。他在後面的二十多年中就沒有消停過,時不常就出來製造血案,簡直是後世所說的恐怖分子。

  朝廷多年對他通緝追殺,太子登基後更是對他恨之入骨,曾用他作為例子告誡手下「斬草一定要除根否則後患無窮」的道理。張允錚在四十多歲時被圍在一座山上,手下人都死光了,他餓著肚子與官兵整整周旋了七天七夜後被俘。皇帝命對之處以極刑,他受盡酷刑後,被活剮而死。他臨死時有人問他是否有悔意,他說自己求仁得仁,死不悔改。

  沈汶知道他死後也遭罪,必然要體會他殺的那些無辜者所感到恐懼和痛楚,但她在某種程度上理解也諒解他的所作所為,那是作為倖存者的痛苦和絕望:如果無所作為就無法面對慘死的家人。自己在那漫長的孤寂中無法放下這一世,何嘗不是因為在生時沒有為家人盡過心力,負疚感如此沉重以致不能追隨他們離去。

  沈汶此世最想結交的就是這個人,可惜現在他還只是個十一歲的孩子。沈汶不知道如果不經家毀人亡的大變,這個人是不是還會煥發出那樣倔強的鬥志。但不管怎麼樣,此人心智堅韌,自己今天送香囊,就是為了日後見面埋下伏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7-10 12:00 PM

第四章 花會

  不多時,外面就有人來報說夫人讓他們都過去。幾個人走到正廳,夫人楊氏坐了上座,沈卓和沈湘已經貌似老實地站在了楊氏的身邊,楊氏旁邊的座位坐了一位和她年紀相仿的夫人,可面容極美,細長的柳葉眉,丹鳳眼,神態端莊,穿著非常講究。雖然在顏色上並不是亮色,但衣料暗花繁複衣邊的繡工精美異常,頭上的幾件首飾也是不可多見的寶物,看來這就是平遠侯娶的那位身家極富的商人之女。

  她身邊站了個七歲左右的女童和一個十二三歲的女孩,都表情恭順。十幾歲的女孩子的打扮是正常富貴人家的樣子,七歲女童的相貌並不如那位夫人美麗,可穿著從頭到腳都金玉耀眼,奢侈得過分。

  侯府的幾個孩子上去對著平遠侯夫人李氏行了禮。

  李氏忙說:「莫要多禮了,多好的孩子!」示意身後的丫鬟,丫鬟遞過來幾個荷包,李氏一一遞給了沈家的幾個孩子,又介紹身邊的兩個女孩說:「這是我府的二小姐和六小姐,快去見過禮。」

  沈汶知道平遠侯女兒的名字是張允錦,只不過這時女子的閨名不在外稱揚,外人只稱未嫁的女子某某小姐娘子或某氏,出嫁後就成了某氏某夫人了,從稱呼上就沒把女子當個獨立的人,連中國歷史上許多著名的女子都沒有全名。

  兩個女孩子上前規規矩矩地行了禮,連那個女童的姿勢都十分小心,不失分毫,明顯是經過很好的訓練的。

  楊氏歎息道:「看你府的女孩子們多有規矩,哪像我家的!」沈汶前世聽了這話都會心中不快,可此時知道這些是母親想讓李氏高興的話,母親對自己兩個女兒的愛沒少半分。但她可不能放棄這個締造自己形象的機會,馬上從袖中拿出手帕在手裡亂擰,臉上一副幽怨的神情,眼睛濕潤。

  李氏矜持地微笑,拉了沈汶到身邊,揉著沈汶胖乎乎的小手說:「多乖的囡囡,這麼招人愛。」忙又扭臉對沈湘說:「大小姐也是好的,會武藝,日後可以助父兄一力呢。」她說話圓潤,不想偏袒一方。

  楊氏歎息:「我可不指望她助什麼力,日後嫁個好人,安安生生地過日子就行了。」沈湘臉騰地紅了,使勁皺眉,十分氣憤的樣子。

  李氏忙打圓場說:「誰不這麼想?對女兒家,平安是福。」

  正說著,外面報有多府的夫人攜小姐們到了。楊氏站起身,迎出廳門外。前院裡,一群麗人相繼行來。

  前世,沈汶頭一次見到這麼多舉止優雅話語溫和的婦人小姐,如同一場華美的演出,一個個出場的人物表演得都十分完美,滿院錦繡環佩,衣香花香彌漫,給了那時年幼的她足夠的震撼。

  現在,她看著那位以美貌聞名的二品武官夫人和身後嬌豔的兩個女兒,想的是這個夫人抓了個錯令人把丈夫的小妾打死後,還讓把那個妾室的眼睛挖出來。那個儀態端莊被兩個年輕丫鬟攙扶著的四品文官夫人,日後把庶女嫁給了一個年老的高官為繼室,十五歲的女孩子一年內就過世了,不知道她心中可有絲毫可惜?而那個說話慢悠悠咬文嚼字的才女,日後逢人就說沈湘如何粗魯不堪,侯府品味如何低劣。……原來不僅是自己,許多人都有偽裝。

  正想著,沈汶突然聽到下人的傳報:「秘書少監夫人孫氏攜大小姐,二小姐……」

  沈汶的眼睛聚焦了,前世她都不記得這些人來過。秘書少監只是個從四品的文官,但這個文官的姐姐嫁給了三代為相的呂家長房太傅呂言博的長子呂正操,生下的女兒就是日後的太子妃。太子妃成為皇后之後,自己前世的丈夫就娶了這個文官的二小姐。

  沈汶專注地看著走進來的孫氏和她身邊的兩個女孩子,孫氏該是三十多歲了,面容精緻,掛著得體的微笑。她身邊十幾歲的大女兒,細眉長畫過眼角,唇點朱紅,很是漂亮,只是神情有些驕傲。小女兒應該才五六歲,兩眉間畫了一顆鮮紅的朱砂痣,襯出膚色雪白,玉琢粉雕一般,可見長大後的豔麗。

  楊氏與孫氏明顯不熟,只是禮貌地交談了幾句,孩子們自然互見長輩再相互行禮。沈汶扭扭捏捏地走了這個過場,顯出上不了檯面的小家子氣。孫氏的笑容沒有改變,她身邊大的那個女孩子臉上有一絲不屑:她的表姐就要嫁入皇室,自己的身價自然也水漲船高地不同了。再看這些武將家中的女孩子,一個個都面目平庸。

  剛見完了禮,有人跑著進來說五公主來了,由三皇子護送著,快到了府門了。楊氏趕快讓人準備,自己親自去大門處迎接。這位五公主與楊氏有轉彎的親戚關係,今年八歲,原來說由著宮中的嫲嫲陪著來花會看看,可誰知三皇子會來?眾人都興高采烈起來,有個皇子參加,讓這場花會格調高了許多。

  周圍似乎突然降溫了,沈汶寒戰了一下。她前世糊裡糊塗,只顧著羨慕那些夫人小姐們的風度,就是知道三皇子來過這次花會,也沒放在心上。現在看來,在大難發生的十多年前,就出現了蛛絲馬跡。

  皇上曾有五位皇子,活著的有四位。

  大皇子的母親是當今皇后,可是已經失寵皇帝多年。

  去年底,大皇子與「一門三相」的呂府定了親事,娶呂太傅呂言博的嫡孫女為妻。雖然大皇子未來的老丈人呂秉操只是個政績平平的四等官,可他的父親太傅呂言博卻是門生故舊滿朝,比如,當朝的首輔就是呂言博的學生。大皇子這門婚事,表面上顯得平常,但後力無窮。明年,大皇子滿十八歲時,會被指為太子。

  二皇子七歲時得了天花,不久就沒了,其母梅賢妃不久也抑鬱而死。

  三皇子的母親陳貴妃長年聖寵不衰,十三歲的三皇子因學文習武甚是努力,幾次得了皇帝的讚賞。

  四皇子今年十一歲,去年夏天因墜馬而折了腿,醫好後還是瘸得厲害,不久,他的母親蔣淑妃病死了。沈汶死後才讀到,四皇子的腿是他的母親蔣淑妃指使人製造了落馬事故,然後趁機錘斷的。想來這位女子未雨綢繚,希望以此護住自己的兒子。但是後來太子登基,四皇子被幽禁,一直沒有留下子嗣,在太子重病時被毒死。可見就是斷了腿,也沒有過上好日子,不知道那位蔣淑妃是否後悔下了這樣的狠手。

  五皇子還不到三歲,據說連話都說不全。日後北戎南下時,這個十三歲的皇子在逃亡路上病死。

  此時,大皇子定了親事不過半年,他未婚妻的舅家就前來朝中第一武將府中參加為侯府長子議親籌辦的花會——大皇子的未來老丈人家已經為他在打點了。

  前世,侯府沒有選擇孫氏的長女,而這次三皇子來又與沈毅沈堅等見面,按照前世的發展,會成為好友,這是不是就已經註定了侯府日後滅亡的下場?

  沈汶此時六歲,如果是個正常的孩子,自然什麼都不懂。其他的孩子也沒好多少,侯府的長子沈毅方才十五歲,能有什麼政治的敏感?楊氏和老夫人都是性情直爽的婦人,而侯爺又長年在邊境秣馬厲兵地防範外敵,對朝政就是有心也沒有餘力。不管十三歲的三皇子是不是有意而來,但在此時此刻,侯府裡肯定沒有人會預見到這場花會埋下的惡果。

  幾年後侯爺大約是察覺了不妥,把大哥和二哥都帶到了邊境,也許想以示中允。可此舉於大局已是無補,侯府早就被劃入了三皇子的陣營。手握重兵又如何?自有境外的強敵來收拾你。對方以有心算無心,以有備算無備,自己的一家從一開始就處了下風。

  看著夫人楊氏帶著長子沈毅次子沈堅去往前院的背影,沈汶眯著眼睛,面露傷感,有點兒要哭的樣子。

  平遠侯的小女兒張允錦見了,挪了一步到了沈汶身邊,小聲問:「妹妹怎麼了?」

  沈湘也扭頭,見了沈汶的樣子,對張允錦嘀咕:「別在意,我妹妹就是這樣,時常要哭的,她可能是捨不得母親和兄長。」

  沈卓探過頭來:「不,她是因為餓了,你看,她那麼胖,就是因為總是要吃東西。」

  張允錦笑了,沈汶扁著嘴看沈卓,沈卓背手昂頭,不再看沈汶。

  張允錦笑著拉了沈汶的手,低聲說:「妹妹別哭,你一點都不胖。」

  在一旁的張允銘笑著拉了下沈卓:「你還不道歉?我要是說這話,可要被母親責備的。」

  沈卓伸出有些腫的右手:「只是責備?看見沒有?!我的手都成這樣了,不多說幾句不虧了?」

  沈湘小聲說:「你活該!」張允錦又低笑了一聲。

  沈汶低頭,前世,她一直盯著那些文官的女眷們,不愛搭理沈湘和沈卓,他們也不惹她。張允錦那時與沈湘和沈卓相熟,後來楊氏曾經想與平遠侯府結親,可對方沒有接這個茬。想來平遠侯立意遠離朝政,不願與重兵在手的鎮北侯有瓜葛,其實最後也沒逃過去。

  張允錦最後嫁給了她母親那邊的一個商家子弟,沈汶忘記了她後面的結局,而前世沈卓一直拖到了二十二歲才定了親,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張允錦。

  楊氏迎到了五公主和三皇子,一群人又回到院落中。那邊有人攙著「在後面禮佛」的老夫人出來了,眾人又一通見禮。其實沈汶知道老夫人只是懶得一個個地接見來賓,等人都到齊了,出來見一面就行了。楊氏接著請人帶著小姐們去園子裡玩,自己領著夫人們前往後廳,那裡支了牌架子,有各種小食,能讓夫人們談天休息。

  人群散開,沈卓沈湘帶著沈汶,引了張家的大公子張允銘、二小姐和六小姐張允錦往花園走。

  沈汶遠遠地看向三皇子,許多小姐們不遠不近地圍在他的左近。這個少年頭戴著皇子所佩的金環,眉目端正,身穿了一領淡黃色的長衫,玉帶纏腰,身材筆直,有種皇家人士特有的高高在上的氣質。五公主在一旁指劃著,沈毅和沈堅陪著他們說著話,忽然五公主指著沈毅腰帶,然後又指了沈堅的腰帶,沈堅轉身來回看,找到了沈汶這幫人,向他們招手,可不等他們過去,三皇子他們卻往這邊走來。

  兩群人走到一處,旁邊圍觀的人也儘量不動聲色地往這邊來。前世,沈汶沒有給香囊,自然沒有得到三皇子和五公主的注意。這位五公主比自己大兩歲,和沈湘一般大,十五歲時被和番嫁給了北戎大汗的二兒子,北戎大舉進犯邊境前死的。後世有記載說她實際是被殺死的,以示北戎的絕決——斷沒有去攻打人家還留著人女兒當老婆的道理,萬一有了兒子是誰的江山得以承繼?也有野史說她知道了北戎的計劃,想逃回來報信,可是中途被殺,該被收入烈女傳。

  沈汶躲向沈湘身後,一副膽怯的樣子。沈湘現在充大人了,一把緊緊握住沈汶的手,低聲說:「小妹莫怕,一會兒別說話就是了。」

  不一會兒三皇子一群人就到了面前,作為同母的親兄妹,五公主眉眼與三皇子很相像,只是多了分女子的柔美,沈卓沈湘和張家的小姐們都行了下禮,五公主笑著說:「沈家小妹做的香囊可是真有趣。」

  沈汶低著頭哼哼唧唧地說了聲:「多謝五公主。」

  三皇子看著面前紮了兩個女童髻的黑腦袋頂逗沈汶道:「你給哥哥們做的香囊好有趣,就也給我一個吧。」

  聽來只是少年哄小孩子,可沈汶滿心思都是陰謀詭計,自然懷疑其中蘊含的意思:他難道表示他就如自己的哥哥們嗎?這個十三歲的孩子是不是受了別人的叮囑來與侯府套近乎?正在思忖間,五公主說:「怎麼能只給三哥?要給也得給我才是。」

  沈汶抬頭,很真心地說:「那些都太難看了,我有好看的,可以給三皇子和五公主。」說完看夏紅,夏紅忙拿出幾個丫鬟們做的香囊,針線要好得多。

  三皇子搖頭說:「我不要那些,我要這種綴著珠寶的。」

  沈卓笑起來:「這不是財迷嗎?」

  沈毅對沈卓皺眉:「不許胡說。」

  三皇子擺手,笑著從腰上解下一顆大大的珠子遞向沈汶:「看,我用這個珠子和你換,這個珠子和你香囊上的差不多吧?」

  五公主不甘心地叫起來:「我也有!」也把腰間掛的珠子拿下來,沈汶眼睛亮亮地,看著五公主的珠子說:「這個大!」馬上解下腰間的香囊遞了過去,現在她只能做這麼多了。

  大家都笑起來,沈汶抬眼間見三皇子看她的眼睛,心中警惕,皇室的人都長了八個心眼,她可不能讓他看出她有意不給他香囊,忙接過五公主的珠子就往嘴裡放去,幾個人大叫起來,沈湘和張允錦幾乎是同時抓住了沈汶的手腕,張允錦笑著:「妹妹呀,這可是不能吃的!」

  沈卓得意地說:「看看,我說什麼來著?她是餓了。」

  張允錦從袖中拿出一個小紙包打開,裡面是一塊雕刻精緻小兔子形狀的糖,沈汶面露喜色,一把拿過來吃了,幾個人又笑了。

  三皇子手裡的珠子也不收回去,就遞給沈毅說:「你的小妹妹真有趣,這珠子你替她拿了,做個釵子,別讓她吃了。」沈毅苦笑著接了,沈汶暗歎:還是沒躲過去。

  別人看他們在這裡談笑,漸漸地圍攏過來,間或有女孩子過來行禮,對著五公主但實際是三皇子自報家門,做出一系列微笑低頭等動作。沈湘拉了沈汶,慢慢地挪著步往人群外面走,沈卓看見了,也跟著他們撤退。

  張允錦拉了下二小姐,二小姐沒動,她就自己隨著他們走開。張允銘想走,卻被沈堅一把抓住,不讓他動,只能硬著頭皮和沈毅一起陪著三皇子和五公主。那邊三皇子見禮和問答間忽然扭頭看來,沈汶這些人已經離開了些。沈汶見三皇子目光掃來,忙靠緊沈湘,又是一副怕怕的樣子,沈湘卻是對著三皇子做了個笑臉,腳下不停,拉著沈汶走得更快了。

  幾個人一路走進花園,侯府的園子有個小湖,沿湖種了垂柳,鋪了石子小路,間或放置了假山,一處幾曲白玉小橋連著水中一個小亭子。

  沈湘領著大家到那個小亭子坐了,在亭中望著園中一片姹紫嫣紅,倒是分外有意趣。旁邊的丫鬟們過來奉上了茶水手巾,等幾人擦了手,就再捧上了幾碟點心放在了亭子裡的小石桌上。

  沈卓擠眉弄眼地對沈汶說:「這些夠嗎?用不用把湖邊那塊大石頭也搬過來?」

  張允錦又一下子笑了,沈湘抬手打了下沈卓,沈卓哎呦了一下,抱怨道:「我是好心哪!她這次當著皇子公主吃珠子,還貪了人家的糖果,肯定是餓極了,不填飽了她的肚子,她一會兒把這亭子吃了怎麼辦?太陽大了,會把妹妹曬黑的……哦,其實根本不用再曬了……」

  張允錦又笑了,她的長兄張允銘平時講究溫文爾雅,哪裡見過沈卓這樣愛說俏皮話的,一時忍不住連連發笑,讓沈卓大受鼓舞。

  沈湘對沈卓連推帶打,嘴裡說:「走開走開!別在這裡找打!」

  沈汶撅嘴皺眉,張允錦笑著安慰沈汶道:「妹妹別生氣,你三哥只是在逗你玩。」也是在安慰沈湘的意思,沈汶心說,他在逗你玩還差不多。

  沈卓被打得趴在桌子上,哀叫著:「當著人就這麼打我,你還要不要你的名聲了?」沈湘一通狠捶,叫著:「不要了不要了……」

  沈卓突然大叫一聲,翻身起來,仰面朝天靠在椅子上,翻了白眼睛,舌頭伸了出來,含糊地說:「我不成了……」

  張允錦笑得掏出手絹掩了嘴,沈汶也忍不住皺著眉笑,她偷眼看張允錦,雖然才七歲,沒有她母親李氏的美貌,看來和張允銘一樣繼承了父親的相貌,可面容齊整眉眼舒展,特別是一副好教養的樣子,舉止極為規範,讓人另眼相待。

  沈卓看慣了奔放的沈湘和懦弱的沈汶,今天見了這位好容止的女孩就犯了人來瘋。

  沈湘打夠了,一推沈卓說:「一旁待著去!別礙事!」然後笑著對張允錦說:「讓妹妹笑話了。」

  張允錦微低頭,小聲說:「怎麼會?姐姐別這麼見外,你有如此兄長可以玩笑,本是好事。」

  沈卓又活了過來,瞪眼說:「對她是好事,對我可就不是了。」

  張允錦低頭又笑,也不抬頭說:「你明明……很歡喜的……」

  沈卓看著張允錦張口結舌,沈湘哈哈笑起來。水面上聲音傳得遠,她的笑聲讓在遠處的湖邊被沈毅引領著參觀園中花卉的三皇子張望過來,沈湘卻沒有注意到。

  沈湘笑完,問張允錦道:「你在家平常都幹什麼呀?」

  張允錦低著頭說:「沒什麼,不過是讀書、寫字、繡花什麼的。」

  沈卓馬上十分有興趣地問:「你讀了什麼書?」

  張允錦老實地說:「剛剛開始讀《論語》。」

  沈卓擺手:「那麼無趣,我跟你說,你要去讀《山海經》,或者《孫子兵法》。」

  張允錦遲疑著:「我母親,大概不會讓我讀。」

  沈卓出主意:「你爹是武將吧?你是武將之女吧?怎麼也得讀讀孫子兵法吧?你別跟你娘說,直接找你爹!這在兵法裡寫了,叫圍魏救趙!」他盯著張允錦,用食指摸下巴,做出很老謀深算的樣子。

  張允錦捂嘴笑,沈湘皺眉:「我怎麼覺得不對呢?你不是在騙我們吧?」

  沈卓翻眼睛:「你們都沒讀過,騙了你們,你們也不知道。不騙白不騙!」

  沈湘大喊一聲,又撲上去打沈卓,沈卓哎呀呀地叫著,對張允錦說:「你讀了就知道我說的對不對了。其實……你讀什麼都成……就是別練武……哎呦!哎呦!」

  春風和暖,花香柳綠,水中亭子裡的男孩子神采飛揚地叫喊,衣裝華美的女孩子矜持有禮地微笑……沈汶心裡琢磨著這大概就是人們所說的青梅竹馬了,她現在已經很肯定沈卓前世為何那麼晚才定親。沈汶決定,這次重來,如果張允錦真的對三哥有意,就一定要成全他們,至於該怎麼辦,她現在還沒有主意!

  沈湘打夠了,他們又接著聊天。一會兒講到習武,一會兒講到書中的故事,完全不在意呆坐在一邊的沈汶。

  談性正高時,有人過來說三皇子和五公主要離府了,夫人說讓他們到府門處去送一送。沈卓有些勉強,但沈汶忙站了起來。前世她匆忙地到府前行了送別之禮,然後就回來了,沒有見到日後的沈毅娶的柳氏與沈毅和夫人碰面的情景,聽下人說,當日沈毅一見柳氏就留了意。

  柳氏出自書香門第,她的曾祖父是聞名的大儒,學子滿天下,還曾當過是先帝的老師。據說因為當初讚揚過當今皇帝的兄弟,恐被當今皇帝不喜,就在皇帝登基後致仕養老去了。為免是非,也不再教學生。柳氏的祖父早逝,父親中了進士後,在官途一直逡巡不進,只是個四等文官,柳家其他子弟也沒有什麼建樹,柳氏一門明顯沒落了。

  當初柳氏的曾祖父年輕時曾偶遇過老侯爺,兩人雖是忘年,還一文一武,卻交談甚歡。日後老侯爺名高權重時,兩個人反而再沒有什麼交往。但老夫人記得老侯爺曾經提過與柳老先生交往的事,老侯爺過世時,老夫人讓當時主辦喪事的楊氏給柳氏的祖父送過信。原來以為對方也就來個回信表達一下哀悼之情,可誰知柳氏的父親卻親自來侯府吊謁,這讓楊氏印象深刻,所以這次花會也給柳府發了一份帖子。

  楊氏實際並沒有考慮過柳氏,這點她就如當初的老夫人一樣,一門心思想給沈毅找個門第尊貴的女子。柳氏的祖父雖然清貴,但畢竟那是往日之事了。誰知一啄一飲,沈毅卻因為這次相遇看上了柳氏,屬意於她,楊氏雖然猶豫了一下,但是想到自己的過往,最後還是定了柳氏。

  現在沈汶到處都看到陰謀,柳氏的曾祖父曾經讚賞過現在皇帝的兄弟,侯府與他的孫女聯姻,是不是會被皇帝嫉恨?柳氏父親只是個低等的文官,這對侯府日後毫無助力,父母這麼決定是為了避嫌還是為了考慮大哥的喜好?這次沈汶想去看看他們的相見,好奇大哥怎麼一見柳氏就定了主意。

  在府門處,沈汶躲在沈湘身後對著三皇子和五公主行禮告別,她有種感覺,三皇子的目光總看向這邊。終於等他們上車上馬,被一群僕從宮人簇擁著走了,沈汶才敢抬眼左右觀望。

  在府門內的陰影中,站著幾個人。其中有一位少女,她的一襲淡藍色的衣裙襯得她的臉色白皙,細眉淺畫,面容清秀。沈汶知道她是柳氏才對她注意,大多人在送別了三皇子和五公主後的嘈雜中都沒有留意到這幾個人。

  見人都散開了,有人向楊氏示意柳氏,低聲介紹了,柳氏帶人走了過來向楊氏見禮。柳氏神態嫺靜,行止文雅端莊,和那些文官的女眷沒有太大區別,沈汶看著站在楊氏身邊的沈毅臉上也沒有什麼異色。楊氏與柳氏笑著客套了幾句後,就轉身要往回走,忽然間,也許是累了,腳下一軟,身子一晃。

  楊氏平時身體強健,根本不讓丫鬟隨身跟著,旁邊的沈毅手疾眼快地攙住了母親,才發現另一邊柳氏也已經伸出了手,停在了楊氏的胳膊邊。見楊氏沒有摔倒,柳氏收回了手,低身行禮道:「請夫人恕我無禮。」楊氏一笑,說道:「倒是多謝你。」

  幾人一同向府中走去,沈汶見沈毅看向柳氏的目光已是不同。沈汶撅嘴,大哥也太好糊弄了,柳氏表示要扶母親,他心裡就有了偏向。可又一想,人之性情多從細節昭示,柳氏能這麼快地伸手,顯示她平素為人親和,那些被人伺候的小姐們,不見得有這樣的眼力價。柳氏很可能平時照顧長輩,對別人多了一分體貼。接著又為柳氏操心:一伸手想做件好事,結果就嫁入了這個家。雖然婆媳相處的好,夫妻和美了幾年,還有了兩個兒子,但是下場悲慘,不知道柳氏是不是覺得值?

  她尚在惆悵中,張允銘卻帶著張二小姐來喚張允錦了,說日已過午,該同母親一起回家了。張允錦與沈湘沈汶告別,說會下帖子請她們過府來玩,又對沈卓施了一禮,臉上繃不住地笑。可沈卓臉上有些笑不出來了,眼巴巴地看著張允銘帶著姐妹兩個去見平遠侯夫人。

  後面的半天,沈卓沒了興趣,自己去了藏書閣。沈湘帶著沈汶在那些小姐之間遊蕩了幾個來回,沈湘一身戎裝,在片片七彩斑斕的裙衫中格格不入,沈汶記得前世她為沈湘感到尷尬,現在她卻自豪有這個任性驕傲的姐姐。她表情傻傻呼呼地跟著沈湘,在大庭廣眾下還絆了一跤,當眾哭起來,被沈湘拉著離開,十分丟份。

  當夜,沈汶冥想後躺在床上思緒萬千。她現在才發現她面臨的不是一場兩場大戰,而是對方日積月累編織的羅網。現在對方已經開始行動了,她也該動手建立防禦系統。作為一個六歲的孩子,她根本不能指望她能說服父母或者長兄,只能隱晦地佈置,不引起人們的注目。這期間,她還得注意一下沈卓、沈湘的姻緣,簡直比父母還替他們操心……沈汶突然明白了一個頭兩個大是什麼意思。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7-10 12:13 PM

第五章 教習

  不久,平遠侯府就送來了「大小姐」為沈汶送的香囊表示謝意的便簽和回禮,簽上字體清秀,明顯是女子手筆,回禮是一個繡工普通的荷包,大概不想讓沈汶為自己的繡功難堪,只是外面綴了連成梅花型的金珠,以示沒有佔便宜。

  楊氏好好休息了幾天,等到她再次底氣十足地指揮家事時,沈汶去向她提要求了。

  「什麼?!你要找個嫲嫲學禮儀?」楊氏詫異地問沈汶。這年月女孩子們雖然都要學規矩,但是哪個不是趕鴨子上架般被父母逼著去的。沈汶才六歲,性子綿軟,怎麼就這麼上趕著要學規矩了?

  她不知道花會後沈汶意識到時不我待,即使她現在如此年幼,也不能不加快步伐。一次花會,幾次朋友的交往,都不足以儘快把她軟弱無能的名聲傳播開去。最迅速的,倒是找個在各府走動的教養嫲嫲,來府中好好教教她,而後好對別人言說她的性情。她在親身行動前,一定要先做好偽裝,這樣日後就不會輕易引起懷疑。

  沈汶扭扭捏捏地說:「花會上,我摔了一跤,她們都笑話我……」

  楊氏忙安慰:「汶兒還小呀。」

  老夫人說道:「孩子要學規矩是好事呀,你怎麼還攔著?汶兒若是真學好了,也讓人說我們侯府的女孩子行止無缺。」言下之意是說沈湘的行止有問題。

  楊氏聽出了老夫人話裡的意思,心中有些不喜。沈湘是她盼來的女兒,自然覺得她做什麼都是好的。武將之家,習武也是應該的。但老夫人這麼暗示了,就說道:「那就讓湘兒也一起學學吧,你們兩個做個伴兒。」

  老夫人對沈汶說:「你可要用功啊,湘兒雖然武功好,這學規矩也不用力氣,你也許比湘兒還學得好呢。」老夫人覺得如果不時時表示一下與楊氏不同的立場,就無法顯示出自己的權威性。

  一般的女孩子聽了這話肯定冒了勁兒地努力了,可沈汶心裡對老夫人抱歉,知道自己必然要讓她失望了。

  二十來天後,楊氏才找到了一位願意來府中教導的嫲嫲。鎮北侯是朝中第一武將,人們都覺得武將暴戾,這樣家中的女子,肯定傲慢不馴,教得好教不好是一回事,弄不好自己被打一頓或者被砍一刀都有可能,多少錢也買不來性命。最後還是一位從宮中出來的資深嫲嫲,仗著以前和老夫人有些交往,確定沒有被傷害的危險,才應下了這個差事。

  上課的第一天已是初夏,天亮得早了。沈汶早上去請安,見沈湘一臉鬱悶地站在那裡,沈卓一副幸災樂禍的樣子。見沈汶進來,沈湘扭頭不理她。沈毅見狀很嚴肅地對沈湘說:「女子學些規矩有諸多好處……」不等他說完,沈湘就打斷道:「誰想學誰學去!幹嗎要拉著我?!我每日的武習就要荒廢了!」

  沈汶當仁不讓,立刻眼淚汪汪,開始哽咽起來。老夫人和楊氏走進來,見此情景,楊氏不滿道:「誰又讓汶兒哭了?」沈卓馬上為沈湘打掩護:「妹妹今天要去見禮儀嫲嫲,嚇的!」

  老夫人忙把沈汶拉過來,好聲勸著:「汶兒既然愛學,肯定會學的很好,嫲嫲必然喜歡,不需慌張。」

  沈汶抽抽搭搭地,直到沈湘氣哼哼地對她說:「別哭啦!誰也沒欺負你!小哭包!」

  楊氏責備地看著沈湘,「不能這麼說妹妹!」沈湘一點兒都不怕,對著母親做了個鬼臉。前世,沈汶總覺的母親偏愛沈湘,沈湘欺負了自己母親也沒把她怎麼樣。現在看著,沈湘也不過是個孩子,孩子之間有什麼是非?母親其實根本沒有把這些吵鬧放在心上,有什麼偏心不偏心的?當初自己的心眼怎麼那麼小?可話說回來了,如果不是自己的心如此偏頗,也不會執意千年不能歸去。

  向老夫人和楊氏問安後出來,沈汶一臉巴結地跟著沈湘。沈湘看著她心煩得很,覺得這個妹妹真不可愛,既不喜練武,愛哭,還要學什麼規矩,純粹給自己找麻煩。

  到了課室,拜見了教養嫲嫲秦氏。秦氏五十歲了,滿臉鄭重。倨傲地受了她們的禮,客套幾句後,端著腔調說道:「為女子者,品格淑貞,不可懈怠,謙讓恭敬……」沈汶打了個哈欠。秦氏利眼看向沈汶,平著聲調問道:「二小姐,我方才講了什麼?」

  沈湘驚訝地看沈汶:她怎麼比自己還不耐?

  沈汶使勁眨眼,半張了嘴看著秦氏:「說……說了什麼?」

  秦氏嘴角出現了向下的線條:「這是第一堂課,我還沒講三句,二小姐已經聽不下去了?!」

  沈汶驚恐地搖頭:「怎麼會?是我向母親要求學習規矩的,怎麼敢聽不下去?」

  秦氏緩和了下,問道:「那我剛才講了什麼?」

  沈汶眨了下眼:「我……聽不懂。」

  沈湘有些奇怪地看沈汶,這個妹妹別的不好,可是識字卻早,三歲時已經認字了,現在讀書比自己都多,怎麼會聽不懂方才嫲嫲的話?

  秦氏耐心地講解:「女子當以柔和為美,女有四行,曰婦德、婦言、婦容、婦功,婦德以謙讓恭順為德……」沈汶又打了個哈欠。秦氏真怒了,拿起戒尺來對沈汶說:「你竟然又打哈欠!」

  沈汶嚇得搖頭:「不打了不打了!」

  秦氏帶了怒氣繼續:「謙讓恭順是指女子要能忍讓他人,對一切事和物抱著順從之意……」沈汶用手捂嘴,但是明顯地又打了哈欠。

  秦氏喝道:「伸出手來!」

  沈汶哭了,沈湘這時說話了:「嫲嫲暫莫如此,我這位妹妹最是柔順,這些事不講也罷!」

  秦氏怒目沈湘:「你是教養嫲嫲還是我是?如此無禮,手伸出來!」

  沈汶忙哭著說:「是我不對,我實在忍不住,嫲嫲一講那些話,我耳朵裡就嗡嗡響,想睡覺……」

  秦氏更加惱怒:「這是連訓誡都聽不進去了?!回去將女戒抄上五十遍,不抄完不許吃飯!」

  沈湘拉了沈汶行了下禮,轉身就走,邊走邊小聲說:「抄就抄,有什麼了不起。」

  秦氏氣得對著她們背影揮尺子:「真是沒有教養之人!」

  一路回去,沈汶有些憂心地說:「五十遍女戒怎麼抄呀?」

  沈湘一揮手:「包在我身上!讓三哥的小廝幫著抄就是了!」

  秦氏當日就向老夫人抱怨沈湘不服管教、沈汶心不在焉。

  晚餐後,老夫人對兩個孫女兒說:「既然請了教養嫲嫲,湘兒就要留心一下。還有汶兒,如果聽不懂,就好好詢問,不要不專心。」

  沈汶使勁點頭,一副聽話的乖樣子。

  沈湘撇嘴,「憑什麼要女子謙讓恭順?如果男子是壞人呢?一味謙讓,不是讓壞人更加猖狂嗎?」

  楊氏點頭:「我們武將之家不講究那些什麼謙讓恭順,什麼都講究個理兒,可也不能一味讓著,不然還不讓人踩在頭上去了?」

  老夫人指責楊氏:「你這麼教,湘兒日後對誰都不讓,誰敢娶她?」

  沈湘臉紅:「我才不嫁呢,就守著奶奶和爹娘,一生習武!」

  楊氏斥責:「你講什麼呢?才幾歲就這麼胡說八道的!」

  老夫人看楊氏:「這就是你教的女兒!」……

  一場混戰又起,沈汶在一邊咬著嘴唇興致勃勃地看著。雖然現在沈湘顯得是個麻煩,但她有信心日後讓她們覺得自己才是最麻煩的那個。

  次日沈湘和沈汶去見秦氏,沈湘拉著沈汶的手,一副保護她的姿態,和前一日完全不一樣。

  進門行禮後,沈湘遞上了一疊紙,秦氏皺著眉頭接過來,才翻了幾頁就一把拿起尺子,沈汶又是要哭的樣子,沈湘立眉叫:「嫲嫲為何打我們?」

  秦氏咬牙道:「我讓你們抄女戒五十遍,為何這些紙上筆跡不一?!」

  沈湘理直氣壯地說:「你讓我們抄,我們讓別人幫著抄,自然筆跡不一!」

  秦氏被氣得呆了,停了片刻才說:「你怎麼竟敢讓別人抄?!」

  沈湘很不在乎地說:「當然敢!有什麼不敢的?!我真刀真槍都敢耍,讓別人幫著抄書又怎麼了?」

  秦氏忽然冷靜了,暗罵自己怎麼忘了這是什麼地方。鎮北侯從小就隨老侯爺征戰南北,殺人無數,他的長子一旦成親有子,也會去北疆助父一臂之力。這些女孩子在這樣的父兄教導下,尤其這個沈湘,急了就是看著老夫人的面子不傷害自己,打自己一通也是綽綽有餘。自己費心思教她們幹嗎?把錢掙到了就行了。

  想到此,秦氏放鬆了面頰,冷淡地說道:「既然這樣,那我們就來背背女戒吧。我解說一段,兩位小姐好好讀,然後自行背誦。等你們記下了,我們再講下面的。」說完,就逐句講解了女戒開首的一段話。

  因為她講得清楚,沈湘想明白了,自己背誦了一會兒就記熟了。而沈汶在那裡看著非常用功,喃喃地嘟嘟囔囔。等到秦氏檢查時,沈湘一次過了,而沈汶結結巴巴,丟三落四地,怎麼也背不下來。

  秦氏讓她接著背,自己看著沈湘默寫。等到沈湘寫下來了,沈汶背得強差人意,還是不能每句都對。默寫就更別指望了,錯別字連篇。秦氏不得已,往下又教了一段。講得仔細生動,沈湘又背下來了,沈汶更背不下來,急得開始哭。

  看到天已過晌午,楊氏那邊有人來說小姐們該去吃飯了,想來是下人告訴了楊氏。秦氏也不勉強她們了,讓沈汶回去背這兩段,明日務必要背下來。

  次日來上課,沈汶還是背不下來,沈湘在旁邊有時還提個醒,沈汶不聽還好,聽了就會愣在那裡,更想不起來了。秦氏無奈,只好接著教沈湘,讓沈汶自己努力。等沈湘把女戒都背下來了,沈汶還是沒背下開頭。秦氏開始覺得沈汶肯定腦子有問題,蠢不可言!

  老夫人聽了,不但沒有責怪沈汶,反而向楊氏抱怨:「孩子這麼小就讓她背這些,不會把腦子弄壞了吧?」人老了,就喜歡那些小胳膊小腿的孩子。現在沈湘已經長大了,不那麼可愛了,就剩沈汶還是個真正的小孩子,她對這個小女兒很有些偏心。

  楊氏也覺得小女兒太柔弱,背不下來大概是被教養嫲嫲嚇的,心中有些後悔找了這個嫲嫲,但是那是老夫人認識的,也不好說這個嫲嫲的壞話,就說道:「還是請娘跟嫲嫲說說,孩子這麼小,教個舉止起坐什麼的就行了。那些女戒什麼的,以後讓教書先生教就是了。」老夫人見楊氏同意自己的看法,很高興媳婦的順從,就同秦氏打了個招呼,說少背書,多學點動作。

  秦氏聽了氣得半死,女子行止中的神韻來自性情的陶冶,如果不從心裡接受女戒之類的教誨,養成溫良恭順的德行,那麼舉止之中就無法達到真正的柔美。她心裡看不起這府裡的粗鄙,也不在意真把這兩個小姐給教出來了,就不再糾結女戒之類的教條,開始教舉止談吐。

  沈湘一向習武,動作中怎麼也表現不出那些優雅輕柔的味道,多被指導幾句她就很不耐煩。而沈汶倒是很認真,瞪著眼睛一副勤奮好學的表情,可是她又矮又胖的身材,總是把動作演繹得又蠢又笨,行個禮也不穩,秦氏動手矯正,沈汶能自己把自己絆倒在地。

  教到言談,明明平時沈汶說話好好的,一到咬文嚼字地說那些客套話,就結結巴巴,顛三倒四,說了前邊的忘了後面的,有時還流個口水之類的,常常說自己餓了,即使才吃了早飯不過一個時辰。秦氏雖然反復告誡自己不要在意,可看見這麼愚不可教的學生也時常氣得臉色沉鬱。

  沈湘看沈汶這個樣子,心中想沈汶雖然不習武,可她四歲武功啟蒙時也跟著師傅學了一年多的輕功。這些年自己忙於習武,根本沒關心過她的功夫,現在她這麼笨拙肯定是因為平時不好好練,於是下了課就把沈汶拉到練武場上讓她展示一下她練習的輕功。

  沈汶平時打坐時疏通經脈,於輕身有極大好處。夜裡如果能避過夏紅,她會出來在侯府空寂的習武場練習,知道自己在輕功上絕不輸人。可一旦在人前用輕功時肯定藏拙,從不顯示自己的真實水平。被沈湘拉到練武場上,見周圍有人,就放重步伐,搖搖擺擺地跑起來,像個小鴨子,把旁邊看著的沈卓沈堅逗得哈哈大笑。

  沈湘插了腰,指著他們道:「你們還笑?!妹妹這樣,日後可怎麼辦?有什麼事,她逃都逃不出去!」沈堅沈卓不笑了,很嚴肅地看沈汶,沈汶跑過來,喘息著,兩手相握,面露害怕的表情。

  沈堅心酸:「我回去好好翻翻武典,為妹妹編幾招拳法。管用的,能救命的。」

  沈卓拉起沈汶的手臂,把她胖乎乎的手伸到沈堅面前:「就這樣的肥手,什麼招數都沒有用!練了也只能是去抓吃的!」

  沈汶猛地抽回手臂,動作極快,沈卓從小練武,比沈汶大五歲,可手中竟然空了,不由一愣。沈汶意識到自己不該這麼輕易地就把手收回來,忙「哇」地大張嘴哭了。

  沈湘把沈卓撞開,拉了沈汶說:「妹妹別哭,從今天起,每天早晨我跟你一起練輕功,至少你該跑快點兒!」

  沈汶叫苦,她難道也要像沈湘那樣早起了嗎?忙哭著說:「我起不來,下午吧……」

  沈湘氣得甩開沈汶的手臂:「你這個懶蟲!」

  沈卓接茬道:「是肥懶蟲,你忘了說『肥』了!」

  沈汶放了心,知道沈卓沒注意剛才的事兒,畢竟是個才十一歲的少年。心裡一放鬆就更加縱聲大哭起來:這麼多下人在旁邊看著,她可不能錯失讓人覺得她總受欺負的機會。

  從此,沈汶不僅要應付秦氏,還要應付沈湘。每天完成了教養嫲嫲的課後,沈湘就拉著沈汶傍晚在習武場上跑圈。沈汶還得注意不能真的輕身而起,總得行走笨拙,一個時辰下來也累得渾身是汗。

  時值盛夏,沈汶說淡色衣衫會透,就要穿一身深色的。楊氏想給她做紅色的,但沈汶說不想和沈湘一樣,要深藍色的。楊氏覺得這麼小的女孩子穿深藍太肅靜,就讓人在衣襟上繡上紅色花朵和大蝴蝶什麼的,弄得沈卓說沈汶跑起來像花瓢蟲。

  不久,沈堅也湊熱鬧,編出了一套近身搏擊的招式,教沈汶練習。他可和秦氏不一樣,無論沈汶怎麼裝笨,他從來不急,在一旁看著矮小的沈汶,穿得花花綠綠,胖手胖腳地比劃動作,只覺得很可愛。他認為這個妹妹太小,學得慢些沒什麼,於是能笑眯眯地哄著沈汶一個動作練上半個時辰,一個招式重複上百遍,真應了他的名字:沈堅,堅持不懈。

  但沈汶心中叫苦連天,她早就爛熟於心了,還得假裝學不會,時刻警惕著不能露出會的跡象,誰說當騙子容易,用後世的話就是壓力山大!

  沈汶原來只想學三個月,可是她總做出一副努力學習的樣子,讓秦氏常抱著期待:覺得多教幾次她也許就能開竅了呢,於是過了三個月秦氏表示還是該繼續。

  夏天過去,沈湘沈汶先後過了生日,沈湘九歲,沈汶七歲。

  沈汶估算著日子,開始了一次重大的行動:去找那個前世名動一時的女子。這是自己極為需要的一個人,找到了她,許多關鍵的步驟將事半功倍。

  深夜裡,等丫鬟們睡熟,沈汶穿上深色短裝,翻窗而出,輕身攀上屋脊。還好現在是夏天,有的窗戶整夜半開著,她不必擔心開關驚動了人。

  侯府的環境和警衛她自然熟悉,幾次穿行就出了府。前世她曾經多少次在這周圍徜徉不去,侯府周圍十幾里方圓的每一方寸都已了然於心。一出府,她就在屋脊民牆上飛奔,毫無遲疑。沒想到經歷了千年,她的記憶竟然還如此清晰,可見她深刻的執著。

  沈汶要去的是一個名叫萬花樓的春院。她前世就知道萬花樓曾是京城第一妓館,以女子的絕美嬌媚和多才多藝而著稱。可她只知道大致方向,從來沒有去過。此世她也沒法張口問任何人,身邊的夏紅又不貼心,只能自己去找。

  第一夜她只在市中的繁華地段走了兩三條街,雖然她行走如飛,身輕似燕,可架不住還是個七歲的孩子,體力有限,不能久留在外。回來休息了兩天後,她再次出府,這麼反覆,到第四夜終於找到了萬花樓。

  休息了幾天,沈汶又跑去萬花樓。她現在找到了最近的道路,飛奔兩刻鐘就到了。時近午夜,坐在屋頂的暗影裡,沈汶怡然地看著下面人來人往燈紅酒綠的繁忙景象。越是光明熱鬧的地方,黑暗就越深沉,沈汶很放鬆。

  她聽力過人,仔細聆聽著周圍人們的談話:「大爺最近……」「快去給飛燕閣端去……」「姑娘真是……」「公子莫要……」

  聽了近一個時辰,也沒聽到她想聽的東西,看著夜深沉了,沈汶起身在萬花樓的幾個主要樓閣上轉了轉。萬花樓號稱有十二美人閣,外帶各色小間偏舍,過二百多間房。沈汶決定每次來看幾處,不信不能把人找出來。

  她正在長身體時,常這麼夜裡在萬花園和侯府之間奔走,就是通過打坐能緩解疲乏,還是不能完全彌補缺覺後的疲憊,白天上課可真的睏得睜不開眼了。

  秦氏教了半年,從一開始還有些嚴厲,最後越來越鬆,沈湘經常說要習武就不來了,秦氏也不惱,只有沈汶還兢兢業業地學習,可惜天資太低,實在為難。但如此朽木不可雕的人,竟然越來越哈欠連天,明顯不尊師道,讓秦氏深覺受辱。最後她對沈汶的痛恨甚至超過了對桀驁不馴的沈湘的鄙夷,每每對沈汶說話都是咬牙切齒的。

  夏末秋初,秦氏終於放棄了,向老夫人辭了差事,離開了侯府。這以後,她再到別的府中教習,在夫人們謙虛地說自家的女兒不夠聰明時,總唏噓地說:「夫人可不能能這麼說,我原來教過一對姐妹,姐姐專愛那些刀劍棍棒粗魯得不得了,那個妹妹,哎,我就沒見過那麼蠢笨的人!書背不下來,默寫也寫不出來,行個禮能坐在地上,又胖又慢,天天就知道吃!跟豬沒什麼兩樣!連她的兄姊都看不起她!夫人的女兒可太好了……」

  雖然秦氏不會點出侯府的名字,但是大家誰不知道她曾為鎮北侯的女兒們教習。京城裡請得了秦氏的而家中有習武女子和一個胖胖的妹妹的,非鎮北侯莫屬。

  秦氏的評語如此惡毒,沈汶又胖又蠢的「美名」終於在京城的女眷中廣泛傳開了。人們想到肥胖和愚蠢時,總會想到醜陋,所以傳到後來,人都說鎮北侯的小女兒貌醜無顏,身段肥胖,心智低下,被鎮北侯全府上下嫌棄。

  後宅女子們幸災樂禍津津樂道中的沈汶在秦氏走後也沒鬆一口氣,沈湘要求上午也要練功,被沈汶斷然拒絕後,就把練功時間延長了一倍,沈汶覺得只有裝病才能休息幾天了。

  可還沒等沈汶裝病,沈卓就來挑釁了。他見沈堅親自教了沈汶近身搏擊之術,就覺得技癢,這天跑來纏著沈汶動手比劃。沈汶不能露出本領,只能讓自己被沈卓打翻在地。沈汶正是疲憊交加之際,索性哇哇大哭起來。

  老夫人聽說了,馬上把正在府裡的沈堅沈卓和沈湘沈汶都叫到了跟前。看著渾身是土、眼淚汪汪的沈汶,老夫人狠狠地訓斥沈卓道:「我聽人說你把小妹妹打倒在地,她幾歲你幾歲?!你對她逞什麼英雄?你看看你妹妹,被你打成了什麼樣子?!你可真能幹!」

  沈卓方要用以前對沈湘一樣的說辭分辨,轉目間看沈汶,突然發現沈汶明顯瘦了,立刻嚇了一跳,又仔細看了看,一時竟然很難過,低頭說:「是我不好。」

  滿屋子裡的人都愕然,沈湘原來虎視眈眈地準備和他鬥嘴,這時只盯著他。沈卓抬頭看了看大家,突然對這沈汶掬了一禮:「請妹妹恕我不懂事。」這一刻,他覺得自己長大了。

  沈汶也被沈卓的異常唬住,愣在那裡。沈卓又低頭說:「妹妹,我再也不欺負你了……你……趕快胖起來吧……」

  老夫人歎氣:「這才是好孩子。」又對沈汶說:「可憐的孩子,別怪你三哥……」

  沈汶忙借機打了哈欠說:「也不怪三哥,我最近總覺得睡不夠……」

  老夫人皺眉,提聲說:「快叫夫人來,汶兒這麼小,得找人看看。」

  楊氏不久到了,老夫人馬上對她嘮叨:「你看你,這段時間幹什麼了?汶兒說她天天沒精神,這要是傷了氣血就是一輩子的大事了!你怎麼當娘的,是親生的嗎……」

  楊氏聽了一肚子火,心說你不也和我一樣天天見她嗎?可一看到狼狽的沈汶,立刻心軟了,著急地問:「沒精神?!這可不成,該不是累著了吧,我馬上去請人來。」一時間楊氏十分懊悔,這個小女兒不像大女兒那麼彪悍,萬一傷了身體日後可怎麼辦?!女孩子就怕傷了身子骨,子息艱難。看來是她前段時間學規矩累著了,自己該早給找人看看。

  一個時辰後,侯府常請的郎中就進了府。沈汶「哼哼唧唧」地躺在床上,暗地裡放鬆了經絡。郎中聽下面丫鬟講了沈汶這半年又有教養嫲嫲又練武,就知道了大概。號了號脈,說小娘子是勞累了,要多休養,開了些溫補無傷的藥。

  楊氏就讓沈汶早上好好睡,不用每天都來問安,晚上一起吃飯就是了,還讓廚房給沈汶多加肉食。沈堅等都叮囑她多休息,他們從沈汶的院落告辭出來,碰見了回府的大哥,幾個人談論沈汶的狀況。

  沈堅搖頭道:「這段時間小妹很是刻苦,真是累著了。」

  沈毅板著臉說:「她和沈湘不一樣,日後你們就別總逼著她習武了。」

  沈卓也歎氣:「她那麼軟綿綿的,哪裡經得起這麼跑,你看她瘦成什麼樣子了……」

  沈湘有些不好意思:「我也是為了她好。」

  沈毅做決定般地說:「我們就不讓她練武了吧,反正她年紀最小,日後有什麼事,肯定輪不到她上場的。」

  其他幾個孩子都點頭同意,沈卓說:「她最好再長得胖胖的,像以前那樣。」大家又都點頭。

  沈毅去探望了沈汶,從此後,沈汶就不再被拉去練武場了。

  沈卓嘴裡「軟綿綿胖胖的」沈汶美美地睡了幾天懶覺後,覺得渾身是勁兒,不跑都不舒服,這大概就是人們所說的真氣充沛的意思。既然沈湘不拉她去習武場,她就只能專心在夜裡狂奔了。她吃得好睡得好,不久就發現自己的輕功大有進步,速度和時間都提高很多。

  這夜,沈汶再次跑到了萬花樓,在一處偏院屋脊上輕走時,聽見院落裡有人說:「……不許給她吃飯!讓她頂一夜!以為自己是誰?看她長得漂亮抬舉她了,她就端著架子不放下了,得讓她吃些苦頭……」

  沈汶忙停步,仔細聽下文。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7-10 12:30 PM

第六章 婉娘

  那個說話的婦女走出了院落,接著有人在屋中說:「紅鸞,還是向嫲嫲道歉吧,說你願意留下來。」屋裡沒有回答。過了一會兒,一個女子從房子裡走出來,也出了院子。

  仔細聆聽審視了周圍,沈汶從房頂跳下,如一片葉子落在了地上,她慢慢地走到門邊,從虛掩的門縫間往裡看。這間屋中除了一張桌子和一把椅子外,就沒有了別的家具。桌子上有一盞燈,還有疊在一起的幾個盤子。地上正直挺挺地跪著一個女孩子,該才有十來歲。

  她的膝蓋跪在豎起的鐵錐間,鐵錐有一尺高,這個女孩子不能坐下,也不能挪開,只能這麼直著跪著。她頭頂著一個盤子,雙手被綁在身後,腳上還有鐵鍊拴著。沈汶心說難怪她們可以放心地走開,門都不用鎖。

  沈汶微開了些門,自己還站在陰影裡。屋內的女孩子沒有動,眼睛看著地,沒有抬起。沈汶輕聲問:「你原來叫什麼名字?」她懷疑這就是她要找的那個女子。

  女孩子眼皮顫動,微抬眼,身子脖子都不動,轉動眼珠往這邊看來。微弱的燭火下,她的眸光流溢,麗質天成,有種驚心動魄的美,沈汶覺得自己找到人了。

  沈汶在暗影裡,女孩子看不清她,等了一會兒,問道:「你是誰?」她的聲音有些啞,可音調婉轉,平白有種動人的韻味。

  沈汶答道:「過路的。」

  沈汶才七歲,語氣再老練,也難掩女童稚嫩的嗓音。女孩子又垂了眼睛,無精打采地小聲說:「你還是快走吧,這不是好地方。」

  沈汶心想就是為了你這句話,你就不是我要找的人我也會救你了,接著問道:「我如果以後救你出了這裡,你能給我當丫鬟嗎?」

  女孩子沒說話,沈汶看她這個倔強的樣子,忙又說:「丫鬟只是名字啦,不然我就是救你出去了,你又能去哪裡?」

  女孩子的眼睛裡流下了一行淚,帶了哽咽的語氣說:「小妹妹,多謝你。你快走吧,一會兒有人來了你就會遭殃了。」

  沈汶總是自己哭,還很少看別人哭,忙安慰道: 「我知道當丫鬟委屈了你,你別哭,我把你當成姐妹,你先跟著我,等我日後長大了,能做主了,肯定讓你脫了奴籍……」

  女孩子的眼淚流得更多了,慢慢地平定了呼吸才說道:「小妹妹,如果你能救了我的母親和弟弟,不要說我可以為你為奴為僕,就是當牛做馬,我都願意。若是我不能脫身,那我一定儘快了結此世,好用來生還報你!」

  她說的如此悲慘,沈汶忙說:「你別這麼說,我只是想找個給我幫忙的人,沒想要你一輩子,更別說你的命了。咱們說好十年行不行?十年,你對我忠心,別背叛我。」

  人還沒逃出去呢,說這些有什麼用?女孩子現在覺得自己遇到了一個傻子,白感動半天,眼淚沒了,咬了下嘴唇,歎了口氣,小聲說:「小妹妹,這麼晚了,你家裡人大概在找你呢。」

  沈汶也歎了口氣:「看來你不答應,沒辦法,我會救你的,誰讓我喜歡你這個人呢……」童聲童音,可偏老氣橫秋的語氣。

  女孩子差點笑出來,忙梗住脖子,極緩慢地扭臉,可還是看不到暗影裡的沈汶,她放慢了語氣說:「小妹妹,多謝你,你記著,我叫蘇婉娘,不是什麼紅鸞綠鸞。我蘇家,男不為僕,女不為妾,就是死,也不能失了氣節和清白,這是我父親說的。他去世了,我就更不敢忘了。小妹妹,你快走吧,別再到這裡來了。」萬一這個孩子是那些人送來試探她的,她還是如以前一樣。

  沈汶高興:這正是她要找的人!她語氣裡就帶出來了快樂:「你平常住在哪間房?不是睡在這裡吧?」

  女孩子愣住,對沈汶這種快躍不解,有些遲疑地說:「我住在這西邊院子的北房裡。」

  沈汶點頭:「那我先走了,過些日子我來告訴你怎麼辦。這些天你可別受傷,你別這麼和她們硬頂著,得先緩緩。我來救你時,你要能跑動才行。」說完就走,黑影一閃上了簷壁,毫無聲息。屋子裡的女孩子不知該有希望還是該無視這次談話,一時悵然若失。

  沈汶輕鬆地往侯府奔去,心中為自己花了這麼多天終於找到人了而高興。

  蘇婉娘,前世京城的首席花魁,生在一個官宦之家。她父親為戶部之金部主事,蘇婉娘從小貌美聰穎,得父母鍾愛,琴棋書畫地養在深閨。這年的春天,她的父親因被參貪污而入獄,她的母親一病不起,她的弟弟才四歲,年紀將滿十歲的蘇婉娘接了家事,馬上變賣家產為父親斡旋,可不到一月,案子未斷她的父親就死在了獄中,接著家產被抄沒,全家被趕到了街上。

  父親的家族在南方,高堂已然過世,其他的親戚匆忙間連個送信的都找不到。蘇婉娘的母親潘氏本是個小官的女兒,她抱病帶著孩子回了娘家,可娘家怕受連累,影響官途,連門都不敢讓他們進。無奈,母女兩人賣了頭上的首飾,租了一間小房,蘇婉娘的母親病勢更重,蘇婉娘靠著針黹維持生計。

  勉強過了兩個月,蘇婉娘一次上街買藥時,被萬花樓的老鴇看見了背影,就跟蹤了一路,找到了家裡。一見面,老鴇就說她天生稟異,身段風流,持意要買了她。蘇婉娘自然不肯,可老鴇次日就帶了人到了她家,當面強按了手印,把幾兩銀子扔給了她躺在床上的潘氏,硬搶了她。

  入了萬花樓後,蘇婉娘死活不從,逃跑了多次都被抓了回來。這年的秋天,潘氏病得更重,蘇婉娘逃回見了躺在床上的母親,哭得死去活來。再被抓回來時,就從了老鴇,只有一個要求,讓她每月支了錢贍養家人。老鴇同意了,畢竟,每月兩貫錢對於夜入千金的萬花樓算不上什麼。

  蘇婉娘有了錢就找人給父親的親戚送信,想讓他們來人接走弟弟,還雇了一個婦人照顧母親和弟弟。被雇的婦人大包大攬地許了好話,但實際上卻嫌潘氏起不來床,拉撒很難伺候,四歲的孩子也幫不上什麼忙,心裡非常不耐。蘇婉娘每每讓人送了錢,中間的人層層抽了成兒,到了那個婦人手裡的也不算多,她就更不上心。

  這年秋天,潘氏病死,入冬時,蘇婉娘的弟弟染了傷寒,那個婦人不請郎中,小孩子燒了幾天就死了。可恨的是那個婦人為了繼續拿錢,竟然不告訴蘇婉娘,只讓人把死者胡亂地葬在了郊外。

  到了新年之際,蘇婉娘求了老鴇,終於能回家一次。她到了家門前,那個婦人隔窗見了,就從後窗跑了。蘇婉娘敲門不開,心中慌亂,找到鄰居,才知道母親和弟弟早就過世,而她還月月地付著錢給那個間接害死了他們的人。蘇婉娘當場就瘋了,砸開房門,撲進屋中,看著空無一人的房間痛哭失聲。

  後來,萬花樓的人找來了,蘇婉娘哭鬧著抱了母親和弟弟的遺物不想回去,但是她用了萬花樓的錢,告到官中都無禮,自然又被扯了回去。她再次天天折騰,不想學藝。不久,她父親的親屬到了京城,找到了蘇婉娘,痛斥她自甘墮落不孝母不護弟,為蘇家祖上丟臉,告訴她會被從族譜上除名。

  蘇婉娘這次沒有哭鬧,重新開始學藝,只是請求老鴇:她從此不用藝名,用她的真名。女子入了風塵,都唯恐會辱及先人,哪裡有用真名的?老鴇認為是蘇婉娘恨蘇家要將她除譜,以此報復蘇家。老鴇才不管這些,只要蘇婉娘聽話,加上她的真名也不錯,就同意了。

  從此,蘇婉娘苦學技藝,三年後,以能歌善舞而名,加之她貌美無匹,眼眸灼人,一曲歌舞,能讓人如癡如醉,不知故里。曾經有「婉娘一舞,十街九空」之說。十五歲時,她奪得京城花魁之名。萬花樓為了競賣她清倌人的初夜,安排了昂貴的歌舞之夜,蘇婉娘將連舞帶唱,盡顯其豔奪群芳的風采。這次晚宴成了富貴風流的象徵,連太子都慕名微服而來,被安排在了前排。

  這一夜,蘇婉娘一曲歌一曲舞,讓人們見識了只應天上有的絕美舞姿和動人心弦的歌聲。她幾次在太子的席前下腰弄姿,讓人們以為她定是對太子有意。老鴇也非常滿意,她告訴了蘇婉娘要多討好太子,蘇婉娘真的聽話了,這些年的培養終於有了回報。

  歌舞的高潮,蘇婉娘身著五彩紗裙在香霧繚繞裡飛速旋轉,她手臂上的玉環叮噹脆響,腳下是層層被她的舞裙旋風蕩起的鮮花,她仿佛是仙女在萬花中翩然徘徊。

  正當人們心醉神迷之際,蘇婉娘攜著一道亮光直撲太子。她雖然動作迅速,但畢竟是個舞者,沒有功夫,太子身邊的護衛用刀鞘一擋,她就失了準頭。太子側身一避,蘇婉娘的刀鋒只劃傷了太子的上臂。

  幾個人把蘇婉娘壓在地上,一片混亂中,蘇婉娘喘息著尖聲叫駡,她的聲音清脆銳利,似能斷金石。她說太子指使人誣陷她的父親,再於獄中殺人,然後大聲拜謝了老鴇的養育之恩,說深憾今生無以為報。她受過訓練,吐字清晰迅速,幾句話後就咬舌自盡,護衛都沒來得及堵她的嘴。

  太子大怒,命人立刻查抄萬花樓,老鴇人等緝拿入獄,嚴刑拷打,找出指使之人。滿堂權貴,人人屏氣不言。次日,蘇婉娘被裸屍示眾,然後棄屍荒野,不准收屍。……

  沈汶知道這時的大皇子,日後的太子在未來丈人的幫助下已經開始動作。蘇婉娘的父親在戶部,管金銀,很可能是大皇子要剔除的異己,被害也不奇怪。蘇婉娘能查出來,可見其慧。沈汶只是惋惜現在自己太小,根本無法染指朝政,找蘇婉娘都費了這麼大力氣,別說救她的父親了。

  按時間來說,現在的蘇婉娘剛剛被搶進了萬花樓,還沒有為了給母親治病養活弟弟而屈服,沈汶決定儘快動手。她沒法直接去要求楊氏把蘇婉娘從萬花樓裡贖出來,侯府裡人多口雜,蘇婉娘的父親如果是太子要除掉的人,侯府就更不能主動出面。她要救蘇婉娘只能偽裝成一次偶然。

  次日醒來,沈汶就趕緊地去請安了。她得向楊氏要求出府,一路走著,她在心裡編著各種理由,還想著怎麼把沈湘沈卓攛掇著一起出去才好。

  進了大廳,老夫人和楊氏都已經在坐。沈汶意識到自己晚了,可不等她道歉,楊氏高興地說:「汶兒今天來了?可是覺得好多了?」

  老夫人忙招手讓沈汶過來,關切地說:「汶兒多睡會兒才好,你看眼底下還是青的呢。」

  楊氏也看,皺眉對沈汶的丫鬟道:「明天讓二小姐多睡,別叫她起來。」

  沈汶忙說:「是我自己想過來請安的。」

  楊氏笑了,「汶兒真講規矩。」她轉頭拿過來兩封紙簡,說道:「平遠侯的小女兒張允錦發帖子請汶兒和湘兒過府,說知道教養嫲嫲走了,讓你們去賞菊。他們府大公子也給毅兒他們發了請柬,你們十七那天去吧。」

  沈汶想楊氏並沒有收到請柬,明顯是平遠侯府不想把這次邀請上升到成人間的社交地位,只定位在小兒女們的交往上。

  沈汶等著這份請帖等了好久,想到平遠侯府試試能不能見那個「大小姐」。沈湘與張允錦經常通個信什麼的,可沈汶自己一個七歲的孩子,實在沒有機會寫東西,只能有時向沈湘問起張允錦,表示自己因為那顆她給的糖果想念她。現在這帖子終於來了,沈汶也就不用編出府的理由了。

  楊氏又說:「你們到了人家府中可不能淘氣鬧事,別丟了侯府的臉。」

  幾個人孩子自然諾諾地應了。

  臨去平遠侯府的前夜,沈汶等著身邊的丫鬟們都睡熟了,再次出府。這次,她帶了包糕點和專門圍住臉的巾子。

  到了萬花樓,她來回跑了幾次,確定了她原來找出路線的環境沒有大變動。然後去了上次見到蘇婉娘的小院,裡面靜靜的,看來蘇婉娘今天沒挨罰。她往西邊的院落裡去,這裡明顯是下人的住處,院落和房間都很窄小。夜靜更深,別的院子裡面人聲喧嚷,這裡卻是靜悄悄的。

  沈汶從北房外側落下,湊到微開的窗下,側耳細聽,屋子裡有幾個人的呼吸聲。沈汶知道僕人的房門是不上閂的,就輕推了下門,果然沒有插上,她蒙了臉,微開了門,閃身進了屋中。

  沈汶在夜裡目力極佳,先看了第一個女孩,是個小丫頭。又看了一個,身材胖胖的。到第三個,看著眉眼像是蘇婉娘,就輕輕地碰了碰她的肩頭。蘇婉娘睡得很不踏實,馬上就醒了,一睜眼,沈汶就用手遮住了她的嘴唇。

  蘇婉娘看著黑暗裡矮小的身影,馬上想到了那夜與她說話的女童。她這些天來想著那天夜裡聽得女童的話,不敢相信可又忍不住懷了期待。她對管教的嫲嫲說自己要好好想想,老鴇喜愛她的資質,覺得還是讓她甘心才好,就容她幾日,不再每天折磨她。

  蘇婉娘坐起來,沈汶對她附耳低聲說:「穿好,我帶你出去。」蘇婉娘確定了這是那個女孩,渾身一激靈,摸索著穿了衣服和鞋。

  沈汶拉著蘇婉娘的手慢慢地走出了屋子。到了院子裡,蘇婉娘看著沈汶,明顯年紀不大,還不到自己的肩膀高,就停了腳步說:「小妹妹,別惹禍了,我跑了多次,他們人多,路也不好走,你快回去吧。」

  沈汶緊拉著她的手說:「你別怕,跟著我。」

  蘇婉娘覺得沈汶的手柔軟而溫暖,點了下頭,心想如果有機會逃走,拼著挨一頓打,也要試試。這孩子能在院落裡穿行,也許是哪個貴人的孩子,想來被抓著也不會被罰。

  沈汶拉在蘇婉娘在院子裡穿行,比她飛簷走壁費勁多了。好在她已經選好了路徑,無論路徑如何錯綜,都知道往哪裡走。有時在假山間躲一下,有時在陰影裡駐步,曲曲折折地到了後院一個緊鎖的小門前。

  蘇婉娘看到了小門,心裡激動,可上去一推,再摸了摸橫栓下的鐵鎖,心就涼了。這門久已不用,鎖都鏽了,兩邊高牆難越。她歎氣,低聲對沈汶說:「小妹妹,我們回去吧,多謝你了。」

  沈汶抬頭看蘇婉娘,小聲說:「我說過的話,你一定要好好地記著。」說完閉上眼睛,在意念中觀察鐵鎖,尋找到了早已銹蝕到酥脆的一點,集中意識力一擊,鐵鎖內部一聲微響,沈汶示意,蘇婉娘再次用力一掰,鐵鎖應聲而開。

  蘇婉娘倒抽了一口氣。

  沈汶完全可以事先撬開或者鋸開鐵鎖,但是她需要得到蘇婉娘的信任。蘇婉娘十歲,她才七歲,她得為自己樹立起可信性。

  蘇婉娘輕手輕腳取下鐵鎖,用力拉開了門栓,然後慢慢地開了門。門樞處的吱呀聲在夜中格外響,她嚇出了一身冷汗。沈汶又拉了她的手,在深夜的街道上快步行走。遇到有人或者有打更的人時,沈汶總能拉著她提前躲入門洞或者黑暗的犄角旮旯。

  走了三刻多鐘,蘇婉娘雖然受了些舞蹈的訓練,比平常的女孩子耐力好些,但也氣喘吁吁,腳步踉蹌了。沈汶停下來,可蘇婉娘喘息著說:「不能停……他們有狗……能追來……」

  沈汶點了下頭,小聲說:「來,我背你。」

  蘇婉娘看著沈汶矮小的身體,連連搖頭說:「不成,小妹妹,你背不動。」

  沈汶說:「我就背一會兒,而且,等天亮了,人多了,地上的氣息就不容易找了。我們不用走太遠。」

  蘇婉娘遲疑著趴在沈汶的背上,沈汶被壓得半彎了腰,用不了輕功,但腳步還算輕快。兩人又走了一段路,到了一處高樓的附近,沈汶放下蘇婉娘,拉著她躲到了小巷裡拐彎的陰影處。沈汶彎身,從地上抓了些土,遞給蘇婉娘說:「把臉塗花了吧。」

  蘇婉娘這次毫不遲疑,把土揉在臉上。沈汶指著那處高樓說:「那是賣點心的桂香園,今天未時末,我應該到那裡。你聽見了我的聲音就出來喊叫,說自己不願墮落春樓,求人搭救,記住,不能說你父親的事,還有,要裝作不認識我,有關我做的一切,不許對任何人說,你娘也不行。」

  沈汶的語氣成熟老練,與她短小的身材和幼稚的聲音非常不襯,可這時蘇婉娘才頭一次意識到自己真的有希望,不禁激動得渾身抖,連連點頭。

  沈汶接著說:「我應該今天來,但萬一我今天來不了,明天或者後天肯定來,你相信我嗎?」

  蘇婉娘堅定地點頭道:「我相信你,就是你明後天不來,當乞丐我也會等在這裡,只要他們沒抓著我。」

  沈汶拿出拿包糕點遞給了蘇婉娘,剛要走,又回頭問道:「你聽得出我的聲音嗎?我們用不用說定一個詞?」

  蘇婉娘看著沈汶說:「我能。」她拉了沈汶的手說:「小妹妹,你若是能把我從萬花樓裡贖出來,容我去安置我娘和我弟弟,我可以給你當一輩子丫鬟。」

  沈汶反握了蘇婉娘的手說:「我一定能把你贖出來,你在這之前可千萬不能回家,他們很可能就在家裡等著你呢。等你成了我的丫鬟,就能照顧他們了。而且,我也不要你當一輩子丫鬟,我只要你助我十年。」

  蘇婉娘點頭說:「我明白,要忠心,不背叛。你放心,就是現在我不是你的丫鬟,你來不了,他們抓到我了,我也不會賣了你。」

  沈汶看著蘇婉娘說:「若是他們抓了你,你賣不賣我都沒關係,反正你還不知道我是誰。我只是喜歡你,我還會帶你出來的,只是我不會讓你當我的丫鬟了。」

  蘇婉娘忍住眼淚,點頭說:「小姐快去吧,天亮了就不好了。」她改了稱呼。

  沈汶認真地說:「我說過,只是名義上的丫鬟。我把你當成姐妹,你還是叫我小妹妹吧。」

  蘇婉娘「嗯」了一聲:「小妹妹,你要……小心哪。」

  沈汶也低聲說:「你也小心躲好,我們今日下午見。」說完她轉身跑了。蘇婉娘捧著那包糕點,呆立在黑暗裡許久,才找了處殘破的牆洞,貓腰躲了進去。

  沈汶估計天真的快亮了,一路狂奔,趕在淩晨時分進了侯府,回到臥室裡匆忙地脫了衣服放好,才眯了片刻,丫鬟們就起來了。今天他們要去平遠侯府,沈汶不能睡懶覺。

  這是一個晴朗的秋日,天藍雲高,大雁南飛。沈湘和沈汶一輛馬車,三個男孩子都騎馬。鎮北侯府是武將之家,男兒從小就要熟習弓馬。沈湘非常想出去騎馬,可楊氏說她已經九歲了,要有些女孩子的樣子,還是坐車吧。

  這是沈汶重生以來第一次出府,以前楊氏都以她年紀太小不讓她出府,連那些燈會什麼的都不讓她去。沈汶的心已經不是一個孩子了,自然從來沒有吵鬧過。想來沈湘也只出過幾次門,在車廂裡,沈湘一次次地微微撩開車窗的簾子向外張望。同車的丫鬟們見沈汶竟然連一眼都不往外看,都覺得小小姐的規矩學得真好啊。

  沈汶知道過了年,沈湘武功少成,就開始使長槍,會常在習武場與沈卓他們馬來馬去地交鋒,出門自然不願再坐什麼車了。楊氏對沈湘從來順著,說過她幾次沈湘不聽,就由著沈湘去了。說來,以後她與沈湘這麼同車的機會並不多。前世也是,她們漸漸長大,漸漸分開……

  沈湘看著窗外說:「小妹你看,那邊有人在賣把戲呢……」沒聽見沈汶回答,扭頭一看,皺眉道:「你怎麼又哭了?我們就要去做客,哭紅了眼睛可怎麼好?」

  對面的夏紅不出聲,因為實在見慣了沈汶哭。沈湘不快地看了夏紅一眼:這個丫鬟怎麼也不哄哄小妹。沈湘的丫鬟春綠明白沈湘的意思,忙笑著問:「二小姐是不是想吃點什麼?」沈汶的好吃懶做已經全府聞名了。

  沈汶抽泣著看沈湘:「我害怕……」

  沈湘問:「你害怕什麼?我在這裡,大哥他們就在外面,還有我府四十多護衛隨行。」

  沈汶哽咽著:「我怕有一天你們都會離開我,不理我,不要我了……」

  沈湘哈哈笑著:「怎麼會?!我們會一直在一起的。」心想這個妹妹有些笨,自然軟弱,日後自己可得多照顧些,不要讓她這麼覺得會被人嫌棄,沈湘拉了沈汶胖乎乎的手,也不看外面了,問道:「我們好不容易出來一次,一定要高高興興的,不然母親就不讓咱們出來了。」

  沈汶使勁點頭,擦了眼淚說:「好,一定高興……」

  沈湘看著小妹帶著眼淚的圓乎乎的臉,母性大發,豪邁地說:「你什麼都不用怕!如果你練不好功夫,日後我就替你去打架!不管有誰欺負你,你只管告訴我,我絕不會饒了他!」

  沈汶雙手合攏,認真地握著沈湘的手說:「我一定會告訴姐姐的!」沈湘大聲笑,春綠和夏紅對視一眼,一個驕傲一個無奈。

  到了平遠侯府,張允銘迎了出來,領著他們進了府,到院子裡沈湘沈汶下了車,眾人先去拜見平遠侯夫人李氏。

  大廳外是兩片青竹,中間卻是用漢白玉鋪出了一條路。漢白玉石白色中夾雜著熒光,與綠色相映,給人格外清爽的感覺。廳門外站著兩排僕人,都垂首侍立,寂靜無聲,滿院只有他們的腳步聲和竹葉的沙沙聲響。沈汶心說平遠侯還是武將出身,雖然府中點綴奢華,但看樣子還是軍事管制,這些人比侯府下人平時散漫的舉止要規矩得多。

  沈汶現在明白,也不是侯府不會嚴厲管理,而是不能太嚴。手握重兵,府中還嚴得內言不出外言不入鐵桶一般的話,就會讓人因看不透而生疑。像現在這樣,鎮北侯府不鬆不緊,平常家裡人打打鬧鬧也不避下人,也許是侯爺和楊氏商量的策略。畢竟,如果侯府坦坦蕩蕩,誰的人都能在裡面看著,也許就能讓人相信鎮北侯無任何不軌之心。可惜,也許就是因為知道鎮北侯無私,才會被人置之死地——因為看清了鎮北侯沒有反手一擊的準備。

  進了大廳,地上鋪著絲綿織成的地毯,餘光可見兩邊多寶閣上陳列著各色古董,廳中香氣淡然。

  李氏微笑著和沈家的幾個孩子見了禮,她特意看了看沈汶,這個孩子可能慢了些,胖了點兒,哪裡有像人們說的那樣不堪?自己不愛出門,都從偶爾來訪的人嘴裡聽到了有關這個女孩的惡毒評論。丈夫反復叮嚀不能露出與鎮北侯府交往過密的樣子,更不能為他們說話,所以就是她聽見那些話時,也不能為沈家女兒們澄清。

  李氏十分慶倖自己在禮儀上從小嚴格要求子女,在外面絕對不能給平遠侯府丟了面子。如果自己的女兒遭到這樣的批評,她一定會羞憤難忍。鎮北侯夫人楊氏平素和自己一樣不愛與人交往,也不知道聽沒聽說那些對她女兒的非議。

  李氏沒說了幾句,馬上就讓他們自己去玩了,唯恐讓沈家的下人們覺得自己太過熱情。

  張允錦高興地拉了沈汶的手,引著她往後花園走,小聲說:「我讓人給妹妹準備了好多小點,酸的甜的,妹妹肯定會喜歡的。」 李氏不對張允錦說那些不好的話,張允錦剛八歲,還不常出府,自然也沒聽過什麼閒話,對沈汶還是如上次那樣那麼親切。

  沈汶聽說點心,出聲地咽了下口水,真心真意地說:「謝謝姐姐,如果張姐姐沒準備,我也會問姐姐要的。」沈卓嘿嘿一笑,可忍住沒說什麼,沈湘忙為沈汶遮掩地問張允錦:「你們後花園也有個小湖吧?」

  張允錦點頭說:「的確有,許多菊花就擺在湖邊,以水映菊花為景。」

  沈湘說:「那我們還是去湖邊吧,就像上次那樣。」

  沈卓聽了高興地說:「好好,就去就去!」

  沈毅見張允銘臉上稍微僵了一下,就笑著拉著沈卓說:「她們姐妹們去那裡,你跟著去幹嘛?我們隨大公子。」

  張允銘笑著說:「我帶你們先到處轉轉。」不動聲色地把男孩子和女孩子分開,沈汶看出平遠侯府的規矩比自己家講究多了。
  
  張允錦領著沈汶和沈湘往後面走去,沈汶用自己能努力到的最幼稚可愛的語氣問:「聽說姐姐還有個大姐姐,上次我府花會時病了,我托張大哥哥給她帶了香囊,她還回了禮,不知她現在好沒好?」

  張允錦馬上歎氣道:「我家大姐姐長年生病,並沒有好。」臉上毫無做偽的跡象,沈汶想平遠侯看來是瞞著自己的小女兒。

  沈汶搖著張允錦的手說:「我要去見大姐姐!我要去!」

  張允錦笑著說:「我家大姐姐自居一處,以便養病,不出來見人,我父母親也不讓人去打擾她。」

  沈汶大聲歎了口氣,小大人一樣。張允錦被逗笑了,握了握她的手說:「我一定告訴母親你問她好了。」沈汶明白這表示張允錦平時都見不到張允錚。

  三個人往後面走,張允錦遙遙地指了一方說:「我大姐姐就住那邊。」沈汶往那邊看,只能見一片濃密的楊柳,遮掩得密密實實。平遠侯能將這個秘密隱蔽了將近二十二年,可見其對府第的掌握之嚴謹。沈汶放棄現在藉故去看看的想法,以免打草驚蛇。

  到了湖邊,在一處小亭裡,有眾多人等著侍候。她們一走近,人們迅速而無聲地散開,端盤的端盤,持巾的持巾。等她們進了亭子坐下,馬上有人上前奉上水盆讓她們洗手,然後是從旁邊的小泥爐上取下茶壺給她們倒了茶,接著一串點心擺了上來。

  沈湘驚歎道:「哇,你們府裡可真好!」旁邊沈湘的丫鬟春綠忍不住低聲咳了一下,張允錦忙笑著說:「可不能這麼講,你府上也很好。」

  沈湘知道自己說錯了話,如果說自己家不好,豈不是對母親不敬,忙說:「還是張妹妹周到,我們才經了教養嫲嫲的訓誡,還是不會說話。」

  張允錦也微歎了一下,小聲說:「教養嫲嫲哪裡是那麼容易應付的。」

  沈湘問:「你肯定是有過教養嫲嫲吧?」

  張允錦對周圍的人很嚴肅地說:「你們都下去吧。」旁邊的丫鬟婆子低聲應了,遠遠地退開了。沈湘見狀,就對兩個沈府的丫鬟說:「我們要說悄悄話,你們也都歇著吧。」春綠和夏紅點頭,也走開了。

  張允錦這才低聲說:「我兩歲就有了教養嫲嫲了,一直學到了七歲。」沈汶知道這府中規矩森嚴,張允錦絕不敢當著下人抱怨母親的,就是這樣的話也要支開人才能說。

  沈湘不由得感歎:「難怪你有如此好的儀態,你不是日後要當皇后吧?」

  張允錦忙捂沈湘的嘴,嘀咕著說:「你胡說什麼呀!讓人聽見怎麼辦?!」

  沈湘忙四周看,又小聲說:「你真受苦了!」

  張允錦從小被母親耳提面命地學規矩,讀女戒女訓,從來沒敢有過異議。可今天忽然有一個她私心仰慕的女孩說她受苦了,看著沈湘神采煥發的臉龐,略顯不整的鬢角,一如上次見面穿的窄袖短裝衣飾,再看看在桌前正專心地吃點心的胖沈汶,又想起上次見過的那個滿嘴俏皮話的少年,張允錦忽然發現人生有另一種活法,脫口道:「你們府上真好。」正是方才沈湘說的話,話語未落,兩個人都捂著嘴笑了。

  兩人開始講教養嫲嫲的瑣事,張允錦經常被沈湘的行徑驚得搖頭,還可憐沈汶的緩慢。

  沈汶吃得差不多了,喝了一肚子茶水,就要求去靜房。沈湘張允錦正說得高興,自然讓丫鬟陪著沈汶和夏紅去。沈汶從靜房出來,就貪看各色菊花,拉著沈府的丫鬟讓她到處轉轉,兜兜轉轉地沿湖繞了大半圈,遠遠地看見了張允銘和幾個兄長,沈汶就跑過去見他們。

  張允銘不好把沈汶轟走,只好與幾個人陪著她一同走回來見張允錦和沈湘。沈汶反客為主,引著他們進了小亭,大家坐了,丫鬟們又上來了茶點,沈卓精神頭大盛,一個勁兒說笑話,時常逗得張允錦和小丫鬟們都低頭笑。

  張允銘見狀忙讓人擺了棋盤,要和沈家兄弟對弈了幾局,沈卓被張允銘抓住殺得大敗,就安靜了許多。

  大家又談笑了一陣,沈毅帶著弟妹告辭。

  沈汶戀戀不捨地看眼桌子上空了盤子,帶著情感說:「張家姐姐的點心是天下最好吃的!」使勁說了「天下」和「最」幾個字。

  張允錦不明深淺,笑著說:「多謝妹妹誇獎。」

  張允銘大了些,聽出了不妥,他為人謹慎,馬上說:「可不能說是天下最好吃的,這京城裡有幾家點心樓,都做得更好。」

  沈汶眼睛使勁睜大:「叫什麼叫什麼?」

  張允銘笑著回答:「有城南的飄香閣,城中的萬家糕,北面的桂香園……」

  沈汶扭頭看沈毅:「大哥,我們回府時會路過哪個嗎?」

  沈毅想了下說:「應該是桂香園。」

  沈汶跳著腳說:「我要去我要去!」

  沈毅摸了下她的頭說:「別鬧,母親還在家等著呢。」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7-10 12:48 PM

第七章 入府

  沈毅摸了下她的頭說:「別鬧,母親還在家等著呢。」

  沈汶閉了嘴,眼睛馬上蒙上了眼淚,細眉緊皺,幽怨地看大哥。

  沈毅歎息著說:「那我讓人去給你買……」

  沈汶馬上笑了,打斷說:「我要自己去自己去!我要自己挑!」

  沈毅猶豫了,沈汶一見,立馬不笑了,眼淚又湧出來,有一大顆將將地停在下眼睫邊,就要掉下來。

  沈卓見狀說:「大哥,我們就從那裡過一下吧。」

  沈湘也說:「我也想去挑幾樣點心,給母親和祖母。」

  沈堅低聲對沈毅說:「我們這麼多人,就買個點心,應該無事。」

  沈毅思索片刻,終於點頭,沈汶破涕為笑,拉了沈毅的袖子說:「謝謝大哥。」

  沈堅咳了一聲:「還有二哥呢……」

  「三哥呢……」

  「姐姐我呢……」

  張允銘也笑著說:「大概也應該謝謝我吧,不然你怎麼知道去哪裡?」

  沈汶捂了臉,扭著又養胖了些的身子:「你們笑我,壞啦……」

  張允錦來拉沈汶的手說:「不是不是呀……」

  幾個人說笑著走到了府門,兩家的孩子們對著行禮告別,沈湘和沈汶又上了馬車。這次,沈汶在車裡明顯坐立不安,一次次地問沈湘:「我們到了嗎?」

  沈湘笑著推她:「小饞貓。」丫鬟們心想沈汶還是沒過關,來的時候坐得住,有點心吃就露了真容了。

  不久,馬車停了,外面聽著像人們在下馬,沈汶激動地尖聲叫:「到了嗎?!」

  車外沈卓笑道:「到了,你別這麼叫,人家還以為起火了呢。」

  沈汶撅嘴說:「他說他不欺負我了。」沈湘笑:「這不叫欺負,這該叫提個醒兒。」

  丫鬟們在車下放了小凳,扶著沈汶下車。沈汶邊下邊急著說:「我要去挑,自己挑!」旁邊的沈卓和沈堅連聲說:「讓你挑讓你挑,別這麼急。」沈湘一下子就跳下了車,沈汶轉身拉了她,咯咯笑著說:「姐姐,我跟你去給母親她們挑一些。」

  沈卓及幾個護衛陪著兩個女孩子嘰嘰喳喳地進了店,店家看著門裡門外鎮北侯府裝束的護衛哪裡不敢好好招待,向她們展示各色點心,並讓她們試嘗,於是裡面經常傳來沈汶的驚歎:「我要這個!……還有這個!……啊!這個太好了!」

  沈毅和沈堅守在外面,相對苦笑,沈堅歎息道:「小妹這是第一次出府吧,看她高興的。」

  有一盞茶的功夫,沈汶才與沈湘戀戀不捨地出來了。沈汶滿臉笑得開花一樣,大聲對沈毅說:「大哥,我們還給你挑了點心呢!」護衛們大盒小盒地端著她們挑的點心。沈卓對著沈毅說:「快走快走,不然她們要把這店買下來。」

  丫鬟們擁著沈汶和沈湘往車上走,沈毅等人正要上馬,突然,一聲尖叫從旁邊圍觀的人群中傳來,一個披頭散髮的女孩子撲到了護衛腳邊,大聲哭叫著:「救救我!救救我!」遠處幾個人見狀,匆匆地奔來。

  這個女孩子自然是蘇婉娘。她躲在附近牆根,灰頭土臉的,一直不惹人注目。她吃了那包點心,可是沒有水,但是怕錯過時辰,她根本不敢離開。眼看著時辰快過了,一隊彪悍的護衛行來,街上的人眾急忙躲避。在一片嘈雜中,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來:「到了嗎?」

  蘇婉娘的心像被錐子紮了一下,她來了!看著那些強悍的護衛和他們簇擁著的三個衣著華美、神色高傲的少年,蘇婉娘終於信了那個女孩子的話:她一定能救自己出來!

  她悄悄地挪到接近護衛的地方,輕聲問觀望的人:「這些是什麼人呀?」

  一個人不回頭地說:「呵,是鎮北侯府,咱們朝裡武將頭一名……」

  「那是侯府的大公子吧?」

  「二公子也在……」

  「哎呦,今天是什麼日子?這麼興師動眾的?」

  「好像是那個小女兒要買點心……」

  「誒,我可聽說,那個侯府的小女兒是個小廢物呢……」

  蘇婉娘咬住牙,轉頭看,遠處有萬花樓的人來回觀望,看來是來抓她的人。店門外,人群鬆動,那個熟悉的聲音響處,她看到了一個圓乎乎笑眯眯的小女孩。蘇婉娘心中激蕩,那個孩子已經給她安排好了一切,這是她求生的機會,現在就看她的了!她看准了人群的縫隙,縱身撲了出去。

  聽到女孩的叫聲,沈毅手扶上了腰間的劍柄,沈堅和沈卓馬上站到了沈汶和沈湘身邊,沈湘把沈汶拉到自己身後。沈汶好奇地往前面探腦袋,問道:「出了什麼事?什麼事呀?」

  蘇婉娘放聲哭叫起來:「救救我,我不想落入萬花樓!她們強買了我,我娘正病著,我弟弟才四歲啊!我不想在萬花樓!救救我吧!」她口齒清晰,幾句話就是全交待清楚了。這麼長時間沒喝水,她嘴唇乾裂,這番話後,口唇滲出鮮血,見者驚心。

  圍觀的人開始議論,那邊趕過來的幾個男子上來抓住了她的肩膀,蘇婉娘掙扎著:「救我啊!他們是萬花樓的人啊!要帶我回去!我不想回去!我娘還病著啊——」她哭得聲嘶力竭。

  沈毅皺著眉頭沒說話,沈汶好奇地問:「萬花樓是什麼地方呀?也是賣點心的嗎?」她稚氣的聲音在女孩子哭泣的空擋裡格外清晰。

  有人吭哧一笑:「賣點心?嘿嘿,是賣肉的……」

  人群裡嗡嗡議論,一個春樓,這個女孩子……大家立刻心裡有了感覺,側目萬花樓的人,當街這麼拉人,不是賣點心的,還這麼明目張膽的……

  沈堅看沈毅,沈毅說:「我們回府。」就要上馬,沈堅小聲說:「這是要逼良為娼,我們看著不管嗎?」

  沈汶聽見了,又清清脆脆地問:「什麼叫逼良為娼?」

  人們的議論聲更大了:「可不就是這麼回事兒嗎?」「官府也不管?」「人家有撐腰的。」「鎮北侯都不能……」

  護衛外邊,萬花樓過來的人開始拖著蘇婉娘走,有旁觀的人說了幾句什麼,來的人驕橫地說:「這是我們萬花樓逃出來的!有賣身契在,去了衙門我們都有禮!」

  蘇婉娘竭力哭訴著:「他們是搶了我來的!救命啊!你們會害了我一家啊!我娘重病在床,她若有個三長兩短,我的弟弟可怎麼辦啊!」

  沈汶聽了流眼淚了,哽著聲音說:「她好可憐,她娘親若是去了,那個小弟弟也活不了了……」說完,抽抽搭搭地哭出了聲。

  沈卓看不過,大聲叫道:「你們等等!光天化日下就這麼搶人?」

  蘇婉娘聽了,拼命往這邊掙扎,大聲喊著:「救我!我願為僕,也勝過流落娼門!」

  旁邊的人們議論起來,有什麼「鎮北侯……見死不救……不想惹事……」

  沈毅歎了口氣,示意護衛讓開些,走上前去。那些萬花樓的人見他過來,只好放開了蘇婉娘,對著沈毅行了個禮。蘇婉娘坐在地上哀哀哭著,滿臉是土,被淚花了臉,看不出容顏。

  沈汶掙開了沈湘的手,跟著沈毅走過去,沈堅沈卓和沈湘趕快跟上。萬花樓人中的一個剛剛對沈毅說道:「請公子見諒,吾等只是在追拿逃奴……」

  還沒等沈毅開口,沈汶抹著眼淚過去對女孩子說:「你別哭了,你願意當我的丫鬟嗎?」

  蘇婉娘馬上就勢俯身對著沈汶說:「我願意給小姐為僕為奴,當牛做馬!」

  沈汶臉上帶著淚痕轉頭對沈毅說:「大哥,你看她答應了,就讓她當我的丫鬟吧。」

  蘇婉娘放聲哭,對沈汶深深施禮。

  大庭廣眾下,沈毅只得壓住氣,冷著臉對萬花樓的人說:「我府買下她了。」扭頭對兩個護衛說:「隨他們去拿賣身契,然後領他們到侯府去拿銀子。」又對另兩個護衛說:「隨她回家,將她的母親和弟弟都帶到侯府。」

  萬花樓的男子說道:「萬花樓可不想賣了她!你這是強買……」

  話語未落,一個護衛揚手一個耳光把他煽倒在地,嘴裡斥道:「竟然敢罵鎮北侯的大公子,你這個奴才是活得不耐煩了。」

  另一個護衛拔出腰刀,刀面反射了一下日光,然後「哐噹」一聲猛地把刀插回鞘中。

  人們一片肅靜,鎮北侯是朝中持掌重兵的武將,這些護衛不是一般家中的家丁,都是曾經在戰場上征殺過的人。

  沈毅冷淡地對沈汶說:「回車上去吧。」

  沈汶臉上還掛著淚,小心地看著他,蚊子一樣說:「多謝大哥。」

  沈毅轉身沉聲說:「上馬回府!」

  一時間人們上馬的上馬,上車的上車,一行人車馬轔轔而去。幾個如狼似虎的護衛分別陪著萬花樓的人和蘇婉娘離開了。

  沈汶知道事成了大半。

  蘇婉娘的性情極為剛烈,她謹遵父訓要保住清白。前世,如果太子那夜沒有去,她可能會隱忍而成為一代名妓,伺機色誘太子,找個單獨與太子相處之時再行刺。可是她清倌人的最後一夜,太子去了她的舞會,她有了個即能保全清白又能行刺太子的機會。她明知一擊必死,可還是挺身而出,不求刺死對方,只求傳名於世,敗壞太子的聲譽,可見她的絕決之心。

  這樣的人只要進了侯府,面對這個脫離萬花樓的一線生機,必然會全力以赴地留下來。自己只需注意她不要用太強烈的手段就是了……

  沈汶在車裡一副心神不安的樣子,兩隻手在身前幾乎把手帕給揉碎了。沈湘見不慣她這樣擔憂,大氣地說:「你別這麼膽小,不就買了個丫鬟嗎?你身邊的夏紅年紀也大了,前些日子母親還說該讓人牙子來了,這時買了有什麼不好?那個女孩子是自己願意的。」

  沈汶不出聲,只一個勁兒落淚,弄得沈湘鬱悶。

  沈湘也明白侯府這樣的地方,怎麼可能隨便就讓人來當丫鬟?除了家生的孩子,如果從外面買人,每次都有牙婆做保,把對方底細摸清了才會買來。這麼從街上就買了,連大哥都生氣了,更別說是母親了。可看到沈汶這麼可憐的樣子,暗自決定一會兒一定為沈汶去說情。

  車外,沈毅低聲對沈堅說:「你帶人去查那個女孩子的家世。」

  沈堅點頭,可也小聲說:「就一個女孩子,看著和大妹妹差不多。」

  沈毅歎氣:「父親不在,我們總是要小心些。」

  回府後,一行人馬上就去見楊氏。早有人飛馬回報他們回來了,還把路上的碰到的事兒說了。五個孩子一進大廳,只見楊氏面容嚴肅地端坐正中,老夫人也微皺著眉坐在另一邊。

  沈汶一見,馬上「嚶嚶」地哭起來,渾身抖著。

  楊氏沒說話,老夫人先軟了,開口道:「汶兒哭什麼?」

  沈汶抽搐著,幾個字一打嗝地說:「我……看她……可憐……她的娘……病了……弟弟……會不會死? ……我想讓她……當我的丫鬟……嗚……該來問了母親再說……是我不對……下次不了……我還給……母親和祖母……買了點心……很好吃……嗚……」

  沈毅說:「事出突然,妹妹只是心軟,我讓人買下了那個丫鬟,讓護衛去領她的母親和弟弟來府,看看她是不是說了實話,明日會去查她的身世。」

  楊氏皺眉道:「與青樓奪人,你不知道這麼做會有麻煩的嗎?傳出去,說我們看上了萬花樓的人,我們府的名聲怎麼辦?又是你出的面,你就要提親了,你的名聲怎麼辦?」

  沈汶更大聲哭了:「對不……起……是我……想要的……大哥……這可怎麼辦……哇!哇!」

  沈毅低頭說:「小妹妹看上……就是我府看上的人,怎麼能不奪來?」

  沈卓說道:「對呀,難道我們侯府還不如一個萬花樓?!」

  沈湘也開口說:「娘,妹妹不就想要個丫鬟嗎?又不是金山銀山天上的月亮什麼的,怎麼就不行呢?而且,是那個女孩子自己認了要當妹妹丫鬟的。」

  沈堅慢慢地說:「妹妹一向懂事明理,這助弱扶貧,本是美事……」

  楊氏斥道:「你們懂什麼?!你們父親臨走時,反復跟你們說不能惹是生非,你們難道忘了嗎?!」

  沈毅固執地說:「母親息怒,當時眾人圍觀著,我們如果見死不救,也會有損我府聲名。」

  老夫人本來就覺得楊氏譜兒太大了,當著她的面兒就這麼大喊大叫的,沒把她放在眼裡。此時對沈汶招手說:「汶兒,到祖母這裡來,有什麼事兒值得汶兒這麼哭!不就是個丫鬟嗎?竟然要汶兒的眼淚才買得到?鎮北侯府從來不是怕事兒的,汶兒不用哭,說句話就行了。」

  她掏出手帕給沈汶擦淚,「一會兒那女孩子的家人來了,咱們看看她是不是說了謊,若說了謊,就把她處置了也不能把人還給萬花樓。若是沒說謊,咱侯府幹了件好事,救了她,有什麼可擔心的!」說完長出了一口氣,還拿眼角很不屑地瞥了眼楊氏。

  楊氏氣苦,她這麼擔驚受怕又是為了誰?若只是考慮自己,她什麼不敢幹?可丈夫臨走時說把孩子們和老母都託付給了她,她只希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平平安安地。她已經隱約聽說有人說汶兒不好,現在萬一再有人傳言說鎮北侯府長子搶青樓的女孩子,日後聲望有損,怎麼服眾帶兵?她怎麼對得起丈夫?

  正說間,外面人傳將那個女孩子和她的家人帶來了。楊氏一揚下巴,示意幾個孩子都靠邊站著,開口道:「都帶進來吧!」語氣嚴厲,沈汶哆嗦了一下。

  老夫人不滿地看了楊氏一眼,伸手撫摸著沈汶的後背,小聲說:「祖母給你做主,你別怕。」

  屋裡正說著,幾個婆子帶著蘇婉娘進來,後面兩個人抬了一扇門板,上面躺著一個婦人。一個小男孩手拉著那個婦人的手,一同走了進來。

  蘇婉娘進了門,馬上跪在地上行禮道:「謝夫人救命之恩。」

  那個門板上的婦人掙扎著想坐起,嘴裡說著:「奴家……潘氏……」可實在起不來,只扯了扯那個男孩的手,嘶啞著聲音說:「去……謝……」

  沈汶看潘氏已經瘦得脫了形,可眉眼還留有美貌的痕跡。

  小男孩長得極俊秀,走上來規矩地行禮,稚聲稚氣地說:「我代我娘謝謝……」他停住,眨眼看蘇婉娘,蘇婉娘低聲說:「夫人。」小男孩點頭接著說:「謝謝夫人,救了我的姐姐。」

  老夫人大聲歎了口氣,扭臉不看楊氏。

  楊氏臉色緩和了,柔聲道:「你叫什麼?家中父兄可在?」

  蘇婉娘低頭說道:「我姓蘇名婉娘,無兄長。我父蘇長廷,原是戶部官吏,入獄而亡,家產被抄,我娘得了病。我被強買入萬花樓,如果不是府上救助,我娘和我弟弟凶多吉少。」

  楊氏的臉色再次陰下來了,這次老夫人也不說話了,沈毅眉頭微蹙。

  沈汶似乎沒有注意到,瞪圓眼睛搖了搖老夫人的手,問道:「她娘的確病了,她弟弟也很小,她沒有說謊,她能成我的丫鬟了吧?」

  屋裡安靜,連楊氏都沒有開口。最後,老夫人微歎了下,低聲說:「若是一般的人家也就算了,可她是犯官之女……」

  沈汶追問道:「什麼是犯官之女?」

  蘇婉娘抬頭看來,含淚說道:「我父雖死獄中,可並沒有判下罪名。我家被抄,只說是要搜羅證據,可到現在,也沒有給出個說法。我父自幼教導我清白守節,我不信他犯了罪。」

  楊氏也歎道:「話是這麼說……可是眾口鑠金,侯府不能……」

  沈汶又哭了:「可我以為……她已經是我的丫鬟了……」一副失望的痛苦狀。

  楊氏嚴肅地說:「她不能留在這裡,我們就把她的賣身契給她,讓她回家就是了。」

  沈汶哭著說:「那……那些……什麼花樓的人不會再去找她嗎?」

  楊氏說:「那就不是我府之事了。」

  沈卓小聲說:「那別人會不會說是我府怕了萬花樓……」

  沈湘不服氣地說:「是呀!別人還以為我們理虧了呢……」

  楊氏立眉道:「收犯官之女為家奴又會被別人如何說?!如果有人找侯府的麻煩……」

  蘇婉娘跪得筆直,再施禮道:「夫人!蘇婉娘謝過夫人、公子、小姐們相助之恩!望夫人日後暗中接濟下我娘和我弟弟,莫讓他們……」話未說完,猛地起身,往廳中的柱子上撞去!

  屋子裡的人都驚呼起來,沈汶早就防著她這麼幹,忙閉眼,用意識力點了下蘇婉娘的環跳穴,蘇婉娘腿一軟,力度大減。這時沈湘正飛身撲上,淩空抱住了蘇婉娘,兩個人一同滾落在地,打了幾個滾。

  沈汶睜了眼,馬上大聲哭,跑過去,叫著:「姐姐!」

  那個小男孩跑過來,也叫著「姐姐!姐姐呀!」

  兩個孩子一下撞在一處,倒地後都狼狽地往沈湘和蘇婉娘落地的地方爬去。

  門板上的潘氏滾落在地,然後就一動不動地昏過去了。

  沈毅大聲喊:「快去找郎中!」與沈堅和沈卓到了沈湘身邊連聲地說:「大妹可好?」「你傷到哪裡沒有?」「可是頭暈?」

  沈湘「哎呦」了一聲,坐了起來,搖動肩膀說:「還好,我沒傷著。」

  蘇婉娘一手支著身體要坐起來,那個男孩子撲到她的懷裡,哭著說:「姐姐!你要幹什麼呀?!」蘇婉娘抱著弟弟也哭了……

  沈汶哭著到沈湘身邊,拉了她的手,又去拉蘇婉娘,抽泣著說:「好……就好……不然我……也不活了……」這話就真重了。

  一屋子丫鬟婆子大亂,老夫人一拍桌子,人們的聲音小了些,只餘下幾個小孩子的哭泣聲。

  老夫人開口道:「當初老侯爺年輕時,曾親率一千餘眾,入敵身後,突襲北戎主帥之軍。那一戰,千餘將士,回不滿百,老侯爺身中三刀兩箭,僥倖得生。」她有些哽咽。滿屋的人都靜靜的,不明白在這節骨眼上,老夫人怎麼講起這話了。

  「我沈家兒郎,為國,不惜身,為民,不吝死。不懼強敵,致死不降,馬革裹屍也是英雄一場。」老夫人誰也不看,繼續說:「鎮北侯名威聲重,武將中無可匹敵,可就是我沈家未得爵位前,也從來沒有要讓一個女孩子自盡來保沈家聲譽、以免是非的先例!」

  老夫人說完了,慢慢起身,歎息道:「看把汶兒逼成什麼樣了……」自顧自地離開了。

  楊氏滿臉通紅,明明是老夫人也在意犯官之女,怎麼到最後全是她的不是了?她眼裡含淚,壓抑了半天才說:「汶兒,那是你的丫鬟,你看著安排。」也站了起來,沈汶馬上跑過來,哭著抱著楊氏說:「娘,別生氣,是我給娘惹麻煩了。」

  楊氏搖頭,摸著沈汶的腦袋說:「是娘糊塗了,你快帶著那孩子去收拾一下,也找人給她娘看病,咱府上給她付錢……」實在忍不住眼淚,推開沈汶急步走了。

  看著楊氏走了,沈汶回身,找到站在一邊的沈毅說:「大哥……我真沒惹禍嗎?」

  沈毅笑了一下,摸摸沈汶的頭:「小妹怎麼會惹禍?小妹是個好孩子。」

  至此,大事已成,沈汶真誠地表現出舒心的樣子,破涕笑了。

  就如沈汶事前的猜測,只要把蘇婉娘入了侯府的大門,她一定會竭力爭取,如果不能得救,她拼卻一死,也要讓侯府因負疚照顧她的母親和弟弟。這種強悍,心軟的老夫人和表面潑辣的楊氏根本無法匹敵,必然讓蘇婉娘如願以償。自己只需要確保蘇婉娘別真的死了就行了。

  現在塵埃落定,沈汶心中對方才利用自己親人的情感多少有些內疚,正想著該如何撒嬌彌補,沈湘已經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土,對蘇婉娘說:「你真糊塗,多跟我娘說說就行了。我有事的時候,一次不成,說上個三四次的肯定行。哪裡有自己要撞死自己的?」

  蘇婉娘心想那是你,你是夫人的女兒,當然說個三四次就行了。自己如果不這麼尋死,就會被送回去了。她當然無法說出來,只能低聲哭著不說話。

  沈汶看著沈湘現在在勸著蘇婉娘不要尋死,可她自己前世就是自盡,一時心中酸楚,方才心中湧起的那點歉意煙消雲散。

  她心情輕鬆了,看到蘇婉娘還抱著弟弟在抽泣,就到旁邊桌子上堆著的點心堆裡開了盒子,拿了塊點心,走到他們面前蹲下,把點心遞給了那個小男孩,說道:「來,吃點吧,算是……」她假裝皺眉想,沈卓過來也蹲下:「壓壓驚。」沈汶忙點頭。

  那個小男孩接了點心,看著蘇婉娘,給她遞了過去,蘇婉娘抽泣著搖頭,指了指小男孩的嘴,小男孩又扭頭找他的母親,一眼看見潘氏倒伏在地,又叫了一聲娘,蘇婉娘也抬頭看到了,也驚叫了一聲,兩個人撲到潘氏身邊,再次大哭……

  郎中來了,給潘氏看了病,開了藥。楊氏的管家婆子安排了屋子,帶了蘇婉娘的母親潘氏和弟弟過去休息,沈汶院子裡的丫鬟帶著蘇婉娘去了沈汶住的地方。

  這邊幾個孩子商量著,端了點心分別去見楊氏和老夫人,沈汶使出了渾身解數,賣萌撒嬌,就差滿地打滾了,好容易把兩個人都哄好了,都出來用了晚餐。

  老夫人也覺得今天的話重了,晚餐上就不再說什麼。楊氏默默地聽沈卓和沈湘彙報在平遠侯府的瑣事,偶爾地笑著應付幾句。飯後大家道了晚安,沈汶回院子梳洗了,天已經黑了。

  坐到床邊,沈汶感到疲憊不堪。她昨夜幾乎沒睡覺,今天早上去平遠候府,下午奪蘇婉娘,再去勸人,折騰了大半天,真恨不能馬上倒頭就睡。但是她知道有些事必須儘快安排,就對夏紅說:「我今天買的丫鬟呢?我想見見她。」

  夏紅雖然對沈汶不那麼上心,這時也不免有些吃味。她服侍沈汶七年,沈汶一直對她不那麼親熱,可現在竟然為了一個陌生的女孩這麼鬧,就說道:「天晚了,小姐先睡吧。」

  沈汶壓住不耐,撒嬌著說:「我就要見她呀,快讓她來吧!」

  夏紅無奈,出去說:「讓那個新來的來見小姐。」語氣裡帶著不快。

  蘇婉娘被帶到院子裡沐浴換了衣服,有院子裡的婆子把她當粗使丫鬟,對她吩咐了一系列的規矩。蘇婉娘在家也有丫鬟,自然明白裡面的程序。心中也許生出些感慨,但她在萬花樓比這更殘忍的折磨都受了,這時並不覺得鬱悶。那個孩子把她從萬花樓中救了出來,還讓母親能看病,粗使丫鬟又怎麼了?就安靜地答應了,一副逆來順受的樣子。

  她來的這麼小半天,偶爾聽到丫鬟們對侯府這位小小姐沈汶的議論,大多是帶了些輕蔑。什麼「就知道哭哭啼啼的……」「惹了麻煩都不知道……」「遠不如大小姐……」

  她現在多少理解了沈汶要求她來當丫鬟的原因,看來這院子裡上上下下的,竟然沒有一個對沈汶在意的人。可這孩子為何費了這麼大力氣找自己,而不是從街上或者牙婆手裡買上幾個人從小調教,她就有些不解了。看這府裡的夫人和老夫人都不是刁鑽之人,對這個孩子不錯,她的兄長和姐姐明顯對她多有相護,怎麼她就不能大大方方地請求呢?她為何掩蔽自己的性情,做出這麼又笨又愛哭的樣子呢?蘇婉娘也有一大堆問題。

  聽到沈汶這麼快就要見她,蘇婉娘欣喜,忙跟著婆子去沈汶的上房,沿途時有丫鬟們的冷哼聲,蘇婉娘洗乾淨了臉,大家都看出她相貌美麗,立刻不喜。

  夏紅看到進來的蘇婉娘也一愣,沈汶立刻大叫道:「哎呀!你長得可真好看呀!」跳下床,趿拉著鞋,拉著蘇婉娘的手一起坐在了床邊,癡癡地看著她說:「你怎麼這麼好看呢?」

  蘇婉娘假裝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小聲說:「小姐誇獎了。」

  夏紅咬了下嘴唇,勉強笑著說:「既然小姐喜歡她,那就給起她個名字吧。」

  沈湘沈汶院子裡的丫鬟是春、夏起頭,沈堅和沈卓院子裡是秋、冬,只有沈毅院子裡的是「青」字起頭,暗合沈家軍青色的軍衣。給新買的丫鬟起名字,有的人覺得是恩賜,可對原來有家世的人來說,卻是背祖棄宗之辱。這個女孩子是犯官之女,原來官宦之家出來的,當是有些傲氣才是。

  沈汶瞪大眼睛看蘇婉娘,笑著說:「我喜歡你的名字呀,還是叫你婉娘吧!」

  夏紅一愣,過了片刻才笑著說:「小姐,這不符規矩呢。」

  沈汶使勁眨眼,看夏紅說:「可娘說……讓我看著安排呀……」一副不解的樣子。

  蘇婉娘看不過夏紅這麼壓著沈汶,就說:「小姐,還是別破了規矩吧。」

  沈汶又看蘇婉娘,一副孩子氣地笑著:「那你想取什麼名字?」

  夏紅皺眉,竟然讓這個蘇婉娘自己取名字?蘇婉娘心中一熱,這和男子成人後自己取字一樣,根本沒了任何羞辱感,微低頭說:「小姐這裡是夏字起頭,就叫我夏婉可好?」

  夏紅搶著說:「後面該是個顏色才成。」

  沈汶卻有些不耐煩地搖手道:「就是夏婉啦,我喜歡這個名字呀!你這麼漂亮,就是要與其他人不同才好!」童言無忌,給蘇婉娘拉了一大堆仇恨。

  夏紅臉色不好,忍著氣說:「天晚了,小姐還是睡吧,不然明天夫人又要見怪。」言下之意不只是夫人會怪沈汶,更可能是怪罪下人,讓她們跟著受氣。

  蘇婉娘沉了臉,沒想到下人對沈汶說話這麼無禮,小姐這樣被欺負。沈汶卻無知無覺地笑著說:「婉娘姐姐,哦,夏婉姐姐和我一起睡!我有時忘記了,就叫你婉娘姐姐可好?」

  蘇婉娘說:「全聽小姐的。」口氣溫順。

  夏紅撇了下嘴,對蘇婉娘說:「那你就照顧著小姐吧!」說完轉身就走了,一副撂挑子的樣子。她反正就快嫁人了,誰願意為這個又蠢又傻的小姐操心!

  沈汶笑眯眯地說:「我們快上床呀,我都睏了。」說完自己滾到了床上。

  蘇婉娘點頭答應著:「我收拾一下,就來了。」起身去再次洗漱,又回來查看了門窗,見床裡的沈汶閉著眼睛,以為小孩子已經睡了,輕輕放下了帳子,小心地躺在了床外側。

  剛躺下,就發覺沈汶一隻手過來,拉了她的手,把她往裡面扯,蘇婉娘輕聲說:「我睡在外面就行。」

  沈汶發膩地說:「來嘛來嘛,我要和你說話。」

  蘇婉娘轉身緊握了沈汶的手,小聲說:「謝謝……」

  沈汶捏了下她的手,蘇婉娘停住,沈汶半天不說話,四外靜靜的。蘇婉娘再次以為沈汶要睡了,她也十分疲倦了,也不再說話,剛要合眼,就聽沈汶在耳邊極低聲地說:「婉娘姐姐,從今後,你是我的助手,我的左膀右臂。我們同進共退,不能相棄!」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7-10 01:04 PM

第八章 定盟

  蘇婉娘猛地清醒過來,想到這個小女孩的這番安排動作和院子外面那些丫鬟們對她的鄙視,以為她只是想要個對她忠心的人,也小聲說:「你放心,你救了我和我家人,我必好好照顧你,不讓你受欺負。」

  沈汶小聲說:「我不是為了讓你照顧我,而是幫助我,幫助我家。」

  蘇婉娘終於不解地問:「小姐想讓我做什麼?侯府手掌重兵,有誰會對你家不利?而且,我看你的兄長們都向著你,他們不比我更能幹?……小姐自己就有武藝,輕功上佳,內力驚人,加上心智過人,為何要這樣避著人?並不是我不想幫著小姐,只是我怕小姐要對我失望……」

  沈汶又安靜了片刻,才低聲說:「我這麼避著人,是因為侯府有強大的敵人。我就是有輕功,有內力,也無法抵禦幾十萬大軍,也無法防備身後的冷箭。十年後,害死了你父親的人,就會害死侯府滿門,連帶沈家軍上下二十多萬將士和萬千增援的軍民,更不要說戰火瀕及的眾多百姓……」

  蘇婉娘全身一抖,「騰」地坐了起來,被沈汶一把拉了回來,倒在了床上。蘇婉娘顫抖地說:「你說我父親真的是被害的?!他是冤枉的?!我就知道……」聲音雖然壓抑著,可已經帶了哭腔。她心裡開始信任沈汶,加上本來就有對父親案子的疑慮,沈汶一說她就信了。

  沈汶用手捂了她的嘴,在她耳邊說:「別哭!」蘇婉娘竭力壓抑,可還是低聲抽泣,沈汶繼續說:「不能哭出聲!我一會兒捏你手的時候,你一定要說你根本不知道你父親的事,現在既然進了侯府,生活有了依靠,就不再去想那些煩心的事了,只想好好掙些錢,養活母親和弟弟,明白了嗎?」她聽力極好,已經聽到了慢慢地向這邊接近的腳步聲。

  蘇婉娘吞咽著自己的哭聲,嗯了一聲。沈汶又等了一會兒,捏了下蘇婉娘的手,用幼稚的語氣說:「我的大丫鬟夏紅跟了我好久了,但是她快嫁人了……嫁人是什麼?我問了姐姐,她笑話我……我娘說要給我挑丫鬟呢,你就當我的大丫鬟吧!」

  蘇婉娘有些哽咽地說:「小姐……你對我……太好了……」她知道這是有人到了外面,連她都能聽見窗外極細微的響動。她帶著哭腔,別人會以為她只是受寵若驚,畢竟,當丫鬟都是從下面一步步做上去,哪裡有立馬成貼身大丫鬟的。侯府小姐的貼身丫鬟簡直是半個主子,她真是走了大運,哭一鼻子也是可以理解的。

  沈汶又孩子氣地問:「哦,在大廳裡,我娘說什麼……犯官之女,這是什麼意思呀?什麼是犯官?是你父親嗎?他姓犯嗎?」

  黑暗裡,蘇婉娘淚如雨下,深吸了口,顫抖著聲音說:「他不姓犯,犯官,就是……哎,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什麼事都沒聽說,我父親就下了獄。我娘讓我賣東西去打點,可我一個女孩子,家門都沒出幾次,哪裡知道怎麼打點!接著就聽說我父親死了,有人來把我們趕出了家,什麼都不讓拿,我和娘只有頭上戴著的首飾。我娘病了,我弟弟還那麼小……幸好小姐買了我,我日後就全心靠著小姐了,掙幾個錢,養活我娘和弟弟……」哽咽著,說不下去了。

  真聰明!我果然選對了人!沈汶歎氣:「好可憐,我可喜歡你弟弟了,比我還小呢,你經常帶他來玩兒吧,我可以給他點心吃。我姐姐也會喜歡他的,哦,也許我哥哥們還能教他武藝呢……我大哥特別嚴厲,還是不要向他學……」又說了幾句話,沈汶才住了嘴,過了一會兒,沈汶小聲說:「走了。」

  蘇婉娘低聲地哭著說:「小姐可知道那害我父親人的姓名?」

  沈汶小聲地說:「我說了,你也不會信。」

  蘇婉娘堅定地說:「你說,我信。」

  沈汶冷笑了一下:「如果有一天,有人來對你說害死你父親的人與侯府有關聯,讓你裡應外合,為父報仇。你是信我今天告訴你的,還是信那個人的?」

  蘇婉娘愣住,渾身冰冷,難道,這個孩子就是為了避免自己復仇,才設了這個局?!難道是侯府害了自己的父親,可是,那個夫人似乎根本不知道,侯爺又常年在外……

  沈汶歎氣:「你看,要人相信我有多難。」

  蘇婉娘想到昨夜自己還在萬花樓,想起沈汶對自己的說過的話,下定了決心:「我信你的!我父親不是侯府害的!請小姐告訴我內情,我必要為父報仇!」

  沈汶搖頭道:「你現在十歲,你弟弟才四歲,你娘重病,那邊的人勢力漸成,你就是想報仇,也絕不是現在,你明白嗎?」

  蘇婉娘點頭道:「我明白了,可我還是想知道這其中的內情,這樣等日後我和弟弟都長大了,才能為父伸冤。」

  沈汶回答:「你既然進了侯府,你父親的事就必須要查個水落石出,不然任何人都能拿來離間你。但是不是由我們來查,因為我們都不能出面,也不是由侯府來查,不然你總會有疑問……」

  蘇婉娘忙說:「不會……」

  沈汶握住了蘇婉娘的手說:「我明白你的意思,雖然你嘴上說信了,可心裡總會有不信的時候。沒關係,我會請淮南大儒嚴敬的弟子、被稱為『當世弈秋』的季文昭為你來查這個案子,讓你明白始末,知道那人是怎麼幹的。」

  蘇婉娘驚訝地問:「『當世弈秋』季文昭?!那是聞名的奇人,你認識嗎?」

  弈秋是孟子提到的春秋時代的著名圍棋大師,被稱為當世弈秋的人,自然是博弈的奇才。據傳季文昭生於書香門第,四歲時,見人對弈,旁觀片刻就伸手放下一子,當場定了輸贏。從此後,開始與人解弈,銳氣逼人,每戰必勝,從無對手,名噪大江南北,在十二歲時就被尊為國手。

  他的父母不喜他沉溺棋藝,他八歲時,要求他讀書,結果天才就是天才,季文昭過目不忘揮筆成章,可就是不願科舉,說什麼那樣落了他的身段。他自覺高人一等,根本不屑與常人那樣去考什麼功名。無奈之下,他父母只好把他送到了著名的大儒嚴敬門下。

  嚴敬年過花甲,二十歲時以狀元之位入仕翰林。從政二十餘年後,致仕回鄉,寫作教書。致仕二十年後,嚴敬著作等身,又有從政的經驗,弟子滿朝野,倍受清流敬仰。季文昭的父母苦心積慮,日後如果季文昭想幹什麼,出自嚴敬的門下,他將無往而不利。

  沈汶說:「我不認識,但是我會讓他來見我的。」

  蘇婉娘好奇地問:「來見你幹嘛?」

  沈汶說:「他以弈棋出名,就讓他來找我問有關圍棋的事唄。」

  他還用來問你?蘇婉娘驚住,沈汶知她不信,也不多說,打了哈欠,蘇婉娘忙說:「你快睡了吧,別傷了身體。」

  沈汶躺好,小聲說:「我知道你對我好,但是以後在人前,你要讓人們覺得你強我弱。這府裡滿是眼線,你不能讓我暴露了,明白嗎?」

  蘇婉娘心亂得很,問道:「小姐怎麼能知道這些事?」

  沈汶用了個大眾藉口:「我做了個夢。」總不能告訴你我是鬼魂還陽吧?你更不會信了。

  蘇婉娘不知道該信該疑,接著問:「若是你已知道誰將對你家不利,就是你覺得別人不信你,難道你不該告訴父母兄長,他們該信你呀。」

  沈汶低聲說:「若是你父親被害之前,你四歲的小弟弟對你父說他做了個夢,知道有人要害你父親,你父親會信嗎?」

  蘇婉娘無言,沈汶又問:「如果此時你四歲的小弟弟告訴你,他知道你的殺父仇人是誰,他從來沒出過門,沒見過別人,你相信他嗎?」

  沈汶再說道:「如果你只有一次機會能救你的家,要是走露了任何風聲,對方換個方式下手,你就會失去這個機會,家破人亡,你能冒這個險把事情告訴家人嗎?

  蘇婉娘想了想,小聲問道:「那小姐為何不展示心機?贏得家裡人的敬佩,也威懾對方,不讓他們敢輕易動手?」

  沈汶耐心地解釋道:「論勇武,我父掌著重兵,論沉穩,我大哥少年老成。我二哥心思縝密,我三哥日後必顯才華,我大姐是女中的俊傑……我沈家一門精英,可對方照樣會下手,只不過手段會更狠毒,針對我的各個家人,務必斬盡殺絕,以除後患。所以,我不用逞強,我要示弱。給對方一個侯府的弱點,日後讓他們從我這裡下手才好。」

  蘇婉娘想到沈汶不過是個七歲的女孩子,不禁從心底發怵,可又想到,也許這一切不過是沈汶在胡思亂想……

  正在此時,沈汶歎息道:「你看,我現在告訴了你這些,你還是我昨日親自帶出來的,口口聲聲地說你相信我,可你心裡也會忍不住疑慮——懷疑我說的一切都不過是一個七歲孩子編織的謊話?畢竟,小孩子愛瞎想。」

  蘇婉娘一驚,如果沈汶這麼神經兮兮的,弄不好是有瘋病,但是自己是她救出來,就是她有病,自己也哄著她就是了。可憐的小孩子,也許因為幾個兄長姐姐都很優秀,自己覺得壓抑,就想找個人佩服自己……再又想到昨日在那後門前,生銹的鐵鎖莫名地斷開了……

  蘇婉娘再次喃喃地說:「我真的……相信你。」

  沈汶又一次打哈欠,小聲說:「這些都不是說就能說出來的。沒事,以後有時間我們慢慢地建立起信任。現在,你要把院子裡管起來,你就是這裡的主人,我是個無能的小姐。」

  蘇婉娘真心地點頭說:「我明白了,你放心。」

  沈汶帶了睡意說:「也不能滴水不漏,只要能在你掌握之中就行,不能讓別人覺得你太厲害了,得把你除去。」蘇婉娘打了個冷戰。

  沈汶接著說:「為了自保,你要有個弱點。」

  蘇婉娘問:「什麼弱點?」

  沈汶說:「你母親和弟弟就是你的弱點,你要贍養他們,自然需要錢,這就是你的短處。」

  蘇婉娘忙說:「小姐,我不會……」

  沈汶拉了下她的手說:「我知道你,你不會的。只是表面上,以弱示人也沒什麼。有人給你送錢,拿著就是了,不然,我們都不知道誰是……」

  蘇婉娘恍然道:「對,這樣,我們就知道了。」

  沈汶「嗯」了聲,很快睡著了。蘇婉娘雖然累極了,可卻是睡不著了。閉著眼睛,一會兒想到父親是被害的就淚流不至,一會兒又驚詫於一日夜間自己就已經跳出了火坑,到了這個掌握智珠的女孩子身邊,一會兒細想沈汶的告誡,明白侯府也不是個安逸的地方……只是淺眠了兩個時辰,天濛濛亮就起床了。

  蘇婉娘輕手輕腳出了門,往丫鬟的屋裡去。外面守夜的婆子見了,從鼻子裡出聲,小聲地說:「什麼東西……真是青樓裡的人……」

  蘇婉娘站住腳,冷冷地看著那個婆子,也小聲說道:「我若是得了小姐的歡心,第一件事就是把你踢出去!」

  那婆子本是夏紅的遠親,昨夜晚見夏紅出來臉色不快,接著聽她向丫鬟們抱怨那個新來的蘇婉娘狐狸精一樣,迷住了小姐,竟然和小姐同床睡了,真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東西,明天一定要向夫人抱怨一下。

  她現在見了蘇婉娘,晨光下,果然見她容色豔麗,已有絕色美人的雛形,想到小姐再喜歡她,她也不過是個新來的丫鬟,撐死了當個二等丫鬟。那婆子就「呸」了一聲說:「大話誰不會講,我就等著你呢!我要是不出去,就打你的臉!」

  蘇婉娘不再理她,回到自己屋裡洗漱了,給自己梳了一個丫環的雙髻頭,前額留了長長的劉海,擋去了小半個臉。然後再出來,聽見沈汶那邊說起床了,就主動上去詢問著哪裡擺著洗漱用品什麼的,要給沈汶送去。丫鬟們都不理她,自顧自地送了東西進去。

  蘇婉娘要往裡面去,有丫鬟擋住了她說:「喂,別瞎走,這可不是青樓,是有規矩的地方……」話還沒落,裡面沈汶叫:「婉娘姐姐呢?夏婉姐姐呢?婉娘姐姐!」

  蘇婉娘忙應聲走了進去,沈汶剛擦了臉,把巾子遞給夏紅,見了蘇婉娘就咧開了嘴笑,扭臉看夏紅說:「快開了匣子,給婉娘姐姐十兩銀子,她的娘病著,弟弟還小……」

  蘇婉娘剛要開口拒絕,又想起昨夜沈汶的話,活生生地停住,支吾著說:「小姐……不必……」

  夏紅站著不動,說道:「小姐,昨日夫人已經請了郎中了。」

  沈汶跺著腳說:「我要嘛我要嘛!」眼淚就下來了,剛進來的奶娘何氏忙說:「別讓小姐哭呀,這大早上的。」

  沈汶含著眼淚說:「快給她,我要帶著她去給娘和祖母請安呢。」

  眾人都皺眉頭,隨身同去請安的,一般都是貼身的大丫鬟,這蘇婉娘昨天才進了門,怎麼就把小姐迷成這樣?!

  夏紅耷拉著臉,打開了匣子,要從裡面取銀子,沈汶伸手說:「把匣子遞給我。」

  夏紅以為沈汶要自己找銀子,就遞了過來,沈汶接過上面還插著鑰匙的沉甸甸的銀匣子,向蘇婉娘招手,蘇婉娘上前,沈汶吃力地把匣子往蘇婉娘前面一送,笑著說:「你拿著吧,日後你娘有要錢的地方,就拿著去用好了。」

  滿屋人都驚得呼道:「小姐!」蘇婉娘滿眼是淚,夏紅氣哭了,說道:「我做了什麼,小姐這麼對我?我侍候了小姐七年!」

  沈汶有些驚訝地看夏紅,說道:「我怎麼你了?我沒覺得你不好呀?也沒有要你對賬什麼的。我聽她們說你等不及了想趕快嫁人,我只是幫著你呀,我做錯了嗎?嗚……」也哭了。

  夏紅說不出話來了,她的確多次對人說她想快離開,不願意守著這麼個天天哭的小姐身邊,總怕夫人的責備。看來是有人說了她的壞話。

  蘇婉娘抹了抹眼淚,對沈汶說:「我定不負小姐的託付,小姐快別哭了,還要去見夫人。」她竟然自稱「我」?這麼沒有規矩!眾人都對蘇婉娘怒目。

  沈汶卻乾脆地應了,蘇婉娘關了匣子,沈汶叫著:「婉娘姐姐,你還沒拿銀子呢!」

  蘇婉娘猶豫了下,打開匣子,從裡面拿出了五兩銀子放在袖中,然後關了匣子,抽出鑰匙,掛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屋裡的人都目露鄙夷,此時蘇婉娘若是拒絕拿銀子,肯定能給大家留下一個不愛財的印象。小姐對她這麼器重,連賬都不對就把匣子給了她,自己私下裡拿多少不行?偏等不及!真是小家子裡出來的,上不得檯面!

  蘇婉娘對著門外說道:「給小姐上點喝的。」

  這次,門外馬上有人端著茶盤進來,蘇婉娘端起茶水,滴在手腕上,試了下溫度才遞給沈汶,對著來人說道:「小姐才起,喝茶傷胃,你們明早準備些紅棗湯。」

  端著茶盤的丫鬟本想不答應,可沈汶笑著對蘇婉娘說:「婉娘姐姐真好,謝謝了。」端茶的丫鬟才忙應了。

  蘇婉娘幫著沈汶穿戴了,簡單地梳了下頭,沈汶就急著出門了。蘇婉娘跟在她身邊,夏紅在最後。夏紅看著前面走著的兩個人,聽著沈汶向蘇婉娘介紹著侯府裡的路徑和主人的方位,心情苦澀。

  她沒喜歡過這個小姐,覺得她愛哭得煩人。可這個小姐從來沒有難為過人,更沒有打過人。現在自己要走了,才突然發現,這個軟性子的小姐,其實是個很好相處的人。自己每夜不用起夜照顧,小姐從不挑食,什麼吃的都說好,衣服上也不講究,不逼著人做針線,現在人們看她對蘇婉娘就那麼交了錢匣子,其實這些年來,她也是這麼信任著自己。在金錢上隨自己做主,從來不過問。自己掌握著每月丫鬟們月例過年紅包的發放,得到大家的巴結,日子過得很滋潤。現在,對比那個蘇婉娘對小姐的態度,一下子就顯出了自己每月拿著大丫鬟的月例,其實沒有用心照顧過她……

  她們在屋中交匣子又哭又鬧,到了請安的正廳自然又晚了。沈汶拉著蘇婉娘小跑著進去,對著楊氏和老夫人行了禮。

  蘇婉娘雖然用劉海遮了前額,但她天生麗質難自棄,等行禮後抬頭,屋裡的人都愣了。老夫人和楊氏對視了一眼,都在對方眼裡看到了「原來如此」的意思:難怪萬花樓要搶這個女孩子。

  沈汶像是唯恐大家沒注意到蘇婉娘的美麗,拉著她對楊氏說:「母親,她長得真好看呀!我好喜歡她,我要她當我的大丫鬟!」

  楊氏怔了一下,看沈汶後面的夏紅,夏紅躬身道:「小姐已經給了夏婉銀匣子。」這是告訴楊氏蘇婉娘已經得到了沈汶院子裡的財權。

  不等楊氏說什麼,沈汶搶著說:「是呀,我讓她要錢的話就隨便拿。她的娘病了,她給她的母親治病,是孝順呀。娘不是說要孝順老人嗎?」說完,得意地看楊氏和老夫人,臉上帶著「快表揚我吧」的表情。

  楊氏語塞,看老夫人,老夫人笑著讓沈汶到身邊,攬了沈汶到膝蓋邊說:「汶兒是心善的孩子。」嘴裡說著,眼光銳利地看向蘇婉娘。

  蘇婉娘深施了一禮,口齒清楚地說:「小姐如此對我,我蘇婉娘必對小姐忠心耿耿,萬死不辭!」

  楊氏看看表情堅定的蘇婉娘,又看了看面無表情的夏紅,歎了口氣,說道:「只要你真心護著小姐,我侯府絕不會虧待了你。」若是不真心,那麼自然是要「虧待」的了。

  蘇婉娘謝了。楊氏又說了幾句,就讓孩子們出去了。

  沈汶激動地一路向自己的兄長姐姐顯擺:「你們看我的婉娘姐姐好看不好看?」

  沈毅想到這個女孩子可能給侯府帶來的麻煩,心中暗歎,沈堅則想著怎麼去查查她父親犯案的緣由,兩個人都只是敷衍。沈卓滿腦子是張允錦那端莊的姿容,不禁說:「不和別人一樣嗎?都是兩個眼睛一個鼻子。」

  沈湘拉了蘇婉娘說:「你是長得太好看了,這可不行!」

  蘇婉娘嚇了一跳,瞪大眼,心想這是想讓我毀容嗎?

  沈湘嚴肅地說:「我昨天撲倒你,覺得你一點氣力也沒有,渾身軟綿綿的。我妹妹就已經軟得一塌糊塗了,你這麼漂亮,還沒有武功,日後你們兩個不都是只能惹禍而沒法避禍了嗎?你得練武!」

  蘇婉娘躬身就拜,說道:「求大小姐教我武藝。」

  見蘇婉娘正確地領會了自己意思,沈湘滿意地說:「好吧,你明天四更就到練武場來,我們要冬練三九夏練三伏,你這麼瘦,硬功夫學不了了,只能學些暗器和輕巧功夫,你都這麼大了,不下苦功可不行!」一副教導的口吻。

  沈汶忙求情說:「可是,她還要照顧我呀……」

  蘇婉娘卻激動地說:「我肯定準時就到!太謝謝大小姐了!」扭臉對沈汶說:「你多睡會兒,我練完了你再起床就好了。」

  沈湘與蘇婉娘兩個就開始講習武的準備,要什麼衣服,要什麼式樣,要什麼顏色,還要什麼鞋子……蘇婉娘都沒有,沈湘就說去她那裡,先穿她的。她們與幾個男孩子告別,情緒高漲地往沈湘的院子裡去了。

  大廳裡,楊氏和老夫人少見地默契,都坐著不動。

  楊氏皺著眉,輕聲地說:「娘,您怎麼看?」

  老夫人沉思半晌,說道:「那是個烈性的孩子,這樣的人不容易害人,除非被惹到了心頭上。汶兒性子太軟,如果這孩子真心感激汶兒,日後必一心護主,汶兒倒也需要這麼個人在身邊。那個夏紅年紀大了,急著嫁人,而且,我看這些年她也不那麼盡心。」

  楊氏點頭:「我讓我身邊的一個嫲嫲過去坐坐鎮,看她怎麼把院子接過來。這孩子原來也是官宦人家,看來是個有教養的。」

  說到蘇婉娘的背景,兩個人都半天沒說話。最後老夫人說:「毅兒的親事開始操辦了吧,雖然……」她歎氣。

  楊氏點頭說:「我明白娘的意思,柳氏是弱了些,可毅兒似乎喜歡她。我給侯爺寫信,說了幾家,侯爺最後挑的也是這家。說高嫁低娶,我們侯府已然惹眼,不能再與個權勢之家聯姻了。」

  老夫人點頭:「你看著辦吧,也借著這次成婚,給老二看看。他們哥兒倆年紀相近,婚事也別隔得太遠了。」

  楊氏有些惆悵地說:「孩子們,就這麼一個個地長大了啊。」

  老夫人笑了:「可不是嘛!我可等不及,他們趕緊成親,我好抱個重孫。」

  楊氏想到自己才三十多就要成祖母了,卻沒怎麼高興。

  與此同時,大皇子新開的府邸內書房裡,幾個人正輪流向大皇子報告著前日裡發生的事。從政事的安排,到皇帝新發的詔書,樁樁件件,有條有理。

  大皇子現在十七歲,長方臉,眉尾深重,眼睛陷了些,看起來很有氣勢,可也有些陰沉。他蓄了淡淡的上唇短鬚,顯得比實際年齡成熟。

  一個人說道:「昨日在後花園,皇上對貴妃說三皇子長得和他年輕時一模一樣。貴妃掩唇而笑,沒有說什麼。」

  大皇子冷笑,另一人見勢說道:「不過是個妃子,就憑著討皇上的歡心才得寵而已,哪裡能比得上皇后。」

  一人說:「哦,昨日,鎮北侯府的孩子們回來的途中,從萬花樓逃出來的蘇長廷的女兒蘇婉娘撞了過去,哭訴說萬花樓強買,母親病重,弟弟年幼。那個鎮北侯的幼女心軟,當場說要讓她給自己當丫鬟,鎮北侯的長子沈毅就帶走了蘇婉娘,讓侯府護衛去萬花樓取了賣身契,還把蘇婉娘的母親和弟弟帶入了侯府。」

  大皇子皺眉:「蘇長廷?金部主管,春天被我們換下,在獄中死的那個?」

  有人回答:「正是,他不貪金銀,也不願歸順,還可能存了不利我們的證據,我們怎麼折騰他他也不說,後來抄他的家,也什麼都沒找到。」

  大皇子握了下拳,「鎮北侯……老三去了他們的花會後,就總說和那沈毅成了好友。這事,你們沒有好好查一下?他們不是有意買了蘇婉娘吧?」

  有人忙說:「查了,那個蘇婉娘從萬花樓已經逃跑了幾次,想去照顧她的母親和弟弟,都又被抓了回去。這次讓她找到了一個廢棄的後門,鎖生銹了,一掰就斷,沒有其他痕跡。她碰上了鎮北侯府的車駕應該是她的運氣好。那天鎮北侯府的車隊本是去拜訪平遠侯的,回府時根本沒有想從那裡走,就是因為那個鎮北侯的幼女想吃點心,離開平遠侯府時,才臨時改道,過了那個蘇婉娘藏身的地段。」

  大皇子皺眉了:「這麼巧?鎮北侯的幼女?她多大?」

  幕僚馬上說:「哦,那個幼女,今年才剛滿七歲,一向缺心眼,曾經教養過她的嫲嫲逢人就說,她天生愚笨,書都背不下來。我們侯府中的人也說,她自幼天天哭來哭去,軟弱無知,被兄姊看低。那天,她還是第一次出侯府,聽到蘇婉娘的哭訴,當著眾人面哭了,她平時沒事都哭一哭,這本是平常。可在大街上,見她哭,沈毅就落不了侯府的面子,只好把蘇婉娘買了下來。」

  大皇子還是不說話,看來疑慮未消。

  幕僚忙接著解釋:「蘇婉娘被帶進府中,楊氏聽說是犯官之女就說不要,讓把賣身契退給蘇婉娘。那個蘇婉娘當場撞柱自盡,被鎮北侯的大女兒救了下來,幼女嚇壞了,哭著說出了事她也要死了。老夫人看不過去,出面說話,才留了下了蘇婉娘。」

  大皇子終於點頭了,旁邊的人總結道:「這真的是巧合。若是楊氏或者鎮北侯的大女兒出面買下了蘇婉娘,都有可能是安排好的。可這個幼女,實在是個扶不上牆的爛泥。她自己長得不漂亮,看蘇婉娘長得好看,就喜歡得拉她一起睡。蘇婉娘也高興有了個落腳的地方,對幼女感激涕零,說能給她母親治病就行,並不想追究她父親的事。」

  大皇子淡淡地說:「她不想追究,就不追究了?找人安排下,如果哪天那個蘇婉娘想知道她父親的事,就讓她查出蘇長廷的死和侯府有關。殺父之仇,我就不信她不在乎。」

  一個幕僚擊掌道:「妙啊,這是又給侯府安排了一個釘子,還是他們自己收進去的。」

  大皇子嘴角上翹,但是沒有笑意:「父皇知道鎮北侯給長子挑的親事了嗎?」

  有人答道:「知道了,孫公公說,皇上說了句『鎮北侯還是那麼不知趣』。」

  大皇子哼了一聲,「父皇就是這麼放不開,明明不喜歡他們選了過去說過父皇壞話的柳家,可還不做什麼。」

  屋子裡沒人搭腔,一方面是不好說皇上什麼壞話,另一方面,鎮北侯守著北疆,皇上能做什麼??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7-10 01:52 PM

第九章 疑生

  已經被大皇子方預定下的「釘子」蘇婉娘次日天不亮就已經到了習武場,從蹲馬步開始學起。讓沈湘驚訝的是,這個身材窈窕的女孩子,看著嬌滴滴的,可愣是在那裡蹲了一個時辰的馬步,渾身是汗也沒有要求中間休息一下。

  天亮了,蘇婉娘覺得沈汶該起床了,就站起來,腿抖著向沈湘說:「我得回去侍候小姐了。」

  沈湘豪爽地拍了下蘇婉娘的肩膀說:「好吧,明早見!」就聽「噗通」一聲,蘇婉娘坐到了地上。

  沈堅正從旁邊走過,笑著說:「你們也別太心急了,哪有一天吃成個胖子的?」

  沈湘扶著蘇婉娘起來,蘇婉娘顫著聲音說:「大小姐,明早見。」

  沈湘扶著她走了幾步,讓她緩緩勁兒,嘴裡說:「你比我妹妹強多了,她蹲馬步最長只蹲了一刻鐘就掉眼淚了。」

  蘇婉娘說:「小姐是精貴人,豈是我能比的。」她說的是真心話,可別人都覺得她懂本分。蘇婉娘看自己的腿差不多了,就向沈湘告別,碎步往沈汶的院子去了。

  沈堅和沈湘看著她走遠,沈堅問沈湘:「你覺得她是什麼人?」

  沈湘說:「她挺對我的脾氣的,性子倔,又肯吃苦。」

  見沈湘答非所問,沈堅歎氣:「你是誰肯和你一起練武就都對你脾氣。」

  沈湘借機對沈堅說:「二哥好久沒和我過手了,快來試試,不然可就不對我脾氣了。」

  蘇婉娘到了院子裡,沈汶的屋裡還是靜靜的。蘇婉娘洗漱了,到了沈汶的屋外,夏紅等在門外,一臉不耐地說:「你去哪裡了?早上要在這裡守著懂不懂?」

  蘇婉娘也不多說話,就靜靜地站在門邊。

  夏紅不甘心,又開口道:「你這麼不守規矩……」

  蘇婉娘打斷她說:「你知道小姐已經選了我,你就要走了。你讓小姐高興點,她還能念念舊情,說不定多給你些東西。你要是不順著她的心意,主僕一場的,這麼不快地分了多不好。」

  夏紅哼了一聲說:「我跟了小姐七年,我還不知道她?她心軟,怎麼可能不對我好?」

  蘇婉娘冷笑:「你這是拿捏著她心軟呢!我該告訴你一聲,我心可不軟。現在我掌握著錢匣子,能不能多給你些,可得看我的心情呢。」

  夏紅咬牙:「你才來了一天,就這麼猖狂?!」

  蘇婉娘看入夏紅的眼:「對!我就這麼猖狂!小姐喜歡我,你最好放明白些!」

  夏紅氣得臉都紅了,裡面沈汶大聲地打哈欠,夏紅怒氣衝衝地進屋,對著剛從床上坐起來的沈汶說:「小姐!你沒聽蘇婉娘說……」

  蘇婉娘一步上去從床邊拿起一件衫子給沈汶披上,一邊說:「深秋了,小姐起來要慢一些,等著我進來給你穿上外衣,別凍著。」

  夏紅愣在那裡,沈汶順著蘇婉娘的手穿上衣服,甜甜地蘇婉娘笑著說:「婉娘姐姐對我真好!我得去告訴母親,讓她知道我沒挑錯人。」

  蘇婉娘也一笑:「我已經讓人給你煮了紅棗湯。」

  沈汶拍手:「太好了!」

  蘇婉娘撩開了被子,不等她扶,沈汶自己跳下了床,蘇婉娘又叫住她,讓她穿上襪子再穿繡鞋。

  沈汶去洗漱了,回來見桌子上擺了湯,端起來喝了,連聲說:「真好喝,如果酸點兒就更好了。」

  蘇婉娘寵溺地笑著說:「好,我明天讓她們放個梅子。」

  沈汶坐在梳粧檯前,蘇婉娘給她梳頭,沈汶像突然想起來什麼似得問夏紅:「哦,夏紅,你剛才一進來的時候要說什麼?」

  夏紅一直在一邊沒插上手,看著這一對主僕笑得舒暢的樣子,只覺得心頭氣悶,勉強笑著說:「沒什麼,只說夏婉還得多學學這院子裡的規矩。」

  沈汶被揪著頭髮,沒法點頭,就笑著說:「是呀,婉娘姐姐,你得把這院子管起來,得趕快熟悉了規矩。」夏紅嘴都驚得張開了。

  蘇婉娘像是沒注意到夏紅的樣子,笑著說:「夏紅姐姐是這個院子的老人了,哪裡輪得到我。」

  夏紅閉嘴咬牙:什麼叫「老人」?!我才多大年紀?

  沈汶說:「夏紅姐姐要嫁人了呀,我娘說成婚都是喜事,夏紅都等不及了。你要好好幫著她準備些東西,她服侍了我這麼多年,很辛苦的!」

  蘇婉娘忙點頭說:「我明白,小姐放心,我一定好好幫夏紅姐姐備嫁。」

  這兩人一唱一和,夏紅根本沒法插話。聽這話,竟然是真的讓蘇婉娘管著要給自己的錢了?!夏紅更加抑鬱。

  沈汶梳妝完畢去請安,還沒出門,就遇上了從楊氏那邊過來的錢嫲嫲。錢嫲嫲是楊氏的陪房,一直是楊氏的心腹。沈汶忙笑著叫:「錢嫲嫲好,我正要去給母親請安。」

  錢嫲嫲笑著對沈汶行禮道:「小姐儘管去,夫人只是讓我過來看看,有沒有要幫忙的。」

  夏紅面露喜色,這是夫人對蘇婉娘不放心才派來的人吧。

  沈汶笑著說:「那太好啦!我已經讓婉娘姐姐管這個院子了,你來了正好幫幫她。」一下子就給來人定了位。

  錢嫲嫲沒惱,笑著對蘇婉娘說:「那我就幫著姑娘了。」

  蘇婉娘也行了一禮,笑著說:「什麼幫不幫的,我就是想替小姐理理院子,讓院子裡的都是對小姐好的人。」

  她這話一出,周圍人的眼裡都射出憤怒的光線,恨不能把她洞穿。難道現在院子裡的是對小姐不好的?

  蘇婉娘徹底無視,繼續說:「我覺得這院子有一半的人可以放出去,就如那個臉色那麼難看的婆子——」她指了一下那個昨天對她惡語,現在正猙獰地看著她們的婆子:「看著就不像是高興在這裡當差的樣子。她敢給小姐甩這樣臭的臉子,怎麼能讓府裡拿銀子養著她呢?」

  那個婆子剛想說不是對小姐甩臉子是對蘇婉娘,沈汶就像剛剛才看到了她一樣手壓了胸口說:「是呀,我才發現,她這副樣子像是要吃了我一樣,我可是哪裡得罪她了?」然後眼淚自然出現,典型的傷心表情。

  這時這個婆子再分辯也顯得是在找藉口了,錢嫲嫲點頭說:「小姐可以把要換的人理個單子,讓夫人看看。」

  沈汶立刻一副膽怯的樣子,拉了蘇婉娘的手說:「這麼麻煩呀,還要寫單子?婉娘姐姐,你看著寫吧,你寫了,我去交給母親就是了。」

  眾人雖然沒見過皇帝,但覺得歷史上那些被人唾駡的「昏君」大概就是沈汶這樣的人。同時,許多人看向蘇婉娘的目光立刻變了,從鄙夷和仇視,變成了討好和諂媚。

  蘇婉娘當仁不讓地說:「好,我就寫個單子。」她轉臉對錢嫲嫲說:「嫲嫲也幫我看看,如果真的對侯府有功的人的親戚,那可不好讓人走。其他的……看小姐的意思。」

  沈汶忙搖頭擺手說:「我不懂我不懂,這些年,我有些人都不認識。你看著辦吧。」

  眾人憤怒:好大的口氣!蘇婉娘是什麼人?她真成主子了?!大家都期待地看向錢嫲嫲,等她說阻止的話。

  可還沒等到錢嫲嫲張嘴,蘇婉娘笑著說:「小姐信任我,是我的福分,我一定好好挑那些真心對小姐好的人。」一下子,誰也別說話了:難道挑真心對小姐好的人有錯?

  這院子裡的人沒幾個對沈汶有好感的,誰不覺得這個小姐是個軟弱無能的哭包?誰沒說過她的壞話?聽了蘇婉娘的話都有些心虛。

  沈汶也不多耽誤了,對錢嫲嫲說:「勞駕嫲嫲先幫著看著院子吧,我們請安了就回來。」說要趕人走院子裡就不能沒有人看著了。

  錢嫲嫲點頭說好,看著沈汶帶著蘇婉娘和夏紅走了。轉頭對那個看門的婆子說:「你也聽見了,收拾東西,她們回來了你就隨我去管事那裡吧。」

  那個婆子大哭起來:「那個小賤人是哪裡來的?青樓!她是個什麼東西!怎麼就敢這麼欺騙小姐?!……」

  錢嫲嫲想起楊氏在她來之前對她說:「汶兒喜歡那個蘇婉娘,持意要讓她當大丫鬟。這一朝天子一朝臣,她肯定和現在院子裡的人處不好,就隨她趕一批人吧,要不然什麼都做不好反而會連累了汶兒。你在那裡待上段時間,仔細看著,那個丫頭如果對汶兒好,她怎麼折騰都沒關係。如果不好,馬上就告訴我。」

  錢嫲嫲看著這個婆子這麼鬧,倒是印證蘇婉娘做的對了,不由歎道:「你也別這麼說了,你要是真心向著小姐,就不會對她挑的人這麼罵了。小姐可憐她,當街流了眼淚,費了那麼大的勁兒把她帶進了院子,你們這麼擠兌她,不明擺著看不起小姐,不給小姐臉嗎?」

  一席話說得眾人臉上訕訕的,可不是?沈汶從街上挑了個青樓的女孩子做丫鬟,而且還馬上提成了大丫鬟,這不是犯傻是什麼?這種小姐怎麼能讓人看得起?

  等到蘇婉娘和沈汶請安回來,錢嫲嫲帶著那個婆子走了,滿院子的人對蘇婉娘的態度就不同了。

  沈汶要自己讀書,蘇婉娘守在門邊,間或就有丫鬟過來笑著說:「婉娘姐姐,這是我繡的荷包,婉娘姐姐如果不嫌棄,就先用著。」「婉娘姐姐,你看我打的這個絡子如何?小姐戴著可好看?」「婉娘姐姐,你真好看,這釵子是以前小姐給的,婉娘姐姐才配得上……」

  躲在裡面翻閱《易經》的沈汶很高興蘇婉娘能在這麼短時間就立了威,她找到了第一個能與自己共進退的人。可喜的是,兩個人配合默契,天衣無縫。從此後,沈汶再也不用擔心她正在讀書或者寫字時有人闖進來,再也不用擔心她夜裡出去後,丫鬟突發奇想地來看看她睡的如何,結果發現床上被子裡是一堆枕頭而叫喚起來……

  蘇婉娘進來給沈汶遞茶時,沈汶拉了下蘇婉娘的手說:「謝謝姐姐。」

  蘇婉娘小聲說:「你有要留的人就告訴我。」

  沈汶聽了聽周圍,也小聲說:「除了乳母何氏,給你送錢的人要留下一兩個。」丫鬟之間送些小東西什麼很常見,但若是現在對蘇婉娘真金白銀地送錢,除非是真心喜歡她,可見其心術不正。

  蘇婉娘沉重地點頭,臉色陰下來。

  一個月後的一天,錢嫲嫲向夫人和老夫人彙報沈汶院子裡發生的事:「昨天牙婆帶著人去兒小姐的院子裡,二小姐左看右看,說拿不定主意,最後婉娘,哦,夏婉,幫著挑的人。」

  楊氏皺眉:「她竟然讓那個丫鬟挑人?」

  錢嫲嫲點頭:「二小姐對那個丫鬟很上心,雖然起了名字叫夏婉,可平時就『婉娘姐姐』『婉娘姐姐』地叫,什麼事都由著那丫鬟做。那丫鬟也是能幹,這一個月把院子裡七七八八的人都打發了,剩下的都分了工,掃地的抹窗的挑水的,每天都有人盯著看做了沒有。當班的人還有不同顏色的巾子紮在腕子上,讓人一看就知道誰是管什麼的。平時還不能在院子裡紮堆兒扯閑天兒,不能對外邊的人說院子裡的事兒,常還把人聚在一起說道說道。現在那院子裡乾乾淨淨的,平常安靜得很,丫鬟們可聽話了。」 錢嫲嫲自然不會知道這些是沈汶的主意。

  楊氏苦笑:「她竟是比汶兒還像個主人。」

  老夫人也點頭說:「這樣子,比湘兒那院子裡不差,湘兒那是照著軍中的樣子理的院子。」

  楊氏說:「我聽說她父親出事,是她掌了家,這麼能幹也不奇怪。」

  老夫人問道:「說到她的父親,你可是讓人去查過?」

  楊氏歎氣:「毅兒和堅兒去查了,可得到的信兒都是說她父親貪了錢財,有人證沒有物證,在獄裡就死了,可能是自殺呢。」

  老夫人皺眉:「這都是人云亦云的事兒,沒一樣兒是准的。你對毅兒說,動靜別太大,如果人家知道鎮北侯府為了自己的丫鬟查朝廷的案子,不知道有多少人會嚼舌頭呢。」

  楊氏忙說:「還是別再多問了,只要那個丫鬟人好、對汶兒好就行。」她看向錢嫲嫲。

  錢嫲嫲趕緊說:「我看著那丫鬟對二小姐是好。平時管束著丫鬟們不准講小姐的壞話。說見著小姐就是不行禮也得笑笑,記著這是養活她們的人。天天對二小姐關心冷關心熱,衣服要怎麼相配還要暖和。吃的就更別說了,小姐喜歡吃的都記下來了,什麼湯水什麼點心什麼口味,寫得清清楚楚,交給了廚房。」

  老夫人點頭說:「看來是個知恩的孩子,汶兒有她是福氣。」

  楊氏有些猶豫,她抬眼看看周圍,其他站著的丫鬟看見她的眼色就退了下去。楊氏才低聲說:「那孩子的模樣那麼出挑,日後汶兒和她一比……」

  一般女孩子出嫁會有陪嫁,有些就成了夫婿的妾。雖然娶妻娶德、娶妾娶色,但如果妾太美貌,而主母又弱,日後難免會影響家庭穩定。

  錢嫲嫲也小聲說:「我聽那丫頭說蘇家『男不為僕女不為妾』,才讓小姐求了夫人讓她的母親和弟弟搬出了府。」

  楊氏恍然道:「哦,難怪,她這是怕他們一直住在下人的房子裡,被人看成了僕人。」

  錢嫲嫲繼續嘀咕說:「小姐說讓她的母親和弟弟去住客房,讓那丫頭攔住了,說別給侯府添麻煩了。」

  楊氏點頭:侯府以待客之禮對待犯官的家人,這可不行。

  錢嫲嫲說:「那丫頭給他們在侯府外面租了間小房子,小姐讓她時常去看看。那丫頭對小姐感恩戴德的,一說起來就眼淚汪汪,更下狠勁兒管院子。」

  老夫人說到:「既然她說家訓『女不為妾』,看她這性子又是個要強的,日後就別讓她當陪嫁,好好的給她找個人。」

  楊氏放心了,對錢嫲嫲說道:「這幾年就由著她吧,但是你時不常地過去看看,和汶兒說說話。」

  錢嫲嫲忙應了,又說道:「夏紅的父母前些日子過來說想讓夏紅年底回去,要準備她的親事了。」

  楊氏還在遲疑,老夫人搖頭:「你讓她去吧,這是打不過那個丫頭,想走了。」雖然不喜歡老夫人指手畫腳,可楊氏不好當著別人的面駁老夫人的話,只好點頭。

  錢嫲嫲應和著說:「那個丫頭說話不饒人,平時院子裡就對著何氏還親切,對其他人總橫眉立目的。明明長得漂亮,可讓人不敢小看。夏紅的確是爭不過她。」

  楊氏說:「我聽說她原來和湘兒早上習武?」

  錢嫲嫲說:「哪兒是原來?現在也是,從來沒停下。大小姐也歡喜,總讓人給她送練武的衣服,說不用她另做了,是自己的舊衣。可我看著,那都是新的!」
  
  楊氏苦笑:「湘兒總想收徒弟,汶兒不喜武,她還跟我念叨過讓我再給她生個弟妹,這下可隨了她的願了。」

  老夫人眼睛一亮,「哦,要說給湘兒再生個弟妹什麼的也不錯,侯爺不是快回來了嗎?」

  饒是楊氏三十幾了,也紅了臉,皺眉說:「您說什麼呀?侯爺說想回來參加毅兒的婚禮,那不得皇上同意才行?再說,就是皇上答應了,這至少也得一年半多呢!」

  老夫人「嘖」一聲:「你這麼數日子當然覺得慢。其實別太在意,日子就過得快了。一年半載的,一眨眼就過去了。」

  大概被說到心事,楊氏臉更紅了,錢嫲嫲趕快笑著湊趣說:「大公子的親事要走三媒六聘,男方聘請媒人,女方聘請媒人,然後還要有個中立的媒人。接著納采、問名、納吉、納徵、請期,婚禮的親迎。行聘的禮物,房屋的裝修等各色準備,都得動手啦。夫人肯定得盯著日子,可也一定忙得很,這一年半可不一眨眼就過去了?」

  老夫人笑著對錢嫲嫲說:「你倒兩邊都不得罪!」

  楊氏小聲說:「到時候可得請娘多幫著拿拿主意。」

  老夫人很舒心地笑了。這麼多的事要幹,兩個人的關係倒是比以前好了些。

  如果侯府的忙碌剛剛開始就話,大皇子的府邸已經忙了一段時間了。馬上就要過年了,過年後,新春三月就要迎娶新娘。這是皇上長子的親事,而對方是「一門三相」文貴之家,無論如何,婚事都得大操大辦。

  入夜了,大皇子的書房站了四五個人,他們輪流報告的卻都不是有關婚事的消息。等他們把該說的都說了,已經是接近子時了。

  大皇子疲憊地出了口氣,腦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脫口問道:「那次提到的……那個鎮北侯家二小姐……她買了個丫鬟……」他回憶著。

  一個幕僚忙說道:「哦,那丫鬟叫蘇婉娘。有信來說,鎮北侯的二小姐把她升成了大丫鬟,讓她管院子。結果不到一個月,她就把人趕出去了大半,裡面包括她剛到侯府出言諷刺她的婆子還有其他對她不善的丫鬟。我們的人送了銀子才留下來。那個二小姐對她言聽計從,連牙婆送來的人都讓她來挑。她在那院子裡成了真正的主子,下人們都說她恃寵而驕、公報私仇。」

  大皇子反而皺了眉頭:「那個幼女就這麼縱容她?」

  那人忙說:「鎮北侯家的二小姐一向軟弱,她的院子原來也是個大丫鬟管著的,可沒有像蘇婉娘這麼嚴。蘇婉娘一進來,就把原來的大丫鬟擠到一邊去了,聽說不久就要走了。」

  屋子裡另一個人說道:「這個蘇婉娘這麼厲害,奴強主弱,日後必亂。」

  還有一人說:「鎮北侯府看來失於管理,楊氏也許是圖省事。」

  大皇子沉吟了片刻,說道:「新年後,安排一下,我要見見她。」

  有人問:「蘇婉娘?」

  大皇子慢慢地搖了下頭:「是那個二小姐。」

  幾個幕僚對視了一眼:一個七歲的女孩子?大皇子大概知道他們的疑惑,解釋般的隨口說:「我只想看看是不是有人真的能那麼蠢。」

  大家笑起來:「鎮北侯乃一員武將,顧氏和楊氏都不是世家出身,那個二小姐唯一的姐妹又是喜歡習武,她所受的家教有限。而且,那個曾經教養過她的婦人似乎說這個二小姐天生蠢鈍,腦子不好。」

  大皇子也一笑,手端向茶杯,眾人紛紛告辭。這件事再也不會被提起,大家雖覺得大皇子想親自去查看一個七歲的孩子純粹是多此一舉,可這也說明了大皇子事無巨細都會用心的謹慎。

  當然連大皇子自己都沒有意識到,人有對危險的直覺,只是這種感覺多偶爾才出現,而且一閃即逝,讓人不明白是什麼意思。就如大皇子想見見沈汶,以為自己只是想看看她有多麼蠢,完全沒有想到他的直覺是在告誡他應該去看看她有多麼聰明。

  大皇子開了口,又沒有說不用了,該安排的還是得安排。不久,皇后娘家長樂侯府的當家夫人就給鎮北侯府發出了請柬,請兩位小姐前來參加長樂侯府的元宵燈會,與京城權貴之家的名媛小姐們共度佳節。

  楊氏雖然自己不喜交際,但沈湘已經快十歲了,也該與其他家的女孩子走動,況且這燈會只是傍晚時各家的女孩子來聚一下,猜幾個燈謎,做幾句詩詞,顯示一些才藝,然後再分頭回家或者去街上看燈,本也不會太長。楊氏讓人寫了回帖,謝過了邀請,告知長樂侯夫人屆時侯府兩位小姐都會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7-10 02:06 PM

第十章 國士

  將近年關的一天下午,被人惦記上的沈汶,在閨房裡放下筆,向門口坐著繡花的蘇婉娘說:「好了,你來一下。」蘇婉娘向外看了看,院子裡沒有人,走過來,見書案上平攤著一幅白絹,上面畫著一盤黑白相間的棋局。

  沈汶拿起筆沾了墨遞給蘇婉娘說:「用左手寫,季文昭。」

  蘇婉娘毫不猶豫地接過筆,仔細而笨拙地寫了季文昭的名字。沈汶又指著棋盤的上部說:「這裡,寫『黑先,白活』。」

  蘇婉娘寫完了,沈汶吹開了墨,小心地把棋盤折疊了,與一把扇子放在一起,又拿出一個小紙條說:「寫幾句,跟他說四月初四,午時整,你在城南的香葉寺外的看月亭見他。」

  蘇婉娘想了想,提筆寫:「春末四月四,桃花剩幾支,若想逐春去,城南香葉寺。寺外看月亭,午時景正好,放眼天際邊,滿目皆綠草。」

  沈汶驚訝道說:「婉娘姐姐,你真是全才!」

  蘇婉娘端著架子說:「咱們怎麼也得有些格調。」

  沈汶把幾樣東西包了一個小包,遞給蘇婉娘說:「收好,十五我們出府就送到觀弈閣去。你去求那裡的東家把這棋局掛在牆上容人討論,如果季文昭去了,詢問東家這棋局是誰送的,就讓他把這扇子和這紙條給他。哦,你不能讓老闆知道你是鎮北侯府的人」

  蘇婉娘知道觀弈閣是一個茶樓,裡面定期設立棋局,是許多棋士下棋和觀棋的地方。她問道:「你怎麼知道那個東家會收下?」

  沈汶小聲說:「我在夜裡去了好幾個能擺棋局的茶樓,看來看去,就是這個觀弈閣最合適。這個茶樓的東家是個姓包的官人,長得胖胖的,臉上常帶著笑。平時總在茶樓裡,如果不是他母親和夫人天天讓人來催著,他寧可不回家。據說他愛棋如命,可卻下一手爛棋,輸了就不願停,還纏著人下,弄得大家都不喜和他對弈。但他並不悔棋。他就靠著這個茶樓引著名家來下棋,他能在一邊看看,有時還能蒙著誰和他下一盤。」

  蘇婉娘笑起來:「他倒有趣。」又問道:「就是他收下了,你肯定季文昭看了這個就會四月四去等我們?」

  沈汶說:「會。」這次卻沒有多解釋。

  季文昭既然是國手,必是對圍棋有著從心底的喜愛,無法拒絕有關圍棋的挑戰。沈汶畫下的棋譜是《發陽論》裡面的一道難題。

  《發陽論》(別名《不斷櫻》)是舉世公認的圍棋死活方面最高著作。此書成於1719,是當時日本棋界最高領袖、「井上家」 第四代家族首腦桑原道節,為了培養「井上家」的接班人而精心創作的高級教材。

  書成後,為了防範其他門派「盜」走這部「武林秘籍」,「井上家」實行了嚴格的保密制度:不但原作當作傳世之寶而秘藏不露,就連書中的內容,本家庭之中的一般弟子也無從窺其門徑。只有極少數年輕有為而又忠誠可靠的「候補接班人」,才得以在家族的親自傳授下,按部就班地修習書中的題目。

  桑原道節在這本書的跋文中說:「類似棋的配置、結構那樣的東西可以稱為『陰』,而棋形中所隱伏手段則可稱為是『陽』。」故此,「發陽」一詞,是從特定的棋形中去發現它的「陽」——即發現那隱伏的、行之有效的手段。

  這本書中有許多經典的難題,其驚人之處在於其在局部變化上的博大精深,吸引了幾個世代的中日頂級棋士來研究推敲,最終使其達到了盡善盡美的程度,也顯示了圍棋的深奧屬人類所能達到智慧的高端。

  沈汶在漫長無邊的孤寂中,曾經觀看無數棋手的對局,畢竟,這是她的時代就有的活動。日月更迭,她能感到熟悉的東西越來越少,而圍棋卻是其中之一。她在那一次次的黑白對局中,有時會想像自己逆時光而返,在看著三哥和大哥或者二哥下棋。久而成精,沈汶就是自己無法下棋,也對圍棋中的各種佈局和戰略都十分熟悉,多種傳世的棋譜早熟記於心。

  她有了意識力之後,還試圖通過意念能量給棋手提個醒兒,就是集中意識,向對方的思考區域傳送自己意念中的圖像或者話語。有時,敏感的棋手能收到她的意念,忽發奇想地下一步自己都不明所以的棋,進而得勝,快樂不以。沈汶也以此為樂,想像自己是給兄長們指了棋。

  沈汶知道季文昭這年的初春會到京城,前世,他馬上就到了觀弈閣橫掃了京城的棋手,立下了威名。只要這棋局掛在了牆上,沈汶不信季文昭看不出這其中的精妙,能抵抗住誘惑不去深究這棋局本身和其來源的神秘。尤其是這棋譜上寫了他的名字,他怎能不向老闆問個端詳?即使棋譜還不夠讓他動心赴約,那麼那把扇子也應該。

  那把扇子的扇面上簡單地繪了一卦,是易經的第四十九卦:革卦。

  史書記載,季文昭,字修明,自幼天資過人,廣博群書,自視甚高。他在棋壇上已鮮有對手,在嚴敬門下幾年,得到嚴敬的喜愛。嚴敬督促他投身仕途,於治國救民方面一展身手。季文昭也有淩雲之志,但他為人清高,不能決定是否該效力朝廷。為此他曾齋戒沐浴五日,虔心祝告,最後得到了革卦。此卦象有「利於變革」之意,他依此做出了決定,獨自入京。

  到京後,他先在觀弈閣揚名。其後不久,大皇子就派人前往拜問,邀他為幕僚。他見其他皇子尚未成年,大皇子必成太子,日後有掌事之任,他如作為幕僚必有用武之地,就同意了。

  後面的幾年,季文昭多次為太子獻出有關調整稅收、保護農人利益和精簡官僚方面的政策,其恰當及時之處,為皇上大為欣賞。季文昭精於博弈,著眼大局,能前瞻預見。而且,他的思維異常敏捷縝密,遇事瞬間能斷,斷而無誤,無數次為太子出謀劃策,救急補缺,是幫助太子在被冊立後迅速得到朝中眾臣肯定的得力助手。

  他的恩師嚴敬欣賞他的才華,把最喜歡的嫡孫女嫁給了他,也就等於向自己在朝經營多年的廣泛人脈表明了態度,誰日後都得賣季文昭幾分人情。

  季文昭能力卓越,又得了許多文官的支持,人們說太子登基後,他總有一天會成為宰相。

  可惜季文昭無論行了多少謀略,可卻並不是一個純粹的陰謀家。當三皇子年紀漸長,與鎮北侯府的兒子們交厚,太子日益將三皇子引以為患時,有人向太子出策:與北戎相謀,外引北戎軍入境,內斷軍援,裡應外合殲滅沈家軍,除去三皇子所依;再誣陷鎮北侯三皇子通敵,讓皇上誅殺二人,就可徹底掃平太子登基隱患時,一向以泰山崩前而不動自持的季文昭竟然破口大駡那人愚不可及,自毀江山而不知。

  可此計一出,就得到其他太子心腹的支持,有人說北戎與沈家軍兩敗俱傷,必無力南進,不會禍及江山。還有人雲,不行險計,不能成事。

  季文昭以種種推理陳述若沈家軍滅亡,北戎必然南進,避無可避,指對方禍國殃民,引狼入室,後果不堪設想。

  而對方則說季文昭過於謹慎,束手束腳。三皇子羽翼漸成,如不剪滅,對太子威脅太大。大家身為太子幕僚和東宮官吏,該全心護主,不能置之不理……

  季文昭力證三皇子只是與一武將交好,而以自己一人之力,就能號召半數群臣,更何況太子外家等諸多支持,皇帝也絕不會容三皇子取太子而代之……

  對方則說若鎮北侯策動重兵,多少文官也說不過刀槍劍戟……

  季文昭說鎮北侯忠心耿耿,就是他的兒子們與三皇子交厚,也不會因此起不臣之心……

  對方說人心叵測,不能想當然。史上曾多次出現兄弟叔侄兵變,爭奪皇位……

  雙方爭辯一夜,誰也說不服誰。

  季文昭見無法說服對方,就直言詢問太子,是否會考慮行此毒計。太子面沉如水,一言不發。

  季文昭大怒,拂袖告辭就往外走。眾人都目視太子,太子遲疑片刻,向門邊的侍衛做了個手勢,侍衛拔劍向季文昭背後刺去,當場將季文昭刺死於階下。

  據說當時太陽初升,季文昭眼望東方,死不瞑目。

  太子對外說有刺客行刺,季文昭為護主身亡。因所談之事太過機密,當夜的知情者後來多被滅口,倒是平遠侯逃出的次子張允錚追尋真相,找到了當時在場的一個,嚴刑下說出了經過。張允錚讓人將此事大肆宣揚,可惜那時鎮北侯平遠侯三皇子都已死,北戎近逼,大勢已去,於事無補。

  另一方面,太子也沒落下多大的好處。史書評價,太子登基後毫無作為,半壁江山也沒有守住,這與他成為皇帝後就不思進取、荒淫無道的人格缺陷有關,也與他身邊無治世良臣有關。日後他病死時已知北戎破了長江天險,不日就可達南都,而自己的孩子們都尚且年幼,根本無法與北戎抗衡,不知他是否後悔過殺了季文昭?可以說,他選擇放棄季文昭的那一刻,就註定了他也許能成功地登上皇位,但成為明君的希望渺茫。

  這一世,沈汶絕不會讓太子得到季文昭這個國士,不僅為了自己,也是為了季文昭。

  這些,蘇婉娘自然不知道,她藏了小包裹,心裡想的是對觀弈閣的東家說辭,還有,她雖然知道了正月十五她們肯定會出府,觀弈閣也正是臨著燈市,可怎麼才能正大光明地進去?她現在是沈汶的丫鬟,而沈汶肯定會和沈湘在一起,她怎麼才能離開他們單獨行動呢?

  一般來說,「小孩盼年,大人盼閑」,小孩子最是喜歡過年才對。老夫人和楊氏覺得沈汶是最小的孩子了,一定是孩子裡面最嚮往過年的了。所以臨到年關,對沈汶的關注最多。侯府裡上下都做了新衣,獨給沈汶的紅衣服上繡的花最大最豔,還給她配了同樣大朵的紅色頭花,覺得這樣才喜慶。

  結果合家過除夕,初一拜祖宗時,沈汶最惹眼,像個走動的大紅球,幾個孩子見了她就發笑,老夫人和楊氏更是高興得合不上嘴,給壓歲錢格外大方。沈汶用給老夫人和楊氏做的七扭八歪的護膝換來了沉甸甸的銀子和金首飾,心中覺得十分值得,讓大家笑笑也沒什麼了。

  她心裡惦記著那行將到來的長樂侯府裡的燈會。前世,她可不記得府裡收到過這樣的請柬。長樂侯府是當今皇后的娘家,是大皇子的外家。這燈會的請柬該是大皇子的意思。看來,接蘇婉娘入府還是引起了大皇子的注意,這燈會上大皇子一定會來查看一番的。

  正月初二合家人一些晚宴後,丫鬟們上了茶水,老夫人和楊氏與幾個大些的孩子們聊天時,沈汶從桌上拿了幾個果子,悄悄地用手絹包了放在了自己的袖子裡。她做得很小心,一副自以為沒有人看見的樣子。沈湘眼角看了,噗地笑了,小聲說:「你院子裡沒有嗎,要這個時候拿?」

  沈汶也小聲說:「我院子裡沒有這種的,我得拿些,到時候好給張家姐姐,她那次可給了我好的點心呢!」她嘴裡的張家姐姐,自然是平遠侯府的二小姐張允錦。

  沈卓一聽到這個名字,耳朵尖兒就豎起了,探了身子過來,小聲問:「你什麼時候要見張家姐姐了?我怎麼不知道?」

  沈汶無辜地瞪大眼睛:「我們不見她?這是過年了,她是我的手帕交,怎麼能不見?」理所當然的口氣。

  沈湘笑著推了沈汶一下:「什麼你的手帕交?你才幾歲?她是我的手帕交還差不多。」

  沈汶委屈地看沈湘:「怎麼不是我的卻是你的了?她可沒有給過你那麼多點心!」

  周圍的人都聽見了,哈哈笑起來。老夫人笑著說:「好吧,也是汶兒的手帕交,湘兒大方些。」

  沈汶馬上笑著看老夫人說:「那我能去見她嗎?再晚些我給她留的點心果子什麼的會壞的。」

  眾人又笑了。

  老夫人說:「汶兒又不是屬老鼠的,是怎麼知道屯東西的?」

  沈湘說:「你留了那麼多日子的點心還是別給她了!」

  沈汶焦急地說:「什麼叫那麼多日子?就這幾天的。那我們明天就去見她吧!」

  楊氏笑著搖頭說:「大過年的,不能亂跑,你們上次去打擾了人家,這回得下帖子讓他們來才好。」

  沈汶在椅子上扭著說:「我只想見張家姐姐,不想見別人。」

  楊氏裝著嚴肅斥道:「怎麼能這樣沒禮貌?得都邀請才好。上次你們去了,張家的大公子不也來陪著你們了。這次也要邀請他,另外,還得說他們帶誰來都可以,萬一你那張家姐姐想帶個女伴兒來呢?」

  沈汶撅嘴:「張家姐姐是我的!她只給我點心!」

  大家的笑聲中,楊氏笑斥道:「你這個小心眼的孩子,幾個點心就被買了去。」她扭臉對沈毅說:「你下帖子邀請那府的大公子,就定初八吧。」沈毅應了。

  楊氏又對沈湘說:「你請那府裡的小姐們,記住兩個小姐都要請,大小姐來不來是她的事,可我們這邊得有禮數。」又吩咐人說:「若是那府裡回了帖,你們那天要多做些點心小食招待客人,替汶兒回禮。」大家再次笑了。

  老夫人對站在沈汶身後的蘇婉娘說:「你可看著你們小姐,別讓她把那些過了日子的果子什麼的給了客人。」蘇婉娘笑著應了。

  沈汶哀歎道:「我都白留著了?」一副難過的樣子,大家又笑。

  回到院子裡,沈汶小聲對蘇婉娘說:「快把這兩天積攢的果子點心都給你的娘和弟弟送去,別等著壞了。」

  蘇婉娘也低聲說:「原來小姐這兩天使勁拿這些東西就是為了見張六小姐?」

  沈汶悄聲回答:「也不是,是為了給我們去觀弈閣找藉口。」蘇婉娘似有所悟。

  她包了東西,沈汶又持意讓她拿了五兩銀子,就出了侯府,去了一街之外的小院落。一進門,她的小弟弟就跑了過來,一把抱住了蘇婉娘的腿。正月裡不能哭,蘇婉娘忍了半天才忍下了眼淚,她笑著把手裡的小包遞給弟弟:「快打開,小姐給的,好多點心和果子。」

  小弟弟高興地接過來,跑到桌邊打開,歎了一聲,拿起來一個跑到床邊遞給正要坐起來的潘氏。蘇婉娘上去扶起母親,勉強笑著違心地說:「娘看起來好多了。」

  潘氏坐穩,接過了點心,笑著對小男孩說:「你也快去吃一個吧。」小男孩馬上跑到桌子邊,坐下拿起一個點心,慢慢地吃起來。

  潘氏悄悄把點心放回蘇婉娘的手中,小聲說:「我現在吃不下。年前,府裡何嫲嫲的侄女天天過來,幫著收拾屋子,買年貨。我要給銀子,她說何嫲嫲已經付了。」

  蘇婉娘想起過年前沈汶讓她給乳娘何氏額外的銀子,想來是這個意思。她與沈汶幾乎片刻不離,但沈汶還是能找到背著她的機會去託付何氏,怕當面讓她難堪,可見沈汶的用心。她一時感激,說道:「何嫲嫲是……」她把「是小姐的乳母,應該是小姐吩咐的。」咽下,改口道:「是個好心的人。」

  她在府裡這幾個月已經看清了沈汶的為人:明明是心機莫測的人,卻要在面上表現得毫無心機,蠢笨不堪。雖然有時還覺得一切都不過是沈汶的臆想,杯弓蛇影草木皆兵,她還要小心地維持沈汶的表像,不能辜負了沈汶對她的信任和恩情。

  想到沈汶說過有關她父親的話,蘇婉娘放低聲音問道:「娘,父親在出事前,有沒有和您說過什麼?」

  潘氏臉色一變,先微側臉看了下正在吃點心的小男孩,然後低眼,拉了蘇婉娘的手說:「哪裡說了什麼?他從不和我一個婦道人家談公事。」

  蘇婉娘手下一緊,剛要再問,潘氏抬眼看蘇婉娘說:「你好好在侯府,我能撐一天就是一天,若是我哪天去了……」

  蘇婉娘打斷道:「娘,別說這樣的話!」

  潘氏繼續說下去:「你就把你弟弟帶入府中,別在意蘇家的什麼家訓,人活著才是最要緊的。他們家不來養活你弟弟,你就得給他找個活路。如果那府裡要個書僮什麼的,就讓你弟弟去吧。」

  蘇婉娘搖頭說:「娘,你肯定會好好的,我掙的錢夠養活你們了。我還給您雇了個婦人,過了年就能天天來幫襯一下。」

  潘氏歎氣道:「雇個人來,那要多少錢哪。」

  蘇婉娘忙說:「沒有多少,我的月銀足夠了。小姐……」她再次改口:「小姐讓我管著錢,要緊的時候也能接濟一下。」

  潘氏立刻瞪了眼睛,聚集了氣力厲聲說:「你可不能貪她的錢!你父親守著金銀,可從來沒有……」她停下,捂著嘴咳了起來。

  蘇婉娘忙給她撫胸,一個勁兒地說:「娘,你說什麼呀,我不會做壞事的,真要用錢了,也是借……」

  潘氏咳著說:「借……也不成!會落人口實……你不能……我寧願死了 ……」

  蘇婉娘使勁點頭:「不借,不借……」

  小男孩跑過來,也幫著給潘氏拍背,一邊說:「不借!我也能掙錢……」

  蘇婉娘含淚笑著斥道:「什麼掙錢?!一邊去!好好習字,我可是要看你功課的!」

  小男孩擺手道:「早做了,字都會寫了。」

  潘氏邊咳邊推蘇婉娘:「你去……教他字,我歇歇……」說完閉眼躺下了,不再看蘇婉娘。

  蘇婉娘給母親蓋了被子,到一邊看了弟弟的功課,又教了他幾個字,可心裡卻反覆想著她娘方才的幾句話:說到父親的事時,娘不看自己。講到錢,娘的意思是說父親沒有貪過錢。難道她娘知道她父親是冤枉的?只是不想告訴自己?讓弟弟進府是不是也是為了保護他的意思?……

  「姐姐,你在想什麼?」她的弟弟搖著蘇婉娘的胳膊,蘇婉娘一笑:「沒什麼,胡思亂想。」她現在有些理解沈汶為何要找自己了,有的話需要找人談談,不然只在心裡捉摸實在太累。

  夜裡,蘇婉娘把事情講了,又告訴了沈汶自己的疑問,沈汶想到蘇婉娘的母親前世死了,蘇婉娘作為一個青樓女子,線索必然有限,可最後她還是查到了太子身上,很可能她的父親或者母親留下了線索。沈汶小聲說:「你注意點兒,你母親可能知道些什麼,但是你和弟弟都還小,她大約還不想告訴你們。」

  蘇婉娘心頭一緊,下意識地握拳,沈汶把手放在蘇婉娘的手上說:「你別急,一年之內,季文昭應該能查出來是怎麼回事,那時去問你娘,你娘就該告訴你了。」

  蘇婉娘問:「你肯定季文昭會去查?」

  沈汶點頭:「當然。」蘇婉娘不語,沈汶笑了:「你至少比上次好些,我第一次說讓他來見我,你都不相信。」

  蘇婉娘不好意思:「小姐……」

  沈汶笑著說:「叫妹妹更有用……」兩個人嬉笑後,沈汶打坐,蘇婉娘睡了。

  正月初八早上,沈毅帶著弟弟們在前門外迎了平遠侯的大公子張允銘,又讓馬車進了前院,沈湘和沈汶迎接張允錦。張允錦下了車,眾人一起去見了楊氏,過了禮。

  出了正廳,幾個女孩子走在前面,沈汶問張允錦:「你的大姐姐病著不能來,可她年過得怎麼樣?吃年夜飯放鞭炮了嗎?」

  張允錦搖頭說:「她病得出不來院子,我父母去看了她。」看來連張允錦都沒有去看那個「大小姐」。

  沈湘歎氣道:「她可真可憐。」

  沈汶說:「我們家給你們準備了許多點心,你臨走時可要給她帶些。」

  沈卓從後面幾步湊過來說:「你沒聽見嗎?人病得都出不了門了,怎麼能隨便吃點心?萬一吃壞了怎麼辦?」

  沈汶心說怎麼可能吃壞,只有不夠吃才對。可表面惆悵道:「好可惜。」

  沈卓趁機對著張允錦說:「我妹妹從年底就開始存點心要給你了,可是你別擔心,我祖母說了,小妹存的那些日子太久了,今天給你們的都是新做的。」

  張允錦半低了頭笑著說:「多謝了。」

  沈卓馬上說:「沒什麼,我們到你府上吃了許多,哦,我們那天離開你們家,就去了桂香園,買了好多點心,其中……」

  走在後面的張允銘見狀,大聲說:「今日好不容易見到你們了,得好好與你們下幾盤棋。三弟,過來吧,我可不想落下你。」

  沈卓回頭說:「我不想下棋,讓大哥和二哥陪你。」

  張允銘上前來一把拉住了沈卓說:「三弟別這麼謙虛,上次我就看出你棋路很有靈性,這次我們再下幾盤。要知道博弈乃是兵家必知之技呀。」

  沈卓苦著臉,眼睜睜地看著張允錦和沈湘沈汶說著話走遠了。

  幾個女孩子到了沈湘的院子裡,丫鬟們上了點心小食,張允錦讓自己的丫鬟端上來食盒,打開卻是一格格的蜜餞果脯。沈汶歡呼了一聲,沈湘忙招呼丫鬟上熱水,大家洗了手,張允錦和沈湘開始談論些這幾個月幹了什麼,偶爾用小勺吃口東西,可沈汶根本不說話,只一個個地品嘗張允錦帶來的蜜餞果脯,說話時只是把蜜餞遞給身後的蘇婉娘,讓她嘗嘗,幫著自己記住這個味道,日後好去街上買。

  張允錦笑著問沈湘:「你妹妹這麼喜歡吃這些零食?」

  沈湘看一眼沈汶說:「她何止吃零食,吃什麼都香!你沒看我祖母,吃飯時如果沒有我妹妹在一邊,就說沒有胃口,偏要看著她津津有味地吃飯才好。」

  張允錦捂嘴笑:「這倒是好養活。」

  沈湘也笑:「我娘可高興了,總說這幾個孩子裡最不讓她操心的就是我妹妹,愛吃愛睡,還那麼軟的脾氣,是她幾輩子修來的福氣。不像我,總惹她生氣……」

  沈汶低頭把一個蜜餞放在嘴裡,楊氏從來沒有對她說過這些,楊氏是個粗線條的婦人,大聲說話,愛叉腰揮手……

  張允錦說:「我也看出來,你們兄妹都喜歡她。」

  沈湘哼一聲:「她最小,還總愛哭,我們幾個不都得護著她些?」

  沈汶儘量把眼淚憋回去,前世,她自己封閉了與親人的交流,總看大家不順眼。失去後才知道這些人在自己心裡的份量。現在,她就在他們中間,有時還覺得不夠近。她願意竭盡全力讓他們幸福,絕不讓任何人傷害他們。

  她們聊了半天,又把沈湘收藏的小玩意找出來,各種小巧的泥人兵勇車馬,可以列隊組合,三個人評價把玩了一番。

  一個多時辰後,門外有人說張大公子要小姐過去,說該回府了。他們出了門,到前面與男孩子們會合,沈汶見沈卓情緒低落,天真地問:「三哥下棋下得好嗎?」

  沈卓一轉臉不理沈汶,沈湘笑著說:「看著像是輸了。」

  沈卓皺著眉說:「我才剛學不久!」

  沈堅笑著說:「的確,三弟,有空我與你多下幾次。」

  張允銘也文雅地微笑說:「是呀,三公子有天賦,才不可量,日後我們見了,還要好好切磋。」

  沈卓臉色尷尬,不再理張允銘,對張允錦堆起笑容,問道:「六妹妹玩得可好?」

  張允錦微笑著點頭。

  沈卓馬上眼睛放光,對張允錦笑:「上次我們談到兵書,我找到了……」

  張允銘輕咳了一下,對沈毅說:「時間不早了,多謝相邀,我們就此告辭了。」

  沈毅與他客氣了兩句,張允銘看著張允錦上了馬車,就告別而去了。

  沈卓沒找到機會和張允錦說話,有些悶悶不樂,對沈毅和沈堅說:「我去書房。」說完,自己走了。

  沈毅看沈堅,沈堅笑著說:「肯定去找有關博弈的書去了。」兩個人相對一笑,然後和沈湘沈汶告別走了。

  然後,沈湘要去練練功,沈汶則回自己的院子。路上,蘇婉娘小聲說:「小姐肯定找到藉口了。」

  沈汶微笑點頭。前世,她只知道沈卓在十幾歲時突然喜歡上了圍棋,總拉著大哥和二哥一起下,下得越來越好。現在她才明白了原因:張允銘一定是在圍棋上把沈卓打得大敗,激起了沈卓的好勝心。既然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後面就好說了。

  她對蘇婉娘說:「我們去看燈的時候,你得了我的提醒,就這樣說……」

  蘇婉娘點頭,暗暗記下。

  現在就等著元宵節那天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7-10 02:56 PM

第十一章 府會

  正月十五的下午,蘇婉娘在為要去長樂侯府燈會的沈汶梳妝打扮。不是往好看了去裝扮,而是……

  「把兩個臉蛋上塗上圓圓的紅胭脂,顏色要深紅,很濃重。……兩眉中間那個點要畫得大些,像個銅幣。……頭髮上插大朵的花,就像過年那樣……」

  蘇婉娘歎了口氣,看看周圍沒有人,小聲說:「小姐也不要把自己弄得這麼……」蠢!

  沈汶也小聲說:「對人的第一印象很重要,成功的第一印象可以給對方留下難以改變的看法。其實每個人都很固執,如果想改變已經形成的看法,要有多次的失望或者驚訝才行。」

  蘇婉娘皺眉想:「你是說你要把自己這個糟糕的印象留給對方,以後對方就不容易改變對你的看法了,就能犯許多錯誤?」

  沈汶笑著:「我就知道婉娘姐姐最懂得我。」

  蘇婉娘翻白眼:你這是誇我呢還是誇自己呢?

  長樂侯府是皇后的娘家,楊氏和老夫人商量了,覺得還是別讓長子沈毅陪著去,以免顯得太正式,有結交的意思,沈堅快十五歲了,陪著去一個女孩子家的燈會有為自己挑老婆的嫌疑,就讓十二歲的沈卓帶了侯府的衛隊隨女兒們去。其他府裡的女孩子如果沒有兄弟,管事和嫲嫲也能領著人送,侯府既然有三個兒子,一個跟著去就行了。

  沈汶出了院子,見沈湘正往這邊走來。十歲的沈湘穿了深紅色帶雪白翻毛的斜襟窄袖襖,幾乎至膝,下面是鹿皮靴子,濃黑的頭髮上只簡單地插了支鑲了紅珊瑚的髮簪,顯得颯爽精神。而站在她面前的穿了大紅色厚厚的棉袍加同樣顏色及至腳面長裙的沈汶,就顯得臃腫而笨拙。加上臉畫得都是紅圈圈,更讓人哭笑不得。

  沈湘看了蘇婉娘一眼,蘇婉娘紅了臉,低頭喃喃地說:「小姐想要這身衣服……」

  沈汶笑著拉沈湘的手說:「是呀,姐姐看看,好看不好看?」她扭動了幾下身體。

  沈湘看著沈汶胖乎乎上下桶一樣的身材,加上臉上開心的笑,像個圓乎乎的寶寶,忽然覺得沈汶很可愛。

  沈湘毅然地握了沈汶的手說:「是,很好看!妹妹可愛,穿什麼都好看!」

  兩個人手拉著手去楊氏那裡道別,進門就看見老夫人也在。蘇婉娘還擔心她們會對沈汶的裝束說什麼,可老夫人笑著說:「汶兒好喜性的穿戴,這才是過年的樣子!真討人喜歡!」馬上把沈汶叫了過去,又掐臉蛋又捏胳膊地揉搓開了。

  蘇婉娘暗出了一口氣,老年人的看法可真不一樣。

  楊氏見狀馬上說:「湘兒穿得也漂亮,襯得眼睛都是亮的。」

  沈湘帶了些矜持地微笑著說:「謝謝母親誇我。」比還窩在老夫人懷裡賣萌的沈汶有風度多了,她現在長大了,不與沈汶一般見識。

  說了幾句話,沈卓也進來請安,他穿了湛藍的棉袍,因為要騎馬,還有披風和護膝。

  楊氏叮囑了幾句,就對沈卓說:「你帶著妹妹們去,如果散的早的話,就去看看燈,可也別往遠了走,亥時正可要回來。」這是說晚上十點前歸府。

  沈卓應道:「母親放心吧,我帶了五十多個人呢,還有老關也跟著我去,不會有事的。」

  老關是護衛隊的老領頭了,說是老關,其實也就三十四五。沈汶知道這個老關在侯府覆滅時,曾帶著大哥的兩個兒子出逃,卻沒有逃出京城,與兩個孩童一起被殺。

  楊氏點頭,孩子們行禮告辭,沈卓帶頭,沈湘示意沈汶過來,拉了沈汶手跟著沈卓出了門。

  沈汶聽著心裡計算著:冬日太陽落山得早,下午五點多天就黑了。她們到長樂侯府大約該是在四點多,正是傍晚。小姐們趁著餘暉寫幾句詩詞什麼的,就該點燈讓人猜謎了。在那府裡待上兩個小時足夠了,七點前告辭出來,晚上九點來鐘肯定到家了。只是如果大皇子想見自己,他不來時,肯定有人拖住她們不讓她們走。可自己得去觀弈閣,一定不能在長樂侯府多耽擱。但願大皇子來的不要太晚才好。

  他們一行人到了長樂侯府。一般來說,封侯的多是有軍功或者傑出的政績,但長樂侯賈慶封侯主要因為他的妹妹賈氏是當今的皇后。

  當初賈氏容貌出眾,豔麗奪人,皇帝被封為太子時,她是側妃。太子妃懷孕後,她也懷孕,只不過太子妃生下了個女兒,她生的是兒子。長子還沒有周歲,太子就登基了。當時就有傳言說這個兒子給皇帝帶來了好運,賈氏也因此深得皇帝寵愛,她生下的兒子成了大皇子,她後來又生下了四公主。

  太子妃成為皇后之後,就一直沒有再孕,女兒又出了天花死了,不久皇后也病故了。賈氏在先皇后病故後被封為后,其兄長也被封為長樂侯。當然皇帝也有梅妃、蔣妃,雲妃和聖寵不衰至今的陳妃。近年來,皇帝幾乎不再光顧皇后的殿所,但是這些都不能貶低賈皇后的地位,皇后手腕高強,維繫著後宮的穩定。雖然皇后的家族並不強大,但其他有了皇子的嬪妃,也不是出自名門望族。

  皇上的子息並不茂盛。

  皇后生的長公主死於天花後,二公主和三公主都沒有活過周歲,只有賈皇后所生的四公主和陳貴妃所生的五公主都還好。

  五個皇子中一個死了,一個還是個幼童。四皇子自從腿殘後,就深居簡出,除了皇帝詔喚,很少露面。健康的就剩下了大皇子和三皇子。皇上有些偏愛長相英俊鋒芒畢露的三皇子,但對給自己帶來過好運的大兒子也並不冷淡。大皇子這些年已經開始接觸政事,為皇上料理簡單的朝務,做事四平八穩,沒有紕漏,皇上經常表示很滿意。

  長樂侯賈慶今年四十二歲,有兩個嫡子一個嫡女,還有八個庶生的兒女,長子二十五歲,已經有了兒女,可算是子孫成群。長媳魏氏在府門前迎接著各府的女眷和兒女,左右逢迎,長袖善舞。按常理,沈卓才十二歲,可以跟著沈湘她們進院子裡觀燈。可是他們一進府,沈湘和沈汶剛被長樂侯府的一個庶女引著往裡面去,沈卓就被長樂侯的十七歲的幼子邀去書房少坐品茶,顯得格外正式。

  沈卓被張允銘幾次在棋盤上殺得落花流水,心中憤懣,這些日子狠狠地惡補了一通博弈的書籍後,就總想著和誰試試手。反正他對遊園猜謎沒興趣,就拉著這個比自己年長的少年下棋。

  這個賈家孩子的差事本來就是把沈卓和沈湘沈汶他們分開,何樂而不為?沈卓雖是初學,沒打過張允錦,可他聰明異常,長樂侯的幼子也沒在這方面花多少功夫,兩個人半斤八兩,坐下來就沒動過位子,一直下到了院子裡來人告急的時刻。

  沈汶見沈卓被別人領走,就知道自己猜測的不錯,大約不久沈湘也會被支開。她拉著沈湘的手,一副不能離開沈湘的緊張樣子。

  院子已經掛滿了各色燈籠,有些下面綴著燈謎。雖然天色還有些落日的餘光,大廳裡面已經掌了燈。

  大條案上擺放著碟碟果子點心,另有大書案,備了紙硯筆墨,還有一條條的紅紙,表示小姐們可以隨性賦詩作詞,還可以寫個燈謎。廳中衣香鬢影,滿是女孩子的嬉笑聲。

  沈湘帶著沈汶進門,裡面的人一開始沒注意到,間或到來的女眷絡繹不窮。等到隨同她們的女孩子向其他人解釋這是鎮北侯府的大小姐和二小姐時,周圍的聲音就小了片刻,眾多女子的目光都看過來,大約是想看看這兩個名聲不好的女孩子。

  沈湘昂頭挺胸,根本不在意誰在看她。她天天習武弄劍,最近喜歡上了長兵器,想著哪天會去邊關相助父親,心裡看不起這幫嬌滴滴說話忸怩的女孩子,神情上就露出了些許傲氣,完全符合了大家聽聞的鎮北侯府長女傲慢無禮的形象。沈汶則半張了嘴,直著眼睛,左看右看,被人們立刻和那個傳言裡又蠢又笨的二小姐對上了號。

  廳中的女孩子們開始竊竊私語:「這就是那個……」「真的呀……」沈湘聽力過人,十分不耐,周圍看了看,也不想寫什麼詩詞,就要拉著沈汶離開,嘴裡說:「這裡真悶,我們去園子裡走走。」

  沈汶指著長案說:「等等,我拿點吃的。」

  沈湘臉上帶著無奈的微笑,帶著沈汶到了長案前。沈汶瞪大眼睛,伸手拿了兩個油炸果子就要放在袖子裡,後面蘇婉娘笑著說:「小心油了衣服,給我拿著吧。」不由分說,從沈汶手裡把果子拿過去了。沈湘和蘇婉娘一同練武,待她如姐妹,道她只是愛護妹妹,沒覺得什麼。其他人卻感到這個丫鬟對主人沒有什麼尊敬,怎麼能當著眾人的面這麼管教主人呢?

  沈汶像沒注意到,笑著說:「那我再拿兩個!」又去拿了兩個糕點放到蘇婉娘手裡。

  有女孩子冷笑著小聲說:「跟餓鬼似的。」

  有人譏笑著搭茬道:「鎮北侯府裡沒吃的嗎?」

  沈湘聽了,怒目瞪起,猛扭頭回顧,看誰在說。一屋子的人淡淡地笑著,沈湘想說什麼,但她可以在習武場上施展手腳,口舌上卻不俐落。

  沈汶懵懵懂懂地抬頭問道:「我聽見有人說鎮北侯府,她們在說什麼?」童音響亮,一屋子人都安靜了,想聽沈湘怎麼說,沈湘臉紅了,可怎麼也不能當著大家的面斥責沈汶。

  蘇婉娘溫溫柔柔地低聲說:「哦,小姐,我沒聽清說鎮北侯府什麼,但是我聽著倒是像有人不喜歡這府裡的吃食,說誰吃就是餓鬼。」她聲音雖然小,但是咬字清晰。一時,禍水東引,把餓鬼這個名字給了所有吃東西的人。

  原來說怪話的人目瞪口呆:譏諷人家吃東西,可不是也是在說這府裡的東西不好吃?

  沈湘後面的春綠反應過來,大聲說:「啊?!長樂侯府這是請的什麼白眼狼,好吃好喝地供著,卻有人攔著不讓客人吃東西?」

  陪著她們的長樂侯府的女孩子也臉紅了,不等方才說話的人出來辯解,沈汶好奇地問蘇婉娘:「怎麼會有這樣的人?」

  蘇婉娘歎氣道:「小姐是不知道,這林子大了什麼鳥沒有?有的人在家裡姥姥不疼娘不愛的,就喜歡到外面搬弄是非,引人注目。」諄諄教導的口氣,一點兒都沒有敵意,可這下,剛才想開口為自己澄清意思的人就站不出來了,誰是鳥?還要擔個姥姥不疼娘不愛的名?

  沈湘趁機拉沈汶說:「走吧,我可不想讓你學壞!」扯了沈汶就往門外走,沈汶逆來順受地被扯了出去,那個陪同的長樂侯府的女孩子也一起出來了。

  屋裡的方才說話的幾個人被氣得咬牙,見她們走了才「呸」道:「真沒教養!」

  「就是,丫鬟竟然接話頭,一點規矩都沒有!」

  「那就是青樓出來的人。」

  「難怪……」

  沈湘等人走到院落中,正迎上了張允錦走過來,張允錦見了她們忙笑著過來,行了個禮問道:「姐姐們這是要去哪裡?」

  沈湘鄙夷地瞥了眼大廳,說道:「裡面脂粉氣太重,出來到園子裡走走。」

  張允錦抬袖掩唇笑:「姐姐乃女中丈夫,自然不耐平常女兒們,我跟你們一起去。」

  長樂侯府的人笑著說:「那我們這就去園子裡看燈吧。」帶著幾個人往園子去。

  冬天日落後,天馬上就黑了下來。花園裡的樹枝上掛滿了各色的燈籠,下人們正忙著把一個個燈籠點亮。燈籠下的字條上是燈謎,長樂侯府的女孩子笑著介紹說:「如果猜出來了,就把條子取下來,再到大廳裡去對對,猜得多的,有彩頭呢。」

  沈湘笑著對張允錦說:「我可不怎麼會這些,看你的了。」

  張允錦也謙虛著:「我也不行,隨便玩玩唄,不用太認真。」

  沈汶放開了沈湘的手說:「我要自己猜。」

  沈湘笑著說:「好好,你自己猜。」 讓蘇婉娘跟著沈汶,她和張允錦兩個人一邊看燈一邊猜,說笑著往前走。那個庶女領著她們走了一條宛轉的小路,不久就把沈汶隔在了兩個拐角後。

  蘇婉娘拉了沈汶的手說:「小姐莫急,慢慢猜。」

  沈汶半天看一個,搖搖頭,接著再看一個,又不知道,還是搖頭。這麼一步一步地走著,等到看不見沈湘她們時,就停在一棵大樹下,枝幹間掛了有二十多個小燈籠。沈汶一副目不暇接的樣子,抬頭左看右看,最後找到了一個,盯著看半天,嘴裡念著:「四山縱橫,兩日……兩日什麼?」 同時,手裡捏了蘇婉娘幾下,她聽見了往這邊來的腳步聲,有幾個人,步履有力,該是成年男子。

  蘇婉娘面帶微笑,擺出很耐心的樣子說:「稠繆。」

  沈汶皺眉:「是什麼意思呀?」

  蘇婉娘說:「應該是緊緊挨著的意思。」

  沈汶點頭,可還是疑惑著,繼續念:「富由他起腳,累是他領頭。」臉上似乎有些明白了,對蘇婉娘說:「我想應該是……」手伸向那張燈謎,剛要扯下來……

  耳邊響起一個女孩子的聲音:「這個這麼好猜!是個『田』字,我來拿了!」一隻手伸過來,將沈汶剛要碰到的紙條扯了下來。這種動作很是無禮,一般人都會生氣,可是沈汶卻微笑著扭頭說:「姐姐也知道了?姐姐真聰明。」

  「也?」這就是說她不是唯一知道的人,即使是好話的那半句,也讓人覺得不對勁:被一個傻乎乎的孩子誇獎有什麼可驕傲的?

  站到了沈汶附近的女孩子該有十多歲,長得格外美麗,黛青長眉,雙眼皮的桃花眼,懸膽鼻,櫻桃小嘴,只是一邊腮下有一個黑色的綠豆大的痦子。就憑這顆痦子和她的裝束,沈汶就知道這是皇后所生的四公主,比五公主大一歲。比自己該大兩三歲,但並不準備表示自己知道對方的身份,只是感慨了下:難怪賈皇后當初能登上后位,看她的女兒就可知她當初的美麗。

  這女孩子的神情帶了絲蠻橫,這位四公主的殘暴宮外都有所聞。她平時性情暴躁,隨意鞭打宮人。此時她聽了沈汶的話,冷笑了一下,說道:「你是個什麼東西?也配誇我?!」

  沈汶臉上現出不解的表情,皺眉想了想,看著蘇婉娘說:「婉娘姐姐,我說錯話了嗎?」

  蘇婉娘嘴角微提:「這位小姐不高興,你當然說錯話了。」言外之意:你不該說她聰明。

  沈汶恍然地「哦」了一聲,馬上不再看四公主,拉著蘇婉娘說:「我們快走吧!」一副不準備再搭理對方的意思。

  見她們要離開,四公主喝道:「站住!見了皇室之人卻不行禮,這麼沒有規矩,是誰家的?找打嗎?!」

  沈汶茫然地看著她,然後看蘇婉娘,半張著嘴。蘇婉娘垂著眼睛,小聲說:「小姐,我是個丫鬟,她在和你說話,我就不好上前問話了。小姐得問問她是誰?如果是皇室的人,小姐要行個禮,不能失了禮數。」這話中說的是對方根本沒有介紹自己,怎麼能指望別人行禮?按理說公主的穿著和頭飾都有特徵,可沈汶這麼小,看不出來也是可以原諒的。

  沈汶再轉了眼睛,看著四公主說:「我是鎮北侯的幼女,請問你是誰?」語氣格外客氣,蘇婉娘在沈汶旁邊低聲說:「小姐真是有禮貌,這樣就對了,向對方介紹了自己,再等著她告訴你。」像是個知心大姐姐在告訴小妹妹該怎麼辦,但這話裡又指對方沒有禮貌。

  四公主自然聽得出來,咬著牙說:「我是四公主,你行禮吧!」

  沈汶看了她片刻,不確定地扭臉,慢吞吞地問蘇婉娘:「她說她是四公主,我該行禮嗎?」「說」字咬得很重,這意思是對方看著不像四公主,四公主氣得臉紅了。

  蘇婉娘皺眉了,也小聲地說:「我也沒見過。」

  沈汶看著四公主猙獰的臉,一副擔心的樣子:「會不會是這位姐姐生氣了,來和我開玩笑,想誑我行個禮?」

  蘇婉娘低聲說:「我是新來,真不知道該怎麼辦,要不,我喊一聲,找個侯府的人過來吧?」說完,就抬頭大聲喊道:「有人沒有?來人呀!」

  她清亮的聲音一下子傳開,走遠了的沈湘立刻回身往這邊急步而來,到了園子裡的其他女孩子聽見了動靜,也往這邊走來。

  沈汶和蘇婉娘周圍馬上擁上了幾個人,四公主厲聲道:「你如此無禮,給我掌嘴!」

  沈汶還是一副無知的樣子說:「為何掌嘴?我娘都沒說過要掌我的嘴。」

  蘇婉娘也是一副焦灼的樣子:「小姐,這可怎麼好?如果她打了你,我可怎麼向夫人交代?怎麼向大公子他們交代?如果讓侯爺知道了,可怎麼好?」一句話,完全點出了後患:如果四公主打了沈汶,鎮北侯府能善罷甘休嗎?

  四公主看著越來越近的人們,氣得說:「你見了我不行禮,難道不該打?!」

  沈汶帶了些殷切的神情看著四公主,半天沒說話。旁邊的人都已經近了,四公主喝道:「你發什麼呆?!」

  沈汶眨眼:「我在想你像不像公主。」還是不認為她是公主?

  圍上來的人中有侯府的人大聲說:「這是四公主!哦,還有大皇子!」聽到的人都紛紛行禮。

  沈汶帶了驚訝說:「你真的是公主?」竟然還不相信?

  四公主剛要發作,沈汶說:「我給五公主姐姐行過禮呢!你看看,是不是這樣?」說完,極為笨拙地行了一禮。大家看著都覺得她很用心,但動作做出來顯得蠢得要命,扭曲得難看,一點都不恭敬。而且這話說的,倒像是在重複她給五公主行過的禮,而不是在給四公主行禮。

  沈湘到了,匆匆行了禮,一把拉起了沈汶的一隻手,微笑著看四公主:「我是鎮北侯的長女,這是我的妹妹,四公主有事?」沈湘習武,身才高挑筆直,雖然比四公主小些,卻比她還高些,在氣勢上一點不讓四公主。

  四公主冷哼道:「你的妹妹見到我不行禮,該掌嘴!」

  沈湘聞言眼睛一瞪,銳利的目光讓四公主一愣,沈汶卻搖著沈湘的手搶著說:「可是我不知道她是四公主呀。她來搶了我看的燈謎,說我是什麼東西,然後就讓我行禮,從來沒有說她是四公主呀!我還以為她是因為我說她聰明而生氣了,要騙我給她行禮呢。」周圍聽的人都忙低頭,以免看向四公主的目光裡洩露了心思。

  四公主盯著沈汶,惡狠狠地說:「你竟敢污蔑我?!」

  沈湘把沈汶往身後拉,可沈汶迎著四公主的目光清脆地說:「什麼叫污蔑呀?我說你聰明,你說我說錯了。我就沒再說什麼了呀……」完全是孩子話,可這簡直是在罵四公主,說她聰明竟然是錯了。旁邊的人都不敢說話,怕四公主就要發火。

  四公主果然氣得臉紅,剛要開口,沈汶突然往她身前湊了一步,瞪大眼睛壓低了些聲音說:「你臉上沒擦乾淨,有個大黑點……」一副好心好意的樣子。

  四公主最恨人說起她臉上的黑痣,平時有人看一眼她都要找茬整那人,可今天沈汶竟然當眾說出來。四公主暴怒間揚起手猛地向沈汶揮來,嘴裡說:「你好大膽!」

  沈湘怎麼可能讓她碰到沈汶,拉著沈汶一退,就讓開了。沈湘忍住笑,把沈汶拉到了身後,向四公主說道:「我家小妹年幼無知,請公主不要與她一般見識。」

  四公主氣得發抖,又要動手。可一見沈湘一手隨意放在身前的樣子,想到人們說鎮北侯的長女習武,就不敢自己動手,如果讓別人來,對方也是勳貴之女,怎麼也不會容下人動手的。她正氣悶中,沈汶身後的蘇婉娘帶了責備的口吻對沈汶說:「小姐怎麼能隨便說人家長臉上的東西?」

  沈汶帶了哭腔回答:「我原來以為是蒼蠅,想替她趕趕。後來見它不飛走,才以為是髒東西。誰知道是長在臉上的,我從來沒見過誰臉上有這東西……」這不還是在罵四公主嗎?這孩子是不怕死呀。只見沈汶再接再厲,拉了拉沈湘說:「我給她賠禮吧,說日後再不說她臉上的大黑點了行不行?」

  還「大」黑點?!四公主大叫一聲,要撲過來,被旁邊的大皇子拉住了。大皇子從陰影裡顯出身來,微笑著說:「四妹不要生氣,那只是個孩子,她懂什麼,不過是胡說八道罷了。」

  沈汶看著各色紙燈環映下的大皇子,臉上露出了真心的笑容。

  前世,她曾旁觀過眾多冤魂在他臨死時到他的身邊看他如何結束生命。那時他雖然才不過五十來歲,但因多年荒淫而病痛纏身,日夜無眠。每當他在極端的疲憊中要入睡時,他的意識會鬆懈下來,就能看到那些在他身邊環繞的靈魂,他每每驚得醒來。

  那些靈魂對他滿懷著仇恨,一次次攪擾他,問詢他為何幹下那等喪心病狂的事,不僅讓那麼多無辜的人喪命,還斷送了大好江山。等到他脫離了肉體,他的靈魂掙脫了眾多怨靈的圍繞,卻滯留在了一個需重新體會此世經歷的空間,要體會他給別人帶去的苦痛或者快樂。到最後,所有欠下的債,他都要用自己感受到的相同的痛或樂一一還了。

  見到他這樣的結局,眾多怨靈都完成了未盡的心願,輕鬆地離開了,只有沈汶繼續留了下來。

  她笑著看著大皇子,心中想對他說:其實追求皇位並沒有什麼,你忌憚你自己的兄弟與我家聯盟也是可以理解的。每人都有自己的渴望,有人想要錢,有人想要成名,有人想要當皇帝……這些都是人之常情。只是你不該運用邪惡的手段,不該那麼肆無忌憚地用別人的生命和鮮血為自己鋪路……其實,就是你這麼做了,也沒什麼,畢竟你要在死後償還一切。只是你不該無視卑微的靈魂,因為你不知道,表面懦弱無能的人,可能有一個執拗狹隘的靈魂。這個靈魂,因為無法放棄此世而流連了千年,直到有一天,她回到了陽間——那就是我。

  我今日一旦歸來,你今生所有的努力都將白費。你不必等到死後才會面對幻滅,你的有生之年,就會看到你的下場。可以不誇張地說,我是今生你的劫。這怎麼能不讓我倍感愉快?

  大皇子早就在一邊觀察了蘇婉娘,這女孩子的劉海垂到了眉毛以下,就剩下半邊臉,可看著還是很好看,難怪被青樓選中。又仔細看了沈汶紅紅的臉蛋,從心底不喜,有種想把這個帶著愚蠢笑容的臉拍扁的衝動。

  知道周圍的人都看著自己,大皇子帶著平靜的表情,居高臨下地看著沈湘身後的沈汶說:「你知道錯了嗎?」認錯了,這事就是沈汶的不是,如果不認錯,連大皇子都開口了說她錯了,就不就是以下犯上了嗎?

  沈湘皺眉,可沈汶一點怕的樣子都沒有,笑著問大皇子:「叔叔,請您告訴我,我哪裡錯了?我一定改。」

  叔叔?!大皇子一口氣差點沒上來,他才過十八歲,剛叫了四公主「四妹」,他如果成叔叔了,難道他像是和四公主隔代的人?而且,讓他說說沈汶怎麼錯了,這不是給他挖了個坑嗎?他說的情況如果不是事實,那就是偏袒自己的妹妹,如果是事實,四公主還真不占著理兒。大皇子盯著沈汶,不相信一個七歲的孩子會給自己下這樣的套子。

  沈汶迎著大皇子的目光,忽然有些對眼兒,帶著驚訝的口吻說:「叔叔,我發現,你的鼻孔,正在變大……」周圍被驚得倒抽一口冷氣:這孩子不僅罵四公主,連大皇子都敢說啊,真是吃了狼心豹膽!

  沈湘差點笑出來,忙低了頭,拉了沈汶一行禮說:「吾妹實在年幼,母親叮囑我們要及早回府,請容我們告退。」

  四公主氣得叫道:「不許她們走!」

  沈湘昂頭道:「請問公主為何不讓我們走?」

  四公主說道:「你妹妹出言不遜!」

  沈湘問:「請問如何出言不遜了?」

  四公主跳著腳說:「她說我臉上有黑點,說我皇兄鼻孔大!」周圍的人實在忍不住了,撲哧撲哧地笑出來。

  沈湘儘量繃了臉說:「公主也說了這些話,又當如何?」

  大皇子拉了四公主一下,對沈湘說道:「小孩子說話,的確沒有擋頭。你們該請個教養嫲嫲好好教教你的妹妹禮儀。」

  沈湘點頭應「是」,沈汶探頭出來說:「我有個教養嫲嫲,是秦嫲嫲,她可好了,從來不打我。」從此,秦氏的名頭就毀了。

  大皇子終於失去了冷靜,看著沈汶訓斥道:「你言語粗俗,可見管教不夠!」

  沈汶眨了下眼睛,只需稍微開啟那積攢了千年的惆悵悲愴,馬上就淚如泉湧。沈湘一見,趕快從袖子裡摸手帕,可沈汶已經「哇」地大聲哭起來。

  見識過沈汶的哭功,她身後的蘇婉娘,沈湘的丫鬟春綠也都掏手帕,一副如臨大敵的樣子,左近的人們面面相覷,覺得她們有些大驚小怪的。

  沈汶哭得悲切萬分,哭聲淒慘中還夾雜著自言自語:「我不知道我錯在哪兒了……那個姐姐過來搶了我的燈謎,我沒說她不禮貌呀……她說自己是公主,我沒說公主可不是這樣的,五公主姐姐多好呀……我沒說那個叔叔牙有些黃呀……嗚……我也沒說那個叔叔的眼睛看著很嚇人……嗚……我沒說我聞到那個姐姐嘴裡有臭味……為什麼說我……」

  大皇子和四公主的臉色變得越來越陰暗,旁邊聽的人們不敢笑,只能紛紛側臉:這叫「沒說」,這叫沒少說!

  沈湘蘇婉娘幾個輪流上陣,給沈汶擦眼淚擦鼻涕,一個個手帕換掉,沈汶的眼淚還是止不住地流。

  沈卓正在棋局中,就聽有腳步急匆匆地走來,他還沒來得及抬頭,就聽到有人說:「大小姐和二小姐在院子裡和大皇子四公主……」沈卓一下子起身,立眉道:「怎麼回事?」

  來人結結巴巴地說:「好像是四公主搶了二小姐的燈謎,然後兩個人說話不對勁,大小姐過去了,大皇子也站了出來,也不清楚怎麼回事……」

  沈卓對身邊的小廝說:「去跟老關說把車子準備好,府門處等著我們。」然後對還愣在桌子邊的長樂侯小兒子說:「快給我帶路!」

  沈汶已經哭濕了五條手帕,還用自己的袖子把臉都塗花了。沈卓大步走過來,看了看還在痛哭的沈汶,心中已然生怒,但表面冷靜,向臉色不善的大皇子和四公主行了禮,然後說道:「我是鎮北侯三子沈卓,舍幼妹年方七歲,幼稚無知。如有要事,請告知於我,我若不能解決,就回府呈報母親,若母親也不能,還可報與父親得知。請大皇子和四公主高抬貴手,莫詰難一個垂髫小童!」

  這話說的!指明大皇子和四公主在欺負一個小孩子。有什麼事不能跟大人講,卻要把一個孩子為難成這個樣子?

  大皇子焦躁揮了下手,勉強笑著說:「只是小孩子之間的玩笑,你妹妹太當真了。」說完,拉著四公主轉身走了。這邊沈湘拉了沈汶的手,也牽著她走。沈卓前面帶路,沈汶幾乎是閉著眼睛,一路哭一路走地穿過長樂侯府。

  人們紛紛避開,誰也不敢和她們搭訕:這個幼女簡直是闖禍精,大皇子日後肯定成為太子,她就這麼替鎮北侯府得罪人!

  沈卓匆忙地向長樂侯府的人告了辭,到府門處,鎮北侯的車駕已經都在等著了。

  心地早就壞啦壞啦的沈汶到了府門處,臨上車前對著沈卓哭道:「三哥……對不起……」

  沈卓歎氣:「也沒什麼啦,下回……別理他們就是了。」

  沈汶搖頭說:「是那個姐姐來和我說話的……」

  沈卓皺眉:四公主來找麻煩,難道皇家對鎮北侯府有不利之心了?回去得跟大哥他們說說。

  沈湘也說道:「我是該與妹妹在一起的。」

  沈汶終於止住了哭,眨著腫眼睛說:「姐姐是與張家姐姐在一起的,張家姐姐怎麼樣了?我沒來得及向她告別呢。」

  沈卓的耳朵豎了些,想到既然張允錦來了,不知道張允銘來沒來?他周圍看看,也沒見有人過來。也許是怕麻煩不敢過來了,這個不仗義的傢伙,沈卓對張允銘早就心生不滿,這下更看不慣了。

  沈湘回頭看看,說道:「現在不能回去找她了。她說這之後要看燈呢,也許我們到燈市去看看,能碰上她。」

  沈卓高興了一下,接著遲疑了:「出了這樣的事,我們還是馬上回府吧。」

  沈汶馬上說:「可我也想看燈!」

  沈卓看著沈汶:「你哭成這樣還想看燈?」

  沈汶說:「可我已經哭過了呀,可以看燈了。」

  沈卓看著沈汶滿臉紅紅的胭脂,可是含著笑的腫眼睛,不解地搖頭。

  沈湘笑著說:「你知道她,哭了就哭了。大過年的,讓她高興高興,我們看看燈吧。」

  沈卓點頭了,派了一個人先回府,把這裡的衝突向夫人彙報一下,再告訴楊氏他們再多一個時辰就能回去,然後帶著馬隊護送著兩輛馬車前往城中央的燈市。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7-10 03:13 PM

第十二章 燈市

  大皇子可根本沒有心緒再看燈,直接回了府。到了書房中,聽人說沈家兄妹竟然去看燈了,一時更生起氣來:那個熊孩子鬧也鬧了,哭也哭了,竟然還能接著去看燈,她是沒心沒肺還是有意和自己搗亂?

  見他皺眉沉思,一個幕僚問道:「殿下覺得那個幼女是怎麼回事?」

  大皇子只覺一陣深深的厭惡從胸中湧起,想起沈汶那一句句明明是孩子氣可處處讓四公主和他丟了面子的話語,氣得哼道:「一個蠢貨!讓人散出言論去,說她毫無教養,這麼小年紀就如同潑婦般,看她日後還怎麼嫁人!」

  人們很容易討厭讓自己丟了臉的人,這種討厭也會激起內心的抵制:把對方貶得一無是處。這就引導著人犯下另一個錯誤:低估自己的敵人。

  大皇子今晚帶著一向脾氣暴躁的四公主去,就是去給沈汶找麻煩的。他想看看沈汶的反應。在他的預見裡,沈汶可能保持住鎮定,從容應付或者驚慌失措,被四公主狠狠地羞辱,丟盡臉面。但他沒有預料到沈汶能撕破了臉,大哭大鬧起來。畢竟,一般權貴之家七歲的女童都有了禮儀教養,當著外人面時,連哭都不能出聲,笑都要掩唇,哪裡會像沈汶那樣無羞無恥,連清譽都不要了。

  也有一個瞬間,他曾想到,也許沈汶是有意地裝傻罵他和四公主,可馬上就否定了。有哪個聰明人會幹這樣的傻事?!他是大皇子,得罪了他對鎮北侯有什麼好處?但凡有些微頭腦的人,都會和他保持禮貌。沈汶才幾歲?她若真的聰明,豈能幹這樣的蠢事?她哪裡有這個膽子?!

  如果沈汶真的小心翼翼地冷靜應付,他還會猜忌沈汶有心計,可現在他想起沈汶那一身大紅的臃腫,猴屁股一樣的臉,就認定了沈汶是個愚蠢的、被慣壞了的、沒家教的孩子,把別的想法都拋開了。

  他哪裡想得到沈汶根本不顧忌自己的名聲,她知道如果北戎入犯,多少女孩子會被玷污而死,有個好名聲管什麼用?她這次歸來,承載了千年的等待,連命都可以不要,何止可以不要名聲?她能保持住底線已經不容易了。

  幕僚思考了片刻,說道:「殿下當著眾人訓斥了那個丫頭,日後這事必然傳到鎮北侯耳中,他又會如何看待殿下?」

  大皇子哼笑了一下:「父皇最不喜鎮北侯,當年老鎮北侯曾經與那姓柳的老頭號稱什麼『忘年交』,而姓柳的公開對皇伯讚不絕口,老鎮北侯又幾次說什麼『北疆有沈家軍就能保無憂』,這不是威脅嗎?如果沒有沈家軍,北疆就有憂了?父皇那時就懷疑皇伯與鎮北侯有瓜葛。皇伯死了,父皇繼位,老鎮北侯才不再做聲。現在鎮北侯又給他兒子娶柳氏,父皇都說他『不知趣』。我給鎮北侯下個臉子,父皇只有高興的,沒有不高興的。」

  幕僚放低聲音:「可鎮北侯手握重兵,萬一……」

  大皇子扯了一下嘴:「他們那種人總把什麼『忠君報國』掛嘴上,犯上作亂是肯定不敢的,頂多倚兵自重,想對朝政指手畫腳。他的兒子們和三弟走得近,大概又想玩老鎮北侯的那套把戲。想得美!」他語氣輕鬆,可幕僚心中卻是一寒。

  沈卓一行人到了燈市,就讓幾個人隨著自己跟著沈湘和沈汶步行,其他人在燈市外的街口等著。

  沈汶下了馬車,只見滿目華燈:街道兩旁的門戶上都掛了彩燈,沿街還有長長的竹竿或者繩子,上面也掛著燈。各色燈籠,爭奇鬥豔,不禁高興得說:「真太好看了!比方才長樂侯府的好看多了!三哥,你說是不是?你喜歡那府裡的?還是這街上的?」

  沈卓自然說:「我方才與人下棋來著,沒怎麼看那院子裡的燈。」

  沈汶瞪大眼睛問:「三哥可是贏了?」

  沈卓帶了些驕傲說:「各有勝負吧。」接著又說了一句:「他比我大四五歲呢。」

  沈汶拍手說:「哇,三哥真厲害,日後可以打敗所有的人了!」

  沈卓馬上正色道:「可不能這麼說,我只是讀了幾本書,勉強應付罷了,哪裡能打敗所有人?能打敗……」他把張允銘的名字咽下去。

  沈汶像沒注意到他只說了半句話,繼續激動地說:「三哥只讀了幾本書就這麼厲害了,那再讀幾本就行了,我們府裡有那麼多的書呢!」

  沈卓笑著說:「得是博弈的書才行,咱們府裡也沒有多少。」

  沈汶瞪了眼睛說:「那我們去買呀!婉娘姐姐,該去哪裡買下棋的書?」

  蘇婉娘一笑,按照兩個人早定下的話語說:「小姐你看,那邊的觀弈閣就是個下棋的地方,也許裡面有下棋的書賣呢。」

  沈汶搖著她的手說:「那你去看看吧,如果有我們就都過去給三哥挑挑。現在,我們先得在這裡找找張家姐姐。」

  蘇婉娘低頭應了一聲,對沈湘說:「大小姐,我去去就來。」

  沈湘說:「帶上個人跟著你,我們就在這附近。」

  蘇婉娘說:「不用了,就幾步路,我就去看一眼。護衛不多,還是留在小姐身邊吧。」

  沈卓也想去看看,但聽到沈汶說要在這裡找張允錦,就怕錯過了,就對蘇婉娘說:「有什麼事喊一聲就行。」

  蘇婉娘點頭,快步走向觀弈閣。

  到了觀弈閣前,見裡面燈火通明,蘇婉娘走進去,對著一個年輕的夥計行了禮,笑著問:「能不能見一下貴東主或者管家?」

  她容貌清麗,言行有禮,讓人喜歡。那個夥計馬上說:「請姑娘這邊來吧。」把她帶到了一個小偏間中。蘇婉娘就等了片刻,門簾一撩,一個胖胖的中年人進來,笑著問:「小娘子找我何事?」

  蘇婉娘行了一禮,問道:「可是包官人?」

  包官人笑著點了頭,蘇婉娘從袖中拿出小包打開,展開那副白絹上的棋局,遞給包官人。包官人接過來,一看就不錯眼了,半晌後,驚歎道:「這是季文昭出的局嗎?我根本走不出十步……八步啊!季文昭,國手啊!」

  蘇婉娘忙說道:「我家主人請包官人幫一個忙。」

  包官人不抬眼地問:「何事?」

  蘇婉娘說:「請官人將此局懸於壁上,容眾人觀賞捉摸。」

  包官人連連點頭說:「當然當然!此局必然精妙,非一人之力能解。」

  蘇婉娘又笑著遞過一把扇子和一封信,說道:「若是哪日季文昭先生親來,問起此局,請官人將此兩物傳遞給他。」

  包官人終於抬頭,更驚訝地說:「季文昭竟然會來?!那是國手啊!我之小小觀弈閣何德何能……」可馬上接了東西小心地放到懷裡。

  蘇婉娘笑著打斷,遞上了五兩銀子說:「此事煩勞官人守密,我家主人不欲眾人都知,請官人確定了季文昭身份後,再私下給他東西。些微銀兩,只是為了酬勞官人的麻煩。」當初沈汶說銀子不能給的多了,反而會引人猜疑。五兩正好,算是手續費。

  包官人忙推辭道:「何須銀兩?!如此棋局一出,我茶樓必然來者甚眾!其中盈利已是酬勞,請你家公子不必破費了!」又低頭看棋局。

  他自動將蘇婉娘嘴裡的主人想成了公子。蘇婉娘也不糾正,把銀子放在桌子上行禮道:「主人之命,我不敢違。官人之助,在此謝過了。」

  包官人像是沒聽見,嘴裡說著:「哪裡哪裡……」眼睛看著棋局,喃喃地說:「要是黑棋這麼走……得在棋盤上擺擺才行……」

  蘇婉娘笑著離開了,臨出門,見茶樓裡沒有什麼賣書的架子,可茶樓門口處卻有一個書攤,上面淨是《弈理》《談弈》之類的書,看來是專門面向到茶樓來下棋的棋士們的。蘇婉娘匆匆離開,回到了沈汶她們看燈的地方。遠遠地就看見張允錦和沈湘正在說話:「……你們走了不久,我大哥就到了,正好出來。」

  沈湘說:「我們一起看燈吧。」

  沈汶對著蘇婉娘說:「太好了,你回來了,正好一起走。」

  沈卓臉上一片笑意,雖然張允銘正擋在他和張允錦之間。沈卓見到蘇婉娘,臉上表情有些緊張,蘇婉娘知道他不想讓張允銘知道他在找博弈的書,低頭一笑,隨著沈汶跟著前面的沈湘和張允錦走了。

  街道上人來人往,不乏有衣裝富貴的男女。他們這一行人走在街上倒並不惹眼。在一團團溫暖的明亮裡,沈汶心情大好,拉了蘇婉娘的手說:「婉娘姐姐,我好高興啊!」

  蘇婉娘與沈汶相處了幾個月,已經大概摸清沈汶真的和假的笑,現在見沈汶哭過的臉的笑容,知道她是真的高興,心中有些發酸:自己沒見這個七歲的女孩子有幾次這麼開心,她天天費勁心機地籌劃,時常夜中出府,又是何必?有什麼事不能告訴父母兄長去做的?她雖然對沈汶言聽計從,但在心底還是存著疑問。她真有些等不及去見季文昭,去知道自己父親的死因,看是不是像沈汶說的那樣,是因人陷害。

  她們正走著,迎面來了幾個人,中間的少年衣衫格外華貴,銀線繡出的吉祥雲紋鑲嵌了深藍色錦緞做的衣服邊緣,在燈光下隱隱發亮,他一步步地走過來,周身似有璀璨的光線繚繞。他眉清眼亮,面容極為俊秀,只是神情陰鬱,眉頭微蹙,嘴緊抿著,像是在生氣。

  他一眼橫掃過來,前面正熱烈聊天的沈湘和張允錦沒有察覺,可沈汶卻覺得那眼神明晃晃的,亮如刀刃,她驚訝一個隻十來歲的少年能有這麼清厲的眼神,又覺得他長得有些眼熟,不由得盯著那個少年與自己擦身而過。

  那個少年帶著鄙夷瞥了沈汶一眼,然後狠狠地撞在了沈汶身後和沈卓並肩走著的張允銘身上,把張允銘撞得後退了兩步。那個少年揚了下臉:「抱歉了,這位公子。」語氣傲慢無禮,不等張允銘開口,竟然就繼續走了下去,頭也不回。

  他身後的幾個人一個勁兒作揖,嘴裡說著:「對不住,對不住了。」小跑著追著那個少年去了。

  沈卓雖然對張允銘看不慣,但見他被撞,也不由得說:「你怎麼樣?要不要我過去跟他說幾句?」幫平時看不上自己的人的感覺真好。

  張允銘晃了晃肩膀,笑著說:「不妨事,我也沒傷著。」

  沈卓又回頭看那個遠去的少年,張允銘卻說:「我們走了一條街了,家母說不能在燈市上久逛,我也該帶舍妹回府了。」

  沈卓皺眉看張允銘,心裡希望方才那個人把張允銘撞倒在地才好。

  張允銘對著沈卓一笑道:「可惜今日不能與三弟對弈,我們下次一定要好好切磋一下。」說完就上去與已經停步回頭的張允錦說了幾句話,張允錦看了沈湘一眼,面露不捨,可她行止規矩,馬上就向沈家兄妹道別,正要離開,就聽有人說:「這不是沈三公子嗎?哦,張大公子也在,好巧。」街上一群人中站著便裝打扮的三皇子和五公主。

  沈汶上次見三皇子是去年春天的花會,相隔時間還不到一年,可三皇子長高了不止兩三寸,看來男孩子在十三四歲真躥個子。他今天雖然穿的是平民的服飾,但也是做工講究,式樣華麗,活脫脫一個正當青春的風流少年。

  沈卓和張允銘忙走過去,帶著女孩子們行了禮,三皇子笑著說:「別多禮了,大庭廣眾的。」

  五公主也回了禮,她與沈湘和張允錦歲數相近,和她們說了幾句話後,扭頭笑著對沈汶說:「這位妹妹可還記得我?」

  人說陳貴妃性情溫柔甜美,她的女兒五公主想來在模仿她的作態。雖然看得出刻意,但畢竟比四公主的蠻橫讓人喜歡,沈汶也笑著說:「記得,姐姐給了我珠子,今天也有嗎?」

  沈湘笑著一拉沈汶:「小財迷。」

  五公主卻是笑著從腰帶上解下了一個佩玉,玉下的絡子綴了一顆明珠,遞給沈汶說:「拿著吧,小妹妹喜歡就好。」皇室人物戴著的都是精貴之物,這塊玉在夜晚的燈籠下泛著瑩潤的光澤。

  沈汶看沈卓,三皇子笑著對沈卓說:「莫要客氣,正月裡送禮或是得了彩頭,都是好兆頭。」

  沈卓點了下頭,沈汶喜滋滋地接了,遞給蘇婉娘說:「好好替我收著,我回去再給這位姐姐做個香囊。」

  沈湘笑:「你可千萬別做,這大半年也沒見你拿過針線,做出來說不定還比不上上次的。」大家都笑了:這買賣做的也太值了。

  沈汶嚴肅地把小胖食指放在臉上,思索著說:「可怎麼也得還了禮才好。」

  五公主學著大人的樣子大方地說:「小妹妹說什麼呀,這是姐姐給的,哪裡是什麼禮?你下次見到我還記得我就行了。」雖然才是個九歲的女孩子,可已經會說漂亮話了。也許她這麼做有母親的教導,也許如此行事是為了結好鎮北侯府,可沈汶是個氣量小的人,心想為了她今日的這一顆珠子,日後就不讓她嫁去北戎,把那個四公主嫁過去吧。

  三皇子問沈卓道:「沈大公子和沈二公子呢?我和他們年前一起打了次狐狸,過年就沒見著。」

  沈卓說:「我今天送著妹妹們看燈會,他們兩個也許自己出來看燈,也許在府裡,我還真不知道。」

  三皇子又問張允銘:「張大公子可有興趣騎獵?月底我和沈家公子們還要去城外山裡,可想一起去?」

  張允銘文縐縐地笑著說:「多謝……」

  三皇子說:「就叫我三公子吧。」

  張允銘語氣真誠地說:「多謝貴人相邀,可我的騎術拙劣,怕去了反添麻煩。」沈汶對著張允銘抿嘴笑:這個人撒謊不眨眼。他四歲騎馬五歲射箭,只是平遠侯從來不讓他在人前展露,這樣的掩飾真跟我有一比。

  張允銘餘光掠到沈汶的笑容有片刻恍惚,以為這個女孩子知道自己在說謊。好在三皇子明顯沒看穿,笑著說:「人們都說張大公子文章精彩,看來張大公子是要棄武從文了。」

  張允銘忙笑著答道:「我本來也沒什麼武,家父總說武將之位到他這輩就算了,讓我多讀書,今年先去考個秀才。」沈汶知道張允銘這是在替他父親遞話呢。

  三皇子鄭重地點頭說:「祝張大公子一路得中,日後也許是要在殿試上看到張大公子。」

  張允銘謙虛道:「我哪裡有那麼高的才學,家父說能中了秀才就是我家燒了高香了。」大家應景地笑了,張允銘馬上就又將原來的說辭拿出來,向眾人告別,行禮後帶著張允錦和僕人們走了。

  張允錦一離開,沈卓也趁機告辭,說妹妹們不可久留。他雖然年少,也知道在這樣的公共場所,還是不要與皇家的人過多交往。雙方又行了禮,三皇子笑著說:「替我向老夫人和夫人問好。」沈卓忙謝了。

  他們離開了三皇子一行人,張允銘兄妹也已經走遠。沈卓的神情有些鬱悶:那個張允銘就這麼帶著張允錦跑開了,竟然不等著我們。

  蘇婉娘這才對沈卓低聲說:「那觀弈閣外有賣有關博弈的書,還不少呢。」

  沈卓對身後的中年護衛說:「老關,你聽見了沒有?等她們回了車上,你讓人去給我買,每樣都買一本,我就不信……哼!」

  那個老關一副莊稼人的面孔,臉上有深深的皺紋,忙笑著應了。

  他們回了府,自然去見楊氏道晚安。到了正廳,發現老夫人也在座,顯然在等著她們。楊氏臉色嚴峻,對沈汶說:「你再把事情說一遍。」

  沈汶馬上露出可憐相,結巴著說:「我……我和婉娘姐姐正在看燈謎,那個,是那個……」眼淚就湧上了眼眶。老夫人又心軟了:「汶兒過來,有事慢慢說,別怕。」

  楊氏歎氣,看向蘇婉娘,蘇婉娘行禮,說道:「我和小姐正看著燈謎,小姐馬上就要猜出來了,那謎就被一人摘了去……」她口齒清晰,把事情來龍去脈好好地說了一遍。沈湘又把她到後發生的事補充了些,沈卓最後講了他見到的情形。

  楊氏聽了皺眉頭,問老夫人說:「母親怎麼看?」

  老夫人掃了下周圍,歎了口氣:「不過是孩子間的玩笑,不要當真。」這就是反話了。

  楊氏點了下頭,知道不能在這裡當著大家的面討論這事,就對沈汶說:「你日後可得好好學學規矩了,怎麼能這麼當著旁人的面哭呢?」

  沈汶眼淚流下來了,哭泣著說:「我什麼也沒做呀,幹嘛說我管教不夠?我明明是有過教養嫲嫲的……」

  楊氏咬牙,竟然說自己的女兒沒管教?!這話傳出去,不是在打侯府的臉嗎?自己的女兒日後怎麼做人?老夫人也面露怒意,但拍了拍沈汶的背,沒說什麼。

  楊氏強打起笑容,對沈汶說:「別哭了,也看了燈了,那些事就別想了,好好去睡覺吧。」

  沈汶馬上不哭了,抱了抱老夫人道了晚安,然後又跑來拉了楊氏的胳膊道了安。沈卓和沈湘都不屑這麼撒嬌,好好行了禮,三個孩子出去了。

  楊氏卻和老夫人繼續留在了廳中,楊氏對旁邊的人說:「去準備些夜宵,天晚了,大公子和二公子一會兒回來了,肯定會餓了。」

  看身邊的人都走開了,楊氏才低聲問老夫人:「母親,這是怎麼了?就是婉娘那個丫頭說話向著汶兒,但汶兒的性子咱們都知道,腦子慢,沒事就知道哭,肯定不會主動惹麻煩的。四公主為何要找汶兒的茬兒?」她平時和老夫人較勁,可真的有為難的事了,不找老夫人,她又能找誰商量?

  老夫人歎了口氣,低聲說:「把這事寫信讓侯爺知道,也別說什麼,就把四公主和大皇子說汶兒的話寫進去就成了。」然後起身,搖頭道:「老啦!我先去歇了。」

  楊氏躬身送走了老夫人,自己坐在位子上愣神兒。這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想想大皇子的位置,怎麼看都是會當太子的人。他如果對汶兒這麼不客氣,是不是說對鎮北侯府不客氣?那麼他的態度,是不是皇帝的態度?……越想越心虛,可自己出身中下等武官之家,只為丈夫守在京中管家,既不能聯繫朝官,又不能進宮活動,能幹什麼?

  有人報說大公子和二公子回來了,楊氏坐直了,等沈毅和沈堅一臉輕鬆地進來,楊氏看著他們還年輕的面孔,猶豫了一下,命人擺上了夜宵,看著兩個孩子用了,問了問燈會的事,沒有把這事告訴他們。反正沈卓會說給他們聽的,讓先他們過一個快樂的元宵節吧。

  十五一過,這年就徹底過去了。楊氏自己親自持筆,給鎮北侯寫了一封長信,裡面有長樂侯府的事,燈市遇見三皇子的事,等等,讓人送往北疆。

  信送出的次日,這封信的抄件就擺在了大皇子的書案上。大皇子讀了,只是笑笑。他喜事將近,心情很好。

  沈汶的心情也很不錯。她過了幾日後夜裡去了次觀弈閣,看見自己畫的那盤棋高掛在最大茶室的北牆上,周圍的茶桌上都擺放著棋盤,雖然已經入夜,許多人還在那裡對弈或者研討。那個包官人笑眯眯地走在茶桌間,有時指著棋盤說幾句自己的見解。雖然總被人嗤之以鼻,但他卻毫不以為意。

  沈汶回來告訴了蘇婉娘,現在只用等著季文昭入京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7-10 03:27 PM

第十三章 探府

  三月春風正濃時,季文昭坐著馬車進入了京城的南城門。他從馬車的車窗向外觀看,京城裡街道寬大,人流不斷,比江南他居住過的城市都熱鬧不少。可他臉上帶了絲微笑,毫不把這繁華放在眼裡:他是逢時而至的應運者,他將在這裡開始一盤棋,一盤人生大棋,會涵蓋此世萬千民眾,他是持掌乾坤的棋手,落子無輸。

  半月後,在京城好好地休整後的季文昭,昂首挺胸地踏入了觀弈閣的大門。

  就如沈汶幹過的,他打聽了幾處供人設局的茶樓及其東主,發現觀弈閣的包官人最是大度而熱情,他的茶樓毫無門第之念,只要自稱是棋手,無論什麼樣的背景或身世,只須少量銀兩,就能在茶樓擺設棋盤邀人對局,甚至自辦擂臺。季文昭知道「國手」之名會給自己帶來許多方便,就準備見包官人,設一個「文昭台」,在下一個月內,名義是切磋,實際是挑戰京城乃至附近城市的棋手。

  他穿了件鉛灰底色織了淡灰雲紋的長衫,顯得穩重而奢華,應該立刻得到人們的敬仰。他二十來歲,相貌上乘,正是意氣風發之時,氣質瀟灑豁達,進門時,他期待人們該紛紛抬頭看他才對。

  可沒人抬頭。

  一進門是個隔間,按理應是夥計前來搭訕客人的寬敞的地方,但現在滿滿地擺了茶桌,每個茶桌上都擺了棋盤,看來下棋的人很多,大家都忙著。

  好吧,季文昭對自己說,這種氛圍也很好,方要開口問詢向他走過來的夥計哪位是東主包官人,就聽有人大聲說:「這季文昭真是欺人太甚!」

  季文昭一愣,轉目看去,一個中年人推盤而起,說道:「出這等艱深難解死活之局,就想貶低他人,抬高自己!」

  另一桌人說道:「老兄也不能這麼說,你看,我從眾位這月餘對此局的多種揣測中,得益匪淺,可以說季文昭此局開了一代先河,引人從難處著手,比平常對局更能讓人進步。」

  另一人道:「正是呀,你我平常下棋,不過爭一時輸贏,哪裡有過真的死裡求生之境?季文昭下棋求險不求穩,出如此死活之局,就看出他為人之淩厲,若是能解了,日後與他對局時,也有個準備。」……

  季文昭聽得莫名其妙,忙問到了身前的夥計:「他們所談『季文昭之局』是怎麼回事?」

  那個夥計打量了他一下,笑著說:「客人肯定是剛剛進京的,季國手的死活局已經在我們這兒掛了一個多月了,京城裡的棋手都來看過了……」

  季文昭更摸不到頭腦:「什麼?!季文昭的棋局就掛在你的茶樓?!我怎麼不知道?!」我還是季文昭呢!

  夥計帶了得意的神情:「當然掛在這茶樓裡!這是外茶室,原來算是過道,季國手的棋局就掛在裡面主茶廳的正牆上,裡面早就坐滿了人了,這才在外面都放了桌子……」

  季文昭聽了,越過夥計就往裡面走,夥計在他身後喊:「客官,裡面沒座位了!」

  季文昭不理,進了裡間,這才是一個大廳,盡頭正面的牆上,果然掛著一副棋盤。大廳裡滿是人,卻並不喧囂,大多人都是在靜靜地對弈,就是談論也很小聲。一個夥計小心地笑著低聲說:「對不住,客官,這裡滿了,要不,您到偏廳或者外面?……」

  季文昭搖搖頭,指裡面說:「我不喝茶,就想看看那盤棋。」

  那個夥計馬上點頭說:「當然當然,我領您過去。您可不是唯一一個這麼幹的,我們這裡每天都有人,就來看看棋局,可看了就走不了了,站半天,最後還要了桌子,在這兒邊喝茶邊下棋,還能結識許多棋友……」

  季文昭懶得理這個囉裡囉嗦的夥計,眼睛直盯著遠處的那盤棋,走到近前一看,當時火起,脫口道:「這是什麼爛字?!」

  囉嗦夥計立刻辯駁道:「您怎麼能計較這些細微末節呢?人家季國手是大才,天才!腦子都用在下棋那裡了,哪裡有時間練字?我小的時候就最煩練字了,一下午坐在那裡,寫不了幾個,我特別理解他……」

  季文昭惡狠狠地說:「你不理解他!」

  夥計馬上舉手說:「當然當然,人家是國手哇,我是什麼人?一個茶樓的夥計!你看看人家出的棋局,就是字寫得不好,不也一樣把大家震得一愣一愣的?」

  季文昭已經開始看棋局,但還是分心反駁道:「誰說他的字不好?!」他的字很不錯好不好?

  夥計像是看慣了季文昭這種馬上變主意的人,又附和說:「您看您,又說他字好了,這字,說實在的並不能真說好……」

  季文昭已經聽不見夥計在說什麼了,他看著這險惡的佈局,開始想如果黑先,白棋怎麼可能活,一步一步地,他在腦海裡演算著……不行,這樣不行,如果這樣……我得找個棋盤……

  他猛地抬頭,大廳裡還是滿的,那個囉嗦夥計遠遠地見他掃視周圍,忙小跑過來:「客官,累了吧?您說是『看看』,可是在這裡已經站了一個時辰了。好幾個人跟您說話您都不搭理人家,包括我們東家,可我們東家說您這樣的才是真的愛棋之人,他問您有空能不能跟他下盤棋?」他小心地問,以防對方憤然離去。

  季文昭回過神兒來,問道:「你們東家在哪裡?」

  那個夥計眼睛大亮:「您同意和他下棋了?!太好了,您跟我來!我們東家在那邊小側廳裡呢……」

  他領著季文昭出了大廳,到了一個偏廳前,在虛掩的門前高興地說:「東家,我給你找到了想和你下棋的人了!」

  「真的真的?!」門一開,一個胖乎乎的人笑著迎出來,對著季文昭舉手抱拳:「快請進快請進!在下姓包名軒字樂庭,不勝榮幸……」

  季文昭不說話,冷著臉進了屋,包官人也不計較,從袖中掏出幾個銅板給了夥計,夥計大聲地說了句「謝謝」跑開了。

  季文昭見這偏廳中間一張桌,桌子上有一盤下了一半的棋局,旁邊幾把椅子,牆邊條案上擺著茶水點心,馬上就覺得餓了。心中有求於人,臉上就放緩了些表情。

  包官人笑著請季文昭坐下,手忙腳亂地收拾棋盤上的旗子,嘴裡說:「多謝官人能與我下棋,我方才看官人專注的神情,就知官人必是深諳棋道之人,不知官人高姓大名……」

  季文昭道:「我姓季,名文昭,字修明。」

  包官人點頭:「哦,季官人……」他停住,手裡的棋子「啪」地落在了棋盤上,眼睛瞪得巨大:「季文昭,季修明?!季國手?!」

  季文昭沉重地點了點頭,包官人差點流淚了,合掌說:「誒呀,您可算來了!不然我可怎麼辦?!」

  季文昭再次莫名其妙,皺眉看包官人。包官人從懷裡拿出一個小包,繼續說:「自從人家給了我您的棋盤,我這裡生意大火呀。可我若是辦不成人家托的事情,這不占了大便宜嗎?我這心裡可慌死了!這是要折壽的……」

  季文昭明白了,心中一動:「是有人給了你那個棋盤?」為何屬了自己的名字?

  包官人連連點頭,剛要把小包遞過來,突然停下,小心地問:「您是季修明嗎?」表示尊重,要稱對方的字。

  季文昭傲慢地說:「當然是!」

  包官人又問:「是那個國手季文昭?」

  季文昭皺眉:「正是!」說罷從懷中拿出一方印信,上面有「衡山文昭」,是他一向用的。可包官人還是有些猶豫,小眼睛使勁眨:「這個,真的印信其實我也沒看過……要不,您與我下幾手?」

  季文昭不耐煩了:「我和你下一盤,讓你五十個子!只小半個時辰。」

  包官人臉上放光,連連點頭道:「多謝多謝,五十個是不是多了些?三十個就可以了……」

  季文昭揮手:「快點!也不猜子了,你持黑先下吧。」他想看看那個包裹裡是什麼。

  包官人不推辭了開始下子,季文昭幾乎不看棋盤,下子迅速,腦子裡卻在想著這件事:有人用他的名字放出這棋局,引來了眾多的注目,看來也是料定了自己見了會問一下究竟。肯定是一個不認識自己的人想見自己,可又不想讓別人知道,才如此曲折。如果要做得這麼隱蔽,大約不是什麼好事。但這人能出這樣的生死局,可見其思慮之甚,也許是自己未得謀面的高超棋手,想借此邀自己對局……

  一邊想,一邊自己伸手從條案上取了點心放在嘴裡,見包官人只看著棋盤不抬頭,就喊道:「上杯茶來。」

  包官人還是沒抬頭,可跟著季文昭大聲吆喝:「快點快點!來杯茶!」

  囉嗦夥計跑進來,給季文昭上了新的茶杯,倒了茶,小聲說:「我們東家人可好了,您慢慢下,把點心都吃了也沒關係,他還會讓人送來的。」 對他一通擠眉弄眼後走了。

  季文昭鬱悶:這是把我當成來騙吃騙喝的了?!

  不多時,這局棋就結束了,棋盤上一片白色,包官人的黑色就剩了兩個連環眼,可包官人還是留戀地看著棋盤問道:「能否請季官人再不吝相賜一局?可否讓我七十子?」

  季文昭斷然道:「否!」

  包官人歎了口氣,有些不甘心地打開包裹,從裡面拿出一把扇子和一封信,臨要給季文昭時,忽然說:「如果我說這扇面上是一卦,季官人會猜是何卦?」

  季文昭只覺後背一陣發涼,他有些遲疑地說:「該不會是……革卦吧?」

  包官人一拍手道:「正是革卦!看來官人果然是季文昭!與你那位友人心意相通啊!」說完再無梗介地把扇子和信遞了過來,討好地笑著說:「我看了扇子,可沒有看信。」

  季文昭打開扇子,看著扇面上那簡單的卦象,冷意從後背蔓延到了前胸。他把扇子和信一併放入懷中,起身行禮道:「多謝包官人為我傳信。」

  包官人長舒一口氣:「不要客氣,我也算是完成了別人託付的事情。哦,還有一事,」他神秘地壓低了聲音:「季官人什麼時候會給出棋局的答案?還是就這麼一直掛著?當然,如果官人不想說也沒什麼,可是能不能私下告訴我,我甚是好奇……」

  季文昭故作高深地咳了一下,說道:「還是……暫且……不說吧……」我也不知道,怎麼告訴你?

  包官人面露失望,但忽然又想起來一件事,笑著說:「大皇子的管家給我留了信兒,說如果哪天季官人前來收這個棋盤,就告訴季官人,說季官人隨時可以去大皇子府上,大皇子對官人的才華十分讚賞。那位管家還說,如果官人忙碌,他可以代大皇子上門拜訪,只須給他遞個消息。」

  如果沒有這個棋局,這本來就是季文昭私心想通過打擂臺達到的目的。現在他還沒與京城的棋手對局,僅憑這一棋局,就給自己闖出了名聲,得到了大皇子的邀請。可現在他倒不想去拜見了,首先,萬一大皇子問起這聞名京城的棋局怎麼解,他怎麼說?難道說不是自己出的?至少要先自己想出來解答,再去應承。再者,有人這麼近切地知道了他的心思,這人肯定不是大皇子,他也得看看這人是什麼人,再做打算。

  想到此,季文昭對包官人說:「我現在才到京城,尚不知道是否要在此長留。」

  包官人連忙點頭說:「明白明白,那我就不多嘴了。」季文昭轉身就要走,包官人胖臉上堆滿諂媚的笑容:「季官人隨時可以來觀弈閣,我可給季官人免費茶點,專置偏廳,決不讓人打擾官人清思,只是……」

  季文昭見他說出這些優惠,就怕他又拉著自己下棋——他的棋實在太糟,真辱沒了自己的棋藝,忙往門口邁步,包官人趕忙說:「日後季官人如果與人對棋,可否就選觀弈閣?如果是私下對局,尤其是與這個送來了棋盤的高手,能不能讓我在一旁觀看?我不求官人與我對局了——一次就夠了,我日後可以跟所有人說季官人與我下了一盤棋,看他們誰還敢推辭與我下棋!——我只是想旁觀季官人下棋。行不行?」

  季文昭看著包官人眼中孩子一樣真摯的神情,點頭說道:「我若是與人對局,肯定選你觀弈閣。若是在此下棋,無論公私,包官人都可旁觀。」這本來正是他想要的,而且,你是東主,誰能把你趕出去?

  包官人喜笑顏開,季文昭低聲說:「還要請包官人不要告知他人我拿到了這個包裹。」

  包官人搗蒜一樣點頭:「知道知道,那位高手的人送棋盤來的時候,也說要保密,我肯定不說。你看,這麼長時間,根本沒人知道那棋盤不是你給我的。」

  季文昭再次謝了,出了偏廳的門。從大廳慢慢地走過,眼睛瞥著周圍人們擺放的棋局,看是不是有人解開了這個難題。剛走出大廳,身後傳來囉嗦夥計的叫聲:「這位客官,我們東家送您的茶葉和點心,謝謝您陪他下了棋!」一路箭步而來,這是給他東家拉棋友呢吧?季文昭真怕了他了,連連搖手,腳下如飛,從桌間穿過,在囉嗦夥計抓到自己前出了大門。

  回到住所,季文昭就打開了信,讀了自然知道這是邀請自己四月四日,正午時分,去香葉寺外的看月亭相見。想來對方費了這麼大心思,不該是為了謀害自己的性命,心裡就決定去見見這位高人。

  打定主意後,就吩咐了下人去準備飲食,自己拿出棋盤,擺下了那生死局,坐下來好好琢磨。他可不能去見那個人時此局還沒解開,太丟臉面了。於是這近一個月時間,季文昭大多時間都是在屋中枯坐,苦苦研究,沒有太在意城中的大事:大皇子十里紅妝迎娶了太傅之孫女呂氏。

  嫁妝所經之處,路兩邊站滿了圍觀的人。看熱鬧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是為沾沾喜氣兒。一擔一擔的嫁妝,有許多是珍本書籍,各色文房用具,雖然不能說值多少銀子,可顯示出了新娘超俗的書香世家背景,連帶著把大皇子的格調也提高了許多。

  因為沈汶沈湘與大皇子和四公主在元宵夜的齷齪,侯府的人都沒有去觀嫁,可婚禮的當夜,沈汶卻對蘇婉娘說她要去看看大皇子的新婚之夜。

  蘇婉娘心中震驚沈汶絲毫沒有女兒家的廉恥之餘,還要為了沈汶擔心,因為這次畢竟去的是大皇子府,與以前沈汶去的什麼萬花樓觀弈閣之類的不可同日而語。沈汶臨走時,蘇婉娘左叮囑右叮囑讓她千萬小心。沈汶離開後,她認真地考慮去請一尊菩薩供上,自己太擔驚受怕時,也好有個能跪下祈禱的地方。

  沈汶倒不是去看大皇子的新婚之夜的,她想的是正值大喜之夜,大皇子府中人來人往的,亂得很,她可以去試著找找大皇子的書房所在,日後好去聽壁腳。

  沈汶一點也不緊張,孩子的重心低,行動迅速,雖然耐久力不行,但她自信自己短時間內跑的比誰都快。有蘇婉娘在,她都不用再自己親自探路了,早讓蘇婉娘把大皇子府的方向打聽好。她一路向那個方向疾奔,入夜後,離著老遠就能看到燈火通明,人聲喧嚷的,自然就是大皇子的府邸。

  跑到了附近,沈汶在一處民宅的房頂休息了一會兒,才摸到了大皇子院牆的陰影處,悄無聲息地爬上了圍牆。她在牆頭上端坐了片刻,閉目用意識力探索了周圍,發現隱蔽處沒有人,才牢記了周圍的特點,從牆上滑下,進入了院落。

  才走了不久,沈汶就聽見前面有腳步聲,忙躲在了一處山石後面。

  「前面宴席的酒夠嗎?今日來賓不少。」

  「我這就去酒窖拿。」……

  腳步聲遠去,沈汶猶豫著是不是去酒窖看看,又聽見人說:「東院的玉姝姑娘想要夜宵呢。」

  有人答道:「要這要那的,不知道大家正忙著呢。」……

  如果我找不到書房,也許該去廚房,今日大院賓客,肯定少不了吃的……沈汶想。

  又往院子裡走了段路,聽遠處兩個人對話道:「……你這是要去殿下的書房嗎?」

  「是,等一會兒,殿下也許還會過去。」

  「殿下實在是操勞,大婚之夜,還不去陪新娘子。」

  「天欲降大任唄,況且大約只有半個時辰,新娘子肯定等得及……」

  他們告別後,各自行路,沈汶高興,自然跟上了那個要去書房的。

  一處院落外站著幾個侍衛,那個人和他們打了招呼進了院子。沈汶不能上前,就藏身在角落。發現不僅那幾個站著的人,周圍還有來回走動的護衛。

  遠處一陣人聲,五六個人簇擁著大皇子一路說笑著走過來。

  大皇子一身紅衣,在提燈的映照下,滿臉喜色。眾人都進了院落,後來聽著聲音又進了屋子,周圍安靜下來。

  沈汶沿著院子外圍慢慢地繞圈,終於等到了走動的人之間的一個空檔,摸到了黑暗的院牆下。她剛要提氣往牆上跳,忽有警覺,又貓腰蹲下。果然,牆頭上有陰影輕輕行過,看來不僅有明哨,還有暗哨。

  沈汶也知道可以做些聲東擊西之類的事情引開這些人,可現在還不到關鍵時刻,不必要打草驚蛇,她反正也找到地方了,就決定今夜到此為止,可以回家睡覺去了。她屏住呼吸,等待巡邏的空擋再出現,好離開她藏身的院牆。

  就在這時,一個黑影也貓著腰閃過,躲在了離沈汶不遠處的院牆暗影裡。這個黑影雖然算得上靈活,可動作比沈汶慢許多,但沈汶還是警惕起來,弄不清這是暗哨還是也如自己一樣來踩點兒的人。

  黑影停了會兒,忽地起身,就要往上去,沈汶已經聽到了暗哨走過來的細微沙沙聲,本著敵人的敵人就是自己朋友的原則,還有萬一這個笨人驚動了哨卡,自己也得倒黴的憂慮,就閉眼用意識力催起一片枯葉,輕輕地打在了那個黑影的肩上。

  中國古代有許多文字記錄了人們御氣飛箭、隔空打牛或者拈花傷人的故事,譬如一個女子一拍後腦勺,腦後的簪子就飛出,取了對方性命。仇家將手放在棺材外就震碎了裡面的石頭。其實這些都是意識力對能量的運用,有些人把這種精神的力量稱為內力,這並不完全準確。後世的人們強調力量的練習,而漸漸忽視了意念的專注,讓那些神奇的功夫漸漸失傳了。

  沈汶現在的意識力遠沒有她作為靈魂時強。如果有憑藉物,用意念加強已經存在的頻率,或者只是瞬間出力,比如擊碎朽壞鎖芯,都比憑空持久地移動物體要容易。以她這麼多年通過打坐對意識力的修煉,也只能挪動一片葉子,小石子都拿不起來。比起過去她是鬼時能把沉重的書搬出架子差多了。

  可這片葉子也夠了,那個黑影馬上俯下身去。牆上的暗哨正好走到,站在那處牆上片刻,又慢慢離開。

  沈汶不再停留,見到空擋再現,急竄出去。她記路記得很准,幾次曲折就到了她進來的院牆處,翻身上了牆頭,聽見院子的黑暗裡遠遠地有低低一聲:「謝……」

  沈汶哪敢深究,頭也不回,縱身跳下了圍牆,疾步奔入了深夜的民居巷陌中。她這次出來為了怕人看出身材,不僅蒙了頭臉,穿了深色衣服,還穿得鼓鼓囊囊的,在他人眼裡就像是一個小黑球,隱沒在了暗影裡。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7-10 03:43 PM

第十四章 亭約

  沈汶沒聽到壁腳,自然不知道大皇子在微醉中,聽著幕僚們彙報了當日的事務後,忽然沒頭沒腦地說道:「怎麼能讓鎮北侯府大大地丟一次臉才好,最好是在大庭廣眾之下……」

  聽著像是醉語,眾人停了片刻才反應過來:大皇子是借著酒意,吐出了心裡話。他對長樂侯府的事還記著仇,散佈流言還不夠,想再做點兒什麼。

  大皇子的話可不能被忽視,一個人說:「那就得找個那府裡的……人們出府的時候。」就不用點出那只是個孩子了吧?

  大皇子點頭說:「你們好好想個法子。」

  大家忙應了,大皇子這才笑著起身,去享受他的新婚之夜了。

  沈汶可不知道自己被關注了,她跑回了自己院落,輕輕地碰了下房門,房門馬上無聲地打開。沈汶閃身入內,從外面進入更黑的屋子裡,她眨了半天眼。

  蘇婉娘低聲地說:「謝天謝地,阿彌陀佛!我頭髮都快急白了!」一邊手忙腳亂地幫著沈汶脫衣服。

  沈汶聽了聽院子裡,發現沒動靜,才小聲說:「我發現還有別人夜探大皇子的府邸。」

  蘇婉娘也輕聲答:「真的?你沒讓人看出你是個孩子吧?現在大家都知道大皇子不喜歡的小孩子就是你。」

  沈汶低聲笑:「就是讓人發現是個孩子也想不到是我,那個人的個子也不高。」

  蘇婉娘拉著沈汶往床那邊去,悄聲道:「小心使得萬年船,你不能大意。」

  兩個人一起到了床上,沈汶說:「你聽著像個老婆婆。」

  蘇婉娘歎氣道:「我覺得一個時辰就長了十歲!」

  沈汶笑著輕推了一把蘇婉娘:「那可不是老婆婆,是小媳婦。」

  蘇婉娘掐了沈汶肉胳膊一下:「才幾歲就說笑這個?平常可不能這麼說!」

  沈汶歎氣:我有千歲了好不好。

  蘇婉娘又小聲問:「你肯定我們四月四能出府?這都三月中了,怎麼也沒聽見有要出府的安排。」

  沈汶笑:「你又等不及了,每年那個時候大哥他們都會帶上沈湘出去踏青,在香葉寺住兩三天。我往年太小,他們不帶著我。今年我肯定會求著他們帶著我去,他們若是不答應,我就……」

  蘇婉娘接口道:「你就哭!」

  沈汶嘿嘿笑,蘇婉娘又問:「你若是和他們出去,怎麼去見季文昭?」

  沈汶低聲說:「我不去,你去!」

  蘇婉娘歎息道:「我今夜是睡不了好覺了!」

  次日,沈汶果然去問沈湘什麼時候去踏青,沈湘這次都不等沈汶要求,就主動說帶上她一起去玩,讓沈汶當時高興得連連拍手,抱著沈湘笨笨地跳了跳。

  沈湘輕推開沈汶,理了理自己的衣服,擺出大人的樣子說:「你出去可不能亂跑,要一直跟著我!」

  沈汶馬上說好,一副乖乖的樣子。沈湘覺得當個長姐很不錯,就繼續說:「哦,還有,不要告訴別人你自己的名字,不要吃別人給的東西,不要隨便就相信別人說的話,如果有陌生人來對你說母親找你……」

  沈汶呆呆地說:「可是母親並不一同去呀。」

  沈湘揮手說:「這不是我要說的,我說的是你要小心再小心,你這麼大第一次出這麼遠的門……」

  沈汶在心裡望天,什麼叫這麼遠的門?我見得不比你多?可表面卻老實得很,忍住哈欠,鄭重地點頭。

  沈湘告訴沈汶這次定了四月二日離府,六日回來,讓她準備些換洗衣服,只帶一兩個下人就行了。沈汶說就讓蘇婉娘和奶娘何氏跟著。

  定了行程,蘇婉娘就開始失眠。每夜臨睡時,她會反覆與沈汶念叨她要說的話和要背誦的棋步。季文昭是國手,是天才,是已經聞名天下的能人,她唯恐無法說服季文昭去幫助她查她父親案子的真相,心中緊張,於是就睡不著了。

  沈汶不能告訴他有關季文昭的前世,只能一個勁兒安慰她,但是蘇婉娘聽不進去。沈汶只好教她瑜伽功,希望她能放鬆。

  黑夜裡,臥室裡沒有點燈,只有窗格子透紗而入的淡淡月光。地上的絨毯上,兩個女孩子在悄悄說話。「這樣,放鬆,吸氣,一二三……六,屏住呼吸,再吐出來……換成這個姿勢……別動,就這麼抻著……」

  一連幾夜,蘇婉娘必須練到精疲力盡才能睡一會兒,可早上還堅持去習武一個時辰,到她們出行的那天,她眼睛下面是黑色的陰影。

  出行那天,天還黑著沈汶就起來了,可到了正廳時,自己還是最後一個。楊氏和老夫人面前已經站了一排人。沈汶趕快道了早安,錯步站在沈湘的一邊。沈湘皺眉看沈汶,小聲說:「你怎麼這麼晚?不是跟你說了我們要早早地走嗎?路上人少,能快些。」

  沈汶馬上一副小女孩樣子,打了個哈欠說:「我起不來呀。」

  老夫人忙笑著說:「不晚不晚,汶兒應該多睡睡。」

  沈汶馬上笑著對老夫人點頭,沈湘撇了下嘴。

  楊氏看著站在面前辭行的五個兒女,又驕傲又擔心。

  她最近得知京城內到處傳言沈汶是個「愚蠢無教養的女孩子」,她能猜出這傳言的來源非大皇子或者四公主莫屬,老夫人說為了不給侯爺惹事,還是不要反擊,所以她只能在家生悶氣。有時和老夫人私下講起,就忍不住眼睛發紅。她自從生了長子,一直感覺順風順水,已經許多年沒有哭了,可現在看到自己這麼乖巧柔弱的女兒被人污蔑,心疼難忍。老夫人除了歎息也沒辦法,只說等幾年,這流言過去了,就以沈汶的名義辦些善事,人們自然就會忘記這些壞印象。

  這次出行,楊氏心裡其實不想讓沈汶去,怕中間見了別人,說些不好聽的話讓沈汶聽見難受。可沈湘的大嘴巴已經答應了沈汶,聽說沈汶還特別高興,如果這時再不讓去,她怕沈汶傷心。一想到沈汶受的非議,她就捨不得讓沈汶失望,總希望她一直高高興興的才好。況且,因為沈汶正遭著非議,侯府也不敢舉辦花會什麼的了——萬一沒有幾個人來或者來的人說些風言風語,不是自取其辱嗎?春天都沒有玩樂的事情,也該讓沈汶跟著去。好在香葉寺地處僻靜,有沈毅護著,應該沒事。

  楊氏看向身材挺立,肩寬背直的長子,張口道:「毅兒……真是長大了。」

  老夫人說:「可不是長大了?都要成親的人了!」這個兒媳今天怎麼了?

  沈毅也有些詫異,母親一向乾脆俐落,臨行時大概會說一些讓自己照顧弟妹之類的老話,怎麼現在這麼欲語又止的?

  楊氏看向兩個女兒,大女兒還是一身武打裝束,臉上有種自傲的神情。小女兒穿了嫩綠色的春裝,對襟衣衫曳地長裙,衣邊繡著五色蝴蝶,還剩了些嬰兒肥的臉上帶著孩子氣的笑容。楊氏忽然心疼,忙轉了眼睛,又看向兒子們,說道:「你們日後,要好好護著你們的妹妹……」

  沈湘翻了下眼睛,小聲說:「誰需要他們護著,我自己能行!」

  沈汶卻笑眯眯地附和著點頭,像個討好的小松鼠。

  楊氏眼睛紅了,帶了點艱難說:「無論別人說什麼,都不要惹事。侯爺不在京城,這麼多人在看著,許多人……也沒安了好心……你們可千萬……別給侯爺添麻煩……」

  沈汶還是笑著點頭,一副什麼都不懂的樣子。沈毅心中卻是一緊,他與二弟沈堅互看了一眼。他們兩個年紀只差了一年多,兩個人從小一起習武一起啟蒙學字,有了其他弟妹後,他們之間的關係比與其他弟妹要默契,一個眼神就知道對方在想什麼。

  元宵燈會後,沈卓和沈湘早把四公主和大皇子欺負沈汶的事告訴了他們。少年人心性驕傲,況且又是朝中首位武將鎮北侯之子,兩個人一直在私下裡商量著怎麼給對方個難堪才好。可惜那邊一個是大皇子,不能隨意報復,一個是四公主,平時也不出宮,一直沒機會能讓他們幹什麼,這事就一直擱在了心上。現在聽楊氏的話,是讓他們聽見了閒言碎語也不能行動,一時兩個人心中不服,都沉默不語。

  沈卓最近天天讀棋譜,惡補那些對弈之術,自己深覺開始領悟戰略之道。他見兩個兄長不說話,大妹妹根本沒聽出話茬,小妹妹混沌無知,楊氏眉頭皺起來,眼裡含淚看著他們,馬上有了種重任在肩的感覺,笑著說:「母親不必擔憂,我們怎麼會公開惹事?」

  沈堅反應過來,恢復他了平時笑眯眯的樣子:「就是呀,母親也太小看我們了。」惹事也不用「公開」。

  沈毅終於點頭說道:「母親請放心。」

  老夫人哼道:「別耍心眼,要知道別人也一樣精明。」

  沈卓馬上嬉皮笑臉地說:「不會不會。」

  楊氏歎氣:「你們都長大了,不聽娘的話了。」

  沈汶趕快說:「我聽話,我聽娘的話。」

  老夫人招手道:「汶兒,來讓我抱抱,真是好囡囡……」沈汶過去賣了通萌,才與兄長姐姐們告辭出來。

  楊氏又把隨著出行的沈汶沈湘兩個貼身丫鬟蘇婉娘和春綠,以及沈汶的乳母何氏三個人叫了進去,囑咐了一些多加小心,不可在外面讓兩個小姐露面的話。

  眾人離開侯府時,天稍透亮。

  去城外香葉寺的路上,蘇婉娘昏昏欲睡,頭一次次地碰到車板上,同坐在車裡的沈湘笑著問:「你這是怎麼了?夜裡沒睡夠覺?」

  蘇婉娘不好意思地笑了下:「第一次和小姐出城……」

  沈湘嘖聲:「你擔心個什麼勁兒,有我和哥哥們,還能出什麼事?」蘇婉娘沒敢接茬:沈汶明顯擔心著她的這些兄長們和姐姐,才在暗地裡使勁折騰。

  如果緊趕慢趕,一個時辰也能到香葉寺。可沈毅知道沈汶第一次出來,怕她受不了顛簸,就讓馬車慢慢行走,接近午時,他們才到了香葉寺。

  幾乎就在同一時間,大皇子也得到了鎮北侯府的兒女們早上如期離府,前往城外香葉寺的報告。

  大皇子正在新婚中,情緒很好,語氣淡淡地問:「都準備好了?」

  幕僚回答:「都安排下去了,這次,肯定讓鎮北侯府丟盡臉面,淪為京城笑柄。」

  大皇子伸展了下雙肩,提前放鬆了一下。

  香葉寺地處偏僻的山腳,只是一個小寺院,裡面加上主持,總共就三個和尚,平時根本沒人來。侯府這些年一直給著供奉,支持著這個寺院的開銷,大概就是因為這幾個孩子春天總要到這裡踏青遊玩幾天。

  寺院裡早就準備好了給他們的齋居,是一排院落,因為沈毅帶了侯府幾十個護衛,屋子不夠,沈汶和沈湘以及自己的丫鬟都擠在一個房間。

  眾人用了午飯,再安頓下住的地方,寺院裡走走,一個下午也就過去了。明天才正式踏青,大家早早地用了晚餐就去睡了。

  蘇婉娘與人同住,就無法練什麼瑜伽功,她已經到了城外,眼看就要見到季文昭,更安不下心來,一夜輾轉反側,沒睡多少覺。

  次日清早,大家在寺裡用了早餐,沈毅就帶著眾人出了寺。

  香葉寺建在山腳下的一片緩坡上,周圍種了各種果樹,還有小塊農田,靠山泉灌溉。此時仲春時節,各色果樹有花有葉,農田上一片新綠,漫步其間讓人心曠神怡。

  這群五穀不分的勳貴兒女,走了大半天,見天色過午,就讓人在一處林間圍了幕帳,地上鋪了絨毯線毯,席地坐了,吃了午飯。

  幾個孩子很少這麼聚在一起,去年沈汶還沒跟著出來。今年算是他們第一次離開了長輩的監督,自在地玩在一起。他們聊著各種趣事,八卦他們聽到的傳聞,自然沒有人講到有關沈汶的那些傳言。

  到了下午,沈卓最近迷戀圍棋,就纏著沈毅和沈堅和他一起下棋,沈湘卻想到周圍走走。沈毅就陪著她出去了,沈汶則要看沈卓和沈堅對弈。

  陽光微斜,樹影漸長。兩個少年席坐於地,面前擺著矮幾,輪流放下棋子。清脆的落子聲夾雜在空山傳來的鳥鳴間,遠處山泉的潺潺水聲裡,讓沈汶好幾次差點應聲落淚。她一手托腮,半眯著眼睛安靜地看著棋盤。有時,她會在意念裡給沈卓出主意,有時又往沈堅的頭腦中輸送畫面。偶爾他們接收到了她的信息,走出她想出來的棋步,沈汶就會傻傻地笑起來,掩去眼睛裡的淚光。

  蘇婉娘在早上周圍走動時就找到了寺外果林間殘破的看月亭,想到明日就是與季文昭會面的日子,她感到一陣陣心跳過速。這畢竟牽扯到她父親的死,殺父之仇,怎能淡然?

  太陽快要西斜時,沈毅和沈湘回來了。沈卓與沈堅相峙了一個多時辰,沈卓贏了一子半,算完了棋,沈卓高興得在草地上翻了幾個跟頭。沈堅翻了翻眼睛,沈毅笑著說道:「三弟,勝負乃兵家之常事,你二人尚有明日,不必如此。」

  沈卓忙整理了下衣服,咳嗽了一下,對沈堅行禮道:「多謝二哥相讓。」

  大家笑起來,沈湘撇嘴道:「這還差不多。」

  沈卓仰著下巴對沈湘說:「我現在肯定能贏你,你信不信?」

  沈湘插了腰說道:「不就贏了盤棋,你就來顯擺,你忘了我在你五歲的時候就把你打倒過了!」

  沈卓皺眉喊:「怎麼可能?!你那時才三歲吧,你肯定那時你不是在做夢?」

  沈湘上前揮拳說:「你才是在做夢!」兩個人在人們收拾東西的空檔裡打打鬧鬧,丫鬟小廝們一邊笑著躲避,一邊喊著讓他們小心碗碟。沈毅和沈堅則去拉架,間或還趁機踢打沈卓幾下子——這個三弟開始得瑟起來了,得教訓他一下。沈汶在一旁看著,眼淚終於流了下來,又趕忙擦去了。

  這一夜,蘇婉娘自然又沒睡著覺。等到次日起來時,她端茶的手都開始發抖了。沈汶在吃了早飯後,握了下她的手說:「別這麼緊張,真的沒事,他肯定會答應的。」

  蘇婉娘一個勁兒點頭,可心裡還是七上八下的。次日,沈毅決定去登山,沈堅等都跟著去,可沈汶說自己怕累,就留在了寺裡。沈毅帶走了大半護衛,給沈汶留下了五六個人,又再三叮囑沈汶不要出寺,有事就讓人放信號,才帶著眾人走了。

  將近正午,她們用了午餐後,沈汶讓蘇婉娘出去給自己折幾支花來,蘇婉娘應了。何氏陪著蘇婉娘對守在院門外的護衛說了,然後蘇婉娘匆匆地離開了她們的院落,穿過遊人稀少的寺院,出了大門。

  寺門外停了三四輛馬車,侯府的車馬都在寺後,這些就是今日到來的了。蘇婉娘仔細看了看,那些車看著都是好材料,可沒有任何標記,該是今日到寺中燒香的人。蘇婉娘猜測這幾輛馬車裡可能就有季文昭的車。

  看月亭是在果林裡的一個小高坡上,已經年久失修,漆皮剝落,亭子角都掉了一個。人在裡面能越過樹枝看到天上的月亮,可周圍的果樹又遮掩著亭子,讓這個地方很清靜。蘇婉娘遠遠地繞著看月亭走了一圈,確定疏散的果林裡沒有人,才從林間穿過。快到亭子時,她隱約能見裡面站著一個人。

  蘇婉娘的心都快跳出了來了,她不急反慢,一步一步地走過去,平息自己的呼吸。

  季文昭站在亭子裡,看著陽光樹影間走過來的少女。雖然才十歲出頭的樣子,可已經能看出日後必是絕色。她衣衫簡單,頭上也沒有貴重的首飾,應該只是個婢女。季文昭感歎這必然是極為權貴的人家,連一個下人都如此美貌。

  蘇婉娘進了亭子,對著季文昭先施了一禮,季文昭還了禮。蘇婉娘不說話,沒有報出自己的名字。畢竟,她是丫鬟裝束,誰會關心一個丫鬟的姓名?

  季文昭等了片刻,先打開了手中的摺扇,露出了那個革卦,這算是介紹了自己。

  蘇婉娘一笑問道:「請問先生為此卦曾經齋沐了幾日?」

  季文昭卻沒有笑,盯著蘇婉娘,蘇婉娘還是微笑著:「我家主人精於術數,想以此看公子是否是季文昭本人。」她臉上雖然還是笑著,但袖子裡的手卻是緊攥成拳。

  季文昭說道:「一共五日。」

  蘇婉娘點了下頭。季文昭問道:「如果我沒有說五日,小娘子又會問什麼話?」

  蘇婉娘再次微笑:「會問公子所定之親是何人家。」

  季文昭心裡發怵:他臨行之前,恩師才與父母定下了親事,說好在他成為幕僚之前不對外言說,以免讓人覺得他奇貨可居,如果得不到他,會向他下手,以防便宜了對手。他所在的城市離此地幾百里,若是有人送信,倒也有可能……

  季文昭又問道:「若是我還是沒有答對,小娘子還會以何來證?」

  這次蘇婉娘歎氣了:「若是公子兩次都沒有答對,那麼要不你不是季公子,要不就是季公子不能以誠相待,我家主人也就不想結交季公子了。日後季公子的禍福也就不會再讓我家主人掛懷。」

  季文昭皺眉:「什麼叫『我的禍福』,難道你家主人竟然算出我有禍事?是不是下面就是要以幫我避開禍事為由招攬我為你家主人效力?」

  蘇婉娘垂目道:「我家主人並非想招攬你,只是想托你查一件案子,她說這件案子如果查出了底細,你也許就能明白你日後想要報效的該是何人。」她心中對此極為緊張,此時只能保證自己聲音不發顫。

  季文昭終於笑了:「你家主人就這麼自信我肯定會幫這個忙?」

  蘇婉娘怕暴露了自己的迫切,連眼皮都不敢抬,低聲說:「我家主人說,查這個案子,對於你來說,並不艱難,可日後你也許就因此撿了一條性命,何樂而不為呢?」

  季文昭心裡一動,「此為何講?」

  蘇婉娘說道:「天機不可洩露,我家主人說若是公子查出了案底,自然就會明白何去何從,若是不明白,那丟了性命就莫要怨天尤人死不瞑目了。」

  季文昭再次感到背後發冷,但他一向驕傲,就笑著說:「說來像是我占了大便宜,你家主人倒是深諳威脅利誘之道。」

  蘇婉娘沒了笑容,板了臉說:「我家主人欣賞你才華蓋世,才願如此指點迷津。若是公子不信,我家主人也不勉強,容我就此告退了!」她覺得季文昭是不準備幫忙了,心中一寒,臉上就冷淡如冰,轉身就走。

  季文昭一見,脫口道:「請小娘子留步。」

  蘇婉娘失望太大,幾乎要流淚,她不敢回身,只努力穩著聲音問道:「公子有何見教?」

  季文昭皺眉思索,此時此刻,怎麼也弄不清楚對方的目的。是要招攬自己嗎?可一聽自己不接這事,馬上就棄自己於不顧,好像自己不名一文一般,自己是國手好不好?!但若是無意招攬,為何又要出棋局,又要給扇子,費了這麼大的心思來安排這次見面?

  想到此,季文昭問道:「你的主人出了那生死局,他自己可有解?」

  蘇婉娘平板著語氣,開始背誦……

  季文昭這些日子終於想出了解答,此時他閉上眼睛,腦中按照蘇婉娘說的擺棋,剛聽了二十幾句就喊道:「停!」這個解法比他的答案更大膽,他不敢聽下去,準備按照這個思路,回去自己再琢磨一下。在他的想像裡,這個美貌婢女的主人成了個白髮蒼蒼的老人,棋藝卓絕,會卜善算,想考驗一下自己這個年輕人。

  看著蘇婉娘的背影,季文昭出聲地歎了口氣說道:「好吧,算是我對此局的酬謝,就接你們主人的這個案子吧。我師門在京城的弟子門生遍佈各個司衙,想來查什麼都該不難。說吧,想讓我去問問誰的事?」

  蘇婉娘心頭狂跳,可她慢慢地轉了身,先對季文昭施禮道:「多謝公子。」然後說道:「我主人還說,如果公子接了這個案子,要公子答應在查此案中不能驚動任何人,不能暴露公子在查這個案子,不能讓任何人知道有人委託了公子來調查,公子多近切的朋友親人都不能,否則公子性命有憂。如果公子不能保證這三條,我家主人還是不會讓公子去做這件事,以免公子因此身亡,我家主人會為此不安。」

  季文昭喔了一聲:「有這麼危險?」他傲氣地笑道:「你這麼說,我倒是生出興趣來了。好,我都答應了,那就請告知是誰的案子吧。」

  蘇婉娘抬眼看了看周圍,亭外果林靜謐,沒有人,她的眼睛再次盯著腳尖,身子前傾,用極低的聲音說:「戶部之金部主事蘇長廷被以貪污之名緝拿,可尚未定罪就死於獄中。請公子查查他犯罪的證據何在,是誰將他告發,他在獄中又是怎麼死的。」蘇婉娘用了最大的努力,才不讓自己渾身打顫,可是她的聲音有些發抖。

  季文昭倒是沒有注意到蘇婉娘的緊張,他努力聽清了蘇婉娘的低語,似有所悟地點頭:金部,管理錢財之地……得此位者,就有了掌控金銀的權利。戶部又是任命官吏之部,掌握了官吏的薪俸……季文昭微笑道:「好,我就去看看,是誰幹了這事,這人是有罪還是無罪。請問小娘子,我若是有了結果,該如何來告知?」

  蘇婉娘低著頭說:「明年正月十五晚亥時半,觀弈閣內。」

  季文昭驚訝道:「現在才四月,這案子竟會用得了這麼長時間?」

  蘇婉娘說:「也許公子能及早查出來,但我家主人不希望公子露出馬腳,還是謹慎為上。時間充裕,公子也就不會匆忙行事了。」

  季文昭笑了一下:「就謝過你家主人的好心了,我想你家主人是不準備告訴我他是誰吧?」

  蘇婉娘點頭道:「我家主人說公子還是不要探究她是誰,以免引起他人注目,對公子、對我家主人都是麻煩。」說完又施禮道:「再謝公子援手,告辭了。」

  她出身官宦之家,自有禮儀風度。行禮後匆匆而去,季文昭望著她的背影不禁歎息:一個婢女都有如此風儀,那個主人會是個多麼超然優雅之人啊。

  季文昭知道鎮北侯府的人現在正在寺中,可他對武將之家多有輕視,而且,寺外也有其他人家的馬車,借著鎮北侯府做掩護實在太容易。他知道對方不欲他探尋身份,就沒有再深究,上車回城,想著怎麼開始查案子。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7-10 03:57 PM

第十五章 麻煩

  蘇婉娘急步從林間走過,遠遠地還是繞著看月亭來回走了走,再次肯定周圍沒人。她折了幾支花,才向寺裡奔去。她覺得與季文昭的對話的時間漫長而難捱,怕自己出來的時間太長了,引起人們的懷疑。

  進了寺,蘇婉娘避開了有些人聲的正殿,從旁邊的甬道向後院快步走去,周圍靜悄悄的。

  她終於將這件事辦成了,急不可待地想趕快回去告訴沈汶。她一邊疾走一邊低頭回想著方才與季文昭的談話,一個拐彎,恍惚覺得前面有人,再抬頭已經晚了,猛地結結實實地撞在了一個人的身上。蘇婉娘手裡的花枝散落滿地,而那個人向後踉蹌了兩步,重重地摔倒在地。

  蘇婉娘嚇了一跳,連聲說著:「對不住對不住……」趕快過去半跪下來想把那人扶起來。可她到底還是正經人家出身,這時束手束腳,只伸著手,還是不敢碰人家的胳膊。

  倒地的是個少年人,穿著素雅,面龐清秀,此時正雙手抱著自己一隻腿的膝蓋,緊鎖了秀眉,閉著嘴唇,臉色煞白,額頭滲出了一層薄汗來。

  一個二十來歲的僕人急忙蹲下來,扶住這個少年的後背,低聲叫著:「……公子,公子……你怎麼樣?」然後怒目盯了蘇婉娘一眼。

  蘇婉娘看這個少年人這麼痛苦,心裡也十分難受,急得一個勁兒說:「對不起……是我不好……你很疼吧,我們趕快去叫郎中吧!」她雖然只是個丫鬟,可如果這個人真摔斷了腿什麼的,她也該向沈汶借錢為他治……但想到母親說不準借錢的話,蘇婉娘急得出了汗。

  聽到要叫郎中,那個少年使勁搖頭,咬著牙說:「別!……我沒事!……等等就好了……」

  蘇婉娘紮著手,焦灼地說:「你這麼疼,是不是骨頭摔到了?還是請郎中來看看吧,我來出錢。」

  那個少年人還是一個勁兒搖頭,慢慢地出氣吸氣,過了半晌,臉色漸漸不那麼蒼白。他抬眼看了下蘇婉娘,勉強笑了下,說道:「不妨事了,姑娘一定是有急事,還是快去忙吧。」他對扶住他的僕人說:「去幫著把那些花拾起來。」

  僕人不樂意地應了聲,起身去把散落的花枝一一撿起來,皺著眉放到了蘇婉娘的身邊。

  蘇婉娘已經許多夜沒睡好覺,本來就到了崩潰的邊緣,方才與季文昭的會面,又造成她情緒的極度緊張。終於心事如願,心中剛輕鬆了些,才匆忙行路,可接著就撞了人,還把人給撞傷了!她又得打起本來已經所餘無幾的精力,再來應付這一緊急事件。誰想到,明明是自己撞了對方,對方那麼疼,卻如此通情達理,告訴自己可以走了,這讓她鬆口氣時,也深受感動……幾番起伏,饒是她早熟強悍,可畢竟是個十來歲的女孩子,自律神經終於失控,她一下子坐在地上,哽咽著嗚嗚地哭起來。

  這一哭,就不可收拾。她自從父親出事,母親孱弱病倒,幼弟又太小,就挺身而出,掌管起了一個家。而後,父死家破,她們投親不成,她又被青樓強買,期間艱辛不能盡言。她強撐著,唯恐一個軟弱,就順遂了老鴇。後來沈汶把她救了出來,她不惜尋死,以求讓侯府收留。可入府後,看著沈汶的行事,發現侯府裡一樣是風霜刀劍,她一點也馬虎不得。平時言語中處處要小心謹慎,一個字也不能說錯。在外面,還要專心領會沈汶的意圖,與她配合。沈汶夜出不歸,她一個人坐在黑暗的屋子裡,提心吊膽地聽著四周的動靜……

  這些日子裡的疲憊、絕望和孤獨一時全都湧上心頭,蘇婉娘雖不敢大聲哭,可怎麼也無法停下啜泣。

  坐在地上的少年手足無措,在蘇婉娘壓抑著的哭泣中,盡力安慰:「可是姑娘有了麻煩?如果是為了花枝被損,我可以讓我的僕從與姑娘走一趟,就說是因我之故,才撞壞了姑娘的花枝。如果需要,我的僕從可以去摘一些……」

  蘇婉娘聽見,淚流得更厲害了,含糊地說:「是我撞了你……你又沒有錯……」她掏出手帕抹臉,可很快,手帕就濕了。她因為沈汶常哭,多帶了一條手帕,趕快拿出來,擦了幾次淚,揩了幾次鼻水,也濕透了。

  那個少年猶豫著問:「你可是需要巾子?」 蘇婉娘搖頭,她這點意識還是有的:怎麼能用男人用的手帕擦臉?誰知道那帕子在什麼地方用過?可她現在鼻涕眼淚橫流,只好接著往袖子上擦。

  好容易哭夠了,蘇婉娘長出了口氣,只覺心頭大快,她忽然理解了沈汶:想來經常哭哭,才能稍解心頭的重負。

  蘇婉娘把濕漉漉的兩條手帕揣了,輪流用兩隻袖子胡亂地把臉抹乾些。淚眼朦朧中笑了笑,對著呆坐在地上的少年不好意思地低聲說道:「公子見笑了,實在對不住公子……」

  那個少年趕忙使勁搖手說:「不必,不必如此!」真嚇死人了,這要是讓別人看見,我可怎麼解釋?

  蘇婉娘大概也覺得不妥,匆忙地伸手撿起地上的花枝,那個少年對身邊目瞪口呆的僕人說:「你陪著她去解釋一下……」

  蘇婉娘忙搖手說:「不用了,我不會有事的!多謝公子了!」然後起身深施了一禮,抱著零亂的花枝小跑著離開了。

  見蘇婉娘消失在了拐角處,那個少年才示意僕人把他扶起來。少年慢慢地往寺外走,他的腿瘸得厲害。

  青年僕人低聲說:「看來就是那家的人,我是不是借機會去見一下?」

  少年搖了下頭。他就是平時隱居不出的四皇子,聽說大皇子和四公主深恨鎮北侯的幼女,連帶了那府裡的其他兒女,就鬼使神差地存了想看看鎮北侯子女們的念頭。他母親臨死前反覆叮囑他不能與大皇子或者皇后作對,可他就是一心想結識他們。

  身邊的內侍打聽到了鎮北侯府中的孩子們這個日子會來這僻靜的小寺院踏青,正好是個不招人注目的好地點,他就藉口散心出了宮,微服前來,想偶遇一下。可方才那丫鬟因撞散了花枝,就哭成了那個樣子。她平時一定經常落淚,因此才帶了兩條手帕。那丫鬟相貌絕麗,宮中都未曾見過如此美貌,卻會這麼恐懼和悲哀,可見這府中主人的嚴厲和無情。

  他一時興趣索然,不想再見任何人,瘸著腿走出了寺門,覺得方才摔到的地方格外疼痛。

  蘇婉娘低頭對著護衛打了招呼,才走進寺後沈汶住的小院,在院子裡曬被褥的何氏見了她,大吃一驚道:「你這是怎麼了?!」

  蘇婉娘知道自己的臉肯定難看,匆忙地往屋裡走,邊說:「我跌了一跤,沒什麼。」

  沈汶正歪在床上看著寺中放置在屋中的經書,一見蘇婉娘的樣子也愣了,見何氏跟著進來,不能細問,只能問:「摔疼了嗎?」

  蘇婉娘搖頭,低頭找到了桌上的淨瓶,把花枝一根根插入。何氏歎道:「還是孩子,去折個花都能把自己摔哭。」見蘇婉娘低頭不說話,屋裡也沒什麼事,就嘟囔著:「不知道大公子他們什麼時候回來……」走回院子中去接著忙活,這山中濕氣太大,被褥總覺得冷。

  沈汶見何氏出去,把書一放,站起來帶了氣說:「他竟然不答應嗎?!」

  蘇婉娘忙低聲說:「他應了。我真的摔了一跤,還撞了人。可人家沒計較,我就哭了……」

  沈汶長舒口氣:「你呀,就是最近沒睡好覺,這叫精神崩潰。」

  蘇婉娘瞪大眼:「這還有名字?」

  沈汶點頭說:「當然啦。」招手讓蘇婉娘坐在床邊,蘇婉娘走過去,小聲把經過講了一遍,連同自己怎麼撞了人,怎麼哭個半死也都說了。她知道沈汶做事從來注重細節,自己什麼都不能瞞著。況且,沈汶理解她的失控,她對著陌生人一頓哭泣,沈汶該知道過程,以免有什麼意料外的事。

  沈汶默默地聽了,很贊許蘇婉娘的坦誠。季文昭那邊她都預料到了,可是蘇婉娘撞的這個人是怎麼回事?沈汶仔細問了這個人的年紀和長相,他身邊小廝的模樣,又低聲問:「他穿的是什麼樣的衣服?」

  蘇婉娘仔細回想了下:「應該是有暗藍團花的蜀錦……」話一出口,她就知道不對,那人表面穿著樸素,可蜀錦豈是普通人家能穿的?這個人應該也是富貴出身。

  沈汶又問道:「你肯定這是個意外?」

  蘇婉娘遲疑了下,可還是說:「應該是,我把那個人撞得很狠,他坐在地上疼得臉都白了說不出話來。」

  沈汶思索著,蘇婉娘心裡一寒:難道那一撞是安排好的?自己竟然還哭了!一時她心中無名火起,臉都漲紅了。

  沈汶慢慢地說:「我覺得那一撞不見得是故意的,可這個人不應該在這裡。」

  蘇婉娘也點頭道:「既然出身富貴,可為何到這麼偏遠的地方?身邊沒有多少僕從。」千金之體,不坐垂堂。富貴人家出來的,怎麼能沒有人保護?如果沒有保護,那就自己有武藝。但那個人看著沒有什麼功夫……

  沈汶同意:「對,這香葉寺又小又偏僻,平時和尚也不接待其他的香客。除了侯府的人,很少有城裡的人來。即便來了,一年中,碰上我們正好在,也是很湊巧了。」

  蘇婉娘皺起眉頭,沈汶卻笑了一下:「沒事,大約是想和侯府搭上關係的人,不見得是有惡意。」

  蘇婉娘鬆口氣,拍了下胸口說:「下次我可不能隨便對人哭了。」

  沈汶笑著用手肘碰了下蘇婉娘:「你怎麼可能是隨便的?跟我再說說他長的樣子,是不是眉毛很黑?臉白淨,看著像個清秀的書生?」這都是方才蘇婉娘用的詞。

  蘇婉娘臉又紅了,擰了沈汶胖乎乎的臉低聲說:「你才幾歲?!啊?!才幾歲?!就說這樣的話!」

  沈汶低叫:「姐姐饒命啊!……」兩個人笑著滾在了床上。

  兩個人鬧夠了,都坐起來,互相整理了衣環。沈汶收了笑容,低聲說:「雖然此人可能無惡意,但既然他能找了來,就說明我們這次出來,惹了人的眼。這樣也好,給了我們一個提前回去的藉口,我原來還想著要裝病才行呢。」

  蘇婉娘不解地說:「為何要提前回去?你怎麼原來都沒有告訴我?」

  沈汶說:「你已經緊張得不得了了,我準備等你和季文昭談後再告訴你。我們當然得提前回去,你想想,如果你是想整治下侯府的小孩子,會怎麼辦?」

  蘇婉娘恍然道:「當然只能等她……你出府!所以,我們現在出來了,就肯定會有麻煩!小姐,你怎麼不告訴大公子他們?我們得趕快回去!」

  沈汶扁嘴:「好不容易出來了,自然要讓大家都玩得盡興才行。」

  蘇婉娘有些焦急:「可是他們在暗處,我們在明處,你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有麻煩,還是儘早離開為好。」

  沈汶拉蘇婉娘的手:「你看,一告訴你了,你就又緊張起來了。其實沒那麼糟糕,因為他們只有一個選擇。」

  蘇婉娘還是不放心:「怎麼會?想惹麻煩的法子多了。」

  沈汶說:「當然,但是萬變不離其宗,你假裝是大皇子,如果你想報復讓自己丟了臉的人,你會怎麼辦?」

  蘇婉娘想著:「那個人兩個眼睛看著離得有些近,該是個心胸不寬的人。若是覺得丟臉,當然是讓對方也丟了臉才好。」

  沈汶高興:「婉娘姐姐還會看相?」

  蘇婉娘不好意思:「只是看著書上瞎說的。」

  沈汶問:「那你說,他怎麼才能讓咱們丟臉?」

  蘇婉娘斟酌道:「可以找個大家都看得見的地方,羞辱咱們。或者,找偏僻的地方,狠狠打咱們一頓,但別讓人抓住把柄。」

  沈汶挽了蘇婉娘的手臂笑著說:「婉娘姐姐真是軍師了。我父重兵在手,他們倒是不敢下殺手,我大哥帶著眾多護衛,想打咱們一頓可不容易。」

  蘇婉娘明白了:「那就是肯定要在有人的地方來惹麻煩了,這個地方偏僻,自然無事,那該是在我們回城時……可是,他們在我們出城時怎麼沒動手?」

  沈汶說:「我們走的早,大早上的,路上人不多。而且,萬一我們不出來了,就用不著安排人了。現在知道我們到這裡了,才好佈置。」

  蘇婉娘說:「那我們該怎麼辦?」

  沈汶在蘇婉娘耳邊悄聲說:「侯府到處有別人的眼線,我們這一行裡肯定也有。真的要早回去,也不能明著說出來,更不能由我說出來。你有了這個撞人的藉口,正好去和沈湘說……」

  沈毅帶著人太陽下山前回來的,從護衛那裡知道沈汶一天都沒出去,寺裡也沒有發生過什麼事情,沈毅就沒有多想。

  晚飯後,蘇婉娘卻笑著對沈湘說:「我好久沒練武了,想去走幾步,大小姐能不能指點一下?」

  沈湘登了一天山很累了,可她自從那次撲過去把要尋死的蘇婉娘救了,心裡就對蘇婉娘有種照顧感。平時帶著蘇婉娘練武,關係又似師徒,感覺比沈汶都近。這時也不推脫,就笑著說:「我可只動動嘴,走是走不出來了。」

  蘇婉娘笑著說:「沒事沒事兒。」兩個人走到了後院,蘇婉娘行了幾招,沈湘過去到她身邊,搬動蘇婉娘的胳膊示意她正確的姿勢,笑著問:「你眼睛怎麼腫了?」

  蘇婉娘說:「我今天出去採花,回來的時候摔了下。哦,我看到寺門口有幾輛好看的車子,你們回來時看到了嗎?」

  沈湘一愣,搖頭道:「沒有。」

  蘇婉娘周圍看了看,小聲說:「這個小寺這麼偏僻,有誰會趕著和咱們一起來?小姐在長樂侯府裡,與大皇子和四公主吵了嘴,你說,會不會有人來看咱們是不是在這裡,然後,等著咱們回去,在路上搗搗亂?」

  沈湘想了想,說道:「我得去跟我哥他們說說!」就要走,蘇婉娘馬上抓著她的袖子,小聲嘀咕道:「如果沒有府裡人報信,誰會知道的這麼准?大小姐就是要去與大公子他們商量,也不能這麼明著闖過去。」

  沈湘雖然是直性子,這時也知道輕重,小聲說:「好,你再練幾招,我再去找他們,就說是問明天的事。」

  蘇婉娘點頭道:「其實,只要跟一個人說了就行了,別驚動了大家。而且……」她在沈湘耳邊悄聲說了幾句。

  沈湘點頭道:「太好了!多謝你的提醒。小妹妹年紀小,還不懂事,又是我們裡面不懂武的。你比她大,又機靈,平時有什麼想法,和她說不清的,就來告訴我。」

  蘇婉娘心說你那個妹妹可不是不懂事不機靈,是太懂事太機靈了,都快成精了,但嘴上卻說:「好,我聽大小姐的。」

  沈湘遲疑了下說:「我從來沒把你當丫鬟的,你就算是我徒弟吧!」

  蘇婉娘撲哧一聲笑了,她的年紀比沈湘大些,覺得沈湘還是帶了孩子氣,說道:「多謝師父了。」

  沈湘被笑得臉有些紅,嘴硬道:「你是我的大徒弟,有什麼好笑的?日後我要當個女元帥呢!就是不成,至少也該是個行走江湖的大俠。你去和別人說起我是你師傅,那可是要被許多人羨慕的!」

  蘇婉娘更笑,對著沈湘行禮道:「大俠元帥,或者,元帥大俠在上,受弟子一拜。」

  沈湘一推蘇婉娘笑著跑開了。

  沈湘接著去找沈卓,說要請教他幾招。兩個人交了幾下手,看著又吵了幾句嘴。她走後,沈卓纏著沈毅和沈堅下棋,三個人說屋子太小,拿了棋盤要去林間下棋。出寺時順便問了問和尚今日是否有人來上香,得到的答案是有那麼三四戶人家。

  三個兄弟在林中下了會兒棋,又追逐打鬧了半天,日落時,才回到了寺裡。

  本來,他們會再停留一日,後日一早離開回城。次日,沈毅說要帶著幾個弟妹去訪問一下周圍的前朝古跡,只帶了一半護衛和三輛馬車中的一輛給沈汶和幾個丫鬟坐。寺中留下的護衛等到天都黑了,剛以為出了事,有人回來告知說,臨要回寺時,大小姐突然肚子疼,大公子怕在這郊外不好找到郎中,就趕緊帶著人回府了。餘下的人明日一早按原定計劃回去,一路小心。

  太陽落山後,用了晚飯的楊氏聽聞沈毅帶著人回來了,一時又驚又喜。驚的是提前返家是不是出了什麼事,喜的是孩子們回來了,她這一直不踏實的心總算放下了。

  沈毅也知道在侯府裡不能隨便說話,就咬定了原來的藉口,說是沈湘肚子疼。沈湘也捂著小腹,一副皺眉不舒服的樣子。楊氏知道這個女兒自幼練武,身體強壯,說自己病了那肯定是真的了。忙讓人去請郎中,讓女兒趕快去休息,讓人上晚飯給其他孩子們吃。

  郎中來了診了脈,說大小姐可能是受了寒,又過於緊張,喝些薑水,睡一覺就好了。

  沈湘和沈汶睡了,可沈毅和沈堅卻親自巡查侯府,一個管上半夜,一個管下半夜,帶著人嚴查門戶,不准人進出。連沈卓也半夜起來,周圍轉了轉,可侯府什麼事兒也沒有。

  一夜無話,次日其他人回府時報告說,他們臨進城時,正當著南來北往的眾多人眾,被一群地痞流氓擋住了,其中一個異常醜陋肮髒的漢子,口口聲聲說方才看見了這隊伍馬車裡有一個少女撩開車簾向他微笑飛眼,他前來問一下姓名,想結識個小美人。

  人聲嬉笑中,大家都知道這是鎮北侯府的車隊,圍觀的人越來越多,想看看熱鬧。可車隊中根本沒有女的,沈湘沈汶和春綠蘇婉娘何氏前一天就回府了。領著車隊的青年命人把馬車簾子都打開,讓圍觀的民眾看清隊伍裡根本沒有女人後,就向護衛們點了下頭。侯府護衛一向傲氣,誰曾受過這麼明目張膽的誣陷,憤怒下出手格外狠,把那個說剛才有女子向他招手的男的連帶幾個地痞打到滿地找牙。直到這些人哀聲求饒,先後說沒這回事,只想來敲詐些銀子,領隊的青年不想出人命,才讓人停了手。

  這事剛過,進城到了集市熱鬧之處,又有幾個打扮妖豔的青樓女子過來大聲說應邀到此與原來的姐妹相會,看看能不能也被買進侯府。領著護衛隊的青年冷笑,讓人去報了衙門,當街與那幾個女子對峙,說她們血口噴人。那幾個女子信誓旦旦地說的確得了准信兒,讓護衛問一下隊裡的丫鬟就知,或者讓她們親自去相認,那個丫鬟和她們說好了在這裡與她們見面的。等衙役到了,領隊的青年才散開了護衛隊,再次打開了馬車,讓人們看清了沒有女子在其中。眾人的哄笑中,衙役把那個搗亂的女子押走了。

  楊氏和老夫人聽了半天沒說話,等人都退下去了,楊氏才用絹子擦了下眼睛,氣憤地說:「這些人是想毀了湘兒和汶兒啊!」

  如果車裡有女孩子,那個無賴就硬說向他招手了,誰又能分辯得清楚?哪怕是個丫鬟認了,別人還會說是為了小姐頂罪。在鬧市中,如果蘇婉娘當時在,那些青樓女子過去相認,周圍的人們會怎麼看待用了這樣的丫鬟的沈汶?

  一想到如果這些事幹成了,沈湘沈汶會受多大的傷害,楊氏氣的眼淚都出來了。她寧願自己受苦,也不想讓孩子吃虧。一看有人對她的孩子不利,她想拼死的心都有。

  老夫人皺眉搖頭,低聲說:「現如今,不能動作,如果真的對上了,是我們這邊吃虧。」這邊是未成年的少女,一有風吹草動,就會背上污點。

  楊氏咬牙道:「現在就這麼欺負人,日後要真成了……」

  老夫人咳了一聲,責備地看楊氏說:「你怎麼還是這麼嘴沒遮擋?!當家主母了,要沉住氣!」

  楊氏梗著脖子,不看老夫人。老夫人再次歎氣,心裡對死去的老侯爺說:這就是娶了小戶人家女兒的問題,遇到大事,一點主意也拿不了,就知道在那裡置氣。

  楊氏緊握著絹子說:「有什麼道理,說出了子丑寅卯來,為何要玩這些陰的?真不是好東西!」

  老夫人無奈地說:「你聽聽你這話,像是個六歲孩子說的!這世間,哪裡是清清白白的?若是不能做什麼,就得先忍耐。侯爺回信不也說了嗎?讓孩子們少出去。這次我不是說他們最好都別去了,你還是讓他們出門,如果不是毅兒那孩子警醒,這不就有事了嗎?」

  你看他們高高興興的樣子,不也沒敢說出來?現在卻來怨我。楊氏不能和老夫人鬥嘴,只能恨道:「難道我們就得躲在家裡?誰家孩子得這麼憋屈地過日子?」

  老夫人見說不通楊氏,更加搖頭:「你這脾氣!也不是說要躲一輩子,女孩子拘在家裡也好磨磨性子。汶兒七歲,湘兒也才十歲,還有幾年。就讓那些人先說幾天、鬧點事,算是出了氣。正事兒多著呢,誰會抓著一個孩子不鬆手?這些日子,就不要讓汶兒出去了。」

  楊氏半賭著氣:「那一年也別讓她出門了!」

  老夫人卻不覺得楊氏在耍脾氣,馬上叫人喚了蘇婉娘和乳母何氏來,告訴她們這一年左右,別讓沈汶隨便出去,有事要來對自己說了再幹。平時好好管著院子,別讓人亂傳話。蘇婉娘和何氏忙好好地應了。

  蘇婉娘回到院子裡,當著幾個小丫鬟的面對沈汶一驚一乍地說:「小姐,夫人說不讓你隨便出門了!」

  何氏也歎氣道:「夫人只是為了……」為了什麼,她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沈汶聽了,馬上淚汪汪地說:「我沒幹什麼呀!母親為何會這樣做?」拿出手帕捂了眼睛,抽動著肩膀回裡屋去了。

  蘇婉娘沉著臉,一隻手背支在腰間,對眾人提高了聲音說:「大家都小心些!夫人說了,日後這院子要管得嚴嚴實實的,有關小姐的事,誰也不能亂說!」大家面露難色:這院子已經嚴得讓人不敢亂動了,如果再嚴些,不跟監獄一樣了?何氏長籲短歎,也不說什麼,自己到偏間裡繡花去了。

  蘇婉娘揮手讓人都下去,擺出一副要好好勸慰小姐的莊重樣子,關了屋門。

  裡屋,沈汶坐在床上,歪著頭想事。蘇婉娘坐在她身邊,小聲說:「小姐不難過嗎?」

  沈汶一笑:「我夜裡能出去,有什麼可難過的?」

  蘇婉娘歎氣:「沒想到,那個大皇子這麼計較。」她壓低了聲音:「他這麼幹,大公子他們大概不會甘休。」

  沈汶搖頭:「哥哥他們明打明鬥沒什麼,但陰謀詭計方面就不行了。」

  蘇婉娘悄聲問:「小姐想怎麼做?」

  沈汶撇嘴:「這沒有什麼難的,他敢做就不要不敢當,只需讓人放出風聲,說大皇子不喜歡鎮北侯七歲的女兒,找人毀她的清白!」

  蘇婉娘點頭,如此一來,就顯出大皇子的惡毒了:一個七歲的女孩子懂什麼?他一個成了親的人竟然害一個孩童的聲譽,這就是人品有缺了。

  沈汶又搖頭:「只是……」

  蘇婉娘接口道:「我們沒有人。」

  沈汶點頭:「你現在明白我為何一定要找你了吧,沒有人,什麼事也幹不了。」

  蘇婉娘小聲說:「要不,把這主意告訴大公子他們,讓他們去找人?」

  沈汶再搖頭:「不妥,首先,他們不會這麼做。」

  蘇婉娘嗯了一聲:這流言裡會提到沈汶,即使為她辯護了,也是損壞了她的聲譽。女孩子的名聲如果夾雜在對他人的負面評價裡就不是什麼好事。侯府的公子們自然不會這麼打自己妹妹的臉。

  沈汶繼續說:「即使他們同意了,侯府人雜,這事如果做不好,還會留下把柄。」

  蘇婉娘想了想,輕聲說:「我去做。」

  沈汶搖頭說:「你會被人記住,日後認出來,我得自己去。」

  蘇婉娘皺眉:「你怎麼去做?」

  沈汶一笑說:「他們用青樓說事,那我們也用青樓,我夜裡去萬花樓。」

  蘇婉娘明白了,說道:「你可要小心,不能讓人看到。」

  沈汶說:「看到也沒事,你把我裝扮成個丫鬟。」

  蘇婉娘歎氣:「還是要小心吧,儘量別露面。」

  沈汶應了,又對蘇婉娘說:「你最好告訴沈湘,別讓大哥他們現在就有動作,大皇子那邊大概正在盯著侯府呢,一定要等等。」

  蘇婉娘點頭,沈汶又說:「哦,去打聽一下,領著後面的人回來的是誰?在鬧市裡能把衙役找來,而不是息事寧人……」

  她停住。蘇婉娘一心百竅,低聲說:「小姐是覺得他可靠,可又怕他是以此博得信任?」

  沈汶前世沒有在意過侯府裡的僕人護衛,死後只通過人們的議論或者記載,知道寥寥幾個與父兄和姐姐一起死的忠誠之士和背主之人的名字,現在不敢隨便相信人。她說道:「先問問名字吧,看看我知不知道他。」

  蘇婉娘沒聽出有何異樣,都仔細記住了,然後悄悄給沈汶縫製夜行的衣服去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7-10 04:30 PM

第十六章 反擊

  遙遠的一處殘破的道觀內,一個頭髮灰白的道士正在一個熟睡的孩子身邊打坐。忽然睜眼,有些疑惑地掐指算起來。良久後,他對著睡著的孩子說:「命數有變,你可能覺察?」

  熟睡的孩子自然沒有反應。老道士歎氣:「風起於青萍之末,無息無影,非能窺天道之人不可知也,你自然不懂。」他看著殘破的窗口,沉思許久,終於重新閉眼,繼續打坐。

  大皇子府中,大皇子的情緒本來很好:皇上已經下了旨,大皇子以其「為嫡、為長、為賢」而被立為太子,禮部將安排冊封儀式的具體時間。在行將舉行的太子冊封典禮上,皇上將召集眾臣,當眾曉諭立諸,任命輔助太子的官吏。然後,太子將搬入禁城之朝華殿,周圍宮殿院落從此被指為東宮。

  一旦成為太子,皇上為太子封的「三師三少」(太師、太傅、太保、少師、少傅、少保)將訓練太子日後君臨天下的能力。這些都是太子的老師,負責提高太子的思想素質,教導太子治世原則,但大皇子已經滿了十八歲,這些人做的更多是輔助引導而不是教育啟蒙了。

  依史例,太子的地位僅次於皇帝本人,擁有自己的、類似於朝廷的東宮。東宮的官員配置完全仿照朝廷的制度,有詹事、春坊、寺等侍從,還擁有一支類似於皇帝禁軍的私人衛隊「太子諸率」(唐制)。這些人都將幫助太子熟悉國情政事,掌握為君之道。一旦太子登基,這些人會成為新皇的心腹之臣。

  從此,太子將正式介入朝政,旁聽大臣的啟奏,閱讀奏摺,有時會在皇帝的監督下對政事做出決定。日後還可以監國、領兵、代替皇帝巡查外省等等,可以說是江山之主的正式繼承人,只在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了。大皇子如何能心情不爽?

  皇太子的妻妾也如皇帝的妃嬪一樣,有正式的封號,太子新婚正妻將被封為太子妃,另外還會冊封太子側妃、貴妃、太子嬪、良娣、良媛、承徽、昭訓、奉儀、孺人等。

  雖然在眾臣面前,正式冊封太子的典禮還沒有舉行,但旨意已下,大皇子成為太子是板上釘釘了,整個大皇子府上上下下裡裡外外都洋溢著喜慶的氣氛。

  可本來該充滿欣喜的大皇子,卻在為幾件很小的事情而心煩:

  那個博弈國手季文昭到了京城後,大皇子的人幾次招攬,對方都裝聾作啞,沒有回應。

  四皇子微服出了宮,有一天不明去向,很晚才回來,而且十分疲憊。那天正是鎮北侯的子女在郊外踏青的時期,但是鎮北侯府的眼線並沒有見到四皇子。應該只是巧合。

  還有,侯府的長女在遊玩中突然腹痛難忍,於是長子沈毅帶著人提前一天回了府。侯府那夜巡查得很嚴,裡面的人根本不知道這邊有什麼安排,就沒趕著出來報信,覺得次日再報也沒什麼,所以己方的人沒及時得到消息,而郊外留下的衛隊裡面的人也不可能回城送信。結果,次日侯府衛隊回來時,己方按照原來的安排依然拿女子的名聲去找麻煩,衛隊裡根本沒有女的,眾目睽睽之下,謊言被揭穿了,自然都沒成事。

  那些安排的人,男的被打得半死,幾個青樓女子被帶到了衙門。因那幾個男的說出是受人指使,怕被侯府追究,就都已經滅了口。至於那些女子,她們只是萬花樓裡過氣的妓女,這次只是給了銀子,讓她們去鬧鬧,也沒告訴她們是誰的主意,所以倒也不怕她們亂說。已經讓人告訴府衙從寬處理,關幾天教訓幾句就讓她們回去,免得她們說出受人指使這種話。

  大皇子覺得就像吃了蒼蠅一樣難受。按理說這樣大喜的日子,這些小小的不如意,應該完全被忽略,可他就是不舒服,臉色陰著,不說話。

  此時,能在屋中的都是心腹幕僚,他們都很快會有官銜,心裡正高興,看見大皇子這般表情,面面相覷,有些不解太子的陰鬱。

  一個幕僚小心地說:「殿下,季文昭之事,等到太子冊封大典後,東宮正式配備官職,吾等再以高位官職相邀,大概就行了。」

  大皇子依然沒有舒緩表情,另一個幕僚揣測著大皇子的心思,試探著說:「侯府那件事不足為道,日後我們再安排就是了。況且,鎮北侯之幼女現在才七歲,等她成年後,再毀她聲譽,不是更好?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殿下可以等一等。」

  大皇子緩緩地出了一口氣,那個幕僚也鬆了口氣,看來自己是猜對了。可心裡有些納悶:不就拌了兩句嘴嗎?這算得了什麼仇呢?大皇子怎麼把這件事看得這麼重?該是季文昭那件事才更重要。

  大皇子心中也有些困惑:他想毀掉那個長相愚蠢的女孩子的心怎麼就這麼急切呢?如果不是鎮北侯的軍威在那裡擺著,他真想讓人把那個女孩子殺了,這種怒火是從何而來?

  大皇子儘量用平靜的口氣說:「告訴我們在侯府的人,勤快些,事無巨細都要及時上報,別再出這種漏洞!不然,讓他們小心點!」

  眾人都點頭稱是。一個幕僚心中一個閃念:是不是侯府有了戒備,才會讓大皇子的安排落空了?那個大小姐的病是不是藉口?……

  可看了看大皇子鬆弛下來的表情,還是沒開口:侯府是不是戒備,都改變不了大皇子成為太子的事實,那個幼女的聲譽更不是什麼當務之急的事,不必因此再惹大皇子生氣了。

  當夜,沈汶梳了丫鬟簡單的髮髻,穿了暗色的丫鬟短服,又用香灰抹了臉。蘇婉娘一邊幫她準備,一邊細細地反覆說幾個一般客人們會經過的地點。沈汶半聽不聽地,並沒有告訴她自己已經選擇好了地點——淨房!只有在那裡,人們才無法在聽到了聲音後,立即去看個究竟。

  沈汶怕告訴了蘇婉娘,蘇婉娘大概又會掐她的臉。

  子時前,沈汶到了萬花樓,她先在花園裡折了兩枝樹枝,選擇了淨房後,就在附近的屋頂上坐下,等著她要傳話的對象。一個五十歲左右的老大伯被兩個丫鬟扶著過去,這個人大概都聽不清別人說話了,沈汶沒動。一個醉得七倒八歪的醉漢被小廝拖拉著,沈汶也放過去了。接著的幾批人都是連著來的,沈汶沒冒險。

  兩個青年人一邊說笑邊走過來,旁邊沒有僕人:「方才那個芳兒很有味道……」

  「你別說,她唱那個曲兒的時候……」兩個人進了淨房。

  沈汶感覺了下周圍,發現近處沒有其他人,就跳下了屋頂,放重了腳步,一步步向淨房邊走過去,同時將兩手裡的樹枝配合著腳步輪流一下下地打在地上,模仿另一人的腳步聲。

  她先用尖細的聲音帶著焦灼的情緒問道:「……你說呀,那些被抓到衙門裡的姐姐們會有事嗎?她們攔的可是鎮北侯府的車隊呀!」她調動了意識力,加強了自己聲波的振動頻率,明明不太響的聲音,穿到人們的耳中,卻清晰可聞。

  淨房裡兩個人隱約的談笑停了。

  沈汶又放粗了聲音,帶了輕蔑的語氣:「怎麼會有事?你不知道是誰讓她們去幹這事的?」她早已成人,用成熟些的語氣說話,就是嗓音有些單薄,也與前面的聲音有明顯不同。

  沈汶用細嗓子問:「誰呀?誰敢找鎮北侯府的麻煩呀?」

  沈汶粗著聲音說:「鎮北侯府?大得過大皇子嗎?」

  細嗓子再問:「大皇子?大皇子為何要整治鎮北侯府的小姐呢?」

  沈汶粗了嗓子低咳一聲道:「跟你說了,你可別亂說去,正月裡,大皇子的妹妹四公主和鎮北侯的小女兒吵了一架,這事誰不知道?大皇子就不喜歡鎮北侯府啦。趁著她出門,就找了咱們樓的姐姐們去鬧鬧,讓那個和他妹妹吵了架的小姐難堪唄。可誰知,那個府裡的小姐不在車上,咱們姐姐們就被抓了。沒事,過兩天她們就會回來,你等著吧。大皇子可厲害了!」

  細嗓子高興地說:「這太好了!」

  沈汶已經走過了淨房,粗著嗓子說:「當然啦!送信來的人是我家的親戚,大皇子想要幹的事,沒有不成的。算那個侯府小姐倒黴,誰讓她和四公主吵架的?早晚會被搞得臭名遠揚……」

  遠離了淨房,沈汶扔了樹枝,躥上屋脊,幾個跳躍又回到了淨房附近。

  過了片刻,那兩個人走出了淨房,周圍看看,才低聲談論道:

  「這是真的嗎?大皇子出手整治鎮北侯府?就是因為有個女孩子和四公主吵架了?」

  「其實這事我早就聽說了,可不僅是跟四公主,當時大皇子也在場。據說那個女孩子又蠢又笨,說話不管不顧的,一點教養也沒有。」

  「她多大歲數?」

  「應該是七歲吧。」

  「七歲?!七歲懂什麼?大皇子也太……」

  「噓,你可別瞎說什麼,這位眼看著就要成為太子了。」

  「這不就咱們兩個人私下聊聊嗎?你相信大皇子借了萬花樓的手去敗壞那女孩子的聲譽?」

  「我聽說這萬花樓的老妓女到街上攔了鎮北侯府的車隊無理取鬧,被送官衙了。你想一想,如果大皇子沒出手,鎮北侯府是什麼地位?京城衙門怎麼也得給侯府一個面子,治那幾個女子個輕罪,至少打幾下板子。可如果大皇子真的是在這事的後面,那幾個妓女就會毫髮無損地回來。這就是告訴大家,她們攔著車隊說的那些混話是真的。」

  「哦!是這樣的安排!真是高明啊!只可惜,用在了一個女童身上……」

  「你喝醉了吧?不長記性?」

  「該打該打,我這嘴!我只是覺得……」

  兩個人走遠了,沈汶也起身離開了萬花樓,奔回了侯府。

  過了三天,那幾個萬花樓鬧市攔車的女子果然被放了回來,官府說她們的確認識侯府裡的丫鬟,只是記錯了相會的時間,算是誤會,並未犯下什麼罪行。

  許多人都因此知道了侯府小姐用人不慎,貼身丫鬟竟然是個青樓老妓的手帕交。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可想而知她的人品如何了。

  但也有傳言說,這是大皇子報復與他吵架的侯府幼女的手段,不然以侯府之威,如何無法奈何幾個鬧市挑釁、毀人聲譽的青樓女子?可見萬花樓後臺之硬。恰在此時,大皇子被冊封太子的消息公佈於眾,大家更相信能公然羞辱鎮北侯府的非太子莫屬了。

  了悟之餘,眾人心中都有種說不出的滋味:雖然侯府的幼女也許真的蠢笨無禮,可畢竟那才是個七歲的孩子。況且,鎮北侯三代忠良,前面的老侯爺都是死在戰場,現在的鎮北侯帶著二十萬沈家軍守著北疆,一直是朝中的英雄人物。太子這番作為,竟是一點面子都不給,而起因不過是孩童間的吵鬧,這人的心胸……品德……仁慈……

  幕僚們多少聽到了這些談論,有好幾個人曾想與大皇子談談有關侯府的民議。大皇子剛剛被皇帝立為太子,正是該贏得大臣和民眾的首肯,以示皇帝選擇無誤的時候。可大皇子卻公開與一個小女孩鬥法,就是贏了,那個小女孩被毀了名譽,大皇子的名聲也受了損。那個女孩子頂多嫁不了一個好人家,可這邊大皇子卻會因此失去太子的德名,誰輕誰重,難道不一目了然?

  可大家也都看得出來,大皇子一觸及有關鎮北侯府和那個幼女的事,就容易變得焦躁不快。此時又進入了夏季,天氣漸熱,大皇子的脾氣更不好。眾人誰都沒有勇氣提這個話題。

  禮部已經將冊封大典定在了金秋九月,正是天高氣爽之際。算來只有不足三個月的準備時間,許多人事的安排,東宮的佈置,與朝臣的溝通諸等雜事,尚未解決。此時一個幼女所引起的議論,就不要提到議程上了。

  大家都默契地齊心協力,要以完成慶典,落實官位為主要目的,其他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而侯府這邊也十分忙亂。侯府和柳家已經走了定親的過場,給長子定下了次年三月迎娶的日子。

  長子成親是件很隆重的事。侯府中單撥出了院落,覺得屋宇不夠寬敞,還在原來的房舍邊又建了幾間。把舊的房屋粉刷修繕,屋頂置瓦,門窗換新,院子裡再鋪路修坪,種花種樹,很費時費力。

  蘇婉娘苦口婆心,說服了沈湘此時不是行動的時候。大皇子剛剛被指為太子,侯府這時任何行動,都會被人曲解為對太子、對皇上決策的不滿。沈湘再去與兄長們商量,也都明白現在不可多事,先忍耐一下。秋天時,太子冊封大典時,侯爺也要回來,到時候看看侯爺的意思是什麼再說。

  幾個孩子既然決定了不去給行將成為太子的大皇子搗亂,心裡都不舒服。沈毅就建議去野外遊玩,這次沈汶堅決地被留在了家裡。

  沈湘在春天踏青回來,就選了弓箭作為武器,馬術自然也說得過去,他們幾個就都騎了馬,一輛馬車都沒有,帶了衛隊出城,走了半個多月才回來。

  他們回來後沈汶才知道,在出城路上他們遇見了也去郊外騎馬的三皇子,既然都是去遊玩,兩處人馬就匯在了一起,一同在百裡外的山林丘陵地帶過了這段時間。三皇子與侯府幾個孩子日日在林間或草地上呼嘯馳騁,夜晚則點起篝火,談笑烤肉,過得很暢意。

  沈汶記得前世沒她這檔子的事時,沈毅和沈堅就與三皇子經常一起出去騎馬,但好像沒有像這次遊玩得這麼久,這麼明顯地交好。

  沈汶不知道這次沈毅是與三皇子有約在先還是偶然相遇,但是她可以猜測從行將成為太子的大皇子的角度看,沈毅等人與三皇子的這次同行,就是赤裸裸的挑釁,必將進一步加深他對侯府的憎惡。

  如果說花會是衝突隱蔽的開場,那麼沈汶元宵佳節與大皇子四公主的吵鬧,就是讓原來隱約的不和提早暴露了出來,這次與三皇子的出遊,就把侯府的立場完全明朗化了。

  一方面,沈汶後悔自己行動太早,過快地引起了對方的注意。而且,在對方前來探聽虛實時,自己沒有壓住氣,本意是想給大皇子留下一個愚蠢的印象,但因為不願被羞辱,結果陰了大皇子一下。從大皇子對他們回城的行動來看,自己低估了大皇子的憤怒。

  環環相扣,沈毅反擊了,公開地與三皇子站在了一起。

  沈汶開始擔心從此後,大皇子會加快事件的進程,提前對侯府下手,而自己還太小,有太多事情沒有準備。

  可另一方面,沈汶知道也不能再等待。她不能讓太子得到季文昭這個最得力的羽翼,可如果想阻止季文昭,她就得借助幫手,而最合適的就是蘇婉娘。救出蘇婉娘,就驚動了對方……

  沈汶糾結了許久,最後想到,前世此時,大皇子得了季文昭,後面兩年幹的都是勵精圖治的事。沒記得有什麼針對侯府的事。現在季文昭並沒有投靠太子,該是對方一大損失,算是減緩了對方的力量。下面只能盡力破壞對方的勢力,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讓對方心有餘而力不足,無法很快整治侯府。

  沈汶猜得一點也不錯。大皇子得到沈毅等與三皇子出遊半月這個消息時,半日陰著臉不怎麼說話。周圍的幕僚用各種方式旁敲側擊地開導他都無濟於事。這日下午,大皇子派人給皇后遞了信,要求參見母后。皇后馬上讓人請大皇子前來共用晚餐。

  皇后這年不過三十四歲,依然是個容光煥發的婦人,柳葉眉碧色瑩潤,丹鳳眼神光外露,只是眉眼間已經沒有了任何溫情,嘴角微微向內,似乎總在不快之中。可見到了從宮門處走進來的大皇子,皇后賈氏還是露出了一絲笑容。

  見禮後,皇后笑著說:「這幾日不見,皇兒看著像是瘦了。」

  大皇子微歎道:「諸事繁忙,無暇休息。有時我真羨慕三皇弟,前一陣子,和鎮北侯的公子們去出遊半月,玩得很開心。」

  皇后臉上的肌肉似乎沒有變,可笑意卻消失了,語氣含了教訓的口吻說:「我何嘗不羨慕陳貴妃,天天只侍候著皇上,開開心心的,後宮的雜事都不用管。人的命不同,皇兒身為長子,很快就成太子,這可是誰都比不上的。你不該總拿著自己的不滿之處去比對方的得意之處,我曾多次告訴你,不吃苦中苦,難為人上人。你若是也到處去玩,可還想當太子嗎?人若是沒有淩雲之志,自然是會甘於平庸。他玩了兩天你就羨慕他,他若當了太子,你又當如何?!」

  大皇子慌忙點頭說道:「母后說的是,孩兒不該說羨慕三皇弟,該慶倖自己能得到父皇的首肯。」

  皇后點頭道:「這才是懂事的孩子。況且,月有圓缺,人有禍福,他玩來玩去,能玩出什麼花樣來?平時我兒只要專心為皇上做事,其他的就不必放在心上。」

  大皇子低頭說:「謝謝母后,聽了母后的指點,孩兒才覺得心安。」

  皇后微笑:「何需客氣?來,好好與我用頓晚飯,知道你會來,我讓他們準備了糖醋鯉魚……」

  用過了晚餐,大皇子告退,皇后處理了些宮中雜務,從侍寢記錄上就知道了皇上今夜又宿在了陳貴妃的殿中。

  皇后情緒惡劣,旁邊的宮人動作緩慢,皇后不由得斥責了幾句。眾人見皇后放下了書冊,就忙上前為她就寢進行準備。有人幫著卸去釵環,有人扶著皇后更衣沐浴。

  宮人太監將燭火一一熄滅,皇后的寢室中只餘床下和門邊的燭火。三個宮女服侍了皇后上床,只有一個留下,為皇后做最後的打理。

  屋中黑暗,孤獨的燭火把皇后的臉映得有些猙獰。

  皇后似是在自言自語:「那個賤人是不能留著了。她這麼張狂,她的孩子就敢給皇兒添堵……」

  她身邊的宮女只「嗯」了一聲。皇后躺下,宮女放下了繡著丹鳳朝陽的輕帳,熄滅了床下的燭火,留了門口處的小燈,走了出去。

  與此同時,皇帝夜宿的貴妃殿內外,也同樣一片漆黑。

  晚宴後,陳貴妃讓人在院落裡搭了紗帳,熄了周圍的燈火,在遠處輕吹笛簫,自己則與皇帝躺在長椅上,遙望著夏夜的璀璨星空,輕言慢語地聊天。

  陳貴妃雖然二十七歲了,可那說話中的曼妙聲調還宛如一個待字閨中的羞澀少女。

  似是無意中,皇帝問道:「我聽說三郎最近與鎮北侯的孩子走得很近?」

  陳貴妃慢慢地歎了口氣,微帶了悲傷的語氣說:「孩子大了,就喜歡到外面去騎馬,總說日後想為國家去守著邊關。這城裡最厲害的武將就是鎮北侯了,他總想起去和人家的孩子一較上下。回來還向我吹他比那個府裡的什麼大公子騎馬還快。一點也不知道羞!我說怕是人家在讓著他,他卻說他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人物,人家才不會讓著他,是他自己贏的,得意得很。陛下,你有時間就敲打他幾句吧,別讓他總這麼驕傲,他現在總覺的我這個為娘的沒有見識,陛下的話他還是會聽的。」

  皇帝笑起來:「他還是個少年人呀,倒是該有這種狂性子才好。能勝了鎮北侯的孩子也是該高興,朕的孩子應該高人一頭,別讓他說自己『不是人物』這種話,日後他可是要成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的。」

  陳貴妃「嚶」聲一笑:「陛下總是這麼寵他,如果陛下不喜他與鎮北侯府有什麼接觸,就告訴他!讓他別跟人家爭了。陛下,可別慣著他,最好抓個機會打他幾下子,看他還敢不敢到我面前來吹噓他又勝了什麼之類的……」

  皇帝哈哈笑:「爭就爭唄!贏了別到你這裡吹,到朕那裡去說,我有彩頭賞他!」

  陳貴妃帶笑輕歎:「皇上呀,我先替他謝恩了。您對他可真太好了,他日後真得成個大將軍才行了,不然怎麼對得起皇上這樣的栽培。」

  皇帝笑著說:「那是以後的事啦,現在,愛妃,倒是該想想如何對得起朕……」

  夏蟲鳴響,暖風陣陣,紗帳中一片朦朧。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7-10 06:22 PM

第十七章 傲氣

  沈毅與三皇子一同遊玩了半月這事,老夫人和楊氏也覺得有些不妥,可又不知道該如何處理。女人們平時的話題不過是名聲家世外加收入和禮物之類的,很少有朝政方面的討論。

  將身邊的下人支開後,老夫人不無憂慮地對楊氏說:「你還是得和毅兒他們說說,平時不要和三皇子過密往來。這一下子出去一同玩了半月,誰不知道?朝廷可不願皇子與文臣武將有過多交往。」

  楊氏也歎氣道:「我也對毅兒說了,因為侯爺以前也叮囑過,不要與皇家的人深交。可毅兒說以前他們也一起玩過,這次路上碰見了,三皇子開了口,就沒法說不成。因為那年花會,三皇子也曾來過府上。那時沒把人趕出去,現在大皇子就要冊封為太子了,就拒絕人家,顯得咱們侯府太沒骨氣了。可我也覺得,毅兒他們覺得大皇子不地道,與三皇子一起,也算表示下不快吧。」

  老夫人搖頭說:「孩子家不知輕重啊!大皇子為了汶兒的事都計較成那個樣子,毅兒他們這麼幹,他還能不放在心上?你一定找機會好好對他們說說,千萬不能再這麼著了!」

  老夫人剛撂下了話,楊氏還沒有找到機會與沈毅私下好好說說,幾日後,她就接到了五公主的帖子,說要來給沈湘過生日。拿著這拜帖,楊氏簡直像捧著火,馬上就去見老夫人。

  「母親!」楊氏現在也不嫌老夫人對她挑刺兒了,有個家裡老人能商量商量是好事。丈夫不在,娘家沒什麼人,孩子們要麼是明顯不聽話了,要麼是不懂事,自己這些年一心掌著侯府,也沒有過心的閨蜜,她除了婆婆還能找誰去?

  楊氏歎息:「這五公主要來,三皇子肯定是送她來,這不又得和毅兒他們攪在一起了嗎?」

  老夫人拿著帖子仔細看,疑惑地問:「五公主怎麼會想到來給湘兒過生日?」

  楊氏有些不好意思:「早年間,我生湘兒,好不容易盼來了個女兒,咱府裡不是給湘兒大辦了次百日嗎?陳貴妃和我家轉彎有點兒親,為湊個熱鬧,就給她送過帖子。她當然沒有來,可還派人送了禮來,很有人情。這些年,五公主也就來了次花會什麼的,別的沒什麼往來。這次是她頭一次要來給湘兒過生日,也許因為湘兒今年是個整日子,十歲了。」

  老夫人皺眉半晌,慢慢地歎氣道:「若說避,也不是沒有法子。」

  楊氏急忙問道:「該如何做?」

  老夫人眼望著窗口輕聲說:「到那天,找個事兒,把毅兒他們支出去,等五公主他們走了,再讓毅兒他們回來;或者,我在那前日,突然病了,這樣,湘兒就過不了生日;再或者,讓湘兒裝病,給五公主報信兒……這法子,多著呢。」

  楊氏猶豫著:「那娘說,我們用哪個法兒?」

  老夫人慢慢地轉了目光,看著楊氏說:「你看著辦。」

  楊氏皺眉:「娘是什麼意思?」

  老夫人微微搖了下頭:「我老了,想不開了,什麼都不想幹,就想堂堂正正地活著。」

  楊氏沒想明白,告辭了出來,偷偷叫來了自己的陪房錢氏,把事情講了一遍,問道:「母親給了主意,可又說不想用,讓我看著辦,這是什麼意思?」

  錢氏深歎了口氣:「夫人,老夫人這是氣不過呀。您還記得當初蘇婉娘那丫鬟要尋死,老夫人說的話了嗎?」

  楊氏想起來,點頭。

  錢氏繼續說:「老夫人心裡傲氣呀,鎮北侯府的今天是老侯爺和將士們用命換來的,如果咱們府連來給小姐過生日的客人都不敢接待,非讓自己的孩子避出去或者主人裝病,這活得多憋屈呀。當初那些人死了就為了今天咱們這麼活著嗎?所以老夫人說想堂堂正正地活著,她不想低頭呀。可咱府裡有孩子,她讓夫人來拿主意。」

  楊氏眼睛紅了,拉了錢氏的手說:「嫲嫲,我也想堂堂正正的活著,當初我爹總說,人如果對得起良心,就沒有什麼可怕的。但是我怎麼能不擔心?正月裡,汶兒就是和大皇子四公主拌了幾句嘴,你看看這後面的事兒,他就能那麼不要臉!」

  錢氏嚇得忙捂嘴,左右看看,小聲說:「夫人,您也不是不知道,這府裡人多雜,這話可不敢亂說!」

  楊氏低聲說:「既然這府裡人雜,就不能弄那些裝病的事兒,萬一傳出去,咱們府為了躲著不見三皇子竟然讓小姐裝病,連生日都過不成,那咱們府的臉就丟盡了!我去問問毅兒吧,他如果願意,就讓他帶著二郎一起出去,只留三郎接待三皇子。三郎才十三歲,就是真見了三皇子,也該不算是什麼結交吧。」

  錢氏「哎呦」了一聲:「那三皇子也不過十五歲,與咱們府的二公子,平遠侯的大公子差不了一歲半歲的,你看三公子和二公子還有張大公子處得多好,總要和他們下棋,哪裡顯得他小了?真要是他留下來了,弄不好和三皇子下一天棋,讓三皇子留的時間更長呢。」

  楊氏皺眉道:「那看來真得都支出去才行啊。可侯府三個男孩子都不在,還偏偏是大小姐的生日,這怎麼都說不過去吧?」

  錢氏歎道:「這不就是自欺欺人嘛,大家誰會看不出來?這就是表示侯府不想讓三皇子和公子們交好了,也給大皇子遞個和好的意思,表示咱們府和他是一起的。」

  楊氏火兒了:「憑什麼?!」

  錢氏「噓」了一聲:「夫人啊,這可不是小事呀。這大皇子就要成太子了,日後可是皇帝。咱們府是臣子,怎麼能不聽皇上的?」

  楊氏氣憤地說:「可他現在還不是!」

  錢氏無奈了:「老夫人讓夫人『看著辦』就是這個意思,最後還是得夫人拿主意。」

  楊氏在憤怒、不甘和對孩子的擔心中,左右搖擺,遊移不定,最後還是決定和大兒子談談,又想說服他帶著弟弟們出府,又想聽聽他有什麼不同的建議。沈毅畢竟是十七歲的大人了,明年就要成婚,平時總自己拿主意。

  沈毅對楊氏讓他出去的建議斷然拒絕:「母親,此事不可。我帶了弟弟們在大妹妹的生日時離府,五公主又正好由三皇子陪著來給大妹妹祝壽,誰看不出來是為了何事?鎮北侯府如果如此行事,日後我們怎麼能在人前直腰?」

  楊氏心說這倒是與老夫人同出一轍,自己雖然同意這種觀點,可人在屋簷下,怎能不低頭?還是違心地問:「我兒能不能想出即能保住侯府的臉面,又能不與三皇子交厚的方法?」

  沈毅悶悶地說:「母親容我再想想,現在還沒有。」可聽那個意思,他根本就沒打算想。

  知道了公主要來,府裡怎麼也得準備一下。向幾個平常還算說得上話的人家發了帖子,定了宴席,雇了管弦。正是七月盛夏,在小湖邊的涼亭擺放了席子和竹椅,給女孩子們佈置了換衣更衣或者休息的小偏廳。

  到了沈湘生日那天,沈毅的方法也沒拿出來。而前幾日,楊氏委婉地問沈湘是不是身體不舒服,這個生日就別過了,也讓沈湘拒絕了,還一個勁兒地問楊氏怎麼了。

  楊氏從早上一起來,就覺得心口發悶,有種喘不過來氣的感覺。可是想到要到大廳裡去見來請安的孩子們,只得強打了精神梳洗裝扮。她現在就是真的不舒服也不能說出來,免得侯府上下老老小小的都會覺得她在裝病,日後誰都看不起她。

  夏日的早上,空氣裡已經有了一絲熱意。

  楊氏走入大廳,步履沉重,後背有點出汗。屋子裡,幾個孩子站起來,對她行禮。沈毅穿了一身白色夏衫,腰紮了一條淺綠色玉帶,顯得挺拔英俊,毫無畏懼。這是她為之驕傲的長子,楊氏鼻子一酸,忙抿了嘴角,做出笑臉,轉眼看沈湘。沈湘就是生日這天,也是一身短打扮,她喜歡的淡紅色衣褲,頭上插了支雕著蓮花的金釵。

  楊氏笑著說:「今天是湘兒的生日,大家都好好玩玩。」說完,竟然想不起還該講什麼。門外老夫人走了進來,眾人都道了早安。

  老夫人看著卻是情緒很高的樣子,坐下後說:「我可一直等著個熱鬧事兒呢,聽說請的那些管弦,在京城裡是很好的。」

  楊氏忙說:「是,我給了她們單子,她們說隨時都可以點,娘有什麼要聽的曲兒,讓人告訴她們就行。」

  老夫人揮手道:「只要是喜慶的,都好聽。」

  楊氏嗔道:「喜慶的都是敲鑼打鼓的,這大夏天的,娘也不嫌吵。」

  老夫人笑著說:「我老了,聽不清了,吵也是吵你們。」

  大家都笑了,楊氏讓人上了早飯,與孩子們一起吃飯。

  沈汶記得前世此時五公主也來給沈湘過生日了,而三皇子自然也一起來,還和幾個哥哥在習武場裡比劃了幾下。可那時自己正在跟母親鬧彆扭,因為自己的生日就在一個多月之後,但母親卻說自己還小,不給自己過了。那時自己根本不知道侯府是否對自身的危機有過感覺,是不是有意接待了五公主和三皇子,可這次她清楚地知道老夫人和楊氏以及沈毅都是有意選擇了驕傲,而不是妥協。

  早飯中,老夫人如往常一樣高興,坐在沈汶一邊,總給沈汶夾吃的,告訴沈汶多吃點,而楊氏的臉色時常露出憂慮。沈毅板著臉,沉默不語,沈堅笑咪咪地,沈卓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沈湘也許有些激動,臉紅紅的,吃的不多。

  飯後,楊氏又囑咐了幾句,聲音有些啞,像是沒力氣。沈汶閉眼,在意識裡看楊氏不過是肝氣鬱結,大概是這些日子焦慮過度。借著告別,就跑上去,縮在楊氏的懷裡,對她一通揉搓,暗地裡用意識力為她梳理了下過中焦的經脈,然後才笑著與沈湘走了。

  楊氏長出了口氣,覺得心頭大爽,不禁笑著對老夫人說:「汶兒這麼一鬧,我倒是舒服很多。」

  老夫人也笑著說:「汶兒是個貼心的孩子,又溫順,又懂事,日後不知道誰會得了這個福氣。」

  楊氏剛好了的心緒又黯淡下來,低聲說:「她的生日就是一個月之後了,這次肯定沒法辦。」萬一來的人說什麼,不更堵氣?

  老夫人歎氣:「好好地給她做幾件衣服,打幾件好首飾,告訴她等她長大些,我們再好好給她過生日。」

  楊氏點頭,馬上就支人出去找時興的首飾樣紙去了。

  五公主的車馬在下午申時到的,三皇子陪著五公主在前院下了車,楊氏迎出來,雙方行禮之後,平遠侯的車隊也正好到了門外。

  這邊楊氏剛剛完了禮數離開,留著幾個孩子與五公主和三皇子說話,那邊平遠侯的長子張允銘也陪著張允錦和以前來過的張二小姐過來了。

  張允銘遠遠地看見了三皇子和五公主,就想先到別處等等,與他們錯開,可沈卓已經看見了他們,一個勁兒地向他們招手。

  張允銘只好帶著兩個女孩子走過去,正看見五公主給了沈湘一把外面鑲了寶石的短劍,又拿了顆綴在金線編成的絡子下的碩大珍珠遞給沈汶。沈汶搖頭,扭臉看沈湘。

  沈湘皺眉道:「這麼大的珠子,太珍貴了,不能給她。」

  五公主笑著說:「這是第三次見到妹妹了,珠子要比以前更大些才送得出手。」

  三皇子對沈毅說道:「快讓你妹妹拿著吧,這麼舉著不好看。」

  沈毅只好向沈汶點頭。沈汶接了,行了個禮,笑咪了眼睛說:「多謝五公主。」

  沈湘對沈汶笑著說:「你下回就別跟著我過來見五公主了。」

  五公主也掩面笑:「別怕,我如果沒有更大的珠子了,就再送你兩個小的。」

  沈汶笑得兩眼快閉上了,一個勁兒點頭。

  沈湘一拉她:「別這麼明顯呀!」

  張允銘等人到了旁邊,一一行禮後,張允錦給了沈湘一根金柄馬鞭,張二小姐給了一個繡得精美的荷包。

  三皇子笑著對張允銘說:「恭喜你得中了秀才,聽說你今年要下鄉試?」

  張允銘回答道:「就是去練練手,我父親說我的秀才是蒙上的,得再考個舉人讓他看看。」

  大家都笑了。

  三皇子對沈毅說:「好不容易見到你們,咱們去習武場走幾下吧。在宮中沒有人練手,實在難受。」

  五公主笑著責備道:「還以為你是陪著我來的,卻原來是借機來找沈家哥哥們練手的,也不問問人家想不想陪你玩。」語氣宛轉,似嗔非嗔。

  沈汶覺得五公主對陳貴妃的模仿漸得真諦,越來越自然了。

  三皇子忙說:「倒是我唐突了,請問你們今日有時間嗎?」

  話說到這裡,沈毅就不能推脫了,只好說:「天熱,你就等著出汗吧。」

  三皇子無所謂地說:「那沒什麼,我有換洗的。」他轉臉對張允銘說:「你也來?」

  張允銘忙搖頭道:「不了不了,我這手,寫字寫得發酸,現在搖扇子都覺得累。」

  眾人又笑了,沈卓忙說:「那我正好與你下盤棋!」拉著張允銘就往藏書閣那邊去了。

  沈湘帶著五公主和張家姐妹往湖邊去,那邊管樂悠揚,有幾家平時與侯府有些關係的中等武將家裡的女孩子們。除了五公主和張家姐妹,沒有一家顯貴之女。

  五公主倒是沒顯出什麼不滿,見禮後,與到她面前的女孩子都說笑了幾句,與坐在她身邊的沈湘更是笑談甚歡的樣子。張家二小姐坐在離五公主不遠的地方,有時也探身來湊幾句,但在沈汶身邊的張允錦卻只是笑著,不怎麼說話。

  沈汶湊到她耳邊悄聲問:「你的大姐姐怎麼樣啦?現在是夏天,『她』可是好些了?」

  張允錦端坐著,只微側臉小聲說:「聽我父母講,還是不好。平時院子門都出不來。」

  沈汶點點頭,又小聲問:「她喜歡吃什麼?一會兒你帶點走?」

  張允錦終於笑了:「你就知道吃,怎麼每次來都說要給她吃的?」

  沈汶對著張允錦瞪大眼:「難道有比吃的更好的東西?」

  張允錦憋住笑,沈汶又說:「我真不懂,有人竟然不喜歡吃東西。」

  張允錦小聲問:「誰不喜歡吃?」

  沈汶天真地說:「我三哥呀。這陣子他下棋,一下起來,就不吃東西了。好幾次,我們晚餐時,娘讓人去叫他吃飯,他都說有事。讓人給他送去,他也不吃。我娘就說他著魔了,午飯就沒好好吃,餓了一天了,還說不餓。」

  張允錦抿唇不語,沈汶又說:「他買了好多下棋的書呢,說一定要把你哥打敗。他幹嗎跟你哥過不去?我覺得你哥是挺好的人呀。」

  張允錦臉微紅,小聲說:「你可不能這麼隨便議論別人,在我家可是要打手板的!」

  沈汶做出害怕的樣子:「真的呀?我娘可從不打我,要打也是打我三哥。他的手硬,娘說打兩下沒關係。如果你娘要打我,你能不能讓她打我三哥?」

  張允錦笑得低頭,低聲道:「還說?!再說可就不給你點心吃啦。」

  沈汶忙作揖道:「不說了不說了。」然後在張允錦鬆了一口氣時說:「那你能給我點心了嗎?」

  張允錦笑:「天熱,點心容易壞,我這次沒帶。」

  沈汶露出失望的表情,可馬上又說:「那我生日的時候,就是八月初六,那時候不算熱了吧,你能不能帶來?」

  張允錦笑得厲害,小聲說:「有你這樣的嗎?追著讓人給你過生日?」

  沈汶不屈不撓地繼續裝天真:「我怎麼了?哦,你說不讓我說什麼來著?我怎麼忘了?是不是關於我三哥的事?」

  張允錦屈服:「好好,我到時給你帶來,你就先別說話了!」

  她們坐了有大半個時辰,三皇子就來了。他雖然換了衣服,可還是可以看見臉上泛著紅,隱有汗跡。他笑著對五公主說:「你玩得好嗎?該回宮了。」

  五公主哼了一聲說:「你看來是盡了興,就來催我了。」

  三皇子爽快地說:「和他們打一場真是痛快,五妹妹玩的可好?」

  五公主抿唇一笑說:「自然是好的。」

  她告了辭,就要和三皇子離去,那邊突然傳來沈卓高興的聲音:「我贏了!我贏了!」

  原來沈卓抓了張允銘去下棋,張允銘想著自己離府前,父親再三叮囑只是給侯府長女過個生日,交了禮物後,稍作停留就回來,晚飯絕對不要吃。可一到這裡,就與三皇子見面了,裡面五公主也與張允錦在一起……心思就不由得有些散亂,一不留神,就被沈卓提了條大龍。再想扳回,就要費許多時間,看著時間,也該走了,就投子認輸。

  這下,沈卓可高興壞了,一路跑過來,直著就對著張允錦嚷,可到了近前,反應過來,嘿嘿地笑了幾聲,放慢了腳步走過來,對著沈湘笑著說:「我贏了張大公子。」眼角掃過張允錦。

  張允錦臉色一沉,嘴微撅起來。

  後面張允銘走過來,大度地拍了拍沈卓的肩膀說:「後生可畏呀,沈三公子真是進步神速,我甘拜下風。」

  沈卓臉紅了,喃喃地說:「僥倖之勝,不足掛齒。」

  五公主見張允銘與自己三哥年紀相似,一副文靜書生的樣子,竟然管沈卓叫「後生」,接著逼著沈卓自己放棄了勝者的驕傲,不由抬袖掩頰,兩眼彎彎地一笑。

  三皇子笑著說:「我是不會下棋,我四弟喜歡,哪天我帶他出來,也讓他和你們對對弈。」

  張允銘忙說:「些許小技,怎敢勞動皇子。」

  三皇子擺手道:「張大公子太謙虛了,誰不知道你多才多藝,是京城風流名少。」

  張允銘忙搖頭:「哪裡有此說法,真愧殺我也!」

  三皇子笑道:「哦,你若是懂詩文,今夜就去萬花樓吧,那裡有個『萬花之舞』,各個花樓裡的頂尖舞娘將輪流獻舞。當場會有許多人賦詩作詞,你也去寫一首,馬上就會被人傳唱的。」

  張允銘又搖頭說:「在下無甚文采,怎麼能人前露醜?

  三皇子輕推了下張允銘說:「你總是這麼惺惺作態,別害怕,我又不會吃了你。你問問沈毅他們,我沒那麼多講究。」

  張允銘再次行禮道:「三皇子天家貴胄,尊榮無上,豈是吾等小民可望項背?」

  三皇子一手捂臉:「真酸死我了!」

  五公主掩面而笑。

  沈卓在一邊語帶關切地問道:「你這麼說話你爹知道嗎?」那語氣就跟「你偷東西你爹知道嗎」是一樣的。

  大家齊聲笑起來,連張允錦也翹起了嘴唇。

  張允銘臉稍微有些紅。沈卓終於呼出了口氣,為自己能射出一冷箭而高興。

  三皇子帶著五公主離開後,張允銘也帶著張家姐妹走了。餘下的客人用了頓晚餐,沈湘的生日就算過去了。

  回到自己的臥室,沈汶輕聲對身邊的蘇婉娘說:「你說我是不是該去大皇子府看看?看能不能聽見他會怎麼說今天三皇子五公主他們來的這件事?」

  蘇婉娘心中十分不願沈汶夜裡出去,尤其是大皇子的府邸,就說:「他怎麼說還用想嗎?」

  沈汶慢慢地點頭,大皇子必然再次被激怒,以大皇子的對她急躁的反擊來看,應該提前下手。下面他會做什麼呢?上次她想過這個問題,沒記起大皇子有什麼動作。可想起今天看見的五公主,她心中一動:兩年後,陳貴妃得病了,很快就死了。陳貴妃不死,五公主也不會被和親。現在看來陳貴妃的死也不是偶然的,如果是大皇子或者皇后的作為,這次,會不會提前?

  沈汶低聲說:「我記得……覺得……陳貴妃應該很快就會生病,拖個兩三個月什麼的,就會死了。」

  沈汶不知道她還是慢了一步,大皇子早就告知了皇后動手了。

  蘇婉娘倒抽冷氣:「這麼厲害?這可是他親兄弟。」殺其母不就是為了日後除了三皇子嗎?

  沈汶想了想,小聲說:「你用左手寫:有人將毒殺陳貴妃。我今夜給他送去。哦,用最平常的紙,也別用給季文昭同樣的筆跡。」陳貴妃如果不死,大皇子就多了一個對手。

  蘇婉娘皺眉道:「三皇子住在宮裡,宮牆高巍,你還是不要冒這個險,日後有機會再說。」

  沈汶說:「你沒聽見他說今夜萬歡樓有那個萬花之舞嗎?他聽著挺感興趣,我去看看,他是不是會去那裡。」

  蘇婉娘還是不放心:「那麼多人,你準備怎麼做?」

  沈汶心中毫無頭緒,但怕蘇婉娘更加擔憂,表面裝著不在乎地說:「到時候看唄,還把我打扮成丫鬟就是了。」

  蘇婉娘沮喪著臉,到書案前寫了個便條,折好了遞給沈汶,嘟囔著:「你可千萬別再收人家珠子了!三個珠子就把你買了,這也太虧了。」

  沈汶也歎氣:「貪小便宜吃大虧就是這個意思……」

  蘇婉娘猛地捂了沈汶的嘴說:「呸呸!什麼吃大虧?!小孩子家別亂說!嗯,那三個珠子價值千金,你就去送一個便條,容易得很!扔過去就是了!好吧,我們賺了!你快說呀!」

  沈汶一個勁兒點頭,蘇婉娘放開手,沈汶抱住蘇婉娘撒嬌說:「我最賺的就你呀!我的好姐姐!」

  蘇婉娘不依不饒地說:「也賺了五公主和三皇子他們!」

  沈汶只好點頭:「當然當然!我們只賺不賠還不行?」

  蘇婉娘捂胸歎氣:「行了。你比我弟弟都讓我操心哪!我弟弟至少不幹這些讓我睡不了覺的事。」

  沈汶忙說:「我娘不讓我出府,你就常帶他進來,說讓他來陪我玩玩,我想教他識字,過過當先生的癮。」

  蘇婉娘的弟弟六歲了,該啟蒙了。可是蘇婉娘的母親還在病中,也無法請先生,更不能把他送到別處去。蘇婉娘知道這是沈汶又在幫助自己,覺得沈汶在自己這裡也是做了虧本的買賣,可擔心觸了黴頭,就沒再說什麼,開始為沈汶打點夜裡去萬花樓的行裝。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7-10 06:38 PM

第十八章 偷看

  沈汶對萬花樓已經熟悉得像在自己府中一樣了,她天一黑就出了侯府,到萬花樓時,裡面處處華燈,沈汶找到了前院歌舞台附近的一棵大樹,隱身其間。

  從樹冠處看去,最大的廳中擺滿桌椅,前面廳門都卸去了,座位都正對著一片青石鋪成的檯面。檯面延伸到廳前的水池裡,如浮橋般平在水面上,水上浮著各色彩燈,給石台添加了夢幻般的背景。

  大廳外還有管弦琵琶正在演奏中,水池兩邊有長長的回廊,綴了長長的紗綢,裡面也有燈火,可以隱約看到長廊裡閃動的窈窕身影,那是正在為上臺做準備的舞娘們。

  大廳裡已經坐滿了人,也有零星幾個女子陪伴客人,但更多的是丫鬟們來來往往地遞茶送水,伺候紙墨。

  沈汶知道這種場合以附庸風雅為主,講究的是隨性賦個詩填個詞,命人擊板吟唱,惹人喝彩為上,招妓猥褻就落了下乘。

  沈汶在樹上極目將裡面的人好好看了一遍,沒看見三皇子,心裡反而鬆弛下來:現在不用費心思遞信了,也許就該像蘇婉娘說的,以後再找機會。她準備在此看一兩支歌舞就回府。

  管弦器樂之聲漸漸加強了,預示舞蹈就要開始了。人們紛紛停了談論,正等待間,沈汶見三個人沿著燈火照亮的小徑向這邊院子走過來,其中一個少年正是三皇子。

  三皇子穿了淡綠色的便裝,遠看著繡得花裡胡哨的,活脫一個紈絝子弟的樣子。他旁邊走著的兩個人,一個三十多歲,面皮白淨,應是個太監,另一個看來比三皇子年紀稍大些,從穿著看,像是個權貴子弟。

  沈汶閉眼看這兩個人,身體裡血脈充沛,肌肉發達,都該是習武之人。尤其那個太監,經絡清晰如畫,說明氣血極為通達。她不能貿然下去接近三皇子,這兩個人肯定會阻擋她,而她現在還不能露出身份。

  他們越走越近,沈汶手拿著蘇婉娘寫的便條,越來越愁:如果三皇子到了大廳,燈火通明人來人往,她就更沒有了機會,難道還要等著三皇子再離開?

  忽然,沈汶一愣:自己鑽進牛角尖了?為何一定要不讓別人知道三皇子接到了這個紙條?如果他身邊的人是他的心腹,自然會幫助他。如果他身邊的人是別人的人,還能把這個消息散佈出去,讓大皇子不好馬上下手。如果是大皇子的心腹,這個紙條還可以讓大皇子以為自己身邊有人走漏了消息,何樂而不為?

  想到此處,沈汶輕折下一小截樹枝,穿過了折成方塊的紙條,沖著走過來的三人投了出去。樹枝太輕,沈汶只好用自己的意識力加強了投擲的頻率,讓它飛得遠些。

  那個太監樣的中年人物首先向這邊看來,接著那個青年人也抬頭看,紙塊輕飄飄地落在了他們幾步外。中年人手起到胸間,沈汶轉身幾個跳躍從樹的另一面跳了出來,又借著屋脊和牆壁一氣跑出好遠。聽著後面沒聲音才回頭遙遙看。

  那個中年人守在了三皇子身邊,青年人來回走了幾步,看了周圍,才從地上撿起了樹枝,摘下紙塊遞給了三皇子。

  三皇子打開一看,馬上就要轉身往外走,被青年人一把拉住,在他耳邊說了幾句,拉著他繼續往歌舞台方向走去。中年人周圍看了看,走開幾步,離了燈火照亮的小徑,隱身在了黑暗裡。

  沈汶不敢多看了,轉身忙往外面疾奔。她將近八歲,人矮腿短,靠的是步履快捷。疾跑到了圍牆處,正好看到一個黑影從不遠處一段牆頭上冒出來。

  沈汶不知道這是來攔她的或者跟她沒關係,這時也沒有區別了,因為她聽見了身後迅速接近的聲響。沈汶提了一口氣,猛地竄上了牆頭,耳聽得那邊牆頭一聲:「咦……」她無暇扭臉,風一樣飄下了萬花樓的圍牆,閃進了錯綜的民巷小街,在暗影裡狂奔而去。

  身後隱隱有片刻聲響,然後就安靜了,只有偶爾從萬花樓傳來的音樂聲。

  沈汶跑回府中,這次,她有些喘息。蘇婉娘在黑暗裡為她換衣,語氣急切地問:「你是不是累著了?是不是受傷了?」

  沈汶搖手:「就是……天太熱了……」

  蘇婉娘鬆氣,小聲問:「有麻煩嗎?」

  沈汶說:「我把紙條扔給他了,然後他身邊的太監追了我半天……」

  蘇婉娘「啊」一聲:「那是不是江湖高手啊?!追上你了嗎?」

  沈汶笑:「哪裡那麼多高手?自然沒追上。而且,我發現還有別人去萬花樓,他們碰上了,不知道誰打得過誰。」

  蘇婉娘又歎氣:「謝天謝地,只要沒追上你就行。」

  沈汶又笑:「這就叫事不關己高高掛起。」

  蘇婉娘點沈汶的頭:「會貧嘴了!你才幾歲呀?」

  沈汶心說一千歲了,可嘴裡卻對蘇婉娘撒嬌說:「幾歲都是你妹妹啦,你可別不滿呀。」

  這件事做了,兩個人心都安了,好好睡覺不提。

  這一夜,大皇子府中和宮中三皇子的殿院,燈燭亮到深夜。

  幕僚向大皇子通報了三皇子陪五公主到鎮北侯府去給沈大小姐過生日,然後和沈毅沈堅在習武場了練了半個時辰拳腳。渾身大汗,竟然還在侯府沐浴,換了衣服,把侯府當成了自己家一樣。

  鎮北侯府明知三皇子會陪著五公主去,沒有拒絕,還設席招待。老鎮北侯夫人和鎮北侯夫人都對大皇子頗有微詞……

  大皇子拍案怒道:「他們竟然敢!」

  一名幕僚趕緊安慰大皇子道:「那些只是婦人,只看眼前之事,不懂深淺。而三皇子也許只是少年心性,喜歡與人過手。」

  大皇子冷笑:「那些婦人難道不知道自己丈夫的心思?!陳妃不知對父皇灌了什麼迷湯,父皇不僅不忌諱他與侯府子弟交往,還說贏了他們就到父皇那裡領彩頭。這怎麼可能是少年心性?這是好盤算!你因何為他開脫?!」

  那個幕僚忙低頭,一時不敢再開口。

  另一人上前稟告說:「三皇子從侯府出來後回了宮,晚餐後,去萬花樓看萬花之舞。我們的人說三皇子下車入院時還滿臉喜悅,可到了舞池邊卻神情淡漠,看著歌舞顯得心不在焉,旁邊跟著他的人也沒有太專心。那個他平常到外面就帶著的谷公公雖然與他一同下車,卻沒有同他一起入席。兩個舞娘跳過後,谷公公才到的。我們的人不知道他這段時間在萬花樓去了何處。谷公公到後,三皇子又看了兩支歌舞,就起身離席而去。歌舞其實很精彩,看來應該是在院子裡出了變故。」

  大皇子本來就生氣,聽到後再拍桌子:「廢物!難道就不能一直跟著嗎?假裝是個客人一路隨著他們走就是了,為何讓他們在院子裡自己走?」

  幕僚歎息:「殿下有所不知,那個谷公公是個厲害的人物。他自幼習武,極為警覺,皇上讓他跟了陳妃許多年,不然陳妃怎麼能安然生下三皇子和五公主?現在又跟著三皇子,手下人不敢近前。」

  大皇子面色發黑:「既然是父皇手下的人,父皇為何將他給了陳妃?」

  眾人都沒說話,大皇子不耐煩地揮手:「快說!」

  一個幕僚遲疑著低聲說:「有傳言說,自從殿下誕生後,嬪妃懷上的孩子都沒活下來,皇上擔心子嗣不旺。那時陳妃剛得寵,正是烈火乾柴之時,陳妃有孕,就向皇上哭訴說自己膽小,一個人在宮殿裡住著,看見影子都害怕,這樣對孩子也不好。皇上就對她說,自己手下這個谷公公十分了得,神鬼皆懼,讓他到這裡守著,陳妃就不必擔心了。」

  大皇子皺眉:「我怎麼一直都不知道這些事?」

  幕僚小心地說:「殿下如果不登太子之位,這些事知道了反而不利平時與其他皇子的相處。」

  大皇子哼了一聲:這是說如果他不是太子,那麼他就不該瞭解這些後宮的黑幕,畢竟這些是皇帝的私事。而且,他一旦瞭解,就難免涉及在其中。如果讓皇帝知道自己的兒子摻合到了自己妻妾的紛爭中,必會心生不快。而現在,他將成為太子,太子日後也會有後宮,那麼知道這些隱私也算是學習的一個部分了。

  大皇子又問道:「母后就沒有異議嗎?」

  幕僚回答:「皇后也曾幾次找那個谷公公麻煩,可是每次發作,即使當時占了上風,皇后手邊的人很快就會莫名生病或者死一個。久而久之,皇后也知道了,兩下罷戰,互不相擾,這才過了這麼多年。」

  大皇子氣得咬牙:「他竟然如此猖獗!父皇怎麼能容忍得了他?我明日就去見父皇!」

  一個幕僚馬上說:「殿下不可。殿下沒有看出來嗎?這谷公公是皇上給陳妃的,只要陳妃一天得寵,這谷公公就會一天保護她和三皇子。谷公公不是為了陳妃幹事,谷公公是聽從皇上的旨意。如果哪天皇上不喜陳妃了,那麼殺了陳妃和三皇子的就可能是谷公公。」

  大皇子慢慢地點頭:「那麼,我們就等著看陳妃的下場吧。」

  幕僚們並不知道大皇子與皇后的交談,一個人擔憂地說:「皇上雖然寵倖其他嬪妃,可陳妃這麼多年來一直與皇上關係親密。皇上每月必去她那裡五六天,想要動她,大概得費些力氣。」

  大皇子冷冷一笑:「以色事人,色衰恩馳。人有旦夕禍福,她也不可能總健健康康的。」

  他大約知道皇后的方法,幾年前蔣淑妃就是病死的,死前明顯知道了原因,還指使人弄斷了四皇子的腿。哪天陳妃真的也那樣去了,他得讓他手下的這些人明白,這是他的手段,別讓他們覺得是個偶然。

  眾人聽出意思,噤若寒蟬,不再議論這個話題了。

  三皇子回到殿中,手握著那張紙條,坐在桌子前久久地發呆。谷公公站在一邊也不說話。

  到了深夜,三皇子歎息著站起來說道:「明日我要去見母妃,怎麼也得告訴她一聲。」

  谷公公微彎了下身說:「好。」

  三皇子遲疑了一下,還是問道:「你追的是什麼人?」可馬上又說:「你如果不想說也行。」

  谷公公面部似乎一笑,低聲說:「那該是個矮子或者侏儒,輕功極佳,來去如風。牆頭處有接應的人,擋了我一下,只是虛招。我也知道對方沒有傷人之意,沒動真的,讓他跑了。」

  三皇子嚮往道:「能讓你誇獎的,一定是高人了……」他看向谷公公:「我現在學輕功是不是已經晚了?」

  谷公公終於有了明顯的笑容:「殿下骨骼已成,的確不能習輕功了。而且,輕功除了講究吐納,還要有靈性,並非人人能學。但殿下從小就學了拳腳刀箭和騎術,只要繼續練習,日後還能有成。」

  三皇子歎氣:「我真的想當個將軍,日後去沙場征戰一番。如果我生在……反正我喜歡鎮北侯的那幾個公子……」

  谷公公收斂了笑容,沒有說話。三皇子與他道了晚安,低著頭走了。

  四皇子寢殿裡雖然熄了燈,可聽著四皇子在床上翻身的聲音,睡在外間的內侍就知道四皇子還沒有睡著。自從春天在城外被那個丫鬟撞了以後,四皇子就經常神思恍惚。

  內侍忘記了自己的姓名,他只隱約記得自己小的時候被家人賣了,然後就進了宮,取了當日的日柱,姓了丁。後來小內侍總想如果當日是癸日可怎麼辦?自己難道要姓「鬼」?

  當初的日子苦不堪言,且不說淨身就是死了一回,活過來了,他還小,幹的都是最簡單的活,可總是挨打,還吃不飽。有一次餓得要死了,早上在花園裡澆水時就想偷吃花園裡的花,因為他聽其他太監們說有妃子吃花美顏,剛摘了一朵就被旁邊走過的一個宮女看見了,大嚷起來,幾個宮女過來把他抓住,一頓抽嘴巴,打得他暈頭轉向。

  正在他以為他要昏了的時候,一個聲音響起,他朦朦朧朧地聽不清,可耳光停了,打他的幾個宮女走了,一個女子過來對她說話,他兩耳嗡嗡地響,只對著那個說話的女子腫著嘴含糊地說:「我餓……」那個女子哭了,讓人來拉了他的手把他帶走了。

  他長大後,推算那年自己該是六七歲,領了他的女子是新被冊封的十九歲的蔣昭儀,據說那天她剛剛得知自己懷了身孕。

  從那以後,丁內侍就成了蔣昭儀宮裡的小太監。他從打雜掃地做起,蔣昭儀生了四皇子後,升為淑妃,他也被升了級,開始幫著照顧四皇子。

  他比四皇子大了八歲,自己沒有過童年,卻是和四皇子一起經歷了童年。兩個人一起追逐皮球,一起玩積木,一起堆沙子……以後四皇子啟蒙讀書了,回來會還學著先生的樣子教給他幾個字。

  丁內侍十分刻苦,會趁著給四皇子收拾書案書房時讀書。不幹活時,會一遍遍在地上寫那些四皇子教給他的字。

  他對蔣淑妃更是感恩戴德,從來不違背蔣淑妃的意願,直到蔣淑妃重病臨死託付他去做一件事時,他說了「不」。

  「奴婢實在不能……」丁內侍跪在地上,把頭都磕破了。

  蔣淑妃奄奄一息,顫抖著手指著他:「你……這個……忘恩負義的……」

  丁內侍哭著磕頭:「真不能啊!求娘娘……求娘娘了!」

  蔣淑妃眼裡含淚:「你不知……如果不這樣……我兒難……」

  丁內侍也哭:「我知道……可我真的下不了手,我知道我下不了手……我對不起娘娘……求娘娘……」他急起來,連自稱奴婢都忘了。

  蔣淑妃長歎:「你這個……沒用的……」

  丁內侍哭著使勁磕頭:「奴婢這輩子一定跟著四皇子,一定好好對他,不會負了娘娘。求娘娘,求娘娘……」

  後來,四皇子從馬上跌下來,隨行的沒有丁內侍,聞訊趕到「照顧」了四皇子的也不是丁內侍。四皇子傷後,日夜看護他的是丁內侍,蔣淑妃逝後,四皇子身邊最近的就是丁內侍。

  有幾次,皇后派人來找丁內侍問話,四皇子扣著不讓去。惹得皇后說四皇子不孝,罪名驚動到了皇帝。

  四皇子一瘸一拐地扶著丁內侍的手臂去見皇帝,當庭伏地落淚,說請求母后給他留一個知道怎麼照顧他的內侍。如果因此忤逆母后,是他不讓內侍離開,就請父皇降罪於他。

  皇帝看著行走不便形容憔悴的兒子,想到新喪不久的蔣淑妃,暗怪皇后多事,當場安慰了四皇子,告訴他好好休養身體,令隨行的丁內侍小心照顧,讓他們回宮了。

  皇后聽聞後,說四皇子多心了,自己不過是看蔣淑妃過世,想叮囑下那個內侍好好服侍四皇子。好心當成驢肝肺,自己還不如不費這個心呢!

  這三年,四皇子宮落的大門緊閉不開。四皇子日日讀書寫字,有時會幾個時辰自己下棋,可他再也不碰以前喜愛的琴簫,十幾歲的少年活得像個老人。院落裡平常靜寂如死,宮人們連氣都不大聲喘。

  丁內侍掌握了蔣淑妃所有的人脈和聯絡。蔣淑妃的娘家雖然不顯赫,但很富裕。對這個殘疾了的外孫,心疼萬分。如果不是皇子,真的要接回家去養著才好。平素裡送來的金銀財寶無數,丁內侍在宮內十幾年了,上上下下也摸得門清。靠著錢財,他大致保持了信息的靈敏,也能偶爾安排四皇子神不知鬼不覺地到想去的地方。

  他是四皇子的貼身侍從,自然知道四皇子的喜怒哀樂。

  夏夜的更鼓聲裡,丁內侍想起城外的山寺,那個丫鬟憑空衝出來,把四皇子撞到在地,她哭得那麼傷心,四皇子雖然沒有流露出什麼,但是他知道四皇子心中傷感了……

  丁內侍想起自己打聽到的事,侯府那次從城外回來時,有青樓女子前往邀見被買入了侯府的姐妹,看那丫鬟的容色,那些妓人說的被買了的青樓女子很可能就是她了。如果是普通的人也就罷了,讓蔣淑妃的外家向侯府重金買下,日後等個給外祖祝壽的日子,讓四皇子借機過去看看。可偏是這麼個惹眼的,肯定有許多人盯著,最好別跟她有瓜葛。

  子夜過後,四皇子終於睡了,丁內侍也放心睡了,他並不知道,四皇子經過這一夜輾轉反側,終於下了決心。

  次日起來,眼睛下面帶著黑暈的四皇子少見地坐在桌前,沒有馬上捧起書,而是看了看門窗。

  丁內侍知道他的意思,走出去,在窗下巡視了一通,見周圍沒人,才又進了門。

  四皇子半垂眼看著桌面上的筆墨,小聲說:「讓人去鎮北侯府打探,看那個丫鬟一般何時出府,她姓甚名誰,家有何人。」

  丁內侍的心一忽悠:真是怕什麼來什麼。剛要開口勸說,可看著四皇子未滿十三歲卻表情淡然的少年臉龐,鼻子發酸,低聲說:「是。」

  沈汶的生日到了,早上去請安時,大廳裡擺了好幾套花紅柳綠的新衣,桌子上是幾套金銀飾品。

  沈汶一見就撲上去,一套一套衣服輪著往身上比劃,對著幾個幾個兄長和沈湘問:「這件我穿上好不好看?」「這件呢?」……

  老夫人笑得眼睛裡有淚花,說道:「那裡有不好的?汶兒這年紀,穿什麼都好看。」

  沈湘撇嘴:「都是裙子,娘,你怎麼沒給她做套短的,日後也可以騎馬?」

  楊氏忙擺手:「那可不成!你已經沒了女孩子樣兒了,汶兒還是穿裙子吧。」

  沈汶卻就杆爬:「我也要短衫啦!姐姐有的我也要!」

  楊氏瞪沈湘一眼,歎氣道:「好吧,好吧。快去看看那些首飾。」

  沈汶又過去看首飾,一邊拿起來讚歎,一邊對沈湘說:「姐,你來看看,有沒有想要的?這支釵子上的珠子好大呀!」

  沈毅笑著說:「這就是三皇子給的那顆珠子,鑲在釵子上了。」

  沈汶笑著遞給沈湘說:「我把這支釵子給姐姐吧,我還小,戴不了。這上面就一顆大珠子,姐姐戴著顯得爽利。」

  沈湘搖手說:「不要,那是三皇子給你的……」

  沈汶不由分說踮著腳給沈湘往頭上插:「那我現在給你了……」

  沈湘躲閃著:「你這是要劃我的臉吧。」一把把釵子奪了下來。

  楊氏笑著說:「妹妹給你的就拿著吧,別這麼來回鬧,劃傷了可不好。」她對大女兒有種格外的偏愛,原想著小女兒生日也該給大女兒東西,怕小女兒吃味,才沒有準備。現在見沈汶大方,就忙讓沈湘接下。

  沈湘無奈只能拿著,沈汶拍手,又跑回桌子前,對沈湘說:「這個喜鵲弄梅小釵很好看呀!」

  沈湘不屑:「我可不要了,那麼繁瑣的花枝,重得很,插在頭上騎馬時掉下來怎麼辦?我還得下馬去撿?」

  沈汶又拿起一支雕刻精美的銀絲蝴蝶小髮釵討好地說:「那這個輕巧。」

  沈湘還是搖頭:「看著一碰就壞,打鬥時,我還得照顧它?」

  楊氏拍手:「我真怕你了!你沒事打什麼鬥什麼?平常戴個花呀朵的不行嗎?怎麼天天打扮得跟個小郎似的!」

  老夫人笑著說:「汶兒過來,我給你插上那支喜鵲鬧梅的釵子。」

  楊氏怪道:「娘,這根本不和時令啊。」

  老夫人一邊拉過沈汶一邊說:「誰會看得那麼清楚?就是一片金燦燦的,富貴得很,還特熱鬧。」大家都笑了。

  早飯上就有雞絲麵,飯後楊氏說:「中午你們自己分頭吃,晚上我還讓他們做了臊子麵,大家都要吃。」

  幾個孩子一片哀聲:「又吃麵……」

  楊氏板臉說道:「那中午也一起吃麵吧!」

  老夫人笑著說:「麵好吃呀,你們這些孩子,就是嬌生慣養!」

  沈毅帶著沈堅和沈卓告辭去習武了,沈湘陪著沈汶走到了小院子,問沈汶道:「你想幹點什麼?我帶你去!」

  沈汶看了眼身邊的蘇婉娘說:「我想下午的時候在侯府外面轉轉,買點兒零食吃。」

  沈湘知道楊氏說平時不讓沈汶出門的話,覺得這個妹妹被憋得狠了,今天是她的生日,該讓她高興高興。就說道:「好,我申時過來(下午三點),帶你在府外周圍走走。」說完不等沈汶道謝就走了。

  沈汶回到屋中,對蘇婉娘說:「你現在去接你弟弟來,下午正好跟我出去時我們一起把他送回家。」這些天,蘇婉娘有時會把弟弟帶過來,沈汶教他幾個字,他在這裡吃了午飯再回家。

  沈汶上次替楊氏揉搓了一下,看著楊氏舒服很多,她就想去看看蘇婉娘的母親是什麼病,能不能幫她一把。幾年後她大概要出城行走,如果蘇婉娘的母親不好,蘇婉娘就不會放心跟著她離家。

  蘇婉娘不疑有他,查了遍院子裡的事情,離開侯府去自己家。她自然不知道多少人在背後說她為自己謀私,仗著是二小姐的大丫鬟就這麼來去無阻。

  侯府外,有在路邊喝茶的一個人,遠遠地見蘇婉娘出了侯府,不久帶著弟弟又進了侯府,就離開了。

  消息傳遞到宮中已經快到午時了,丁內侍輕聲對四皇子說:「那個丫鬟如果帶了她的弟弟進侯府,一般來說,下午申時正就會再出府把弟弟送回家,然後自己回侯府。」

  四皇子起身道:「那我們快些動身吧。」他已經知道了她的名字叫蘇婉娘,她的身世和家人,他等不及想再見著她。不知道她這次會是什麼樣?

  丁內侍扶著四皇子坐了轎子,這些天他早就安排了,四皇子要出宮行走的牌子已經備好,一行人出了宮,轉乘馬車,進入了鬧市。

  在車裡,四皇子微蹙著眉頭,小聲說:「她能帶著弟弟這麼公然往來侯府,看來,相當得寵。」可上次她為何痛哭呢?

  丁內侍也小聲說:「這何嘗不是侯府做出的一種姿態,知道大皇子拿著這青樓女子說事兒,卻讓她成了那個二小姐的大丫鬟。據說二小姐的院子裡,這丫鬟說一不二,她的弟弟由二小姐啟蒙,她簡直是半個主子了。也許,侯府是想把她養成……」他突然住嘴,裝著警覺看窗外。

  那麼美麗的女孩子,肯定不會總是個丫鬟,也許是培養起來,給侯府哪個公子或者未來的女婿做妾。但這話可不能這麼說出來,丁內侍暗暗後悔,他平時與四皇子知無不言,可到了這個女子身上,恐言多語失,真不能隨便說話。

  他們的馬車在鬧市裡來回走,到了一家茶莊。四皇子在丁內侍的攙扶下帶著三個內侍上了二樓,找了個單間,獨自品茶。

  單間有暗門,丁內侍扶著四皇子從茶莊後面的一條樓梯下來,上了一輛早就等在那裡的輕便馬車。丁內侍隔著簾子低聲對車夫說了一句,馬車往侯府方向去了。

  到了侯府門前,他們的馬車停在了侯府外熱鬧的小食一條街的陰涼處,丁內侍和四皇子坐在車內,隔著窗紗盯著。丁內侍覺得度日如年:他們的時間有限,萬一今天出了什麼事,那個丫鬟已經帶著她的弟弟離府又回去了,四皇子不就在這裡白等了嗎?他心裡該多失望……

  丁內侍在心中暗暗向蔣淑妃祈禱:娘娘,請讓那個丫鬟……可又想,娘娘就是在世,也許不會喜歡四皇子來這裡看一個丫鬟,會不會娘娘的魂魄不喜,就不讓四皇子心願得償……

  在丁內侍的胡思亂想裡,侯府的邊門開了,走出來幾個護衛,中間是個身材高挑戎裝打扮的女孩子,後面跟著兩個丫鬟打扮的人,其中一個就是蘇婉娘。再後面卻是個胖乎乎的小廝,手牽著一個長得非常秀氣的小男孩,看眉眼,應該是蘇婉娘的弟弟。

  四皇子低聲問丁內侍:「那個小姐就是人們所說的又蠢又笨的二小姐嗎?看著不像呀?」

  丁內侍也仔細看:「應該不是,二小姐也就七八歲,這位姑娘該有十歲了,應該是侯府的大小姐。」

  兩個人凝視那一行人,四皇子小聲說:「那個小廝,該是個女孩子。」

  丁內侍點頭道:「那該就是二小姐了。」

  四皇子搖頭道:「沒看出多麼蠢……」

  丁內侍接口道:「就是有點兒胖。」

  沈汶牽著蘇婉娘的弟弟,指著府前的小食街說:「就到那裡看看吧。」

  沈湘點頭,護衛剛要往這邊走,一輛馬車在府前停下,車上毫無標記,但是車裡有人說了幾句話,沈湘停下,對著車裡人笑著說:「你怎麼弄得這麼神神秘秘的?」

  撩開的車簾內,張允錦急急地說:「快把盒子接過去,我娘不讓我過來,可我答應了你妹妹,要給她點心的。我偷偷出來的,你拿著,我得趕快走。」

  趕車的人遞過來了一個盒子,沈湘接了盒子,叫沈汶上前答謝,張允錦忙說:「別過來,她一個小男孩的裝束,讓人看見了成什麼樣?還以為我和你們的公子有瓜葛。」

  沈湘笑著謝了,張允錦說:「記得有空就給我下帖子,十次裡面,我娘怎麼也得應一次。」

  沈湘答應了,馬車走了。

  沈湘把盒子遞給沈汶說:「你看,有吃的了,還要走這條街嗎?」

  沈汶接過盒子,在外面聞了一下,高興地說:「不要了不要了,她府裡的點心可好吃了。我們幫著婉娘姐姐送她弟弟回去,然後就回府吧。」

  沈湘樂得少事,就示意蘇婉娘帶路,往蘇婉娘家走去。

  沈汶打開盒子,拿出一個點心剛要放到嘴裡,眼角看見旁邊蘇婉娘的小弟正仰臉看著自己的嘴,不好意思地把點心從嘴邊拿開,遞給小弟,嘴裡說:「來,小啞巴,吃啦。」

  蘇婉娘的弟弟叫蘇傳雅,沈汶開始時叫他「小雅」,後來覺得不順口,就變成了「小啞巴」。

  蘇婉娘扭頭脆聲說:「小雅,你別先吃!要有禮貌,讓小姐先吃。」

  四皇子的心提上去了:她在主人面前這麼無拘無束,聽著哪裡像個丫鬟在說話,倒像是長姊在教導兩個小弟妹,不知道那個二小姐會如何反應……

  小雅果然對沈汶說:「你先吃,再給我。」

  沈汶一看盒子裡,各色點心有十幾種,如果整個吃,三四塊肯定會飽了,可如果每樣只吃一口,倒是都可以嘗嘗,就咬了一口,然後把點心給了小雅。小雅毫不猶豫地一口吃了。沈汶又拿起另一塊來……

  車裡四皇子皺起眉頭:這二小姐倒是沒介意蘇婉娘的口氣,可這不是侮辱人嗎?給孩子吃剩下的東西?因為蘇婉娘,他根本沒覺得二小姐高人一頭。

  他不知道蘇傳雅這些天與沈汶和蘇婉娘一起吃飯,經常把沈汶吃了幾口就放一邊的東西給吃了。開始沈汶還覺得不好,並且幾番制止,可後來見他真的搶著吃,她心裡明白,這也許是小啞巴心裡想把她當成一家人的表現。反正男孩子在長身體,胃口大,而且孩子之間你一口我一口吃東西實屬平常,就也不計較了,兩個人常常一起吃一份糕點。

  丁內侍告訴車夫跟著那群人,見沈汶和小雅一邊走一邊吃,心中開始同意人們說的有關侯府二小姐的傳言了:哪個大戶人家的小姐會這樣在大街上吃東西?一點禮儀都沒有!難怪風評那麼差,還不如一個丫鬟懂事!

  這一行人到了蘇婉娘家門前,門一開,全進去了。只有那個扮成小廝的沈汶,似乎無意般扭頭向他們慢吞吞地走著的馬車望了一眼。丁內侍只覺得心頭一沉,忙讓人停了車。

  他們在外面等了一會兒,看著那些人離開了蘇婉娘的家,又一路走回了侯府,四皇子才點了下頭,丁內侍讓車夫趕車回了茶樓,再從密道上樓,然後回了宮。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7-10 10:43 PM

第十九章 線人

  沈汶這裡回到院子裡,小聲對蘇婉娘說:「你明天對沈湘說,你看見外面有馬車跟著咱們,下次你回家時,讓兩三個護衛陪你一下。」

  蘇婉娘嚇一跳:「真的?!」

  沈汶點頭:「一輛青篷馬車,一個車夫,裡面兩個人,沒有兵器。」

  蘇婉娘有點緊張:「會不會是對我弟弟不利的?我爹就這一根獨苗。」

  沈汶慢慢搖頭:「我倒覺得是對著你來的。」她看了一眼蘇婉娘,蘇婉娘滿十一歲,日後征服了京城的絕色容顏已經露出端倪,把劉海梳到了鼻子中間也只能掩蓋三分之一。

  蘇婉娘摸了下臉:「那我戴大帽子吧。」只有富貴人家的女子才戴面紗面巾之類的,一個丫鬟,戴個帽子就是了。

  沈汶嚴肅地說:「凡事多加小心。」

  如果四皇子知道沈汶那麼一回顧,蘇婉娘就戴上了大帽子,非把沈汶恨死不可。從此後監守的人就發現那個丫鬟進出都戴了個布帽,下面只能看見個下巴,而且身邊總有護衛。

  丁內侍知道後,明白是那天有人看見了他們。可想來想去,那時看過來的只有那個「胖小廝」二小姐,肯定不是她發現的,一定是周圍有侯府的暗哨。他告訴四皇子,從此不能去侯府門前偷看蘇婉娘了,那裡有暗哨監視著。

  四皇子點頭,可半天後卻說了一句:「偶爾去一次,應該無妨。」丁內侍不敢再說話了。

  沈汶那天到了蘇婉娘的家,見到那個蘇婉娘雇的婦人倒是很勤快,屋裡收拾得整潔。蘇婉娘的母親也看著乾淨。可她說話氣喘吁吁,沈汶在意念裡看她的心臟處血氣滯留不通,該是後世所謂的心力衰竭。沈汶知道這種病可不是她能疏通幾處要穴就能治的,雖然蘇婉娘的母親現在還活著,可按這種樣子,只是熬日子罷了。

  她不敢這麼直接講出來,只好對蘇婉娘說:「你娘的病治了這麼久也沒什麼起色,該換個郎中。你去找一個叫施和霖的郎中,據說他是個高手。」

  蘇婉娘皺眉說:「我也聽說過這個人,有人說他是京城的一大聖手,可許多人說他是個騙子,大多病治不好,還常治死人。」

  沈汶說道:「那是因為他敢去治別人不敢治的那些難病和疑病,也敢收快死了的人。」他留下的案例在後世都奉為經典。

  蘇婉娘點頭,有些發愁怎麼去找,沈汶說:「你去跟沈湘說你擔心你母親的病,聽說有這麼個人,讓她幫忙。」

  蘇婉娘笑:「你是吃定了她了。」

  沈汶說:「她特別仗義,那時才見面就去救你,現在更肯定幫忙。而且,也不是她去幹,十有八九,她會讓沈卓去辦這件事。」

  自從蘇婉娘在香葉寺提醒了沈湘,他們提前回來,避免了那些麻煩,沈湘就與蘇婉娘變得親近。夏日早上習武後,兩人有時會一同走回來,聊天說笑,然後一個去叫沈汶起床,一個回去洗澡準備請安。

  蘇婉娘比沈湘大,沈湘漸漸把蘇婉娘看成了一個和自己談得來的姐姐。

  這日,蘇婉娘剛剛說想請京城的怪醫施和霖給母親看看但是苦於不能到處打聽,沈湘就包攬下來:「我去幫你,是叫施和霖嗎?我讓三哥去找,找到了就請來,到時候我們一起去,看看他是不是真的那麼怪。」

  蘇婉娘差點要哭,強笑著說:「謝謝大小姐。」

  沈湘嘖一聲說:「你好沒意思,這麼見外!要說也該說謝謝師傅才對。」

  蘇婉娘剛要開口,沈湘又馬上說:「現在別說!一點也不真心實意!」

  蘇婉娘抹了下臉說:「你真煩人,成心想讓我哭。」

  沈湘用胳膊去碰蘇婉娘:「你千萬別跟我那個妹妹似的,動不動就哭哭啼啼的,簡直像塊濕手巾,一擰就是滿手的水。」

  把蘇婉娘又逗笑了:「你敢這麼說她,看她不對你哭。」

  沈湘忙說:「你可千萬別告訴她!我真怕了。」口氣跟楊氏一樣。

  兩個人笑著告別,秋天的太陽剛剛升起。

  九月裡太子冊封大典,鎮北侯從邊關回來觀典。

  楊氏就像發了瘋似的,天天喊東喊西,指揮著府裡上下人等,一個月前就開始準備:打掃房屋,修理草木,採買食品,給侯爺做新衣等等,跟要過年一樣。

  正經的節日八月十五卻過得潦潦草草,不僅侯府沒有什麼賞月歌舞,府裡的孩子們還一律不准出去參加別府的慶祝,只讓廚房做了月餅,裡裡外外發放了就算完事。

  老夫人雖然說了幾句風涼話,但是臉上也是忍不住總是笑著。

  九月初二早上請安後,下人傳報侯爺接近了京城,今天該能進城了。沈毅問了路徑,就要出迎,楊氏擋不住,剛同意他出城,沈堅也要去,沈卓自然不甘落在後面,不等楊氏再說什麼,呼啦啦都跑了。

  不多久,有人來說,大公子他們騎馬出府了,大小姐沈湘也跟著去了。

  見此情景,楊氏又急又喜,看著偎在老夫人身邊的小女兒,歎息道:「還是汶兒乖啊,那幾個總是氣我。」

  沈汶激動地跑過來挽了楊氏的手說:「娘親,爹回來會有好多好吃的嗎?」

  楊氏笑著點了下沈汶的頭:「就知道吃啊!都八歲了!」

  老夫人在一邊說:「愛吃好!汶兒是有福之人呀。」

  沈汶無恥地扭著腰說:「我聽祖母的!」

  屋子裡的人都湊趣地笑。沈汶思襯著,鎮北侯今天回來,大皇子肯定不會太高興,自己這番表演被那些眼線傳達過去,該讓他的情緒上有個亮點。

  算是我對你的一種補償吧,畢竟,我將要毀掉你的一切,沈汶不無惡意地微笑。

  到了中午,沈毅讓人送信來說已經在城外迎到了父親,可父親說要先進宮面聖,不能回府。幾個孩子陪著他去皇宮,然後會在那裡等著他出宮。

  楊氏聽了皺眉說:「這幾個孩子!這要等多久?!見皇上會那麼快嗎?還不如在家裡等著。」

  老夫人歎氣道:「他們多日不見父親,這是他們的心。你讓人給送過茶水和飯食去,免得他們不想離開宮門,沒吃沒喝的。」

  楊氏馬上說:「快去準備,給大公子他們……哦,還有侯爺,備些吃喝送過去,別餓著。」

  沈汶這裡一直在楊氏屋裡等著,知道父兄門不可能那麼快回來,但楊氏和老夫人沒有離開的意思,也沒讓她自己回去,就也一同等著。

  一起吃了午飯後,楊氏讓蘇婉娘帶著沈汶到後面的偏堂睡午覺,那意思還是要在這裡等著,難道是怕侯爺到了門口來不及去叫沈汶?沈汶知道這是楊氏心中焦慮的表現。

  按沈汶的猜測,鎮北侯肯定不會那麼快見到皇帝。皇帝大概會讓他等到宮門將關的時候再見他,借此表示一下輕蔑等情緒。這就是作為忠臣的悲哀:皇帝知道鎮北侯手握重兵也不會造反,那麼除了不要把事情做絕,禮儀上就無需太顧忌。這麼算來,鎮北侯不到天黑是回不了家的。

  當然,沈汶不會這麼告訴楊氏:沒必要在眾多眼線面前表示自己聰明。她躺到床上,撒嬌地對蘇婉娘說:「婉娘姐姐陪我睡覺啦!」

  蘇婉娘一副無奈的樣子躺到了沈汶的身邊,沈汶小聲地在蘇婉娘耳邊說:「別忘了我昨晚說的。」

  蘇婉娘應了一聲。

  果然,入了二更時 (約晚九點到十一點)外面才有人來報,說侯爺和大公子們離開了宮門,再過小半個時辰就該到府了。

  楊氏讓人全府張燈,雖是黑夜,卻將侯府照得通明。楊氏領著沈汶走到了大門處,遠遠地聽著車馬聲近了,沈汶還沒哭,楊氏卻開始哭了。沈汶也只好跟著抹眼淚。

  門口一片下馬聲,楊氏已經哭得渾身顫抖。旁人終於發現了沈汶的愛哭脾性是從哪裡來的了。

  鎮北侯從大門外被幾個孩子簇擁著走進來,楊氏哭得喘不上氣,挪著步子上前行禮,哽咽著說:「侯爺……你……可算……回來了……」然後用袖子蒙了臉,泣不成聲。

  幾個孩子見平時剛強的母親此時如此痛哭,原來哭過的眼睛也紅了。

  鎮北侯走過來扶起妻子,眼睛發熱,可嘴裡說:「你……別哭呀……這麼多人看著……」他左右看看,沈毅帶頭扭臉看別處,只有沈汶還在一邊嚶嚶地小聲哭,眼睛眨巴著看著鎮北侯。

  鎮北侯還不到四十歲,可長年駐守塞北,讓他滿面風霜感,皮膚粗糙乾燥,因為經常皺眉,濃眉間有深的褶印,眼角也現出明顯的皺紋。

  鎮北侯看到幾年不見的小女兒,從矮胖的小嬰孩,長成了個胖乎乎的小女孩,心中高興,一把將沈汶抱起來,笑著說:「汶兒這麼大了!」

  沈汶抱住鎮北侯寬闊的肩膀,哭著叫了一聲:「爹,你怎麼才回來呀……」生生地把楊氏剛剛平靜下來的哭聲又了惹起來。

  鎮北侯一手抱著沈汶,一手拉了楊氏,笑著說:「我不是回來了嗎?就別哭了。」

  沈毅走過來,低聲對沈汶說:「爹肩上受了傷,你別讓爹抱著了。」他們宮外等著的這段時間,他早就向隨行的軍士把鎮北侯的事情打聽了許多。

  楊氏馬上抬頭說:「侯爺受傷了?!汶兒,快下來。」

  鎮北侯忙說:「沒事,不是抱她的這邊,而且已經封口好了。我抱抱汶兒,好久沒抱了,她長得這麼快,下次回來肯定就不能抱了。」

  沈汶一下子雙手趴在鎮北侯肩上裝死般說:「我不下來,我要讓爹爹抱!」

  幾個孩子都對她怒目,沈汶閉了眼睛,不加理會。在意識裡,她探索著鎮北侯傷處,用意識力催動凝住的血塊,梳開黏結的脈絡,用意識能量一次次撞擊著幾個閉塞了的要穴。

  楊氏知道鎮北侯受傷,眼淚就停不了,用手扶了鎮北侯那支胳膊往府裡走。

  鎮北侯只覺楊氏碰著的傷臂一陣陣發酸,還會突然火燒般疼一下。他以為是連日勞累,牽動了結痂的傷口,也不表露出來,任楊氏拉著他,一路安慰低聲哭泣著的楊氏。

  到了大廳,裡面等待的老夫人早就站在了門口,鎮北侯放下沈汶,向老夫人跪下行禮:「不孝兒……」

  老夫人也哭了,扶了鎮北侯起身,說著:「你讓為娘操碎了心……」鎮北侯怕老夫人哭出事兒來,忙起身扶了老夫人,強笑著說:「兒子不挺好的嗎?娘不用擔心。」說完看了楊氏一眼。

  楊氏知道這是不讓告訴老夫人他受傷的事,哭著點了下頭,然後對錢氏示意。錢氏忙出了大廳說:「上晚飯,快點!也給外面的人都上飯!」

  老夫人拉了鎮北侯的手,在已經擺好的大圓桌邊一同坐下,嘴裡說:「上馬餃子下馬麵,要用湯水先養養胃。天晚了,先吃飯,別忙著換衣服沐浴什麼的了,在府裡不用講究這些。」

  鎮北侯見皇帝時曾換了身衣服,洗過臉,現在也不算太過征塵,就示意幾個孩子都坐下。沈汶毫不客氣地坐在了鎮北侯傷臂的一邊,弄得沈毅少有地對她橫眉立目。

  鎮北侯卻笑了,輕拉了沈汶的小胖手說:「汶兒就坐在這裡吧。」

  老夫人對站在一旁的楊氏說:「你也坐下。」

  楊氏搖了下頭說:「我來服侍吧。」老夫人知道楊氏的心意,沒有再說什麼。

  鎮北侯傷在右臂,明顯舉箸不便。他其實正覺得右臂格外難受,抬舉中有些熱感,一會兒疼得要命一會痙攣不已,不禁微微皺眉。

  楊氏在一邊含著淚殷勤地盛湯盛飯布菜,那意思就差親手把飯餵到鎮北侯嘴裡了。

  坐在鎮北侯身邊的沈汶含著一大口食物,低頭看著自己面前的碗,讓人以為她在專心吃飯。其實她正閉著眼在意識裡,根據鎮北侯肩部的動作,用能量撕開那些阻礙著血液循環的壞死組織,並一次次地刺激周邊大穴……

  她太專注,根本沒注意到眾人都紛紛地放下了筷子。身後蘇婉娘輕聲地咳了一下,沈汶猛抬頭,見大家都看著她。沈汶意識到自己滿嘴是米飯,方才還閉著眼……

  老夫人笑著說:「汶兒到底是個孩子,看著是要睡著了,小心把臉放到碗裡。」

  楊氏也笑道:「汶兒在這裡等了一天了,現在可以回去睡覺了。」

  沈汶忙一邊嚼著嘴裡的飯一邊拉了鎮北侯的袖子,含糊著說:「我不回去,我要守著爹。」

  鎮北侯將沈汶抱起來放在膝頭笑著說:「沒事,要是睡了,我一會兒抱她回去。」

  楊氏嗔怪道:「你的……」被鎮北侯一眼看來,忙改口:「千萬別慣著她……」

  沈汶依偎在鎮北侯的懷裡,像一個發睏的孩子樣閉上眼睛:她已經將傷口處的淤積組織都清理了,只需繼續疏通經脈刺激穴位,傷口就能加速痊癒……

  她聽著楊氏讓人撤了飯菜,上了淡茶,又說了幾句話。錢氏過來對楊氏說隨鎮北侯來的人都已經用了晚飯,也安排了澡水和住宿,楊氏很滿意。錢氏又小聲說:「侯爺還帶回來了個十二三歲的女孩子。」

  楊氏一愣,鎮北侯聽見了,說楊氏道:「你讓人把跟著我的叫耿彪和王志的兩個孩子和那個女孩子都帶過來吧。」

  蘇婉娘看向鎮北侯懷中還閉著眼睛的沈汶,別人也許看不出沈汶臉上的表情,可蘇婉娘卻覺得那上面透出一絲冷笑來。

  一會兒,門外走進來三個人,兩個是十三四歲的少年,一個是個相貌姣好的少女。

  鎮北侯對楊氏指著一個虎頭虎腦的少年說:「他叫耿彪。」又指著另一個長得伶俐喜人的:「他叫王志。」兩個少年行了禮。

  鎮北侯說:「他們的家人都在北戎犯境時死了,我手下的軍士救了他們。」

  每年都會小股北戎軍隊過境騷擾,洗劫村落,搶糧搶人。鎮北侯說是手下軍士救了他們,其實是他自己在帶兵追剿過境的北戎軍兵時,從北戎的手中把他們截了下來。為了救其中的王志,他還在右肩上中了一箭。這些細節,他不準備告訴楊氏,接著說:「他們年少,我看著都很聰明,帶回來給大郎和二郎做伴。他們生於苦寒,性子比富貴人家的孩子強韌,大郎二郎兩三年間就要隨我去北邊,日後他們該能幫著大郎和二郎。」

  沈毅和沈堅都站起來行禮道:「多謝父親操心。」

  楊氏看著兩個少年,笑著說:「耿彪看著樸實,就跟著大公子。王志這孩子年紀小些,就跟著二公子。」兩個少年行禮謝了。

  沈汶微睜開了眼,看著這兩個少年。耿彪鼓鼓的臉上帶了絲迷茫,王志則帶了喜悅。

  沈汶通過那些史料知道,這個鼓頭鼓腦的耿彪,日後與大哥沈毅一同戰死在求援途中,他為沈毅擋了十幾箭,死時還張著手臂,日後被人稱為「忠義之士」。王志,卻是在沈堅陷入包圍與敵拼殺時,從背後偷刺了沈堅一劍,令沈堅重傷。雖然他被沈堅身後的護衛看見了,怒殺了他,但沈堅也因此被敵人砍死。

  同樣是被侯爺救回來的,有人成為忠誠的戰友,有人成為背叛的白眼狼。

  讓王志做出這樣狼心狗肺之事的,就是這站在一邊的少女。她神帶怯色,新月眉,單眼皮,皮膚白皙,嘴唇淡紅,讓人不由得心生憐憫。如果說蘇婉娘的美是那種絕世傾城的美麗,那麼這個女孩子就是那清淡裡帶了嬌羞的柔媚,雖然不出眾,但因平易而讓人覺得容易接近。

  此時,鎮北侯指著她說:「我們回來的路上,見到這個女孩子在自賣自身,說是父親死了,自己被繼母趕出了家門,到此投親不遇。有幾個紈絝樣的子弟在調戲她,她對著路人哭求幫忙,我就買了她。」

  沈汶暗中白眼:真沒有新意!沒比我高明多少。

  楊氏微笑著說:「現在我可知道汶兒是和誰學的心軟了。」

  大家都笑了,沈汶卻像是不滿地撅了嘴:這個女孩子前世被名為「春紫」,成為了沈湘的丫鬟。沈湘出戰,她沒有跟著去。侯府滅亡後,她成為一個東宮臣子的小妾。

  楊氏看著這個女孩說:「看年紀,就給湘兒……」

  沈汶忽然開口:「我要她給我當丫鬟啦,娘剛才還說我是向爹學的心軟,爹買了的,自然是我的呀!」然後使勁眨眼看楊氏。

  楊氏看沈湘,沈湘今晚對沈汶的表現極為不滿:知道爹傷了還一個勁兒讓爹抱著!然後就仗著自己年紀小,坐在爹身邊。接著還坐在了爹的懷裡……

  這麼個不懂事的妹妹,沈湘不屑與之為伍,她帶了些不耐煩地說:「妹妹想要就給她吧,況且她看著這麼嬌滴滴的,大概也不適合我的院子。」

  沈汶忙對著沈湘發甜地說:「謝謝姐姐啦,我就知道,姐姐對我最好了!」

  沈湘皺眉:「那你還不坐過來,別總讓爹抱著!」

  沈汶擰著腰賴在鎮北侯懷裡說:「不,我喜歡讓爹抱!」

  鎮北侯笑著說:「湘兒莫要擔心,汶兒很輕,抱抱無妨。」

  沈湘撇嘴:「她還輕?!那麼胖!肯定沉。」

  沈汶轉身撲到鎮北侯的肩頭說:「我不沉呀!」

  鎮北侯只覺受過傷的肩頭一陣大熱,舒服得很,笑著晃著沈汶說:「不胖不胖,不沉不沉……」

  又說笑了幾句,老夫人說:「侯爺累了,大家都該歇著了。」

  幾個孩子都告了晚安往外走,沈毅示意兩個少年跟上,蘇婉娘冷著臉對那個向侯爺張望的女孩子說:「你跟著我們走吧。」那個女孩子怯怯地答應了一聲。

  出了大廳,沈毅皺眉對沈汶說:「小妹,你今天真不對!」

  沈湘馬上跟上:「就是!有那麼纏著爹的嗎?」

  幾個人紛紛開口指責沈汶,沈汶開始抽抽搭搭:「我只是……很想爹……」

  沈湘嚴厲地說:「你既然想爹,就不能這麼不為他著想,累了爹的傷口怎麼辦?!……」又是一通數落。

  沈汶哭得厲害,最後沈毅歎氣道:「妹妹還小。」

  沈湘說:「她都八歲了,也該明白事理了!」

  沈堅打圓場道:「好啦好啦,以後小妹就不會這樣了,是不是?」沈汶使勁點頭,一副受了委屈的樣子。

  沈卓也勸沈湘:「成啦,她都哭成這個樣子了,就不用再說她了。」

  幾個孩子分頭走,蘇婉娘帶著那個新來的女孩子跟著還一個勁兒哭的沈汶順著張燈結綵的小路往院子裡走。

  那個新來的女孩子小聲地問:「這位姐姐貴姓?小妹有禮了。」

  蘇婉娘語氣淡漠地說:「你看著比我還大,不必稱我為姐姐。既然是二小姐院子裡的人了,要以『夏』和顏色為名,日後你就叫『夏紫』吧。」

  「瞎子」?!這個女孩子不自覺地哽住,她看了眼前面走著的沈汶,低聲問:「這是小姐給我的名字嗎?」

  蘇婉娘帶了絲嚴厲:「小姐院子裡的人都是我給起名字,你不喜歡,可以去告訴夫人。」這意思是不用告訴小姐了,那沒用。

  夏紫微低頭,不再說話。

  蘇婉娘想起前一晚沈汶的低語:「婉娘姐姐,明日,我爹會帶回來一個女孩子,她是眼線,我要把她放在我的院子裡,你給她起名『夏紫』……」

  夏紫,一個眼線被命名為「瞎子」,這是沈汶的惡作劇吧。

  次日清晨,夏紫就被叫了起來,她新來乍到,蘇婉娘把她分到了丫鬟的最低等級。那個級別的領頭粗使丫鬟,自然把她分去做最髒的活:打掃廁所。

  夏紫能被養得這麼嬌媚,當然從來沒做過這些苦事,做起來毫不順手。蘇婉娘要求廁所每一個時辰就要打掃一次,還會有人來檢查,如果不合格,就要看著人按照列出的條例,當場一樣樣清理,幹不完就不能離開。

  這一天,夏紫大多時間都花在了廁所,怎麼也打掃不乾淨。

  傍晚時,沈汶漠然地坐在桌前,聽著遠處間或傳來夏紫的哭泣聲。

  前世,夏紫被分給了沈湘,沈湘憐她身世淒涼,沒有讓她從粗使丫鬟做起,直接就成了二等丫鬟,平時只擦拭一下桌椅,端個茶水。沈湘的貼身丫鬟春綠出嫁後,夏紫,那時的春紫,成了沈湘的大丫鬟。

  剛進府時,春紫對侯府幾個公子投過眼波。侯府是武將之家,最忌男孩子沉湎閨閣,怕虛了身子,戰場上可就活不了了,幾個公子從不用丫鬟,自幼習武,打練筋骨,見了女的自然能攏住心神,元氣不亂。況且沈毅就要成婚,一心想著柳氏那溫順的模樣,無心他顧。沈堅雖然表面笑眯眯,其實心中淡漠,對誰都離著些,沒有近過哪個小廝。此世他因為查了蘇婉娘的身世,心中總有疑慮,連蘇婉娘那樣的絕色都戒備著,前世對春紫就更不會上心。而沈卓對行止優雅的張允錦有了心思,自然看別人都不順眼。

  得不到公子們的青睞,春紫就向幾個公子的小廝展示魅力。侯府家養的小廝平時隨著主人們在京城往來,見過的美貌丫鬟多了,沒把她太當回事。剛進府的耿彪有些愣愣的,一心一意地跟著大公子,積極地習武識字,唯恐大公子覺得他傻。只有長得伶俐的王志對她的眉來眼去很當真,很快被迷得神魂顛倒,用自己的月銀給她買各種脂粉小食。

  可當沈湘發現了,私下問她是不是要嫁給王志時,她又哭著對沈湘賭咒發誓,說什麼自己一定要伺候沈湘一輩子。

  日後沈湘出征,夏紫以不會武藝不能給大小姐添麻煩為名百般推卻,已經嫁了人的春綠聞訊回府,陪著沈湘去了戰場,最後死在了一起。

  沈汶冷笑:她不會主動害人,但是也不會憐憫一個派來的眼線。這是夏紫從對方領的差事,她該付出一些代價。況且,沈汶相信不久,她就不會再做這些苦差事了。

  果然,過了五六天,蘇婉娘在夜晚低聲對沈汶說:「夏紫今天給了我這個。」她讓沈汶看手裡的東西:一塊青白色的玉佩,上面雕著代表福壽雙全的雙獅戲球,看著十分精美。

  人們常說:黃金有價玉無價,一塊好玉能賣出天價,更何況有好的刻工。

  沈汶嘿嘿笑,說道:「這是哪兒來的?她來的時候可就是一身衣服。」

  蘇婉娘說:「她說是她親娘給她留下的,她一直戴在脖子上。」

  沈汶小聲說:「雖然不是她親娘給的,也不能算是撒謊,畢竟她親娘親爹都還活著,只不過把她賣了而已。你一定要把這個當了,看銀子多不多,多了就拿銀子給你娘治病。不多,就拿著當鋪條子給她看,說沒幾個錢,你看不上。」

  蘇婉娘點頭道:「不這樣也顯不出我需要錢。然後,把她調去掃地,你說她是不是就安定了?」

  沈汶慢慢搖頭:「夠嗆,到了冬天,每天早上風裡雪裡的,她還是會受不了的。你等著她再拿個她親爹給的什麼物件賄賂你,這次要更貴重些的,當了後,就把她調到針線上面,對她說這是你能做的最大的幫忙了。讓針線上的人別拘著她,她隨便出來,也讓她和以前給過你錢的人住在一起。」

  蘇婉娘說:「這樣就顯得我們對她沒有什麼提防?」

  沈汶一笑不語:不這樣,她怎麼再去勾引各方人士?怎麼再迷惑住王志?怎麼傳遞消息?難道讓對方另派人來?

  次日,蘇婉娘去了當鋪,那塊玉佩很值錢,可她只當了十兩銀子。然後她一副高興地樣子回了院子,馬上把夏紫調去掃街。雖然掃街要每日天不亮就起來,而且還要一日打掃庭院三次,但比起打掃廁所還是好多了,夏紫馬上應了。

  太子的冊封大典沈汶自然沒法去,與城裡的歡慶氣氛不同,鎮北侯府在太子冊封大典的當日,是一片沉沉之感:鎮北侯在大典後就要回北疆,楊氏為鎮北侯打包要帶回去的物品,怎麼也高興不起來。

  鎮北侯一早離開,這一整天,孩子們誰也沒有出府。天擦黑了,人傳鎮北侯回府了,所有的人都聚在了大廳。鎮北侯臉色平靜,沒說什麼,就讓傳飯,與大家用了晚餐。

  席上菜肴豐盛,當家主母楊氏再次親自為婆婆和鎮北侯伺奉飯菜。這頓飯吃得十分沉悶,老夫人吃的很少,楊氏總是一副想哭但是勉強笑的樣子。沈汶這些天見到鎮北侯時就給他做些意識按摩,現在他的肩膀已經完全好了,但是鎮北侯舉著筷子的樣子卻像那筷子很重。沈汶像一隻小老鼠一樣邊咀嚼一邊來回看父親和老夫人,心想大典上應該發生了什麼事情才對。

  前世,她對這個父親並不親近,父親不常回來,沈汶總覺得父親離自己很遠。直到最後父親死了,沈汶也沒有瞭解過父親。她想起父親,只記得父親很顯老,而且經常繃著臉,沒有笑容。沈汶從來沒有對父親撒過嬌,父親也沒對自己說過幾句話。即使她死後回想,父親的面目也是模糊不清。

  現在她用一個成熟千年的目光來看,侯爺不過是個還不到四十歲的中青年人。他是家中的獨子,從小就擔負了沉重的責任。對他的父親和母親,他從來沒有說過個不字,對皇帝,自然也從沒有生過反心。沈汶覺得自己的祖父死得太早了,讓父親在三十多歲襲爵,過早地成了一軍領袖,只能關注戰場,還沒有來得及熟悉政事,自然也就無從與太子爭鬥了。

  飯後,鎮北侯對孩子們說了些要好好習武讀書之類的不動腦子的話,就讓他們回去睡覺了。

  沈汶一路急急地回了院子,哈欠連天地對蘇婉娘說:「好睏呀!」

  蘇婉娘就知道沈汶這麼做作時,就是晚上想出去的時候,忙說:「小姐趕快睡吧。」大聲讓院子裡的準備澡水等等。

  沈汶洗漱後,在黑暗的屋子裡換上了蘇婉娘給她新作的夜行衣,還用黑布蒙了臉。

  蘇婉娘小聲問:「你這是要去哪裡?」

  沈汶小聲回答:「就是侯府,我得聽聽爹他們是不是講悄悄話。」

  蘇婉娘一驚,可接著又放心了:就是被抓著了又怎麼樣?這是二小姐。她笑著說:「若是你被抓到,哭就行了。」又一想:「其實哭都不用,耍下賴就行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7-11 07:39 AM

第二十章 北歸

  沈汶嘿嘿一笑,爬出窗戶上了房,小心地借著陰影溜出了自己的院落。她可不想被抓到,這麼辛辛苦苦地保持的偽裝怎麼能放棄?且不說府裡雜人太多,老夫人和楊氏都是不容易作偽的人,日日的行為中很容易露餡。

  沈汶猜測如果父親有什麼事情要說,該是在老夫人那裡,就往侯府後面老夫人住的獨門小院小心地摸過去。

  接近後院時,沈汶發現周圍到處是走動的軍士,這下,她反而高興了。如果他們密談的地方是楊氏的主房,她可能接近不了,可是如果真的是老夫人住的地方,她可是有自己的秘密通道的:一個被人填上的狗洞。

  沈汶知道老夫人許久以前養過狗,可楊氏生了小孩之後,老夫人怕狗驚了孩子,就把狗送到莊子上去了。老夫人住的院落裡的狗洞,本來是虛擋上的,因為老夫人總想著孩子大些就把狗接回來。誰知道楊氏一個接一個地生,那狗都老死了,也沒回來。虛擋上的狗洞因為小,成人鑽不過去,也就一直沒有認真填茨實。

  沈汶選了巡視的軍士的一個空隙,接近了院牆,到了那個被磚石和雜草塞滿的狗洞前,輕輕將幾口石頭拿出來,暗影裡就出現了一個洞。幸虧她還是個八歲孩子,雖然胖了點,但長年習練輕功,身體柔軟,摒住呼吸就鑽了過去。

  她回身又用雜草把洞口遮了,免得透出亮光。小院子裡沒有人,可見鎮北侯說的話並不想讓軍士們聽到。

  沈汶知道鎮北侯習的是硬功夫,但也是耳聰目明,就格外小心,像隻貓一樣輕輕地在陰影裡接近老夫人的正房。

  一到了能聽見他們談話的地方,沈汶就停下,減慢呼吸,閉眼聆聽屋裡的談話。

  鎮北侯的聲音:「……祥獸生了怪胎,太子就說那是天有警兆,預示有人心懷不軌,有亂臣賊子之心。皇上說如果真的有人心藏叵測,那麼日後千秋萬代都會背上駡名,死了也會在十八層地獄中受永世煎熬。」鎮北侯歎了口氣,說道:「皇上說完,久久地盯了我一眼,眾臣子也都看著我。我對皇上說,我沈家忠君報國,以為國為民死在疆場為榮。皇帝笑了一下,說『朕知鎮北侯必不該是二心之臣。』語中多有輕蔑之意。」

  老夫人「呸」了一聲,說道:「就因為老侯爺當初說……」她深歎了一聲。

  屋子裡安靜了一會兒,楊氏有些哽咽著問:「侯爺,那我們該怎麼辦?」

  鎮北侯再次長歎,慢慢地說道:「就如我在殿上所說,我沈家可以為了國家和百姓戰死沙場,皇上怎麼想,太子怎麼想,都不能改變我沈家的赤子之心。」

  楊氏有些結巴著說:「可是,皇上如果……」

  鎮北侯說道:「那又如何?皇上無論怎麼樣,也不可能對我下殺手。自古北戎犯我之心從不曾死,現在那個吐谷可汗,生性彪悍,有稱霸野心,當下只是因他和幾個兄弟叔伯正在爭奪北疆霸主之位,無暇南顧,每年只是試探。如果皇帝除掉我,由他人前來領兵,縱然沈家軍顧全大局,聽命新帥,也必然給北戎一個可乘之機。我現在只能好好守住北疆,不容北戎過境,保住我朝百姓不遭戰亂之禍。若是有一天,我力不殆……」他停了下來。

  老夫人慢慢地說:「我兒說的對,真的有那一天,不過就是去見老侯爺。我沈家沒有欠負君恩百姓,到哪裡都不用恐懼。」

  楊氏低聲哭:「我願隨夫君一同走……」

  鎮北侯說道:「到那時,如果我沈家還有後人,你一定要好好看顧,不可犯糊塗。」

  楊氏只是哭。老夫人歎氣道:「哭什麼?現在還沒怎麼樣。二十萬沈家軍是我朝最強軍旅,皇上如果不想自掘墳墓,就不該辦傻事。」

  鎮北侯又說道:「在京城,讓孩子們儘量少與皇家往來。」

  楊氏遲疑地問道:「三皇子,有沒有……可能?」

  鎮北侯馬上說:「太子是嫡長,近年來從沒有辦過錯事。群臣所向,如果更改,朝綱必亂。這次冊封之典甚是隆重,皇上看來十分確定這個儲君。」

  楊氏歎息道:「我看那三皇子為人還算爽朗……」

  鎮北侯打斷道:「此事千萬不可再提。我知大郎與三皇子交往過密,明年給他娶親後,他一有孩子,就讓他與我去邊關。二郎也一樣,成親後儘早離開京城,也少給人口實。」

  大概捨不得兩個兒子離開,楊氏抽泣著應了,完全沒有平時的粗獷勁兒。

  沈汶感到深深的憤怒。

  她原來以為侯府在無知無覺中步入了太子的圈套,現在才明白鎮北侯也許早就知道了皇帝和太子對自己有排除異己之心,可卻無法有任何行動。因為如果鎮北侯有異動,不僅會造成北疆不穩,戰火亂及蒼生,還會被永久地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飽受後代的抨擊。在這個重視名譽的時代,這種恥辱比死亡都可怕。

  鎮北侯只能繼續為了百姓和想置他於死地的人守著北疆,等待著那屠刀落下的一天,不能回避,不能反擊,睜著眼睛迎接死亡。也許「求饒歸順」就能得到活命,但是鎮北侯根本沒有想到過,老夫人和楊氏也沒有提過這個建議。

  沈汶慢慢地退到了院牆處,爬出了洞,將石塊和雜草填回洞內,穿過了軍士的巡查,卻沒有回院子,直奔著院外去了。

  她心中集聚了太強烈的情緒,必須宣洩一下,就一路跑向大皇子府。

  前世死後,她曾經非常仇恨太子,以為是太子忌諱鎮北侯與三皇子交密,不放心,所以要一石幾鳥,除掉自己不喜歡的隱患。現在她看清楚了,早在那最後的殺手鐧之前,皇帝就默允了太子的惡意,也許,這本來就是皇帝的私心。他用所謂的「忠君之道」「貳臣之心」等等道德理念緊緊地束縛住鎮北侯,可卻不檢點他和他兒子的行止,這種雙重標準的虛偽,完全昭示了皇權的狠毒。

  沈汶現在才理解了後世那些人對千年皇帝制度的強烈抨擊,才領會了後人所說的「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誌銘」的現實含義。

  鎮北侯的忠誠就是他的死刑判決書,而太子的險惡,就是他必勝的緣由。

  沈汶從暗影處越過高牆,進入大皇子府。

  大皇子府中一片夾雜著歡樂的喧鬧。

  太子冊封之典後,正式入主東宮。明日開始搬家,今夜府中大宴賓客,往來人流不斷。沈汶輕車熟路地到了上次她來過的那個太子與幕僚密談的小院附近,今日,那裡燈火通明。

  暗影裡,沈汶遙望著通往小院的門,想著是不是該放一把火,燒了它解解氣。但是她在千年中瞭解到,人死後將體驗自己在生時給與他人的一切,又讓她慢慢地冷靜下來。

  看時間差不多了,沈汶剛想離開,遠處一群人簇擁著太子走過來。太子明顯喝醉了,笑著說:「……父皇就是高明……你沒看見鎮北侯的臉色……真好笑……」

  眾人應和著,有人說道:「殿下還是進屋再說。」

  沈汶終於沒忍住,閉眼在意識裡彈了一下太子右腿的陽陵穴,太子一條腿一軟,就往地上跪去,旁邊的人剛要扶,沈汶又觸了太子另一邊膝蓋的委中穴。

  太子先覺得一個膝蓋突然發麻,重心自然轉到了另一邊,接著覺得那邊膝蓋後邊一酸,酸麻感向小腿擴散,就是有人拉著,還是重重地跌在了地上,膝蓋撞地,如同下跪,衣袖「刺啦」一聲,在接縫處被扯開了一條口子。

  眾人先是一驚,可接著笑著說:「殿下醉了!」七手八腳地扶太子起來,一個說:「還是去休息吧!」

  太子焦躁地嚷嚷著:「不行!去……去書房!不然我……睡不著……」

  幾個人扶著他進了院子。

  沈汶遙看著太子跪倒,心說,這算是給你醒醒酒。從今後,你多做多錯,罪有所懲!你的從眾和庇護都會隨著你被連根除去,即使你的父親,尊為皇帝,也同樣無法倖免。你一定要繼續這已經開始了的滅亡之旅,千萬別讓我失望。

  想到這些,沈汶長呼了一口氣,才轉身又奔到了高牆處。剛上牆,一個早伏在牆上的身影小聲說:「你……真來了!你……等……」

  沈汶身體一停,她聽這個聲音微有些耳熟,就更不敢開口,頭也不回跳下牆跑了,牆上的人不滿地「哎」了一聲。

  都快跑到侯府時,沈汶才隱隱覺得那個聲音有點像張允銘的。這個人明顯是在那裡等著她的,可對方肯定也不是太子的人,大約是個好奇心極強的傢伙。沈汶知道對方絕對追不上自己,而且對方也不會知道自己是誰,她不想傷害對方,只好一再無視,否則返頭去追究對方,更容易暴露自己。

  太子醉醺醺地坐在書房裡,這已經成了他的習慣,如果每天不在這裡坐坐,與幕僚談談話,說說雜事,他就覺得這一天過得不踏實。無論是多麼重要的日子,婚禮也好,冊封大典也好,最後,他還是要到書房,同這些心腹之人交談幾句。

  太子方才摔到了地上,心中很覺不吉:屈膝跪地,是臣服,象徵失主之位;袖子在肩膀處撕裂,象徵羽翼被損。加上膝蓋摔得生疼,他一下子情緒低落,方才的笑容滿面,就變成了悶悶不樂。

  見太子不快的樣子,一個幕僚忙說:「殿下可是為了方才那一跤煩惱?殿下不必疑慮,大鵬展翅之前,都要下蹲一下,才能直沖九霄。殿下是大鵬,自然要先抑後揚,日後必有大作為的。袖子撕開,表示舊去新來,說明殿下肯定是要廣招幕僚屬下,豐實助力。」

  太子這才舒了眉頭,點頭道:「很有道理。」又問道:「最近,鎮北侯府可有什麼動靜?那個……」他不屑地哼了一聲。

  一個人回答:「我們的人已經被鎮北侯買入了府中,是那個二小姐要了她,就像當初要了那個蘇婉娘一樣。她一聽什麼身世淒涼,就心軟收了人,可見蘇婉娘那次絕對是巧合了。我們的人說這個二小姐在府中被兄姊們嫌棄,責備她不懂事,她就知道哭哭啼啼。在院子裡,凡事都是聽蘇婉娘的,她自己的乳母都在蘇婉娘的管制之下,算是當初白養了她,完全是個白癡。」

  太子冷笑,幕僚接著說:「鎮北侯還是像以前那樣,張口閉口地就讓孩子們好好習武讀書,也沒和京中武官聯絡,去找他的人,他多推辭不見。他的夫人這些天就開始收拾行裝了,從來不與其他家的親眷走動。」

  太子點頭:「他老實些,就少些麻煩。」

  眾人一齊表示贊同,雖然他們也拿不准太子能給鎮北侯什麼麻煩。

  大典次日,老道士在樹林裡盤腿坐在一個樹樁上。他舉手反復掐算著,不遠處,垂髫小童在林間來回跑跳著。老道士不高興地對小孩子皺眉:「昨日晚上就是因你發燒,我沒能去看天象,現在就是算出來了,也不敢相信。」

  那個孩童根本沒聽見,繼續自己玩著。老道歎息:「當初算你是通靈之人,可曉古今,收養了你到現在,我也沒看出來!」

  那個孩童跑過來,笑著說:「師傅,你看,這個甲蟲!」

  老道專注地看孩童的眼睛:「你感覺到什麼了嗎?新封太子龍氣淡薄,命程模糊,國運混亂?這其中有逆天之力隱現……」

  孩童驚訝:「這個甲蟲有這麼多用處?」

  老道揮手:「去玩吧去玩吧!我再算算……」

  同樣的早晨,京城的天空也晴朗無雲,三皇子進了陳貴妃的殿門,陳貴妃一如既往地柔美地笑著,說話又輕又慢:「皇兒來了?近來可好?」

  三皇子幾步上前,行禮後對陳貴妃說:「今日太陽好,孩兒陪母親去花園走走?」

  陳貴妃一笑點頭,三皇子馬上虛扶了陳貴妃的一邊胳膊,攙著陳貴妃慢慢地走出大門。他引著陳貴妃在秋後寥落的花叢間走著,離著那些宮人和太監遠些了,才臉上帶笑可口氣裡帶著焦灼地低聲問:「母妃,上次的條子您看了,您說讓我先回去,您要想想,您有什麼主意了?準備怎麼辦?」

  看著日漸凋零的樹枝,陳貴妃微歎,輕聲說:「其實,就是我去了也沒什麼,我真是煩透了……」她臉上的淡笑未改,可聲音顯得疲憊不堪,語氣冷淡。

  三皇子嚇了一跳,停步看陳貴妃,在他的眼裡,母親嬌美的容顏總是帶著暖如春風的笑容,話語裡常帶著溫情熱意,可現在,陳貴妃眼中似乎毫無生機,還不到三十歲的女子,卻像是個四五十歲的婦人。

  陳貴妃還是看著遠方,夢語般道:「十七年了,這一天天,沒完沒了的……我真倦了……」

  三皇子突然想哭,好像自己還是一個五六歲的孩童,雙手拉住了陳貴妃的胳膊說:「娘親!您在說什麼呀?!您出了什麼事,我和妹妹怎麼辦?!」他平時都稱陳貴妃為「母妃」,可現在急了,竟然像個孩子一樣叫了一聲「娘親」。

  陳貴妃慢慢地閉了下眼睛,再睜開,又是那個笑意柔暖的女子,她抬手輕拍了下三皇子的手背,點頭說:「是呀,我還有你和你妹妹,自然是不能走,至少,不能沒把你們安排好就走的道理。」

  三皇子聽著總覺的哪裡不對,可又不知道怎麼勸說,那邊一個宮人往近前走來,三皇子只好強笑著問:「母妃喜歡什麼?兒子最近常到外邊去,給娘帶回來。」

  陳貴妃笑了一下,小聲說:「我小的時候,總想著去遊山玩水,春天看看人們說的百里桃花開的樣子,夏天泛舟千傾湖上,秋月下在山裡竹林裡吹簫,冬雪亭裡煮個茶什麼的。這些,我長了這麼大,都還沒幹過……」

  三皇子眼睛裡真的有眼淚了,帶了絲哽咽說:「母妃,日後孩兒若是有了封地,就求父皇讓孩兒帶了母妃出了這裡,讓母妃去封地好好玩玩。」

  陳貴妃微笑著點頭,輕聲說:「好,為娘就等著你給我安排了。」

  三皇子告別了陳貴妃出來,心中感覺沉沉的。到最後,陳貴妃也沒有告訴他,她會如何防備別人將對她的毒殺。也許,陳貴妃根本不知道怎麼防?或者無法防?想到此,三皇子出了一身冷汗,恨不能馬上就去找父皇要封地。可他今年十五歲,大哥十八歲才被冊封為太子,他也至少要等到十八歲才可能封王封地。陳貴妃能等過這三年嗎?

  三皇子憋得難受,很想去找沈毅他們打一架。可鎮北侯還沒有離京,他也知道現在不能去鎮北侯府,只悶悶地回了自己的宮殿。想找谷公公練練手,可谷公公也不在,就到了殿后的空場將幾路拳法反復踢打,直到渾身大汗。

  谷公公正與皇上在一起。

  三皇子在萬花樓接到了紙條的次日,他就把這事告訴了皇帝。可這麼長時間,太子的冊封大典都過了,皇上也沒對此事有過任何指示。今天突然把他叫了來,谷公公以為皇上要告訴他怎麼保護陳貴妃。

  皇上對谷公公說:「你離開朕也好久了,該回來了。」

  谷公公心中一驚,但已經低身道:「就聽陛下吩咐,奴婢今日就搬過來。」皇帝這是要放棄陳貴妃了。

  皇帝一笑:「你倒是忠心。也不用這麼急,你心裡明白就是,年底回來吧,這事不用弄得人人皆知。」

  谷公公又低身:「都聽陛下的。」

  皇帝歎了口氣:「陳妃的確善解人意,可朕也算對得起她。」

  他做了個手勢,谷公公躬身告退。

  谷公公沒問任何問題,因為他自認為對皇帝頗有瞭解:皇帝將大皇子冊封為太子,成為日後協助自己治理國事的人。有些小事,就遂了太子的心願,可以讓太子和自己一條心,不會生出間隙。陳貴妃畢竟是十幾年的「老人」,聖寵這麼多年,就是死了,皇帝也覺得「對得起她」了。至於三皇子,大皇子已經成為太子,堅不可破,無需再找這個弟弟什麼麻煩,陳貴妃就是不在了,這個兒子也不會有什麼危險了,不像以前。

  鎮北侯在太子冊封典禮後五天啟程回轉北方。

  天沒亮,老夫人和楊氏帶著五個孩子在大門處送別鎮北侯。鎮北侯一身軍人的輕甲戎裝,外罩著黑色披風,府門外二十匹戰馬待發,軍士肅然。

  鎮北侯先拜別了老夫人,老夫人忍住眼淚,低聲說:「我兒好好保重。」

  鎮北侯點頭道:「母親不要掛牽。」又向著淚流了一臉壓著泣聲的楊氏說:「我明年大郎成婚時就回來了,這次離開的時間並不久。」

  楊氏行禮,哭著說:「怎麼能算是不久?沒良心的……」她從昨天起就一直在發脾氣,什麼事都要吵幾句。

  鎮北侯看了看旁邊站著的兒女,無可奈何地低聲說:「當著孩子的面呢……」

  楊氏雙手捂住臉:「我才不管!」嗚嗚地哭出了聲。

  老夫人皺眉,小聲說:「都多大了?還這麼小性子!」

  楊氏哭得更厲害,幾個大孩子見母親這麼痛哭,都有些不好意思,只有沈汶過去拉楊氏的袖子,哭著說:「母親莫哭……」

  楊氏今年三十三歲,當家主母,這裡的人都覺得她該十分成熟穩重了。沈汶前世也認為楊氏有時太容易激動,可現在看來,卻覺得楊氏還是個年輕少婦,後世在這個年紀,女子都算還年輕,正是該和夫君琴瑟相諧的時光,可楊氏卻要送別只處了半個月的丈夫。她當初多麼用心地打掃準備,現在就有多麼痛心。

  鎮北侯對著幾個眼睛裡含淚的大孩子囑咐了些不要惹事之類的老話,抱起沈汶顛了顛,楊氏放下手哭著說:「你抱她幹嗎?!忘了……你不累嗎?!汶兒,快給我下來!」

  沈汶用意識力撞擊了鎮北侯肩上的幾個穴位後,哭哭啼啼地扭著身體要下來。鎮北侯笑著說:「不妨事,汶兒一點也不重,每次抱了汶兒,我都覺舒服許多。」

  楊氏哭道:「你莫胡說!」

  老夫人不滿地咳了一聲,楊氏又舉手捂臉哭。老夫人對著幾個孩子說:「你們都向你們父親告別吧,別誤了時辰。」這就是在催促楊氏了。

  鎮北侯再次向老夫人行禮,老夫人點頭,五個兒女向鎮北侯行禮告別。然後老夫人招呼沈湘沈汶過來扶著她,又對著沈毅沈堅和沈卓示意跟著他,帶頭往府中走去。

  臨拐彎時沈汶回望,見鎮北侯的披風正擋住了楊氏的身影,她的父母在清晨灰色的黯淡裡相互依偎著。

  沈汶淚如泉湧,她在此時十分慶倖自己遊蕩了千年,沒有放棄這一世。如果她的執著能換來這些人此世的安康,她就是要在孤寂裡等待萬年,也絕無悔意!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7-11 08:28 AM

第二十一章 郎中

  鎮北侯離開不久,沈卓就讓人找到了那個叫施和霖的郎中。他和那個郎中約了去看蘇婉娘母親的日子,沈汶也想見見這個日後醫學史上有名的人,就要和蘇婉娘一起回家。

  沈湘要看護沈汶,就陪著蘇婉娘,領著「胖小廝」沈汶以及經常來府裡蹭飯的蘇婉娘的弟弟蘇傳雅,在幾個護衛的簇擁下進了蘇婉娘母親住的小院子。

  周圍的鄰居見到,都覺得這個家裡的孩子可不得了,回一次家,侯府裡的小姐連同護衛都陪著。

  他們進了門,一個蘇婉娘雇來的婦女扶著蘇婉娘的母親坐起來,蘇婉娘忙說:「母親,不要著急。兩位小姐您以前見過。」

  蘇婉娘的母親喘著氣說:「禮不可廢,小姐們有禮了。」

  沈湘從來豪爽,根本不在意這些,以前也見過,忙回了禮說:「夫人不必多禮,快好好躺下。」沈汶行禮後,見蘇婉娘的母親氣色青白,比上次不好,暗暗看了蘇婉娘一眼。蘇傳雅馬上坐到了母親身邊,很乖順的樣子。

  不一會兒,護衛說郎中來了。

  院門處進來了兩個人,一個四十來歲,額頭微禿,留著山羊鬍子,有點兒對眼。另一個是個十二三歲的少年人,短眉小眼,相貌平常。

  進了屋門,見到沈湘,兩個人都一愣。沈湘穿著她喜歡的紅色短裝,腰間掛著短劍。

  那個中年人施禮道:「在下施和霖。」拉著腔調。

  少年人也馬上跟著施禮說:「在下段增。」學著施和霖的口氣,特別成熟的樣子,可帶了江南口音,又急又快。

  沈汶差點驚呼:段增?!這個時代的名醫,雖然沒有留下著作,但是有關他的傳奇故事總在小說裡出現。說他是個醫學天才全才,內科外科婦科骨科……反正他就是那個手到病除的大拿。可他會是這個小孩子嗎?不是同名同姓吧?

  沈湘點頭,抱拳道:「我本是鎮北侯長女,請郎中幫忙看看這位夫人的疾病。」

  蘇婉娘也上去行禮道:「這是我的母親,多謝郎中了。」

  施和霖看著蘇婉娘丫鬟的服飾,一時感歎道:「鎮北侯府如此仁心大義……」

  段增在一旁說:「別拍馬屁,快點看看吧,別到時候治不了。」

  施和霖氣憤道:「你怎麼見得我治不了?我還沒看呢!有你這麼當徒弟的嗎?!」

  段增道:「我可不是你徒弟,你上次說了,你根本沒有我這個徒弟!」

  施和霖一邊坐到了床邊,一邊說:「我還說讓你把房子整個打掃一遍呢,你怎麼沒幹?」

  段增說:「那是你把我當女的了,自然不算數!」

  施和霖還要鬥嘴,可手已經搭在了蘇婉娘母親的手腕上,臉色一沉,不再開口。他號了會兒脈,又要蘇婉娘母親的另一邊手腕,也號了半天,看了看蘇婉娘母親的臉,歎了口氣。

  段增在一邊湊過來說:「該我了!」施和霖沒言語,起身走開了。

  段增也號了脈,皺眉想了想,扭頭問施和霖:「師傅,你準備怎麼治?」

  施和霖用食指指著自己的鼻子:「我現在成了你的師傅了?!啊?!什麼叫怎麼治?你……出來說!」

  兩個人在其他目瞪口呆的旁觀裡,一起走出了門。沈汶好奇,跟著他們進了院子,只見他們一路走了出去,到了大門外。沈湘和蘇婉娘也都跟著出來了。

  這時施和霖才說道:「沒法治!」

  段增一梗脖子:「什麼叫沒法治?!你如果沒法治,我幹嗎叫你師傅?!」

  施和霖瞪眼:「你叫師傅也沒用了!她心脈已衰,只是時日而已,還談什麼治?她應是得了些照顧,服了些好藥,心情也還算開朗。不然的話,去年就去了!」

  蘇婉娘開始流淚。

  段增不買帳:「她現在還活著,就要治!有一天算一天!心脈雖然衰了,但可用藥補肝氣,肝為心之母,肝氣壯些,心脈微弱也還可支撐一段時日。」

  施和霖指著段增:「你懂個屁!她神色黯淡,血氣不足。人在血氣同時不足時,不能補氣,需要先補血,因為血為氣之母,否則就成了乾燒器皿,把內臟燒壞!」

  段增反駁說:「那就血氣同補唄。」

  施和霖皺眉道:「說得輕巧,她虛不勝補,豈是隨便就能補上的?誰為君?誰為臣?誰為藥引?她的症狀是如何情形?你試著寫寫!」

  段增說:「懶得寫!你快告訴我,看看跟我想的是不是一樣。」

  施和霖跺腳:「你要氣死我!這個病治到最後還是個死,平白又給了我個壞名聲,我不想治。」

  段增說:「昨天那些人來打砸,是我替你挨了那幾棍子,現在還腫著呢。你有個壞名聲又怎麼了?不疼不癢的,你有什麼可抱怨的?快點說出來,不然我說了,你又說我說的跟你想的一樣,你明顯是抄我的!」

  施和霖要跳起來了:「你個小豆丁,還不到我一半大,我抄你的幹嘛?當初是誰把你從野地裡撿回來的?你這個小狼崽子……」

  沈湘大聲打斷說:「請郎中還是寫個方子吧。」見兩個人都看向她,沈湘遲疑了下說:「誰寫都行。」

  施和霖咳了一聲,整理了一下胸口的衣襟,慢慢地說:「這個病,很複雜,其中用藥曲折,很費心思,而且……」

  沈湘揮手說:「你放心治吧,錢上面……」

  蘇婉娘哭著說:「我來付,若是不夠,就請小姐先借給我,我寫下欠條。」

  沈湘大方地說:「沒事,你是我徒弟,自然我來付……」一想到其實錢不在自己手裡,就又加了一句:「我去跟我娘說。」

  蘇婉娘搖頭,持意道:「我娘的意思,我不能……」

  沈湘懶得爭論,對施和霖道:「反正,不管怎麼樣,肯定會把錢付給你。」

  施和霖微笑著點頭說:「那樣就好,我這就寫個方子……」

  段增皺眉頭:「你也別要得太狠,那個小姑娘的母親讓她寫欠條。」

  施和霖憤怒地看段增:「你是我的徒弟嗎?!你在幫著誰?!你沒聽見那個大小姐說嗎?她能管侯府夫人要錢!就是那個小丫鬟真寫了欠條,數目太大,日後不用還就是了!」

  蘇婉娘哭著說:「我……雖然不知道能怎麼還……但肯定還……」

  段增也憤怒了:「你聽聽,方才那個小姐說這個丫鬟是她的徒弟,她罩著她。你是我師傅,怎麼就不照顧我的意思呢?!」

  施和霖抓住自己的髮髻使勁:「我要被氣死了!這是什麼徒弟?!這簡直是催命鬼!」沈汶心說難怪他都快禿了。

  段增固執地說:「什麼叫催命鬼,我只是在催你寫方子。你就是在拖延罷了,你到底寫得出來寫不出來?你不寫我可寫了!」

  施和霖叫道:「你寫呀!第一味藥該是什麼?」

  段增斷然道:「自然是黃芪!」

  施和霖帶了些悔意說道:「這誰不知道!我給了個你簡單的問題!」

  段增責問:「那你說第二味該是什麼?」

  施和霖怒道:「你竟敢考我?!誰是師傅?!……」

  兩個人無視旁人,開始爭論方子裡應該是什麼藥,要多少量,有時面紅耳赤,有時輪流暴跳,最後定下來了一個方子,這才走回了院子,進了屋,寫下方子交給了蘇婉娘。

  顯得有些精疲力竭的施和霖說:「先拿這個方子吃半個月,我半個月後再來。」

  段增說:「我也來。」

  施和霖懶得理他的樣子,說道:「診費一兩。」這的確是很貴的費用了。

  段增皺眉,說道:「沒有錢的話,半價就行。」

  施和霖咬牙看段增:「你給我閉嘴!閉嘴!」

  蘇婉娘拿出一兩銀子給了施和霖,施和霖馬上微笑著接了,段增皺著眉頭,表情不快。

  兩個人行禮告了別,離開屋子,裡面的人聽見段增說:「貪者必貧,你不該多要錢!」

  施和霖說:「我哪裡多要了?這是勞有所得,你懂不懂?再說,裡面一半還是你的。」

  段增說:「我才不要。」

  施和霖說:「你拿著吧。天下哪裡有我這樣好的師傅?你修了幾世呀……」

  段增說:「你要是真對我好,為何不讓我走?」

  施和霖大叫起來:「你才多大就想自己出去走?胳膊上沒有幾兩肉,被人搶劫了怎麼辦?被人賣了怎麼辦?遇到仇家了怎麼辦?等你再大些,我肯定讓你自己去闖蕩行醫。」

  段增問:「多大?」

  施和霖說:「二十八九……」

  段增說:「我這就走!」

  施和霖叫著:「好好好,有什麼話不能好好說?你難道不想成家嗎?至少生個孩子再走呀,話說我可是你師傅啊,你不能不管我呀……」

  屋中的人面面相覷,然後都笑了起來,連蘇婉娘都含淚笑了。

  從這以後,每隔半月,施和霖都會和段增來一次。按照蘇婉娘或者蘇傳雅的描述,兩個人開方前總會到外面爭論一番,平時談話也是十句九吵,沒有安靜的時候。沈汶想也許就因這兩個人的奇怪組合,才造就了一個著書立說一個留下了諸多傳奇。

  樹葉都落光了的時候,谷公公陪著三皇子去見陳貴妃。

  谷公公現在還記得許多年許多年以前,也是這麼一個初冬時節,他初見陳貴妃,那時還是陳昭容。一個像初綻鮮花一樣的女子,讓人錯覺冬日成了春天。

  這麼多年過去,即使多次見到長大的陳貴妃,谷公公還是無法忘記她年輕時的樣子。有時,谷公公覺得陳貴妃自己都忘記了自己少女時的樣子,更別說皇帝了。

  谷公公知道,鮮花不可能綻放在冬天裡。如果沒有自己,那個女子絕對不可能在宮中活這麼多年。可是,到最後,她的日子還是到了盡頭,滿打滿算,她也沒到三十歲。

  他與三皇子踏入宮門行了禮,陳貴妃起身相迎,如往常一樣,請他坐下,而他也如往常一樣,拒絕了,只站在了桌子旁邊。這十幾年中,無論陳貴妃多麼得寵,她對谷公公一直禮遇有加。而谷公公也一向如平常太監般恭敬。

  其實陳貴妃對她身邊所有的人都一直有禮而謙恭。也許是因為她知道她和她孩子們的命就在這些人手裡攥著。

  陳貴妃讓人上了茶,放在了谷公公站著的桌邊,笑著對谷公公說:「谷公公請用茶。」就像過去的每次見面一樣。

  谷公公如平素一樣,也不說話,只一欠身,用兩指掐著杯子,端到唇邊,卻在行將觸及唇邊時,又把杯子放了下來。

  陳貴妃一笑,輕聲說:「這些年,麻煩谷公公了。」

  谷公公欠身說道:「都是皇上的吩咐。」

  陳貴妃笑著點頭說:「從那年的初冬到現在,谷公公辛苦了。」

  谷公公面無表情地再一欠身。

  陳貴妃又笑著對三皇子說:「這些年,谷公公也教了你許多武藝,記著要對谷公公以師禮相待。」

  谷公公忙推辭道:「奴婢不敢。」太監怎麼讓當皇子持師禮?

  三皇子笑著說:「母親放心,孩兒對谷公公一向尊重。」

  陳貴妃再次溫柔地點頭,歎氣般說:「皇兒能有此真誠實屬不易,為娘甚是欣慰。你日後要好好看顧妹妹,她還小,不很懂事。」

  三皇子心裡一酸,帶了些慌亂說:「那母親就該多多教導她才是。」

  陳貴妃微低下頭:「我有時,心有餘而力不足了。」

  三皇子忙說:「孩兒一定去說說她,讓她好好聽母親的話。」

  陳貴妃對三皇子笑著說:「長兄如父,你真是長大了。」

  三皇子恍惚覺得陳貴妃眼裡似乎有淚,可仔細看,又似乎沒有。

  又聊了一會兒,三皇子就與谷公公告辭了。

  不多久,陳貴妃就開始生病。往常,皇帝都會親自探望。這次,皇帝只是遣了御醫前來。

  幾個御醫診過,都說貴妃只是換季時不適,沒有其他病症。可是陳貴妃卻越來越虛弱,不思飯食,開始臥床不起。

  三皇子和五公主都在日間輪流前來探視照看,到了晚上,都要回到自己宮殿裡過夜。

  白日越來越短,寒氣愈甚。隆冬的深夜,黑暗的宮殿裡,冷風窸窣而過。木質的門窗發出吱呀的聲響,似是在開合。

  一個黑影閃入了陳貴妃的寢宮中,無聲地貼著牆壁往陳貴妃的床前移動。

  殿中靜寂,那個黑影似乎根本不存在,可陳貴妃還是輕歎了一聲。那個身影閃出,到了她的床邊,從懷裡拿出一塊糕餅和一顆丸藥,放到了陳貴妃的臉頰邊,然後又無聲地消失在了黑暗裡。

  陳貴妃拿起那塊糕,慢慢地放在口中吃了,接著,她又把那丸藥含化在嘴裡。清冷的夜色裡,陳貴妃憔悴的臉上流下一縷淚光。

  楊氏在鎮北侯走後的日子裡都無精打采,府中諸事頗有怠慢。且不說有關沈毅婚禮的種種安排還未妥當,臨到年關了,年貨的採買,年禮的往來迎送都沒有一一落實。

  老夫人只得親自出馬,分去了一半事物,每天和楊氏一起在辦事廳打點雜事,時常要用話敲打楊氏幾句。可無論老夫人說什麼,楊氏都代答不理,該愣神兒時照樣愣神兒,懶得說話就不說話,逼得老夫人幫著解答,幾次把老夫人鬱悶得夠嗆。

  沈汶見到楊氏這個樣子,想起前世太子冊封典禮後,楊氏精神疲怠,過了年,就大病了一場,臥床一個多月。好了後脾氣很不好,經常斥責人,還和老夫人使勁鬧,那時的自己覺得她作為當家主母真是特別沒有風度,侯府亂得很。

  那次老夫人讓沈湘幫著理事,可沈湘毫無興趣。老夫人就讓沈汶幫忙,沈汶煩老夫人平時喜歡挑刺的習慣,也不願幹事,半心半意地幫著記了幾次賬。

  她怕楊氏病起細微時不知,過年才發出來,就讓蘇婉娘去找沈湘,讓沈湘說服了老夫人和楊氏,下次施和霖和段增來看蘇婉娘的母親時,順路來給楊氏看看。

  施和霖和段增來時,幾個孩子和老夫人都在廳裡等著。

  兩個人行禮後,施和霖見廳中大大小小地站了五個孩子,讚歎道:「鎮北侯府就是厲害啊,看看這些兒郎們,個個器宇軒昂……」

  段增皺眉:「你是不是擔心他們府一會兒給的錢不多?」

  施和霖氣得咬牙,看到侯府老夫人端坐正中,就沒和段增吵架。

  老夫人說道:「請郎中為夫人診下脈搏,她近日精神不濟。」

  施和霖稱了聲諾,上前為楊氏號脈。才號了片刻,就抬頭說道:「夫人有喜了。可胎脈不穩……」

  老夫人一下坐直:「什麼?!」

  楊氏也一愣,問道:「郎中可是當真?」

  施和霖撤了手,傲慢地抬頭說:「當然!喜脈如此明顯,又易診,難道還會錯?我徒弟都能診出來。」

  段增黑著臉走上來,也號了下脈,說道:「夫人最好馬上臥床休息。夫人懷孕後心緒不安,肝鬱不疏……」

  老夫人不等他說完,就喊著:「快!抬春凳來!抬夫人回房休息!」

  沈毅和沈堅馬上跑了出去。一會兒,兩個人抬著一架春凳進來了,楊氏苦笑著說:「哪裡需要這樣,我方才還是自己走過來的。」

  施和霖拈著鬍鬚說:「夫人還是小心為妙,若不是吾等前來,夫人這一胎,大概保不過年關。」

  老夫人拍著大腿說:「怎麼能有這麼糊塗的人呀!這是自己的孩子!氣死我了!」指著楊氏的陪房錢嫲嫲和幾個丫鬟說:「你們是怎麼伺候的?」

  楊氏有些羞愧地說:「我也沒多想,只是以為……」她其實中間流了點血,所以當那是小日子,加上思念鎮北侯,就沒往別處想。

  沈汶和沈湘扶了楊氏坐在春凳上,沈汶在意識裡非常仔細看了看,才看到了一個極為微小的跳動深埋在楊氏腹中,心中罵自己大意。她平時常看血脈,但沒想到去看懷孕的徵兆。看來前世楊氏不是生病,是因為懷孕後情緒波動太大流產了!

  三個男孩子加上兩個力氣大的婆子抬了楊氏回屋休息,老夫人對施和霖和段增說:「多謝兩位郎中,真是救命啊!我侯府定不會忘了你們的恩情!」

  段增忙說:「老夫人過獎了,為醫者……」

  施和霖打斷道:「多謝老夫人,我現在就為貴夫人寫個方子……」

  段增說:「你要寫什麼?先告訴我!」

  在老夫人面前,施和霖端著架子說:「這麼簡單的方劑就不用你了!她心緒鬱悶,加之年紀大了些,自然要開些安胎舒肝之藥。」

  段增強嘴說:「那只是一樣,她看著這段時間沒有好好休息和吃飯,元氣有傷……」

  老夫人又拍腿:「哎呦,是呀!吃不好睡不好的!是我疏忽了!這要是出了事,我可悔死了。」

  段增說:「所以說,應該加些補氣之物,比如人參……」

  老夫人忙說:「有啊!快,取鑰匙去拿。」

  施和霖又說:「其實也不必是百年老參,太子參,溫和些的也可以。」

  段增說:「若是太子參,就不必入藥,就著菜做了就是了。」

  施和霖道:「放藥裡也可以呀,你怎麼總跟我對著幹?」……

  兩個人又是一邊爭論一邊寫,擬出了一個方子。

  施和霖把方子給了老夫人說道:「先吃這個,我五日後再來……」

  段增說:「其實十日就行了,不必這麼勤,就是要多靜養。」

  施和霖瞪眼:「我想來!你管得著嗎?!」

  老夫人笑著說:「好好,來就來,我們侯府派車去接你們。」

  施和霖得勝地看段增,段增不屑地「哼」一聲。

  老夫人說道:「請封二十兩銀子給郎中。」

  施和霖大瞪了眼睛:「二十兩?!太好了!多謝……」

  段增卻鄭重行禮道:「老夫人,此診費過重,只是喜脈和安胎藥,非常簡單,一兩二兩就足夠了,二十文都行,不至於二十兩。」

  施和霖指著段增結巴:「你……你……你這個吃裡扒外的!你不是我徒弟!你是來向我討債的!」

  老夫人笑得嘴合不上,說道:「這哪裡是診費?是救了我孫兒的謝銀。我孫兒命有多值錢?二十兩哪裡夠?日後生下來了,還會再重賞兩位。」

  下人笑著捧上幾封銀子,施和霖伸手接了銀子,段增馬上向老夫人行了禮,扭頭對施和霖說:「快走快走,打劫了人家要趕快走,我沒你那樣的厚臉皮,臉上真掛不住。」

  眾人都笑,與他們作別,老夫人還讓人套車,送兩個人回家了。

  老夫人搖頭歎氣,撫著胸口說:「我的錯我的錯啊……」

  沈汶趕快也過去給老夫人捶背,大獻殷勤。

  老夫人看著沈湘說:「你母親就不能理事了,你來幫著吧。」

  沈湘馬上搖頭:「不行,我實在沒這個腦子。您讓我耍七十二套槍法沒事,但是別讓我記帳。」

  老夫人又看肩頭旁的沈汶,沈汶忙笑著說:「我來幫忙,我來幫忙,我能記帳。」

  老夫人發愁:「眼看就要近年關了,可不是只記個賬呀。」

  沈汶一指旁邊的蘇婉娘:「讓她幫忙吧,我院子裡的事都是她在管呀。」

  蘇婉娘忙表示推辭,老夫人歎氣道:「事到臨頭也只好如此了,你跟著二小姐每天點卯過來,幫著理事。」

  沈汶高興地說:「婉娘姐姐成了管事了!」

  其他人看到沈汶沒有身邊的丫鬟能幹,還如此無知無覺,暗地鄙視了她一把。

  告別老夫人出來,沈湘和沈汶與蘇婉娘和春綠一同往回走。沈湘對蘇婉娘感慨道:「你看,你讓我幫你找施和霖治你的母親,可最後,他卻診了我的母親,救了我的弟弟或者妹妹,這就是善有善報吧。」

  蘇婉娘看了沈汶一眼,謙遜地說:「是夫人福澤深厚。」

  沈汶默默地挽著蘇婉娘的手,也同樣心中感慨:前世,蘇婉娘沒有在這裡,她的母親此時已經過世。而自己的母親也會流產。現在,因為蘇婉娘,帶來了施和霖和段增,前世都沒有出生的孩子就會活著到來,未來也將如沈汶努力的那般變得與前世完全不同……

  沈汶在沒有救蘇婉娘時,心中忐忑,但現在,她充滿了信心,因鎮北侯離開的陰鬱心情一掃而空。

  回到院子裡,沈汶讓蘇婉娘守著門,自己又畫了一張《發陽論》裡一局艱難的生死劫。這次,她親自用左手寫了「黑先,白活」然後讓蘇婉娘過來,好好收藏了。

  蘇婉娘小聲說:「上次給你看的夏紫拿來的那件古玉項鍊真值幾個錢呢,我當了二十五兩。」

  沈汶笑:「那也是她家傳的?她家可真富裕呀。」

  蘇婉娘點頭說:「她真的像你說的,說每天起來掃地太苦了,天還黑的,手腳都要凍掉了。我讓她去做針線了。」

  沈汶說了聲「好」,蘇婉娘又道:「你曾經讓我打聽那個在鬧市上把青樓女子交給了衙役的人,他叫齊久林,是曾經在侯爺軍裡待過的人。」

  沈汶聽著這名字耳熟,想起前世沈毅身邊的副將叫齊久林,與沈家軍都死在了北疆,就知道他日後會跟著沈毅離開侯府,於是只記住了這個人,沒有再讓蘇婉娘做什麼。

  次日起,蘇婉娘和沈汶每天早上就到大廳與老夫人一同理事。沈汶借著八歲的身份,只幫著記記帳,寫幾個名字。蘇婉娘卻是要承擔起大部分的雜事,在老夫人的教導下,給各家準備過年禮物,查點田莊的收入,為農莊分配銀兩等等,忙得沒有時間習武,也沒有時間經常回家看她的母親了。

  因為她母親的病到了冬天更重,蘇婉娘怕那個雇的婦人無法照顧弟弟,就常讓侯府的護衛去把蘇傳雅接來,與沈汶一起守在老夫人身邊。

  老夫人因為楊氏又懷了孕,深感生活格外美好。眼前多個六歲的蘇傳雅,讓老夫人很喜歡,認為正可以給侯府添添男孩的氣息,也許楊氏的孩子就因此是男孩了呢?

  老夫人覺得男孩子多少個都不嫌多,私下裡很不贊成楊氏說想「再要個女兒,這樣三男三女正對稱」的觀點。可現在楊氏正靜養,老夫人什麼不同見解的話也不敢對她說了。

  蘇婉娘和沈汶都不在院子裡了,乳母何氏平常什麼都不管,夏紫就出來活動。她平時穿得鮮豔些,總在公子小廝們往來的路上來回晃悠。

  沈毅在楊氏臥床後,就與老關加緊了侯府的守衛。他把沈堅沈卓和沈湘都編了輪班,日夜巡查,維護府中的秩序,侯府比過去反而嚴密了許多。

  夏紫平時見不到幾個公子,就開始關注小廝們。

  今世,府裡有了蘇婉娘,在年輕僕人小廝眼裡,那可是個真正漂亮的人物。蘇婉娘管事後,為人嚴厲,令下禁止。平時走在路上,沒事對人正眼也不給一個,傲氣得要命。小青年們見了蘇婉娘連大氣都不敢出,眼睛都抬不起來,恨不得趴地上讓她踩著走過去。

  相比之下,他們對夏紫這個過於友好的丫鬟反而看不起,見了她對著自己媚笑,常裝看不見。

  夏紫晃來晃去,終於有一天看入了王志的眼裡。

  那天鎮北侯走時,王志感到深深的慶倖:他留下來了,不用回到那淒冷貧苦的北疆,不用再一天兩頓吃粗糧鹹菜,有時熱水都沒有一口。不用在冬天時被凍得手腳長瘡……

  侯府是如此舒適的地方:院落整潔,食品豐盛。往來的人們,哪怕是小廝,都穿著沒有補丁的衣服。有時王志真為鎮北侯叫屈:放著這麼好的地方待不了,卻要駐守在北面的邊關。

  他被分到沈堅身邊,一想到有一天沈堅也要去北面,他心中就提前難受。況且沈堅為人雖然平和,但對他不冷不熱,並不很照顧。他想起侯爺當時說他和耿彪比侯府裡的公子們性子堅韌,覺得沈堅並沒有真的把侯爺的話放心裡,對他不夠重視!

  有時他能看見在大公子沈毅身邊的耿彪。兩個人在這裡算是老鄉,按理說應該經常聯絡,可耿彪卻很忙,根本沒時間與王志見面。沈毅走到哪裡,白日練武,夜裡巡行,耿彪都一步不離地跟著他。

  相比之下,沈堅常自己單獨在院子裡舞劍一兩個時辰,不讓人進去。平時,又喜歡與他的弟弟沈卓下棋,兩個人一坐下來,就把人都支開了,誰也不讓上前,說會打擾了他們。

  而且,沈堅喜歡文墨,王志不認字。雖然沈堅教了他幾個字,他覺得太難,怎麼也記不住。所以沈堅讀書寫字時,身邊自然不是他伺候。

  再反觀耿彪,明明同樣不識字,沈毅進藏書閣,他也能隨著進去,最後幫著沈毅搬個書出來。

  這樣,王志總覺得沒有真的接近沈堅,像侯爺說的那樣「作伴」。

  同是北寒之地倖存下來被送入侯府的孩子,王志認為耿彪明顯更受重用,他還一副呆頭呆腦的樣子,過去人們都說他沒自己聰明!王志深感不公,又歎命運弄人,也許自己跟了大公子就不會這麼被冷落了。於是,心中對沈堅生出一層不滿來。

  正當王志心懷失落感在院子裡溜達時,他抬眼看到了一個少女對他露出了親切的笑容。這個少女是他們行將入城時侯爺讓人買下來的,當時她哭得梨花帶水,顯得特別可憐。後來在廳中,她只看著地,自己也緊張地等待侯爺的安排,自然沒對上過眼神。可此時,少女的眼裡脈脈含情,正盯著自己的眼睛。

  王志的心大跳起來,一下子明白了以前聽人說過的「心裡裝了個兔子」是個什麼意思。他的臉漲得通紅,停下了腳步,有些不知所措。

  夏紫好容易找到了個正眼看了她而且有了反應的,心裡高興。她輕步走來,衣袖上帶著熏香的氣息。王志愈加緊張,手心都出汗了。

  夏紫在王志身前一步處停步,半側了臉,微挑眼簾,從旁邊斜瞄著王志,柔著聲音說:「王志小哥,可好?」

  王志用袖子遮著自己互掐的雙手,讓自己安定下來,深吸了口氣,也看向夏紫,模仿著沈堅的語氣笑著說:「多謝小娘子問詢,請問小娘子名姓?日後也好稱呼姐姐。」

  他知道她的名字,小廝們說起過那個和他們一起進府的女孩子被起名夏紫,聽著像「瞎子」,大家還笑了一番。可這樣問是為了顯得自己有禮貌,畢竟兩個人以前沒說過話,王志自感很聰明。

  夏紫的臉微紅了,輕聲說:「奴家夏紫,是二小姐院子裡的……」

  王志學著沈堅的樣子行了禮,說道:「我是跟著二公子的……」有意停下,一個是二小姐,一個是二公子,這算不算是有緣?

  夏紫似乎也想到了什麼,臉更紅了,嬌羞地點頭,轉身慢慢地走開,幾步後還回頭看了王志一眼。

  王志惆悵地看著夏紫的身影走遠,這麼好的女孩子給起了那麼糟糕的名字,被小廝們背後取笑。他不曾聽過「同是天涯淪落人」這句話,可若是聽說,此刻一定會毫不猶豫地引用來描寫他的心境。王志在心裡默默地決定,日後要尋機會常見見這個女孩子,看看有什麼能幫她的地方,讓她也喜歡上自己。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7-11 09:47 AM

第二十二章 遇見

  皇后神情輕鬆地坐在了暖和鬆軟的被褥上,眼睛看也不看俯身在腿旁為自己脫去厚襪按摩著小腿和腳的宮人,懶散著聲音說:「那人,怎麼還活著呢?」

  宮人低聲回答:「平素的湯水食品中都下了。有時她的兒女還給她帶吃的,可也許是她害怕我們把藥下到她兒女的吃食裡,她一直不吃他們帶的,只在他們手裡喝點水。這麼多日子了,該是快了。」

  皇后哼了一聲:「她倒是警覺,怕連累了那兩個小畜生。」

  宮人不敢說話,那兩個怎麼也是皇帝的孩子,要是他們成了畜生,那皇帝……

  皇后又問道:「那個谷公公最近有何事?」

  宮人回答:「聽皇帝身邊的公公說,他年底這幾天就要回皇帝身邊了。」

  皇后終於哈哈地出聲笑了,高興得像個小孩子:「他終於厭了嗎?那賤人這些年挖空了心思討好他,可又怎麼樣?十六七年了吧?還不是厭了?他是不是又有新的人了?」

  宮人點頭說:「新進來的姚才人,十四歲,長得有點像陳貴妃當年,只是比陳貴妃矮了些。極會吹簫……」她的頭更低了,像是不好意思。

  皇后扁嘴:「就知道用些下三濫的手段,不見得有那賤人的心機,長不了。」

  宮人換了一條腿,皇后長長地舒了口氣,微笑著說:「你說我是不是去見見她呀?她膈應了我這麼多年,怎麼也得讓我高興一下。」

  宮人低頭說:「全依皇后的意思。」

  皇后點頭道:「明天我去看看。哦,你讓人緊盯著些,晚上也要有人常進去看看,別讓她騙了,那個賤人一慣會裝。」

  次日,皇后盛裝,去了陳貴妃的宮殿。

  陳貴妃聽了,從床上掙扎著起來,被宮人半扶半拖著,到了宮門前,對皇后行禮。可她病體羸弱,一時也站不穩,宮人扶不住,一下子就撲倒在了皇后面前。

  寒風卷著幾片殘葉在宮牆的角落處翻滾,皇后笑看著匍匐在面前的瘦弱身影,笑著說:「妹妹真是講究禮儀,此大禮甚重,好讓本宮不好意思呢。」但是並沒有讓陳貴妃起身。

  陳貴妃低聲說:「姐姐貴為皇后,統領著後宮嬪妃,又何需有羞愧之處呢?姐姐才是多禮了。」這話裡是說皇后應該感到羞愧嗎?

  皇后冷哼了一聲:「妹妹算是伶牙俐齒了,可說一千道一萬,這麼多年下來真說出了個天嗎?皇上現在忙的很了,哦,忘了說了,皇上的新寵,可是特別像妹妹……」皇后咯咯一笑「年輕時候的樣子呢。」她把「年輕」兩個字咬得格外重。

  陳貴妃輕聲說:「皇上有了新歡,皇后也該高興才是。」

  皇后嘴角不自主地擰了一下,像是發現了什麼一樣說:「本宮原來還以為妹妹心繫皇上,現在看來,妹妹對皇上可不上心呀。怎麼妹妹沒說自己高興呢?」

  陳貴妃似乎是輕輕一笑,沒抬頭地說:「若是皇上和皇后都高興了,臣妾自然也就高興了,一直如此呀。」

  皇后忽然想到,何時自己和皇上「都」高興過呢?大概從來沒有,難道說陳貴妃的意思是她根本沒高興過?可這話也挑不出什麼毛病。

  遠遠地,正往這邊走的三皇子聽聞皇后去了陳貴妃的宮殿,更加疾步往這裡小跑來。他後面跟著幾個太監,其中就有面無表情的谷公公。

  皇后身邊的女官上前對皇后低聲說了幾句話,皇后又笑了一聲道:「既然妹妹不舒服,本宮就不打擾妹妹了。若是妹妹再需要御醫前來,儘管說。本宮自然會讓御醫好好為妹妹看看的。別忘了,這麼多年來,我們可是有很深的情分呢!」

  陳貴妃低聲說:「姐姐為了我費了不少心思,妹妹我怎麼敢忘了呢?永生永世也不敢忘了姐姐對我做的事,總有一天會好好報答姐姐的。」

  皇后心頭一跳,但冷笑道:「人死如燈滅,哪裡有什麼永生永世的話?許是有人死的不那麼甘心,拿些報應什麼的自己騙自己。要我看,現世裡看不見的,就沒有唄。勝者王侯敗者賊,輸了,當了賊,就要認了,別還使勁說嘴,平白惹人笑話。」

  陳貴妃輕歎道:「姐姐說得對,姐姐看不見的,自然是沒有的。」

  皇后微笑,總算讓陳貴妃服了軟。

  陳貴妃卻又說道:「可怎麼那麼多人說有『良心』呢?誰曾見過良心?姐姐見過嗎?」

  皇后緊咬牙,她能說什麼?!自己怎麼可能見過「良心」,若是沒見過,那就是說自己沒有「良心」嗎?!這個賤人!到現在了還在與自己對嘴!

  三皇子氣喘吁吁的聲音到了旁邊:「拜見母后!」

  皇后笑著轉頭,看著三皇子說:「你是來看你母妃的?來得正好,離年關也沒幾天了,好好孝順你的母妃吧,也許能過個年呢。」話語裡,陳貴妃是過不了年了。

  三皇子哽咽著低頭行禮:「御醫都診不出是何病患,不知能否請母后找宮外良醫前來查看。」

  皇后答道:「當然可以,本宮讓人問問。可有時,有些人就是心病,多少藥都治不好的。皇上最近不來這裡了,你母妃也許是因此不快,這樣的事,找什麼人都沒用。」

  三皇子忙說:「母妃對父皇一向溫良恭敬,怎麼可能對父皇不快?望母后不要如此猜測。」

  皇后一笑道:「那你就在此好好對你的母妃說說你那好父皇,你的母妃對你的父皇那麼恭敬,也許你的母妃就能好了呢。」她說完笑著轉身,龐大的裙擺掃起微塵,落在了低頭伏在地上的陳貴妃的肩上。

  三皇子行禮送走皇后,過去扶陳貴妃。陳貴妃用袖子掩了面孔,低聲說:「我容顏已毀,不想見人。」

  三皇子流淚了,對身邊的幾個太監說:「你們都退下吧。」等人都走開,他抱起陳貴妃走入了宮殿。

  深夜,一個黑影接近了陳貴妃的宮殿,幾個騰躍,到了窗外。殿內,陳貴妃咳了一聲,似是用了很大力氣。那個黑影停了下來,與陰影融為一體。

  殿內有輕輕的腳步聲,低聲的問話:「娘娘可是要什麼?」

  陳貴妃沒有回答。

  這一夜,陳貴妃沒有睡踏實,經常咳嗽,她身邊的人也只好常問一兩句。

  殿外的人在寒風中的陰影裡一直站到了四更天,天色漸亮,才無聲地離開了。

  太子最近非常愉快,不僅朝中大事他的建議得到父皇的肯定,就是一些小事也很順利。

  大皇子府已經全部遷入了東宮,官吏侍者乃至太子妃和各級側妃美人也都到了位。太子每日隨著皇帝上朝,議事讀奏摺,感覺就如皇帝一般,統治著這個龐大的王朝,讓他充滿自豪和成就感。

  鎮北侯悄無聲息地離京,沒有與任何人往來,也沒有任何不滿的言論。皇帝很滿意,太子也覺得解氣。

  為鎮北侯府準備的眼線已經順利地進了府,這個女孩子眼含媚態,就是勾引不到行將成婚的長子,下邊的兩個兒子也該有機會。雖然鎮北侯夫人懷孕這個消息不能算好,但那個幼女竟然讓自己的丫鬟管家,一個青樓女子管家!可見侯府真的墮落了。

  三皇子因為陳貴妃的病,天天在宮中陪伴陳貴妃,也沒時間出宮與鎮北侯府的人勾搭了。人就是這樣,非得被狠狠地整治一下,不然就不會學乖!

  唯一有些不順的是,幕僚們幾次去招攬季文昭,官銜已經升到「庶子」,離著最高的「門大夫」只差一級,可季文昭還是在推三推四,說什麼年紀太輕,不想做官之類的。他來京城後,就串訪他恩師門下的那些學生故舊,跟人家下棋飲酒,談詩論道,唯獨不言政事,讓人摸不到頭腦。

  太子有些不快,暗自決定:如果這個季文昭有投靠其他人的想法,就不能留著他了,趕快除去了事。不過是一個下棋的,端什麼架子!少了你一個我還當不成太子了嗎?

  太子挺胸昂頭地走入皇帝的後殿,來與皇帝議定元旦祭太廟的幾個細節。

  進宮門時,一個太監正好走出來,太子認出這是那個常在三皇子身邊跟著的谷公公。谷公公面無表情地低頭,讓開道路,站到了一邊。

  太子瞪了他一眼,邁步走入了大殿。

  皇帝一身便裝坐在書案後,他將近四十歲,雙眼皮的眼睛下方已經有了突出的眼袋。也許年輕時他曾經英俊,可現在,兩頰下垂,讓他有了老態。

  行禮後,太子與皇帝說了有關祭奠三四個的細微末節的安排。年年同樣的儀式,今年有太子參加,就加了幾個步驟。

  皇帝都一一首肯。

  正事講完了,太子看了一眼皇帝,見他情緒不錯,就笑著說:「父皇,孩兒看見了父皇過去給了三弟的谷公公,聽說他武藝超群,父皇是不是把他給我?」

  皇帝撩起眼皮看了一眼太子,太子心中一寒,忙俯身行禮道:「父皇請恕孩兒魯莽。」

  皇帝對周圍站立的太監揮了下手說道:「你們都下去吧。」周圍的人見機全退下,包括皇帝身邊的孫公公。

  見人都走了,皇帝才半笑不笑地看著太子說:「皇兒就這麼等不及?才當了幾天太子,就要把谷公公除去?」

  太子忙說:「孩兒不敢,的確只是想……」

  皇帝嘿笑著打斷他說:「你畢竟是年輕了些,怎麼這麼沉不住氣?他跟了老三這麼多年,剛回來朕這裡,你就這麼急著要他,誰能不知道你的意思?」

  太子急忙說:「父皇教訓的是!只因他曾讓孩兒不快,一時氣惱……」他面現愧色地低頭。

  皇帝一笑:「他讓你不快過?不見得吧?」

  太子的汗流了下來,他目露哀求地看皇上,說道:「父皇,孩兒錯了,實在是,因為他曾讓母后不快……」

  皇帝哈哈笑:「你呀,才說了實話。你想這麼幹,也算是孝順。可你也不思量一下,你又何必生他的氣?他是個什麼人?一個閹人,連條公狗都不如!你也不是個沒見識的婦人,不用對他認真。」

  太子垂頭道:「謝父皇教訓,孩兒不會再……」

  皇帝笑著擺手說:「也不是說你不能下手。只是要講究方法,他武功過人,為人機警。怕是沒動到他,你就讓他先下手害了。」

  太子對著皇帝行禮:「謝父皇指點。」

  皇帝低聲說:「他現在正年富力強,還能有些用。等過幾年,你要還是真想除了他,朕讓他去幹件完不成的差事不就行了?只是記著,對這種人,你要是給他一杯毒酒,不僅不能提前讓他知道,就是他喝下去了,都不要說破。一定要等他死透了,頭割下來了,才能說出你的意思。千萬不能提前露了心思,明白嗎?」

  太子對皇帝跪下說:「父皇深恩,萬死不能報一。」

  皇帝呵呵笑道:「你是朕的兒子,何必要這麼鄭重。」

  太子起身又行了大禮道:「孩兒實在淺薄,勞父皇時常提點。」

  皇帝揮手道:「你是太子,朕自然要好好教導。」

  太子告辭而出,才覺出冷汗已經把後背都濕透了。

  大殿牆壁高處,一扇通風小窗旁,谷公公像壁虎一樣橫著平貼在簷下的凹陷處,下面偶爾走過的太監都沒有注意到。

  聽著太子走了,谷公公無聲地滑下高牆,順著小路,走出了大殿後的陰影。塵土在他灰色的衣袍上看不出痕跡。遠遠地,他看見三皇子匆匆地走向皇帝的宮殿,他沒有走過去。

  三皇子臉色憔悴,他記起陳貴妃讓他發的誓:無論如何,不能請求皇帝來看她。「我要這個面子。」她虛弱地說。

  三皇子真想哭。原來他曾聽人笑過鎮北侯府二小姐是個小哭包,他無法理解有人為何總哭,可現在才知道哭泣是這麼容易的事。

  每次,他看著陳貴妃曾經容光四射的臉,就忍不住要落淚。可當著陳貴妃還要強作歡顏。有時他和五公主出來,五公主會對著他哭,他想起陳貴妃說的長兄為父的話,就又忍住了眼淚。

  前幾日,從他出生就一直在他身邊的谷公公突然走了,連告別的話都沒說。聽人說他回到皇帝身邊做事了,三皇子又有要哭的衝動,可又不願讓人們傳播他對父皇的決定不滿。

  三皇子很想對著父皇大哭一場,他覺得也許就像他小時候一樣,大哭後,許多事情就迎刃而解,母親會讓他得到他想要的玩具,父皇會把他高高舉起。

  聽到太監的傳報,皇帝笑著讓三皇子進來,看到皇帝的笑容,三皇子原來就要破壩而出的眼淚,消失全無。

  皇帝問道:「我兒最近功課如何?臨到年關了,可是謝了先生?」宮裡的皇子沒幾個,年紀還不同,皇后自幼要求為大皇子單請先生,皇子們都是分別教養的。現在大皇子成了太子,有了自己的一套老師。其他皇子裡,四皇子自從母親死後,就閉了宮門,誰也不見。三皇子還有先生。

  三皇子規矩地行禮道:「孩兒不敢懈怠片刻,已經給各位先生備了謝禮,年關時就送去。」

  皇帝點頭道:「如此甚好,元旦的宴席上你做篇賀詞吧,朕前日還與太子的太傅講起,我兒的文采不讓那些進士。若是好,祭太廟時也可以用上。」

  三皇子覺得胸口壓了塊大石頭,努力地說:「孩兒聽父皇的。」

  皇帝又問:「還有事嗎?」

  三皇子慢慢地搖了下頭,向皇帝行禮退下了。

  皇帝看著三皇子的背影慢慢地噓了口氣,他問身邊的孫公公道:「陳妃,差不多了吧?」

  孫公公搖頭說:「看著,怎麼也能過了年關了。」

  皇帝不悅道:「年關前去了也就算了,真在正月裡……也不挑好了日子,沒一個省便的!」

  孫公公忙彎腰說:「奴婢去看看。」

  皇帝說道:「別親自去,省的人以為朕欠著誰了。」

  孫公公馬上領悟道:「正是,陳妃得聖寵十幾年,已經是她配不上的福分了。現在不過是讓她過正月,別給宮裡添晦氣。」

  皇帝點了下頭,說道:「這事之後,看著點老三。」

  孫公公一愣,小心地說:「三皇子對陛下一向……」

  皇帝說道:「就怕陳妃給了他什麼不該有的想法。陳妃自作聰明,哄得朕容老三與鎮北侯往來。」他「哼」了一聲:「她那點兒小心思,朕還看不出來?」

  孫公公終於懂了皇帝為何突然對陳貴妃放了手,任皇后下手除去她。

  皇帝冷冷地說:「她要是老老實實的,就是朕厭了她,也許還留著她。竟然想玩弄朕?她以為她是誰?寵了她十幾年,她就不知道自己是誰了!」皇帝推案而去:「朕皇后都敢處置,何況她一個妃子?一個妾!放在平常人家中,就是打殺賣了,也沒人說一句不是。……」

  孫公公不敢說一句話:皇帝不喜三皇子去與鎮北侯的孩子們結交,即使這也許是他的寵妃為了他孩子的安全做出的安排。他明白了皇帝對鎮北侯的恨怨超過了對陳貴妃十幾年的寵愛,甚至超過了他對三皇子性命的顧慮,這種情緒下,皇帝什麼話都聽不進去的。

  當夜,陳貴妃沒有咳嗽,黑影再次進了她的寢宮。這次陳貴妃沒有歎氣,她一直艱難地喘息著,每一聲都似歎息。黑影見狀,沒有把東西放在她的臉頰旁,而是把糕掰成小塊,一點點地餵給陳貴妃。

  陳貴妃吃得很艱難,嗓子裡偶爾發出咳咳的聲音。因為她時常咳嗽,外面的人倒也沒有在意。

  等陳貴妃吃完了,那個黑影把丸藥捏碎,放在她嘴裡,剛要離開,陳貴妃低啞含糊著說:「別……來……了。」

  那個黑影回到床邊,陳貴妃艱難地喘息著:「我不……能咳……了」

  那個黑夜俯身到床邊,在陳貴妃的枕邊低聲悄語:「莫擔心我……」然後像風一樣,吹入了黑夜。

  鎮北侯府由於主母臥床,這個新年過得比較混亂。老夫人年紀大了,白天要睡午覺,晚上還熬不得夜,蘇婉娘畢竟只是個十來歲的女孩子,過去哪裡掌管過侯府權貴之家的事務,許多細節難免遺漏。

  到了年關那天,蘇婉娘還在忙亂地查點與各府往來的禮單,年夜飯後,她鄭重地告訴沈湘說來不及了,要大家都動手才行。

  守夜時,侯府所有的孩子都上了陣,一整夜都是在對禮單、包禮品、整理各色糕點吉祥物品中度過的。

  元旦後的那些天就更忙,雖然鎮北侯府不受太子青睞的事已經眾人皆知,可鎮北侯還是第一武將。朝中的武將不能不相互往來一下,老鎮北侯以往的戰友也會祝賀下新年。府中的往來應對就全落在了老夫人和孩子們身上。女眷就由沈湘和沈汶扶著老夫人出面應付,男的,就由沈毅帶著沈堅送往迎來,客套答謝。

  好容易到了正月十五,眼看著這個年就算過去了,雖然出了些送錯了禮之類的小錯,但沒出什麼大錯,大家都鬆了口氣。

  沈汶都不用建議,沈毅就說大家一起去觀燈,連這段時間泡在侯府的蘇傳雅都帶上,算是好好犒勞這段時間的辛苦。

  蘇婉娘因為知道正月十五要到觀弈閣去見季文昭,就又睡不好覺了!加上侯府過年的繁忙,到了十五這天,她再次感到了以前曾經有過的緊張感:心跳快,胸中發虛,出冷汗,手時常發抖。

  坐在去往燈會的車裡,蘇婉娘腰挺得筆直,全身緊繃。沈湘在外面騎馬,車中只有沈汶和蘇傳雅。沈汶知道蘇婉娘是怎麼回事,有蘇傳雅在,也不能安慰她,只能一手握著蘇婉娘冰冷的手。

  今夜蘇婉娘將知道害了她父親的人是誰,這可不是一個會讓人愉快的夜晚。

  到了燈會的附近,街上已經滿是車輛了。沈毅決定大家都下馬,一起步行前往那片燈火輝煌的地段。

  離燈市越近,人就越多。

  片刻後,沈汶就對蘇婉娘說:「我有點餓了。」

  蘇婉娘一副懊惱的樣子:「哎呀,我沒有帶些點心出來!我這就給你去買些來!」

  沈湘對蘇婉娘說:「你別去了,丟了怎麼辦?她才走了幾步就餓了?晚上也不是沒吃飯!」

  沈汶撅嘴說:「可我就是餓了!」

  沈湘不理沈汶,對蘇婉娘接著說:「讓她餓點兒沒事。沒聽人家說嗎,若要小兒安,三分饑和寒。」

  沈汶嘴角往下墜:「姐姐不喜歡我!不想讓我高興,我想哭了。」

  沈湘有點尷尬,的確,自從沈汶在鎮北侯面前撒嬌耍賴,她就覺得沈汶太不懂事了,時常過來說她幾句。

  蘇婉娘笑著說:「我還是去買吧,有個果子鋪子就在前面不遠的觀弈閣旁邊。」

  沈卓聽了一耳朵,馬上湊過來說:「你去吧,我讓大哥也往那邊去,我還想去觀弈閣看看有沒有人解了那個季文昭留下的棋局。」

  蘇婉娘點頭,匆忙地走了。

  沈湘看沈汶:「你也八歲多了,怎麼還沒有小雅懂事?你看,他都沒說要吃的!」

  蘇傳雅見狀,過來拉了沈汶的衣袖,仰頭看沈湘:「我也想吃。」

  沈卓哈哈笑,對沈湘說:「你不是孩子了,你不懂。」

  沈湘一跺腳,不理他們兩個了。

  他們一行人到了燈市處,慢慢地走,看著街邊高掛著的各色彩燈。沈汶怕蘇傳雅走丟了,就拉了他的小手。

  不遠處,正看燈的一群人中有女孩子的聲音說道:「咦,這不是沈家姐姐嗎?」

  沈湘扭頭,高興地招手說:「張家妹妹!好久不見了!」原來是張允錦和幾個姐妹外帶丫鬟及小廝,旁邊自然站著穿著文人袍裝的張允銘。

  張允銘似乎才發現了他們,忙領著人走過來對著沈毅等人行禮,張允錦等人也與沈湘和沈汶見禮,見沈汶手拉著的蘇傳雅,笑著說:「這位弟弟好漂亮。」說完就從袖子裡拿出一小塊包著的點心遞過來,蘇傳雅看沈汶。

  沈汶讓蘇傳雅接了,可又滿懷期待地看張允錦,張允錦不好意思地說:「就一塊,原來想給你的,可有個更小的弟弟,就得給他了。」

  蘇傳雅一聽,馬上說:「我們分我們分!」打開了油紙,把點心捧給沈汶,殷勤地說:「你先咬!」

  沈汶見隨著張允錦來的人在看著,做戲就得做到底,拿過來咬了一口,又遞給蘇傳雅,嘴裡含著點心說:「好……好吃……」

  張允錦忍不住掩唇笑,沈湘瞪一眼沈汶,小聲說:「沒出息!……豬!」

  沈汶馬上淚汪汪了,張允錦使勁拉了下沈湘的衣袖,笑著低聲對沈汶說:「別難受,小豬很可愛的,我娘總說屬豬的孩子好呢。」

  蘇傳雅把點心放嘴裡,也點著頭嗚嗚地說:「我娘說我再晚生些也屬豬了,我就算是豬吧!好和你作伴……」

  張允錦笑得拿袖子擋嘴,旁邊的沈卓看著她。

  張允銘和沈毅客套了幾句,回頭看到沈卓的目光所在,就往這邊走,笑著說:「沈三公子可好?最近有沒有下棋?一定是長贏無輸的吧?」語中在諷刺上次沈卓的自大。

  沈卓挺胸:「正要找張大公子下幾局。聽說張大公子下了場,不知道是否上榜?」大家都知道平遠侯的公子沒上榜。

  張允銘呵呵笑著:「自然大敗而歸,知道山外有山,只能回家再好好讀書,下次去試試。」張允銘坦然地說,顯得大方而謙遜,倒讓沈卓有些不好意思了。

  人聲嘈雜間,沈汶聽見有人說:「是沈大公子嗎?」

  沈汶抬頭看,見三皇子一身便裝,帶著同樣衣裝簡單的五公主和幾個隨從走了過來。

  沈毅一個示意,他身邊的老關指揮著護衛散開又合攏,將三皇子等人與其他民眾隔開了。

  沈毅向三皇子行了禮,其他幾個孩子也上去見禮,張允銘自然也得帶著張允錦等人見過兩人。

  街燈下,三皇子面容消瘦,才十五歲的少年,卻像是老了。他身邊的五公主明顯眼睛紅腫。人們見此情景,都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平常的信口寒暄顯得不合時宜了。

  五公主看到了拉著蘇傳雅的沈汶,兩個人唇邊都帶了些點心渣子,可見是剛剛吃了東西。想到宮中的母親,一口吃的也咽不下去,就紅了眼睛,伸手從頭上拔下了一支鑲著珍珠的頭釵,遞給沈汶,帶了哭腔說:「妹妹拿著這個,姐姐好不容易見你一次,總要給個珠子……」

  這次,沒等沈毅說話,沈汶就伸手接了過來,孩子氣地說:「謝謝姐姐了。珠子可是好東西,我想要很多很多的……」

  沈湘氣憤地看沈汶:「你……」

  沈毅也皺眉了:「小妹……」

  沈汶瞪著眼睛說:「是婉娘姐姐說的,她說把珠子研了粉,往臉上敷著可以變得更好看。吃了也可以,珠子粉黏著髒東西,拉……」

  沈湘低聲喝道:「閉嘴!你還想把這珠子研粉?!這是五公主的禮物,還回去!」

  沈汶驚恐地閉了嘴,眼睛又滿了淚水,緊握著釵子,萬般不願地遞還給五公主。

  三皇子心中一動,人說珍珠明目排毒……

  五公主卻無知無覺地說:「妹妹拿著吧,就是研了粉也沒事,那珠子也不大……」

  沈汶馬上收了手,眼淚也沒了,說道:「多謝公主姐姐。可是,大珠子研粉才好呀,姐姐下回要戴個有大珠子的……」

  沈毅也不好意思了,對三皇子和五公主行禮道:「小妹無知,萬望恕過。」

  三皇子有點心不在焉地說:「大公子不必客氣,沈二小姐天真無邪,正是可愛的年紀。」

  張允銘仔細看了沈汶一眼,沈汶正低頭擺弄著那支釵子,用手指撥動著釵子頭上的幾顆珍珠,看那意思真的是想把珠子掰下來。這只是個八歲的有點傻的女孩子……

  張允銘晃了下頭,擯棄了心中古怪的感覺,笑著對三皇子行禮道:「家母要吾等早歸,我先帶著妹妹們告辭了。」說完就示意張家眾人與他一同行禮。

  張允錦還沒同沈湘說上幾句話,神色有些黯然地跟著張允銘行禮告別。

  沈毅也不挽留,讓護衛讓開,張允銘帶著張允錦等人剛剛走出護衛圈,街上幾個人走過來,其中一個少年一伸腿,似乎是無意間,把正回頭客套作別的張允銘絆了個踉蹌,張允銘晃了幾步,還是一下子跌倒在地。

  沈汶知道他練武,覺得他的跌倒是故意的,可周圍的家人忙上前攙扶,張允錦都過去連聲問:「兄長,可是受了傷?」

  眾人看得分明,有護衛大聲喝道:「好無禮!」

  那個少年回頭,異常俊美的臉上帶著傲慢和憤怒,語帶輕蔑地說:「自己不看路,還賴別人?!你們敢怎麼樣?!想打架?!」

  這明顯是在挑釁,當著鎮北侯府的面欺負鎮北侯府的朋友,沈毅和沈堅對看一眼,手撫上了腰間的劍柄。

  張允銘掙扎著起身,笑著拍打著衣服說:「無妨事無妨事,是我不小心,無關這位小哥,諸位不必費心。」

  那個少年哼了一聲,轉身走了,他後面的幾個人無聲地對眾人作了好幾個揖,跟著跑了。

  張允錦問張允銘道:「哥哥真的沒事?」

  張允銘笑著說:「真沒事,真沒事,我們走吧。」向沈毅等人又行了禮,說了多謝,領著人們匆忙走了。

  沈毅看著他們的背影搖頭,沈卓低聲說:「張大公子怎麼這麼窩囊?」

  沈汶卻認出那個少年就是前一年燈街上前來撞了張允銘的人,明顯是又來向張允銘找茬的人。一年不見,那個少年身量高了許多,長得愈加英俊了。

  三皇子也慢慢歎了口氣,收回了目光,看了看周圍,沈毅使了個眼色,幾個孩子圍在了三皇子身邊,把他和護衛又分開了,連沈汶都被沈湘扯著站了過去。

  三皇子低聲對沈毅說:「我母妃病重,宮裡的御醫都查不出是什麼病,你有沒有認識的好郎中?」

  沈毅點頭:「給我母親看病的施和霖還有他的徒弟段增,十分不錯。只是,他們是平民,大概進不了宮。」

  三皇子搖頭說:「也不是為了讓人進宮去,我只想把情況說說,問問郎中可能是什麼病,能用什麼藥。」

  沈毅皺著眉說:「他們五日後要去我府中……」

  三皇子再次搖頭:「我現在不能去你們府上。」他隱約聽人議論,說皇上不喜鎮北侯府。這時母親病著,不該讓皇上生氣。

  沈湘忽然說道:「他們也會去蘇婉娘的母親那裡。」她看沈汶:「他們何時會去?」

  沈汶一副怯懦的樣子回答道:「自然是在同一天啦,我也不知道早晚……」

  沈毅對沈卓說:「你到宮門接了三皇子,一起去。」

  三皇子說:「也不用到宮門處……」他思索著。

  沈卓說:「那就到前面的觀弈閣吧,五日後,我從早上就去那裡看棋局。」

  三皇子點頭說:「就這麼定了,我也去看棋。那我們就回宮了。」

  沈毅等人行禮告別,三皇子帶了五公主也不看燈了,往燈市外走了。

  沈汶猜測三皇子大概是借著帶著五公主看燈的理由,一直在這裡等著他們,想托沈毅找郎中問問。

  聽來,陳貴妃病得不輕,自己已經示警了,可三皇子竟說連御醫都看不出來陳貴妃得了什麼病。把御醫掌握在手的人,非皇后莫屬了。而能讓陳貴妃病成這樣,皇帝肯定也默許了。這樣一來,宮中誰還是陳貴妃的心腹?誰還能救陳貴妃?這些,她都一無所知。

  沈汶現在意識到,無論她讀了多少有關這個時代的資料,她永遠也不會瞭解所有的細稍末節。而決定了人的命運的,往往是細稍末節。

  如果陳貴妃死了,三皇子還是個少年,與皇帝也不會太親近,太子少了一個對手,勢力強了一分,又能集中精力來對付侯府了。

  沈汶情緒低落了,拉著蘇傳雅,跟著對她橫眉冷對的沈湘,繼續在燈市街上晃蕩,等著蘇婉娘回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7-11 10:11 AM

第二十三章 再試

  四皇子聽說鎮北侯府上下都去看燈,就也上車到了燈市。

  他後來又去了一兩次侯府看蘇婉娘,但每次都只看見了個戴著帽子的身影。而且,這段日子,蘇婉娘都不出府了,只有護衛來回接送她那個弟弟。

  有了這個見面的機會,他是不會錯過的。他的車早就遠遠地跟著侯府的車隊。見侯府的人都下車了,他也讓丁內侍扶著他下了車,一瘸一拐地遠遠地跟著那幫護衛,希望能偶爾看見蘇婉娘不戴帽子的樣子。

  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運氣:蘇婉娘竟然離開了那些人,獨自一人走開了!四皇子扶著丁內侍的手,在後面跟上,心中激戰是不是對蘇婉娘打招呼。可蘇婉娘步履太快,四皇子瘸著腿怎麼也追不上,遠遠地看著蘇婉娘進了觀弈閣。

  蘇婉娘走進觀弈閣,她的心在狂跳,臉色都有些蒼白。

  她剛要向一個夥計詢問東主在哪裡,一個坐在門口附近的人站起來,走過她的身邊低聲說:「跟著我。」轉身出了觀弈閣的大門。

  蘇婉娘認出這人正是季文昭,就等了片刻,然後也離開了觀弈閣。到了大街上,季文昭不緊不慢地走,蘇婉娘跟著,七轉八拐,到了一間小門臉的小飯館。

  四皇子遙看著一個青年人出來,燈光昏暗,看不出面目。蘇婉娘馬上也出來了。雖然兩個人不是一起走,但四皇子就是知道蘇婉娘在跟著他。

  看著那兩個人走入了小巷裡,他一時萬念俱灰,駐足不動。看來那個人,是她的……他想都不敢想,開始不自覺地發抖。

  丁內侍心中憐憫,他小聲說:「也許,是她得了差事……」

  四皇子就跟活過來了一樣,點頭說:「對呀!她是要給人辦事的!那個人,年紀那麼大了!能當她的父親了!還那麼難看,怎麼會?」馬上覺得自己很可笑,繼續慢慢地往蘇婉娘消失的方向走去。

  丁內侍心說那個人遠看著是個青年,哪裡能當個十一二歲孩子的父親?而且也沒看清長相,怎麼就說人家難看?但四皇子現在也不打寒戰了,就不說什麼了。

  季文昭選的小飯館裡點了火燭也顯得半昏,陰影裡只坐了一兩桌客人。

  季文昭這才示意蘇婉娘跟上他,選了靠裡面的一個桌子坐下,他的樣子就像是帶著個丫鬟的平民,沒人覺得有什麼不妥。可他明顯小心翼翼,時刻掃視著門口,這種警覺與那時他在看月亭與蘇婉娘見面時的灑脫無慮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季文昭叫了幾個小菜,等著夥計走了,才眼睛瞥著大門,低聲說道:「小娘子,請代我謝謝你家主人,也許他真的救了我一命。」

  蘇婉娘緊張得想吐,但是只一躬身,輕聲說:「公子不必客套,請公子告訴我有關案子的詳情。」

  季文昭靠近蘇婉娘,小聲說:「蘇長廷是戶部主管金部的司珍,戶部進出之金銀都經他手。有人要他投靠私黨,他沒同意。就被他的下屬于良福誣陷貪污。于良福是呂太傅出了五服的外甥的兒子,沒邊兒的親戚,誰也無法指摘呂太傅。蘇長廷被落了獄後,于良福就被推舉掌了蘇長廷的位子,保舉人是現今的太子少保的父親。這些拐彎的關係只能說明太子,那時的大皇子,想要蘇長廷的官位,換上自己的人。其實,若是他們只如此幹些捏造誣告的事,當算是平常的官場傾軋,沒什麼稀奇。」

  蘇婉娘顫抖起來:這麼看來,是太子要謀父親的位子,害了父親。

  季文昭歎息了一下,繼續說道:「讓我心驚的,是他們的手段。蘇長廷被陷入獄後,就被動了私刑。他是個耿直的性子,自詡清白,他們早就知道他不會投靠。若是怕他告發,殺了他也是情理之中。可是他們卻把蘇長廷慢慢地折磨死,渾身烙鐵,骨頭一塊塊打碎,最後他是被斷了的肋骨戳破了胸肺,嗆死的。這實在是根本沒有必要做的事,純粹是為了洩憤。」

  蘇婉娘緊咬著牙,怕自己哭出來,可季文昭沒有注意到,看了看門口,又說:「也是我大意了些,讓人找到了獄卒,灌醉了他,問清了詳情。過了幾天,那個獄卒的家就失火了,一家老小,上有七十老母,下有四歲小童,都被燒死,一個個地並列躺著,沒一個有往外逃的樣子,明顯是先殺了人再放的火。可衙門卻斷案說是那個獄卒酒醉睡去,失了火。另外一個獄卒,我都沒找他,就在家被刺了十七刀而死,可衙門卻定為『自殺』,可見太子勢力之大。幸虧我知道了蘇長廷的死就知道對方心狠手辣,馬上把我找的人遣走了,不然,恐怕他被發現了也活不了。」

  蘇婉娘牢記著沈汶的叮囑,強忍著眼淚低著頭小聲說:「公子現在也有危險。」

  季文昭歎氣道:「我知道這些事情後,就不想投靠他們了。革卦中有云君子豹變,小人革面,順以從君也……」他看了眼蘇婉娘,解釋道:「說的是君子變革,到處德行蔚然成風,連小人都洗心革面了。所以那時我曾想投太子,以為……」他搖頭道:「他是君子,誰知……」他是個小人。

  蘇婉娘還是低著頭,艱難地說:「我家主人說,小人勢不惠人也,趨之必禍焉。」

  季文昭手撫著桌面歎道:「何其精闢!小人的勢力不會給人帶來好處,趨附它一定會招致禍害!小人做事,毫無底線。為達私己之目的,不惜誣陷殘害毫無過錯的清白臣子。為了滅口,可以殺掉證人的無辜親屬。所以,如果知道對方是小人,只有遠遠避開才能免禍。聖人所說『遠小人』,誠不誆我也!當日我若投身依靠,日後真說不定會如你家主人所言死不瞑目,所以我要謝你家主人的救命之恩。」

  怕自己露出哭聲,蘇婉娘努力咬清字句說道:「公子現在不能貿然離開。」

  季文昭點頭道:「的確,我現在相信你家主人能掐會算。太子已經派人多次招攬於我,我若不受而走,怕是要引起他的懷疑。加上我回去要是娶了我恩師之女,又不投他,他大概就不會讓我活著。」

  蘇婉娘說:「我家主人說,第一,請公子絕對不能透露婚事內情。第二,公子要在公開的場合,敗走京城,並揚言日後回來,才能讓對方不懷疑公子是避難而走。」

  季文昭思索著:「該是如何敗走京城?」他為人傲氣,何能輕易言敗。

  蘇婉娘靠近些,小聲說:「公子二月二時,請在觀弈閣公開解這掛了一年的生死劫棋局。到時,必然有眾多人到場觀看。公子邀請京城各方提出答案,評點之後,再說出自己的答案,請公子務必要睥睨群雄,表現得格外驕傲。」

  季文昭笑道:「這實在不難。」

  蘇婉娘從袖子裡拿出了卷成了一小卷的棋局,交給了季文昭,接著說:「然後,請公子找人偽裝成陌生人,當眾把這個展示給公子。」

  季文昭拿過來,周圍看看,在桌子下面展開,看了片刻,就皺了眉頭。

  蘇婉娘說道:「屆時公子也要如此,以為是有人前來為難公子,讓公子當眾難堪。若有人起哄就更好,公子勃然而怒,要悲憤吐血!然後說一年後再來,看誰能解開此局。」

  季文昭點頭:「好!這樣,也顯得我並非避官而去。定下一年後再來,至少讓人覺得還有機會招攬我。我會依言而行,請再謝你家主人,還望日後有緣能當面致謝。」

  把事情都交代了,蘇婉娘站起,對著季文昭欠身行禮道:「謝公子查清此案,我在此謝公子之恩,望日後能有機會償報。」

  季文昭奇怪地抬頭看蘇婉娘,才發覺她的臉上已經滿是淚水。季文昭皺眉道:「我對你有何恩?難道,那……蘇長廷……」

  蘇婉娘實在忍不住了,帶了哭腔說:「是……家父。」轉身走了出去。昏暗的燭光下,沒有人發覺這個低頭的女子正壓抑著哭聲。

  季文昭目瞪口呆地看著蘇婉娘離開,一個丫鬟?!她的主人費了這麼大周折,就是為了這個丫鬟查明她父親的死因?這丫鬟是他什麼人?

  他在多年後才意識到這個主人不是為了這個丫鬟,而是為了他。

  蘇婉娘走到街上,一邊走一邊哭。想到父親所受的痛苦,他死時會多麼絕望無助,想到兒時父親對自己的喜愛和讚賞,父親如何抱著自己教自己畫畫,評點自己寫的詩……想到母親因父親之死一病不起,看來,也沒幾天活路了……

  她哭得越來越厲害,不敢往燈市上走,就找了個黑暗的角落,雙手捂臉,壓著聲音,痛哭起來。四皇子追不上蘇婉娘,早把他們跟丟了。他不甘心就這麼走回去,扶著丁內侍的胳膊瘸著腿在小巷裡左轉右轉,尋找蘇婉娘的身影。忽然,他聽到了有人在低低地哭,那聲音他聽見過。

  四皇子激動地一步步走向那個黑暗的角落,那裡,暗夜的微光下,一個女孩子面壁低泣,雙肩抖動,痛不欲生。四皇子感觸到了那種悲傷,一時也覺得心酸。他拿出了手帕,可是站在了十幾步外,卻不敢上前去。

  蘇婉娘哭了半天,想到沈汶她們正等著自己,急急地用袖子擦臉,長長地歎了口氣。然後轉身走出角落。猛抬頭,看到了稍亮的街道邊,站著一個少年人。

  遠處的燈會照亮了少年微蹙的秀眉,含著傷痛的眼睛,像是明白她現在的心境。蘇婉娘的眼淚又流了下來,她舉手捂嘴哽咽了幾下,使勁把哭聲壓了下去。

  四皇子向蘇婉娘舉起了手中的手帕,開口道:「你可是要多餘的巾子?」

  蘇婉娘仔細看少年,認出是自己曾經撞過的那個人,一時又窘迫又緊張,結巴著說:「不……不用……多謝了……」低頭就要走開。

  四皇子急忙又說:「你可是有……要幫忙的地方?」

  蘇婉娘搖了下頭,想起沈汶說過這個人不見得是壞人,可能只是要與侯府建立關係,就又看了一眼少年的衣著。四皇子的衣飾很簡單,但就是在昏暗的夜色下也看得出精緻。

  自從蘇婉娘知道了是太子害了她的父親,她就想起來了沈汶說過的,害了她父親的人也會來害侯府。一時,沈汶所有的謹慎都顯得必不可少:對方是太子!日後的皇帝!難怪沈汶這麼費盡心機。

  蘇婉娘還不知道沈汶如何能知道內情,但是她現在已經把自己和沈汶,和侯府完全連在了一起。既然這個少年想與侯府搭上關係,那麼自己就幫他一下,也許能給侯府一些助力。

  蘇婉娘又抹了下濕漉漉的臉,有些不好意思地行了一禮,問道:「公子可有要我幫忙的地方?」

  四皇子一愣,放下手帕,搖了一下頭。遲疑了片刻,問道:「你為何哭?……可是差事沒有辦好?主人要苛責你?」語中有真切的關懷。

  他提到差事,蘇婉娘就想到季文昭和今晚知道的事情,她的眼淚一下子就又流下來了。她一下下地用手擦去眼淚,哽咽著說:「不是……是我……想起了亡父……」

  她一下子低頭,用雙袖掩了面,大慟轉身,要往那個角落退去,四皇子一步上前,急切下邁的是傷腿,腿一軟,身子向前跌去,被丁內侍抱住,可手下意識地一抓,正抓住了蘇婉娘的裙子!

  蘇婉娘一邁步,覺得不對,低頭一看,大怒,雖然四皇子馬上放開了手,蘇婉娘跟沈湘學的那些武不是白練的,飛起一腳,把尚未站穩的四皇子踢倒在地。

  丁內侍大驚,撲過去扶著倒在地上抱著膝蓋難受得蜷成了一團的四皇子,憤怒地對蘇婉娘說:「你這娘子!怎麼這麼不善?!我家……公子有腿傷,行走不便,方才不過是跌倒時誤拉了下你的裙子,你就這樣的狠?!」

  蘇婉娘也後悔了,趕快蹲到了四皇子身邊,沒來得及止住哭,邊哭邊說:「對不起對不起,是我不對……」

  丁內侍不依不饒:「上次就是你不對,你撞傷了我家公子,我家公子也沒有把你怎麼樣,可你現在竟然踢人?!」

  蘇婉娘真後悔了,抬頭問:「難道上次我把公子撞壞了?!」

  丁內侍哼了一下:「當然傷得不輕!」

  這下蘇婉娘害怕了,更哭得痛切:「我一定會為公子治傷的……」

  四皇子緩過些氣兒,忙使勁搖手:「不是……你的事……我原來就有傷……」又皺眉看丁內侍:「你……莫嚇她!」

  丁內侍恨鐵不成鋼地瞪眼看四皇子。

  蘇婉娘卻覺得這是這個少年不願意讓她負疚,心裡更覺得對不起對人,她擦擦淚,可還是止不住地流淚問道:「公子可有郎中醫治?」

  四皇子看著蘇婉娘流淚的臉癡在那裡,忘了答話。

  丁內侍哼道:「他們不治還好,若是治了,更好不了了。」

  蘇婉娘使勁抹去眼淚,關切地看著四皇子說道:「我主人給我娘請了施和霖和他的徒弟段增,這段時間我看著,他們醫術過人,你想不想讓他們過府給你看看?」

  四皇子搖頭說:「我……住的地方,實在不便。」

  蘇婉娘又想了想:「他們五日後要到我母親那裡,你能不能,去那裡見見他們?」她可沒辦法帶著這兩個人進侯府。

  四皇子馬上點頭,說道:「好,幾時去?」多少有些急。

  蘇婉娘躊躇著說:「我也不知他們會幾時到,這樣,他們如果早到了,我讓他們等等,公子未時到就行了。」

  四皇子趕快又點頭:「多謝姑娘安排,就這麼定了。」他倒是不在乎看什麼郎中,但能這麼正大光明地去蘇婉娘家去見她,算是極大的進步,見一面是一面。

  蘇婉娘這時終於止住了哭泣,長出了口氣。想到離開沈汶太久了,就行禮告別,起身剛要走,才忽然想起來:「哦,我娘住的地方是……」把地址告訴了四皇子。

  借著夜中的天光和街邊人家洩露出的微弱燈光,四皇子看著蘇婉娘哭腫了的眼睛和帶著憂傷的美麗面容,一時恍惚,根本沒聽清蘇婉娘絮絮叨叨地說了什麼。

  等蘇婉娘走遠了,他還坐在地上,半天不動彈。

  丁內侍在旁邊低聲說:「殿下,起來吧,地上涼。」

  四皇子低聲說:「不涼,很暖和。」

  丁內侍無奈地歎氣,抬頭看了看元宵夜空裡朦朧的月亮。

  蘇婉娘急忙往觀弈閣方向小跑過去,到了觀弈閣門前,沒有看到侯府的護衛們,就往她來的方向走,遠遠地,就看見一群人圍在一起,有侯府的護衛,也有太子府的侍衛,蘇婉娘心中一緊,加快腳步往那裡去。

  到了跟前,她讓侯府的護衛給她讓路,往裡面擠進去。沒到中間,就聽到四公主傲慢的聲音:「……你見了太子就要叩頭!如果不聽指令,打死你也是應該的!」

  蘇婉娘問身邊的侯府護衛:「怎麼回事?」

  護衛低聲說:「遇見了太子帶著四公主賞燈,四公主上來就要二小姐給太子跪下磕頭,說孩子要這麼給太子見禮。大公子要攔著,可二小姐說要自己決定,就這麼跟四公主對上了。」

  哪裡有見了太子要磕頭的道理?這明明就是欺負人。可日後追究起來,四公主只需說沈汶是個八歲的孩童,見了長輩都理應磕頭,更別說是太子了,就能讓誰都說不出什麼。如果沈汶不磕頭,這麼小的孩子就不聽公主的話,說輕了,是鎮北侯府沒有家教,說重了,鎮北侯府有反骨都能講通。

  蘇婉娘繼續往沈汶處走去,人群裡,她已經見到了太子,面帶微笑地站在幾個東宮官吏中間,他側前方是一身豔裝的四公主和三四個宮人。正對著他們,站著穿了一身臃腫紅棉襖,嘴邊還有一顆芝麻的沈汶。

  蘇婉娘心頭火起,腫了的眼睛眯起來,覺得如果手裡有一把劍,她能撲過去刺向太子。現在,她要擋在沈汶面前。

  還沒等蘇婉娘到沈汶邊,沈汶大聲地問:「公主姐姐讓我給太子磕頭,可是因為太子是大官嗎?」童聲響亮。

  四公主高聲說:「當然!太子是君!」看到沈汶有些迷茫的眼神,她加道:「比你父親的官都大!」

  沈汶瞪著眼睛,看著還有些不甘心地問:「那他是最大的官嗎?」

  四公主面露輕蔑地冷笑:「對!他就是最大的官!你快磕頭吧!」

  見到此情景,蘇婉娘叫:「小姐!我回來了。」如果有什麼事,她來幫著沈汶!

  沈汶笑著看向蘇婉娘,招手大喊,清脆的童音慣耳:「婉娘姐姐,你快來呀,看看比皇帝官都大的太子!」一時間,仿佛一個炸雷打響,四周的人都沒了聲音。

  沈汶在人們片刻的靜寂裡還大聲補充了一句:「四公主姐姐剛剛告訴我的呀!」

  蘇婉娘裝作驚訝地也大聲問:「真的?!」

  沈汶像個小動物一樣激動地點頭:「是呀是呀,公主姐姐說,最大!最大呀!」

  蘇傳雅的小腦袋也探出來,回聲般說:「最大!最大!」

  四公主終於回過神,氣急敗壞地說:「我哪裡說過太子比皇帝大了?」

  沈汶疑惑地看蘇婉娘:「婉娘姐姐,太子不是最大的嗎?」

  四公主說道:「我說的是官!」

  沈汶還是不解地說:「你也說是君了呀,不是嗎……」

  她看向蘇婉娘,蘇婉娘認真地說:「對,是君,不是儲君,就是君的繼承人……」

  沈汶搖腦袋:「我不懂,反正公主姐姐說太子是君,是最大的!」

  蘇傳雅又應和:「最大的!最大的!」

  天雷陣陣,隆隆響過人們的心上。誰不知道儲君與皇帝關係微妙,一方面,皇帝需要有繼承人,另一方面,皇帝也要總防著太子奪位,史記上的戾太子們,可就是提前覬覦了皇位後,被皇帝踢下了太子之位。

  太子不得不出陣了,他對著沈汶笑了一下,裡面的陰沉讓沈汶身後的沈毅全身戒備起來。太子說道:「沈二小姐,話可不能這麼說,皇帝是天子,天下最大的,你難道不知道嗎?鎮北侯是怎麼教導你的?」

  沈毅屏住氣,沈堅臉上沒了笑容,沈卓和沈湘都緊閉了嘴。

  沈汶卻露出了大大的笑容:「太子叔叔!我爹總是這麼教導我:皇帝最大!可現在我沒看見皇帝呀,只有太子叔叔呀!」只知太子,不知皇帝!眾人暗抽氣,童言無忌,可是童言也一向被認為有預言之力。

  太子鄙夷道:「父皇在深宮,自然不是你這等小民能見的!」

  沈汶瞪圓眼睛,點頭說:「對呀對呀,我們見不到皇帝爺爺,所以公主姐姐才讓我給太子叔叔叩頭,不用給皇帝叩頭了呀!」

  什麼叫不用?!四公主急忙說道:「你見到了皇帝自然要給皇帝磕頭,現在你見到了太子就要給太子磕頭!你竟敢不從嗎?!」

  沈汶忙點頭:「我從呀我從呀。日後我見了皇帝,也一定磕頭,還告訴他,我第一個給太子磕了頭,第二個就給他磕頭了!公主姐姐,還有沒有要磕頭的?是皇后奶奶嗎?」什麼叫第一個?什麼叫第二個?這話聽著怎麼這麼不對勁兒?!

  四公主暴怒:「什麼?!你竟然敢罵我母后?!我打死你!」皇后奶奶?!母后才多大?說完就舉手,蘇婉娘忙護住沈汶。

  沈汶躲在蘇婉娘身後大哭起來:「我怕了呀,好吧!我第一給太子磕頭,第二給皇后奶奶磕頭,第三才給皇帝爺爺磕頭還不行嗎?你們高興了吧?別打我呀!……」

  太子咬著牙說:「大膽!你竟然不敬……」

  沈汶根本不讓他說完,大聲哭喊:「太子叔叔!我錯了,根本不該說給皇帝爺爺磕頭,我原來就想聽我爹的話……可你這麼生氣,又是最大的君,我只給你磕頭還不成嗎?公主姐姐,我只給太子磕頭可以了嗎?……」

  太子咆哮起來:「誰說過不讓你給父皇磕頭了?!你這個信口雌黃的……」

  沈汶照舊大哭:「你從來沒說過要尊敬皇帝爺爺呀!你只說要尊重你,我聽你的還不行嗎?嗚嗚,皇帝爺爺,對不起了!太子叔叔這麼厲害,不先給他磕頭,他會打死我的……」沈汶把「先」字說得格外清楚。

  蘇傳雅也跟著哭起來:「別打呀別打呀……」

  這都是什麼跟什麼啊!旁邊的東宮官吏拉了下太子的袖子:「殿下,別……別說了什麼了……」不能說了啊!趕快回宮吧!

  太子氣得臉恨不能擰在一起,指著沈汶道:「你這個……」

  沈汶在蘇婉娘身後放下袖子,顫抖著說:「太子叔叔,我都說不先給皇帝磕頭了,你還這麼生氣,你到底要拿皇帝爺爺怎麼辦才高興呢?」

  周圍的人們嚇得都傻了,太子旁邊的人臉色灰敗。太子氣得顫抖,指著沈汶道:「你這大逆不道的……」

  沈汶大喊:「皇帝爺爺!救命啊!我說了你的好話,太子叔叔要殺了我呀!」

  東宮官吏再也不敢停留了,拉了太子撞開人群就往外走,四公主仇恨地看了沈汶一眼,說道:「你等著吧!」

  沈汶忙殷勤地點頭道:「好的好的,我等著公主姐姐再來告訴我太子最大!」

  蘇傳雅又拍手了:「最大最大!太子最大!」

  四公主旁邊的宮人哭著扯著四公主跟了太子的侍衛急速地走了。

  人們漸漸散去,侯府的幾個孩子目瞪口呆地看沈汶,沈汶懵懵懂懂地回望,臉上淚痕未乾,問道:「怎麼了?我說錯話了嗎?」

  沈毅猛抬頭看天,深吸了口氣,然後才對著沈汶說:「沒有!」

  沈湘過來,狠狠地捏住沈汶的臉蛋,咬著牙說:「你這個……小豬!」

  沈汶哇哇叫起來。沈湘放了手,看蘇婉娘問道:「你給她買的吃的呢?咦?你怎麼還哭了?」

  蘇婉娘低頭說道:「錢,丟了。」只有這樣才能解釋兩者。

  沈湘馬上說:「我們一起去買。」

  沈毅有些擔憂地說:「還是回府吧。」

  沈堅笑著說:「大哥,至少,今晚,應該沒事兒了,我們好好逛逛吧。」

  大家都笑了,蘇傳雅過來,去拉沈汶的手,一邊問:「姐姐,我做的好嗎?」

  不等沈汶回答,蘇婉娘一把拉過他的手說:「以後小姐說話的時候你不許說話,你一個小孩子懂什麼。」

  蘇傳雅說:「當然懂,我和小姐吃一塊點心。」

  眾人哄笑,一行人又逛了一個時辰的燈市才回了府。

  回到了皇宮,三皇子與五公主道別時,俯在五公主耳邊輕聲說:「找幾顆大的珍珠,明日交給我。」

  五公主一驚,然後沉默地點頭,兩個人分開,消失在宮牆內。

  四皇子一路不言不語,一直到睡了,也沒說一句話。只是在外面的丁內侍知道,他入睡得很晚。

  太子氣得渾身抖著回到了東宮,幕僚和東宮官吏都被召集到議事殿中。

  夜深了,燭光下,太子的面目猙獰,咬牙切齒地說:「宰了她!宰了她!讓人宰了她!」

  一個幕僚皺眉道:「殿下,當務之急,是如何向皇帝那邊交代。」

  太子拍了一下桌子:「別只說什麼當務之急,說該怎麼辦!」

  一個人遲疑地開口:「可以說那侯府之女,愚鈍不堪,胡言亂語……」

  另一個說:「也可以說是侯府有意中傷,想離間太子與皇上的關係。」

  還一個遲疑地說:「那女孩子年方八歲,看著並不伶俐。」

  再一個歎息道:「不管怎麼說,那些話都會傳到皇上耳中,殿下還是要想想該怎麼說些讓皇上放心的話。」

  太子又拍書案:「那個蠢貨!那個呆貨!我要殺了她!不,毀了她!讓她生不如死!」

  說這些話也殺不死人,一人小心地說:「我們找人去綁架了她如何?」

  太子想了想說:「她還太小,太混!我要等著她長大些,讓她傾心於誰,然後被辱被棄,被奪清白,被毀閨譽,被指為人可盡夫!讓侯府蒙羞……」

  幾個幕僚都覺得太子有些本末倒置,現在是該想想怎麼消除皇帝的疑心,而不是對一個小女孩發這麼大的火。一個人再次努力說:「若是不與皇上解釋一下,皇上也許以為殿下心虛……」

  另一個說:「不見得,也許皇上以為殿下坦坦蕩蕩,不會讓這些事繚繞心際。」

  一人說:「還是該說一下,我覺得,就說那個女孩子蠢笨吧,無心之語,不要當真。」

  又一人說:「還是不要說,或者,等著皇上開口,皇上不表示,就別主動提起。」

  再一人道:「不如在日後的事情上,處處向皇上請教,說些自己不知深淺之語……」

  旁邊一人:「還是不要如此明顯……」

  太子又一次拍案:「到底該如何說?!」

  眾人安靜了會兒,有人小聲說:「還是請殿下明日一早就去請安,隨機應變。」

  次日一早,皇帝在寢宮裡就知道了前一晚沈汶的那些「只知道有皇帝,不知道有太子」話。

  皇帝哈哈一笑,「小兒信口雌黃,或者……」他皺了一下眉:「鎮北侯說了什麼?」

  伺候的孫公公小聲說:「聽說那個女孩子八歲上下,長得蠢胖,昨夜與太子和四公主對話時,嘴邊還有點芝麻粒。鎮北侯長子本來不願她開口,可她說自己想與四公主說話,才讓她到前面來見了四公主。聽報說,沈毅一直在後面看那個幼女,好像要隨時阻止她,不像是知道會發生什麼。」

  皇帝沉思著說:「讓那個孩子進宮,見見皇后。」

  孫公公應聲說是,皇帝又笑了一下:「太子還是沉不住氣,才成了太子幾個月,就在大庭廣眾之下惹鎮北侯府的人。朕這麼多年,也沒公開留下把柄。這事後,他就是百般解釋,也在民中留了口實。」

  孫公公低聲為太子說好話:「開始,是四公主起的意,太子倒是沒……」

  皇帝呵呵打斷:「他那個小心眼朕還不明白?指使自己的妹妹四公主去打頭陣,自己在旁邊掠陣。上次在長樂侯府裡,吃了個小虧,他就心裡放不下。這一年了,想找回來。專門地跑到燈市上去截人家,可還是沒得手……」

  外面有人告說太子前來請安了,有時太子會來向皇帝請安,同用早膳後一起去上朝。

  可今天皇帝微笑著擺手著:「讓他等等,朕還想在床上坐會兒。」

  孫公公為皇帝加墊了靠枕,心知雁過留痕,那些話還是在皇上心裡落了影子。

  皇帝可不覺得自己是忌諱太子,他不快的是:眾目睽睽之下,太子沒有讓那個女孩子給皇帝叩頭!只一個勁兒在那裡鬥嘴,沒一句話說皇帝怎麼神聖不可侵犯,怎麼不能讓那個丫頭隨便開口就掛在了嘴上。在他看來,太子應當借這個機會當場遙遙跪拜,領著眾人山呼萬歲才對。這麼看來,還真像那個丫頭叫出來的:太子那時只想著怎麼讓人尊重他,沒想到該怎麼尊重皇帝!這點,皇帝決定還是該給太子一個教訓。

  果然,太子等大半個時辰,皇帝用了早膳才見了太子,然後一起上朝。時間緊迫,太子也沒有時間提起前夜的事,畢竟那只是件小事,提出來,反而顯得心虛。

  這一日,太子在朝堂上每次開口,都被皇上笑著打斷,轉頭問其他朝臣的意思。太子後來不說話了,又被皇帝說不專心朝政。太子餓到了下朝才吃了點東西。傍晚想找機會去見皇上,卻說皇帝要早些休息,去了姚才人那裡了。

  太子忙去見皇后,把元宵夜和今日朝上發生的事情仔細講了一遍。其實在白天,四公主也已經來過了,皇后早知道了前後詳情。

  皇后聽太子說完,笑著拍拍太子的手說:「皇兒不必擔憂,你父皇今日讓人傳了話來,說找日子叫那個女孩子進宮讓本宮看看,你看,這不就是給你出氣的安排嗎?本宮尋個京城命婦都到場的日子,狠狠地羞辱那個丫頭一場,讓她從此再也抬不起頭來!」

  太子笑了笑,可接著小聲說:「可父皇,會不會多心……」

  皇后又笑:「怎麼會,你可是一個你父皇稱心如意的兒子,不然怎麼會冊封你為太子呢?」她強調了「一個」。

  太子鬆了口氣,對皇后說:「多謝母后。」

  皇后也笑了:「皇兒多禮了,現今是正月裡,要高高興興的,事情過去就過去了,別多想。」

  可這事情其實沒過去,太子接著做的幾件事都被皇上批了「思慮不周」「心急氣浮」等語。太子格外謙恭守禮,在朝上對皇上畢恭畢敬,一點都不敢違拗,動不動就行禮謝過皇帝的指點。

  旁邊人看著,明白這是皇帝得知了那元宵夜的傳言,敲打太子呢,而太子則在表示服從皇帝。原來和諧的皇帝太子關係中,出現了第一條細細的裂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7-11 10:36 AM

第二十四章 會診

  元宵節當夜,蘇婉娘把季文昭說的告訴了沈汶,深夜裡又低聲哭了一場。沈汶雖然陪著蘇婉娘流了淚,但心中更多的是放鬆:季文昭算是徹底與太子斷了瓜葛,這兩年,前世曾為太子獲得了君臣稱讚的那些政事建言就不會出現了。

  她特意要挑選蘇婉娘作為自己的幫手就是為了季文昭。蘇婉娘的父親肯定是被太子而害,不然前世蘇婉娘也不會那麼捨身忘死要殺了太子。季文昭雖然精於謀略,但內心深處還是有正義感,不會幹殘害無辜的事。讓季文昭查清了蘇婉娘父親的案子,就認清了太子的面目。無論他多麼野心勃勃,都不會投靠這種行事無所顧忌的小人。

  這一舉多得的事,怎能讓沈汶不救蘇婉娘?哪怕是因為蘇婉娘過早地驚動了對方,沈汶也在所不惜。

  蘇婉娘也把自己又碰上了以前自己撞的人的事告訴了沈汶,並說了自己這次還誤踢了人家一腳,把那人的腿給徹底踢壞了,所以約了那個人五日後去自己母親的家裡見見那兩個郎中。

  沈汶覺得有些古怪,有個念頭隱約一閃,但又抓不住。接著想起那天沈卓也會帶著三皇子去那裡,也把這事對蘇婉娘說了。

  兩個人都怕這是一個要刺探三皇子的陰謀。雖然蘇婉娘根本不知道三皇子會那天去,對方就是知道了,也無法保證蘇婉娘會邀請他,可兩個人還是仔細地回顧了蘇婉娘遇到那個人的過程。最後講到蘇婉娘離開,那個人還坐在地上起不來,跟在寺裡一樣,可見傷得不輕。如果說是安排好了被踢,以便那天與三皇子碰上,這也太牽強了。

  沈汶和蘇婉娘都想不出怎麼才能讓一方不來,只能希望那天兩撥人在不同的時間到。畢竟,誰也不能完全肯定那被蘇婉娘踢壞了腿的一方是敵是友。

  元宵節次日,沈毅早早去請安,趕在大家來請安之前把前夜發生的事情告訴了老夫人。

  楊氏雖然出了孕期頭三個月,可老夫人讓她還是多靜養,不要管事兒。這次胎氣不穩,一直要小心才對。所以府裡的事還是都要先過老夫人,然後她再下達給錢嫲嫲或者蘇婉娘等去做。

  老夫人邊聽邊笑,到後來忍不住哈哈笑出聲,沈毅也禁不住微笑。

  老夫人笑後,又沉靜下來,小聲問道:「汶兒,是故意的嗎?」

  沈毅搖頭說道:「不像,妹妹當時剛與蘇傳雅分吃了個點心,嘴都沒有擦乾淨。然後又沿街吃了許多東西,一點也不把遇上太子的事放在心上,沒看出有什麼心思。」

  老夫人沉吟著,這時外面傳來了聲音,幾個孩子一個個走進來,沈汶哈欠連天地進來,搖晃著對老夫人請安。

  老夫人笑著受了禮,看著沈汶問道:「昨天晚上汶兒去燈市玩得好嗎?」

  沈汶忙打起精神,使勁地睜眼說:「好呀好呀,張家姐姐給了我塊點心,我和小啞巴分著吃了。然後,婉娘姐姐把買吃的錢丟了,姐姐給了錢,婉娘姐姐給我買了炸果子,糖麵球,醃紅果,津梅子……」

  老夫人笑著打斷道:「這麼多吃的,還有別的事嗎?」

  沈汶搖搖頭說:「沒什麼了……」

  老夫人誘導:「你還見到別的人了沒有?」

  沈汶眼睛一亮:「哦,一個公主姐姐給了珠子釵子,一個公主姐姐告訴我太子最大!」

  一屋子的人都笑,沈汶茫然地看大家,老夫人歎息道:「應該是皇帝最大。」

  沈汶固執地說:「可是那個公主姐姐說了,太子最大,要讓我給太子磕頭呢!」

  老夫人看著沈汶幼稚的圓臉,笑著說:「汶兒還是個孩子呀。」

  沈汶使勁搖頭:「不是了不是了,我比小啞巴大!」

  大家又笑,老夫人不再說什麼,讓孩子們去吃飯了,留下了蘇婉娘說:「汶兒心性單純,你要幫著多看著些。」

  錢嫲嫲也說:「是呀,你現在不僅管著她的院子,府裡的事兒也都知道了,時常給二小姐提個醒,懂得些輕重。」錢嫲嫲自從楊氏靜養後,就有時往來在楊氏和老夫人之間,協調府中的事情。

  蘇婉娘一宿過去,眼睛還是腫的,行禮道:「我一定好好照看小姐。」心說什麼心性單純,這府裡的人大概沒有比她心眼更多的了。

  錢嫲嫲關心地問道:「你的眼睛怎麼這麼腫?這得哭了有一夜吧?」

  蘇婉娘面露悲傷地點頭說:「昨日去給小姐買吃的,被人偷了錢。我一想起來,就睡不著覺!」

  錢嫲嫲又問:「有多少?」

  蘇婉娘帶了些憤恨地說:「因是元宵夜,我多帶了些,怕小姐要用,有一貫三十二錢呢!」

  老夫人笑著對錢嫲嫲說:「你就把這錢支給她吧,看這孩子哭的!」

  蘇婉娘忙堆起了笑,對老夫人謝了。

  太子東宮裡,幕僚奉上了侯府來的消息:那個幼女根本不懂事,只是深信了四公主說的話,事後都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麼。她身邊的丫鬟蘇婉娘非常愛財,對錢心疼得要命,為了一貫多錢哭了一夜。

  到了施和霖和段曾過府的那天,沈汶和蘇婉娘一早就去蘇婉娘母親那裡等著,沈湘在府裡等著兩位郎中,唯恐他們到了侯府後會有事不去看蘇婉娘的母親。沈卓去了觀弈閣等著三皇子,沈毅和沈堅都不好有所行動,只在府裡老夫人身邊等著郎中們的到來。

  沈毅私下告訴了老夫人今天三皇子要看郎中的事情,老夫人認為這事自己最好假裝不知道,只讓幾個十來歲的孩子在裡面斡旋就是了,連楊氏都沒有告訴。

  沈汶和蘇婉娘進了蘇婉娘的家時,天還只是微亮。可蘇傳雅已經起來了,聽見聲音迎出來,見禮後小聲說:「我昨天睡覺前看娘坐著,今早起來娘還是坐著,看著好像很累。」

  蘇婉娘皺眉,對蘇傳雅說:「你去告訴鄰家的嫲嫲,今日先不用過來,我來照顧娘,我走時你再去喚她就是了,錢照給。」蘇傳雅應了,小跑著去了。

  蘇婉娘給母親雇的人就住在附近,每日白日來做飯打掃。

  蘇婉娘和沈汶進了屋子,蘇婉娘打開了外間的窗戶,屋子裡沒有幾樣家具,都擦得很亮,地上也乾淨。蘇婉娘示意沈汶先在外間坐了,自己進了裡屋。裡面傳來蘇婉娘低聲問候聲,然後蘇婉娘出門打了水,服侍了她母親潘氏洗漱。又給潘氏煮了些稀飯送進去……

  蘇傳雅回來,也吃了早飯,和沈汶坐在一邊,沈汶給他看功課,連帶教他幾個字。

  忙了好久,天已經大亮了,蘇婉娘再出來,面露愁鬱。見沈汶盯著她,就附到沈汶耳邊輕聲說:「我娘看著越來越弱了。」

  沈汶知道這是必然的,心裡雖然難受,可還是猶豫著問:「那……你該問問你娘了……」

  蘇婉娘一愣,想起沈汶曾說過的她的母親可能知道一些有關她父親的事。她這幾天思及亡父,有時還是流淚。現在母親的情形不好,提起父親,是不是會更加感傷?可如果不提,哪天母親去了,那麼證據就會石沉大海。父親怎麼能就那樣白白地慘死呢?

  蘇婉娘咬著牙點了下頭,反身進了裡間。她在面色頹敗的潘氏身邊坐下,還未開口,眼淚就湧了起來,潘氏微弱地問道:「婉娘……何事……」

  蘇婉娘努力了片刻,低聲說:「娘,我知道了,父親是被人陷害的,是被冤枉的!娘,父親是不是對您說過什麼?」

  潘氏聽聞一陣氣喘,然後咳嗽起來,蘇婉娘嚇得不敢哭了,忙一個勁兒地給母親拍背,小聲說:「好了,好了……我不問了……」

  潘氏喘著氣,從枕邊拿起了一塊手帕,塞給了蘇婉娘,輕聲說:「我原想……等你們都長大……」

  蘇婉娘展開手帕,一看就流下眼淚,嗚咽著說:「娘一直都知道……」

  潘氏拉著蘇婉娘喘息著說:「……不能急……你們……要長大……要成家……」

  外面沈汶大聲說:「施郎中、段郎中好!」原來是施和霖與段增到了,蘇婉娘忙緊握了錦帕,擦了下眼淚迎了出去。

  外間,沈湘領著兩個郎中進來,郎中們與沈汶見禮,蘇婉娘行了禮,帶了他們進里間。

  沈湘皺眉看沈汶,小聲說:「你來這裡幹嗎?!」她為了減少知道這事的人,只帶了幾個護衛,連丫鬟都沒有讓跟著。

  蘇傳雅馬上站起來,仗義地說:「小姐是來看我的!」

  沈湘撲哧笑了,點了下蘇傳雅的腦袋說:「來看你幹什麼?」不等蘇傳雅憤怒地辯說,就一把拉了他的手說:「去,讓護衛送你去府裡,老夫人正念叨著你呢,昨天的字寫了半頁就跑了。」一手又去拉沈汶,「你也回去!別在這裡添亂!」

  沈汶搖手說:「我要和婉娘姐姐一起走!」

  蘇傳雅跳著腳說:「我也要我也要……」鬧得沈湘心煩,顧不上拉沈汶,先把蘇傳雅拎了出去,交給護衛抱走了,才回來又對沈汶說:「你老老實實地回府去!」

  沈汶扭動身體:「不嘛!我要等婉娘姐姐!不讓我就哭!」

  沈湘氣鼓鼓地看沈汶,沈汶笑著拉沈湘的手:「好姐姐,我保證不搗亂啦,只乖乖坐一邊啦,我反正也是知道的……」

  裡屋的門一開,蘇婉娘和兩個郎中走出來。沈汶跳下椅子,溜到了牆角站了,表示自己不礙別人的事。

  蘇婉娘眼淚汪汪,回身輕輕關了門。

  施和霖歎氣道:「我給你娘服了丸藥,該能讓她睡一會兒。」

  段增也少見地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竟然什麼都沒說,看來潘氏的情況不妙了。

  蘇婉娘付了診銀,段增在一邊對施和霖低聲說:「咱們還是別拿了……」

  施和霖愣了一下,竟然沒有爭執,分了一半遞還給蘇婉娘說:「只是那丸藥錢……」

  蘇婉娘流淚把錢推了過來,小聲說:「多謝郎中,我有足夠的錢,郎中拿著吧。」

  施和霖把錢遞給段增說:「我多配一些藥,讓你娘儘量舒服些。」

  蘇婉娘只咬著牙點頭,沈湘忙低聲說:「請郎中稍坐。」

  蘇婉娘想起來他們還要在這裡等著,忙去給兩個郎中準備茶水。路過沈汶時,把手中的錦帕塞到了沈汶手裡。

  沈汶在一邊悄悄展開錦帕,上面是一幅普通的繡品:一樹桃花從一段院牆內探出來,牆下有一塊假山樣的石塊,幾隻小鳥在啄食。沈汶將手帕折起,放入了懷中。

  難怪前世蘇婉娘雖然沒有見到潘氏,還是得到了潘氏留下的證據,查到了太子身上。這塊錦帕肯定是蘇婉娘從潘氏的遺物裡得到的,這繡的情景一定是蘇婉娘知道的地方,小鳥啄食的地點可能就是埋藏了東西的地方。

  沈汶感慨:潘氏不想讓年幼的兒女知道真相,可又不願因為自己的死而泯滅證據,就想出了這個方法,她有這樣的心機,難怪蘇婉娘那麼聰明……

  院子裡傳來了聲音,蘇婉娘忙迎了出去。沈湘以為是三皇子來了,站起身看門外。可院子裡走過來的,是一個青年人扶著一個一瘸一拐的少年。

  那個青年人面皮白皙無鬚,也許別人會覺得他是因為年輕,可沈汶看出他是一個太監。她馬上知道這個少年是誰了,一時頭大:四皇子怎麼捲進來了?!

  前世,四皇子至死也沒跟侯府有過任何聯繫,此世,這個人怎麼和蘇婉娘撞到了一起?她不知道,如果她不救蘇婉娘,就不會惹起大皇子的注意,也就不會有長樂侯府的爭吵,自然不會讓四皇子動心去結交侯府的兒女……牽一發動全身,她只要有行動,就會有後果。

  沈湘也驚訝怎麼來了個陌生人,轉臉看蘇婉娘,蘇婉娘臉有點紅,低聲解釋道:「我把人家撞傷了,就讓他來家……」

  四皇子進門,見到兩個侯府的小姐都在,同樣吃驚,表面上忙謙恭地行禮。沈汶趕緊回禮,沈湘並不知道這是四皇子,只覺得這少年有些怪異,但她雖然驕傲,可是已經快十一歲了,對著弱小有了種愛護的母性,見少年的腿腳不便,就格外有禮,怕讓人難堪。

  蘇婉娘不好意思地對著四皇子行禮,請他坐了,轉身對兩位郎中說:「我……請了這位公子來……」

  施和霖馬上說:「如果是骨頭被傷著了的話,我只能用些藥,無法……」他聽見蘇婉娘告訴沈湘她把人撞傷了,又見那個少年腿瘸,怕是傷了骨,就先把話說清楚,外傷骨傷什麼的,可不是他的專長。

  段增卻馬上走了過去,蹲在了四皇子腿邊,兩手馬上就按在了四皇子的腿上。

  施和霖急得跟過去,小聲說:「你知道什麼?!別亂動!」

  段增嘴裡說:「你才不懂!你別動就是了!」摸了摸,伸手就把四皇子的褲子卷了起來,露出了四皇子蒼白乾瘦的腿,沈湘和蘇婉娘忙轉臉不看,一邊的丁內侍低聲喝道:「你幹什麼?!」

  段增一翻眼睛:「給他看腿!你以為我在幹什麼?!想讓我給他看就別擋著!」他雖然才十二歲,但長年在市井裡摸爬滾打,口齒格外犀利。

  丁內侍被斥責得一愣,四皇子見蘇婉娘雖然微側了臉,可肯定看見了自己的枯瘦的殘腿,一時滿臉通紅,青筋都快爆炸了,恨不得把這個少年郎中一腳踹出屋去,可是自己的腿就在人家手裡,那個少年的手指如鋼針般,觸及的地方疼得要命,腿上一點力氣也沒有。他疼得冒汗,只能咬牙不出聲,根本無法張嘴說話。

  一時屋裡沒人說話,沈汶冒天下之大不韙,偷偷地看段增對四皇子的腿上上下下地閉著眼睛亂摸,她也閉起眼睛,看到了段增腦子裡特殊的頻率,猜到了段增為何成了一代名醫,決定有機會找他核實一下。

  過了一會兒,段增放了手,丁內侍手忙腳亂地給四皇子放下了褲子,指著段增氣憤地說:「你最好說出個子丑寅卯來!不然……」

  段增一瞪眼:「不然怎麼樣?這腿骨斷了以後接得亂七八糟,讓他一走路就疼個半死,你們請的郎中是存了害人的心吧?」

  蘇婉娘嚇呆了:「我……我把他的腿撞……撞斷了?!」

  四皇子忙說:「不是……不是你……」

  段增撇嘴:「這應該有兩三年了,如果你是那時候撞的,有可能。」

  蘇婉娘忙撫胸口,鬆了口氣。但馬上覺得對不起這個少年,怎麼能因為不是自己撞的就這麼高興呢?為了彌補,趕快去倒了一杯茶水,賠笑著放在他的手邊,也表示下安慰。

  見到蘇婉娘的笑容,四皇子臉上的尷尬慢慢褪去。

  施和霖在一邊說:「哎呦,怎麼會有這樣的郎中?話說如果不會駁骨就不要害人呀。比如我,就從來不接這樣的病人……」

  丁內侍失望地說:「你不會治骨傷?!那我們來幹嘛?」

  施和霖一愣:「誰說我會治骨傷了?我讓你們來了嗎?」

  蘇婉娘忙說:「我並不知道是骨頭壞了,以為只是腿疼……兩位郎中這麼出色……」

  聽到讚揚,施和霖拈著鬍鬚笑了:「當然,我可以用些藥劑,暫緩疼痛,即使不能駁骨……」

  段增不耐煩地打斷:「那是你!別拉上我。」

  丁內侍看著段增:「你能嗎?你才多大?別信口開河!」

  段增冷笑:「你少看不起人!我把他的腿打斷了,重新接上,保證他比現在要好!能走能跳能跑,頂多天陰下雨有些酸痛,老了成個老寒腿,如果他能活到七老八十的話……」

  丁內侍嚇得結巴:「什麼……什麼?!你要打斷……皇……我家公子的腿?!」

  段增皺眉:「不打斷怎麼重新接?我再給他接出條腿來?你見過三條腿的人嗎?!」

  施和霖用教導的口吻對丁內侍說:「這位小哥,這駁骨,是要先打斷再接的……」

  丁內侍急得出汗了:「你打斷了……能再接上嗎……」

  施和霖也在一邊拉段增:「你……徒弟,你能行麼?」

  段增一甩施和霖的手:「當然!以前的大黃小黑和翠兒不都是我接的?」

  丁內侍明顯鬆了口氣,可施和霖急切地說:「那是狗、貓和一隻鳥!」

  丁內侍憤怒:「你只給飛禽走獸接過?!竟然就想給皇……公子接骨?還要先打斷?你好大膽!」

  段增也怒了:「你懂什麼?!飛禽走獸更難接!我接的時候告訴它們別動,它們根本不聽!就那樣我都接好了!給他們卸了泥巴後,大黃跑得飛快,小黑能從房上跳下來,翠兒還給我叼了蟲子來呢!你知道它這是在對我說什麼嗎?!」

  丁內侍茫然地搖頭,「我怎麼知道鳥在說什麼?」

  段增像對著白癡一樣說:「那是感謝!我接的不好,它能說謝謝嗎?!」

  丁內侍張口結舌,段增再接再厲道:「我還告訴你,你家這位公子現在還不算老,骨頭沒長硬,讓我趕快重新打斷再接,他一點兒都不會瘸!再等幾年,就是再重接,能讓他不疼了,也無法讓他像常人那樣走路了!」

  施和霖點頭同意段增道:「這倒是,這位小哥也就十三四歲吧,骨頭還算稚齡。就是不讓我這位徒弟駁骨,也該馬上找人重新接一下,不能再拖了。」

  丁內侍喃喃地說:「還能治好?還能治好嗎?」說著,他竟然哭了。

  施和霖和段增面面相覷,施和霖小聲對段增說:「你看他多激動,徒弟,你可一定得給人家接好了,不然他失望了,來燒咱們的房子都有可能。」

  段增無所謂地說:「在他小腿上,就是一條大骨頭,又不是細了吧唧的翅膀,很好接,肯定沒事兒!」

  四皇子一臉癡呆的樣子,丁內侍抹了抹臉,看了看四皇子,又問道:「到底要怎麼辦?」

  段增說:「哦,很簡單,我將他的腿骨打斷——要我來打,我知道打哪裡……」

  蘇婉娘心中一疼,看向四皇子,四皇子的眼眸,正對上蘇婉娘的眼神。

  丁內侍忙問道:「可是會疼痛?」

  段增又不耐煩:「當然疼!這不是廢話嗎?!把你腿打斷試試?看你疼不疼!」

  蘇婉娘眼淚又出來了。她這些天哭得太多了,先是父親的消息,接著今早又知道母親也快不行了……動不動就流淚,簡直比沈汶都能哭了。四皇子見蘇婉娘流淚,心中又酸楚又溫暖。

  施和霖說道:「我可以給些藥,能稍減疼痛,只是這些丸藥很貴……」

  丁內侍擺手道:「多少錢都沒事!只要能治好!」

  施和霖張開嘴笑了,段增不高興地說:「你先別高興得太早!」他轉臉對丁內侍說:「我給他接上,用泥巴固定了,他得一動不動地躺上一百天!早一天都不能下床。中間不能被挪動,不能受顛簸。不然的話,骨頭錯位,就是白接了!如果他不能這麼躺三四個月,還是不要受這個苦。」

  丁內侍的臉色突然暗了,一副沮喪不堪的樣子。

  施和霖咦道:「家中難道不能讓他靜養?」他看了看四皇子的衣飾:「看起來你們也是富貴之家,不該要去謀生計,躺上百天有何難?」

  四皇子慢慢地歎了口氣:「怕是不會讓我安心躺上百天,總會有事把我弄起來的。」

  施和霖嘶了一聲,低聲對段增說:「你聽聽,我原來以為他的腿接成那樣是找了棒槌郎中,現在看來……」

  段增點頭,施和霖問段增:「我給他配上駁骨丹,駁骨散,你覺得會有多少天?」

  段增對四皇子說:「若是有我師傅的湯劑,你可能早上十天能下床。」

  四皇子苦笑:「若是知道我要靜臥,我大概都不能躺十天吧。」

  段增憤怒了:「你這是什麼家?有這麼害人的嗎?」

  施和霖拉段增:「這是大戶人家的隱私,少問!你年紀太小,別亂說!」

  四皇子無力搖了下頭,示意丁內侍扶他,對蘇婉娘說:「多謝……」那意思是要走。

  段增止住他:「不行!你一定要現在治!不能就這麼走了!」

  丁內侍怒氣衝衝地說:「我……家公子沒法靜養,你說的,治也白治,還要受罪!」

  段增語塞了,在一邊的沈汶愣愣地說:「沒法在家靜養,就到外面靜養唄。婉娘姐姐說了,兔子還有三個家呢……」

  沈湘低聲斥責沈汶:「你胡說什麼?」

  蘇婉娘領悟,說道:「對呀!家裡如果不好,就別回去呀!」

  丁內侍苦笑道:「怎麼能不回……」宮?

  沈汶像小孩子講故事一樣說:「我要是不想回家呀,就在路上跌一跤,大家看著我動不了了,就請了郎中,然後郎中叔叔就把我接走啦……」

  沈湘不屑地說:「那母親接著就讓人去接你呢?你敢不回來?」

  沈汶抱著自己說:「我病啦,病啦,很難受啊!不要回家啦……」

  蘇婉娘與沈汶的眼睛對上,馬上領會了沈汶的意思,低聲說:「對呀,你們出來,找個地方,然後就跌倒,郎中過來給你診病,說你病得厲害,要趕快送走……」

  丁內侍臉色變了:「瘟疫?!」

  蘇婉娘撇嘴:「當然不是真的!」她看向施和霖:「有沒有能讓人顯得有病的藥?」

  施和霖不自然地咳了一下:「這個,我平時,很少……」

  段增不耐煩地說:「當然有,我師傅特別愛琢磨那些,什麼讓人滿身生瘡,到處癢癢之類的……」

  施和霖馬上打斷說:「哪裡?!哪裡?!我只是……好奇!」

  沈湘也明白了,搖手說:「反正就是這麼回事吧,但是當場去看病的可不能是你們兩個,大家都知道你們給鎮北侯府看病,別把侯府扯進去。」

  施和霖拈鬚思考:「我有個師弟,那簡直是個庸醫!從來沒診對過病,可人卻非常好……」

  蘇婉娘說:「要找個大庭廣眾的地方,讓人抓不到線索。」

  丁內侍說:「哦,還得有個藉口,讓我家公子能正大光明地離……府。」

  施和霖皺眉道:「你家公子都不能離開家?」

  丁內侍點頭說:「我們今天就是偷偷出來的。也不是不能,就是得有一個說得過去的理由,不能讓人看出是特意出來生病的。」

  大家都安靜了片刻,蘇婉娘突然想起來,說道:「我聽說,二月二日季文昭要在觀弈閣解那個掛了一年的生死劫,你家公子會不會下棋?如果會下,就說要去看季文昭的棋局。」

  沈湘也變得有興趣了:「對呀,季文昭是國手,他的棋局肯定不能錯過。你要是不下棋,現在回去趕快假裝喜歡吧。」

  丁內侍高興地說:「我家公子喜歡下棋,那時就借著這個理由出來!」

  沈湘像個指揮將領般指點說:「你們到時就到觀弈閣,然後剩下的就由這邊安排。」

  蘇婉娘忙說:「雙管齊下,你們到了觀弈閣外,借機摔一跤,然後就動不了了。郎中來看,說還有病,該馬上治,把你抬到醫館。到了那裡,就說這病會傳人,你接著高燒不起,諒也沒人敢把你接回去……」

  段增問:「那能堅持百日嗎?」

  丁內侍也擔憂地說:「家主……肯定會派人來,那些郎中,都是頂尖的……」

  段增不相信地問:「頂尖的郎中還能把他的腿……」恍然領悟,氣憤道:「這是敗壞醫德!師傅,那些人是敗類,咱們可不能輸了!」

  施和霖也氣憤:「你總是這個時候才叫我師傅!你到底想幹嘛?!」

  段增說:「當然是要如何騙過那些醫家敗類了!」

  施和霖拈了鬍鬚,微閉雙眼,大家都看著他,屋裡靜靜的。施和霖明顯非常喜歡這種氛圍,拈得格外長。

  四皇子偷看蘇婉娘,見她雙眼緊盯著施和霖,專注得發亮。

  施和霖哼了一下,段增問:「快點!你到底要如何?」

  施和霖瞥了一眼段增,端著架子說:「別忘了叫師傅。」不等段增發狂,轉臉問丁內侍:「我可調出藥來,讓你家公子心跳加速,如同發熱,體出紅斑,類似有疫……」

  丁內侍擔心地說:「可不要害人。」

  段增說:「他是我師傅,怎麼能害人?」

  施和霖感激地看段增:「你真是我的好徒弟!……」

  丁內侍著急地問:「別互相吹捧了,還有什麼?」

  施和霖又說:「然後再肚瀉不止,惡臭難聞……」

  大家都做出惡寒狀,沈湘忽然覺得不對,問一直默默不語的四皇子:「喂,我們說了這麼多,你怎麼不說話?你到底同意不同意呀?」

  四皇子看了幾個人,眼裡像是有水影,吞咽了一下,清楚地說道:「不同意!」

  「什麼?!」幾個人異口同聲地詫異道。

  四皇子板起臉:「不同意。我要……回去了。」他扶著丁內侍的手臂站起來。

  段增急了:「你別走,你必須治!」

  四皇子冷淡地說:「我不治!」轉身,丁內侍不動,四皇子皺眉使勁拉丁內侍的胳膊,丁內侍眼含著淚水說道:「……治吧……」

  四皇子堅定地搖頭:「不治!」

  段增跳腳:「你這是什麼脾氣?每天走路都疼你喜歡呀?!你站都站不起來還不治?!你看不起我年紀小?!我告訴你,我段增可是天生的神醫!世上沒人能比我更好!我能……」他咬了下嘴唇:「我能給你把骨頭接得不差一分毫!」

  四皇子轉頭固執地對段增說:「那我也不治!」段增愣在那裡。

  四皇子對丁內侍惡狠狠地說:「回……去!」

  丁內侍像個小孩子一樣「哇」地哭了:「可是我要治!我要……公子治啊!」哭著拉著四皇子的衣袖不走,四皇子氣得臉紅,扯著他一瘸一拐地往外挪步。

  大家都傻了,施和霖過去扶四皇子:「別別,別這麼意氣用事。這位小哥,你還是治吧,若只是金錢,我可以給你很大的折扣……」

  沈湘大方地一拍案說:「我們侯府給你付了!」

  蘇婉娘著急地說:「我撞了公子,可以付一些……」

  四皇子只是搖頭,沈汶突然拍著巴掌咯咯笑了,眾人愣住,看沈汶,沈汶脆生生地笑著說:「我知道他為何不治了!」

  沈湘怒目:「你知道什麼?」

  沈汶瞪圓眼睛,笑著說:「他怕萬一他厲害的家主知道你們給他治了病,你們一個都跑不了,弄不好都被好好地打板子呢!」

  大家恍然,四皇子搖頭道:「不治!」

  正爭持間,院子裡有人聲,門口處,沈卓帶著三皇子走了進來。

  三皇子一見四皇子就愣住了,脫口道:「四弟,你怎麼在這裡?」

  沈湘和蘇婉娘都見過三皇子,他這麼一叫,馬上就明白了四皇子的身份,了悟地看過來,一同進來的沈卓也好奇地看四皇子。

  四皇子原來微紅的臉突然變得煞白,他看向蘇婉娘,怕蘇婉娘覺得他隱瞞了身份,前來戲弄她。一陣頭暈,搖搖欲墜。

  可蘇婉娘一聽三皇子叫破四皇子的身份,馬上明白了四皇子為何不治腿了:如果這個計劃敗露了,給四皇子治腿的郎中、涉事的醫館、參與其中的太監,都躲不開一個死字!一時心中萬分難過,看向四皇子,見他臉色慘淡,眼露絕望,以為他被三皇子撞見了,害怕三皇子去告密,心中恐慌。

  蘇婉娘知道三皇子也是背著皇帝前來,同樣是秘不可宣的事,見四皇子晃悠,忙過去虛扶了他,引他坐下,小聲地安慰說:「沒事。」

  聽了蘇婉娘這兩個字,四皇子才緩過氣兒來,對著三皇子微弱地叫了一聲:「三……哥。」

  施和霖和段增互看,不知道這來的人是什麼人,方才這位小哥的家裡可是有問題的,治腿都不能。

  三皇子也知道四皇子被自己嚇到了,忙抱歉地說:「四弟不要驚慌,我只是來問問這裡的郎中……有關我娘的病……」三皇子面現悲傷。

  四皇子看著身邊的蘇婉娘,周圍的幾個人,想到他們方才那麼熱情地給他籌劃,要為他治療傷腿,一時有種豁出去了的感覺,低聲說:「你娘……是不是跟我娘一樣:開始時,頭痛,目眩,掉頭髮,口舌生瘡,然後,吃不下飯,可腹瀉,嘔吐。再後來,臉變得黑了,眼眶和兩頰都陷下去了,頭髮全掉了,皮膚上,都是瘡斑,咽不下水,吐出的東西有大蒜的味道……」

  三皇子滿眼眶的淚,一連點頭說:「是……是……是這樣的……」

  施和霖大聲說:「這麼明顯?!這不是中毒嗎?」

  段增說道:「還是最簡單的毒,砒霜!你們找郎中了嗎?」

  三皇子身體顫抖著看段增:「郎中們說……看不出病症……」

  施和霖「哈」地笑了一聲:「你們請的都是什麼狗屁郎中呀……」可看到了三皇子悲愴的樣子,又閉了嘴。他看看三皇子,又看看四皇子,心說這是什麼府邸?一個兒子的腿被接殘了,治都不敢治。兩個兒子的娘,中了砒霜都不知道……剛想到此,就猛地一個寒戰,渾身抖了一下。

  段增還沒有察覺,皺眉道:「照你這麼說,這已經是有段時間了,現在還活著可真是少見!你娘剩下日子該沒多少了。」

  施和霖拉了一下段曾的袖子,低聲說:「別,別亂說……」

  三皇子哆嗦著問:「能……能有什麼辦法?珍珠粉有……有用嗎?」

  段增搖頭:「那些在早期還可以,可是現在,解毒已晚了,連鎮痛的藥都沒有什麼用,病人五內俱爛,最後滿腹膿血。讓她早點離開也許還仁慈些,能少受些苦。」

  施和霖使勁拽段增的袖子:「你就別說啦!小孩子家,沒出師別給人瞎看病!」

  段增甩開施和霖:「這麼明白的事還用出師嗎?你別裝糊塗!這才是真的是看不了的病,毒都把內臟燒穿了!天王老爺也救不了了。你拿不到錢的,講清楚就行了,別賣關子……」

  三皇子手扶了門框慢慢地轉身,往外走,可到了院子裡,他一個踉蹌,重重地摔倒在地。

  沈湘沈卓見狀忙跑了出去,沈卓使勁扶三皇子起來,三皇子卻怎麼也站不起來。沈湘解下自己腰間的佩劍,交給三皇子,讓他拄著慢慢地跪起來,然後又站了起來。

  沈卓低聲說:「我陪著你,我們去城外。」

  三皇子手握著沈湘的佩劍,恍若無聞地磕絆著隨沈卓往外走。沈湘急忙跑回屋裡,對沈汶小聲說:「我帶著我的護衛跟他們走,給你留兩個人。」

  沈汶搖頭說:「你都帶走吧,誰會注意我們?」

  沈湘說:「還是留兩個吧,你們小心些。」匆忙地離開了屋子。

  他們離開,屋子裡清靜了,施和霖開始哆嗦了,小聲對段增說:「咱們……咱們惹大事兒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7-11 10:48 AM

第二十五章 解局

  段增皺眉:「要惹也是你惹的,我可沒惹什麼事兒,不過實話實說,還有錯了?」

  施和霖看著四皇子低聲說:「他們……他們是……」

  四皇子開口道:「我是四皇子,兩位郎中,多有得罪。」他起身也向蘇婉娘行禮:「這位娘子……」

  蘇婉娘忙規矩地行禮道:「見過四皇子。」

  四皇子表情僵硬,沈汶笑眯眯地說:「我可不認識什麼四皇子,還是叫公子哥哥吧。」過來行了個禮。

  四皇子馬上反應過來,對蘇婉娘和眾人說:「請呼我蔣公子。」不擺身份,也能近些。

  蘇婉娘抿嘴一笑,知道這個少年十分懂事,再次施禮說:「見過蔣公子。」盈盈之中,自有風流。四皇子也對蘇婉娘行禮,就如一個普通的少年。

  蘇婉娘直起腰,就板了臉,看著四皇子說:「既然知道了公子家中不容易,公子的腿就更該治。」

  施和霖皺著眉,段增卻點頭說:「對,不能就這麼放棄了!」

  四皇子歎氣道:「你們都不知深淺,這是人命關天的事。」

  段增撇嘴:「你也就比我大兩三歲,怎麼倒像比我師傅還老。」

  施和霖說:「老怎麼了?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你不聽不行啊!薑是老的辣……」

  段增擺手說:「別理那幫老菜幫子!他們都特別膽小怕事……」

  施和霖氣得推段增:「你說什麼呢你?!師道尊嚴懂不懂?!你這是犯上作亂!」

  段增對施和霖說:「你要是攔著我,我這就出走!你信不信!」

  施和霖結巴了:「幹嘛……幹嘛……要走?我們不還在商量嗎?」

  段增不理他,扭頭對四皇子說:「你別這麼東怕西怕的,怕的事兒,來了也躲不開。你不怕了,就不會發生了!」

  沈汶在一邊說:「就是呀,你若是怕被發現,腿接好了,還假裝是瘸子不就行了?」

  一聲「瘸子」,讓四皇子又紅了臉,丁內侍點頭低聲說:「對呀,先治好,別露出來就是了。」

  四皇子苦笑:「你們不懂,我怕的這百日中會出事……」

  段增昂頭:「我不懂?出事能大過死去?!我四歲時,父母滿門被殺,我趁著亂,趴在僕人的屍體下才沒死。他們走了,我溜到街上,見什麼就撿什麼吃,一直到我碰到了我的傻師傅……」

  施和霖一副要抹眼淚的樣子:「可憐的小寶寶,還沒馬車底座高,那個髒樣子……你說誰傻?!我撿了你還是犯傻了?誒?你怎麼會記得那些?那時你才多大?!」

  段增翻眼睛:「我當然記得,我記得我父母的樣子,我還知道那些人是誰!有時,家人就是仇人!我懂得!我一定把你治好!決不能讓你的仇人們得逞!」

  四皇子還是搖頭,蘇婉娘低聲說:「我知道你擔心我們,別擔心,我們會安排好的。而且,你看,你三哥的母親正病著,這說明對方現在沒有對付你,正好可以趁機給你治腿。」

  沈汶一臉崇敬地看著蘇婉娘說:「婉娘姐姐可聰明了,一定把事情安排得妥妥當當的,誰也查不出來。」

  四皇子看著蘇婉娘,更堅決地搖頭:他可不能連累了她。

  蘇婉娘不看四皇子了,對著丁內侍說:「我們就這麼定了,二月二,把這位公子帶到觀弈閣。就是把他迷倒了,也要帶他去那裡。到了那裡,會有人告訴你該怎麼辦。後面的,你按著做就是了。」

  丁內侍點頭說:「好,我一定辦到。」

  四皇子皺眉道:「你敢?!」

  丁內侍對著四皇子滿臉放光地笑:「我們……回去吧!各位,先告辭了。」卻沒說敢不敢。

  不等四皇子說什麼,屋裡的人都同時行禮告辭,四皇子搖頭說:「不能!」

  蘇婉娘對丁內侍一點頭,丁內侍扶著四皇子往外走,一邊回頭說:「如果有用錢的地方,儘管告訴我。」

  蘇婉娘說:「你勸勸你家公子,別這麼固執。好好配合大家,不然就連累了大家。」

  四皇子急著說:「我就是不想……」

  蘇婉娘對他搖頭:「不用多說了,我們大家都拿定了主意。」

  四皇子知道不能改變,皺著眉急切地說:「你們一定要小心再小心,千萬別……」死了!

  蘇婉娘看了眼沈汶,見她微微點頭,就說:「你放心吧,我們會做到天衣無縫的。」示意丁內侍帶著四皇子離開。

  四皇子一步一回頭,被丁內侍連拉帶扯地領出了屋子,蘇婉娘送他們出去,關了院子門,回來又關了房門,嚴肅地對著施和霖和段增說:「這可不是兒戲了,我們只有把這事辦成才行。」

  施和霖有些害怕地說:「這……這能成嗎?」

  段增卻摩拳擦掌地說:「一定能成!我們好好合計合計!」

  他們把計劃詳細地說了,又給每個人分了工,說清了各自的準備活動。再說好五日一聚,到這裡來碰頭,才準備分手。

  沈汶將段增拉到了院子裡的牆角處,小聲地問他:「你能給那個公子駁骨,是不是因為你能看見?」

  段增終於被嚇住了,表情僵硬地回頭看了看院子裡正談話的施和霖和蘇婉娘,也低聲說:「你怎麼知道的?」

  沈汶一笑:「猜的。」

  段增看著這個小女孩,不知是該喜還是該憂,小聲問:「你不覺得我是妖怪嗎?」

  沈汶驚詫地說:「當然不是,你是仙人呀!」

  段增差點哭了,看著沈汶說:「真的?!」

  沈汶快速點頭:「只有仙人才會看到。」

  能透視人體,後世所謂的特異功能,其實就是人腦中的一處信號頻率比常人快而已。有人生來就有,有人經過後天的習練也可以達到。沈汶自己就能,當然不會說是妖怪。

  段增抬頭道:「我就知道我活下來不是因為我的命硬剋死了所有的人,是因為我是天上下來的神醫!」

  沈汶再次鼓勵:「對!你是神醫!」她又小聲問:「你說家人就是仇人,難道殺了你父母的人是家裡的人?」

  段增看著院牆說:「我祖父是名醫,手到病除,我父親是最小的兒子,也是從小就成名了……」

  沈汶突然了悟:「你父親的兄長們卻不能!」只有段增的父親繼承了天賦,而其他人卻沒有……

  段增面孔扭曲:「我父親是幼子,比他們小很多。他們不想讓他當家主,還有那些田產和藥店……」

  沈汶理解了段增為何這麼堅定地要給四皇子治腿,他自己的情形激起了他對皇家內鬥的憤怒,想治好四皇子,就如同給自己出了口氣一樣。

  院子裡,蘇婉娘遠遠看著在牆角嘀咕的兩個半大孩子,低聲問施和霖:「這位小郎中甚是有趣,施郎中是怎麼撿到他的?」

  施和霖也小聲回答:「我有一年去南邊收藥材,在一個大城外的村邊看到他。他像個泥鰍一樣,當時正在拔草吃,可他拔的是可以吃的草藥,我就讓他過來,問他家在哪裡,他說沒有,父母都死了,我就帶著他回來了。你說,我一輩子也沒往南邊去幾次,偶爾一次就撿了個寶貝回來,我的福分匪淺哪……」他拈鬚感慨。

  蘇婉娘想到兩個人的爭吵:「寶貝?你們兩個吵的那麼厲害……」

  施和霖怕段增聽見,壓低了聲音說:「那孩子是天才,藥材不知道名字,卻知道藥性。我只教了他兩年的藥理和經絡,他七八歲起,什麼病讓他看一眼,八九不離十。什麼病都敢治不說,拿起針來就敢紮人,一刺一個準兒。還敢用險藥,只是用藥的計量方面要指點些。我就是用『師傅』的名頭壓著他,逼著他和我在一起,我也好學點他用藥的方式。他總想著要離開我,走遍天下去行醫,我現在還能攔攔他,可過幾年,他長大了,肯定就會真的走了……」他突然有些哽咽,又說道:「我只能自稱他師傅這幾年,以後可不敢說是他師傅的,免得人們說我無恥……」

  蘇婉娘看著施和霖說:「郎中是個好人。」

  施和霖笑了:「誰不是好人呢?小娘子也是好人……」

  他們聊完了,施和霖和段增走了,蘇婉娘去叫了那個雇的婦人來,然後與沈汶一起回了侯府。

  沈汶讓蘇婉娘有時間去打聽江南有沒有著名的傳世醫家,問問有沒有被滅了滿門的。蘇婉娘知道沈汶事無巨細都會留意,就都記下了。

  沈卓和沈湘到了晚餐時才回了府。沈卓鼻青臉腫,一副被暴揍了一頓的樣子,沈湘臉上也好幾道子紅印子。晚餐席上面對著老夫人探尋的眼神,兩個人只說到城外騎馬,進了灌木叢,沈卓被摔著了,沈湘被樹枝劃了幾下。

  飯後,出了大廳,見沈毅他們和沈卓一起走,沈汶追上沈湘,挽了沈湘的胳膊小聲問:「是怎麼回事呀?」

  沈湘看著小個子的妹妹說道:「你回去睡覺,別管閒事!」

  沈汶用甜膩的語氣耍賴道:「你不跟我說,我可不讓婉娘姐姐去找你玩了。」

  沈湘想到還得和蘇婉娘研究四皇子的事,只好無奈地小聲說:「三哥要跟三皇子比摔跤,三皇子正氣不順,這不在找死嗎?自然被三皇子打得半死,我只得去勸架……也被抓了幾下。」她臉紅了。

  沈湘可不能告訴沈汶,她見三皇子把沈卓按在地上亂打時,過去使勁抱住三皇子的臂膀,他怎麼甩也不放手。結果三皇子一把推到她的胸上……三皇子一愣神兒,被沈卓順勢反撲,掙脫了,反而把三皇子翻到在地。三皇子只好重新與沈卓翻滾揪打,不久,沈卓又處下風,沈湘只好再次去攔阻三皇子對沈卓飽以老拳……

  那三皇子臨走時,沒說一句道歉的話。但看著他駝著背騎馬遠去的身影,沈湘一點都沒有怨他……

  沈汶沒有再追問沈湘,而是自己琢磨:前世,自己真的是個八歲的孩子,還是個不喜歡侯府的變扭的小女孩,根本不關心周圍的事情。前世陳貴妃病著乃至死去時,沈卓是不是也去寬慰了三皇子?兩個人才成了默契之交,最後一起死在了山崖下?而沈湘是不是也對三皇子心懷同情,而後一直沒有嫁人,直到與三皇子一起出征,死在了戰場?

  這次陳貴妃看來也無法避免死亡,而且時間還提前了!沈汶感到深深的內疚,她知道這其中有自己的問題——激怒了太子提前下手。

  她感到有些惶恐了:事情的發展漸漸脫離了她的掌握。她原來設想的是針對對方的行為,一個一個地解決。可現在,有的人她救了,有的人她沒救成。有的人還像以前那樣出現了,有的人原來沒有出現,也出現了……

  沈汶心中發虛,老老實實地回了院子,讓蘇婉娘出去與沈湘商量事情,自己打坐到了深夜。

  蘇婉娘和沈湘說了安排,然後說沈卓已經知道了四皇子的事,就把他包括在行動裡,其他人,大哥和二哥都先別說了。說了怕他們攔著,而且人多口雜,知道的人越少越好。這是沈汶的意思,蘇婉娘當然不會說出來。沈湘同意了,答應私下去找沈卓商量。

  同樣的深夜,陳貴妃的宮殿。

  正月還沒有過去,陳貴妃還沒有死。

  黑影進入黑暗的寢室,他沒有帶糕點,只有一小瓶水。他把水一滴滴地滴入了陳貴妃微張的嘴唇,還用隨身帶的手巾擦去陳貴妃腮邊流下的淚水。

  次日,三皇子再去見陳貴妃,帶了用珍珠粉泡的水。這是他連夜將幾顆珍珠在被子裡用兩塊石硯偷偷磨碎了,然後用自己喝的水泡過,再用銀壺盛著帶過來的。三皇子用銀勺給陳貴妃餵了幾口,陳貴妃就喝不下去了,臉上顯出了痛苦的神色。

  三皇子放下手裡的勺子和壺,低聲對陳貴妃說:「娘,我明白了……」

  陳貴妃已經說不話來,只挪了挪眼珠看三皇子。三皇子拿起陳貴妃的手,在陳貴妃手心裡寫了「毒」字。他恨自己,明明有人示警,可等到陳貴妃真的病了,他卻單純地相信了那些御醫!真以為是診不出病來!這兩個月來,總心懷了僥倖,到昨天還以為請個不同的郎中就可以給陳貴妃治好病了。誰知陳貴妃已經病得再無挽留之地。

  可是他就是從一開始知道是毒又能幹什麼呢?他不能一天到晚守著,他帶的吃的也是宮裡準備的。如果他堅持陳貴妃只吃自己帶的東西,是不是對方會把毒下到自己那裡去?也許這就是陳貴妃為何不吃自己和妹妹帶的東西。

  誰能在宮中這麼猖狂地下毒?父皇為何這麼長時間沒有來看一眼?三皇子突然覺得眼前迷霧散去,什麼都清楚了。

  可是就是清楚,又能怎樣呢?那是他的父皇!昨天,他在與沈卓搏鬥時,從心底羨慕沈卓,羨慕侯府的孩子們。他們是那麼快樂,他們的父親不會縱容誰給他們的母親下毒,不會任郎中們隱瞞實情,不會看著一個陪伴了他十幾年的女人痛苦地死去……

  陳貴妃的手在三皇子手心裡寫:「言」,三皇子眨眼,陳貴妃又寫了「身」,三皇子再眨眼,陳貴妃才寫了「寸」,三皇子還是連連眨眼——這是「謝」字。陳貴妃寫了「谷」。

  三皇子弄懂了昨天那個小郎中說陳貴妃活著「可真少見」是怎麼回事,含淚點頭說:「我什麼都聽娘的,娘說過的話我都記得。」要以師禮對谷公公。

  陳貴妃艱難地寫了「北」字,三皇子再次眨眼,這應該是鎮北侯府吧。陳貴妃似乎聚集了所有力量,寫下了「親」字。

  這是要我與鎮北侯府結親嗎?三皇子想起前一日,臉有點紅。陳貴妃用力盯著三皇子,三皇子說:「娘放心,我一定。」

  陳貴妃慢慢地出了一口氣,一副疲憊的樣子,合眼休息。三皇子守在床邊,什麼吃的喝的,都用銀勺餵陳貴妃。一直到晚上,宮人來催促他回宮才離開。

  三皇子剛剛走,一個宮人就走過來,給陳貴妃微張的嘴裡又灌了幾勺水,這次,沒有銀勺。陳貴妃任她行事,沒有睜眼看這個宮人臉上的微笑。

  這些,沈汶都不知道。前世,直到陳貴妃死,三皇子都一直懵懂不明,就是有人跟他說陳貴妃是被毒死的,他也許都不相信。在各路的監視下,陳貴妃無法明確告訴三皇子她想讓他與鎮北侯結親的深意。陳貴妃死後,五公主和親,三皇子也在許多年後,稀裡糊塗地娶了皇后指定的人。

  這一世,陰錯陽差,三皇子得了示警,聽到了四皇子的描述,有了郎中的診斷,再也沒有任何可疑之處。他像突然發現了自己所站立的地方,不是什麼皇宮內院,不是錦繡之鄉,而是惡魔盤桓的宮殿,是野獸環伺的荒野。

  在深夜的寢宮裡,三皇子雙手握著昨日帶回的沈湘的佩劍,他覺得那上面仿佛還有沈湘的體溫,就如他昨日無意中觸到的那個柔軟的所在。他久久地呆坐著,一邊是自己的母親,一邊是縱容母親中毒而死的父親,他的心從中間裂開,都是生他養他的人,他不知道自己該如何處世為人。

  二月二,龍抬頭。

  中國古代用二十八宿來表示日月星辰在天空的位置和判斷季節。二十八宿中的角、亢、氐、房、心、尾、箕七宿組成一個完整的龍形星座,其中角宿恰似龍的角。每到二月初,黃昏時「龍角星(即角宿一星和角宿二星)」就從東方地平線上出現,這時整個蒼龍的身子還隱沒在地平線以下,只是角宿初露,故稱「龍抬頭」。

  前一日的傍晚,深山裡的老道士不可置信地看著星宿的排列,又連連掐算了一個時辰,喃喃地說:「怎麼會?怎麼會如此翻天覆地?!」

  他把那個在一邊把幾支小棍挑來挑去的垂髫小童叫過來,嚴肅地說:「你閉上眼睛。」

  小孩子經常被這位師傅神兮兮地指示做這做那,馬上按照他說的做了就可以接著去玩了,於是就閉上了眼睛。

  老道士問:「你想想……額……龍!對,你看到龍了嗎?」

  小孩子搖搖頭,老道士皺眉,又問:「你看到什麼了?」

  小孩子皺眉使勁:「一碗白米飯……」

  老道士憤怒:「去玩去!龍抬頭,龍抬頭,真龍抬頭了!人說你能看穿古今,怎麼這點都看不到?!」

  不僅那個小孩子,誰也不會去看「龍是不是真的抬頭了」,京城裡大家想看的,是季文昭的擂臺戰。

  人們早在十幾天之前就知道,季文昭在觀弈閣將邀請所有破了他的生死劫棋局的人前來,當場解局,看是不是真的能破。如果無人能解,他就會給出自己的答案,而且挑戰所有棋士,看能不能阻止他的破劫。

  這天早上,觀弈閣中就人滿為患了。包官人笑得看不見眼睛,囉嗦夥計的嗓子都快啞掉了。

  大廳正中被圈出了一塊空地,裡面擺了四個桌子。每張桌子上都是棋局。季文昭同時與四個人下。周圍用桌椅搭起了檯子,人們可以站在或者坐在上面看下面的棋局,還有人在一邊記錄,把步法照搬到外間的四個棋桌上去。

  季文昭身穿了一身白色錦緞的長衫,周邊的衣擺用黑緞子嵌邊,像古代相傳的瀟灑名士。他臉上帶著高傲的微笑,有時看也不看就落了子,可把與他下棋的人逼得滿頭大汗。

  人們的評論源源不斷:

  「這簡直是淮陰用兵,戰無不勝啊。」

  「這一招,神手啊!」

  「如此異想天開,別開生面!」

  「心思之巧,無人能比。」

  「此招如天仙化人,絕無俗塵!」……

  連被丁內侍連抱帶扯地強拉來的四皇子不久也沉浸其中無法自拔。

  他一見季文昭的樣子就有種熟悉感,等到季文昭開始與人對弈,他就被季文昭的棋風所迷,癡癡地看著他一步步落子與人對弈,眼睛都不敢眨。

  到了午時,季文昭宣佈道:「再有一個時辰,若是還無人能破此局,我將給答案,到時,如有高能之士,請上來與我對局。」

  一時,來解局的人紛紛上前,一個下了一個馬上頂上,輪流上棋盤與季文昭對弈。季文昭下得格外快,落子劈啪,上來的人一個個地敗下陣去,其中就有侯府三子沈卓和平遠侯的長子張允銘。

  周圍人們看得驚歎連連,搖頭道:「這簡直是血流成河啊!」「慘不忍睹!」

  下了場的沈卓和張允銘對著一笑,兩個人都是敗將,算是同病相憐。

  丁內侍早趁著亂,在一處偏廳與沈卓見了面,聽了全部的安排。此時,他將從四皇子身上取下的一塊玉佩遞給從身邊擠過去的沈卓後,悄聲問四皇子:「公子覺得這季文昭如何?」

  四皇子面帶癡迷地說:「他的棋路輕靈多變,思路渾元,局面開闊,氣魄雄大,用意曲其精微奧妙,真是非平常人所能。」

  丁內侍得意地問:「幸虧來了吧?」

  四皇子點頭說:「為了他這一日棋局,死了都值了。」

  丁內侍「呸呸」道:「公子胡說什麼?!公子會長命百歲的!」

  四皇子感慨道:「何必要活那麼長時間?與其苟且偷生,不如痛痛快快地拼殺一場。你看看季文昭下的棋,步步驚心,滿含血淚,卻是如此瀟灑自如。」

  丁內侍心頭亂跳,偷眼看他一向靜默無聲的殿下,一時不知是該高興還是該擔心。

  等到了該解局的時間,季文昭再次挑戰,這次無人應戰了。季文昭開始解這棋局的生死劫,他每走一步,就贏來一陣讚歎。等在一邊的太子幕僚已經下定決心一定要籠絡到這個人才。

  季文昭解完了全部生死劫,高調地下了最後一步,半仰面看著天,問眾人道:「諸位覺得如何?」語氣洋洋自得,誇耀之意溢於言表。

  有人雖然覺得他太過自傲,但是他的確有真才實學,自然是滿堂一片讚歎聲!

  突然,在這無數美言中,囉嗦夥計大叫道:「有人塞給了我一幅棋局,說是給季公子的!」

  季文昭不在意地說:「拿上來我看看,又有什麼不知天高地厚的人來顯擺……」

  囉嗦夥計擠過人群,興奮地把畫在絲綢上的棋盤遞給季文昭,嘴裡說著:「季公子肯定能解開的!」

  季文昭帶著傲慢的微笑拿過絲綢,展開看了,臉上的微笑消失了一些,接著肌肉跳動,似乎是在痙攣,然後就一動不動地看著手裡的棋局陷入了沉思。

  眾人譁然,有些人開始問到底是什麼棋局,季文昭不說話。囉嗦夥計小心地把絲綢從季文昭手中扯過去,季文昭好像沒有注意到,手還虛空端著。

  囉嗦夥計對著眾人展開了棋局,大家一看,又是一個「生死劫」!

  許多人開始抓了周圍的棋盤開始擺,一片亂糟糟的動靜。

  季文昭突然仰天長歎!一副悲憤交加的樣子,囉嗦夥計忙安慰道:「季公子,沒事兒沒事兒,慢慢想,別著急!」

  包官人也擠過來,遞上一杯茶說:「季公子,先喝茶。」他轉頭問囉嗦夥計:「是什麼人給的棋局?」

  大家都豎了耳朵聽,囉嗦夥計說道:「就是一個中年……青年……人吧,反正就往我手裡一塞,說讓季文昭看看這個,別一個勁兒地吹噓自己……噢,我還想說他兩句呢,他就轉身擠到人群裡走了。」

  季文昭咬牙切齒地說:「這是對我的污蔑!」

  包官人馬上安撫道:「季公子!別生氣。您這棋局還在這裡掛了一年呢,他給的棋局也不能馬上解出來是不是?」

  季文昭氣憤地一拳打在自己的手掌中,大聲說:「那我就一年後回來解這個局!我季文昭如果解不出來,從此再不下一步棋!」說完扯了那幅絲綢棋局轉身就走!

  包官人追著他喊:「季公子,季公子!讓我臨一下,我掛出來,讓大家都幫著想想……」

  季文昭氣乎乎地推搡開眾人,奪門而去。太子的幕僚追著到街上,剛要喊他的名字,季文昭仰頭大叫一聲,然後往地上吐了一口血!接著又吐了幾口——好把口中那個紅色丸藥的腥氣吐乾淨。

  太子幕僚止住了腳步:這種能被一盤棋局氣得吐血的人還是不要的好,日後朝政中氣人的事兒多了,有多少血可以吐?

  後面趕上來的包官人趕快扶了季文昭,兩個人搖搖晃晃地一步步地走遠了。

  沈卓皺眉看著,對身邊的張允銘說:「他氣成了這個樣子?」

  張允銘嘖嘖搖頭道:「他太驕傲,盈滿則虧,正在鼎盛之時被人難住,一時怕是想不開。」

  兩個人說著往外走。

  四皇子皺著眉,從心底覺得怪異。

  見人們都在紛紛議論,還沒有散開,丁內侍忙扶起四皇子說:「該走了。」四皇子抬手,用袖子掩著,咽下了一個藥丸。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7-11 11:01 AM

第二十六章 駁骨

  此時,觀弈閣外不遠處的一個茶樓裡,臨街的茶間裡,施和霖正在請他的同門師弟秦全和其他幾個郎中喝茶。

  施和霖笑著炫耀自己在侯府得到的「厚遇」:「那位夫人不過是平常的喜脈,可是老夫人就給了我二十兩銀子!這是我平常三個月也掙不來的。我跟你們說,我現在可是明白了,給有錢人看病,就是好處多!日後,我只要看見誰穿的好,樣子有錢,我就趕快撲上去,好好給人家看看!」

  幾個人都笑著應和,可心裡有些酸意:怎麼他運氣這麼好?!

  丁內侍扶著四皇子離開了觀弈閣,今日來觀弈閣的人太多,馬車早停了一路。他們的馬車停在遠處,要走一段路。碰巧的是,他們要經過施和霖的茶樓。

  丁內侍扶著腳步不便的四皇子正走到了茶樓的門前附近,一個小乞丐沿街亂跑,一頭撞到了四皇子的身上。

  四皇子「哎呦」一聲倒地,那個小乞丐看也不看,接著跑了。跑到一個拐角,旁邊一人一把把他抱住,用布袋一裝。布袋裡的小乞丐——蘇傳雅,馬上一動不動匍匐在地。平民服裝蓬頭垢面的的沈汶席地坐在布袋旁,在布袋上面蓋了一個破草帽,追著小乞丐的人們沿著小巷跑了下去。

  一輛平常的馬車從巷口經過,段增從馬車上跳下,扛起布袋放在了車上,沈汶也跟著跳上了車。

  車廂裡蘇傳雅鑽出袋子,沈汶和蘇傳雅把外面的衣服都脫下來,放入了布袋。段增一直趕著車,到了蘇婉娘的家門附近,看著周圍沒人,蘇傳雅和沈汶下車,溜回蘇傳雅家中,那裡等著的沈湘和蘇婉娘帶著沈汶回了侯府。大小姐帶著二小姐陪著蘇婉娘去看她的母親去了,這事發生過幾次了。

  觀弈閣外,沈卓告別張允銘回府時,將丁內侍給的玉佩「遺落」在了路邊角落處,個把時辰後,被人撿走了。

  茶樓前,丁內侍一邊扶四皇子,一邊扭頭喊:「那個小賊!偷了我家公子的玉佩啊!那是秦代的古玉!誰奪回來我家公子給賞錢!」

  茶樓裡的秦全一下坐直:「秦代的古玉?!」這可是價值連城的寶物!誰會就這麼戴在身上?他偷眼看施和霖,施和霖正和別的郎中聊著:「……我現在正在看黃楊木的家具,這不手裡有錢了嘛,我得打幾件……」

  秦全咳了下,道聲「抱歉」,說去更衣,見施和霖沒看這邊,可有別的郎中在看他,忙出了小廳的門,急步往下趕去。

  小乞丐早就跑得沒影兒了,門口那個僕人還在使勁扶那個衣著明顯富貴的公子。秦全趕上前笑著說:「我是郎中,這位公子可是摔著了?」

  四皇子無力地擺手:「不妨事,不妨事……」露出了手臂上幾塊紅色斑疹。

  秦全一愣,忙看向四皇子的臉,見也有紅色斑疹,大驚道:「這位公子,你有疹子,現在覺得如何?」

  四皇子一愣,手按向額頭,低聲說:「我覺得頭痛……」

  秦全小心地抓了四皇子的手腕號了下脈,問道:「公子,是否前幾日有體熱?」

  四皇子點頭,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說:「也許吧,我只是有些累。」

  秦全再問道:「身上可是有疹子?」

  四皇子指了一下腰間說:「這裡有。」

  秦全大驚失色,說道:「公子,你可能是有天花呀!」

  周圍的人們同時驚叫,忙挪開些,丁內侍驚慌地說:「這位郎中,可該怎麼治?我家公子有錢!」鏗鏘有力,擲地有聲!

  秦全滿臉喜懼交加的激動表情,有人說道:「是天花還不送到城外去?!」

  秦全忙說:「要送就送我家的義莊吧!」一副抓住這有錢人,可以好好敲一筆的樣子。

  丁內侍遲疑著說:「我得回去跟家主說一下,家主也許要請別的郎中看看。」

  秦全忙表現出害怕煮熟的鴨子飛跑的神色說:「你家公子如果真是天花,要趕快出城!你家家主可以遣郎中到那裡去看。」

  原來一起喝茶的幾個郎中終於發現了動靜,一起到了門前,施和霖跟著出來了。聽到了秦全的診斷,一個郎中上前,給四皇子號了脈後,搖頭道:「我倒覺得不像是天花。這疹子沒有水泡。」

  丁內侍焦急地說:「請各位郎中都幫助看看,我們有錢,每人都可以有診費!」

  施和霖聽見了,忙幾步上前號脈,然後說:「我也覺得不是天花。」

  秦全急了:「怎麼不是?!如果是的話可怎麼辦?」大家都明白他的意思:怕不是天花,這位少年就要回家了,他就賺不到錢了。

  施和霖遲疑地說:「我不能確定,也許是水痘。可以送到我的醫館去住兩天,觀察一下。」

  大家又互遞眼色:想想剛才這施郎中說的話,他這是在賺錢呢!人們馬上把他說的病症也打了折扣。

  秦全口氣不善地說:「是我先看到了這位公子的,去我的醫館!」

  施和霖面露不捨地說:「我也跟著去看看吧!」

  秦全憤怒地說:「不勞師兄大駕了!」

  施和霖一看沒錢掙,也怒了,大聲說道:「你的醫館那麼簡陋,還不如讓他回家去歇著!」

  秦全也大聲爭論:「萬一是天花呢?他回家,那一家子人都染上了!」

  施和霖冷笑:「天花哪裡有那麼容易得的?如果是天花,周圍的人也該染上了。」大家聽了,又離開得遠些。

  秦全不服氣地說:「十疹九無驚,餘一要你命!哪怕不是天花,就是水痘也能傳給人!」

  施和霖昂頭傲慢地笑:「你還懂這些?你幾次診得准過?我跟你說,這就是尋常的疹子,讓他趕快回家吧!」

  有人低聲說:「你這是自己掙不到錢,也不讓別人掙到吧?擋人財路,如傷父母,做人要厚道啊。」

  秦全也氣道:「我偏不讓他回家!醫者父母心,哪怕有萬一天花的可能,也不該回家。」

  施和霖一副生氣的樣子哼了一下,鄙夷說:「你不過是想賺人的錢罷了!」轉身背手離開了。

  丁內侍臉上掛著不知所措的表情,把四皇子交給了秦全,自己去馬車停靠處叫來了馬車。馬車到來時,四皇子已經滿臉通紅,臉上起了好多紅疹子,實打實的生病模樣了。

  丁內侍扶了四皇子進了馬車,秦全自己卻上了另一輛馬車:表示萬一是天花,自己可不願傳染!

  秦全領著皇宮的馬車到了自己的醫館,丁內侍打發了趕車的先回宮報信,說四皇子在外面突然發病,有郎中懷疑是天花,不敢回宮,先到郎中的醫館看看,請宮裡快派御醫過來。

  到了醫館後,四皇子被抬入內室。秦全很快把外人都遣散了,說怕是天花,可連別的郎中都不讓進,明顯是想獨吞那份錢。丁內侍也正大光明地把其他客人都趕了出去,說他的主人精貴,要郎中專心護理。

  他們到了不久後,段增的馬車就在醫館後門停了,段增不顯山不露水地進了醫館。

  秦全和丁內侍在內室等待。段增問道:「東西都弄好了?」

  秦全端出一個泥盆,揭開上面蓋的濕布,裡面是按照段增指示和好的泥巴。他有些不信任地看段增,小聲說:「你這小娃真行嗎?不行的話,還是找個有名的……」

  丁內侍忙打斷說:「快些吧,現在另找人可來不及了,宮裡的御醫快到了。」

  秦全幫忙讓四皇子躺好,丁內侍卷起四皇子的褲腳。段增神色嚴肅,他把隨身帶的一卷布包打開,露出裡面一排長短不一的銀針。丁內侍也有些慌了,使勁咽吐沫。

  段增先在四皇子的手腕處紮上了幾支針,為四皇子餵下了一丸藥,然後對秦全和丁內侍說:「你們按住他,也別讓他出聲。」

  丁內侍開始亂抖起來,結巴著說:「能……能行嗎……」

  四皇子反而鎮定下來了,自己拿出了塊手帕咬在了牙齒間。

  段增挽起袖子,露出乾細如木的手,手指如爪,按在了四皇子的腿上。他上下點按了一遍,四皇子已經疼得滿身是汗。突然,段增抬頭說:「聽!外面有人!」

  四皇子和丁內侍臉色大變,不由轉臉看門口處。就在這時,段增舉起手掌在四皇子的一處腿骨上悍然劈下!

  後世那些練了跆拳道的人,一掌下來,幾塊磚頭都能應聲而斷。段增雖然是個少年,但他天賦奇絕,從小劈柴搗藥練力,平時起手如風,又知四皇子斷腿的骨縫之處,他手掌落處,只聽輕微一聲響,四皇子悶聲一哼,疼得暈了過去。

  秦全也快四十歲了,可被段增這一手嚇得呆在當場,張著嘴。丁內侍抱著四皇子只能發出斷續的哭聲。

  段增像沒聽見,閉著眼睛,雙手在四皇子的小腿上慢慢摸索,秦全知道他在駁骨,就是將骨頭揉並在一起。這是名家高人不傳之密,誰能想到這一個少年竟然有此絕技。忙專注了精神,仔細觀看。

  段增停了手,將泥巴塗抹在斷腿處,去洗了手,拔了針,小聲說道:「等泥乾了,就能蓋上了。」

  丁內侍將四皇子放躺在床上,臉上又是淚又是汗,段增把針袋卷好,拿開泥盆,說道:「我先走了,你們等著御醫吧。」

  他走了,丁內侍心驚膽戰地看秦全:「能瞞過御醫嗎?」

  秦全慢慢地從方才的震撼裡醒過來,對丁內侍說:「不該有事,我那個師哥給的藥一向靈驗,照我師哥說的,一會兒你家主人的疹子該發得更厲害。而且他這麼一折騰,元氣大傷,脈象上就能診出心脈薄弱,氣虛不足,如果那些御醫真的有兩下的話。」

  丁內侍放下些心,可又有些別的擔憂,問秦全道:「你跟你師哥吵得那麼厲害,他說你壞話,你在意嗎?」

  秦全有些詫異地說:「他從小就說我壞話呀,他嘴裡哪裡說過我好話?」

  丁內侍猶豫著問:「你真不怨他嗎?」

  秦全皺眉:「我幹嗎要怨他?當初師傅因為我太笨,怎麼也背不下來那些藥湯,幾次要趕我出門,都是師哥攔著,說我心好,是該當郎中的,就是日後真當不了郎中,也可製藥。我剛開始行醫時,治不好的病人,多少次都是師哥接過去,有時人死在師哥手裡,他都說是自己的錯。我去認錯,他說我這麼笨,什麼病都看不出來,錯自然沒法犯,別湊熱鬧。後來,他就不讓我看大病了,都是些小打小鬧,有什麼疑問,馬上把病人給他轉過去,他還跟我分診銀……」秦全例數著好事。

  丁內侍打斷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秦全嚴肅地說:「他罵我是應該的!我師傅不比他罵我罵得狠?可現在師傅他老人家走了,我真的很想念他……」說到這裡,他眼睛紅了。

  丁內侍這下放了心,明白施和霖為何選了這個師弟抬架子。

  四皇子的消息帶回宮中,太子自然得到了報告。當時,幕僚剛剛向他彙報了季文昭的事,說這個人太心高氣傲,被人當眾難住,就被氣得吐了血。

  季文昭被太子派人多次招攬,許多幕僚不服:不過就是一個棋手,只是投了個人脈廣泛的師門,自己尚無從政經驗,怎麼能上來就當高官?雖然東宮的官吏多是恩官,但日後太子登基,這些身邊的幕僚官宦,可多會成為寵臣。這些人有的從太子十四五歲就跟著太子的,想到季文昭可能會後來居上,就心頭冒火。季文昭人還沒到,就已經收穫了嫉妒。

  現在聽說季文昭被氣得吐血,可算抓住了季文昭的一個短處,好幾個人都向太子進言:

  「太子,這等不耐之人,還是該先等等,不要忙著招募。」

  「是呀,太子殿下,季文昭也該借此機會清醒一下,免得不知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大家以為太子會為季文昭辯解幾句,可太子卻冷著臉說了句:「這種人走了就走了。」

  有幕僚以為太子前一陣子那麼熱衷得到季文昭,現在只是被眾人的言論壓著,不能說什麼,就揣測著太子的心思說:「既然季文昭說明年來再解局,也許那時他就會更勝一籌,到時候我們還可以再試試……」

  太子憤怒地一拍桌子說:「這個人莫要再提起!區區棋局,就能激得他吐血,可見他多麼襟懷狹隘,不堪重任!這種人就是到了我的幕下,也是眼高手低,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日後就是他贏了百盤,也不及今日這一次更讓他現了本色!明年就他贏了那個新局又如何?本太子不僅不要他,就是他有一天投到我名下,也決不用他!」

  有人開口說:「季文昭的確是個人才,他曾經寫過……」

  太子打斷道:「修身尚不完善,談什麼治國?不過一介腐儒,不必再提了!」

  接著就有人說了四皇子當街發病,太子轉了注意力,開始仔細地問當時的情形。

  一個幕僚描述了過程,講到一個叫秦全的郎中說是天花,一個叫施和霖的說不是。

  另一人開口道:「這個施和霖,是給鎮北侯府夫人診病的。」

  太子一愣,問道:「他當時說不是天花?」

  幕僚點頭說:「據說當場發生了爭執,施和霖說該回家養著,秦全說哪怕萬一是天花,也不該回家。即使是水痘,也會過了人。那個施和霖看吵不過秦全,就罵他說是想掙錢,翻臉走了。」

  太子慢慢地說:「這個施和霖會不會認識四皇子?」

  幕僚搖頭說:「四皇子很少出宮,該不會。但是他身邊是丁內侍,明眼人應該看出是個太監。」

  眾人都在心裡嘀咕:難道這姓施幫著侯府?見是個太監陪著的人,就讓他病著回宮,多染上幾個?

  太子沉吟著:「派我們的人盯著四皇子那裡,看施和霖是不是會過去。另外,查查四皇子丟的玉佩,看有沒有乞丐脫手。」

  一個幕僚應了。

  當天傍晚有人報回來,那塊玉佩上有龍圖,是皇帝過去賞給四皇子的一件玩意。一個當鋪收了,看出是皇家的東西,不敢藏私,交了出來。宮裡把錢給了當鋪,又找到了那個行當的人,他說是在觀弈閣附近撿到的。看來不是那個小乞丐跑時丟了,就是他撒謊,從乞丐手裡買了過來不敢承認。但這些都不重要,關鍵是這證實了當時四皇子的確被乞丐撞倒在地。

  施和霖根本沒有去秦全的醫館,反而是在自己醫館裡對來的病人說秦全又誤診了,把該送回家的病人留下來了。

  皇后則沒有問得那麼詳細,她知道四皇子去觀弈閣看季文昭下棋,接著他就這麼突然生病了,顯得有些巧合。但是又聽有人說可能是天花,就不想讓人馬上回來,派了御醫去看。

  御醫回來說四皇子的確病得厲害,人都昏迷不醒了,心脈虛弱,渾身是紅疹。不是天花,也是個急病。皇后讓御醫輪流在那裡守著,看看情形,有什麼異常,馬上報回來。她不是特別在意這個四皇子,現在有件好事更讓她關心——正月過去了,陳貴妃該死了。

  陳貴妃的確已經不行了,被抬到了皇宮一處僻靜的小屋裡。死過人的宮殿,以後沒人喜歡住,所以,將死的人都會被抬到這裡等死。三皇子和五公主都被勸走,說禮數不合,不能在此守夜。

  小屋外,宮人們都躲得遠遠的。人快死了,別纏上自己。白天正午時去看看就行了。

  深夜,黑影再一次找到了陳貴妃。

  無月的夜色下,陳貴妃靜靜地躺在那裡,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了。黑影抱起了陳貴妃,越窗而去。

  他抱著陳貴妃到了御花園的一處花叢邊,迎春花剛剛開放。

  二月初,風已暖和,春天來了,可陳貴妃已經看不見了。不僅眼睛瞎了,她的頭髮也都掉光了,臉上的皮膚都包在了骨頭上,嘴唇爛了,身上發著臭味,她已經形同死屍。

  黑影折下了一小截迎春花,貼到了陳貴妃的唇上,花朵在腐敗的襯托下,顯得格外美麗。

  陳貴妃艱難地呼吸著,像是不願放棄。

  黑影低聲說:「我會照顧你的孩子……」

  陳貴妃依然拼命地呼吸,短促而淺薄。

  黑影清晰地說:「下輩子,我會找到你。」

  陳貴妃的呼吸慢了。

  黑影接著說:「我會在你十二歲之前,就找到你……」

  陳貴妃慢慢地透出了一口氣,黑影繼續說道:「……在一起……」

  陳貴妃停止了呼吸,最後一線熱意離開了她的身體。

  黑影久久地抱著她:她在初冬到來,在初春離去,這個嬌美如花的女孩子,喜歡親吻花朵……明眸流轉,風情萬千地對他笑……他明知這是她的偽裝,明知這不是為了自己,可還是會動心,還是會在不動聲色裡感到快樂……這十幾年,哪怕她是在利用他,直到最後也許還用了心機,可她畢竟是唯一對他好的人:每次見面,都為他準備茶水小食,對他謙恭有禮;逢年過節,給他禮物,有時甚至是她親手縫製的腰帶;這宮裡沒有另一個人能那麼飽含了溫情、聲音甜美地呼他的名字;當著他的面,讓她的孩子尊他為師……

  黑影將那支陳貴妃最後吻過的花放入懷中,抱著陳貴妃回到小屋,讓她躺好,蓋上一床舊被,低聲說:「等著我。」在陳貴妃凹陷的面頰上親了一下,從窗口離開,消失在了黑暗裡。

  同樣的黑夜,蘇婉娘與沈汶竊竊私語。

  蘇婉娘問道:「季文昭今天離開京城了,太子真不會找他麻煩了嗎?」

  沈汶悄聲說:「太子應該非常反感心胸狹隘的人,因為他自己就是個心極為小的人。他容不下任何對他不恭敬的人,即使是一個不懂事的孩子,即使是對他的皇位沒有危脅的兄弟。這種人,最看不起與他有相似特點的人……」

  蘇婉娘恍然道:「因為他看不起自己?」

  沈汶點頭說:「是呀,他不接受自己,所以在內心最深處憎恨自己的弱點。如果哪個人和他相似,他其實是非常厭惡那個人的。」

  前世,季文昭襟懷廣闊,處世練達,太子對他十分賞識。當然,沈汶是不會告訴蘇婉娘這個背景的。

  沈汶繼續說:「他一旦認為季文昭無法接受失敗,就會覺得季文昭有致命的短處。這樣的人,他是不會重用的。你看,我這一計多麼好,四兩撥千斤,一下子就讓太子對季文昭失了了興趣。可惜,沒人知道這其中的奧秘,沒人表揚我……」沈汶歎氣。

  蘇婉娘笑著推沈汶道:「我知道,我表揚你啦!」想了想又問:「為何他是這樣的人?」

  沈汶輕聲說:「這種人,一般是小時候就沒有被無條件地接受和愛護過,總被人無窮地苛責和指摘。」

  蘇婉娘理解地說:「他是大皇子,皇后又是個厲害的,自然會那樣對嚴格要求他才是。」

  沈汶小聲說:「所以呀,他不能接受任何失敗,求全責備,要得到完全徹底的勝利,不給別人留一點活路!」

  蘇婉娘恨恨地說:「那就斷了他的活路吧!我原來還同情他,可他不該如此肆無忌憚地害人。」

  沈汶贊同道:「他最後的下場,肯定是沒有活路的。他斷了別人的生機,自己也會走進絕境,有沒有我們都會如此。」

  蘇婉娘咬牙道:「但是我要讓他通過我們的手走進絕路,這樣才是他的報應!」

  沈汶說:「我明白姐姐的意思。」見蘇婉娘情緒不好,忙說:「不知那個四皇子怎麼樣了?」

  蘇婉娘果然轉了念頭,歎氣道:「那可憐的孩子,被折騰慘了。」她忽然想起來:「哦,提到四皇子,就說到段增,我打聽了,江南的確有一家世代行醫的名家,姓曾。」

  沈汶哦了一聲:「段增,斷曾,這得有多大的仇恨哪。」

  蘇婉娘低聲說:「最近的一代名醫是曾老太爺,大江南北都有名聲。這位太爺有十個兒子,都學醫或者學藥,但是他最喜歡卻是他五十歲得的小兒子。那是他從青樓娶的一個小妾生的孩子,他從那孩子五六歲起,就帶在身邊,親自教養。那孩子十七歲時,他為他挑了個正經人家的嫡女。而後就帶著那孩子一起坐館行醫,那個小兒子也爭氣,藥到病除,很快就有了名聲。那個小兒子二十三歲時,曾老爺子七十三。他說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來自己去,就要把曾家家主之位傳給小兒子。曾家在江南有良田千餘頃不說,還有二十多家醫館藥房,外帶其他生意,是一個大家族。」

  沈汶連聲說:「難怪呀難怪!」

  蘇婉娘也小聲道:「就是呀,你想想,他五十歲才有了這個兒子,那前面的嫡長子還不大這個小兒子三十多?都有孫子了,怎麼可能讓這個青樓妾室生的小兒子掌了家?曾老爺子說了這話不久,小兒子家就遭了賊,小兒子和媳婦還有尚在繈褓裡的嬰兒都死了,當時和他們同住的曾老太爺妾室也死了,只有當時四歲的長子下落不明……」

  沈汶只有繼續感慨:「段增啊段增,的確是要斷『曾』啊。」

  蘇婉娘也歎息:「曾老爺子聽了消息,當時就眼歪口斜,不能言語,拖了一年就去世了。」

  沈汶深歎:「你說這世上怎麼總是惡人當道啊!」

  蘇婉娘停了片刻:「所以上天要生出我們來,不然,怎麼能懲惡揚善呢?」

  沈汶抓住蘇婉娘的手說:「婉娘姐姐,你真了不起!」

  蘇婉娘推沈汶:「你就知道說好話,每天嘴像抹了蜜似的,還不快睡覺!」

  但是沈汶真不是在說好話,她為蘇婉娘的擔當感動。她自己是為了復仇而來,但蘇婉娘卻心存了道義。難怪前世她會不計後果,捨命相搏,因為她覺得如果她不這麼做,就辜負了上天生出她而賦予了她的這份職責。

  沈汶慶倖自己選擇了蘇婉娘,明白只要自己不背棄道義,蘇婉娘會一直和自己站在一起。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7-11 11:14 AM

第二十七章 探宮

  太子讓人日夜守著秦全的醫館,可施和霖或者其他人從沒有去那裡,宮裡的御醫們倒是每日都去待幾個時辰,有的會過夜。

  四皇子的疹子出了滿臉,氣虛體弱,每天昏睡。御醫們雖然沒診出天花,可也診出四皇子真傷到了元氣。一次次回宮的報告都是四皇子的確病重無偽,誰也想不到這是因為他腿被重新打斷造成的。

  丁內侍幾次哭得要背過氣去,花重金讓秦全和御醫好好醫治。秦全開的藥都是虎狼之藥,四皇子吃了只有更糟糕,可是御醫們都不指出來。他們不知道真正到了四皇子口中的藥卻與藥方不同。

  施和霖到處罵秦全是庸醫,把個不是天花的病患快治死了。如果讓他治,肯定藥到病除。他越這麼說,宮中就越不讓四皇子換郎中。

  夜裡,四皇子終於在昏睡裡醒來,一邊伺候的丁內侍摸黑給他餵湯水飲食。吃完清理完了,長夜漫漫,四皇子只有幹躺著,看著窗戶等著天亮。天一亮,他又會吃藥再睡去。

  無所事事中,四皇子只能在頭腦裡一遍遍地想那日季文昭的棋局、他的招數和棋風。一連幾夜思考,終於有一刻,四皇子明白了自己為何對季文昭那日被挑戰後的行為感到怪異。

  他領會到的季文昭的棋風,是異常靈活而不失宏大,自然流暢,毫無阻滯,既有淩厲難當的鋒芒,也有百折不撓的韌性。棋局的「生死劫」,是一方處於極端弱勢,卻要反敗為勝,不比平常棋局難萬分?季文昭解那「生死劫」,身處絕境都能死裡求生,浴血殺出,最後得勝!一個新的棋局解不開怎麼可能那麼衝動?該是迎面而上,豪情萬千才對!哪裡用得著憤然離去?據說還吐血了……

  聯想到自己的境地和其中的曲折,四皇子突然明白了季文昭也是一招棋!虛晃一槍,假作真時真亦假。四皇子早就聽說太子在網絡人才,多次求賢季文昭。季文昭這麼幹,就是為了脫殼而去!

  可惜太子陣營中沒有一個人真心地熱愛棋藝,揣摩過季文昭的棋風和他性情習性的聯繫。沒有一個人像自己那樣,被逼在靜寂裡通過細讀棋譜,研究棋手的意圖和風格來打發時間。也沒有一個人像自己一樣,在季文昭解局後立刻就被困在了床上,只能靠溫習季文昭的棋局度日,因此能通過季文昭的對局,明白了這是個什麼樣的人,有什麼樣的大方度量,也就看穿了他的偽裝。

  想明白了這一點,四皇子在夜裡笑了,如果不是怕外面有人聽見,他大概會笑出聲來。既然蘇婉娘出主意將他的事安排在季文昭棋局的這一天,可以說明蘇婉娘瞭解季文昭的行動。蘇婉娘一個丫鬟,如果沒有瓜葛,怎麼會關注季文昭的棋局?很可能是受人指使,這個人,在鎮北侯府裡。

  他揣測著是誰在下這盤隱晦不明的棋:肯定不是蘇婉娘,她只是個十來歲的丫鬟。肯定不是鎮北侯,他都不在這裡。肯定不是沈毅,他結交了三皇子,這個棋手不會幹這麼明顯的事。沈堅和沈卓都還太小,這個棋手該是個老道的,能讓季文昭都聽他的……那麼會是誰呢?四皇子希望有一天能見到這個人。

  陳貴妃病逝的消息傳到鎮北侯府時,府中正非常熱鬧地為大公子三月初的婚禮和侯爺二月底的歸來忙碌著。

  侯爺雖然只在家住那麼十來日,可已經讓楊氏變得非常振作了。老夫人卻高瞻遠矚:看楊氏現在每日喜氣洋洋的,就知道侯爺一走,她該多麼悲悲切切。所以楊氏精神好了,老夫人也不讓她管事,只讓她安心養胎。

  可離侯爺回府的日子越近,楊氏就越無法安心,常到老夫人管事的大廳裡坐著,時時指點上幾句,特別像當初老夫人挑她茬兒的樣子。

  請事的人們在院子排著隊,輪流進廳應答,一個下人匆匆地進了大廳。在老夫人看過來時上去低聲說:「宮裡的陳貴妃昨夜沒了。」

  老夫人愣住片刻,歎了口氣,讓錢嫲嫲到她身邊,她口述侯府要備的葬儀。

  在裡間與蘇傳雅一起寫字的沈汶聽了,心裡很不舒服,她把這件事看成了自己的失敗。

  她以為自己有了千年的閱歷,應該能夠處理所有的問題,可真的到了現實中,才發現一己之力十分有限。

  她決定今夜去宮裡看看,就算是對陳貴妃告個別,雖然陳貴妃可能已經被送走了,可這樣能讓自己心裡舒服些。

  這麼想了,沈汶就睡了一個長長的午睡。起來後記起上次去給三皇子送信被那個太監追得狂跑,沈汶讓蘇婉娘去問問沈湘有關三皇子的事,包括他身邊伺候的太監們是不是都是武功高人。

  蘇婉娘前腳剛剛離開,夏紫就溜達著到了沈汶的房門附近。

  沈汶身邊只有一個蘇婉娘,其他的六個小丫鬟都被蘇婉娘分工到位,平時不用上前。乳母何氏近來越來越少言寡語,聽說她的兒子就要成婚了,她想回家去。如此一來,就沒有人攔著夏紫了。

  沈汶隔窗看夏紫過來了,無法斥責她,只能擺出個兒童的癡呆樣子,坐在桌子前面拿起筆無聊地寫字。

  夏紫到了門口,對著沈汶笑了笑,沈汶沒抬頭,皺著眉,一筆一劃地寫字。

  夏紫咳嗽了一聲,沈汶帶著疑惑的目光看過來,做出不認識的樣子。

  夏紫笑著問:「二小姐,有什麼要我幹的事嗎?」

  沈汶眨了四下眼睛,才問道:「你是誰呀?」

  夏紫愣了一下,當初不是沈汶要自己來的嗎?她再次笑著說:「小姐,你忘了?那時侯爺帶我回來,你說你想要我來你這裡。」

  沈汶恍然的樣子,笑著說:「姐姐,你叫什麼呀?」

  夏紫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夏婉姐姐給我起了名字叫『夏紫』。」

  沈汶點頭問:「瞎子姐姐,你喜歡這裡嗎?」

  夏紫變扭地說:「很喜歡。」

  沈汶充滿孩子氣地盯著她又問:「你喜歡這裡哪裡呢?你得幹活,你沒法出去玩……」

  夏紫編著話:「我在家……也得幹活呀,也不能……出去玩。」

  沈汶又問:「你在家幹什麼活兒呀?」

  夏紫努力想著自己當初對侯爺對夫人都講了什麼有關自己家的事兒,應該有個虐待自己的繼母,就謹慎地說:「嗯,也要做些針線啦,打掃些房屋什麼的。」

  沈汶天真地問:「你想你的爹娘嗎?」

  想他們幹嘛?他們早就把我賣了。夏紫搖頭說:「不想。」

  沈汶歪頭:「為何不想?因為他們對你不好嗎?」

  夏紫趕緊搖頭:「哦,是因為……他們都死了……」險些忘了當初是怎麼說的了:親娘死了,父親死了,繼母把自己趕出來……

  沈汶睜大眼睛:「死了?那才會很想不是嗎?因為見不到了呀……」

  咒我父母死?夏紫忙說:「想呀,我只是……不好意思說出來……」

  沈汶還是不懂的樣子:「不用不好意思呀,你不願讓人家覺得你孝順父母嗎?」

  夏紫忙說:「我在這裡當丫鬟,要好好給小姐幹活,不能總惦記著父母……」

  沈汶好心地說:「惦記有什麼關係呀?對父母好也沒有錯,你看婉娘姐姐總回家,還帶著我一起去呢。我順便出府玩玩……哪天你也帶我去看你父母吧?」

  夏紫脫口道:「小姐太客氣了,怎麼可以……額……他們已經去世了……」

  沈汶歎氣:「說自己父母去世,實在是挺難受的事吧?」

  夏紫皺眉,這話聽著很模糊,倒像是知道自己父母其實沒去世,可是得這麼說的意思。她緊張地看沈汶,沈汶放下筆,兩手支頜,小大人一樣說:「我其實特別想出去玩,要不,哪天你就說帶我去看你父母,領著我出府玩玩吧!」

  夏紫心頭又跳:「這個,小姐,我父母……已經過世了……」你要讓我說多少次呀!

  沈汶眨眼說:「我說的是去看看他們的墓呀,那樣我就能出去玩了呀!你也能給他們上上香,磕個頭,你不是很想他們嗎?」

  夏紫有些慌亂:「嗯,我的家很遠……他們的墓也很遠,不然,我也不會走這麼遠來投親。」

  沈汶打蛇順竿上地說:「遠才好呀!我們可以一路去玩呀!我哥哥姐姐都會騎馬,我也要學的!而且,你走著都走過來了,我們騎馬應該很快啦!你家鄉叫什麼?我讓哥哥看看要騎幾天馬?」

  夏紫當初對侯爺說的自己來的地方實在自己也沒去過,進了侯府這幾個月,從來沒有人問起,就把地點忘得差不多了。猛提起來,一時記不清名字,遲疑地說:「叫……鄆城……青……柳……陽鎮……柳井鄉……」

  沈汶皺著眉點頭說:「好難記哦!」

  夏紫心中鬆口氣,笑著說:「小地方,小姐不用記了。」

  沈汶又笑了:「那給我講講你家鄉的事吧!我沒出過門,特別想知道外面的事兒。」沈汶知道夏紫就是京城的人,父母將她賣入了大皇子府。後來她嫁為小妾,送親時的地點就在城裡。

  夏紫胡編著:「我家……有座山……」

  沈汶馬上問:「叫什麼?」

  夏紫眨眼:「叫南山。」

  沈汶認真地點頭:「哦,南山,我記住了,還有呢?」

  你還記住了?!日後告訴了夫人去查怎麼辦?夏紫緊張起來,結巴著說:「還有,還有條河……」

  沈汶熱情地問:「叫什麼叫什麼?」她相信夏紫並沒有受過系統的訓練,不可能面面俱到地編織過整個背景。

  夏紫腋下滲出汗來,勉強著說:「叫……叫小河……白河……」

  沈汶高興地去拿筆:「哇!柳井鄉,南山,白河,我要寫下來,交給我哥哥,讓他找到這地方在哪裡,以後我們可以去你家鄉玩……」

  夏紫真的慌了,來時知道在柳井鄉真的有被繼母趕出來的女孩子,被除了口後,自己就頂了身份,那邊的人能為她的話做證,反正他們也見不到自己。可自己從來沒在那裡生活過,說到那邊的風物肯定會露餡的。

  她急忙過來為沈汶一邊收拾筆墨一邊笑著說:「小姐別管我家的事啦,我在家也不常出門,什麼都是聽別人講起的,真的什麼樣子也不清楚。倒是小姐該告訴我,平時喜歡做什麼呀?」

  沈汶同情地看夏紫:謊話連篇很累吧?她在心中引為知己地說。一個謊言要用萬個謊言來彌補,這可是很辛苦的工作。

  沈汶任夏紫來桌子上擺放筆墨紙張,孩子氣地說:「我跟你說了呀,我就喜歡出去玩!外面什麼都比府中好!去婉娘姐姐的家都很好玩!」

  正說著,蘇婉娘從外面進來,一見到夏紫在沈汶身邊,臉色立刻陰沉,表示很嫉妒。

  夏紫陪著笑說:「夏婉姐姐,我只是進來幫幫忙。」

  蘇婉娘語氣冷淡地說:「既然你有時間來幫忙,那我跟繡房的嫲嫲說多給你些活兒。大公子的婚禮就在一個月內了,府中上下都快忙瘋了。雖然新娘子帶了自己的繡品,可我們也得還禮什麼的,小姐要給少夫人帶來的人的香囊荷包還缺著幾個呢。」

  夏紫低頭應了,往外走,沈汶熱情地說:「瞎子姐姐,以後再來說話呀!」

  夏紫忙回頭笑了:「多謝小姐!」假裝沒看見蘇婉娘狠厲的眼神,走出屋去。

  蘇婉娘在夏紫身後把門砰地關上,在門邊聽著夏紫走遠了,才到了沈汶身邊,低聲說:「來套近乎了?」

  沈汶微冷地笑:「她得知道我的底細、喜好,給我介紹人、哄我出府、往我這裡藏東西,這些,都得先搭上話才行。」

  蘇婉娘噗地笑:「可夠她忙活的。」

  沈汶問道:「容不容易問我姐有關三皇子身邊太監的事?我還替你發愁怎麼提這個話茬呢。」

  蘇婉娘笑:「我原來也以為很難,準備了一大套曲裡拐彎的話,可大小姐好像特別想談有關三皇子的事兒,我剛說起宮裡的陳貴妃死了,那是不是三皇子的母親,大小姐就聊起了三皇子的身世,停都停不下來。說起三皇子是被陳貴妃一直養在膝下,他和陳貴妃母子情深,現在肯定特別難受。還說起宮內的皇后心狠手辣,如果不是皇上派了自己的太監谷公公跟著陳貴妃這麼多年,陳貴妃和子女也不會活到現在,就會和以前的二皇子母子一樣病死。哦,四皇子的母親也是病死的。」蘇婉娘同情地深歎了口氣。

  沈汶敏銳地抓住了要點:「皇帝派了自己的太監?難怪,大內高手,肯定是那夜追我的那個。」

  蘇婉娘說:「大小姐說,三皇子的武藝都是那個谷公公教的,他們過去出去騎馬狩獵,谷公公都跟著三皇子。她說現在三皇子身邊已經沒有了那個谷公公了,她正月裡元宵夜沒見到,後來三皇子去我家還是沒有他跟著,看來皇帝撤了自己的太監,陳貴妃才死了。」

  沈汶皺眉,自語道:「這個谷公公,我怎麼聽著耳熟呢……」

  蘇婉娘搖頭說:「我可從來沒聽說過。我還問了大小姐呢,上次她的生日,我在府裡怎麼沒見到谷公公。大小姐說谷公公從來不進侯府,說怕禮節有失,只在外面等著。」

  沈汶心裡一動:看來這谷公公十分瞭解皇帝的脾性,知道他不喜歡鎮北侯府,連進都不進來。她仔細搜索有關前世的記憶,終於找到了這個名字的來由:明年冬天,皇帝會少見地舉行一次冬獵,讓太子替代自己行冬狩之禮。谷公公的名字是和這次冬狩聯繫在一起的。

  古代的帝王還比較喜愛鍛煉,有打獵的習慣,分別為春搜、夏苗、秋狩、冬狩。春搜,是因為春天大多是動物的發情期,以延續物種的繁衍。故此春天要順應大地萬物生長的規律,不打獵只去「搜搜」。到了秋冬就是收穫的季節,莊稼熟了,野獸也吃得毛多脂厚,正是狩獵的好季節。以前,狩獵甚至是國家五禮之一,帝王要執行遵守。

  有許多詩人寫下過狩獵的壯觀景色,其中很有名的是王維的《觀獵》:風勁角弓鳴,將軍獵渭城。草枯鷹眼疾,雪盡馬蹄輕。忽過新豐市,還歸細柳營。回看射雕處,千里暮雲平。

  可是本朝重文輕武,皇帝極少出去狩獵,太子自認穩重,也對此沒有興趣,只在小的時候去過一次。所以朝庭舉辦的正式狩獵,許多年才有一次,沈汶因此記住了她一生中發生過的唯一一次冬狩。她死後,還專門去閱讀了有關這次冬狩的許多史料。

  那次冬狩中,有二十餘刺客對太子進行刺殺,禍及旁邊的三皇子。刺客們殺了一個太子的侍衛,三皇子身邊的一個太監,還有一個正好在與太子談話的東宮文官。

  在激戰中,刺客們最後也全部被殺死了。

  有人還懷疑這些人是不是和鎮北侯有關,但是當時沈堅帶著沈卓疾奔到出事所在,以身保護太子,空手奪刀,還殺了一個已經衝到了太子面前的刺客,用事實讓那些謠言不攻自滅。

  那個被殺的太監就是谷公公。

  史料記載中,許多人懷疑這次刺殺就是太子安排的,旨在除去三皇子,可只是殺掉了谷公公。

  沈汶知道自己把事件發生的順序弄亂了:前世,皇帝沒有撤去谷公公,谷公公死後,陳貴妃才死。今世,谷公公被調離了。陳貴妃死了,谷公公還活著。

  如果當初太子下手,部分原因是因為陳貴妃活著,對皇帝有影響力,所以要除去三皇子。那麼現在陳貴妃死了,谷公公已經被調離了三皇子身邊,三皇子明顯少了許多依靠,太子還會派刺客嗎?

  沈汶開始擔心日後重要的事件也會不按照次序和原來的時間發生,自己就完全喪失了主動權。

  她對蘇婉娘說自己要去皇宮看看,言語裡不由自主地露出了憂慮。蘇婉娘一看就更擔心了,小聲嘮叨著:「你等你長大些行不行?現在去那裡幹嗎?」她想讓沈汶改變主意。

  沈汶說:「我就是去看看,什麼也不幹。」

  蘇婉娘低聲或:「丈八的高牆呢!可不是鬧著玩的!」

  沈汶沒告訴她後世的故宮,一個農民,竟然躥越了幾重十米高的宮牆,偷了正在展示的化妝盒手袋之類的東西,得手而去。人們嘲笑他偷的東西不對,可沒有說他身手不好。更讓保安鬱悶的是,這個農民不是什麼高手,只是個遊手好閒的小個子。

  沈汶小聲說:「牆高沒什麼,關鍵是要躲著那些暗哨和會武功的人。我不往裡面去,見不對就跑,你別擔心。」

  大皇子搬入東宮,他議事的院落是不是就不再像以前那麼小、那麼容易警衛,以致容易接近些?這些問題,沈汶不準備說出來,決定見機行事,去看看,表達一下對陳貴妃的抱歉就回來。

  天黑後,沈汶整裝完畢,背後綁了兩塊用於過河的一尺長半尺寬寸厚的乾木板,全身黑衣頭上也蒙著黑巾。為了掩飾身材,她穿著上下如桶的薄襖,看著又矮又胖。

  蘇婉娘擔心地說:「千萬別讓人知道你是從侯府出來的——全侯府裡,就你一個是這麼高。」

  沈汶笑著說:「你是想說這麼矮吧?萬一被發現了,我肯定不會跑回這裡,一定往長樂侯府裡跑,讓他們到那裡去找。」

  蘇婉娘忙說:「我說錯話了!你哪裡能被發現呢?!肯定沒事的!」

  深夜裡,沈汶蹲在皇宮內一個黑暗的角落裡,想到蘇婉娘的話,開始想是不是真的有「行動前不能隨便說好話」這個忌諱,她知道自己被發現了。

  一開始,這是一種感覺。沈汶的意識力無法延伸得太遠,只能憑直覺。可現在她用意識力明確探索到了一個離自己一丈外的熱體。

  她聽說過皇帝死後出東門,就想著一般死人都該停在皇宮東部,於是選擇了從東邊接近皇宮。

  三排漢白玉石橋並列橫跨護城河,橋上火把通明,映得橋下水色漆黑。城上角樓處有人遠遠瞭望著橋,但沒有石橋的河面上黑暗籠罩。

  沈汶的輕功還沒有到能在水上疾走不沉,她只能將一塊木板輕放在水上,提氣蹲在上面,用另一塊木板輕劃河水,迅速地過了河。到了河堤下,她縱身一躍上岸,卻用腳勾了身子,回頭從河裡撈起那塊木板,與手裡的同綁在背後,這才在河堤的陰影裡,等到了一個城上巡邏中的寂靜當口,手腳並用地上了城。

  越過了護城河和外牆,沈汶鬆了口氣,覺得過了最大的障礙,開始輕快地在城牆和屋簷上飛跑,巡視下面的房屋,想找到說話的人,聽聽他們在講什麼。

  這個部分的皇宮靜寂陰冷,沒幾個人住,也沒什麼暗崗。沈汶深入了幾層樓閣,只見到幾個宮女太監,沒聽到什麼實質性的話。

  沈汶覺得自己在做一件無用的事,就選了個牆頭默默地坐了會兒。她心裡對死去的陳貴妃說了聲「抱歉」:如果不是自己重生了,你可能不會早死。如果你真的是被毒死的,我日後收拾太子和皇帝的時候,也算你一份……

  其實,她也知道自己不僅是為了陳貴妃而來,是為了平衡自己的心理:她遭遇了重生後的第一次挫折,就想用一個挑戰來彌補一下。皇宮深院,非常人能來。她需要來一次,戰勝這個障礙,有點成就感,算是給自己打打氣。

  大概就是這個時候,沈濟感覺到有人發現了自己。

  沈汶立刻起身往外牆方向飛跑。她記路,在錯綜起伏的房屋間毫不猶豫地躥越,眼看就要到外牆處了,沈汶停下來,她需要等待牆上巡邏打更人的縫隙。這時,她用意識力準確地感覺到了追來人的位置。

  沈汶不敢動了,減慢了自己的呼吸,進入龜息。她知道沒有幾個人能像她這樣使用意識力,人們還是需要依靠聽覺和視覺來找人,她只要不動彈,呼吸極弱,想找到她的準確位置並不容易。

  果然,對方失去了目標,也不動了,兩方僵持了許久。

  忽然,對方啞聲說:「跟我來……」

  沈汶一愣:這是敵是友?

  接著對方轉身就離開了,沈汶遲疑了:如果對方是敵人,這樣跟著去了,萬一是個陷阱,自己可就交代了。如果對方是朋友,自己就錯過了一個機會……

  可想到自己並不是一個普通的孩子,她忽然心中豪情暴起:我都死過一次了,還用怕什麼?況且,自己的輕功可算世間無匹,論跑路,多少個人都不能奈何自己,就去看看又怎麼了?

  沈汶於是跟著前面那個黑影跑起來,兩個人把前面的一個追一個跑的次序完全掉了個個兒。

  那個黑影領著沈汶七轉八轉地宮中繞行,有時停下來,等著巡更的人過去。漸漸地,眼前燈火漸亮了,宮殿變得高大寬敞,有一間更是火燭高照。黑影到了那座宮殿附近,在一處屋脊上停下。

  沈汶在黑影三丈外停了腳步,見黑影對著那座宮殿不動了,自己也凝神看去。宮殿外有侍衛往來,可是比那個大皇子府中的小院要鬆懈得多了。在隱約傳來的談話聲中,沈汶聽到了「殿下」「太子」等稱謂,沈汶明白了,這是太子的東宮所在。

  踏破鐵鞋,得來輕易。沈汶笑了,但是她現在可不敢在這個人的旁觀下進入東宮。外一這個人喊起來怎麼辦?她轉身向外面跑,她得看看自己還認識不認識路,還好,不多時,她就成功地回到了外牆所在。

  就在方才與黑影同時站住的地方,沈汶停下,果然,那個黑影也追著她過來了,停在丈餘外。這時,沈汶基本能肯定,這就是上次追過了自己的谷公公。

  沈汶不明白皇帝身邊的谷公公怎麼會給自己指點東宮的位置,是因為上次給三皇子示警,對方認為自己肯定是太子的敵人嗎?還是在皇帝的示意下,順藤摸瓜,通過自己找到提前給三皇子警告、與皇后做對的人?

  現在最關鍵的是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沈汶向對方抱拳行了一禮,對方沒有反應。沈汶也不再多等,聽著城上腳步聲稀落了,懷著戒備輕身上牆,然後又飄然落下。那個黑影沒有追著沈汶出宮,可沈汶覺得在自己從護城河上再次借著木板飛渡離開時,黑暗的城頭上,有人一直在看著自己。

  為了保險,沈汶真的穿越了一角長樂侯府,才回到了鎮北侯府中。這時天已經快亮了,蘇婉娘坐在沈汶的床上,望眼欲穿。

  沈汶一跳進蘇婉娘給她專門半開的窗戶,蘇婉娘就忙撲過來,一把抱住了沈汶,低聲說:「嚇死了我,嚇死我了!這中間有段時間,我覺得特別不好……」

  沈汶想到自己今夜也算是冒了次險,頓時感到疲憊,反抱了蘇婉娘說:「我也累壞了,幫我去向母親和祖母請假,讓我好好睡一覺。」

  蘇婉娘應了,忙幫助沈汶脫衣服,藏好木板。沈汶倒頭就睡,除了中間短暫地起來了兩次,整整睡了一天一夜才真的醒過來。蘇婉娘嚴厲地不許院落裡的丫頭吵鬧,自己去向老夫人和夫人說沈汶感了春寒,怕冷嗜睡。

  沈汶身體一向好,老夫人就說讓她先好好睡覺,再不好就讓郎中來看看。結果沈汶次日早上醒來,去請安後與老夫人一起吃早飯,一口氣吃了八個小包子,外加三碗粥,把老夫人嚇壞了,最後使勁攔著不讓她再吃了,說怕沈汶吃壞了肚子。請郎中給她看病的事就提也沒提。

  不久,乳母何氏辭了侯府的差事,回家去準備抱孫子了。眾人都說她是被蘇婉娘擠走的,蘇婉娘在沈汶院子裡的霸主地位再次得到了證實。

  侯爺到府的那天,皇后的帖子也遞進了府裡。

  季春之月,依循古例:「先王之法,天子親耕,后妃親蠶,先天下憂衣與食也」(引自《韓詩外傳》),就是皇帝去假模假樣地耕兩下地,皇后嬪妃躬親桑蠶——揀片蠶葉,在織機上紡兩下線,表示關心和憂慮天下的收成和衣服,要親自動手,雖然他們肯定是這塊土地上最後被餓死凍死的人。

  天子親耕南郊,皇后親蠶北郊。皇帝帶著文武百官,皇后自然讓京城命婦按品隨行。今年,親桑典禮後,皇后還將按例在宮中擺宴與眾命婦貴女同慶。

  給鎮北侯的帖子裡特意點明,要鎮北侯老夫人和夫人攜鎮北侯兩個女兒前往赴宴。

  老夫人看著帖子眉頭緊皺,心中打鼓。可楊氏因為丈夫到家了,情緒高漲,不覺得這是個什麼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7-11 11:28 AM

第二十八章 家訓

  這次侯爺回來,算是探親。向皇宮報了個信兒,皇帝沒有召見就在午後回了府。

  楊氏五個多月的肚子已經顯了懷,見到了侯爺行禮還沒彎腰,就被鎮北侯一把扶住了。兩個人在老夫人和幾個孩子的注目下,還是眉眼傳情了片刻,楊氏眼淚汪汪的,一副小女孩的樣子,老夫人使勁地咳了一聲,表示了些自己的不滿。

  沈汶覺得也許是春天的感覺,也許是因為母親有孕,也許是因為大哥就要成親了,這次父親回來,整體氣氛沒有上次那麼壓抑。

  孩子們在父親拜見了老夫人後上去對父親行禮,沈汶再次借著撒嬌過去讓父親抱。她伏在鎮北侯肩頭用意識力探索,父親的肩膀已經完全好了。

  幾個大孩子見沈汶又去耍賴,馬上同仇敵愾地怒目沈汶。沈汶這半年竄了一寸多,真的是個大女孩了。她就是再厚臉皮,也覺得這麼被父親抱著有些不好意思,扭了兩下,自己溜了下來,只拉著父親的手裝小孩。

  春風裡,午後的陽光明媚溫暖。鎮北侯一手拉著小女兒,一手扶著妻子,看著身體健康,正慈愛地看著自己的母親,就要成親的挺拔長子,溫和含笑的次子,眼睛亮晶晶的小兒子,英姿颯爽的大女兒,一時心中歡欣,眼旁的皺紋都笑得深了。

  沈汶傻傻的笑容下卻是一顆愈加冷靜的心:她剛剛有了一次教訓,那就是不能因為自己多知多懂就以為自己戰無不勝。事情是人來做的,沒有人,有了信息又能如何?如果她不謹慎行事、不多方佈局的話,那麼日後,現在的幸福越強烈,結局就越顯悲慘。

  千年的遊蕩,完全打破了她原來的思維框架。她不再接受有人能刻意地去破壞他人的快樂和美滿,無論他們有多麼大的勢力和理由,他們都不該有這個權利。

  當晚給侯爺舉行的接風家宴上,沈汶還是厚著臉皮地坐在了侯爺身邊。她是最小的女兒,老夫人見她擠過來,就讓她坐在了自己和侯爺之間,沒有責備她。

  沈汶因為與父親相處的很少,總想抓著機會與父親多待會兒,瞭解下父親到底是個什麼性子,日後能不能向父親揭穿太子的陰謀。

  軍中養成的習慣,侯爺吃飯很快,沈汶還在奮力咀嚼中,侯爺已經放下了筷子。

  見幾個孩子紛紛放筷子,侯爺說:「別學那些文官家裡的事兒,你們接著吃。」可誰也不再拿起筷子。

  老夫人笑著說:「他們平時吃的好,不用擔心他們吃不飽。」一句話,算是把晚餐結束了。

  餐後,茶點上來了,侯爺開始一個個問孩子們幹了些什麼。從沈毅開始,都彙報了自己的所作所為,習了什麼武讀了什麼書之類的,到了沈汶這裡,沈汶說自己沒讀什麼書,只是練習了些刺繡,被眾孩子鄙視了一把。

  彙報了功課,老夫人說侯爺累了,讓孩子們都回去休息,只有沈汶死皮賴臉地抱了侯爺的胳膊不走,一個勁兒說再待一會兒。

  老夫人倒沒有太催促,等到幾個大孩子走了,才說:「汶兒也被皇后邀請了,要去宮裡參加宴會呢?」

  侯爺馬上笑了,刮了一下沈汶的臉說:「汶兒大了,要去見見世面了。」

  沈汶面露害羞之餘,立刻把侯爺歸在了敏感度不高的那類人裡。

  老夫人倒是微歎了口氣說:「汶兒和四公主還有太子有過口角,不知道皇后會不會……」

  沈汶馬上說道:「我怎麼不記得和他們有過口角呀?我一直是笑的。」

  侯爺笑起來:「還是汶兒說的對,孩子家,有什麼大事?汶兒並沒有口角過。」

  沈汶將侯爺升級到了「木頭腦袋」一類中。

  老夫人似乎還有些疑慮,楊氏說道:「母親不必憂慮,汶兒才多大?今年八月才滿九歲吧,太子都多大了?皇后娘娘難道會為了些許小事為難八歲的汶兒?」

  老夫人慢慢地搖了下頭。

  侯爺對沈汶說道:「汶兒,記住不能和別人吵架,遇事多謙讓,對太子和皇后要有禮!」

  沈汶一邊點頭一邊再次將侯爺升級,入了「迂腐」等級中。她笑著問侯爺:「父親,太子是好人嗎?」

  侯爺一愣,看了看周圍,見沒有外人,就低聲問:「汶兒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沈汶滿帶稚氣認真地說:「萬一他不是好人,我可怎麼辦呀?」

  侯爺皺眉,說道:「這種話,汶兒可不能亂說。太子是君,君是跟父母一樣的,我們臣子就要好好聽話,不能違背了……」

  沈汶天真地打斷說:「君就是好人嗎?」

  楊氏馬上低聲斥道:「汶兒可不能問這種問題!會給家裡惹麻煩的!」

  侯爺也小聲說:「汶兒,不能議論君,這是有罪的……」

  沈汶有些害怕地睜大眼,問道:「為何有罪?萬一君是壞人呢?幹了壞事可怎麼辦?想害了好人臣子怎麼辦?是壞人有罪?還是好人臣子有罪?」

  侯爺板了臉,嚴厲地問道:「汶兒是從哪裡聽到的這些問題?是誰讓你這樣問的?!」

  沈汶愣愣地說:「還用有人教嗎?人不是都有好人和壞人嗎?壞人就不能成君了?好人就不是臣子了?」

  侯爺大為頭疼,冷了臉說:「這些大逆不道的話,你怎麼敢說?!拿板子來!」

  沈汶立刻眼淚汪汪了。

  楊氏忙說:「自從長樂侯府的事後,我平常就不讓她出府了。她沒見識過多少世面,也好久不去學裡了,這些日子也沒好好讀書,能知道什麼?小孩子家!快去睡覺吧!」

  侯爺拉了沈汶的手過來,聲色俱厲地說:「我沈家忠君愛國,以死相報,絕對不能說什麼『君是壞人』之類的話!明白嗎?!」

  沈汶含著淚點頭,小聲嘀咕道:「那萬一呢……」

  侯爺打斷:「沒有萬一!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天地有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君就是君!是管理臣子百姓的人,是天上的神明下界,不能違抗!臣子就要當好臣子,就如父親是父親,兒子是兒子!父親就是有錯,兒子也只能好好地對父親言講,而不能打父親。兒子就是沒有錯,父親打了兒子,兒子只能忍著,日後再表明誠心。不能埋怨,更不能打回去!不然就亂套了!若是壞了綱常禮教,天下大亂,人如走獸!你明白嗎?這是大事情,可不能馬虎!」

  沈汶老老實實地點頭說:「謝謝爹爹教導。」心裡叫了侯爺一百個「老古板」。

  侯爺又對楊氏說:「你平時也不能放任她不管。汶兒漸漸大了,『女戒』之類的,要多看看。」楊氏諾諾。

  老夫人歎氣道:「汶兒是想學,原來給她們請了教養嫲嫲,汶兒都學到累病了。」

  侯爺皺眉看做出可憐相的沈汶,擺手說:「汶兒去歇著吧。」

  沈汶行禮,悻悻地退了出來,暗自歎了口氣。

  如果只是因為自己年幼,父親不敢對自己說出真心話也就罷了。可沈汶卻是覺得父親真心實意地想維護君君臣臣的關係,保持對皇權順從。根本沒想過如果一個品行惡劣的人成為君王,他應不應該籌劃保護自己。

  沈汶覺得日後到了真的安排具體步驟時,也不能告訴父親自己的意圖,大概得把兄長們拉進來,瞞著父親策劃對付太子和皇帝的事宜,不然父親來個大義滅親,把自己供出去了可怎麼辦?

  次日,鎮北侯在習武場看幾個孩子演練武藝。侯爺站在一個小檯子上,沈汶穿了一身裙裝,十分不和群地站在他身邊,還唯恐別人看不到她一般為哥哥姐姐的精彩動作叫好。

  沈毅騎馬射箭,都正中了靶心。沈堅舞了劍,沈汶知道那柄劍有二十多斤重,可在沈堅手裡看著像是二兩重,他的動作強健而迅速,明顯下了苦功。侯爺對這兩個孩子沒點頭,可也沒說什麼。

  沈卓學的刀,可相對他十四歲的年紀,大刀耍得笨拙。侯爺下了場,一招一式地糾正了幾個動作。

  最後是沈湘,沈湘一身紅色短裝,躍馬長槍,比劃了一套槍法。

  侯爺自己就擅長槍,沈湘初學,動作明顯不俐落,侯爺讓人牽過來自己的馬,提了槍,騎上馬,與沈湘會合,與她在馬上慢慢地錯馬往來,邊給她指令,邊與她對打。

  三個兄長站到沈汶身邊,遙遙地看著。沈卓不無羨慕地說:「我應該多出些錯,讓爹也多指點我一些。」

  沈堅表示不齒地看了沈卓一眼,但是沈汶覺得沈堅也許想的是一樣的。

  小半個時辰,侯爺才與沈湘騎馬回到看臺邊。兩個人下了馬,走回檯子上,侯爺對幾個孩子說:「你們都不錯,要繼續練下去。」幾個孩子都齊聲應了,只有沈汶笑咪咪地看著。

  侯爺看沈汶,問道:「汶兒,可是練了什麼武藝?」

  沈汶搖頭說:「太累,我不想練。」

  侯爺自從昨夜聽了沈汶說「君是壞人」後,就對沈汶有了絲憂慮,怕這個孩子走歪路。此時見沈汶怕哭怕累,就更有些不快,微皺了眉說:「汶兒,為人處世,要能吃苦受罪才行,不然何以成器?」

  沈汶不解地問:「為何要成器?不成器不行嗎?」

  周圍有人低聲笑,侯爺歎氣道:「你雖不是男子,不用上戰場守邊防,可身為女子,早晚要嫁人為婦。我沈家世代為武將,你日後大概也會嫁入武將之家,多少該知道些武藝。」

  沈汶還是不懂的樣子:「為何嫁入武將之家就要懂武藝?因為他們會打我,我得跟他們對打嗎?」

  眾人哈哈大笑,鎮北侯也笑了:「敢打我鎮北侯女兒的人大概還沒有生出來!」

  沈汶想到前世自己何止是被打,而是被勒死的,一時眼睛濕潤,忙連眨幾下掩飾過去。

  鎮北侯又說:「汶兒,習武強身,你日後上要孝敬公婆,下要養護子女,若是身體強健,就能好好持家,不會因病廢事。」

  沈汶撅嘴道:「習武累得半死,最後卻是去給別人家做事了。我不練,日後就在家裡,誰也不嫁。」

  侯爺生氣了:「這是什麼話?!不嫁人,為人子女就是不孝!」

  沈汶扭來扭去說:「我就在家陪爹娘,怎麼算是不孝呢?」

  侯爺歎氣了:「你娘是怎麼教你的?我得好好跟她說說!」

  沈汶馬上借機說:「我也不是什麼都不會呀,我識字了,還會寫詩呢!您聽聽:三月春風弱,路人北行多……」

  侯爺更搖頭:「這種句子,也不能當飯吃,寫詩……有什麼用啊!」

  沈汶跳著腳說:「有用啊!我若是成了個才女,日後可以嫁個文官呀。」

  眾人哄笑,沈湘捏沈汶的臉:「羞死了你!現在就說要嫁人!」

  沈汶委屈地哭:「不是我要嫁的呀,爹爹說我要是不嫁就要和娘去說說……」

  大家笑著擁著鎮北侯一起去吃午飯。

  當天,有關鎮北侯在家的一舉一動,外加沈汶文不成武不就的言行就都報到了皇帝以及太子那裡。

  太子笑:「竟然會寫詩?」

  一個幕僚湊趣道:「算是打油詩吧。」

  太子說道:「讓人,把這事告訴皇后。」

  沈毅的婚禮進行得很順利,場面並不鋪張,來的人也不多。雖然鎮北侯是武將的首席,但宴席上卻沒請幾個武將,免得讓皇帝懷疑他有結幫之疑。而武官本來就與文官沒有太多交集,文官自然也沒有來幾個。

  柳家已經半沒落了,嫁妝也不豐盛,抬嫁妝的都不是自家的家丁,是雇來的人,可想而知柳家沒有多少下人。

  兵勢強悍的鎮北侯娶了個過氣文官的孫女,大家都說這是侯府想避免出風頭的一種表示。聯想起太子對鎮北侯府幼女做的事,許多人替鎮北侯府歎了口氣。

  鎮北侯府內還是很喜慶的,到處是紅綢紅燈。宴席上食物豐富充足,酒盡情喝。

  平遠侯府的張大公子帶了六小姐張允錦和幾個張家子弟來觀禮。張允錦與沈湘好久沒見,看過了新娘子拜堂後,就躲到閨房裡聊了許久,而張允銘則防患未然地拉了沈卓,婚禮之後就去下棋,一直沒有放開他,讓沈卓很鬱悶。

  老夫人覺得沈汶和沈湘都還小,不該去鬧什麼新房,晚宴後就讓她們去休息了。沈汶卻沒有馬上睡,晚上穿了黑衣,躲在了侯府的一棵大樹上。她在當初趁著婚宴去探了大皇子府,現在以己度人,也得防範著些。

  等了大半夜,侯爺和楊氏已經入寢,不會有什麼秘密會議,周圍也沒有人來探侯府,沈汶也就回去睡覺了。

  次日,新娘子認親。沈汶一大早就到大廳和眾人擠在一起等著沈毅帶著柳氏來。老夫人坐了上席,然後才是侯爺和楊氏,旁邊一溜孩子。

  沈汶悄悄看,楊氏面色紅潤,嘴唇含笑。老夫人端著架子,偶爾對楊氏一瞥,帶出些不接受的意思,沈汶暗地給老夫人配音:誰是新婚夫婦呀?雖然小別勝新婚,你們也不能這麼明目張膽的吧?想當初我和老侯爺……沈汶剛配到這裡,老夫人果然歎了口氣,沈汶差點笑出來。

  老夫人和楊氏都是直來直去的性子,什麼事都掛在臉上,沈汶暗歎一下,這就讓她不敢在府中尋求一個能和她配合的家長。

  沈毅和柳氏走進來,兩個人都有些忸怩。沈毅平素總是鄭重表情的臉上,難得掛了絲窘迫,柳氏更是滿臉通紅,眼睛都不抬。

  前世,沈汶有些看不起這個大嫂,覺得她配不上自己敬佩的大哥。出身沒落不說,相貌也不是那麼出眾,日常裡的裝束也不精美。進府後不久就開始管事,柴米油鹽醬醋茶的,平庸得很。就是因為運氣好,生了兩個兒子,穩穩地占住了侯府長媳的位子。

  那時,大嫂對自己尊敬,自己覺得那是她在討好自己,因為自己是侯府的小姐,生來高她一頭。大嫂為自己準備嫁妝,一點點地採買物品,後來核實禮單什麼的,那都是長嫂應該做的。大嫂生了兩個兒子,天天調皮搗蛋得很。大嫂管家忙碌,滿府裡就是自己年紀最小,所以他們總來煩自己。那時自己見他們不聽管教,又不能下手打罵,在心裡說如果是自己的孩子,一定把他們打得服服帖帖的,哪裡會像大嫂這麼溺愛……

  可現在沈汶看著害羞的柳氏,才意識到這是一個十六歲的女孩子,後世時還在學校念書,大概連飯都不做衣服都不洗地嬌寵著。在這裡,她獨自一人進入了一個陌生的大家庭,要伺候老人,愛護丈夫,日後再照顧孩子。侯府的特殊情況,她有了孩子後,丈夫就去了邊關,聚少離多,沒給過她多少愛憐。可到了最後關頭,她送走了兒子,寧可投繯自盡也不能受辱人前,為了這個沒有養育過她的侯府付出了一切……

  柳氏到了沈汶面前,沈毅低聲說:「這是小妹。」柳氏微笑著叫了一聲:「小妹。」遞過來一個荷包。沈汶接過荷包,還了柳氏一個荷包,還撲上去抱了下柳氏,甜甜地叫道:「大嫂!你真好!我喜歡你!」使出了她一向運用的蜜糖手段。

  滿屋子的人都笑了,柳氏紅著臉小聲說:「我也喜歡……小妹妹。」

  沈汶又拉著柳氏笑著說:「大嫂日後生了兒子,送來和我一起玩吧,我還可以教他們識字呢!」

  這話聽著平常,可剛經了人事的柳氏卻臉紅到了脖子根,只嚶嚶地說了聲「謝謝妹妹」。

  眾人又笑,老夫人笑著說:「你現在就知道你大嫂要生兒子了?還『他們』?看來不止一個。快,給二小姐拿一盒果子。」

  楊氏對沈汶嗔道:「你就知道討喜。」

  老夫人趕忙攔住楊氏說:「快莫說她,別把好事給說沒了。」

  柳氏認了親,老夫人說了些夫妻美滿的話,侯爺和楊氏昨夜剛剛春風一度過,此時要教育兩個孩子相親相愛,早生貴子之類的,多少有些那個,只說了兩三句就罷了,全家一起去吃午飯,柳氏是新娘,不用伺候,楊氏又懷著孕,所以大家都團團坐,高高興興地用了飯。

  婚禮後,楊氏再也不管事了,天天分秒必爭地與侯爺在一起,總是一副戀戀不捨的樣子。

  鎮北侯又住了幾天,就回北方去了。楊氏這次沒有大哭大鬧,因為施和霖說了,如果孕婦有太大的悲喜,日後孩子就會有問題。楊氏流了幾滴眼淚,在府門處眼巴巴地看著丈夫走了,就失去了精神頭兒,又去靜養了。

  老夫人也不勉強楊氏,看著三月底季春將近了,向宮中遞了楊氏臥床的帖子,為楊氏不能參加皇后親蠶典禮和晚宴告罪,可是知道典禮後還得帶著沈湘和沈汶進宮赴宴。

  四皇子已經在秦全的醫館住了一個多月了。紅疹漸漸退了,可又開始上吐下瀉,把屋子裡弄得臭烘烘的,去診病的御醫都忍不住掩鼻。從脈象看,四皇子的確是氣虛體弱,臉色也是蠟黃乾枯,有御醫親手摸了,毫無作假的可能。

  丁內侍看來也受不了這種味道,開始每天與秦全把四皇子放在板子上抬到院子裡,讓他好好曬曬太陽,去掉一些臭味。

  秦全說四皇子是得了腸癖(痢疾)之類的瘟疫,有一個御醫因為在那裡喝了一杯茶,回家就拉肚子,也嚇得半死。

  丁內侍把四皇子病危的事告訴了蔣淑妃的外家,說為了救四皇子的命,要許多錢財藥品。這下,蔣家差點把金山銀山搬過來了,真金白銀的診費,各色滋補藥材,送來了無數,秦全都無恥地留了下來。弄得施和霖見人就說秦全抓到了一個能敲詐的富裕人家,就這麼使勁要錢!施和霖還特意跑到蔣家那裡毛遂自薦,說把四皇子交給他,七天內他就保證能治好他。

  蔣家派人去問了宮裡的意思,宮裡讓他們聽御醫的。御醫們則說現在四皇子身體太弱,還是不要輕易移動,就先在秦全這裡養著吧。

  秦全好像唯恐大家不知道他得了錢財,時不常地趕著他嶄新的馬車到集市上轉來轉去地買東西,自然會多次遇到施和霖。

  施和霖明顯憋著氣,一看見了秦全的馬車,隔著一條街也要跑過去罵幾句!這天,明明兩個人走的是不同的方向,施和霖看到了秦全的馬車,竟然掉頭帶著他的那個小徒弟追過去,直到跑到了馬車旁。

  施和霖大聲說:「師弟!你那個病人是不是還沒好?你這麼治下去,那個人可真活不成了!」

  秦全讓人停了馬車,跳下來,當著眾人的面,對著施和霖大喊道:「你總說他就要死了,這都一個多月了,他不還沒死嗎?這是我的醫術高明,把他的天花治好了!」

  施和霖說:「上次我就說不是天花,你治的不對,傷了他的元氣,所以他才會臥床不起。」

  秦全說道:「才不是!那就是天花!我治好了,他身體弱,才又染了腸癖!」

  施和霖道:「腸癖以有熱故也,你治天花必用寒藥,他還有什麼內熱?再這麼治下去,他命不久矣!」

  秦全憤怒地說:「師哥慣會危言聳聽!他是我的病人,我要按我相信的治,我不信他會死在我這裡!」

  施和霖也怒道:「你不信他會死,他就不會死了嗎?照你這麼治,這人頂多再活兩個月!」四皇子再有一個半月就該能下地了,兩個月該夠了。

  秦全高叫:「就因為你掙不來這錢,你就這麼咒我的病人?」……

  段增見他們吵得厲害,背靠著馬車看熱鬧,用身體遮掩著,把手裡的一包藥丸從馬車的空隙裡塞入了車廂。

  施和霖和秦全對吵到面紅耳赤,最後段增過去扶了施和霖的胳膊說:「師傅不要這麼生氣,還是先辦事去吧,侯府還等著呢。」把施和霖勸走了。

  秦全氣哼哼地對著施和霖的背影說:「只許你給鎮北侯府治病,不讓我給一個富家子弟治病,這叫什麼師哥?」御醫不讓秦全公開四皇子的身份,所以秦全對別人都說他接的是個富家子弟。說完,秦全氣哼哼地上了馬車,在車裡的廂板上拾起那包藥丸揣在懷裡——駁骨丸,師兄專門為四皇子配出的養骨良藥,這是第二批了,再有一批,四皇子的腿就該好了。

  忙於親蠶大典的皇后聽了有關秦全和施和霖的爭論後,又聽取了御醫對秦全醫術的不屑評價,就讓御醫繼續在醫館看著,不用把四皇子接回宮裡了。不就能再活「兩個月」嗎?如果四皇子死在了外面,還省了許多口舌。

  太子心中有些起疑:四皇子這病怎麼好不了了呢?就讓人嚴密監視秦全的醫館。可報回來的消息是根本沒有可疑的人接近醫館,丁內侍連蔣家的人都不見,送來的東西都是秦全做主收還是不收。而秦全掙夠了錢,平時也不接待病人了,只守著四皇子一人忙來忙去,除了有時喜歡出去買東西,外加向他的那個師哥施和霖顯擺。兩個人一見面就吵架,根本沒有進行過任何傳遞東西的行為。

  太子看不出異常,只讓他們繼續盯著,一有四皇子與其他人接觸的情況就趕快回報。他打破腦袋也想不到四皇子現在需要的,不是什麼和他人接觸,而是躺在那裡不動。

  季春,是春季的最後一個月,農曆三月。萬花吐秀,春光鼎盛。

  皇后的親蠶大典如期舉行。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7-11 11:46 AM

第二十九章 宮宴

  皇后的親蠶典禮沒有任何意外之處。

  在燦爛的陽光下,皇家桑壇內的桑林旁,彩旗招展,金鼓齊鳴,採桑歌高唱,皇后一身盛裝,手持金勾與金筐,在諸多豔裝命婦的陪同下,姿態極為優雅而且非常鄭重地採下了桑葉三片……

  是的,三片!不能多了,那樣就顯得掉價了,畢竟,我們是皇后不是?本來不該做任何體力勞動,如此已表明皇后為天下織婦做出了榜樣。

  皇后隨後登上了觀桑台御寶座,觀看眾妃嬪宮女和命婦等採桑。最後,由蠶母將所採桑葉送至蠶室餵蠶,整個祭禮結束。

  回到宮中,皇后更衣休息。近晚時起來,再次梳妝,準備參加聚集了宮中嬪妃和京城命婦的宴會。

  想到讓自己兒子不快的那個女孩子,皇后問了一句:「鎮北侯的二小姐來嗎?」

  宮人答道:「應該來,只有鎮北侯夫人楊氏因臥床不起而告了假。而且,聽說,要穿一身棕色的衣服呢。」

  皇后笑了,又問道:「賜給她的茶準備好了嗎?」

  一邊端著茶水的宮人馬上說:「都準備好了。」

  皇后再次微笑。自從陳貴妃死了以後,她笑顏頻出,不由自主。正給她梳頭理妝的宮人趁機將梳落的幾縷皇后的長髮藏入袖中。皇后最喜自己的一頭濃密烏黑的長髮,可不能讓她知道她最近總掉頭髮。

  皇后知道沈汶要穿棕色衣服實在不奇怪,為了這場宴會,沈汶早就揚言要穿件棕色的外衣。這是她針對著沈湘紅色衣衫選擇的顏色。在紅色的襯托下,棕色顯得很土性。可是沈汶的理由是,這麼多女兒家,敢穿棕色的大概只有她,這樣能顯得出她的獨特。

  老夫人原來非常想讓沈汶穿件喜慶些的顏色,可又一想,顏色暗淡些,也許沈汶就不那麼扎眼,就同意了。

  沈汶才八歲半多,富貴人家的孩子們都著彩衣,以求吉利,她春夏服裝中都沒有這麼暗的顏色,沈汶就讓老夫人找到了件棕色的衣服,蘇婉娘逼著夏紫一連幾夜給改了出來。

  因此,沈汶還沒有進宮,她選擇衣服的無良品味已經傳到了皇后耳中,博得了皇后一個笑容。

  蘇婉娘因為父親死在牢中,算是沒有了清白的身世,不能進宮,所以沈汶就「提拔」了夏紫跟著自己進宮。夏紫為了向沈汶表示自己的能幹,特意建議沈汶帶銀色的首飾,這樣可以有些亮色。

  沈汶依言戴上了銀項圈,銀手鐲,銀髮環,倒是真的在棕色中顯得出彩了些,但是給人的印象還是脫不了一個「戴了銀首飾的土疙瘩」的感覺。

  沈汶和蘇婉娘原來的計劃是讓蘇婉娘去告訴沈湘戴銀飾,可既然沈汶有了夏紫這個臺階,就省了蘇婉娘一個動作。

  宴席這日下午,蘇婉娘堅持陪著沈汶一直到了宮門外,才下車與其他僕人一同在宮牆外等候。而夏紫在蘇婉娘的橫眉立目下,滿臉放光地繼續與沈汶一起步入皇宮。

  走入了皇宮內城,老夫人第一千次地叮囑沈湘一定要拉著沈汶,片刻都不要離開自己。沈湘知道這事情的嚴重,非常嚴肅地答應了,還嚴厲地告誡沈汶不能亂跑。沈汶則是一副激動難忍的樣子,一邊點頭答應著,一邊頻頻扭動身體,左看右看,顯然沒聽進去。

  她們一行人向皇宮深處走去,周圍是絡繹不絕的各色貴婦人和小姐,滿目是華美異常的衣飾,姹紫嫣紅,輕紗絲緞,香粉撲鼻,斜落的太陽光在無數的金銀翡翠首飾上跳躍閃爍。

  沈汶不無慚愧地想,如果前世自己有這個機會到了這裡,見到這樣的排場,內心該是多麼充滿虛榮和驕傲。難道非得要有千年的孤寂,才能看清這繁華裡的險惡和虛妄嗎?

  自己是一個八歲半的孩子,懂得什麼朝政爭持?懂得什麼前輩恩怨?如果今天皇后向她下手,那她怎麼反擊都是對得起皇后的。沈汶面帶真誠的快樂笑容,讓在人群中尋找她的宮人看到後,心生鄙夷——禍到臨頭了還沒有一點自覺。

  她們一路走到宴席大廳,老夫人擔心的什麼沈汶走失、沈汶被人叫走之類的事都沒有發生。安排給鎮北侯府的座位靠前面,斜對著檯子上皇后的長席。太監領著她們到了桌邊入座。

  半個時辰後,所邀的命婦和小姐都入席後,皇后帶領著宮中嬪妃和公主們隆重出場。滿廳命婦貴女和周圍伺候的宮人太監們都俯身行禮,皇后不無得意地眼掃過這些向她禮拜的人們,早上典禮時感到的驕傲和滿足再次浮上心頭。

  皇后示意眾人禮罷,自己入座後,眾婦人才紛紛落座。

  隨皇后到來的四公主眼睛看向宴席,等找到了前排傻乎乎地半張著嘴坐著的沈汶後,扯起一邊嘴角,惡意地一笑。皇帝讓皇后叫沈汶前來的事,皇后對她說了,今天,就是要給沈汶好看的。沈汶察覺到她的目光,向四公主使勁咧了下嘴,在四公主眼裡,顯得更加蠢了。

  新近喪母的五公主也來了,她雖然穿了素淡的衣裙,可不能公開戴孝。嫡母尚在,皇帝康健,怎麼能給一個失寵的妃子戴孝?她順著四公主的眼光看過去,見到沈汶的樣子,想起沈汶曾經碰巧說起了珍珠,才讓三皇子想起了珍珠解毒之法,雖然太晚了,可畢竟是讓兄妹兩人盡了下心意。心知四公主用意不善,不禁對沈汶擔心地微皺了下眉頭。

  離鎮北侯席位不遠的平遠侯夫人李氏,也捕捉到了四公主不善的目光,慢慢地挪動了一下身體,希求擋住些身邊的張允錦。大家都知道自己這個女兒與鎮北侯的長女交好,如果四公主不喜鎮北侯的幼女,最好不要禍及魚池,連累他人。

  太監在席前念了篇皇后的懿旨,不過是感慨天賜萬物之恩之類的吉祥話,接著就宣佈宴席開始了。一串串宮女太監端著食物上來布席,這期間,皇后開始與嬪妃公主等談笑起來,偶爾會傳帶品命婦帶著有才有貌的女兒上前,皇后獎勵幾句,賜個物件。

  沈汶在一邊猜測著,筵無好筵會無好會,是在給自己的食品上下功夫呢?還是在言語上來計較?皇后是在宴前發難呢還是在宴後為難?如果是食品上,自己在席上就不吃不喝,你還能過來灌我?如果是語言,沈汶覺得自己憑著八歲的身份,其實比皇后有利。如果是宴前,那肯定是皇后恨自己太深,想讓自己連飯都別吃了,受到侮辱後還得在大家的譏笑下坐一晚上。如果是宴後,皇后看來還沒把自己當回事兒。……

  沈汶不知道這是皇帝的意思,而皇后也很重視這個機會。

  頭盤上得差不多時,皇后笑著說:「本宮聽聞鎮北侯的長女善武,幼女能文,這文武雙全的姐妹兩個,本宮倒想看看呢。」

  老夫人心裡一緊:來了!她忙起身謝道:「皇后娘娘過獎了,兩個女孩子粗笨不堪,哪裡有那樣的本事。」

  皇后雍容地一笑說:「顧氏莫要如此自謙,鎮北侯是朝中的首位武將,人說強將手下無弱兵,將門還有虎女呢,還是快領兩個孩子上來,讓本宮開開眼吧。」語中帶著輕蔑,老夫人五十多了,在她口中,就是個顧氏。

  老夫人無奈,看了沈湘一眼,沈湘緊緊地拉了沈汶的手,隨著老夫人起身,走向皇后的席前。沈汶卻挺高興的——皇后在宴前召見自己,看來真的把自己當成了一碟菜呢。

  沈湘快十一歲了,身體已經開始發育,個子高挑,加上自幼習武,走起路來挺胸抬頭,與一般的女孩子不一樣,真的有將門虎女的感覺。而被她拉著的沈汶,穿得那麼難看!萬紫千紅中,一個土疙瘩!身矮腿短,腳步淩亂,踩不到點子上。

  被遣來幫忙的谷公公遠遠的看著,表情瞬間有些奇怪:這個女孩子的腳步能從頭到尾,一點都搭不上前面女孩子的節奏,可真是不容易。

  到了皇后面前,老夫人帶頭向皇后行禮,沈汶的動作誇張而幼稚,不像是行禮,倒像是在扭屁股,後面的宴席上一片低笑聲。

  皇后傲慢地坐著受了禮,淡笑著說:「大小姐看著的確是習武之人,這二小姐可是會什麼詩詞歌賦嗎?」

  老夫人忙說:「皇后笑話了,二小姐從來沒有寫過什麼詩詞,這些都是以訛傳訛的話。」

  皇后冷笑了一下:「雖然傳言有時會把一個又蠢笨又肥醜的呆子說得跟仙女兒一樣,可是有時傳的話也許有道理呢,本宮倒想親自問問這位二小姐,到底有什麼可讓人們誇獎的才華。」這話裡就已經把沈汶定位在了「又蠢笨又肥醜的呆子」名頭上了,再問沈汶不過是多罵她幾句罷了。

  老夫人臉上變了顏色,沈湘臉也氣紅了。

  皇后不看老夫人的臉,笑著看沈汶,問道:「沈二小姐,來告訴本宮,你生在武將之家,卻被譽為『能文』之女,可是為何?本宮為你做主,莫要人說你有欺世盜名之嫌。」毫不掩飾語中的譏笑。這本來就是無稽之談的事,沈汶怎麼回答?我並不善文?這不是承認自己無能嗎?還頂了個欺世盜名的帽子。我善文?那你給寫點東西吧。

  沈湘握著沈汶的手一緊,沈汶卻掙脫出來,笑著對皇后大聲說道:「皇后老奶奶……」眾人一片倒抽冷氣。皇后老奶奶?!皇后才三十幾歲,連一根白頭髮都沒有……四公主咬牙:怎麼把這事兒忘了?!當初她在燈市上就一口一個皇后奶奶!現在還加了個「老」字!

  沈汶繼續歡樂地說:「我被稱為『能文』,是因為我能寫文呀!比如現在,我就想寫一篇『皇后老奶奶頌』!請皇后老奶奶賜下筆墨,我這就為皇后老奶奶寫出來。明日街上一傳,大家讀了我寫的有關皇后老奶奶的文字,肯定再沒有人敢說我什麼……偷別人的名字之類的。皇后老奶奶讀了,也一定會覺得我寫的好,因為我要好好讚美一下皇后老奶奶的樣子!真比我奶奶差不了多少,皇后老奶奶頂多也就顯得稍微稍微有一點老……不!老很多!因為這是好事!越老越好!皇后老奶奶請放心,我會說很多您怎麼顯得很老的!我還要好好說皇后老奶奶穿的好看的衣服,皇后老奶奶戴的那麼好看的大鳳凰釵子……」

  等到她說了有十幾個「皇后老奶奶」了,旁邊的女官才大喝道:「大膽!竟敢說皇后老!」

  沈汶瞪圓眼睛:「『老』怎麼啦?我們府裡我的奶奶『老』夫人是最受尊敬的,我父親鎮北侯都得尊敬她,皇后在這宮裡是最大的,當然要稱為老奶奶了!這不對嗎?」

  這是一回事嗎?!外面是尊老為上,但皇宮裡講的是年輕嬌豔,才能得皇帝的青睞,可怎麼和一個小孩子解釋?女官一時張口結舌,片刻才勉強說:「可是,皇后並不老……」

  沈汶充滿愛意地看了眼皇后,孩子氣地說道:「可我看著皇后老奶奶和我奶奶一樣慈祥和藹呀……」

  皇后不能讓她說下去了,咬著牙獰笑著:「本宮並不喜歡別人隨意讚揚,你可以換了題目寫寫。」

  沈汶搖頭說:「我只寫我喜歡寫的東西,比如現在,我只想寫有關皇后老奶奶的文字!請皇后老奶奶快給我紙筆,我特別想寫,有好多好多形容皇后老奶奶的話呢!千萬別攔著我,不然人們怎麼說我『能文』呢?」

  沈湘低了頭,使勁憋著笑意。席下的婦人們有的暗笑,有的驚訝得合不攏口:這丫頭太大膽了!這麼一招就捏住了皇后的死穴:你不是讓我寫嗎?那我就寫「皇后老奶奶」,無論寫得多麼狗屁不通,日後人們就是說沈二小姐是個欺世盜名的女孩子,也不得不引用她寫的這篇「皇后老奶奶頌」為證,三十幾歲的皇后被一個八歲孩童稱為老奶奶,皇后的名字算是徹底臭了。

  皇后擺了下手說:「本宮就不用讓你寫出來了,鑒於你一片熱心,本宮賜你一杯茶,算是謝意吧。」皇帝經常賜茶給百官,皇后這麼做也說得過去。

  老夫人剛展開的眉頭皺起來,對皇后行禮道:「我家幼女莽撞無禮,當不起皇后賜茶。」

  皇后冷笑:「她這麼伶牙俐齒,自然當得起本宮的這杯茶。」張嘴罵了我,還想沒事兒?想得美!她根本不覺得是自己存心要羞辱沈汶在前才招來了沈汶的反擊。

  老夫人方要阻攔,女官已經端著茶過來,送到了沈汶面前。沈汶看了看皇后的臉,小心翼翼地問:「皇后老奶奶是生氣了嗎?」

  皇后收了笑意,揚了下下巴說:「本宮怎麼會生氣,這是本宮賜給你的,喝了吧!」

  沈汶伸手端起茶,聞到了一絲細微的杏仁味兒,她心中暗喜,含笑眨眼看皇后,天真地問道:「這是什麼茶?喝了會死人嗎?」

  女官大喝一聲道:「無禮!皇后賜下的茶,怎麼能喝死人?!」

  沈汶轉臉看女官,辯解道:「宮裡也會死人的呀,陳貴妃前一陣子不就死了嗎?」後面又是一片冷氣聲,五公主忍不住哽咽了一聲。

  對這種偷換邏輯的話,女官都不知道怎麼應答了,匆忙間只能再次喝道:「你說是皇后下毒毒死了陳貴妃嗎?」

  沈汶忙搖頭說:「沒有呀?我說了嗎?」

  女官這才明白了自己上當了,氣得臉色發白。皇后也生氣了,冷著臉說:「本宮賜給你茶,你竟然這麼推三推四的,難道鎮北侯沒有教你要守王法嗎?!」

  這話就重了,沈汶眨眨眼,脆聲說道:「怎麼沒教呀,父親總說皇帝乃是明君,那皇后老奶奶肯定也是愛民如子的好奶奶了。我只是怕有人借著皇后老奶奶的手來害人,往茶裡放了髒東西,然後讓皇后老奶奶擔黑鍋,皇后老奶奶肯定這茶是您賜給我的,沒有別人動過嗎?」

  皇后獰笑了:「你放心,這是我賜給你的,沒他人動過,快喝了吧!」裡面的砒霜不會要了你的命,但足夠讓你內臟受損,日後生不出孩子來!

  沈汶放心地笑了,舉杯向口中送去,看著是喝了一小口,可也像是一小口都沒有喝,只用杯子沿兒碰了下下巴。

  沈汶把杯子從口邊拿下,臉上露出疑惑的表情,說道:「我怎麼覺得這茶又苦又甜,味道不好呀?皇后老奶奶,這茶真沒事兒?」

  皇后咬牙說道:「喝下去!本宮賜茶,你竟然再三……」

  話音未落,只見沈汶猛然彎腰,捂了肚子,再一挺身,手一舉,把一杯茶潑到了自己胸前的銀項圈上,接著彎腰坐到了地上,大聲叫道:「我肚子好疼!」然後就一下子躺倒,來回滾了幾下,兩條短腿亂踢了一通,嘴裡吐出了一大堆吐沫,一翻白眼,不動了!

  沈湘大驚失色,蹲下身子看沈汶,一下子注意到沈汶胸前的銀項圈變了顏色,大喊道:「茶裡有毒!」

  老夫人也忙到沈汶身邊,看了一眼,抬頭悲憤地看皇后,大聲說道:「鎮北侯無愧於君,為何皇后毒殺我府幼女?!」

  皇后厲聲道:「顧氏慎言!本宮何曾毒殺了她?!」

  老夫人說道:「皇后方才口口聲聲說這茶是皇后所賜,無經他人之手,為何現在我孫女昏迷在地,銀項圈變成了黑色,茶中分明有毒!」

  皇后被頂得啞口無言,旁邊女官道:「快去請御醫!」

  沈湘連聲喊著:「妹妹,妹妹!你醒醒呀!……」

  老夫人也哭起來:「我可憐的孫女啊!想我沈家為了朝廷,從來不惜身家性命,三代侯爺死在戰場!可現如今,八歲女孩,被人下此毒手……」

  現場大亂了!皇后在親桑典禮後的大宴上,當眾毒殺鎮北侯府八歲的幼女,這要是傳到北疆手掌重兵的鎮北侯耳中,代表了什麼?!

  原來還有人覺得沈汶大膽,現在大家都覺得皇后實在太大膽了!為了幾句和孩童的口角,就下此毒手,竟然將江山的穩定、文臣武將的和諧都置於不顧啊!

  再聯想起方才那個女孩說起的陳貴妃的死,大概是皇后下的手吧。

  真弄不清皇后是想滅口還是想給自己出氣了……

  消息傳到了前殿,正宴請文武百官的皇帝愣了:皇后怎麼幹出這麼傻的事來?!讓她找人過來給個教訓,怎麼能當眾毒死了?!皇帝皺眉,示意太子往後宮去看看,自己心緒煩亂地在臺上應付著餘下的席宴。

  皇后十分肯定沈汶是在裝死!她才喝了多少?!可能一點都沒有喝!就這麼耍賴!她冷著臉等著御醫前來,看你能裝多久!

  太子匆匆趕來了,皇后讓太子到了身邊,太子低聲問道:「母后,這是怎麼回事?」

  皇后不屑地說:「她裝死唄!」

  老夫人聽了,憤怒地抬頭道:「皇后此話何意?這茶中分明有毒,皇后不馬上追究下毒之人,卻說我孫女裝死,到底存了什麼心?!」

  皇后語塞,太子慢聲道:「老夫人切莫心急,讓御醫看了再說。」

  外面人說御醫到了,太子示意御醫去看看。御醫擠到沈汶身邊,拿起手腕來一號,脫口道:「沒脈了!」

  皇后氣急:「怎麼會?!拿刀來,給本宮捅她幾下……」

  眾人譁然!人死了,皇后連屍體都不放過?!

  老夫人一聲哀嚎,說道:「你用心怎能如此惡毒?!殺了她還不夠,還要……我怎麼對我兒交代?!讓我也死在這裡吧!」就要往柱子上撞去!

  這還得了?!皇后毒死鎮北侯的幼女,他的母親顧氏再死在這裡,鎮北侯必反哪!許多人湧過去,死死抱住老夫人,不讓她動半分。

  沈湘大聲哭起來。

  太子對御醫使眼色道:「人肯定還沒有死!莫要胡言亂語!」

  御醫忙又號脈,連聲說:「還沒死!還沒死!」

  沈湘喊道:「那快救我妹妹呀!她是中毒了!」

  太子又死盯著御醫,陰沉地問:「哪裡有毒?!」

  御醫低頭,再次號脈,然後哆嗦著說:「是……是驚懼氣絕……該……該馬上……」

  太子接口道:「馬上送她回府休養!」

  御醫忙說:「對!對,要回府休養,好好休養就是了……」

  太子大聲說:「去告訴父皇,鎮北侯的幼女只是害怕皇后的威儀,驚懼昏倒,並非死亡。現在就送她們出宮回府!」

  太監宮女聽了,七手八腳,把哀哭的老夫人扶到一張行椅上,往宮外飛跑。接著把死抱著沈汶的沈湘也拉開,再按到另一張椅子上,追著老夫人那張接著跑。然後把沈汶抱到了一扇板子上,再緊追而去。隨著三人進宮來的等在外面的丫鬟婆子見狀,都慌忙地小跑跟著……一群人像是逃難般跑遠了。

  又有人唯恐大家不知道情況,一路喊著「鎮北侯幼女沒有死,只是嚇暈了,已經回府了……」往前殿報信去了。

  這一連串的行為都在京城眾多命婦和小姐眼前展開的。有些人連連驚歎,有些人目瞪口呆,有些人手捂了嘴,避免出聲,還有人眼看鼻鼻看嘴,裝著什麼都沒有發生……可大家心中雪亮,都想的是怎麼趕快回家,把這裡發生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訴丈夫、兒子、兄弟、姐妹、姑婆、閨蜜……

  皇后氣得發抖,太子低聲說:「孩兒還要去父皇那裡報告這裡的事兒,就先走了。」皇后點了下頭。太子退走後,皇后打點精神,裝著沒事人的樣子說:「開宴吧!」

  眾人應了,原來停下的宮人又開始上菜上湯。可吃飯的人很少,大多的菜食都原封不動地剩在了桌上。

  皇后身後的嬪妃發出壓抑的低笑,誰都知道這次皇后要有麻煩了。

  皇后自己也根本沒有了任何胃口,坐如針氈般等待著宴席趕快過去。前面她有多麼風光氣派,現在就有多麼尷尬難捱。

  她有些後悔把對待沈汶這件事放在了宴席之前。自己根本沒有想到會出什麼差錯。但凡自己多一點謹慎,就該把這事放在宴席後,如果失手,馬上就遣散眾人,能掩蓋一二,不像現在,辦砸了事兒,還得對著幾百號人假裝吃飯……

  沈汶越來越深地進入龜息之境,她甚至感到自己的魂魄離開了身體,俯視著圍住自己的老夫人和沈湘以及御醫和女官太監們。

  一條略顯白色的細絲從她倒在地上身體的胸前延伸出來,羈絆著她的魂靈,讓她不能走遠。但是她還是看到了正在悄悄抹淚的五公主身邊站著的一位宮裝麗人,那就是陳貴妃嗎?陳貴妃抬起頭來,像是看到了沈汶,她影子移動,飄到了遠處一個太監身邊,挽了他的胳膊,對著沈汶一笑。

  沈汶看那個面無表情的太監,正是谷公公。還在疑惑間,自己就被扯著往宮外跑了,只能遙遙地對陳貴妃招了下手。她知道留下的魂魄,都是因為心中有所掛牽。陳貴妃站在五公主身邊是可以理解的,可為何親近谷公公?是為了告訴自己谷公公是可以信任的人嗎?

  太監早去找了鎮北侯府的馬車,把抬出了宮門的老夫人和沈湘連推帶拉地塞進了車裡,然後把沈汶也抬了下來,半扔半拋地推給了沈湘。

  蘇婉娘哭著撲進車廂,大聲喊著:「小姐,小姐!」

  老夫人哭道:「我不活了!」

  蘇婉娘忙一把抱住老夫人說:「老夫人,趕快回府請施郎中和段郎中吧!如果小姐沒死,就還有救啊!」

  老夫人聽了,忙拉起沈汶的手,雖然沒有脈了,可還是軟的。忙連聲對車外說:「去請施郎中和段郎中,快去!到侯府去!」

  外面的人應了。

  蘇婉娘又說:「夫人懷著孕,可不能受驚嚇!」

  老夫人冷靜下來,擦了眼淚說:「好孩子,多虧了你提醒我!」她對著車外說:「傳下話,這事不准告訴夫人!誰敢說出去,就打出府去!」

  蘇婉娘聽了這些話,才放下心。在一旁拉了沈汶的手默默擦眼淚,心中暗罵沈汶狠心,把老夫人和沈湘弄得快哭死了。這是她頭一次看到沈汶敢這麼嚇人。

  一行人回到侯府,老夫人不讓人聲張,只讓人把沈汶抬到了大廳,只叫了沈毅過來,其他人都不許說。

  沈毅到了廳中,看平時男孩子一樣的沈湘泣不成聲,聽老夫人一把眼淚一把鼻涕把事情講了,當時臉色鐵青,轉身就往外走,蘇婉娘忙攔住說:「大公子稍候,等郎中們來了再說吧!萬一小姐有救,後面的事,就好說了。」

  老夫人也點頭說:「還是等等,但凡有一線希望,也不能撕破臉。」

  人傳郎中們到了,施和霖和段增兩個人急匆匆地進來了。施和霖上去一號脈,面露疑惑。明明脈弱到摸不到了,可臉上沒有死氣。

  段增剛要上去,蘇婉娘在一邊扯了他一下,段增扭臉,蘇婉娘急切地說:「這位小郎中懂得針灸,肯定能救我的小姐一命!」

  段增心有所悟,上去號了下脈,閉了一會兒眼,從手邊的衣箱裡拿出了自己的針袋,展開後取了一根長針,選了心脈上的部位,在沈汶手掌上一針紮了下去……

  幾針下去,沈汶的心跳慢慢增強,漸漸地,呼吸恢復了。老夫人驚歎道:「真是神醫啊!」

  施和霖也點頭,拍了下段增的肩膀說:「徒弟,你真厲害!」

  段增有點臉紅了,喃喃地說:「她……沒死……只是……背過氣去了……」

  老夫人長長地出了口氣,說道:「看來真的是嚇著了!可會留下什麼病症?」

  一向口齒流利的段增難得卡殼般地說道:「該……再睡那麼一段時間,好好將養,就該……好……好起來……」

  老夫人差點虛脫,靠了椅子說:「那就好了!」

  沈湘擦乾眼淚說:「妹妹運氣好!那茶裡就是有毒,你們看,妹妹胸前的項圈都變色了!」

  老夫人捂著胸口說:「不能說有毒了,就說是你妹妹驚懼氣絕,按照宮裡御醫們說的吧!」

  沈毅不說話,老夫人對著他慢慢地搖頭說:「我知道你氣不過,但是,不能撒氣啊。那是皇后,是皇家!而且,你娘並不知道這事,你也別把這事寫信告訴你父親。」又長歎道:「我真是老了……」

  蘇婉娘對施和霖說:「請郎中為老夫人看看,老夫人方才受驚了。」

  施和霖忙上前,給老夫人號著脈說:「夫人哪裡老?心脈健壯,元氣充足,該活到百歲……」

  老夫人含淚道:「活那麼長幹嘛?招人厭哪!」

  蘇婉娘心中十分過意不去,忙勸說道:「小姐沒事了,老夫人就不要這麼傷感。若是您有了事,倒讓小姐醒來也不會舒服了。」

  老夫人點頭說:「還是你這孩子有主見,日後,你的小姐真得要靠你了。」蘇婉娘羞慚地低頭。

  老夫人說:「重謝郎中百兩銀子,你們在這裡等著,汶兒醒了,你們再看看,我得去歇會兒。」 她實在支撐不住了,讓婆子們扶著去後面休息了。

  段增忙說:「不……不必那麼多錢。我其實,沒做什麼……」

  蘇婉娘忙說:「你是神醫,救了我們小姐的命,自然是該重謝。」

  沈毅對沈湘說:「你跟我來外面,再好好講講這事。」又回頭對蘇婉娘說:「好好照顧二小姐。」

  蘇婉娘應了,讓人把沈汶抬到偏間,蓋好被子。讓人給施和霖和段增上了茶點,低聲把宮裡發生的事講了一遍。施和霖和段增恍然大悟,他們正與秦全作局,拖著時間給四皇子治腿,現在又出了這麼一回事,再次進局。

  段增不禁低聲道:「我們不用行醫了,直接做『仙人跳』得了,得的錢更多!」

  施和霖皺眉悄聲說:「不能露出任何風聲,這是要掉腦袋的!」

  蘇婉娘也帶了警告道:「只說把小姐救過來了,她變得有點傻。」

  這樣一來,什麼「能文」,想也別想了!日後會說話就不錯了,別抓著小姐再讓寫什麼了。

  天全黑下來了,沈汶終於「悠悠醒轉」,得報而來的老夫人和沈湘與沈汶抱著大哭了一場。大家發現沈汶說話有些緩慢結巴,施和霖說這是驚嚇後留下的毛病,日後少見人,好好在府裡養著。留下了一大串藥方,才帶了侯府重謝的金錢和徒弟離開了。

  蘇婉娘讓人抬了沈汶回了院子,然後說夏紫沒有照顧好小姐,把夏紫打回了針線房,自己一步不離地守著沈汶。

  到了深夜,蘇婉娘後怕地小聲問沈汶:「那杯茶如果沒有毒可怎麼辦?」

  沈汶也小聲說:「就是沒毒,我也會倒在地上裝死。就算御醫說我純粹是被嚇死的,和茶沒關係,可大家都看著我因為喝了皇后給的茶倒地的,只會懷疑皇后用了驗不出來的毒藥。」

  蘇婉娘出口氣說:「皇后在茶裡放了毒,真成了好事呀。」

  沈汶有些激動地說:「你不知道,我聞到了茶裡砒霜的味道,那叫高興!這簡直是跟要睡覺就有人遞枕頭是一樣的。」

  蘇婉娘又問:「你怎麼知道皇后會用砒霜?」

  沈汶回答:「你還記得那時候四皇子說了他的母親是怎麼死的,三皇子的表情嗎?陳貴妃明顯也是被砒霜毒死的,段增說是最簡單的毒。皇后用得順手了,很可能會接著用,反正御醫也不會指出來。讓我喝下茶,只要我不死在皇宮,回到了府裡發病,她怎麼也不會承認的。」

  蘇婉娘咬牙道:「她真狠!難怪你說讓我告訴大小姐帶銀飾,自己決不能主動戴銀飾。可如果你不是依著夏紫的建議戴了銀項圈,潑了茶後,怎麼能讓大小姐試毒呢?」

  沈汶笑著說:「那樣的話我怎麼會潑茶?肯定在倒地時把杯子放地上,裡面留下些茶水才是。」

  蘇婉娘一推沈汶:「你這個小精豆,算得這麼細!」

  沈汶低聲笑著說:「只要她讓我上前去,就沒有她的好果子吃。怎麼都會弄得她下不來台。」

  蘇婉娘也笑著說:「她活該!」又歎氣道:「只是苦了老夫人和大小姐,把她們嚇得半死!」

  沈汶也歎:「我也覺得對不起她們,可不這樣,後果不更糟?就讓皇后下毒把我毒個半死?」

  蘇婉娘忙說:「當然不能!好在夫人不知道,沒受了驚擾。現在你也好了,老夫人會很快緩過勁兒來吧……」

  沈汶突然抓了蘇婉娘的手掐了一下,微提了些聲音,帶了哭腔說:「婉娘姐姐,你不知道,當時多可怕,皇后娘娘的那個樣子,像是要吃了我呀……」

  蘇婉娘忙緩聲安慰道:「你就是膽子小,其實皇后娘娘也許不是真的想害你呢。」

  沈汶帶了疑問的口吻說:「我也覺得奇怪呀!我說錯了什麼話了嗎?開宴時四公主姐姐狠狠地瞪著我呢,我不記得我在那裡跟她說過話呀!皇后是因為四公主姐姐生我氣才像妖怪一樣地看我嗎?」

  蘇婉娘忍住笑,忙說:「不能說皇后娘娘是妖怪!」

  沈汶小聲說:「你沒看見,當時,皇后娘娘的牙齒,變得好長好長,白白的,鼻孔也變得大了,眼睛有綠光呢……」

  外面就腳步聲遠了。

  沈汶才低聲說:「你一定要去對沈湘說好好勸住大哥,不能讓他出去找太子的麻煩!」

  蘇婉娘點頭說:「今日大公子向大小姐仔細問了經過,然後就與二公子出府了,聽說去跑馬了。」

  沈汶歎氣道:「其實他也幹不了什麼。太子的位子擺在那裡,大哥心性磊落,沒什麼陰謀詭計的心思。二哥今年也不過十六歲,能做什麼?頂多去打個下人什麼的,別讓他們冒這個險。」

  蘇婉娘點頭說:「我肯定去勸他們,與其那樣,還不如在外面好好散播些不利太子和皇后的言論,給侯府爭得一些人心。」

  沈汶抱了蘇婉娘的胳膊說:「你真是我的好姐姐呀!」

  蘇婉娘現在多少知道沈汶的性子了,嘴上什麼好話都說得出來,可做出來的事情,直指人心,毫不手軟,就沒好氣地說:「日後你要是敢那麼嚇我,我可是要狠狠掐你的!」

  沈汶忙說:「不會不會,什麼都不會瞞著你的!」……只是不能告訴你我是誰。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7-11 12:10 PM

第三十章 痊癒

  李氏心驚肉跳地帶著張允錦回到了平遠侯府,進了大門,馬上讓面色有些發白的女兒回去好好休息,下人說小公子還在等著夫人回來,不想去睡覺。李氏忙去了小兒子的院落。

  李氏的小兒子比大兒子小了十歲,今年才五歲,長得瘦弱,楚楚可憐。李氏見了小兒子,把皇宮裡的事都放在一邊,強打笑顏地過去抱起了小兒子張允釗。

  天晚了,本來就是該睡覺的時候,張允釗滿臉懨懨的神色,有些哭腔地說:「娘,你去哪裡了?」

  李氏忙安慰著:「沒去哪兒,這不回來了嗎?兒啊,好好睡覺。」把小兒子哄到了床上,坐在他身邊拉了他的手,見他睡過去,才悄悄起身離開。

  回到了自己的臥房,李氏更衣傳飯,她本來沒有吃什麼,可等飯菜上來了,坐在桌邊又沒有了胃口。這時平遠侯進門了。

  平遠侯不到四十歲,相比於鎮北侯飽經風霜的臉,平遠侯的面龐這些年養得皮膚細膩,沒什麼皺紋,油光水滑。兩道臥蠶眉卻還是濃黑,眼睛賊亮。

  他一隻手裡常年轉著一雙玉球,時左時右,片刻不停。

  李氏見了他,忙起身說:「侯爺,快請坐下。」

  平遠侯笑著坐到李氏身邊:「這麼多年了,夫人還是這麼客氣。」

  李氏笑了笑:「侯爺,我習慣了。」

  平遠侯進來前已經從別人那裡聽到了宮中發生的事,問道:「夫人受驚了?」

  李氏歎氣,低聲說:「我當時嚇壞了,夫君,皇后這是什麼意思?怎麼能當著這麼多人的面毒殺鎮北侯的小女兒呢?」

  平遠侯冷哼:「許是皇后以為就是毒殺了她,沈侯也不敢做什麼!」

  李氏又歎氣:「鎮北侯那個幼女也的確口無遮掩,一句句地,讓皇后掛不住臉。」

  平遠侯哦了一聲,問道:「她說了什麼?」下人們只報告了事件的過程和結果,沒有其中的詳情對話。

  李氏小聲地把沈汶和皇后的話說了一遍。平遠侯呵呵笑起來,但笑過,面色又沉了下來,凝眉思索,手中玉球嘩嘩作響。

  李氏問道:「夫君,這有什麼關係嗎?」

  當然有,在平遠侯看來,那個幼女像是知道皇后要對她下手,言語不羈過頭,引著皇后當眾行動,讓大家看得清清楚楚。只是這樣,自己的命不也丟了嗎?平遠侯很不解。他沒想清楚的事,不願與人相談,就對李氏說:「我們明天看看,就知道端曉了,夫人別想這些了,宮裡沒有吃好?你多吃些。」

  李氏笑著對平遠侯說:「多謝侯爺,方才我看著這些都沒胃口,和侯爺說了話,才想吃了。」

  平遠侯笑眯眯地說:「夫人是說為夫是你的開胃果了?嘿嘿,夫人還是先吃飯吧?」

  李氏臉一紅:「侯爺真是……快請陪妾身吃些……」

  兩個人一起用了夜宵,然後……

  次日,鎮北侯府傳出消息,就如宮裡御醫說的,二小姐的確是驚懼氣絕,被施和霖和徒弟段增給救回來了。可人活過來後,被嚇傻了,能說話就不錯了,日後再也別提什麼「能文」之類的話了。

  平遠侯聽了,默默地想了會兒,搖頭道:「這個女孩子如此命大?」

  京城的人們聽了,紛紛議論說鎮北侯府顧全大局,人救活了,就不再抓著皇后不放,借著太子的話給皇后一個臺階下了。鎮北侯府連自家幼女被皇后那麼公然地下毒殘害都不追究,明顯把皇帝放在了首位,真是個忠臣。可是這麼做的皇后,就顯得太那個了……

  還有人把以前大皇子下手整治鎮北侯府幼女的事兒又提了出來,說這次皇后這麼大膽地毒殺那個女孩子,明顯是為了太子報復。一對母子,都跟一個八歲孩子過不去,這心得多麼狠……

  一時間,公共輿論完全偏向鎮北侯府。

  有朝臣上表,說後宮料理不周,有礙朝廷安穩。雖然沒有直指皇后下毒,卻也點出了後宮的不善。

  宮裡的皇后氣得砸了一屋子的瓷器,就如她昨日說的,沈汶根本沒事!她就是裝的!當場就該命人砍了她,看她還敢不敢在地上躺著!

  宮人看皇后氣成這樣,更不敢告訴她她頭髮掉得多了,只想著怎麼能夠趁著皇后還沒發現以前,趕快換個差事才好。

  皇帝對皇后的失誤很不快,將原來寵倖的姚才人連升了三級,根本沒經過皇后,直接下了旨。接著還提了一個妃子協助皇后管理後宮。按理說,這些事都該是皇后定裁,皇帝這麼幹,就如公然打了皇后一個耳光一樣,讓皇后十分丟臉。

  太子覺得很不對勁兒!

  沈汶怎麼能這麼開口胡說八道的?哪個人膽敢如此激怒皇后?這麼做的人,如果是有意的,要麼是極傻,要麼是極大膽!

  雖然她的邏輯作為一個八歲的女孩子的確也說得通,可如果是有意為之,那這個女孩的心計就太深了!可太子想到沈汶的樣子,在感情上怎麼也接受不了那個滿臉塗紅讓他生厭的女孩子會有什麼心機膽色!這時就看出沈汶給他留的第一印象是多麼重要——他從心裡看不起她!

  太子相信如果沈汶不是蠢到了家了,滿嘴裡跑舌頭,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就是沈汶受人指使!

  太子進行了一系列的調查。

  侯府來的人說,是那個他們派去的女孩子讓沈汶帶了銀飾,並不是沈汶自己選擇的。沈汶事後被嚇糊塗了,腦子有些不清楚,把皇后想成了個妖怪。

  鎮北侯府裡的眼線還送來消息:老夫人都沒有把這件事告訴楊氏,也沒告訴鎮北侯,可見沈汶說的話,不是鎮北侯府的態度。鎮北侯府裡的那些人,都被好好地查過,誰也不像能指使沈汶說出那些話的樣子,也沒有跡象表明他們事先知道沈汶會說什麼。至於其他人,鎮北侯府裡的主人,每人身邊都有幾個盯著的人,全府上下都查得門兒清,根本找不到什麼隱身人。

  如果鎮北侯府裡沒有誰能教沈汶說出那番話來,沈汶必然是自做主張。難道鎮北侯府世代忠良,卻出了一個不敬皇家的異類?!可如果沈汶是自己的主意,那沈汶想幹什麼?!若是老夫人或者楊氏玩這麼一手,別說太子,皇帝都會有警覺。可一個八歲的女孩子,能懂多少事?她處心積慮地冒犯了皇后之後,得到了什麼?死!就是當時不死,日後也沒有好下場!

  太子懷疑:沈汶當時真的死了嗎?

  他找到御醫仔細問過,御醫說那個女孩子當時的確沒脈了!皇后的茶裡也真的有毒。御醫的結論就是那個女孩子對藥非常敏感,只一點點就能感覺到,知道皇后下了毒,自己嚇死過去了。

  太子還不放心,又派了御醫去以求教為名,仔細問了施和霖在侯府的施救過程。施和霖也說當時沒脈了,是他的徒弟段增死馬當作活馬醫,在心脈上的穴位紮了針,才把人救了回來。他甚至把那幾個穴位都好好講解了,御醫說的確是有啟動心脈的功效。

  太子深覺宮中的御醫無用,怎麼沒想到這一點?他自然不知道,就是當時御醫下了針,沈汶不想醒過來,還是不會「活」過來的。

  難道沈汶是用了假死藥?可假死藥哪裡是那麼容易找到的?!這種東西斷不會在藥店裡標著「假死藥」出售的,肯定是有個什麼江湖異士才有,或者世代相傳的不傳之秘。侯府沒有秘密了,沈汶連府門都不出,哪裡能找到藥?……

  兜兜轉轉,最後的結論是沈汶當時是真的死過去了。

  那沈汶是故意找死的嗎?她難道是想讓皇后當眾下手殺了自己?!她才八歲,有哪個八歲的孩子這麼用自己的命開玩笑?這也與許多對她心機的猜測衝突——有哪個真的聰明的人會把自己弄死?

  想來想去,太子覺得若是沈汶自作聰明,被皇后提到了席前,就忘了身份,頭腦發熱,想什麼說什麼,沒了規矩,可接著知道自己闖了大禍,嚇死過去,這樣才多少說得過去……

  這事糟糕到這種地步,要麼是沈汶設計的,要麼是皇后大意了。太子更傾向於相信是最近春風得意的皇后大意了。皇后選擇的環境不對,不該選擇當著這麼多人訓誡那個女孩子,出任何失誤,都會讓皇后當眾丟臉。若是選個無人旁觀的場合,不就根本不會有這些枝節?

  他不知道,就是皇后選個無人的場所,沈汶還是會「死」,照樣要皇后擔個毒死人的罪名。

  太子很憤怒:那個女孩子又蠢又笨,魯莽而無賴,怎麼就總捏不住她呢?算了!這個女孩子就算是無心所說,那些什麼「太子最大」、「皇后老奶奶」和影射皇后下毒之類的話,也太險惡了。這樣的人,哪怕是個八歲的孩子,也不能留著,一定要找個機會除了她!

  一決定了要殺了沈汶,太子所有的疑慮就迎刃而解了:管你是有心無心,有意無意,愚蠢還是聰明,一死了之!什麼伎倆在死亡面前都不值得一曬。

  太子讓人好好監視沈汶,看看她和什麼人有過密的聯絡,並且把她所有的行蹤都一一報來。

  沈汶自然知道自己這次鬧大發了,一而再再而三地攻擊太子和皇后,依太子狹隘的心胸,該是要除掉自己了。她此時有恃無恐——只要鎮北侯還握著軍權,皇帝就不可能滅門。太子想動手,也不敢明著的來,肯定是私下或者借個別的方式,沈汶自持有千年的遊蕩和意識力,目測太子不會如意。

  她這兩次與太子和皇后的交鋒,還真都不是為了裝傻,而是為了達到了她目的:離間太子和皇帝,讓皇后在眾人面前失手。她需要為鎮北侯府做出輿論上的鋪墊,因為總有一天,人們要面臨選擇——是相信鎮北侯,還是相信太子,甚至皇上!

  至於太子是不是會懷疑她天資極為聰穎之類的,沈汶倒是不擔心。因為就如八歲的沈汶無法說服自己的家人相信自己高瞻遠矚,能執掌命運一樣,太子也不會相信一個年僅八歲的孩子能有什麼深謀遠慮。

  她一擊而中,馬上偃旗息鼓,醒來後一直在院子裡裝傻。平時白天都貓在屋裡,看看書,在帳子裡長久地打坐。到晚上才出院子來回遛遛,順帶看看有什麼人會來探侯府。她在拖時間,讓對方緩和下來,忘記自己的鋒芒畢露,好再次輕視自己。

  她這邊老實得無以復加,讓太子那邊先是自覺大驚小怪,後來就真的慢慢地放下了警惕。因為如果一個人聰明,平常生活裡就免不了要指手畫腳,露出些本性來。可沈汶卻日復一日地無所事事,琴棋詩書畫,沒有任何閃光之處,實在看不出有什麼心智。他哪裡知道沈汶前世就是個喜靜不喜動的人,又捱過了千年的寂寞,讓她韜光養晦,真是輕而易舉。而且,太子已經決定要殺了她,就不浪費心思琢磨她的性情,只在日後找機會行事就是了,他現在開始為別的事煩心。

  三皇子自從母親去世,就一直情緒鬱悶,在宮中整日練拳使劍,誰也不愛搭理。突然聽說皇后竟然當眾毒殺鎮北侯的幼女,想到對自己母親下手的十有八九就是皇后,心中自然激憤。

  他最近聽到了些風言風語,說皇帝是因為自己與鎮北侯府有往來,才遷怒陳貴妃,撤走了谷公公。知道皇帝不喜自己與鎮北侯府接觸,三皇子就不能去給人家惹麻煩了,這種敏感時刻,就只給沈毅送了個帖子,慰問了一下。

  讓他驚訝的是,沈毅在回執中不僅謝了他的問候,還邀請他出城騎馬,如以往一樣,根本沒有避諱他的意思。

  三皇子深覺沈毅仗義,他雖然知道自己這麼做會讓父皇不快,但他心中就是憋著股火兒,非要和皇帝作對才能發散一點,就與沈毅約了日子,出城一起騎馬。

  這一開了頭兒,後面隔三差五,三皇子和沈家兄妹就總一起出去。沈湘年紀最小,騎馬時總是落在後面。三皇子有時會不自覺地回頭,看看那個紅色的身影是不是跟得上。

  時值春末夏初,在蔚然的樹木和青叢間,一隊少年男女盡情地催馬飛奔。渾身大汗的馳騁中,三皇子覺得自己慢慢地從母親逝後的陰鬱裡解脫了出來。

  太子知道三皇子如此公然和鎮北侯的孩子們廝混,比以前更親密,就難忍心中怒氣。鎮北侯的公子們不用幾年就會成為掌兵之將,沈毅日後必然襲爵,成為率領二十萬眾沈家軍的新一代鎮北侯!三皇子與這些人交厚,代表了什麼?!連陳貴妃的死都沒有給三皇子一個教訓,看來得有更厲害的手段才行。

  沈汶知道沈毅是故意的。皇后當眾給自己下毒,激怒了沈毅。老夫人攔著不讓告訴鎮北侯,鎮北侯不知道底細,自然就沒有指示,這就造成了沈毅自作主張,和三皇子更緊密地在一起了。

  沈汶雖然知道沈毅這種少年心性實際上是把鎮北侯府置於更危險的境況中,可此世有她,事情就會不同。她甚至欣賞沈毅這種反抗,說明沈毅無法接受皇后當眾毒殺自己妹妹的事,不像老夫人和父親那樣,會一味忍讓。有這一股不服之心,才能理解她的心思。沈汶決定,沈毅將是她第一個告知未來的親人。

  四皇子聽說了宮中發生的事後,又在夜裡偷偷地笑了半天。

  他完全肯定這也是一招棋。這棋下得虛虛實實,摸准了皇后要當眾侮辱沈汶,借機行事,讓沈汶當場「氣絕」。這根本不是什麼簡單的口舌之爭,而是要把皇后惡毒的意圖和肆無忌憚的行為完完全全地展現給眾人。他甚至猜想到了,無論那杯茶裡有沒有毒,沈汶都會倒地不起。他不知道沈汶能閉息,只是猜測沈汶也許是提前自己服下了藥物。他認為鎮北侯府裡的那個棋手無所不能,自然沒有太子因為輕視對方而產生的理解誤差。

  眾目睽睽下,皇帝或者是太子,為了不讓沈汶真的死在宮裡,肯定要把沈汶馬上送出宮,沈汶全身而退,半點沒受到傷害。離開皇宮後,自然就被「神醫」「救活」了。而後又借用了皇宮裡御醫的判斷,逃脫了假死的欺君之罪。而皇后則百口莫辯,落下了個毒殺國之棟樑之幼女的嫌疑……

  對皇后,四皇子可是一點好感都沒有。他看出這招棋是要皇后的好看,心中只覺得痛快。

  與太子不同,他敏銳地察覺了這個下棋人的目的——他還是在削弱太子的羽翼!這招棋表面上是針對皇后的,可實際,是暗指太子。皇后如果出了什麼事,太子就少了宮中的支持。

  他思前想後,覺得蘇婉娘與這下棋的人關係極為密切,不然無法操縱八歲的沈汶。他也不相信沈汶憑著自己的智慧,能想出這樣的招數來。他非常想問問蘇婉娘她的主人到底是誰,當然,這也許只是他想見到她的藉口,畢竟,一個人這麼一夜夜地躺著,心裡總要想念一個人。

  這件事弄得皇后灰頭土臉,沒時間管四皇子的事。四皇子一個月後,突然說不想吃秦全的藥了,不管秦全給什麼,四皇子都一概不碰!除了每天需要秦全幫著抬他出來曬曬太陽,四皇子甚至不再見秦全。

  就這樣,四皇子的身體竟然漸漸好起來了!御醫再給開藥,四皇子也不吃了。說吃了難受,不吃藥了,死了就死了。

  進了五月,四皇子已經能下床了。不拉肚子,元氣恢復,天天曬太陽,臉色也不再那麼枯槁。

  他不想在秦全的醫館乾坐著,就每天讓丁內侍雇了車,駕著他去觀弈閣。本來四皇子最怕人看他走路,可現在卻大庭廣眾下瘸著個腿,扶著丁內侍一拐一拐地走入觀弈閣中去看人下棋。

  四皇子自然不會對別人說自己的身份,剛去時就被包官人連蒙帶哄地拉著下了幾盤棋。後來,許多棋手都與四皇子下過棋。

  鎮北侯府的三子沈卓和平遠侯府的大公子張允銘自從觀看了季文昭在觀弈閣解局後,就成了觀弈閣的常客。兩個人常在觀弈閣相遇,見面就誰也不服誰,非戰上一局。

  上得山多終遇虎,兩個人終於與四皇子相遇。

  那天,沈卓進門看見了坐在一角看著別人下棋的四皇子,自然裝著不認識。他陪著三皇子去蘇婉娘家見到了四皇子後,就沒有再正式地接觸過,雖然他還幫著把四皇子的玉佩扔在了街角。四皇子眼眸一掠,就也再不往這邊多看。不多時,張允銘搖著扇子進來了。

  張允銘今年滿十六歲,已經自認為是成熟的青年。平素附庸風雅不說,還常搖頭晃腦地吟詩作賦,雖然被那些正經文人目為東施效顰,可他自己覺得十分高人一頭。

  他看見了沈卓,笑著行禮道:「沈三公子,近來可好?」

  沈卓驕傲地半抬頭:「張大公子好,我近來很好,尤其是上次我贏了你一子半,心中更是快意。」

  張允銘微歎:「少年人就是容易滿足,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三公子尚需時日啊!」

  沈卓壞笑:「我的確不以己悲,只是替張大公子悲了悲。張大公子最近四處招搖,棋藝明顯下降!」

  張允銘展開扇子,一隻手背在後面,扇了扇,擺出了一副自認灑脫的姿態,說道:「上次我本是想讓三公子高興一段時間,三公子罔顧了我的好意啊!」

  沈卓咬牙,目光閃爍:「你不信自己棋藝下降了?別說跟我,就是周圍選個和我年紀相當的,就能把你打敗。」

  張允銘哈哈一笑,環顧四周,自然就看見了四皇子。

  四皇子雖然才是個和沈卓年紀相仿的十三歲少年,但是也許是大病之後,勘破了塵間紛擾,坐在那裡,面容平靜,目光澄淨,有種文質彬彬的大方氣度。

  張允銘見了馬上很喜歡,上前搭訕行禮道:「這位公子貴姓?可否願意下一局?」

  四皇子帶了些少年人的不好意思回禮道:「我姓蔣,能得公子指點,自當奉陪。」

  張允銘就在四皇子的棋桌前坐了,兩個人下起棋來。張允銘雖然年紀大些,可四皇子獨處深宮時有更多的時間研習棋譜,這段時間躺著沒別的幹,就是在腦子裡一遍遍地把季文昭的棋局複盤,棋藝上已入上乘。一局下來,竟然贏了張允銘五子。

  張允銘不可置信地看著四皇子,施禮道:「這位公子雖然年少,但棋藝精湛,令在下佩服。可否留下地址,容在下上門拜訪?」

  四皇子靦腆地微笑了一下,說道:「我……家中不便……」

  張允銘只道是對方也許不喜人上門,也不多問,就說:「日後相見,一定再次手談。」說完將手中扇子合上遞來,笑著說:「此是我所畫的垂釣圖,若公子不棄,可留紀念。」

  四皇子笑著接了,說了聲多謝:「身邊沒有東西,只有下次見公子時,再還禮吧。」

  張允銘忙說:「不必不必,只要公子喜歡就行。」

  在一旁的沈卓譏笑道:「你就知道到處送你畫的扇面,畫得又不是那麼好。日後人家回的禮肯定比你給的好,虧你一點都不害羞。」

  張允銘也不生氣,笑著說:「文人以文會友,我與這位公子以棋相交,三公子還是要好好學學。」

  說完告辭走了,自始至終沒發現四皇子身後低頭坐著的人是個太監。四皇子沒有起身,自然也沒發現四皇子是個瘸子。

  沈卓成功地禍水東引後,也就笑著離開了。

  當夜太子就得到了消息:四皇子在觀弈閣與平遠侯的大公子下了盤棋。張大公子好像沒有看出那是四皇子,當時鎮北侯的三公子也在,但沒與四皇子搭訕。

  太子皺眉思索,怎麼也想不出這個到處與文官攀關係的張大公子為何要結交四皇子,或者四皇子為何要結交張大公子。難道真的就是為了下盤棋?為了保險起見,還是讓四皇子儘快回宮吧。

  次日,御醫們帶著宮裡的太監們到了秦全的醫館來接四皇子回宮了。

  各色車輛到了醫館前,秦全興奮得滿臉流汗,可四皇子看著他就跟看仇人一樣,只給了幾個白眼,丁內侍也對他沒個好臉色。

  送走四皇子後,秦全到處跟別人說是自己治好了四皇子,但施和霖不失時機地笑話他說因為他不治了,四皇子才活了下來,不然四皇子早死在他手裡了。

  秦全十分委屈,見人就跟人說自己多麼不容易,可大家看到他得了那麼多好東西,沒幾個人說他好話。他說自己治好四皇子的話,自然就沒人應和了。

  四皇子在回宮的路上想起了當初在蘇婉娘家策劃時,他心中對那些人的擔憂。現在所有參與的人都安然撤出。也許太子會讓人追查他被撞倒時施和霖的動向,可誰也不會想到接骨的是比自己都年少的段增。接骨後的症狀正巧和病弱體虛相應和,蒙過了御醫。這些人中最犯險的是這三個多月給他提供了庇護的秦全,但卻因為擔了「謀害」他的庸醫之名而不會被皇后追究。至於其他人,連面都沒露,更是無從查起。

  四皇子再次在心中感慨安排了這系列行為的人心思的巧妙,他發現對方最大的特點,就是防護意識很強,涉入了局中的人,都得到保護,明顯是個心懷仁慈的人。對方既然給自己重接了腿,受人恩惠,不得不報,自己就算進了局,從此就不會再置身度外了。對方隱身鎮北侯府,肯定是打算支持三皇子上位。三皇兄為人真誠,心地單純,比太子好得多,自己在一邊幫個手,自然是責無旁貸。

  他心中沒有恐懼,反而有種躍躍欲試的感覺。生命中出現了一個新的岔路,看著滿伏了危險,可卻比以前母親安排下的路更有生機。

  進了宮,四皇子馬上被招去見皇后。四皇子扶著丁內侍的胳膊走到皇后面前,看著瘸得比以前更厲害。這三個多月的病把四皇子弄得骨瘦嶙峋,說幾句話就上氣不接下氣倚著丁內侍。

  皇后用厭惡的眼神看著這個殘廢,說了幾句多加休養的場面話,就讓他下去了。皇帝聽說四皇子在外面病了這麼久,現在好了回來了,竟然也要見見他,四皇子只好又去見皇帝。

  也許是久病初癒,一路顛簸回宮,加上剛去見了皇后,見到皇帝時,四皇子看著是在強打精神,可顯得萎靡不堪。

  他在丁內侍的攙扶下搖搖欲墜地向這個久已不見的父皇行禮,皇帝淡淡地問:「皇兒感覺可是好?」

  四皇子有氣無力地說:「多謝父皇相問。此次孩兒大病一場,算是死裡逃生。想向父皇求個恩典。」

  皇帝不動聲色地問道:「皇兒要何賞賜?」

  四皇子搖頭道:「孩兒病重昏迷時,幾次夢見了母親,深覺是母親救了孩兒的性命。望父皇允許孩兒去皇陵為母親守靈十年,以報母親生育和再造之恩。」

  皇帝已經聽說那個給四皇子治病的秦全是個庸醫,四皇子如果不是停了藥,大概活不下來。現在聽他這麼說,言語裡根本不提那個郎中的名字,可見他也認為那個人沒給他治好病。

  聽了四皇子要求去守陵的要求,皇帝禁不住冷笑了一下:為身為妃子的母親戴孝或者守孝,都要看皇帝對那個妃子的寵愛程度,更別說去皇陵為那個妃子守陵了。皇子只能為先皇守陵。四皇子這麼說是在表示自己的不滿吧?任他在外面病得半死不活了幾個月,竟然沒有把他接回來好好治療,所以這麼賭氣地說要離開皇宮。

  皇帝放下心來:這樣心有怨意才是正常的反應,如果安安靜靜地回來了,倒是會讓人懷疑他滯留在外是他自己願意的了。

  放緩了語氣,皇帝儘量說得慈藹些:「皇兒還太小,這次傷了身體,還是在皇宮裡好好靜養吧。」說完就示意四皇子退下,四皇子一臉無奈地謝了,被丁內侍扶起,瘸著腿走了出去。

  看著他走出了宮殿門,皇帝對在一邊的孫公公說:「四皇兒雖然是個無用的,還算是省心。日後跟太子說一聲,就讓四皇子去守皇陵吧。」你不是要去給你母親守嗎?我就讓你守一輩子吧。

  孫公公應了,知道這是皇上不喜四皇子在皇帝還健在時說什麼守皇陵的話,心中不由得罵四皇子幼稚:母親已經死了,現在又惹得父皇不喜,日後太子登基,可不就剩下守皇陵一個出路了?

  太子聽了也笑了,從心裡徹底把四皇子劃去:本來就是一個殘廢,父皇現在說讓他去守皇陵,還能有什麼別的出路嗎?四皇子與平遠侯的長子下了棋什麼的,也就無足輕重了。現在就剩下了三皇子和五皇子了。五皇子尚且年幼,還可以等幾年,三皇子是當務之急。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7-11 01:57 PM

第三十一章 道謝

  四皇子這次回宮後,一反過去深居簡出的習慣,變得經常外出了。他去的地方不多,除了像過去那樣到茶樓喝茶,就是去觀弈閣看棋或與人下棋。

  去觀弈閣是真的,去茶樓有時是假的,從後面的密道出來,上了輕便的馬車去蘇婉娘家外等著看蘇婉娘。

  蘇婉娘母親潘氏越來越不好了。自從她給了蘇婉娘繡了地點的錦帕,她就像卸去了擔子,日漸衰弱。到了六月裡,施和霖和段增都說,她熬不過這個月了。

  沈汶在家裝傻「養病」,平時根本不出府。現在知道蘇婉娘母親不行了,就讓蘇婉娘回家,去家中守著,院子裡讓夏紫來伺候自己。

  知道母親沒多少日子了,蘇婉娘帶著弟弟蘇傳雅日夜在母親身邊,哪裡有時間出來?所以四皇子來了幾次,都無功而返,在外面等了一兩個時辰也沒有見到人。

  最後丁內侍實在看不下去自己殿下的這種軟弱,當四皇子再次在外面傻呆呆地乾等時,對四皇子說道:「殿下,他們醫了你,怎麼也得去說聲謝謝吧?」

  四皇子眼睛亮了:「對呀,要去說聲謝謝!」

  他原來不敢公然進去,是怕不請自來,讓主人尷尬。現在決定了主動去見蘇婉娘,他立刻就開始整理頭髮衣服什麼的,然後臉紅了。

  丁內侍仔細觀察了周圍,確定沒有可疑的人後,就扶著四皇子下了車。四皇子瘸著腿走到門前,抬起手來,鼓了半天勇氣,輕敲了一下,裡面沒有反應,四皇子就在那裡乾站著,怕多敲惹人厭煩。等了半天,丁內侍等不急了,就使勁敲了兩下門。

  四皇子怒目丁內侍時,一個小男孩開了門,眨眼看他們。四皇子扭臉看他,張口結舌,丁內侍見勢說道:「我們是來向蘇小娘子致謝的。」

  小男孩點頭讓他們進了院子,自己去裡屋找蘇婉娘。

  蘇婉娘聽蘇傳雅說有個一瘸著腿的人來找她,就知道是四皇子,匆忙地看了下自己的衣著,讓雇的婦人去裡間看著母親,自己到門口將四皇子迎進外屋。

  四皇子見蘇婉娘娥眉微蹙,眼底帶著青暈,怕自己來的不是時候,忙行禮道:「我是來道謝的,如果……你見了施郎中和段郎中他們,也請轉達我的謝意。我無法去找他們致謝。」

  蘇婉娘忙回禮,點頭說:「蔣公子不必掛懷,他們今明日肯定會來,我定將你這番心意告訴他們。」她抬眼看四皇子,四皇子這個月雖然緩過來了一些,可還是比以前消瘦許多,臉色也略顯蒼白。蘇婉娘想起四皇子這幾個月斷腿再接、裝病等等折騰,心中憐憫,就說:「公子請坐吧。」人家腿剛好,就讓人家這麼站著,多不好。

  四皇子當仁不讓地坐了,蘇婉娘去倒了茶水端上來,放到了四皇子旁邊,小聲問道:「公子現在感覺可好?」

  四皇子拘謹地點頭:「很好。」

  當著蘇傳雅,蘇婉娘不敢讓四皇子正常地走路,只能隱約地問:「可還疼嗎?」

  四皇子只覺得心裡暖暖的,搖了一下頭,紅著臉低聲說:「比以前,好許多了。」

  蘇婉娘又暗歎,想起一些常識,就說道:「聽說,該多喝些骨頭熬的湯。」

  四皇子這幾個月被秦全灌了不知多少按施和霖的方子煎的藥或者段增偷放在車裡的駁骨丸,自覺骨頭應該有了足夠的養分,可聽了蘇婉娘的話,還是委屈地說:「沒人給我熬湯,嗯,也不敢讓人去做,免得……惹了嫌疑。」

  丁內侍終於放心了:四皇子看來並沒有傻掉!

  蘇婉娘立刻更加同情,思前想後地說:「我熬了湯,也沒法給你送去……」

  四皇子這才說:「不能麻煩小娘子。」禮貌怎麼也是要有的!

  蘇婉娘這次明顯歎氣了,可憐的孩子,連個湯都不能正大光明地喝。

  四皇子見蘇婉娘表情柔和,鼓起勇氣問道:「你……平時……何時回家?」我也能知道什麼時候來堵著你。

  蘇婉娘向裡屋看了一眼,才壓低了聲音說:「我娘……」她搖了下頭,才接著說:「我這段時間就在家裡了。」

  四皇子真的有些驚訝了,這是什麼主人?平常人家丫鬟的父母過世,如果能回家磕個頭就算是恩典了,蘇婉娘竟然能在這裡陪著,可見她的身份不同尋常。

  四皇子含糊著問:「你在侯府裡,是誰的……」他有點不好意思說丫鬟兩個字,他知道是二小姐沈汶當街買下了蘇婉娘,但是蘇婉娘能幫著運作出那幾步棋,肯定不是二小姐的丫鬟,該有個幕後的主人。

  蘇婉娘大方地說:「我是二小姐的丫鬟。」

  四皇子不說話了,看來蘇婉娘還不信任他。那個八、九歲的二小姐肯定是不會下棋的,四皇子固執地認為在幕後策劃的人,應該是個會下棋的人,不然怎麼會用「生死劫」來作季文昭這個局?侯府裡下棋的主人,就是一個沈卓。可自己把張允銘都輕易地打敗了,和張允銘棋藝不相上下的沈卓,也不該是個高手。那麼,該是誰呢?

  四皇子有些沮喪,他當然不知道,以他現在的猜測,已經比太子高出了好幾層樓了。

  蘇婉娘見四皇子問了話之後,就若有所思的樣子,心裡有些緊張,她可不能讓任何人懷疑沈汶。她回想自己的言行,告誡自己有關沈汶的話絕對要小心。

  兩個人都沉默著,丁內侍在一邊那叫捉急!四皇子平時就是個悶性子,蔣淑妃剛過世時,四皇子能幾天不說一句話,要是現在也這樣,那肯定別想著討好蘇婉娘,不讓蘇婉娘生厭就不錯了。

  丁內侍看慣宮裡的女人為了爭奪皇帝的寵愛而使出的百般手段,現在竟想教四皇子幾手,好贏得蘇婉娘的好感——他忽然感到自己的想法很荒誕:怎麼能讓四皇子去討好蘇婉娘呢?蘇婉娘是個丫鬟,難道不該她來討好四皇子嗎?

  可看著兩個人的樣子,蘇婉娘神態平靜,而四皇子明顯忐忑,誰在上風,一目了然。

  最後,還是四皇子開口了,他看了一眼蘇婉娘,微低頭說:「我娘過世時,我也是陪著的……我明白……這很難……」

  蘇婉娘這麼多天來日夜守著,看著母親清醒的時刻越來越少,知道最後的時刻行將到來,緊繃著的神經不敢放鬆,每時每刻是難捨,也是煎熬。

  四皇子這麼一說,蘇婉娘就開始流眼淚,像是找到了一個知心的人一樣。她在這個人的面前大哭過,再哭就很容易。

  見蘇婉娘哭了,蘇傳雅拉了下她,小聲說:「姐姐莫哭,你忘了小姐說的了?母親若是去了那邊,也是去和父親團圓……」

  聽到蘇傳雅提到沈汶,蘇婉娘忙用手帕擦臉,打起精神低聲斥責蘇傳雅道:「別亂說話……」怎麼能隨便提起沈汶?

  四皇子卻一時懵忪,喃喃地說:「不知我娘去了那邊……能和誰團圓?」

  想起四皇子對三皇子說過他的母親是什麼「病」狀,蘇婉娘悲從中來,一時淚不能止,哽咽著對四皇子說:「你娘一定會再回來,這次,找個良人……」

  蘇婉娘這話裡,皇帝竟然不是良人了?丁內侍心中一驚,可四皇子卻慢慢點頭說:「但願如此……」他還同意了?!丁內侍心跳更加。

  裡間傳來婦人對潘氏的呼喚聲,四皇子忙扶著丁內侍的胳膊起身,說道:「我先回去了……以後,我再來……看你。」他不知道蘇婉娘會不會同意,所以低頭不敢看蘇婉娘。

  蘇婉娘擦乾臉,低聲說道:「多謝你。以後,也要看機緣,別給自己惹上麻煩。」蘇婉娘對弟弟和沈汶叮囑慣了,現在對四皇子說話也像個大姐姐,雖然她比四皇子還小兩歲。

  四皇子心頭撞兔,興奮得臉都紅了,更不敢直視蘇婉娘,行了下禮,扶著丁內侍走出去,蘇婉娘示意蘇傳雅送送他們。

  蘇傳雅送他們到了院門前,突然看著四皇子問道:「你是不是喜歡我姐姐?」

  四皇子大驚失色,臉瞬間就從紅變白,看著蘇傳雅乾張了幾下嘴,不知道該說什麼。

  蘇傳雅笑了:「這沒什麼,我姐姐那麼好看,自然該有人喜歡。」他靠近到四皇子耳邊:「我告訴你一個秘密……」

  四皇子不知所措地看著蘇傳雅,蘇傳雅壓低聲音說:「我還喜歡小姐呢!」

  四皇子露出震驚的神色,蘇傳雅提起腳跟說:「等我長大了,當了文官,就娶她!」

  四皇子疑惑地問:「為何要當文官?」

  蘇傳雅認真地說:「因為她說要嫁個文官呀!」沈汶那天在習武場的言語,已經傳遍了侯府。

  四皇子顫抖著聲音問蘇傳雅:「你幾歲了?」

  蘇傳雅驕傲地說:「我都快七歲了!」

  四皇子突然覺得自己老了,小聲說:「我……不會告訴別人你的秘密。」

  蘇傳雅像是被提醒到了,忙也點頭說:「那我也不告訴別人你的事。」

  四皇子伸出手,蘇傳雅打了一下,算是擊掌,然後神秘地對四皇子說:「你知道你該怎麼讓她知道你們是一夥的嗎?」

  「一夥兒的」?!四皇子覺得心臟亂竄,可表面慢慢搖頭,蘇傳雅嚴肅地說:「就是和她分吃一塊點心!」

  四皇子緩緩地點頭,說道:「很有道理。」

  蘇傳雅也得意地點頭說:「你下回就拿點心來,給我姐一塊,看她咬一口放下了,你就幫她吃剩下的。」

  四皇子凝視著蘇傳雅,在他溫和鼓勵的目光下,蘇傳雅繼續說:「多帶些,其他的,我可以幫你吃。哦,小姐特別喜歡吃點心,我還可以帶給她……」

  原來是想借花獻佛!四皇子暗鬆口氣,沉重地點頭,低聲說:「你別告訴你姐這些話。」

  蘇傳雅拍胸脯:「你放心!我不告訴她,誰讓她總揪我耳朵。」

  看來她揪得不夠!四皇子歎氣,扶著丁內侍走了。

  望著他一瘸一拐地走遠,蘇傳雅也歎氣:你這麼可憐,我已經幫你忙了,你可別忘了給我帶點心來。

  四皇子到了車內,才呼出一口氣。丁內侍讓車夫啟程了,笑著對四皇子說:「這孩子怎麼這麼大膽?」你是不是也該學學?

  四皇子感慨道:「他的家人必定非常寵愛他,他才幾歲,就如此氣盛。」

  丁內侍附和道:「蘇小娘子雖然身為丫鬟,卻極有骨氣的。說話不亢不卑,到底是官家小姐出身。他的弟弟自然也承繼了家風。」

  四皇子不好意思,沒有接茬,可心裡卻是同意的。蘇婉娘的行事,哪裡有半分奴顏婢膝的樣子?對自己,卻是如對親人一樣。

  他哪裡知道,蘇婉娘心性剛強火烈,前世都敢行刺太子。此世,她自從知道父親是被太子所害,早就和沈汶結成了一條繩子,想著怎麼把太子拉下馬。貴為儲君的太子她都敢配合沈汶謀算,怎麼可能覺得自己低人一等?

  兩天後,蘇婉娘的母親潘氏就過世了。

  蘇婉娘在施和霖和段增的幫助下,辦了喪事,過了「頭七」才回了侯府。

  沈汶在蘇婉娘離開的這段時間裡,就真的什麼都幹不了。過去蘇婉娘在時,沈汶白天還能躲在屋裡看看內容比較艱辛的書,晚上能出去。可現在,白天時,沈汶除了能寫寫字,連書都不敢常摸。夏紫動不動就借個什麼機會闖進來,看看沈汶在幹什麼。夜晚,她打坐時,都能聽到外屋夏紫偷偷地湊到門邊的聲音,情況比夏紅那時都糟,沈汶哪兒都不能去。

  沈汶不能明白地斥責她,只能繼續裝傻。

  太子那邊得到不變的消息,眼線日夜與沈汶在一起,這位小姐什麼都不幹,看來真的有點傻了,常常悶在屋裡發愣。

  蘇婉娘一回來,沈汶算是鬆了氣,雖然知道蘇婉娘心情不好,可還是不自主地很高興。

  聽了沈汶的抱怨,蘇婉娘正是心情惡劣的時候,抓著一個小錯,就把夏紫趕回針線房,並且不讓她接近沈汶的正房了,一點也不念她這段時間照顧小姐的勞苦。而沈汶因為軟弱,就任著蘇婉娘處置夏紫,只偷偷地去看了她一次,表示了一下自己的同情。

  蘇婉娘這種霸著自己位置,不容她人覬覦的強烈手段,侯府眾人皆知。

  蘇婉娘的母親過世,蘇婉娘要回侯府,她的弟弟蘇傳雅就沒了地方去。蘇婉娘沒有聽母親的話,堅持不讓蘇傳雅入府為僕。她說要給父親的老家寫信,讓人來把蘇傳雅接去,蘇傳雅知道了哭得滿地打滾,說不想離開姐姐。蘇婉娘不為所動,蘇傳雅求了來弔唁的施和霖和段增去見老夫人的時候帶著自己去見沈汶。

  見了沈汶,蘇傳雅就哭訴蘇婉娘怎麼不講理,要把自己送走。求沈汶幫忙勸勸蘇婉娘。沈汶就教了蘇傳雅一句話。

  他們一行人離開了侯府回到蘇婉娘那裡,蘇傳雅急不可耐地把學來的話對蘇婉娘說:「你要是把我送走了,有人對我不好,我死在外面你都不知道!」

  蘇婉娘一聽就崩潰了,一下子就跌坐在椅子上,伏在桌子上大哭。蘇傳雅心裡抱歉,不敢告訴她這是小姐說的,好不容易見事情有轉機,也不鬆口,只陪著蘇婉娘抹眼淚。

  施和霖再次心軟,歎氣道:「你就來與我和段增住吧。」

  蘇傳雅立刻停了哭泣,馬上說:「好好,我要去!」

  蘇婉娘只好同意,讓蘇傳雅隨著施和霖他們去了,這邊退了侯府附近租的房子,每月給施和霖錢。不久,施和霖找了家學館,送了蘇傳雅去上學。

  蘇傳雅放學後,就幫著段增整理藥材,有時施和霖興致高,還對他講幾段醫書。可是如果段增在,就會過來插嘴,表示各種不同意。結果,兩個人爭吵起來,誰也不讓誰,剩蘇傳雅一個人在一邊,滿頭霧水地翻看醫書。

  蘇傳雅什麼都很聽話,可就是一點很固執,每隔那麼四五天,就要來看看蘇婉娘,自然也看看沈汶。每次來,總是主動地向沈汶彙報自己的學習進度,還把自己寫的大字什麼的都給沈汶過目,儼然把沈汶當成自己的先生一樣。

  沈汶自然不知道蘇傳雅日後要當文官娶自己的壯志,覺得蘇傳雅還是個小孩子,現在又失去了母親,像對待姐姐一樣依戀自己,就也對他格外照顧。

  六月底,楊氏生了一個兒子,按照侯爺早就留下的名字,起名沈強。

  楊氏這個兒子可讓她受苦了。後面的一個月,兩腿浮腫,日夜難眠。等到楊氏發作的時候,老夫人忙下帖子去請施和霖和段增。

  等施和霖和段增到了,老夫人就請他們到了楊氏院子裡的客廳坐了,上了茶,備了食品,自己陪著,聽院落那邊臥室裡的動靜。

  施和霖有些坐立不安,對老夫人說:「老夫人,我不善婦人生產之事啊!能不能請老夫人再去找個別的郎中來?」

  段增撇嘴:「你不擅?我擅!」

  施和霖瞪他:「你還是個小孩子!知道什麼婦人產子的事?」

  段增翻眼睛:「那些書都是白寫的?讀了不就知道了?!」

  施和霖捶大腿:「那書上的東西跟真的是一樣的嗎?你不知道有紙上談兵這麼一說嗎?」

  段增不服:「不知道!如果是那樣,大家寫書幹什麼?你天天寫那些醫案幹什麼?反正別人讀了也還是不知道怎麼辦!」

  施和霖被咽得語塞,看了眼老夫人,對段增低聲說:「你別大包大攬的!萬一出事怎麼辦?我上次號那夫人的脈,她有些氣虛,胎兒看著十分碩大……」

  老夫人也擔憂地說:「對呀,我看她的肚子就大得嚇人哪!她年紀也這麼大了,可別……額,不該有什麼麻煩的!」

  段增說:「無論什麼事,我救不過來的,別人也救不過來!」

  施和霖嚇壞了:「你怎麼能說這麼大的話呀!找個有經驗的,也能擔當些……」

  段增說:「我敢擔當!」

  正說話間,一個穩婆過來,有些焦急地說:「孩子見頂了,可是卡了好久了,就是生不下來……」

  段增一下子站起來,施和霖忙攔著說:「這個……等等!產婦蓋好了嗎?」

  穩婆說:「蓋好了,就是來請郎中的去看的。」

  施和霖還有些遲疑,段增跺腳道:「你還等什麼?!孩子腦袋卡在那裡,母子都堅持不了多久的!」

  老夫人也慌了,連聲說:「去看看,快去看看吧!」

  施和霖拉段增的袖子:「你……你能行嗎?」

  段增使勁甩袖子:「別攔著我!我得趕快去看看!」

  施和霖卻不放手,幾乎是被段增拖著到了產房門外,一聞到裡面的血腥味,施和霖臉白了,大張著嘴開始喘氣,說道:「我……我……我要沒氣了……」就要往地上坐。

  段增反手拉了施和霖的胳膊:「你別想偷懶!跟我進來!」猛扯著施和霖就進了產房。

  楊氏已經生了五個孩子,本來不該太辛苦。可是這個孩子,腦袋巨大,楊氏鎮痛來得迅速而猛烈,疼得半死,明明到了下邊,可卻怎麼也出不來。

  楊氏滿頭大汗,身上蓋了單子,一陣一陣哭叫著,可看著有些乏力了。她看見了段增,吃力地說:「保……保孩子……」

  施和霖腿一軟,跌坐在了一邊的椅子上。隨著他們進來的老夫人也覺得不好,心亂跳,忙也扶著桌子坐下。

  段增卻幾步就到了床邊,抓起楊氏的手腕,閉眼號了號,然後也不睜眼,就在楊氏的肚子上用力點按推拿起來。

  楊氏疼得大聲哭叫,在最淒慘的高峰,聽到穩婆大聲說:「好了!腦袋出來了!」

  段增馬上收了手,轉身就往外走,路過被嚇得滿臉虛汗的施和霖,一把抓了他的胳膊,帶著他出了產房。

  他們回到了客廳,聽見那邊臥室裡傳來了嬰兒響亮的哭聲,施和霖將一杯茶一飲而盡,臉上才慢慢地恢復了血色,段增鄙夷地看他:「你是什麼郎中,竟然暈血?!」

  施和霖重整旗鼓:「我不看婦人之病!不看!有失那個……體統!」

  段增不屑:「什麼體統?一屍兩命!你別跟我講什麼體統!回去好好聞聞血味兒!不然讓我怎麼叫你師傅?」

  施和霖嘿嘿笑了一聲:「徒弟,你真的,很了不起。」

  段增哼了一聲:「當然了!我是要成為一代名醫的!」世間有此天賦的能幾人?

  施和霖咳了一下:「那也是我教的好啦!徒弟,你可不能忘本哪!一定不要離開師傅呀!」

  段增憤怒地看施和霖,施和霖賠笑著:「徒弟,你不喝點茶?」

  段增冷笑:「我不要診費了!這就走!」

  施和霖叫起來:「徒弟呀,咱們醫館可是有開銷的!你不能這麼冷酷啊!」……

  可段增還是甩手走了,施和霖大聲抱怨地跟著他,不情不願地離開了鎮北侯府。

  老夫人守在產房中,看穩婆將一個皮膚有些黑、哇哇大哭著的大胖小子洗乾淨,裹在了繈褓裡,抱給了自己。

  她手裡托著沉甸甸的嬰孩,無視奄奄一息的楊氏,笑得眼帶淚光,嘴裡說:「這麼大,日後肯定是員猛將……」

  楊氏無力地說:「我再也不生了。」

  老夫人這才合了嘴,在嬰兒的大哭聲裡,表示關切地對楊氏說:「媳婦辛苦了,我會趕快寫信給侯爺報喜。」

  楊氏脾氣上來,扭臉不理老夫人。錢氏帶著丫鬟婆子們上來,把楊氏生產的被褥全部換掉,也為楊氏換衣紮頭巾捆腹帶餵湯水……一陣忙碌。

  老夫人不管那些,只看著黑胖的孫子不錯眼,自顧自地笑:「我就說嘛,會是個兒子,有些黑,大概是因為你娘懷著你的時候喝了好多藥……」

  楊氏生氣:這是什麼話?什麼都是我的錯?我差點死了!等她躺回乾淨的單子上後,就開口道:「把他放我身邊,我哄哄他,別讓他這麼哭了。」不讓你抱著了!

  老夫人親了親嬰兒的臉龐,有些不捨地把嬰兒包放在了楊氏身邊。也許是聞到了母親的氣息,嬰兒又哇哇了兩聲,真不哭了。

  老夫人遺憾地歎了口氣,讓楊氏好好休息,就出來到客廳見兩個郎中。進門才知道兩個人竟然已經走了。老夫人說他們救了楊氏的命,這可不能小氣,讓人封了百兩銀子送到施和霖的醫館,施和霖見了喜笑顏開,那是後話。

  當晚,侯府的孩子們都去看新生的小弟弟。老夫人一個勁兒地說這個嬰兒怎麼怎麼比他們剛生出來的時候都大,可沈汶看著,這個小嬰兒跟一隻黑紅的肥雞也沒什麼兩樣。沈汶摸摸嬰兒圓滾滾的手,想著這是一個前世根本沒有出現的人,他會給這個世界帶來什麼樣的變化呢?她打開嬰兒的手掌,驚訝地發現是斷掌,再打開另一隻手,也是斷掌。斷掌的紋路又寬又深,沈汶隱約覺得這預示了什麼,可在頭腦中卻沒有任何畫面。

  這是沈汶一個遺憾的地方。她雖然有意識力,可卻沒有那些靈媒或者通靈者的預見力。沈汶知道那是頭腦一部分區域的頻率不同,就如自己和段增可以透視人體一樣,有些人能夠在另一個空間下望,看到現在事件在未來的歸宿。

  好比生活在兩維空間的螞蟻,如果有頭腦,就會對原來在視野外而現在到了眼前的石頭感到驚訝。而在它們上方往下看的人,早就看出來螞蟻正對著那塊石頭爬過去了。

  沈汶想,那個提醒了張家把第二個兒子養成女兒的道士,大概就是這麼一個人。沈汶私心認為那個人很不地道,明明看到了未來,卻不去做任何改變。也許他認為救了張家一個兒子,就算還了欠的人情了。

  如果沈汶有心理感應,就會知道,此時此刻,被她私下埋怨的那個道士,一點燈光下,正拈著垂到了胸前的花白鬍鬚發愁,而那個他收養的孩子正在床上酣睡。

  他一連幾日在山上遙望星空,又做了許多掐算,越發不解。相比以往他的超凡脫俗,他現在顯得很不淡定!

  他再次帶著期待地問那個熟睡的孩子:「你真的一點都沒有感覺?什麼都看不見?」

  那個孩子像是聽見了什麼,在睡夢裡翻身,猛地一腳,把身上的薄被揣在了地上。

  老道士撿起被子,給孩子蓋上,歎息道:「天象詭異啊!煞星臨世,禍亂血腥,先奪母命再損父命,六親斷絕,孤苦伶仃。可現如今,眾多運數莫名更改,福禍莫測!你說,是不是有逆天之人亂了命輪?也許該下山去看看……」他又想了想,說道:「我還真不想下山,到處是人不說,還得總擺出一副仙風道骨的樣子,實在很累,你覺得如何呢?」

  孩子半張著嘴,嘴角流下了一縷口水。

  老道又掐算,說道:「你說再等等?不對,也許是不用等了?這真亂了,天道難明啊。」……

  侯府可不知道煞星出世什麼的,楊氏還沒出月子,長子沈毅新娶的夫人柳氏就懷孕了。接著就是楊氏的月子酒,雖然侯爺不在,只隨便請了幾家而已,老夫人還是認為是喜事,很高興地張羅這些,自覺年輕了十歲。

  沈湘和沈汶的生日就在這些有關生孩子懷孩子坐月子之類的熱鬧中過去了。沈湘十一歲,沈汶九歲。

  蘇婉娘自從母親過世後,一直愁眉不展。

  錦帕上繡的地方是她過去住過的院子的外牆,那塊石頭是臨街的,東西該就是埋在下面。可見當初父親預料到他們可能會被趕出宅子,選擇了院子的牆外街旁。

  她在侯府也算是個小有權力的人,八月時,找時機叫了輛沒有標記的馬車,去見蘇傳雅,又借著帶蘇傳雅買東西的理由,去了那個地方。她讓車夫將車停在了石頭邊,用車擋住了行人的視線,謊稱蘇傳雅要方便一下,讓蘇傳雅下了車。

  蘇傳雅拿著蘇婉娘給他的小鏟子,按照蘇婉娘的指點,在大石頭下挖土,不久,挖出了一個巴掌大的小鐵盒。

  買了東西,蘇婉娘把蘇傳雅送回去,回到了沈汶的院子裡。她的脾氣格外不好,挑著錯把人都轟得遠遠的,才進了屋將小鐵盒給了沈汶。

  鐵盒外是一層厚厚的臘,沈汶刮開後,用一根簪子撬開了鐵盒,裡面用油紙包著疊得小小的一幅絲絹。沈汶展開,身邊的蘇婉娘就開始哭。沈汶知道這是她父親的字跡,忙與蘇婉娘仔細讀。

  蘇長廷在絹布上用蠅頭細楷寫了金部的幾個主事怎麼做假賬,貪污金銀。又寫了名叫于良福的人對他威逼利誘,讓他為大皇子做事,他拒絕了。他幾次向上層官員揭發這些事情,可無一有回音,並被人威脅說如果他再上告,就將禍及他的妻子。昨日,于良福再次遊說他,還對他說這是最後通牒。他心知自己不保,遂寫下這份狀訴,留待有緣……然後簽了自己的全名,蓋了私印和官印。

  蘇婉娘讀罷哭泣不已,沈汶將絹布仔細又折好,放回油紙包中,再放入鐵盒內。蘇婉娘哭著說:「我們……就沒有辦法……上告?」

  沈汶搖頭:「那邊是太子,是儲君,你想告他?」

  蘇婉娘哭著點頭:「我想。」

  沈汶將鐵盒重新扣緊,小聲說:「你知道,告也沒用。」

  蘇婉娘又點頭:「我知道……我要殺了他!」

  沈汶也點頭了,心說,我也知道你幹得出來,口中安慰道:「別急,我們慢慢來,他逃不過的。這份東西,日後就是給你爹昭雪的證據,你好好藏好。」

  蘇婉娘雙手捧著接過去,淚眼看著沈汶說:「這是我爹的命,我娘的命!哪天,你做不到了,一定要告訴我,我自己去做!」

  沈汶把手放在蘇婉娘的手外握著她的手,堅定地說:「我們,不是我,我們一定會做到的!有仇報仇,不會讓他陰謀得逞。」

  蘇婉娘狠咬了下嘴唇,對沈汶說:「我聽你的。」她微停了一下:「你別介意我以前……有時不相信你……」

  沈汶笑:「婉娘姐姐,你是這世界上最相信我的人了!」

  蘇婉娘忍不住問道:「你是怎麼知道的?」

  沈汶深深地看入蘇婉娘的眼睛,難道我要告訴你我是千年的鬼魂?你大約還是不信的。最後只說道:「我在夢裡看到過。」

  蘇婉娘真心點頭,低聲問:「我們下面要幹什麼?」

  沈汶也小聲說:「大哥要去邊關,我得取得他的信任。」

  蘇婉娘問道:「你要怎麼做?」

  沈汶也有些發愁:「最好找到個機會,和他單獨說說話。」

  蘇婉娘次日就開始注意沈毅的行蹤,可一連幾天,沈毅都帶著沈堅和沈湘,出去與三皇子騎馬去了。

  等到沈毅回來,蘇婉娘每次接近他,他都是和沈堅在一起,而沈堅的那個隨身僕從王志也總在左近。還沒等沈汶找到一個與沈毅單處的機會,他們就又出去了。

  這次,是一次正式的狩獵,沈毅再次與沈堅沈湘和三皇子在山地裡整整鬧騰了一個多月,直到快年底了才回府。

  老夫人也想阻攔,可是府中事情接二連三,沈毅又已經成婚,掌握著侯府衛隊的調動管理,出入自由,許多事情都是發生了以後她才知道。

  人們都有掩耳盜鈴的習慣——凡事往好處想。老夫人就是知道不妥,可也沒有真的想到沈毅和三皇子交厚能讓侯府滅門。沈家軍強大,只要侯爺行得正走得端,就該無事吧?

  至於楊氏,她新生了一個兒子,專心照顧一個嗷嗷待哺的嬰兒佔據了她全部的精力,哪裡去細想沈毅和誰去狩獵的事?

  沈汶卻知道,沈毅這些行為一定會招來太子強烈的報復,只是時間或早或晚而已。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7-11 03:56 PM

第三十二章 設計

  除了沈汶,這府中最沉得住氣的,倒是沈卓。他沒跟著沈毅他們出去混,天天總去觀弈閣下棋。

  自從那次見到四皇子後,他後來再去,就經常見到四皇子。四皇子總安靜地守著一個角落,看別人下棋或者和別人下棋。

  張允銘上次被四皇子打敗後,再見到四皇子常去主動約他下一盤,讓他鬱悶的是他竟然沒下贏一次。

  沈卓見狀,手癢得很,有一天終於沒忍住,去找四皇子下棋了——反正現在四皇子已經回宮,那件接骨的事已經過去了。

  兩個人下了一整個下午,沈卓三局三輸,看天色漸晚,才不甘心地告辭。他走後,包官人過來給四皇子倒茶,笑著說:「這位沈三公子倒是與我很像。」

  四皇子一笑說:「那你怎麼不去找他下棋?」

  包官人有些不爽地說:「他們都不願意與我下,可想當初,季國手都與我下了一盤!」他看看四皇子,堆起笑容:「這位蔣公子,我們……」

  四皇子站起來說:「我也得回去了。」

  包官人的臉一下子耷拉下來,垂頭喪氣地端起茶盤走了。

  四皇子扶著丁內侍的手走出觀弈閣,上了馬車回宮,正被往這邊走的張允銘看到。

  過去,張允銘每次見到四皇子時,四皇子都是坐在椅子上,張允銘也沒太注意躲在四皇子身後的丁內侍。今天遠遠地看見與他經常下棋的蔣公子竟然是個瘸子,張允銘心裡一沉。

  他也不去觀弈閣了,調轉馬頭就往回走,再仔細回想四皇子身邊僕人的樣子,才意識到那是個太監!他就明白了:宮裡的四皇子是個瘸子,他的母親是蔣淑妃,他出來自稱蔣公子是用了母姓!一時氣得咬牙,心中大罵沈卓,忙策馬回府,把自己可能無意中結交了四皇子的事告訴了父親。

  平遠侯手裡轉著兩個大玉球,微偏著頭,聽了張允銘的陳述後,笑了一下,說道:「沈侯那小兔崽子才幾歲?就敢這麼蒙你?」

  張允銘切齒:「他……肯定以前見過四皇子,為了轉移注意力,就把我推了出去!可恨我看那個少年性情溫和,舉止文雅,以為是個文官的子弟,還給了他我畫的扇子……」

  平遠侯沉思地說:「那不是問題,你該問的是,為何沈侯那個小崽子把你推了出去?那時是什麼時候?」

  張允銘皺眉:「該是五月底吧。」

  平遠侯手裡的玉球停了一下,接著急促地轉起來。他低聲地自語:「五月,發生了什麼事?」

  張允銘說:「聽說四皇子病在秦全的醫館,差點死了,後來不吃秦全的藥了,五月底才回的宮。」

  平遠侯眉頭皺著,問道:「那時,四皇子被接回宮裡了嗎?」

  張允銘搖頭,也放低了聲音說:「該是,那以後……」

  平遠侯緩緩地點頭,「那小崽子想讓你跟四皇子在那時下棋……」

  張允銘磨著牙說:「別人就只會注意到我,而不會注意到他和四皇子認識!」

  平遠侯哼哼笑:「那個兔崽子!比他爹賊得多!」

  他皺眉想了半晌,斂了笑容,嚴肅地對張允銘低聲說:「四皇子在外面的那幾個月,肯定與鎮北侯府有關!所以那個小崽子才把你推了出去!讓你代替他去惹人注目。這麼做,能蒙過別人,可我們一旦察覺,就是此地無銀三百兩!這事必然極其危險,你千萬不能和他公開說什麼。」

  張允銘氣得握拳:「我得找機會揍他一頓!」

  平遠侯笑:「那都可以,可是這件事,一定要裝作沒有察覺!」

  張允銘點頭,又問道:「那我還像以往那樣與四皇子下棋嗎?」

  平遠侯思襯著點頭道:「下吧,就如以前一樣。四皇子身有殘疾,該不是太子忌諱的人。只是,你最好要贏了他才好。」

  張允銘點頭說:「我明白,那樣顯得我不是在巴結他。」

  於是,這以後,張允銘還是時不常地去觀弈閣與四皇子下棋,努力想贏一把,可惜怎麼也沒贏一局。有時眼看就要成了,心中才有些喜悅,就被四皇子打到了谷底。他看著四皇子少年人溫和無害的眼神,懷疑四皇子是故意的。

  太子知道鎮北侯的孩子們與三皇子大模大樣地去狩獵,鎮北侯三公子和平遠侯的大公子常常與四皇子下棋,還只輸不贏時,咬著牙冷冷地說:「他們一個個的,都過得很舒服呀!鎮北侯府與兩個皇子交厚,就與本宮不和!這還用多說嗎?!」

  太子這麼強硬地表達不滿,大家都多少明白太子的心思,有人小心地問:「那,四皇子比較容易……」

  太子不快地道:「他是個殘廢!能幹什麼?!別揀了芝麻丟了西瓜!」

  這麼明確地說出來,幕僚們就必須要有些反應。

  安靜了一會兒後,一個幕僚低聲說道:「若是他們喜歡在外狩獵,何不假託盜匪……」

  另一人馬上道:「不妥。與他們同行的鎮北侯府衛隊有百人之多,以一當十者眾!在郊外遇上,上千人也不見得能擋得住他們。」

  又一個幕僚說:「既然擔心衛隊,就該想法讓衛隊不在他們身邊。」

  眾人想了會兒,一個人壓低聲音:「三皇子和鎮北侯的兒女不都喜歡狩獵嗎?今年來不及準備了,可太子何不請求皇上,在明年舉行冬狩,屆時,皇子、文武百官、皇親國戚之子,都會來參加……」他眼含深意地看太子。

  太子思索片刻,終於有了一絲微笑。

  一個人補充道:「若是為了保險,太子可舉行一次晚宴。權貴人家就是再囂張,也不可能帶著護衛入席!各府衛隊要留在宴席之外守衛,宴席上,就只有主人和貼身僕人而已……」

  太子點頭:「如此盛會,怎麼能不邀請京城貴女?」

  大家互遞眼色:太子這是還沒有忘了鎮北侯府的那個二小姐吧?他都二十歲的人了,怎麼就偏要一個孩子的命呢?

  他們不知道在太子心裡,沈汶早已經是個死人了,只是要找個機會把這個決定實施出來而已。

  年關將近,侯府還如去年般混亂。

  去年因為楊氏臥床,老夫人帶著蘇婉娘料理了過年的事宜。今年本來是指望著柳氏會接過來,可是柳氏懷孕,肚子已經顯懷,楊氏不讓她過於勞累。而楊氏的小兒子才六個月大,也不可能全心管事。結果又是老夫人帶了蘇婉娘和錢嫲嫲操辦過年的種種。雖然有了去年的一些經驗,可因為沈毅成婚,多了一層要聯絡的關係,也沒輕鬆多少。

  過了年後,到了元宵節,楊氏說過去的這兩個元宵節沈汶都惹出事兒來,一次在長樂侯府,一次在燈市上,所以今年別人都可以出去,只有沈汶不能出去!

  沈汶表現幽怨之餘,求沈湘帶著蘇婉娘出去,說她連日辛苦,該去散散心。沈湘對蘇婉娘一向友好,自然答應了。

  其實沈汶就想讓蘇婉娘去觀弈閣看看季文昭來了沒有,他說二月二在觀弈閣解去年的生死劫,現在如果到了京城,觀弈閣應該有了動靜。

  沈汶被圈在家中,沒事幹,晚餐後就留在了正廳裡陪老夫人。她自從上次進宮假死把老夫人驚個半死後,就經常去找老夫人撒撒嬌,給老夫人用意識力點點心脈上的穴位,唯恐老夫人因那次刺激落下個什麼毛病來。

  沈汶坐在老夫人身邊,哼哼唧唧地說了幾句好話,聽老夫人嘮叨了些她年輕時的事,楊氏就抱著壯壯實實的沈強來了。對老夫人說:「娘,都洗了餵了,可他折騰著不睡覺,您幫著哄哄。」話語裡很有些居高臨下。

  老夫人一見沈強,就高興地把他接過來,抱到懷裡,對著沈強叫著:「我的心肝兒呀,寶貝呀,不見祖母不睡覺,是不是,是不是?……」根本沒注意到楊氏的態度。

  楊氏撇嘴,對沈汶說:「你也別待得太晚,早點睡。」

  沈汶連連點頭:「好,娘放心。我等姐姐她們回來就睡。」

  楊氏皺眉:「那能早嗎?」

  沈汶馬上扭著身子撒嬌:「娘,我都沒能出府呀……」

  楊氏歎氣,走了。

  老夫人把沈強放在自己的大腿上,沈強已經七個來月了,坐得穩穩的。老夫人唱著:「上高山呀……下長坡呀……過大河呀……坐馬車呀……」一會兒顛來顛去,一會左右晃悠。

  沈強高興得嘎嘎笑,口水長流。老夫人停下,拿了手帕給沈強擦嘴,嘴裡說:「流口水的寶貝,聰明呀,健康呀,愛也愛不夠呀……」擦完了,對著沈強微黑的臉蛋,狠狠地親了幾口。沈強又咯咯笑,再次流口水,還把小拳頭放到嘴裡咬。

  老夫人見狀,讓人遞過來一個貨郎鼓,對著沈強撲棱撲棱地轉手柄,沈強把拳頭從嘴裡拿出來,去抓貨郎鼓。老夫人讓他抓了幾下才抓到,又笑著給他擦口水,說著:「強兒真聰明啊!看看,把祖母手裡的鼓都拿走了……」

  老夫人像是把沈汶忘了,完全沉浸在與沈強的互動之中。沈汶面帶笑容,努力壓制自己想打哈欠的衝動——逗一個孩子很好玩,但是只幾分鐘好不好?老夫人怎麼能這麼與沈強玩上半個時辰還興致勃勃的?

  終於,沈強放開貨郎鼓,開始用雙手使勁抓耳朵,老夫人緊抱著他起身:「哦,哦,寶貝要睡了!快點,把被子拿來,我給他包好……」老夫人用小棉被將沈強從頭到腳裹了,親自抱著他往屋外走。沈汶忙去取了披風給老夫人披上,怕天黑難走,自己也穿了外衣,在一邊扶著老夫人。

  到了楊氏的臥房,老夫人把沈強輕輕地放在床上,沈強的眼睛勉強又開了一下,可接著就閉上了,老夫人笑著看了沈強一會兒,見他睡實了,把他身上的被子蓋好,才起身,叮囑了屋裡的乳母幾句,離開了。

  沈汶扶著老夫人回後院休息,路上,老夫人歎息道:「咱們府裡好不容易又有小孩子了。強兒長得多大!比你皮實多了!當初你小的時候,可聽話了。不聲不響的,像隻貓一樣……」

  沈汶很懷疑老夫人是把小孩當寵物養了,以此來代替她送走的那隻狗。

  老夫人還念叨著:「看著強兒的樣子,我心裡怎麼就這麼喜歡呢?我老啦,不知道能看他幾年……」

  沈汶心裡一酸,忙笑著說:「祖母說什麼呀,您肯定能看著四弟長大,成了個大將軍的。」

  老夫人呵呵笑:「那敢情好啊……」

  四皇子自從蘇婉娘的母親過世,蘇婉娘原來母親住的房子退了,四皇子就失去了在路上等著看蘇婉娘的機會。

  一連幾個月,四皇子都沒見到蘇婉娘,到了元宵燈會,四皇子總算有了一線希望。

  天剛擦黑,四皇子就讓丁內侍駕著車到了燈市外。這半年,在宮裡的夜裡,四皇子悄悄地練習走路,終於能像常人般行走,可到了外面還得瘸著腿走來走去。像往常一樣,四皇子扶著丁內侍的手臂,拐著腿走到了一處進入燈市的關鍵所在,然後就站在陰影裡,看著掛滿了燈籠的街道。

  後世將元宵節稱為中國的情人節,因為在這一天,平時笑不露齒、足不出戶、行不動裙的「三不」少女都能出門來在街上自在行走歡笑,對於少年們來說,這是一個多麼快樂的一個夜晚。

  四皇子面帶惆悵地看著那些少男少女們。他什麼時候能步履正常地和蘇婉娘一同在街上這麼漫步,兩個人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輪流著臉紅,去給對方買個吃的,為對方猜個謎語什麼的……

  他等了好久,終於看到了幾個護衛引領著沈毅等人走過來。在隊末尾,蘇婉娘與春綠一起走在沈湘身邊,三個人說笑著。

  沈湘一如以往地穿著短裝,但她畢竟是侯府的大小姐,短裝也是很講究,暗紅色的緞子面,袖口領邊都是繡花。相比下,蘇婉娘和春綠一樣,都是一身暗綠的棉服,沒有什麼繡花,式樣簡單,根本配不上蘇婉娘那絕世容顏,雖然蘇婉娘把劉海都快梳到鼻子尖兒了,兩頰邊又各一大綹頭髮,整個臉也就露出了個下巴。

  四皇子只覺得心頭抽搐,不由得微蹙眉頭。他不眨眼地看著他們走過,而後好久也沒有動。

  遠遠地,四皇子見蘇婉娘指了下觀弈閣的方向,沈湘點頭,說了什麼,沈毅就帶著大家往那邊去了。四皇子一喜,這才從暗影裡走出來,也往觀弈閣走去。

  觀弈閣外張貼著大張的告示,說二月二,季國手會如期來解去年得到的「生死劫」棋局。包官人樓中來回往來,招呼著來的客人。

  侯府的隊伍到了觀弈閣前面,沈卓頭一個進去,還拉著沈毅和沈堅,可蘇婉娘卻不想進去了。

  以往蘇婉娘到這裡來見季文昭,都是一個人來。今天卻是同侯府的人來,會讓包官人看出自己是鎮北侯府的人不說,說不定包官人還會向她打招呼,當著侯府的護衛,難免讓人生疑她是何時認識了包官人的。

  蘇婉娘本來就是對沈湘說要過來買些下棋的書,因為沈汶在學著下棋,府裡的書都太難了。現在就指著觀弈閣旁邊的書攤說:「那邊是賣書的,我就不進去了。」

  沈湘說道:「你若是買好了,就進來找我們。」自己帶著春綠進了觀弈閣。

  蘇婉娘一個人走到了觀弈閣大門旁的書攤邊,借著高懸的燈籠開始翻看書卷,四皇子見了在心中連聲感謝皇天后土,簡直不相信自己的運氣能這麼好。

  他不敢走得太快以免引起人們的注意,但是抓著丁內侍的手用了大力氣。

  四皇子走到蘇婉娘身後,可不敢打招呼,怕有人看出他認識蘇婉娘,就想假裝跌倒在蘇婉娘身邊。但又想起上次蘇婉娘踢他的那一腳,不敢碰到蘇婉娘,只能踉蹌了一下,像是絆到了什麼,撲到了蘇婉娘三尺外的書攤上,勉強站穩。

  蘇婉娘嚇一跳,忙側臉看,四皇子在丁內侍的攙扶下直了身體,深覺自己沒有風度,漲紅了臉,對蘇婉娘行禮,小聲說:「得罪了。」

  蘇婉娘馬上還禮道:「這位公子有禮。」顯得很鄭重,四皇子露出失望的神色,蘇婉娘的一隻眼睛俏皮地半眨了一下,表示她明白四皇子的做作。

  四皇子只覺得吹到面頰上的寒冷微風,霎時變得清涼怡人。蘇婉娘被頭髮遮了大半的臉龐在燈籠下都綻放出了驚人的美麗,他簡直不敢直面,忙低頭看書攤上的書,小聲問:「姑娘在看什麼書?」

  蘇婉娘也低下頭,小聲回答:「只想看看有關下棋的書。」

  果然!她的主人是會下棋的!四皇子為自己的猜測正確感到欣慰的同時,又隱約覺得擔憂:她的主人如果不是二小姐,不會是個男的吧?

  他拿起一本書來,讓蘇婉娘看到了封面,悄聲道:「這本書是前朝高手對局的棋譜,我讀過,很有意思。」

  兩個人仿佛是各自在看書,蘇婉娘不敢公開交談,也不轉頭地說:「我想要不那麼難的。」

  四皇子放下手裡的書,伸手拿了不遠處的一本,說道:「這本《博弈淺談》寫得就如其名,易懂,講的是基本戰略。」

  蘇婉娘瞟了一眼,有些抱歉地說:「最好有一本教人怎麼下棋的,從一開始誰先出那種……」

  四皇子一愣,蘇婉娘補充道:「為我家小姐買的。」做偽裝用的。

  四皇子心頭一鬆,又看了看,向蘇婉娘示意著遠處的角落,說道:「那本《稚兒學棋》應該可以。」

  蘇婉娘抬頭看,探身去拿,動作裡別有種柔軟婀娜,讓四皇子的心又猛跳起來。

  蘇婉娘將書拿在手裡一翻,高興地說:「這本該是可以了。」她低聲對四皇子說:「多謝你。你怎麼知道的這麼多?」

  四皇子看了眼書攤,淡淡地說道:「這些書,我大約都讀過了。」

  蘇婉娘可以想像他在深宮裡獨自讀這些書的樣子,莫名悲傷,忙低頭說:「你別總看這些下棋的書,看些養生健體的,好好愛護自己。」

  她說話還是一副教訓的口吻,可四皇子卻高興得忍不住要笑,更深地垂頭,小聲「嗯」了一聲——母親教過自己,別人說話要有個應答,不然沒禮貌!

  蘇婉娘很喜歡把大家管得服服帖帖的,她把沈汶院子理得一清二楚就是個例子。可惜她身邊最親密的兩個人都是最不服管教的,沈汶自然管不了,弟弟蘇傳雅也越來越不聽話了,經常有些莫名其妙的想法。但這個十四五歲的少年竟然這麼溫順,讓蘇婉娘大有成就感。抬頭看看,見周圍沒有別人注意自己,蘇婉娘就又繼續教導四皇子:「你平時該練練站樁,開始的時候,不用太長,腿酸就停下。可要漸漸加長時間,若是能站上一刻兩刻的時間,對你的腿很有好處。」

  四皇子像喝了蜜一樣,從嘴裡甜到腹部,小聲說:「好,我今天回去……就開始。」

  蘇婉娘歎氣:「今天你回去肯定晚了,好好休息,明天再開始吧,可是要堅持哦,別停下。我天天……」她住了嘴——這麼說自己不好吧?

  四皇子等了片刻,問道:「你天天怎麼了?」

  蘇婉娘想,如果不拿自己作為例子,怎麼能說服對方堅持呢?就說:「我天天也要練功呢。過去是每天跟著大小姐習武,現在沒時間了,也要每天練瑜伽功。」

  四皇子好奇地問道:「瑜伽功是什麼?」

  蘇婉娘有些後悔,可還是說道:「算是一種導引之術吧,就是拉筋柔體之術。嗯,你莫要告訴別人……」

  四皇子腦海裡想像出蘇婉娘伸展了曼妙的腰肢……鼻中一熱,忙轉移思緒,小聲說:「我不會告訴別人的……」我告訴別人你練習拉筋柔體幹嘛?!

  蘇婉娘又小聲說:「我不能進去,得在這裡等著他們出來。你莫在這裡停得時間太長。天冷,你的腿別受了寒,快回去吧。」

  四皇子知道蘇婉娘這是在關心他,況且,他站在這裡這麼久了,也該離開了。就拿起兩本書來,遞給丁內侍,丁內侍向書攤裡面的攤主詢問銀錢時,四皇子對蘇婉娘說:「看告示,二月二季文昭要在這裡講棋,我會來,該一天都在……」他嘴裡發乾。

  蘇婉娘還是低頭看書的樣子,過了片刻,可四皇子卻覺得長如永恆。

  蘇婉娘卻是在思考著:那天自己的確是該來的。怎麼也得設法與季文昭見次面,沈汶有告訴他的話。可怎麼能單獨見面呢?……那天若是來,最好沒有府中其他的人跟著。……自己需要偽裝好。就是包官人認出來了,也不會多嘴吧?……

  蘇婉娘終於輕聲說:「我也爭取來吧。」

  四皇子心裡的兔子已經變成鹿了,幾乎要把他的肋骨都撞斷了。丁內侍交完了錢,四皇子扶著丁內侍轉身間,低聲說:「那我先走了,你過個好節。」

  蘇婉娘不抬頭地說:「你也是,快回去好好休息。」在外面這麼走,他的腿才接好了半年,不會疼吧?

  明明是平常的對話,四皇子卻如在熱水裡泡過了一樣舒服。他扶著丁內侍的胳膊拐著腿走回馬車,一路只覺人們都在歡聲笑語,街上處處是明晃晃的燈籠。遠遠地看著三皇子帶著五公主和幾個皇家侍衛走在街道的另一邊,他沒有過去打招呼。他心裡現在有太多喜悅,只想一個人待著,細細品味。

  看著四皇子意醉神迷的樣子,丁內侍一句話也不敢說,唯恐驚了四皇子的白日夢。

  沈毅他們一進觀弈閣,包官人就笑著迎上去,對沈家的幾個公子行禮道:「沈三公子是這裡的常客了,這幾位是?」

  沈卓介紹道:「這是我家大哥,這是我二哥。」

  包官人熱情地抱拳:「久仰久仰!兩位公子相貌威武,真乃將門虎子啊。」鎮北侯府的護衛就在旁邊,這時不能裝糊塗。

  沈卓笑著拍包官人:「老包真是勢力,我來那麼多次也沒見你這麼殷勤過。我哥他們來就這麼說好話?」

  包官人假裝受委屈的樣子:「沈三公子怎麼能這麼說?你大哥就是英氣逼人呀……」

  沈卓笑著指著沈堅:「我這位二哥可總是一副笑眯眯的樣子。」

  包官人鄭重地對沈堅說:「二公子明顯是位深謀遠慮之人,定擅博弈之術,不知能否與我下一盤棋?話說,季國手也曾與我下過一盤棋……」

  沈卓看出了包官人的意圖,張嘴還來不及制止,沈堅已經笑著說:「包官人客氣了,有時一定向包官人討教。」

  包官人馬上說:「那麼就明日申時正如何?我在此恭候大駕。」

  沈堅笑著點頭,沈卓搖頭歎息——二哥被包官人抓到了!

  包官人總算又找到一個能和他下棋的人了,興奮地大喊:「快點快點,給每位上茶點!這是貴客!」

  沈毅忙說:「吾等只是過路,隨便喝口熱茶就行。」

  包官人笑著說:「公子客氣了,這數九寒天夜裡的,怎麼也要吃口東西。」

  囉嗦夥計跑過來,請他們隨便坐了,給他們上了茶點,還不忘向他們重複廣告上的內容:「各位公子小姐們,二月二可一定要來我們這裡呀!季國手要來解去年挑戰他的『生死劫』呢!這個局可是厲害,我們這裡掛了一年了,誰都沒解開!就是當時季公子接到此局,也被氣得吐血。可今年季公子傳信了,說能解了它!我就說嘛,季公子是國手,區區生死劫怎麼可能難得住他?各位千萬不要錯過了這個精彩……」

  他們在這裡喝茶吃點心,外面蘇婉娘在四皇子走後,也付了錢,拿了書就想周圍走走,等沈毅他們出來再過來就是了。可才溜達了不遠,就有一個女孩子走過來笑著行了一禮,問道:「這位姐姐是鎮北侯府的吧?請問你家主人在哪裡?」

  蘇婉娘忙還禮,剛要問是誰,就看見這個女孩子後面不遠處便裝的三皇子和五公主。蘇婉娘忙指了下觀弈閣說:「大公子他們在觀弈閣中。」那個女孩子謝了,回去告訴了三皇子,他們往觀弈閣去了。

  蘇婉娘想這又得一段時間,就接著在街上看燈。

  沈湘卻是在頻頻看門口,納悶蘇婉娘怎麼還不進來,看著看著,就看見三皇子和五公主走了進來,沈湘忙垂了眼睛。

  這半年,她時常隨著大哥他們一起去騎馬狩獵,三皇子也在其中,可再也沒有像上次與沈卓互毆那樣發瘋過,像過去一樣正常了,但沈湘就是覺得有什麼不一樣了。

  她知道三皇子經常看她,因為她也常常看三皇子的背影。但一走對面,矜持地行了禮,兩個人肯定誰都不再看誰,莊嚴得不得了,比著誰的鼻子翹的高。

  三皇子到現在也沒歸還沈湘的佩劍,沈湘自然不好意思去要。萬一對方是忘在了哪個角落,自己去要顯得多麼小氣,說不定對方會覺得自己是在找機會引起對方的注意!

  三皇子那邊與大哥他們見面行禮,五公主到了沈湘面前,沈湘才抬頭。兩個人見禮後,五公主問道:「你那位妹妹怎麼沒有來?」

  沈湘看和自己一般年齡的五公主,這一年來,卻像是長大了好多。自己的母親半年前生了個小弟弟,而她的母親卻在那之前死去的。沈湘暗歎,表面笑著說:「我……」剛要說「母親」,忙換了人稱說:「祖母讓她在府裡陪著我弟弟玩……」沈湘的話語聲低了——還是說錯話了。

  五公主果然歎息:「你有個小弟弟了?他多大?」

  沈湘不敢不回答,只得硬著頭皮說:「七個月吧。」

  五公主低下了眼簾,半晌,帶了哭音兒說:「我……沒帶給孩子的禮物,我想著……也許能見到你的小妹妹……只給她帶了顆珠子……」

  沈湘心裡難受,忙伸手拉了下五公主的袖子說:「那就給我吧,我給她帶回去。」算是打岔。

  五公主低著頭從袖子中拿出了一顆大珍珠,眼淚滴落在自己的手上,她把珠子放在沈湘手裡,沒抬頭說道:「你替我謝謝她……」

  沈湘接過珠子,小聲說:「你謝她幹嗎?你對她這麼好,她肯定是要謝謝你的。你別難受,等有機會,來我們府裡玩。」五公主點頭。

  門口往外觀望的包官人大聲說:「哎呀!這不是平遠侯府的張大公子嗎?快進來!快進來!我這裡剛出籠的蒸糕,還冒著熱氣呢!」

  路邊好幾個人聽了,都走了進來。

  張允銘邊笑著說「好你個包官人,拿我作伐給你攬生意?」邊走了進來。抬頭一見滿屋鎮北侯府的人,再加上個三皇子,腳停在門檻處,欲進不進。

  沈毅和沈堅正與三皇子說話,沒看見張允銘,沈卓卻看見張允銘了,譏笑道:「張大公子,見了我,不敢進來了?是輸怕了吧?」

  張允銘眉梢一挑,抽出腰間的扇子握在手掌中,跨入門來,對沈卓抱了下拳,然後對著沈湘和五公主行了禮。見五公主面容愁郁,眼睛微紅,張允銘不敢多看,笑著說:「我家妹妹們原來說要來看燈的,可是家母微感不適,把她們都留在了家中。不然就能見到你們了。」心裡說,幸虧沒帶她們出來。

  沈卓一聽,臉拉了下來。張允銘卻展開扇子扇了下,轉臉對沈卓笑道:「沈三公子看來興致很高,鬥志昂揚,二月二一定是會來挑戰季文昭的吧?」話語溫和,但含著嘲弄。

  沈卓斜眼看張允銘:「大冬天的扇扇子,你是不是有病呀!」

  張允銘無視沈卓的攻擊,又扇了兩下,怡然地說:「此乃文人之雅物,非飽讀詩書者,不能領略其中神韻。話說,此扇面是我得意之作,看!一隻小狗,神情頗為倨傲無狀,送給沈三公子如何?與君十分相配。」

  這是在罵人吧?五公主一改悲切,抬袖掩面微笑。

  沈卓咬著牙笑著,扭臉對沈毅喊:「大哥,三皇子,張大公子等了半天了!」讓你躲!我得對得起你!

  張允銘進來就知道躲不開了,忙走過去笑著行禮寒暄。

  看時間晚了,沈毅告辭了。三皇子不能馬上追著鎮北侯府的人走,而張允銘進來了,怎麼也得吃點蒸糕,結果三皇子帶著五公主和張允銘留在了後面,和張允銘一起點了新出籠的黃年糕吃了。

  沈毅他們出門來,蘇婉娘抱了五六本書,已經等了半天了。沈湘低聲問:「你怎麼不進去?外面這麼冷!」

  蘇婉娘跺著腳說:「我總怕我剛進去你們就往外走,還不如就這麼等著呢。」

  沈湘氣得推蘇婉娘:「你這傻孩子!」

  蘇婉娘心中對沈汶說:你算是把我教壞了!

  沈湘回府就隨著蘇婉娘去找沈汶,把那顆五公主給的大珍珠遞給了沈汶:「拿著,這是五公主給你的。」

  沈汶高興地接過來,笑著問沈湘說:「哇,真大。你看見了五公主,那也肯定見到三皇子了……」

  沈湘立刻正色打斷道:「你提他幹什麼?!」

  沈汶一時沒反應過來,眨眼問:「怎麼不能提?」

  沈湘生氣:「不能提!小孩子家,別提什麼皇子之類的!」

  沈汶眼睛一閃一閃地看沈湘,沈湘臉有點紅,轉身就要走,被沈汶一下撲上去抱了胳膊,叫著:「姐姐告訴我!不然我就說姐姐喜歡他!」

  沈湘臉都紅透了,一把把沈汶抓住,來回搖晃往床上推:「你胡說什麼?!胡說什麼?!」

  沈汶大喊:「救命呀,要散架了!」被推倒在床沿上。

  蘇婉娘忙笑著過來拉沈湘,沈湘住了手,嚴厲地看沈汶,低聲說道:「不許胡說!知道嗎?!不然我可要揍你了!」

  沈汶坐起來,看著沈湘膽怯地點頭,努力想擠出些眼淚——她現在年紀漸長,眼淚不像以前那麼容易來了,也許人長大了,淚腺就小了。

  沈湘歎了口氣,沈汶小聲地嘀咕著:「你喜歡他吧?」

  沈湘氣急敗壞地看沈汶:「誰喜歡?!我才不喜歡他呢!一點也不喜歡!那麼拽拽的,總擺個臭架子,誰願意理他?!武功也沒有大哥好……反正,人不怎麼樣!」

  沈汶理解地點頭,很同情地看沈湘:「可是你還是……」

  沈湘狠狠地一點沈汶的腦袋,又把她推得往後倒在床上,跺腳道:「跟你講不清楚!」氣沖沖地走了。

  蘇婉娘笑著過來扶起沈汶,沈汶歎氣:沈湘快十二歲了,這時的人都成熟早,這是早戀啊!她低聲對蘇婉娘說:「我可真操透了心了!」

  見沈汶一副小孩子樣子,說出這種老奶奶的話,蘇婉娘笑,一邊幫助沈汶準備安寢,一邊將元宵節街上遇到的人和事都仔細對沈汶講了,最後有些疑惑地問沈汶:「你說,四皇子現在怎麼經常出來了?你的夢裡有他嗎?他會幹點什麼嗎?」

  沈汶當初出主意為四皇子接了腿後,腦子裡就把他置於一邊了。這個人前世窩囊地死在了幽閉中,根本沒出現在爭鬥裡,此世又能幹什麼?他喜歡上蘇婉娘了?蘇婉娘長得這麼漂亮,誰見著不喜歡?蘇婉娘喜歡他嗎?蘇婉娘才十二歲,就是對他有好感,可滿腦子跟自己一樣充滿了復仇情緒,大概沒空間喜歡上誰。不像沈湘……

  沈汶搖頭說道:「我沒夢見過他。他知道他母親是被毒死的,肯定不會幫著太子那邊的。其他的,我想不出他日後能幹什麼。」

  許多年以後,沈汶每回憶起自己這句話,就想拿塊石頭拍死自己。

  而被他們議論的四皇子,回到宮裡,沐浴後真的站了幾分鐘的樁。雖然去了燈市,又站了樁,已經覺得很累了,可他躺在床上卻怎麼也睡不著。他把與蘇婉娘的對話反覆回想,覺得蘇婉娘說的話,字字都透著關懷和愛護,簡直勢不可擋……

  半夜三更,四皇子下了床,丁內侍聽見了,忙也起身進屋。四皇子示意他點了燈,自己開始翻箱倒櫃。把封存了許多年的母親的首飾盒都搬了出來,一個個地打開,將首飾拿出來一樣樣地看。

  來來回回折騰了好久,四皇子才挑中了一塊小巧的玉佩,握在手裡。然後他也不收拾了,疲憊不堪地上床,打了個哈欠睡了。

  丁內侍對著滿桌子的首飾歎氣,把東西大概其地放進盒子裡,熄了燈,才發現窗戶已經是灰白色的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7-11 04:07 PM

第三十三章 嚴氏

  次日,沈堅按時去了觀弈閣與包官人對弈。包官人格外殷勤地把他請入了偏間,又上茶又上點心,然後才擺了棋盤。

  沈堅聽說季文昭與包官人也下過一盤棋,不禁充滿戒備,行棋謹慎。包官人開始時的臭棋,還被他認為是誘敵之計,不敢輕舉妄動。下了一刻鐘,他才意識到包官人是個臭棋簍子——有層出不窮的失誤。他一旦認清這一點,馬上毫不留情地把包官人給斃了。

  一局完了,沈堅就想離開,可是包官人死拉著他不讓走,非要留他一起吃晚飯——這是要再接著下棋嗎?沈堅堅決不從,一個勁兒地往外走,身後跟著糾纏不捨的包官人,到了門邊,有兩個人正站在那幅告示面前,一個少年人指著觀弈閣說:「你看!這就是……他要解局的地方!」

  另一個是個戴著帷帽的女子,抬頭看了下,沒有說什麼。

  那個少年人皺著眉頭說:「這地方看著這麼平常,他為何要選這裡?」

  包官人一聽急了,放開了沈堅上去抱拳說道:「這位公子可不能這麼說!我這觀弈閣中藏龍臥虎,幾十年來有許多高手在這裡過手。去年季公子在這裡解局時,人山人海,還有人往這裡遞了『生死劫』,這可不是個平常的地方。如果公子想要下棋,理想之地,非觀弈閣莫屬啊!」

  沈堅在一邊看著,覺得那個說話的少年消瘦的臉龐過於白皙,眉眼也清秀了些。

  那個少年皺著眉聽包官人自吹自擂,餘光看見沈堅盯著她看,眼睛一瞪,怒目看來,說道:「什麼獐頭鼠目的傢伙,有這麼盯著人看的嗎?!」

  獐頭鼠目?!沈堅笑了,露出一口白牙,那個少年一愣。

  包官人忙說:「可不能這麼說沈二公子呀!沈二公子是……」沈堅拉了他一下,包官人馬上領悟:鎮北侯府的名頭不能隨便說!忙道:「下棋高手!方才把我打得落花流水,小公子你不見得能打過。不信小公子可與我下一盤!打過了我,就可以去挑戰沈二公子……」

  沈堅想起包官人是怎麼把自己騙來與他下棋的,不禁哈哈笑出聲。他平時就是笑咪咪的樣子,這時大笑起來,唇邊笑紋明顯,笑容明快,格外有感染力。他看見那少年錯愕的眼神,沈堅行了一禮道:「公子恕罪,是我無禮了。」

  那個少年沉吟了片刻道:「你若真是高手,那就與我對局一次,讓我看看這觀弈閣是不是配得上我的……師哥!」

  包官人明白了:「難道季公子與小公子是同一師門?!快請進快請進!到偏間來……」他說著,使勁往裡讓。

  那個戴了帷帽的女子一個勁兒搖頭,那個少年去拉她,她怎麼也不往前走一步。那個少年放棄了,氣呼呼地回頭對沈堅說:「我姐不讓我考察這觀弈閣了。算了,你二月二那天若來,我也跟你對一局!」一副屈尊紆貴的口吻。

  沈堅笑著點頭說:「在下沈堅,就在此恭候了。」

  那個女子轉身離開,那個少年邊走邊回頭說:「你可別怯場!」

  沈堅哈哈笑:「不會不會。」

  包官人不快地說:「他應該是先跟我下一盤才好,這個人一點也不懂禮貌!」

  沈堅又笑,對包官人說:「你今天釣到了我就該滿足了才是,哪有次次成功的。」

  包官人又變成了笑臉:「沈二公子,難道真不能……」

  一聲怒喝傳來:「你這無賴!都多少天了,就不著家!你找打嗎?」一個胖胖的老婦人一手拿了藤條,被一個丫鬟扶著氣沖沖地走來,旁邊還跟著一個婦人,也是滿臉憤怒的表情。

  包官人一見,轉身就往觀弈閣裡面跑,嘴裡嚷著:「這不是季國手的對局要來了,忙呀……」

  那個老婦人繼續叫著:「你從去年就這麼說!總是忙!總不回家!初二你就跑了,半個月了,什麼親戚都不走訪,也不接待來人,誰家的主人敢這樣?!你這個皮厚的,反正也是白養了,我打死你!……」

  那個婦人卻換了表情,緊張地說道:「母親,下手還是輕些則個……」

  她們從沈堅身邊走過進了觀弈閣。

  沈堅長出一口氣,頭一次覺得自己時常大喊大叫的母親,其實還是挺溫柔的。

  過了幾天,東宮,有人向太子提起:「太子殿下,季文昭又入京了,二月二日要在觀弈閣中解局……」

  太子打斷道:「我說過,此人心懷狹隘,不能成大事,就不要再提了。」

  另有人轉移了話題道:「元宵夜,三皇子帶著五公主到觀弈閣去見了鎮北侯府的公子們,這是他們自從去年年底狩獵回來後,再次見面。」

  另一個人補充道:「那夜,四皇子也去了燈市,在觀弈閣外買了幾本書,沒有進去。」

  還有說:「平遠侯的大公子也與三皇子在觀弈閣一起用了些點心……」

  太子不耐煩地打斷道:「秋後的螞蚱,能蹦躂幾時?你們把冬狩的事情辦得如何了?」

  眾人又談起了冬狩的有關事宜,太子基本滿意各種進展,最後叮囑道:「別忘了,刺客一定要功夫過硬,而且,最好讓人覺得與鎮北侯府有關才好。」

  二月二日。

  像去年一樣,沈卓要去觀弈閣觀戰,沈堅則因為莫名其妙地應下了陌生少年的對局,也會去。沈汶纏著楊氏讓她也去看看,說自己剛剛開始學棋,很想看看季國手的對局。到時自己扮成個小廝,跟著哥哥們。

  楊氏可憐她這次元宵燈會都沒有出門,想觀弈閣不過是下棋的地方,又有沈堅沈卓陪著,勉強同意了。

  四皇子早就報了出行,宮門剛開就駕車出來了,直奔觀弈閣。到了那裡,要了個十分靠前的位子,想好好看看季文昭的手法。

  沈堅說這次要便裝,沈卓自然沒有異議,沈汶再次扮成了個胖小廝,蘇婉娘則是怕被包官人認出來,將臉塗抹得黑了許多,衣服也穿得格外黯淡,自然沒有穿鎮北侯府丫鬟的制服。

  他們到時,觀弈閣外已經滿是人了,幾個人遠遠地下了車馬,一路走了進去。

  像是有意的,沈堅與大家分開了,慢慢地落在了後面。沈卓沒注意到,沈汶也走得慢了些,和沈卓拉開距離。他們相繼進入大門,好像是幾撥人。

  觀弈閣裡面坐滿了人,沈卓見此熱烈的場面,就把沈汶拋在腦後,以為沈堅自然會照顧她,自己一頭紮到人群裡,往前面擠著去找座位了。到了前排,看見張允銘正自在地扇扇子,身邊有個空兒,就一下子坐在了張允銘身邊。

  張允銘皺眉:「這不是給你留的!」

  沈卓扭頭笑:「我就坐了,你又能怎樣?」

  張允銘獰笑:「你敢不敢這事後出城去遛遛?」

  沈卓也笑:「遛遛有什麼可怕的?」

  張允銘把扇子一合,哼一聲:「那你就坐這兒吧!」

  沈汶站在門外,等著蘇婉娘去找夥計要個單間。她百無聊賴地左看右看,竟然看到沈堅沒有直接走進來,而是在門外與一個少年交談。沈汶一見那個少年就傻了,「二嫂」兩個字差點脫口。

  前世,季文昭成為太子幕僚,就在大約這個時間,在京城高調地娶了恩師嚴敬的嫡孫女。這是嚴敬對眾多門生故舊的一種表態,將官場人脈盡數交付給了季文昭。

  那次婚禮,季文昭廣邀文武眾臣,鎮北侯也得到了邀請。鎮北侯不在京城,季文昭算是年輕人,沈毅就帶著沈堅前往賀喜。

  沈汶不知道具體內情,只知道就在季府,沈堅與送新娘前來的新娘堂妹嚴氏相遇,聽說是陰錯陽差地在花園下了三盤棋。回來後,沈堅就讓沈毅出面對母親說,要娶嚴敬二房的孫女嚴氏。那時,太子與鎮北侯府的關係並不緊張,不然後來沈汶也不會嫁給了東宮的官吏。只是嚴敬在朝算是顯赫的文官,嫡孫女又嫁給了太子首席幕僚。鎮北侯是武官,被文官看不起。楊氏以為不行,可托人一問,那邊竟然說可以。

  嚴氏嫁入門後,與沈堅處得很好,平常不出兩個人的院子,據說兩個人經常一起下棋。不久,侯爺知道沈堅在沈毅走後還是和三皇子有聯繫,加上邊關北戎異動頻繁,就讓沈堅去邊關協助父兄。

  嚴氏寂寞,常去與柳氏閒談。這時人們才發現她說話莽撞,直來直去。有一次她對柳氏說自己當初一看見沈堅就喜歡,覺得他身材挺拔,不像文官那樣文弱。然後加了一句,「當然沈毅的身材也不錯」,把柳氏弄個大紅臉。

  沈汶正巧聽到,在心裡還狠狠地鄙夷了嚴氏一把,覺得她生於書香之家,卻枉讀詩書,說話這麼不顧忌。

  季文昭死後,嚴氏的堂姐季嚴氏因沒有孩子,被接回了娘家,一直沒有再嫁。

  鎮北侯府被抄殺,嚴氏自盡前,曾將自己喜愛的棋譜和古書綁了一捆,標明了交給季文昭的妻子季嚴氏。

  因為季文昭曾是太子的重要幕僚,抄檢的人翻閱了那些書籍,沒有看出什麼,就把它們交給了季嚴氏。季嚴氏收到後,因為與嚴氏從小姐妹,知道習慣暗語,竟發現了其中所藏的密信。據記載,她哭著跪求祖父聯絡大臣,聲討太子冤殺忠臣,禍國殃民。嚴敬已然垂垂老矣,只搖頭長歎。那時三皇子已死,四皇子殘廢,五皇子是個十來歲的孩童,怎麼能換太子?

  季嚴氏不久便鬱鬱而終,彼時都城南遷,北戎遍野。季嚴氏留下遺言,要人設法將她的遺骨與季文昭葬在一起,沈汶不知最後是不是有人幫她完成了這個心願。

  沈汶看門外的沈堅,面帶笑容,身穿著藍得近乎黑色的長服,腰裡卻紮了條碧玉鑲嵌的腰帶,的確顯得腰挺背直,可鎮北侯府裡的男子不都這樣嗎?因從小練武,連沈湘都有這麼挺拔的英姿,這個嚴氏,真沒見過世面!沈汶歎息。

  嚴氏一字眉,單眼皮,兩邊眼角向上微挑,雖然有種難言的韻味,可眉眼算是平常,不然也不能女扮男裝。看她上下打量沈堅的目光就知道她在想什麼,自己的二哥還渾然無覺呢。

  沈汶忽然有些慌亂:她原來以為,自己來了能改變一切。事件如果像以前那樣發生了,比如沈毅娶了柳氏,那是因為自己沒有干預。

  陳貴妃的死,讓她頭一次感到了無能為力。但那畢竟是因為自己不在深宮,鞭長莫及。沈汶相信如果陳貴妃在自己身邊,自己還是能保護住她的。

  可是現在,明明季文昭沒有在京城結婚,他都還沒有結婚!嚴氏卻如前世一般,與沈堅相逢了。

  沈汶手心發冷:難道真的有命運這麼回事?如果真的那樣,自己的一切安排會不會拗不過命運?

  沈汶不敢動一下,就像旁觀著命運的車輪轉動一樣,看著沈堅和那個少年談笑著,一同走過來。

  沈堅看見沈汶在門邊發呆,摸了下她的頭頂說:「傻站著幹嘛呢?」

  沈汶緊巴巴地說:「婉娘姐姐去找個偏間。」

  沈堅笑著說:「太好了,我也正想要找個偏間……」

  蘇婉娘回來了,示意沈汶跟著她,沈堅說:「把你的偏間給我們吧,我們去下盤棋。」

  蘇婉娘有些奇怪地問:「你們不看季公子下棋嗎?」

  沈汶見裝扮成少年的嚴氏眼裡對蘇婉娘露出深深的戒備神情,沒辦法,蘇婉娘長得太好看了,就是塗黑了臉,也是個黑美人。

  沈堅還沒來得及說話,嚴氏說道:「有什麼可看的?我看得多了!」

  沈堅忙介紹說:「哦,這是季文昭恩師嚴老先生的孫輩,嚴公子。」又對嚴氏說:「這是我妹妹和她的……」

  沈汶嚴肅地說:「婉娘姐姐!」

  沈堅一笑:「好吧,婉娘姐姐。」

  嚴氏微抬下巴看沈堅:「你還想下棋嗎?現在後悔還來得及。」一副驕傲少年的樣子。

  沈堅笑:「我為何要後悔?來,我們去下棋。」

  蘇婉娘忙拉了沈汶前面帶路,四個人走入了一間偏室。現在人們都在外面看季文昭下棋,有許多空的偏廳。

  沈堅和嚴氏坐在了棋桌旁,沈汶和蘇婉娘在牆角處坐了。

  沈堅兩個人傍若無人地開始抓子猜子,嚴氏語氣隨意地說:「你來得怎麼這麼晚?我們早就來了,我在外面等了你半天了。」

  沈堅哦了一聲,問道:「你是和那位小姐來的?」

  嚴氏又面露警惕,說道:「那是我的……堂姐,你可別有什麼心思,她已經有人家了。」

  沈堅苦笑,一邊落子一邊說:「我都沒見她長什麼樣?為何要對她有心思?你把我看成什麼人了?」

  嚴氏眼角瞟了一眼蘇婉娘,低聲問:「你出身什麼家庭?是不是從小就有……那個通房丫鬟什麼的?」

  沈汶在心中大罵嚴氏「無恥」,這是什麼女孩子?敢這麼問?她遊蕩了千年也沒練成這副膽量。

  沈堅以為對方是個少年,自然不隱晦,看了眼沈汶,壓低聲音說:「那是我妹,你說話注意些。我生於武將之家,從小要習武強身,不能早近女色。什麼通房?我大哥都沒有,別說我們了。」

  嚴氏眼睛忽閃了一下,沈汶看她又把沈堅上下看,再次在心裡罵了幾遍無恥。

  他們下了一會兒棋,沈汶就看出嚴氏的棋藝不知道比沈堅高出多少,壓著沈堅根本不給他喘息的機會。沈堅奮力衝殺,可是怎麼也逃不開嚴氏設下的各種圈套。但是奇異的是,一個時辰過後,兩人罷手,算子時,竟然一子不差,雙方持平!

  沈汶心中深歎嚴氏計算過人,頭腦異常。忽然弄不清她說話那麼直白,是因為無恥還是無畏了。

  沈堅知道結局後面現困惑,嚴氏不滿地說:「你真沒意思,下棋也不盡力!這算什麼呀?弄個平局,再來過!」

  沈堅點頭說:「好吧,我們再下!」

  兩個人又開始,蘇婉娘也覺得不對勁兒,看沈汶,沈汶極微地搖頭,示意她別打擾他們。

  嚴氏似乎無意地問:「你看著不小了,定親了嗎?」啪地一聲下子,格外響亮。

  沈堅笑:「什麼叫我看著不小了?你比我還小呢。」

  嚴氏立眉:「所以我才覺得你大呀!快說,是定了誰家的小姐?」

  沈堅又笑,下了一子道:「我還沒定親呢。」

  嚴氏也拍下一子,垂目問道:「可有合適的人家?」

  沈堅看嚴氏:「你才多大?怎麼跟媒婆似的?」

  嚴氏的腮邊有些微紅,撇嘴說:「我是看你長得人模狗樣的,想把我妹妹說給你。」

  沈堅又笑:「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還沒聽說過讓哥哥出面的。你的父母都健在嗎?」

  嚴氏點頭說:「他們都在,可是他們說管不了……我妹妹,她太聰明了,得……我幫她找個如意的,不然,她若是不喜,能鬧翻天。」

  沈堅呵呵笑道:「你這個妹妹倒是有趣,你要替她找什麼樣子的?」

  嚴氏用眼角一瞥沈堅,下了一子道:「她說就喜歡武人,身體結實,不像那些文人一樣,看著就心虛氣短……」

  沈堅哈哈哈笑,邊下棋邊說:「你可得小心些,人們都說武人粗魯,沒什麼想法。你那妹妹若是生得聰明,心思靈巧,日後守著個不諳風情的夫君,也許會怨你呢!」

  嚴氏咬了下嘴唇,說道:「我看你就挺好的,人長得英俊,還愛說笑,想不想娶我妹?她雖然有點脾氣,可腦子很好,什麼都清楚,讀書也很多,還會下棋。」

  沈汶都替嚴氏臉紅了,已經不知道該說什麼了,有這麼無恥的人嗎?!

  沈堅笑著說:「我母親也是有脾氣的人,只要人好,也沒什麼可怕。只是,這事,還是該由父母出面。」

  嚴氏停了片刻,說道:「主要是你喜歡才好,我妹和我特別像,你覺得我怎麼樣?」

  沈汶真想給她跪下了,可只能保持著百無聊賴的表情。

  沈堅邊下子邊說:「公子為人爽快,說話坦白,看公子的棋藝,可知公子是心智深刻之人,假以時日,該有大成。若是女子能如此,也是女中豪傑了。」

  嚴氏終於紅了臉,微翹了嘴角,放下了一粒棋子,落子輕柔,低聲說:「公子過獎。」

  沈堅抬眼看她,笑得滿嘴白牙:「咦,你不是不好意思了吧?」

  嚴氏看來強忍著笑意說:「被人誇獎自然要不好意思。」

  沈堅又哈哈笑:「我就喜歡你這點:什麼都敢講。」

  沈汶咬著腮幫子看著把自己完全賣給了別人還替人數錢的二哥。這是梁山伯與祝英台吧?自己沒辦法去拆散他們,只能乾生氣。

  嚴氏說道:「我……妹妹是嚴敬老官人二兒子的次嫡女,在嚴家是嚴五,我們嚴家的女子個個聰穎,能持家守業,就是不喜夫君納妾娶小。你家是何情況?」

  沈堅嚴肅了些,低聲說:「我是鎮北侯次子沈堅,我家中,祖父和父親都沒有納妾,兒女均是嫡出,家風清白。只是……」他微歎下:「你也要去問問你的父母,嚴敬官名文名在外,嚴府是書香之家,也許他們並不想與我府結親。」

  嚴氏深深地看了沈堅一眼,小聲說:「你讓你的父母托人問吧,其他的,就讓長輩們安排。」

  沈堅笑了:「好吧,我大哥去年成婚,我母親和祖母就一直在念叨我的婚事,若是定下了,也算了了她們件心事。」

  嚴氏笑意滿臉:「我家也是,……我妹妹的婚事,也是我父母的心頭大事呢。」

  沈堅笑著說:「真把這事辦了,我們可都成孝順孩子了。」……

  沈汶能做到的就是不在一邊使勁吐舌頭做嘔吐狀,她已經完全失語了,這個嚴氏是這個時代的人嗎?不是後代穿越過來的吧?她原來還以為沈堅是個有心計的,可就這麼被嚴氏牽著鼻子走,無知無覺地就……不能說「娶」,這簡直是把自己「嫁」出去了。

  第二局他們下得格外慢,把親事定了後,兩個人就專注下棋,反覆廝殺,互有得失,竟然下了有近兩個時辰,沈汶已經懨懨欲睡。可到了結局時,兩個人還是和局!

  沈堅都知道不對了,驚訝地看嚴氏:「公子的棋藝如此高超,真讓人佩服。如此和局比贏棋更難。」在搏殺中不以贏棋為目的,而要在終局保持和局,這得需要多少計算!

  嚴氏露出些許驕傲的神情:「你敢不敢再來過?!」

  沈堅一扣棋盤:「有什麼敢不敢?再來!」

  兩個人又下上了。

  沈汶對落入激將法裡的二哥欲救無方,只能對蘇婉娘說:「你到外面去看看吧。」

  蘇婉娘知道看二公子這個樣子,這間偏廳是不能用了,要另外找一間,看能不能把季文昭領去。

  在沈堅他們下棋的這段時間,季文昭也早開始了他的棋局。就如去年,他邀人對局,橫掃眾人後,解了掛了一年的「生死劫」。今年沒有人上來攪局,解局後季文昭得意洋洋地向眾人拱手告別。

  四皇子一直坐著癡癡地看季文昭下棋,等季文昭結束了才醒過神來。腦中回味著方才的種種棋步,可心裡也想起來要找找蘇婉娘。

  他左看右看了半天,人群漸漸稀疏了,忽然看到了站在不起眼的陰影處的一個膚色暗黑的女子。四皇子馬上就認出了是蘇婉娘,他一點不驚訝蘇婉娘化了妝,反而覺得蘇婉娘既然幫著那個幕後的人操作,自然是要經常偽裝的。他剛要起身去打招呼,卻見蘇婉娘使了個眼色,轉身進了一個偏廳。

  四皇子知道那不是給自己的眼色,正疑惑間,見季文昭與幾個人說笑後,步履隨意地走入了那個蘇婉娘進去了的偏廳。

  有什麼東西在四皇子腦子裡「砰」地炸開,他想起了那個元宵夜,從觀弈閣出來的身影,蘇婉娘隨後追蹤而去。那個身影就是季文昭!難怪自己去年見到他就感到他有些眼熟!

  四皇子又激動又惶恐:激動的是自己真的猜對了!去年季文昭離開的確是一招棋,而且蘇婉娘就是局中之人。惶恐的是,季文昭這麼博學多才,蘇婉娘不會對他傾心吧……

  四皇子扶著丁內侍的手站起來,示意方向,也向那個偏廳走去。他行將走到偏廳門口,見另外有一個帶著帷帽的女子已經走到了門前。四皇子心裡一驚,怕季文昭和蘇婉娘的密謀被人窺測,就忙輕咳了一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7-11 04:18 PM

第三十四章 定情

  屋裡,蘇婉娘見到季文昭進門,急匆匆地行禮,接著低聲說:「我家主人說了,如果你這次解局後,太子不來招攬,你就可以返回家中,娶嚴氏為妻。只是,不要再輕易進京!」

  季文昭也壓低聲音道:「好,多謝你的主人,我若無事,日後有效勞之處,必當盡力而為。」

  蘇婉娘說道:「我家主人還說,季公子有治國之能,千萬不可犧牲在奪位之戰中,等日後新君繼位,再出山不遲。」

  季文昭嚇得不敢接話——這口氣也太大了!太子是儲君,皇帝才多大?這話像是說太子不會成為新君,否則也不會阻止他投入太子陣營……

  正在這時,門外一聲輕咳,季文昭和蘇婉娘兩個人都臉色一變,蘇婉娘馬上微提了聲音道:「……我原本替鎮北侯府的沈二公子在此定下了偏廳,想約公子下一盤棋,可是季公子恩師嚴敬老官人的孫子,嚴公子,已經與沈二公子下了棋,兩盤都是和局,讓沈二公子非常敬佩。嚴公子看來年方十五六歲,沈二公子深感人外有人,就不敢再……」

  季文昭皺眉問道:「十五六歲的嚴公子?我恩師府中的?」

  蘇婉娘疑惑地眨眼:「應該是嚴敬老官人二房的兒子……」

  季文昭更不解:「我怎麼不記得那房有這個年紀的公子……

  門外也有人低聲驚呼:「什麼?!」

  季文昭這才轉身開了門,見到門外帶著帷帽的女子,正辨認中,那個女子低頭,小聲行禮道:「見過季師兄。」

  季文昭認出是誰了,驚問:「……你……怎麼在這裡?」忙開大了門,讓她進屋。

  四皇子馬上借著機會也扶著丁內侍走入了屋中。季文昭剛剛要說什麼,四皇子指了下蘇婉娘。蘇婉娘見是四皇子,笑著點了一下頭。

  季文昭再回去盯著那個女子,問道:「你來幹什麼?是家裡出事了嗎?」

  那個女子搖頭說說:「家裡沒事,我只是想來……看看師兄下棋。」

  季文昭皺眉:「荒唐!你一人來這裡,出事怎麼辦?!」

  女子小聲解釋:「有人……有人……陪我來的。」

  季文昭嚴厲地問:「是誰陪著你來的?」

  那個女子頭垂得低了:「是……嚴五……」

  季文昭瞪眼:「那個瘋子!你怎麼能聽她的?!怎麼來的?!」

  女子帶了哭腔:「她說,你也許回不來了,拉了三叔三嫂他們一起來京城,說出了事好把你搶回去。我們是跟著三叔他們進京的,只是到了京城,三叔他們不想看棋,去看酒肆了,說今天你下完了棋,他們來這裡接你,讓我告訴你別離開這裡。我們才分開……我只是……想看看你……下棋……」開始抽抽搭搭。

  季文昭歎息:「你呀,我們回去就……禮成之後,我到處都可以帶著你,現在成什麼樣子?」

  女子哭著說:「嚴五說得好嚇人,我怕……見不到你了……」

  季文昭一邊在袖中摸索,一邊安慰道:「別怕別怕,她那麼說十有八九是為了哄你出來,她也好跟著出來玩一次。看,我這不是沒事嗎?」他把手裡的巾帕遞了過去。

  四皇子心中舒坦開了:蘇婉娘跟季文昭根本沒關係,看看,人家季文昭有人了。可接著心中就開始嫉妒:他們竟然就這樣公開地卿卿我我!還可以遞手帕!真是沒王法了!

  女子接過來,羞澀地指了下蘇婉娘問:「請問這位小娘子是誰?」

  四皇子差點說:她是我的人。

  蘇婉娘行了一禮道:「是訂了這個偏間請季公子下棋的人。」

  女子停了哭泣,小聲嘀咕:「為何如此避人耳目?」

  蘇婉娘笑了一下,「是我家公子想邀季國手單獨對弈,恐季國手當眾拒絕,面子上不好看……」

  聽了蘇婉娘方才的托詞,季文昭現在已經猜測蘇婉娘大約與鎮北侯府有關,心中大驚:若那個背後的人是鎮北侯府的人,儲君也許真的能變。還是先別太近乎,忙對蘇婉娘抱歉地說:「我與京城達官貴族都不私下對弈,若是要下棋,就到大廳中去下。」以示磊落,與豪門沒有私交。

  四皇子一聽,忙說:「那我可是能與季公子約一次棋?就在大廳。」

  季文昭現在滿腦門子官司,不覺得有什麼異常,就說:「今日已晚,明日未時如何?」

  四皇子忙一禮道:「多謝季公子。」

  季文昭擺手道:「不謝不謝。」問蘇婉娘:「那位……嚴公子現在何處?」

  蘇婉娘說道:「在丁巳廳。」

  季文昭歎息搖頭,對蘇婉娘和四皇子行禮告辭,示意那個女子:「我們去找那個瘋子,出了事,我可怎麼向恩師交代!」

  他們出去了,蘇婉娘皺眉思索,四皇子不敢打擾她,趁機大方地看她。

  蘇婉娘自語:「沒有這個年紀的公子……」突然哈哈笑起來——那就是小姐了!

  她想起那個「嚴公子」向二公子變相求嫁的言語和季文昭說她是「瘋子」,全明白了,笑得越來越厲害,連眼淚都笑出來了,最後用手背去擦眼淚。

  四皇子從見到蘇婉娘後就總碰到她哭,這次算是第一次看到她大笑。蘇婉娘笑得那麼暢快,眼淚都流出來,把塗黑的臉都抹花了,成了個花貓臉……

  驀然間,四皇子看到萬花盛開,天地春意盎然。廳中夕陽的餘暉,如金似玉般華貴,連屋中的用舊了的桌椅都煥發出優美的曲線和光澤。站在中間的蘇婉娘像書中描繪的神女一樣,娉婷玉立,抬手間,就向他撒下了觸動到他心靈的笑聲……

  世間有如此的快樂和幸福的感覺,他原來根本沒有體會過,還竟然不知道自己的缺失。四皇子幾乎哽咽:如果沒有這一刻,他不是跟沒有活過一樣嗎?那樣死寂的生命,那樣沒有未來的等待……幸好都在今日這一刻煙消雲散。

  從此,哪怕他被困荒墓,他也已經擁有了這一瞬間的記憶。這片輝煌的陽光,將照亮四周的黑暗。從此,他就像一個懷抱了無數美食的旅人,可以走過千山萬水,再也不會死於孤獨的饑渴。無論他再遇到什麼事,他此時心中的愛戀將伴隨他到永遠……

  蘇婉娘笑夠了,擦乾眼淚,看著神色呆呆的四皇子,含笑說:「恕我無狀了,只是,我想起了些事情,十分有趣……」說完又想笑,那個嚴五,竟然對說二公子說「我看你就挺好的」,可真夠瘋的!

  四皇子對著蘇婉娘慢慢地伸出手,展開手掌,上面是一塊小巧玲瓏的玉佩,蘇婉娘一愣。

  四皇子像被釣上了岸的魚一樣,張了張嘴,可是沒說出話來。

  蘇婉娘帶著疑問看四皇子。

  丁內侍開始出汗。他知道四皇子的脾氣,除非他有明確的示意,這種事是絕對絕對不能為他出頭!可這位殿下,也太嘴拙了!急死他了!

  兩個人對了半天眼,四皇子才終於聚集了足夠的氧氣,說道:「這是……給你的。」

  蘇婉娘馬上說:「我不能要!」

  這拒絕得也太快!四皇子覺得自己要哭了,趁著眼睛濕潤,趕快看蘇婉娘的眼睛,說道:「是……我娘的,我想給你。」

  蘇婉娘忙推辭:「這太貴重了,我更不能要了!」

  四皇子帶了乞求的口氣說:「你拿著吧,如果有時錢不夠了,當了都可以。」

  蘇婉娘忙說:「我不缺錢,我的小姐對我很好。」

  四皇子固執地伸著手不收回來,蘇婉娘不伸手,雙方就這麼僵持著。

  丁內侍的汗都快流眼睛裡去了,他幾乎要開口對蘇婉娘說:求求你了,接過來吧!我們家殿下折騰了半夜才找出來的,都攥了好幾天了,現在應該還是熱乎的……殿下,你別不說話了呀!別這麼幹站著!能不能來幾句詩詞之類的,或者找個典故講解一下……

  也許丁內侍的意識流對四皇子有了影響,四皇子動了——抬起另一隻手幽怨地揉了一下鼻子。

  蘇婉娘終於笑了——四皇子揉鼻子的樣子和蘇傳雅一樣。

  她歎了口氣,從四皇子手上拿過來玉佩,說道:「我替你收著,哪天你想要了,我再給你。」

  四皇子第一次送禮物受到這樣的拒絕,心中很鬱悶,不高興地說:「我不要,就是送給你的。」

  蘇婉娘笑著說:「你跟個小孩子一樣。聽話,日後給人東西可不能隨便就給這麼貴重的,人家接了,心裡不安。給塊點心什麼的,當場人家就吃了,下回人家也可以給你塊點心作為還禮。你這麼送玉佩,我拿什麼還你?難不成也得去找我娘的東西來給你?我娘和我被趕出家時,什麼錢都沒有,將頭上的釵環都當了,我根本沒法還……」她平時教育人說慣了,對著四皇子就像對著小弟弟說話一樣。

  四皇子聽著又甜蜜又心酸,小聲說:「我又沒要你還。」

  蘇婉娘搖頭道:「無功不受祿,平白拿人家東西我心裡會不舒服。我替你拿著這個玉佩,日後你有個什麼喜事,我就當禮物還給你可好?」

  四皇子開始還抑鬱,可聽完了,眼睛一亮,看著蘇婉娘說:「那我們說定了,我有喜事的時候,你要來……」

  蘇婉娘聽這話有些彆扭,可還是點頭說:「好,我肯定去還給你這個玉佩。」

  四皇子喜滋滋地點頭,腦子浮現場景:他在某處張燈結綵,蘇婉娘前往去還他的玉佩,他將挽住蘇婉娘的手臂說——

  蘇婉娘行禮道:「公子保重,我這就告辭了。」

  好吧,路漫漫其修遠兮,四皇子暗歎了一下,也行禮告別。蘇婉娘擦了擦臉,笑著離開,到了另一個廳外的角落裡守著,想等季文昭走了再進去。

  四皇子有些垂頭喪氣地離開了觀弈閣,馬車載著他回宮時,他一次次地想說「回觀弈閣」——那裡,他覺得溫暖而快樂,那裡有他想見的人……可是他怕那樣會引起別人的注意,給蘇婉娘惹麻煩,只好任著馬車把他一路載回了高大的宮牆之內。

  季文昭與戴著帷帽的女子走入大廳對面的一個偏廳時,嚴氏和沈堅的第三局剛剛開始。嚴氏抬眼一見季文昭和那個女子,馬上笑逐顏開地說:「季師兄!你來得正好!我剛才與這位沈二公子定下了我妹妹嚴五的事兒,他回去就會讓他父母上門了。」言下之意:木已成舟,你別想做什麼了。

  季文昭臉白,指著嚴五:「你怎麼敢這樣做?!你借著來找我,怎麼給……定親了?!恩師會怎麼說?!」

  嚴氏翻白眼:「那個老頭子才不會說什麼呢!是不是?堂姐?他對季師兄寵愛還來不及,怎麼會管我……妹妹的事?」

  那個女子像是接到了信號,溫言軟語地對季文昭說:「你就向我祖父美言幾句吧。」

  季文昭對身邊的女子搖頭:「你別淨護著她!她才比你小一歲,已經不是小孩子了!就是恩師不說什麼,她的父母也肯定會不高興!」

  嚴氏馬上說:「不見得吧,我父母會謝謝我!他們巴不得我……妹妹的婚事有個著落。來的路上,我三叔母還說呢,這年月,如果看到了個色藝雙全的男子,可決不能錯過!」

  沈堅啊了一聲,嚴氏回頭解釋道:「藝是武藝的意思。」

  沈汶實在忍不住了,開口問道:「那色呢?」

  其他的人都有些不好意思,可嚴氏鄭重地說:「就是長得英俊的意思,像你二哥這樣的!讓人見了立刻就喜歡,忘都不能忘。」

  沈堅臉紅了。沈汶小聲說:「我沒覺得我二哥那麼好看呀,我大哥更英俊呢。」

  嚴氏責怪地看沈汶:「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你沒在文官家裡長大,那一個個的,從表的到堂的,駝背勾腰,溜肩膀,羅圈腿,都是歪瓜裂棗,沒幾個能站得直的。日後再加上幾縷鬍子,根本沒什麼二十幾歲,直接就七老八十了……」

  季文昭跺腳:「有你這樣,有你這樣的嗎?!」他身邊那個女子捂著嘴,笑不可支。

  嚴氏對季文昭揮手道:「你是異類啦,我堂姐有福了。」她接著對沈汶說:「妹妹,聽我一句話,算是前輩對你的教導(沈汶:你算什麼前輩?!),日後要找就找你哥哥這種的,站如松坐如鐘,見了面,千萬別猶豫,單刀直入,不能錯過!咱們朝中,文官萬萬千,武將才多少?長得好看的,年少的,更沒有幾個了!一眨麼眼,人家就定親了,根本沒了你的份兒!……」

  季文昭一把把坐在那裡聽得暈頭轉向的沈堅推開,坐在座位上說:「我跟你對局!」

  嚴氏叫起來:「你是國手,這不公平!」

  季文昭已經下了一子,嚴氏又叫:「該我了!」

  季文昭咬著牙說:「我讓你四子!」

  嚴氏拿起棋子來,一口氣,連下了七八子。季文昭不給她時間了,飛快下子。嚴氏也極快地落子,兩個人搶著往盤上放棋子,一時間屋子裡劈劈啪啪,棋落如雨。

  不多時,季文昭落下一子,說道:「你輸了!二十子半!還不算我讓你的那八子!」

  嚴氏神情沮喪,氣焰全無。

  那個戴帷帽的女子笑著說:「好了,師兄出了氣了,三叔他們快來了。我們出去等著吧。」

  他們先出去了,嚴氏對沈堅小聲抱怨:「他太厲害了,還下那麼快,這不是欺負人嗎?我打不過。」語中有種委屈。

  沈堅心中滿溢同情,說道:「我們剛才那局沒下完,可以再下。」

  嚴氏的臉上忽然滿是笑意,對沈堅說:「那就這麼定了。我不能讓三叔他們等著,等我們……兩家結親的時候,下完它。」

  沈堅笑著點頭,沈汶心裡一動,問道:「你三叔他們來京城裡幹嗎呀?」

  嚴氏回答:「我三叔嫂是釀酒世家出來的,我三叔也喜歡品酒。他們有酒窖,會經常出來走走,嘗嘗各地的酒。」

  沈汶沉默地點頭,嚴氏再次對沈堅叮嚀道:「你可要對你父母去說呀。」

  沈堅笑道:「就是為了跟你這個大舅爺一起下棋,也會去說的。」

  嚴氏笑得嫵媚,吊眼梢溢出撩人的風情,沈堅一愣,嚴氏大概也知不對,忙收斂了笑容,告辭道:「我得去見我三叔他們去了。」

  沈堅還禮,嚴氏到了沈汶面前,學著沈堅的樣子摸了沈汶的頭一把說:「小妹妹,到時候幫我……妹妹說說好話呀。」

  沈汶咬著牙點頭:我不說好話也拆不散你們了呀。算了,為了日後也許會求你三叔三叔母相助,我就不說你壞話了。

  蘇婉娘等著人都走了,才進了門,沈堅說該回府了,帶了她們出來。到外面找沈卓,囉嗦夥計說沈三公子與張大公子一起走的,說要到東城外遛遛。

  沈堅皺眉,到了門外牽了馬,把沈汶和蘇婉娘送到了馬車邊,對沈汶說:「三弟那傢伙不見得能打過張大公子,我得去看看。」

  沈汶問:「你怎麼知道他們是去打架?」

  沈堅一笑:「出去遛遛自然是去打架的,難道只是遛遛?」

  沈汶故意問:「三哥會武,張大公子總搖著扇子,三哥會打不過他嗎?」

  沈堅笑著說:「這你就看不出來了。那位張大公子,嘿嘿……」他不說了。

  沈汶再次裝好奇道:「他們為何要打架呢?」

  沈堅含糊地說:「那兩個人,一直不對付。」沈汶心知沈堅也看出來了沈卓的心思,看來自己不是多心。

  沈堅心裡正想的是,張允銘知道沈卓對他妹妹不懷好意,就這麼刁難。可方才那位少年,還給自己妹妹做媒,可見是喜歡自己。若是結了親,自己和他也是郎舅關係了,兩個人日後處得肯定比沈卓和張允銘好。只是不知道,他的那個妹妹會不會這麼有趣……若是他的妹妹真的像他說的那樣,跟他一樣直爽而風趣,還會下棋,兩個人說說笑笑地過一輩子,也算是神仙伴侶了……神思恍惚間他問道:「你說他妹妹會和他很像嗎?」

  蘇婉娘撲哧一聲,沈汶完全知道他的心思是怎麼轉到這個問題上的,認真地說:「二哥放心,他的妹妹跟他一模一樣!」

  沈堅呵呵笑:「你懂什麼?快回府去吧!」翻身上馬,往城外去了。他騎了半天才回過味來:沈汶怎麼能明白他問的那個沒頭沒腦的問題是什麼意思,而且,她那回答怎麼聽著古怪?惦記著到東城外找沈卓,他揮去這些思緒:反正是已經定了的事,多想無益。

  回府的路上,蘇婉娘小聲說了和季文昭的見面,問道:「嚴五小姐為何說季文昭怕是回不去了?」

  沈汶也小聲說:「那是因為她不瞭解太子的性子,以為太子這次還會找季文昭,甚至會強行留下他。」

  蘇婉娘笑道:「看來她真的很聰明。」

  沈汶歎氣:「我可憐的二哥!」

  蘇婉娘也笑:「她若真心喜歡就好啦。」

  沈汶想想,也是,嚴氏這麼嘴無遮擋,在後代大概會被稱為色女。可在前世,她卻毫不猶豫地自盡,維護了鎮北侯府女眷的名節,這其中怎能沒有對二哥的真心喜愛?

  好吧,她再說什麼我都不在乎了,沈汶對自己說。

  蘇婉娘向沈汶展示四皇子給的玉佩,沈汶拿過來仔細看,感歎道:「真是塊好玉。」

  蘇婉娘忙說:「我對他說了,日後他有喜事的時候,就算是送禮,還給他。」

  沈汶看了看蘇婉娘無動於衷的臉,為四皇子暗歎了一聲,將玉佩遞還給了蘇婉娘,說道:「你收好吧,他肯定會記著這事的。」

  蘇婉娘應了,低聲說:「大娘子快到生產的日子了,大公子日日在府中,小姐可以常去找他。」

  沈汶搖頭說:「不是時候,他現在滿心的就是要出生的孩子,對誰大概都沒有耐心。等大嫂生了孩子,他心靜些,我會和他好好談談。」

  可她知道這其實是自己的藉口,這件事太重大,自己是在拖延。她不敢想,如果沈毅不相信她可怎麼辦?如果沈毅不相信他,父親就更不會相信。沒有沈毅的幫助,沈家軍就無法開始備戰,她就得等待沈堅去邊關……那這兩年就浪費了……這些思緒,讓她不敢匆忙動作,總自己跟自己較勁。

  兩個人回到府中,對楊氏說了沈堅和沈卓的去向,楊氏大罵兩個不經世的,都這麼大年紀了,還約著出城去打架。

  到晚餐時,沈堅和沈卓回來了,沈卓果然被打得一邊臉腫了。楊氏問起來,沈堅說自己到的是時候,把他們拉開了,沈卓沒被揍得太狠。

  楊氏不問青紅皂白,先拿尺子把沈卓的手打了十下,告訴他不許跟人出去打架,接著又給了沈堅兩下,說是因為他沒有攔住沈卓。

  沈堅笑著接了手板。沈汶知道這是他有求於楊氏,才這麼好脾氣。

  次日,四皇子按時到了觀弈閣,與季文昭對弈。眾人圍觀之下,他們下了兩局,四皇子都是慘敗。但是他一副心滿意足的樣子,要求季文昭再與他約期,簡直和包官人有一比了。

  季文昭說自己次日馬上就要動身離京,真不能再下棋了,但是接了四皇子相贈的一把扇子,說日後相會時,可再對弈。

  過了兩天,沈毅對楊氏說了沈堅的事,楊氏和老夫人商量後,派人去嚴氏二房問問有關這位嚴五小姐的事。月後回音說這位嚴五小姐待字閨中,父母對鎮北侯府挺滿意。楊氏和老夫人就著手聘媒人,為沈堅說親。

  二月底,柳氏生下了一個兒子,老夫人成了曾祖母,她說她做夢都在笑。沈汶卻情緒低落。她知道沈毅快要去邊關了,在這之前,她得說服他採取她的建議。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7-11 04:35 PM

第三十五章 暗行

  太子現在對四皇子根本沒有了興趣,隨著他到處溜達下棋,不再關心他的行蹤。對三皇子還是盯得很緊,每次報回來的消息多是三皇子又與沈家兄弟出行之類的讓他生氣的事。對鎮北侯二小姐的監視,在漫長的日子裡,一無所獲。一年中,這位小姐也就出去看了一次棋,府中的眼線沒有跟著去,聽說是被沈堅帶在身邊。有關她的消息都說,平常在府裡,這位小姐懶惰而無能。可太子並不買帳:就算你是真的愚蠢,憑你過去幹下的事情,也已經註定了你的死期,絕不會因為你後來的無所作為而改變。

  山中的老道士開始教小孩子有關星辰的辨認,七八歲的孩子一點兒也不想學。初春的山間,鳥聲清脆,正是該好好玩的時候,可是他卻要看著老道士的嘴一張一合,慢慢地,他閉上了眼睛……

  「啪」地一聲,佛塵打在腦袋上,小孩醒過來,老道士痛心疾首地說:「你怎麼不好好聽?!晚上我想讓你看看天象!近來,異象層出:帝星原本黯淡,卻又綻出光華。眾多星耀橫空出世,文曲文昌同現,煞星……」

  小孩子終於聽懂了其中一個名字:「殺星?是殺人的星星嗎?」

  老道士看他終於有了點兒興趣,也不好打擊他,只好耐心解釋道:「煞星,是凶煞之煞。其惡在於,若犯其一,其以十倍之惡相還。血腥無忌,不擇手段。」

  小孩子哇了一聲:「那這顆星星是不是最厲害的了?」

  老道士搖頭道:「按道理說,天道以正氣為上,仁慈珍愛之心當可化解所有煞氣惡氣,使之不以為害。」

  小孩子不信地說:「哪裡會有人喜歡煞星呢?」

  老道士也點頭:「的確,煞星必與常人有異,命中奪父母之命,自然不得父母之愛。加之其生性急爆,鮮得人真心善待,自然而然,成其凶煞之道。」

  小孩子打哈欠說:「那他不還是最厲害的了?」

  老道歎氣:「所以我才想讓你學星象,看看是怎麼回事呀!此煞星之出,未見血光。可若是沒有奪人性命,怎麼能是煞星呢?就算不是福星,也不能算是禍星。但這的確是煞星!煞氣沖天,位置和時辰都無誤,算來將糾纏無數血腥。可為何……」

  小孩子馬上說:「那我就更不知道了!」他扭頭看窗外:「看,那隻鳥有個紅肚子!」

  老道士放棄了:「去吧去吧!你怎麼能算是靈通之人呢?!」

  小孩子站起來往外跑,嘴裡說:「一定是有人騙了您,您去找他吧!」

  老道士掐算了半天才說道:「不是呀,這孩子命中註定是個通曉古今靈達彼岸的人啊!這是怎麼了?怎麼全對不上了呢?」

  三月又到了天子親耕皇后親蠶的典禮之日。這次,鎮北侯府沒有收到什麼點名的帖子。未婚的貴女不去參拜也是經常的事,只需將老夫人和楊氏的名字報上去就行了。老夫人和楊氏這次也不管什麼影響了,雙雙抱病,送上了告罪的帖子。

  深夜皇宮,皇后的儲衣閣。

  窗戶無聲打開,一個黑影翩然而至,和那些掛在牆邊的衣服影子混在一起。閣中無人,在班的宮人要侍候皇后入寢,無人看守緊鎖的放衣服的屋子。

  次日大典皇后要穿的幾套衣服被平攤在長案上。那個黑影到了案前,從袖中拿出一個小瓶,打開,又拿出一把小刷子,小心地沾了些小瓶裡的粉末,輕微地撣了一些在那些衣服的衣領和袖子的邊緣處。然後他收好了瓶子,從窗口飄出,消失在了黑夜裡的層層宮殿間。

  皇后心緒煩亂地為親蠶典禮梳妝準備。她一想起去年她在京城幾百命婦貴女面前出的那個大笑話,就覺得胃部隱隱作痛。忽然,頭部一麻,她猛回頭,正看見幾日前才換上來梳頭的宮女面露驚恐地把一小把長髮往袖子裡藏去。

  皇后一下把宮女推翻在地,喝道:「推出去,杖百!」她最珍愛自己的頭髮!

  那個宮女大哭起來:「我真沒有用力呀,皇后的頭髮本來就掉了……」

  皇后氣憤地說:「動手呀!快點!」幾個太監上來把哭叫著的宮女堵了嘴拖了出去。

  皇后扭回頭,看著銅鏡裡自己猙獰的面容,憤怒得喘氣。她原本烏黑的頭髮的確漸漸稀落了,御醫前來看了,只說是思慮太過,肝氣不舒,讓皇后好好休息。他們也仔細檢查了皇后的各種飲食,沒有任何可疑之處——所有的飲食都是用銀器呈上,還有人一一試食,根本沒有問題。但這一年來,怎麼老掉頭髮?而且,以前白皙的皮膚也有些泛黃的感覺。

  院子外的哭叫聲漸漸少了,最後只剩下了板子聲。

  屋裡沒有人上前,皇后扭臉喝道:「你們在等什麼?!要是誤了時辰,全都杖斃!」

  幾個宮女你推我我推你,最後有一個人戰戰兢兢地過來,極為輕柔地給皇后梳理頭髮,皇后皺著眉頭,有時感到頭皮處一緊,想到不能馬上再仗責一人,只能厲聲說道:「你小心些!」

  後面的宮女顫著聲音說:「是,皇后,我會很小心的……」忙藏起一縷頭髮。

  皇后梳好頭後,幾個宮人捧上了典禮要穿的禮服,為皇后上裝。一個宮人注意到衣領處有些白色微塵嵌在繡線中,想為皇后拂去。可衣服已經在皇后身上了,難道要打皇后一下?而且如果拂塵的話,皇后必然責備管衣服的人沒有盡到職責。想到方才皇后才命人行杖,那個人離死差不多了,這個宮人沒有做聲。

  皇后穿著華貴的禮服,雍容地走出殿門,坐入軟轎,當然不會注意到,在她的行動間,那些粉塵輕輕飄起,有些被她吸入了鼻中。忽然,她鼻子微恙,舉手用衣袖掩鼻,打了個噴嚏,又吸入了袖邊的粉塵。她也自然不知道,這種粉塵,附著在她各種衣服上,她已經吸入了一年多……

  同樣的慶典,同樣要接受幾百命婦貴女的膜拜,但是皇后卻覺得今年的氣氛與去年完全不同。她沒體會到去年在心中湧現起的那種天下在我手中的驕傲,那種淩駕於眾人之上的得意,相反,她只覺得每個向她施禮的婦人可能在心中正回想著她去年的失常,每一個對她的微笑是對她的嘲弄……

  皇后居高臨下地看著盛裝在桑林間行動的眾人,心裡想的是:這些人不知道在她背後與多少人嚼舌頭根子,說什麼「還記得去年親蠶後的大宴嗎,皇后當眾下毒,想毒死鎮北侯的幼女。鎮北侯的母親當場要自盡。一國之母,怎麼能幹這麼蠢的事?……」

  皇后只覺一股邪火在心腹中燃燒,看著婦人們就沒有什麼好臉色,在親蠶典禮後一語不發地離開。

  大家都看得出皇后情緒不好,到了晚宴時,有許多命婦就告假不來了。

  晚宴上,皇后入席後,席中的婦人們都靜悄悄的,毫無什麼熱烈的氣氛。就是旁邊的絲竹管弦也無法掩蓋住滿堂的緊張和警惕。

  皇后見到這種情形,更是氣悶,無法下嚥席上的食物。

  眾人見她不吃什麼,就更不敢吃了。如此,就證實了皇后心中的猜測:大家都記著去年的下毒事件,今年的宴席上也是菜碟滿滿地,許多食物都沒有被碰過。

  皇后冷笑著說:「大家是不喜歡宮中的飲食吧?怎麼給本宮剩下這許多?」

  眾婦人紛紛謝罪,很多人拿起筷子,夾起食物來放到嘴邊。可皇后看著,大多人都只吃了極小的一口,然後就放下了筷子。有人還用袖子掩口,看來是將吃的東西吐在袖中了。

  你們都相信是本宮下了毒那個女孩子才倒地不起?她根本就沒有吃!就是本宮下了毒,你們是誰?還覺得本宮會隨便毒你們?!你們也太高抬自己了!

  皇后氣得發抖,可又無法發作。能拿刀逼著這些婦人把東西吃下去嗎?她們只需說什麼沒有胃口就可以不吃了。這些都是朝廷命宮世家大族的夫人貴女,不能無故降罪。

  一場宴席草草收場,皇后陰沉著臉離席而去,其他的嬪妃紛紛竊笑。

  回到寢宮,皇后讓人去招太子前來。

  在前殿陪伴皇帝的太子也沒什麼好心情。自從他立為太子,已經差不多一年半了。這一年半中,他提出的許多有關政事的建議都被皇帝斥為「不夠深思熟慮」「難以實施」「尚顯淺浮」等等,反正沒什麼好話!弄得他儘量不再說什麼,凡事只按照皇帝的意思去做。雖然皇帝有時說一些他該積極行事的套話,他自己已經明白自己並沒有得到皇帝的歡心和接納。

  這些,都無法與母后深談,母后就知道讓他拼命做事,討好皇帝。母后不明白,許多事,如果做的不對,還不如不做!

  太子進了皇后的寢宮,儘量堆起笑臉,向皇后行了禮。

  皇后卻沒有什麼笑容,擯開宮人後,淡淡地問道:「鎮北侯的那個蠢貨,你準備怎麼辦?」語氣不滿而冰冷,像是責備太子無能。

  太子低聲說:「父皇已經採納了孩兒的建議,今年會開冬狩。屆時,不僅權貴府中的公子們,就是小姐們也會被邀前往。」

  皇后慢慢地出了一口氣:「要到冬狩啊,這之前,沒有機會嗎?」

  太子搖頭道:「那個蠢貨平時不出府,就是出來,也總是與兄長同行。若是鎮北侯的兒女在京城無故被傷,恐人們評說對父皇不利,也引起父皇猜疑。」

  皇后皺眉道:「那冬狩又能如何?」

  太子更壓低了聲音:「孩兒已經讓禮部在有關冬狩的準備條例裡明言,各府不得多帶護衛,以免混亂。鎮北侯府也不會帶幾個人。狩獵之餘,孩兒將舉行晚宴,那時,就會有前來刺殺孩兒的刺客……」

  皇后終於微笑了,也小聲說:「鎮北侯府沒幾個護衛……」

  太子見皇后笑了,心中喜悅,再說道:「孩兒根本不會讓鎮北侯府的護衛在跟前。我會將那個蠢女調到我的席位附近……」

  皇后點頭:「如此,她被殺,就是巧合了,算是她倒黴……」她停頓了一下,皺眉道:「若是他們府不來人怎麼辦?或者那個蠢貨不來怎麼辦?」

  太子娓娓道來:「鎮北侯府乃是武將之首第,鎮北侯的兒子們絕對不會不來,以免讓人指為怯懦,為鎮北侯丟臉。至於那個蠢貨,只要她的兄長前來,我自會讓人在侯府中說服她、或者說服楊氏讓她前來。若是鎮北侯府真的一個人都沒有來……」太子笑了一下:「我會讓人散佈流言,指刺客與鎮北侯有關。他們府中無人前來,那不是就落實了嫌疑了嗎?可以借機好好查查侯府。」

  皇后欣慰地說:「我兒真是聰明!這是一箭雙雕,既除了那個賤人留下的禍害,又除了那個蠢貨!」

  太子低頭行禮:「母后誇獎了!」

  皇后又歎息道:「一劍殺了她真是便宜了她了!她該死得很慘才好。」

  太子馬上回答:「孩兒儘量安排,讓母后如願。」

  皇后舒心地笑:「你真是本宮貼心的孩子。來,與娘用用晚點,本宮方才都沒吃下什麼東西……」

  雖然不餓,太子還是躬身說道:「謝母后。」

  兩個人心裡憎惡沈汶,就一口一個「蠢貨」、「蠢女」,怎麼也不願把對方看得嚴重,覺得那樣就掉了身份,太看得起沈汶了。

  不久,皇帝果然頒了聖旨,說朝廷常年不行冬狩之禮,現太子有心,將代皇帝進行一次冬狩,以示我朝青年擅長弓馬,能綏遠定國,等等。聖旨廣邀文武百官和權貴青年前往參加或者觀賞,並督促京城的命婦貴女不要錯過這一次盛禮。

  另外,隨聖旨而來的禮部條文中提到,太子的東宮侍衛隊和皇帝的部分御林軍將承擔保衛職責,各府不必多帶護衛。

  明白人誰不知道,冬狩之時,太子或者皇帝在場,誰敢多帶護衛?這不是給自己找嫌疑嗎?禮部這麼明白地寫出來,倒有些奇怪了。

  侯府接到了聖旨那天,老夫人和楊氏把孩子們都叫了去。沈汶冷眼看著,老夫人和楊氏臉上都沒有任何憂慮的神色。

  沈汶其實也把原來提著的心放下了——弄來弄去,太子還是選擇了前世的方法。可細想這也是應該的,除了季文昭,太子身邊的人沒有變,出的主意自然是因循前世的發展:對於太子那邊,這是條新的計謀,可對於沈汶,卻是已經發生的過往。

  老夫人說道:「皇帝要行冬狩之禮,咱們沈家是武將裡的第一家,冬狩上可不能讓沈家失了面子。」

  沈毅行禮道:「祖母放心,我一定領著弟弟們好好爭取。」

  沈堅也笑著說:「祖母,大哥的箭術京城第一,這次狩獵,就是不爭頭名,鎮北侯府也不會落於人後的。」

  沈汶同樣驕傲地笑著,連連點頭,可她卻是知道沈毅會在這之前就被招往邊關,不會參加這次冬狩。

  楊氏點頭說:「好。我看著聖旨上說要命婦貴女也前往觀禮,我就不去了,湘兒跟你們去,你們要多照顧她。」

  沈卓低聲說:「她還用得著我們來照顧?」

  沈湘用肘子杵了一下沈卓,臉上卻不無自豪。

  老夫人點頭說:「這樣好,汶兒就別去了,在府裡陪著我這個老太太。」

  沈汶高興地撒嬌說:「祖母,您哪裡老了?我才不想去呢!又冷又凍,家裡多暖和!」

  大家笑了,紛紛散了。

  沈汶和蘇婉娘一起往回走,沈汶低聲對蘇婉娘說:「你等著,有人會給你行賄讓你說服我去冬狩,你儘管拿錢,別客氣。」

  蘇婉娘笑:「小姐說『不想去』目的是讓他們行賄嗎?」

  沈汶湊到蘇婉娘耳朵邊說:「不這麼說,怎麼能調動他們在府裡的人?你明天別總在院子裡,得給夏紫留出些空兒來。你去施郎中那裡,把段增找來,我又得請他幫忙。哦,你還要去打聽,看誰到我母親和祖母那裡去說舌,讓我參加冬狩。」

  蘇婉娘點頭,再小聲問道:「可小姐真的想去嗎?」

  沈汶說:「當然了,我不去,還真不放心我那幾個兄姊。」

  蘇婉娘說:「有大公子在,應該不會有事。」

  沈汶搖頭:「我大哥快要去邊關了。不過這樣也好,讓他們更放心。」

  蘇婉娘皺眉了:「大公子不在?!那真的會沒事?」

  沈汶抬頭看天:「婉娘姐姐,你又不信我了。」

  蘇婉娘扶了沈汶的膀子,低聲說:「我信你呀,可我這心裡,有時會發慌……」

  沈汶反手抱了蘇婉娘的手臂笑著說:「我就知道婉娘姐姐心疼我,我說我賺了吧?來,親一個……」算是給你啟蒙吧。

  蘇婉娘一推沈汶:「你真沒羞……」兩個人嬉笑著走回了院子。

  次日,蘇婉娘對院子裡的人說她要去看看她的弟弟,大半天不會在院子裡,讓大家都各司其守,不要偷懶。

  蘇婉娘走後,夏紫端著茶水,到了沈汶的門前說道:「小姐,我給你送茶來了。」

  沈汶早就嚴陣以待:正在桌子前面寫字,忙笑著說:「瞎子姐姐請進。」

  夏紫進來將茶放在桌子上,沈汶也不端,還繼續寫字,嘴裡說:「多謝了,你去忙吧。」

  夏紫遲疑了片刻,笑著說道:「小姐聽到大家昨天在議論什麼了嗎?」

  沈汶無知地抬頭:「議論什麼?」

  夏紫繪聲繪色地說:「在說冬狩呀,大家說咱朝好久沒有狩獵了,這次狩獵,京城的青年權貴肯定都會去,到時候,可得有多少英俊男子呢……」

  沈汶捂臉道:「哎呀!你說什麼呀!羞死人了!誰管他有什麼英俊男子之類的!」

  夏紫忙說:「好啦好啦,就是不去看那些男子,野外山川多好玩呀,小姐常年不出府,有這麼一個機會……」

  沈汶又打斷道:「誰想看那些!大冬天的,風又冷,手會凍僵的!我可不耐煩出去。」

  夏紫勸道:「到時候帶上手爐不就成了?穿得暖和點兒,如果婉娘姐姐嫌苦,我可以陪小姐去呀。」

  沈汶擺手道:「我可懶得去。有那時間還不如在家睡會兒懶覺!大野地裡有什麼好玩的?還狩獵?!血呲呼啦的,噁心人……」怎麼能聽你的話?蘇婉娘還得借此收錢呢。

  夏紫沒勸成,悻悻地走了。沈汶把那杯茶潑了。

  傍晚時,蘇婉娘回來了,神情有些怔怔的。等到沒人時,蘇婉娘小聲地對沈汶說:「你想不到是誰讓我勸你去。」

  沈汶也好奇:「是誰?」

  蘇婉娘低聲說:「是錢嫲嫲。」

  沈汶也震驚了:楊氏的陪房?!

  蘇婉娘小聲問:「她說她憐惜我要獨自一人撫養弟弟,給了我一些錢。然後讓我勸勸你去冬狩,說那裡有好多青年才俊,能有助你日後挑選夫君。」

  沈汶笑:「剛才瞎子過來也說了這麼一通話,我還不到十歲,他們想什麼呢?」

  蘇婉娘疑惑地搖頭:「怎麼會是錢嫲嫲呢?你能想出她是為了什麼嗎?」

  沈汶蹙眉想了半天,才不確定地說:「反正不外乎錢,權和親情。錢的話,這麼多年,她在我母親身邊是月銀拿得最高的人了,而且,母親的錢有時是她管著的。權……」

  蘇婉娘說道:「你還記得那年你母親靜臥養胎,老夫人讓我來管事的事嗎?會不會是那件事惹的?」

  老夫人接了手,當時沒用楊氏的人,也許因為以往楊氏管家,老夫人總挑刺兒時結下過梁子。前世,老夫人讓沈汶幫忙,後世,順手就點了蘇婉娘。這也許傷了錢嫲嫲的自尊心,畢竟,楊氏管家時,她是助手,結果讓蘇婉娘搶了先。

  沈汶低聲說:「難怪那年到了年夜下,你都沒理完事。」

  蘇婉娘點頭說:「我那時就覺得她不幫忙,也沒多想。」

  沈汶眯眼說:「親情就更好說了,她有一大家子,要是賣主能救了家人,她這麼做也是有道理。」前世,侯府覆滅,若想活命,賣主何嘗不是一條路?

  蘇婉娘深皺眉:「她陪了夫人這麼長時間,看著夫人長大嫁人生子,怎麼能這麼狠心呢?」

  沈汶也感難受,低聲說:「肯定有她的理由。如果有人拿著小啞巴威脅你,你該怎麼辦?」

  蘇婉娘厲色道:「這種行卑鄙手段的小人怎可與之謀?若是主人強悍如你,必然向主人坦誠,同心對外。若是主人暗弱,那就是逃走,也不能摻合在裡面!不然日後也沒有好下場,還要擔個背主求榮的臭名。」

  沈汶點頭道:「她肯定是覺得『主人暗弱』,侯府沒有勝算了,畢竟,那邊是太子。」

  蘇婉娘看沈汶:「說實話,我也不知道我們有多少勝算,但是我一定和你走到底,死了也沒什麼。」她停了一下,說道:「小啞巴也會!」

  沈汶把手捂在胸前,含情脈脈地看蘇婉娘:「婉娘姐姐,你對我,真是太好了!」

  蘇婉娘笑著一推沈汶:「去你的!」

  與此同時,楊氏看著正逗自己的小兒子的老夫人說:「母親,皇家多少年也不舉行一次狩獵了,好不容易這麼一次,京城裡年輕的子弟都會去的。咱府的沈卓也不過十四五,有的人家還有更年少的。汶兒以前的名聲不好,這次給她好好打扮了,在人前露個面,也許能給好的人留下個好印象,日後也好說親。」

  小嬰孩正抓著老夫人的手指站了起來,老夫人看著眼前「啊啊」地叫著的小孫子,滿臉是笑,湊上去親了親嬰孩的小臉蛋。聽了楊氏的話,一時沒回過味來,想了一會兒,才說道:「汶兒今年夏天才滿十歲吧?倒也不急。」

  楊氏歎氣:「說是十歲還早,可是十二三不就得看看親事了?十五一及笄,就能定親了。女孩子可不像男孩子,不能過了十五再開始找人家,要早點兒準備。話說咱們可得給湘兒看看了,汶兒不也就過兩年的事?這兩年裡,哪裡還會再有這麼一次狩獵?過了這個村就沒了這個店了。您也知道汶兒那個性子,最是綿軟不過。說話舉止都沒有湘兒那種厲害勁兒。人們親眼看了,自然喜歡。她的名聲不就好了?」
  
  老夫人皺眉道:「你還記得去年帶著汶兒入宮,出了那檔子事情?」

  楊氏當時懷著孕,大家都瞞著她。她是事後沈汶完全恢復了,才得知始末,根本不知道當場的慘烈情況,這時說道:「那不是皇后的事情嗎?把汶兒當時嚇昏了。這次皇后肯定是不會去的。」

  老夫人說:「但是太子會去。」

  楊氏說:「太子又能怎麼樣?他難道還沒王法了?總不能拿劍來殺汶兒吧?況且有大郎他們,湘兒也會和汶兒在一起,應該沒事。」

  老夫人不想多說了。兩人的關係從楊氏險些流產,老夫人出來管事後有了好轉。尤其楊氏生下了兒子,老夫人經常要與孩子玩,與楊氏自然就爭吵少商量多了。老夫人不覺得自己是因為想看孫子才對楊氏讓步,而是覺得是自己年紀大了,心胸比以前開闊了,所以不想吵了。

  小嬰孩一屁股坐了下去,被震得眼睛瞪得溜圓,老夫人一邊去拉小嬰兒粗壯的手臂,一邊點頭說:「你是當娘的,你來做主吧。汶兒若是想去,就讓她去吧。哎呦,我的孫兒呀……寶貝呀,摔著了呀,看看,一點都沒有哭,真是寶寶啊……」把小嬰孩拉起來,抱到了懷裡一個勁兒拍後背給他壓驚,又使勁親了半天嬰兒細嫩的臉頰,像是要把他吃了。

  當晚晚餐時,楊氏對沈汶說:「汶兒,冬狩,你還是跟著哥哥姐姐們去吧。」

  沈汶在椅子上扭動:「娘,太冷了,我可不想去。」

  楊氏皺眉道:「你看你,這麼大了,還扭來扭去的!去吧,見見世面,也可以好好玩玩。明天就讓人給你們準備衣服,多做幾件大毛發燒的。汶兒既然不打獵,就要做得好看些。湘兒做短裝……」

  沈湘說:「我要紅色的!」

  楊氏對沈湘馬上舒了眉頭,笑著點頭:「知道知道,給你做鮮紅色的。」

  在一邊坐著的小沈強見沒人理他,「啊啊」地大叫起來,旁邊的老夫人笑著說:「你可不能去,在家待著吧!」小嬰孩把手裡攥著的小勺子「啪啪」地打在桌子上,臉漲得通紅。

  楊氏歎道:「這個小祖宗啊!怎麼這麼愛折騰!你看毅兒的孩子,那叫乖,天天悄沒聲的。」

  老夫人笑:「那孩子才出了月子,當然跟貓似的。強兒是大孩子了,自然有脾氣了,是不是?」伸手撩起圍嘴給沈強擦流下的口水,還摸了摸他的大腦袋。

  沈強身子一彈一彈地在椅子上起伏,又「啊啊」大叫起來,震得人耳朵裡有回音。

  楊氏又皺眉:「你怎麼這麼鬧?!」

  老夫人忙說:「哎呦!孩子正吃飯呢!可不能說他!寶寶是高興,對不對?多吃點?」

  沈湘瞥了一眼沈強說:「還吃?他吃得都快比小妹多了!以後還不比她肥?」

  沈汶哀怨地看沈湘:「我肥嗎?只是有一點點胖好不好?」

  老夫人笑著說:「挺好挺好!我看著喜歡!哪裡肥了?來,強兒,再吃一口……」

  當天晚上,沈汶正脫衣服,蘇婉娘在一邊對她說:「我讓弟弟對段增說了,段增下次會親自送他過來,你們就可以見面了。」

  沈汶點頭,看著自己渾圓的腰身,深深地歎了口氣。

  蘇婉娘笑著說:「你歎什麼氣?你開始抽條了,這一年,你至少長了三寸,臉上也瘦多了。」

  沈汶扭臉看蘇婉娘纖細得像能被一手抓住的窈窕柔軟的腰身和胸前的曼妙,惆悵地說:「我喜歡你的身材!」

  蘇婉娘笑得彎腰:「這可不能換呀!」

  沈汶在長銅鏡前扭來扭去,搖頭道:「難怪母親責備我說『我這麼大了,還扭來扭去』,我是顯得一點也不幼稚了,根本沒有了以前的專業感!我恐懼的事終於成了現實!」

  蘇婉娘笑個不停:「你恐懼的什麼事?」

  沈汶深歎,低聲說:「我原來想當個林妹妹,哦,就是迎風落淚對月傷心,經常要哭濕幾條手絹,沒事兒去把花兒埋了之類的。」

  蘇婉娘止了笑,也小聲說:「你不是一直是這樣的嗎?這個樣子大家已經都熟了呀。」

  沈汶沮喪地搖頭:「可是被我這個身材毀了!毀了啊!婉娘!我這麼多年的心血,付諸東流了!」

  蘇婉娘又開始笑,沈汶卻不笑,對蘇婉娘嚴肅地說:「我現在只剩下『愚蠢』這一面箭牌了,咱們一定要好好保護這個,千萬不能連這層掩護都沒了。」

  蘇婉娘忍住笑點頭,沈汶又來回看了看自己似是要發育但是明顯是屬於薛寶釵之流的身材,深恨自己管不住自己的嘴,造成了現在這種不可挽回的局面。

  過了幾天,段增陪著蘇傳雅來了。

  到了沈汶的院子門口,蘇傳雅一見沈汶就熱情地撲過來,手裡搖著一疊紙:「小姐,幫我看看……」

  蘇婉娘一把拉住他:「你別去煩小姐了!」把他拖到一邊。

  蘇傳雅不快地看蘇婉娘:「為什麼?因為我上次吃了她的點心嗎?」

  蘇婉娘歎氣:「你也有八歲了吧?小姐也快十歲了,不能總在一起了。」

  蘇傳雅跳腳:「我還不到八歲,小姐也還不到十歲,得到八月……」

  蘇婉娘警惕地問:「你怎麼知道小姐的生日的?!」這年月,女子的八字是不能外傳的。

  蘇傳雅無所謂地說:「我問啦,說到時候從外面給她買點心,她告訴我了。」

  蘇婉娘歎氣:小姐是個聰明透徹的人,怎麼會出這種錯誤?!她提了蘇傳雅的耳朵低聲說:「這可是不能亂說的!」

  蘇傳雅耳朵被揪著,不能點頭,只能連聲說:「知道知道,我可不想讓別人知道她的生日……」

  蘇婉娘方才感覺不對,蘇傳雅繼續說:「……不然別人都給她買點心,那她不吃我買的了可怎麼辦?」

  蘇婉娘搖頭,說道:「不管怎麼說,你不能纏著小姐了!」

  也許是蘇婉娘扯耳朵扯得太狠,蘇傳雅眼淚都快出來了:「我才七歲呀!不!我覺得我也就六歲!有時候,也許只有五歲那麼大。其實,我心裡還是和剛見到小姐時一樣,我那時幾歲了?四歲吧……」

  蘇婉娘狠狠地揪動手裡的耳朵:「不是你!是小姐的閨譽!你知道嗎?你算是外男了!」

  蘇傳雅帶哭腔地說:「我常在老夫人那裡,難道不算是內男嗎?」

  蘇婉娘斷然道:「不算!我們現在去見老夫人,你去問個安。」

  蘇傳雅大聲說:「那段師兄呢?!他怎麼不去?」

  蘇婉娘說:「一起去,小姐和他走前面,我們跟著。」

  蘇傳雅憤怒了:「他也是外男呀!怎麼能和小姐一起走?」

  蘇婉娘說:「他還是郎中呢!是救了夫人和四公子的郎中,身份不同,所以可以讓小姐陪著。」蘇傳雅氣得跳腳,可蘇婉娘就是死抓著他不放,蘇傳雅眼睜睜地看著沈汶笑著迎出來,向段增行禮,然後對段增說要一起去向主母楊氏和老夫人問個好,兩人前面走了。

  蘇婉娘死死扯著蘇傳雅跟隨著沈汶他們,不讓蘇傳雅撲上去與沈汶同行。

  路上,沈汶低聲對段增說:「我要請你給我幫忙了。」

  段增不高興地看沈汶:「又是仙人跳?」

  沈汶嘖聲:「別說的這麼難聽呀!是救命的事兒。」

  段增撇嘴:「騙人!」

  沈汶瞪大眼睛看段增,著急地說:「真的呀!事關人命呢!還好幾個人的命呢!」她平常說話慣是撒嬌,語氣裡總帶著種甜糯。

  段增皺著眉瞥了下沈汶,沒好氣地說:「你怎麼總給我攬這事?」

  沈汶笑著拍馬屁:「因為你是神醫呀!是天上下來的修行的仙人呀!誰能像你那樣看穿肌膚呢?天下也就你一個呀!你是救苦救難的……」

  段增打斷說:「夠了夠了,你說吧,要我怎麼樣?」畢竟,能有個知道自己特異之處的人不容易。而且,若是自己的妹妹活著,也許會長成像沈汶這樣柔軟的女孩,對自己這個哥哥充滿崇拜,遇事會讓自己幫忙……

  沈汶這才笑著小聲把自己的要求說了,段增板著臉很酷地答應了。

  幾個人到了正廳,向老夫人和楊氏問好,蘇傳雅馬上到老夫人身邊笑著討好說話,大概想把自己的身份變成內男。沈汶說:「既然段郎中來問好了,就給母親和祖母號個平安脈吧!」

  段增嘴上說:「我還不能被稱得上是個郎中……」可一點也不猶豫地就上去號脈了。

  他只是個十二三歲的少年人,大家也沒計較。段增號了楊氏的脈,只說讓楊氏還要多休息,氣血尚未恢復。又號了老夫人的脈,問老夫人道:「老夫人可是睡眠不實?」

  老夫人忙點頭說:「就是呀,每晚睡下要好半天才著,夜裡有時醒了就睡不著,可天一亮,就又睏了。」

  段增說道:「人老陽氣漸弱,不能安心而眠。我讓師傅配一些安息香餅,睡前聞聞或者燒點兒,都能助眠。」

  老夫人忙說:「那就麻煩你師傅了。」就要讓人給診費,段增忙說不用,大家又說了幾句話才告辭出來。蘇傳雅見不能與沈汶單處了,大為沮喪,只在蘇婉娘處坐了一會兒,就與段增離開了。

  柳氏生下的孩子還沒有到百日,邊關就來了鎮北侯的信。可見是鎮北侯得了喜報後,很快就寫了信。對於讓他給柳氏的孩子起名的事,他說最好去問問柳氏的祖父,人家是大文人,該給起個好名字。這也有些尊敬長輩的意思。信中最後說沈毅現在成家有子,該來邊關鍛煉了。

  雖然早就知道會是這樣,楊氏接到信後,還是忍不住哭了——兒子再大也還是個孩子。

  柳氏在一旁,也默默流淚,他們成婚才一年,就要天各一方。

  沈汶再也不能拖了,必須和沈毅攤牌。

  沈汶一想到如果沈毅不信她或者嘲笑她,就嚇得出冷汗。她現在理解了蘇婉娘的緊張,也開始睡不踏實。她才意識到自己是多麼渴望親人們無條件的接受和贊同,對此的憂慮讓她即使有千年之齡,也還是如孩童般忐忑不安。

  蘇婉娘去見了沈毅三次,才在他忙碌的收拾行動中,為沈汶定下了一個下午。蘇婉娘告訴沈毅,沈汶想來沈毅這裡給他踐行,讓沈毅找出沈汶六歲時給他的香囊等她。

  沈毅覺得沈汶是小孩子家在湊熱鬧,可是想到這個妹妹一向聽話懦弱的樣子,怕傷了她的心,還是找出了香囊,在定下的時辰裡到自己所住的院門處迎來了沈汶和蘇婉娘。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7-11 04:56 PM

第三十六章 長兄

  天氣進了五月,沈汶穿了一身淡黃色的衣服,就如那天花會她送香囊時穿的顏色。當然,她長高了許多,再也不是那個胖胖的小女孩了。

  沈毅笑著說:「妹妹真的是長大了。」

  沈汶緊張地微笑著,幾乎說不出話來,諾諾地行了個禮。沈毅笑著帶著她進了客廳,沈汶動作有些僵硬地坐在了桌子邊。

  沈毅讓人上了茶水,蘇婉娘對柳氏的丫鬟說:「姐姐,我來伺候吧,我知道小姐的喜歡。」那丫鬟看沈毅,沈毅點了下頭,她離開了,周圍安靜下來。

  沈毅對沈汶說:「你大嫂正陪著娘,小孩在睡覺,不然這裡也不會這麼清靜。」

  沈汶勉強地笑著問:「大哥就要去邊關了,心中可是覺得難過?」

  沈毅正色回答:「大丈夫志在四方,我們沈家是武將,自然要為國為民守護邊關,這是我的本分,豈有難過之說。」

  沈汶也斂去了笑意,怔怔地盯著沈毅。沈毅有些不解,問道:「妹妹怎麼了?」

  沈汶問道:「哥哥找到我六歲時給的香囊了嗎?」

  沈毅一笑,從懷裡拿出來遞給沈汶,說道:「看,我一直留著。」

  沈汶沒有接,還是沒有笑容地問:「哥哥自從接了這個香囊,一直沒有再還給我吧?」

  沈毅一愣:「是呀,如果你今天不問我要,我也不會找出來,為何要還你?」

  沈汶還是嚴肅地問:「大哥,你覺得我有可能去你那裡把這個香囊拿回去嗎?」

  沈毅奇怪地搖頭:「怎麼會?你都不知道我放在了哪裡。而且,你何時去過我的寢室?」

  沈汶認真地問:「大哥,你能發誓,這個香囊是一直在你那裡,我不會中間拿回來,也不會有人拿走過嗎?」

  沈毅覺得很怪異,看了看手裡布料發舊,針腳淩亂的香囊,點頭說:「我可以發誓,這香囊從來沒有離開過我,不會有人中間拿走過。」

  沈汶低聲說:「那請大哥剪開它吧,看看裡面有什麼。」

  沈毅皺眉,看著沈汶,覺得很不對勁兒。他沒有找剪子,而是到一邊拉開一個抽屜,拿出一把匕首,看了下沈汶,遲疑道:「你真的想讓我弄開它?」

  沈汶點說:「是,大哥親自割開它,就該知道如果這個香囊中間被剪開過,是縫不回去的。」

  沈毅動手用鋒利的刀刃將縫得嚴嚴實實的香囊邊緣剪開,倒出了香囊裡面的香料,中間有一個小紙條。沈毅放下匕首,展開紙條,只見上面寫著:「沈毅,娶柳氏,生長子,名沈瑋,次子沈瑜。」

  沈毅皺眉:「今早我才接到柳老官人的信,以『瑋』字為名,瑋,乃珍奇之美玉,並諧音偉岸之偉。在此之前,我都不知道這個字。」

  沈汶點頭,指著香囊說:「請大哥看看日子。」沈毅翻看香囊,上面還有沈汶繡的歪歪斜斜的字,正是花會那天的日子。

  沈毅看沈汶,目光深沉地說:「你給我香囊時,我還沒有見到柳氏。」

  沈汶懇求地看沈毅:「大哥,這事雖然詭異,但你一定要信我!我曾做過一個夢,夢見了未來的事情。」

  沈毅短暫地笑了一下,說道:「這也不是過於稀奇的事情,有許多記載說人曾在夢裡見到行將發生的事。」

  沈汶看向蘇婉娘,蘇婉娘點了下頭,走出了門,站在門外,看著院子裡。沈汶這才壓低了聲音說:「大哥,在我的夢裡,北戎大舉進犯,邊關少糧無援,內奸通敵,父親城破而死,二哥被內奸重傷後死於敵手,大哥在求援路上戰死,三哥和三皇子增援失敗後被御林軍萬箭射死,姐姐自盡,我們家被以通敵之名抄殺,祖母撞頭而死,母親自焚身亡,大嫂和二嫂投繯自盡,大哥的兩個兒子都被殺……」

  沈毅眼睛突然瞪大,猛地站起來,沈汶忙說:「大哥,侯府裡到處是眼線,大哥千萬不要露了異常!」

  沈毅胸膛起伏,可是壓低了聲音問道:「是太子?」

  沈汶嗯了一聲。

  沈毅握緊了拳頭,牙齒咬得咯咯響,低聲說:「我就知道那個人不地道!我要告訴父親……」

  沈汶立刻說道:「不可!」

  沈毅扭頭問:「為何?」

  沈汶低聲說:「第一,他不見得信,就憑這個香囊,就憑我說對了你的娶妻生子命名,就能信我說的未來嗎?大哥,你過段時間,可還是會信我?」

  沈毅冷靜下來,他方才被沈汶香囊紙條裡寫的話震撼住,才猛地信了沈汶後面的話。現在想來,沈汶一個十歲的孩子,說出那樣慘烈的未來,又有幾分可信?誰敢保證那不是一個孩子的夢魘?

  他也開始懷疑地看沈汶,沈汶苦笑,接著說:「第二,父親是忠臣,不擅詭計。寧可戰死沙場,也不願顛覆社稷。就是他相信了日後太子會借著北戎的勢力對沈家下手,他會做什麼事來阻止太子嗎?他敢撤換儲君嗎?!退一萬步,即使他有心,一個武將,遠在邊疆,他在朝廷上有多少人脈聯繫?他怎麼左右朝事?他能做得到嗎?」

  這卻不是一個十歲的孩子能說出的話了,沈毅開始認真地看沈汶。

  沈汶也站起來,抬頭正視沈毅,語氣堅定地說:「大哥,哪怕你不信我也沒有關係,可是你一定要幫助我做一些準備。以防萬一惡夢真的發生,我們沈家不會覆沒如我所見。」

  沈毅深深地皺了眉,低聲問:「你要做什麼?」

  沈汶說道:「自古以來,北方遊牧之軍攻打南方耕作之民,一向勝多負少,大哥以為為何?」

  沈毅說道:「那些方外之民沒有教化,殘忍無度……」

  沈汶微搖頭說:「也不儘然。」

  沈毅驚訝這個不到十歲的妹妹竟然不同意自己的看法,不禁問道:「妹妹以為如何?」

  沈汶說道:「蓋因不同的為生之路所註定。」

  沈毅皺眉道:「此如何講?」

  沈汶說:「在北方,民以遊牧為生,騎馬狩獵,輾轉千里。若有戰事,定是一場掠奪,遠比牧馬牧羊得益容易。來的是青壯之人,善騎射,不吝血腥。他們的家人也騎馬隨行大軍之後,讓他們無遠離親人之憂。而在我朝,民眾以耕作為生,以糧菜為食,幾曾嗜殺牲畜?如有戰事,抽了兵丁,家裡的地誰來種?家人誰來養?稅誰來交?是故,農人不愛打仗,只想守著田地耕耘。若有戰事,南方參戰者少,而來的人,多有不能耕田的老弱病殘不說,就是青壯之人,也不會專心戰事,總會惦記著回家務農。所以,如果有一日,北戎入境,不僅百姓的抵抗或者匆忙召集的後援之軍不能應敵,連平時朝廷豢養的軍隊也常無力抗戰。」

  沈毅說道:「可我沈家軍捍衛邊關已經幾代……」

  沈汶搖頭道:「可近百年無大型戰事,沈家軍至少有半數兵士在邊境墾種田地,以補糧草之缺。眾多兵士在守城和耕田之間輪流應崗,沒有幾人能專心提高武藝,磨練騎射之功。為了保持整體的軍力,精悍兵將被分散在各個兵隊,並沒有集中在一起。這樣就更加削弱了沈家軍的力量。」

  此時的打仗還是靠人海戰術,講究誰人多,誰就有可能取勝。而且,也沒有什麼精銳部隊的概念,自從曹操屯兵墾田以養兵士開始,軍隊兼任集體農莊的角色了。

  沈毅終於正視自己的幼妹,這些話,可不是一個養在深閨的十歲幼女能想出來的了。他問道:「妹妹怎麼能知道這些?如果不種田,只靠朝廷不可靠的軍餉,根本無法養活這麼多人。如果集中了精兵,那麼眾多平庸軍卒如何能迎敵?北戎彪悍,羸弱兵卒迎之必死,怎能不將強弱搭配?」

  沈汶說道:「這些在對方沒有大舉進犯時,都能應付。可如果有朝一日,對方幾十大軍壓來,沈家軍之軍力不能與之相較!」

  其實沈汶完全不用那麼擔心沈毅不信她。她有千年的閱歷,自然談吐不同於一個孩子。一旦卸去偽裝,她的話語就完全進入了沈毅的思維。

  沈毅問道:「那麼如何才能提高我軍軍力?」

  沈汶說:「為行將前來的大戰做準備,要練出一支職業勁旅。他們能與北方遊牧之兵對陣,不能是平時操作農田的農人。這些人要每日都進行操練,長途騎射,近身肉搏。要練臂力練腳力,鍛煉毅力和膽量。要經常宰殺牲畜,以求他們不懼血腥。」

  沈毅沉思著說:「妹妹是說要單練一支精兵,而不是以數量勝敵?」

  沈汶點頭說:「是,要堅如利劍,所向無敵。我不要二十萬軍兵,只要一萬!北戎進犯之時,若是邊境能有一萬鐵騎,再依我之計而行,北戎二十年內必不敢再犯!」

  沈毅震驚了,凝視還沒有到自己胸前的沈汶,沈汶緊握雙拳,以免自己顫抖,繼續做她的演說:「至於防守之兵,倒可用平常素質的兵士,只需掌握射箭之要領和近身相搏之術,並懂得構建工事碉堡。守城也能徵用民眾之力,平時就要將城中百姓編成民兵,以利戰時。我還會找人製造強弓硬弩,為大哥提供武器。」

  沈毅詫異地問道:「武器是我朝禁控之器,妹妹將如何去籌劃?」

  沈汶微抬頭:「我自有辦法。大哥現在要做的,就是先要訓練一支五百到一千人的隊伍,能騎射,能轉戰千里,而最重要的,是沒有內奸!我十四歲那年的冬春之交要借用兩個月。到時要有北戎的服裝,還要有能懂那邊語言的人。而那一萬精兵,大哥需要在五年內集訓完成!」

  沈毅不可置信地看沈汶:「妹妹十四歲時還要借用兵士?」

  沈汶點頭說:「正是!現在也許你還不相信我,但是訓練這支軍隊,本來就是沈家軍該做的事,大哥到了邊關應立刻著手,不要拖延。」

  沈毅緊鎖眉頭,沈汶盯著沈毅的眼睛說:「大哥,我要你做的事能決定沈家的生死,你若是答應了我,就一定要按時完成!若是不信我,現在就要告訴我!我可另找他人。千萬不能答而不行,否則,大禍臨頭之日,大哥後悔是小,沈家軍二十萬人和我們沈家老小多少人的性命就全都無法挽回了!大哥可知道這種後果的慘痛?!」

  她話語中的悲涼讓沈毅猛然醒來。他其實心裡並不完全相信沈汶,但此時沈汶的談吐與平時大為迥異,其中的道理也絕不是一個平常這個年紀的女孩子能明白的。如果,真的有未卜先知的夢,那些事情萬一是真的,那麼自己如果得了警告,卻無行動,就與殺人無異了!

  沈毅終於微微頷首,說道:「沈家軍常年駐守邊疆,守多於攻,兵士良莠相混,也許的確應該單獨訓練一支強兵,多一手準備。」

  沈汶慢慢地長出了一口氣,眼淚湧起,有些哽咽著說:「大哥,多謝你採納了我的建議,我們沈家從此有了一條生路。」

  沈毅還是覺得整個事件不可思議,問道:「在夢裡,你怎麼了?」

  沈汶開始抽泣著說:「我嫁了太子的幕僚,被人說是我獻出了父兄通敵的書信!然後,我就被丈夫派人勒死了!」

  沈毅心中一顫,只覺喉中發緊,對沈汶堅定地說:「妹妹,那是決不會發生的!」

  沈汶知道現在不能哭,否則沈毅會看輕她,可她還是忍不住地落淚,委屈得扒著沈毅的胳膊嗚咽著說:「大哥,我們絕對不能讓那些事情發生!你一定要信我,你練出精兵,我十四歲會到邊關上,那時,我會告訴你該如何防禦北戎!」

  沈毅拍著沈汶的後背安慰道:「妹妹莫哭。」

  沈汶接著說:「今年糧食豐收,明年糧食也會大熟,米賤傷農。但接著就會有四年大旱一年大澇,糧食極貴。在我夢裡,太子以災年為由,向皇帝要求裁減軍備,皇帝也因旱情嚴重而准了他的建言。朝廷軍費斷竭,邊關因此耗盡了以前儲備的糧草,並一再削減兵士。等災年過去,元氣不及恢復,北戎就發兵了,父親缺兵少糧,馬上就陷入了被動之境。大哥現在去邊關,要說服父親儲備糧食。」

  沈毅背後發涼,終於開始相信沈汶說的也許真的會發生。

  沈汶接著說:「燕城雖然堅固難攻,但最後還是破於敵手,可見單純防衛不能保全。大哥要藉口屯兵,拆遷北門附近的居民,給我騰出方圓五裡左右的區域,我去後再告訴你要如何做。」

  這事就比較難了,沈毅皺眉,沈汶著急地說:「大哥,明後年的收成就能證實我的話,大哥要信我!」

  沈毅忙說:「大哥信你,萬一你不能前往,你何不現在就告訴我該怎麼辦?」

  沈汶使勁擦去眼淚,儘量用成熟的口吻說:「大哥,射箭時,離得越近,射得越准。有些準備工作,不能太早,以免洩露了關鍵。而且,沈家軍中有內奸,不然燕城也不會城破失陷!大哥此去,一方面是調集精兵,一方面是整肅軍隊,至少在大哥的強兵裡,要保證兵士的可靠。」

  沈毅點頭,沈汶又說:「大哥身邊的耿彪在我夢裡為大哥身死,身中十幾箭,護衛裡的齊從林也與大哥死在了北方。可二哥身邊的王志卻在背後捅了二哥,讓二哥重傷,被敵人砍死。」

  沈毅沉了聲音說:「我現在就帶他走,到了邊關……」

  沈汶忙說:「不可,我們要留著他,日後要用他報信。大哥如果發現了內奸也不要剪除,而是要留著。」

  沈毅真的驚訝了,認真地看沈汶,說道:「皇宮裡,你是假裝中毒的。元宵節在街上,你也是有意那麼說的。」

  沈汶點頭:「當然,長樂侯府裡,也是故意的。」

  沈毅伸手拍沈汶的腦袋:「你把祖母和大妹她們嚇壞了!」

  我可不是孩子了!沈汶暗歎,但是今天到了這個地步還是很讓她滿意了。沈汶再次說道:「大哥,記住,你做這些,要背著父親,算是自己練兵,而且也要防別人的耳目。其中的緣由就更不能告訴父親。」

  沈毅皺眉說道:「你提的這些,就是沒有你的噩夢,做了也是對沈家軍有好處。」

  沈汶再次按住沈毅的手臂,鄭重地說:「父親身邊有皇帝和太子的人,他的一舉一動都在那邊的眼睛裡。如果他大張旗鼓地強兵練武,那邊會怎麼想?會不會提前下手?如果他們提前了,就不是我夢見的了,我的準備就沒用了。而且,」沈汶停下,眼睛不錯地鎖住沈毅的眼睛:「我最後要做的,父親不敢想,更不敢做。大哥,你敢嗎?」我要毀了太子。

  方才的對話讓沈毅完全理解了沈汶意思,他沉思了片刻,輕聲說:「我敢。」

  沈汶激動地拉住了沈毅的手,搖著說:「謝謝大哥,你不知道,我多怕你不信我,這些年,我好苦,只有婉娘……」

  沈毅眼珠發黑:「你別說當街救蘇婉娘也是你安排的?」那時就利用我了?

  沈汶連連眨眼,抱了沈毅的胳膊搖啊搖,小聲說:「我現在說話大哥都將信將疑,那時我才幾歲,更沒人信了!」

  沈毅想了想,也是,皺眉道:「蘇婉娘只是個丫鬟,這府裡,你總得有幾個幫手才好。」

  沈汶低聲說:「你不知道誰是眼線誰是內奸。我知道那個夏紫是眼線,母親身邊的錢嫲嫲也可疑,但是肯定還有別人。我怕祖母和母親,包括大嫂,都不是能裝假的人,會流露出來。所以,現在還不能告訴她們。」

  沈毅也搖頭:「大妹妹也好不了哪裡去。但是二弟卻是可以的,三弟,人也很聰明。」

  沈汶小聲說:「二哥現在等著成婚,成婚後很快就會去邊關,我想等他走時再對他說,讓他過段輕鬆的日子。三哥只是個十五歲的少年……」

  沈毅笑了:「你才多大?」

  沈汶卻沒有笑,嚴峻地看沈毅,說道:「我在夢裡,已經過了一生。」外加一千年!

  沈毅看著沈汶小大人的樣子,想到這個妹妹這些年來心思如此重,他雖然還有懷疑,但沈汶提出的建議對於沈家軍而言有益而無害,可見這個妹妹動了多少腦筋。一時心酸,摸著沈汶的腦袋說:「妹妹放心吧,我會去訓練一支精兵的,如果妹妹不能來,就把要幹的事情告訴我,我去完成。」

  沈汶搖頭說:「我知道地方,在北戎那邊,別人不見得能找得到。」

  沈毅訝然:沈汶從來沒有遠行過,怎麼能知道邊關以北的地方。

  沈汶像是為了讓他明白般說:「是的,我知道。而且,我也知道怎麼去邊關。所以,大哥,訓練好精兵,等著我吧。」那片土地,我曾徜徉過千百年。

  看著沈汶與她幼稚的面容毫不相襯的深邃眼神,沈毅沉重地點頭說:「妹妹,我等著你。」

  沈汶伸出手:「大哥,我們擊掌為誓,今天我們說的,不僅現在不能告訴別人,日後,就是事成了,也不能告訴父親。除了那些會與我們合作的人,其他人,知道的越少越好。」

  沈毅覺得沈汶過於思慮,但是也理解她的謹慎。即使沈汶說的都是夢,他們就是只在口頭上談論要背著父親建立精兵甚至換掉太子,都算得上是不忠不孝了,更何況自己還真的會著手去做?而沈汶看來也的確會有行動。

  沈毅今年十九歲,這個年紀,多少還殘留了些青少年人的反叛精神。而且,鎮北侯常年不在家,他還沒有建立起與父親同心協力的默契。加上他這幾年與三皇子是朋友,很同情他的境遇,相反,太子卻一直刁難鎮北侯府。幾種原因湊到了一起,沈毅才會接受了沈汶大逆不道的建議。

  他將手拍在沈汶的手上,說道:「好,我不會說的。」

  沈汶忽然問道:「大哥,若是,在夢裡,你的魂靈聽說是我獻出了父兄通敵的書信,你會信嗎?」

  沈毅看著沈汶還帶著幼時圓胖痕跡的臉,失笑道:「怎麼會信?妹妹是什麼人?一直溫柔懦弱,對家人聽無不從,怎麼會幹出這種事?一看就是拙劣的伎倆,別說我不信,家裡沒人會信的。」

  沈汶有些淚汪汪,可又有些失落。大哥現在說的,是這個從小哭哭啼啼黏著兄姊長大的自己,而不是前世那個與骨肉親人格格不入,總是白眼看著侯府的自己。沈汶暗歎,也許有些答案,真的永遠地失落在了逝去的時光裡,就是一切重來,也無法尋到了。

  沈汶長長地呼出了一口氣,雙肩塌下來,又笑著對沈毅說:「在人前,我還得是你軟弱愚蠢的妹妹,大哥,千萬別穿幫哦。」

  沈毅卻沒有了任何輕鬆的感覺,似擔起了無形的重擔。

  在其他人看來,沈汶去向沈毅踐行,撒了嬌,身為大哥的沈毅在臨行前好好叮囑這個妹妹要聽話之類的,這也正是蘇婉娘「無意」中說的。

  沈汶當夜睡得非常好,她算是辦成了極為重要的一件事,若是沈毅不信,她大概很快就得離家出走,自己親自去找人了。她一想到那種情況就不寒而慄。現在將一部分責任卸到了沈毅身上,沈汶當然放鬆了。

  沈毅卻幾乎一夜沒有睡,他沒有繼續準備要帶的兵甲器具,而是抓緊時間讀了大半夜的兵書。當他輕手輕腳回到寢室,竟發現柳氏還坐在床邊等著他。

  沈毅坐到柳氏身邊,拉了她的手,低聲問:「你怎麼不睡?」

  柳氏依過來,緊緊地貼著沈毅。沈毅想起沈汶說的夢,若是沈家軍覆沒,自己的妻和子都會慘死,這其實是符合常理的。他心中一痛,不由得摟住了柳氏的肩頭,將柳氏緊貼在胸前。

  當初他挑選這個女子,雖然是因喜歡她的細心和溫柔,但裡面也的確是有孝敬長輩的意思。自己早晚會如父親一樣常駐邊關,有一個對長輩敬愛、性情溫順的妻子,與自己母親的關係,該會比母親與祖母處得更和睦。柳氏不像母親那樣生於武將之家,她知書達理,日後作為長媳,也該順利地接過府中的事務。

  可成婚後,柳氏對他日常照顧得非常周到。他每天練武回來,澡水齊備,換洗衣服都疊好放在一邊,還有溫熱的湯水。夜裡他讀書時,手邊有淡茶和小點。無論他何時入寢,柳氏都會等他。

  平時柳氏對沈毅說話,常會臉紅。沈毅還不止一次地捕捉到柳氏偷看向自己的愛慕眼神。他開始真心喜愛柳氏。

  柳氏很快就懷孕了,知道消息後,還認真地來問沈毅是不是該給他找個通房。沈毅告訴她沈家世代武將,不倡女色。一滴精十滴血,為將者要潔身自好,不能被掏空了身子,否則日後上了戰場就回不來了。柳氏羞怯之餘,對沈毅更是好,讓沈毅覺得這世上再沒有誰會對自己這麼溫柔體貼……

  沈毅吹熄了燈,環抱著柳氏躺倒在床上,柳氏在沈毅懷中輕聲哭了。沈毅知道柳氏這些天經常哭,也明白她心的苦楚,一時柔情……

  沈毅朦朧睡去前在心中決定,哪怕沈汶的夢是無稽之談,明後年的收成不是如沈汶所言,自己也會好好訓練出一支精兵。沈家軍決不能滅亡,自己絕不會讓柳氏自盡兒子死於人手,無論誰都不能阻止自己護住心愛的人,即使對方貴為太子。

  沈毅在五月底離開的京城。

  他臨走前一天,在練武場上將沈堅沈卓和沈湘叫到身邊,看著幾個短裝的弟妹,一個個眼含亮光,正當青春,沈毅心中沉重。如果沈汶說的是真的,他們都不會有好下場,沈毅更堅定了自己離經叛道的決心。

  沈毅擺出大哥的範兒,說道:「我走後,你們要好好保護小妹妹,她是家裡唯一不懂武藝的弱女子。」

  沈堅點頭說:「那是自然。」

  沈毅又開口道:「我不去冬狩……」

  沈卓搶著說:「我們還是會得個……」

  沈毅打斷道:「不,不必逞強,其實,若是不出頭,就更好。」

  沈堅和沈卓一愣,沈湘卻急著說:「難道我們要讓別人說鎮北侯府後繼無人嗎?」

  沈毅一笑,看著沈湘說:「他們說了,就算是真的了嗎?」

  沈卓說:「大哥,我明白了。我們沈家是征戰沙場的武將,狩獵上得不得頭功,算不上什麼。」

  沈毅微點了下頭,說道:「其實,我的意思是,我們現在要韜光隱晦,不要惹人注目。」

  沈卓撲哧一笑:「大哥,你跟爹一樣了。」

  沈毅搖頭道:「並不一樣。」爹是想忍下去,可我不會忍。

  在他們幾個的不解中,沈毅也不多解釋,接著說:「這府裡,有個聰明的人,就是小妹身邊的蘇婉娘。她若是有什麼建議,你們一定都要聽著。」既然沈汶想繼續裝傻,肯定要通過蘇婉娘來傳遞她的主意,這樣能幫她一下吧。

  沈堅沈卓還沒說話,沈湘卻很快就應了下來:「她是很聰明,上次在香葉寺不就是她發現問題的嗎?後來對著太子,她幾次幫著妹妹說話,上次妹妹出了皇宮,也是她說趕快去請醫生的。」

  沈卓因為參與過蘇婉娘安排的四皇子的事,也覺得蘇婉娘很厲害,就說道:「好吧,我會聽她的。」

  沈毅看唯一沒有表態的沈堅,沈堅在沈毅的目光下勉強道:「行,若是她說的有理。」

  沈毅總結道:「我走後,你們有事要在親人間商量,帶眼識人,就是身邊的人,也要小心。」他看了沈堅一眼,沈堅覺得很奇怪,但還是隨著其他幾個弟妹稱諾。

  他們正說著,有人說三皇子來見大公子,給他送行,沈毅剛練完武,忙讓人先招待三皇子,自己去沐浴換衣,出來時下人說三皇子要去演武廳,沈堅和沈卓聽說,陪著去了。

  沈毅到了演武廳,那三個人正輪著試掛在牆上的各種長弓。三皇子指著被掛在大廳正中牆上的一把烏木弓說:「我上次來沒拉開,這次我得再試試。」

  沈堅給他拿下來,三皇子用帶著扳指的拇指勾了弓弦,深吸氣,用力一拉……沒拉開。他一下泄了勁兒,把弓遞給走過來的沈毅說:「你來拉,上次你拉開了。」

  沈毅笑著說:「還以為你是來給我送行的,結果是來拉烏木弓的。」

  三皇子歎氣說:「這是老鎮北侯的弓,外邊人都傳得神乎其神的,我總惦記著。既然你能拉開,我也該才對。」

  沈毅帶了些安慰的口吻說:「我也只能開一兩次,然後胳膊就酸了。」他接過烏木弓,戴上扳指,也深吸了一口長氣,胸腔鼓起,猛地一下,將弓拉圓,臉立時憋得通紅,緩緩放了,臉色才恢復正常。三皇子一聲讚歎,伸手要弓,沈毅遞給他,笑著說:「我剛洗了澡,這下又出了一身汗。」

  三皇子掂量著烏木長弓,嘖嘖搖頭,說道:「老鎮北侯肯定是神力了。」他 把弓掛回牆上,沒看沈毅,嘴裡說:「你去邊關,好好保重,但願哪天,我能和你再一起出去騎馬遊玩。」

  沈毅點頭說:「多謝殿下……」

  三皇子揮手:「說過多少次了……你不用這麼叫我……」他有些意氣消沉,抬頭看看,沒見到自己想見的人,有些沮喪地說道:「我回去了,你真的……平平安安的吧!」

  沈毅行禮,沈堅沈卓也同時行禮,三皇子離開了。

  沈毅送走了三皇子,回來對沈堅和沈卓說:「我走後,你們還要和他做朋友,常一起出去玩玩。」

  這可是與父親的叮囑完全相反的意思,過去,沈毅只是用行動表達自己的立場,現在竟然公然告訴兩個弟弟,沈堅心中再次有種很怪異的感覺,看看沈卓,見他沒表異議,自然再次應了。

  沈毅當晚囑咐了柳氏,平常多照顧沈汶。說侯府中的下人總是有豪門的驕傲,沈汶為人懦弱,如果柳家有好的丫鬟婆子,給沈汶介紹幾個。柳氏此時就是沈毅讓她去摘月亮,也會一口應下來。這件事自然馬上放在了心上。

  沈毅走的那天,在廳裡向老夫人和楊氏磕頭告辭。老夫人含淚對他說了要好好協助父親的話之類的,沒有起身。楊氏哭得厲害,沈毅起身離開時,她也站起來,一步步地跟著沈毅到了門口,被老夫人叫道:「別跟著出去,折了孩子的壽。」

  楊氏只能倚著門框,一邊哭一邊一遍遍地說:「兒啊,你可要好好保重自己,別生病,別傷著,有空回來看看娘……」其他人都不由得落淚。

  幾個弟妹跟著到了府門處一一行禮,沈毅看著沈汶,堅定地說:「妹妹放心吧。」沈汶含淚點頭,說道:「我最佩服大哥,我信大哥。」

  沈毅也點頭,眼裡沒有眼淚,倒像是有團火苗。他急不可待地想奔赴邊關,開始行動。

  柳氏最後一個到了沈毅面前,哭得無法說話。沈毅比鎮北侯大方,當眾就把柳氏緊摟在懷,低聲說:「別擔心,我會回來的!」

  柳氏哽咽著點頭,給沈毅整理衣襟,哭泣著說:「你可一定要好好的,你是我的命……」

  沈毅說:「我明白。」

  他最後抱了柳氏一下,果斷地轉身走出門去,身後跟著耿彪、齊從林和他以前的幾個隨從。在大門外,他們上馬而去,馬蹄聲中,沈毅沒有回頭。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7-11 05:19 PM

第三十七章 香餅

  六月底,楊氏的小兒子沈強要行抓周禮。

  這孩子在嬰兒時,還多少算是正常。雖是生產時比較巨大,險些把母親弄死,其他,也如平常嬰兒一樣飛速地長大著。只是有時脾氣很急躁,經常把東西抄在手裡使勁摔出去,碗啊碟啊的,摔了無數,還玩兒命扯絲綢之類的布料,非得聽見撕開的響聲才作罷,弄得楊氏一度懷疑他是妲己托生的。

  可是越長大家就越看出不對來了。從沈毅到沈汶,每個人都能從長輩身上看到一些遺傳。比如沈毅、沈湘就遺傳了鎮北侯英俊的眉眼和面龐,沈卓有些楊氏的相貌,沈堅和沈汶隨了老夫人的細長眉眼和白皙肌膚。除了沈汶原來有些微胖,男孩子都是精瘦筆直,沈湘就是長得高可也算苗條。可這個沈強,濃眉虎目肥頭大耳不說,還膚色黝黑,身體粗壯。

  如果不是楊氏天天這麼在府裡待著,人們完全有道理懷疑這孩子根本不是侯爺的種。

  可老夫人看來看去,卻愛得不行,說沈家祖上起家的人,是個力大無窮的黑大漢子,替太祖打天下,才讓沈家一步走上了武將之路。這麼多年,沈家的男人娶了眾多美女,中和了許多當初老祖粗獷的外表,可時不常的,總有露出真相的時候,這個孩子該是沈家正宗形象的代表。

  老夫人一向喜歡小的孩子,可相比柳氏生的嬰兒,老夫人卻更喜歡壯實的沈強,大概是因為沈強渾身的黑肉緊實得狠,有種玩不壞的感覺。

  沈強十個月就蹣跚行走,到了一歲時,已經走得穩穩的了,急起來就紅了臉大喊大叫,雖然說不出個字兒來,可讓人能片刻耳聾。若是前世的沈汶見了,只會覺得這是侯府的又一敗筆。

  抓周這天,在楊氏的大床上擺滿了各色物件,大家熱鬧地圍在旁邊。連懷抱著自己幼兒沈瑋的柳氏臉上,都現出了沈毅走後罕見的溫柔笑容。

  楊氏拉著沈強走到床邊,沈強扒了床沿往上爬,楊氏一把抱起他往床上放,突然「哎呦」了一聲,大家忙問怎麼了,楊氏捶著後腰說:「這個死沉死沉的傢伙,閃了我的腰!」眾人哄笑。

  老夫人用手指著滿床的東西笑著催沈強:「強兒啊,快去,拿個物件。」

  沈強毫不猶豫地在眾多眼花繚亂的東西中扒拉,拿起一把木頭劍,「啊啊」地興奮叫著揮舞起來。

  老夫人拍手道:「看,我說的嘛!這是我們沈家的人哪,是老祖宗回來了!」

  楊氏送走了一個兒子,心裡開始覺得不想讓兒子們都當武將了。養大了,就那麼看著離開,還不知道能不能活著回來,真太傷心了!

  當初幾個兒子抓周時,自己的丈夫還常在府中,總往床上擺了許多木頭的兵器,小孩子隨便一抓,自然是件武器,丈夫就高興地說什麼「將門有後」之類的。那時自己還很自豪,可現在,楊氏特別羨慕平遠侯府,活生生地從武將的職位上轉型,一個大兒子考了秀才!早知道,讓沈毅也學文就好了,至少現在還留在自己的身邊。

  想到這裡,楊氏不甘心地問沈強:「強兒啊,還喜歡什麼?再看看。」她在床上放了好多紙墨筆硯和書籍,只是被老夫人監督著,才放了幾件兵器。如果沈強抓上一個文方面的物件,她日後也可以用文武雙全之類的話來讓沈強多讀書,少習武。

  沈強果然又低頭看,口水流了一身,楊氏剛要給他擦擦嘴,沈強怪叫一聲,激動地爬過去,楊氏一看,氣得皺眉:沈強從一本書下面摸出了一支玩具大刀來,呀呀叫著,用另一隻手拿了,雙手齊揮。

  下面,不用楊氏再說什麼,沈強自己就到處亂找,把物件中藏著的木頭匕首,小弓箭和一個小盾牌都扒了出來,統統抱在了懷中。看看床上沒什麼有趣的了,翻身就往床下滾去,周圍的人一片大喊,沈堅一把抓了小黑胖子的腰,像是抓著個大黑肥貓一樣,把他從床上挪下來,放到了地上。

  沈強抱著他的寶貝往外面走,有時落下一樣,還要撿起來,旁邊的人們看著哈哈笑,只有楊氏閉眼歎息。

  因為這是一個前世完全沒有存在的人物,沈汶總是好奇他的成長,她常常去母親屋子裡看看這個小弟弟。

  沈強最喜歡沈汶,一見她來了,就要往她身上爬。沈汶只要心軟一抱他,他的胳膊腿兒跟八爪魚一樣扣在沈汶身上,身子又沉,讓沈汶舉步維艱。沈汶膚色白嫩,沈強膚色泛黑,沈汶有時覺得抱著他就像抱了個黑色的大狗之類的動物。

  自從他得了那些武器,身邊的人可就都倒黴了。天天他就揮著木頭劍或者刀,啊啊叫著來回跑,誰攔著他就砍誰,所以丫鬟婆子們都不敢在他面前,只能跟著他跑。大夏天的,弄得大家都和他一樣揮汗如雨。

  可奇怪的是,沈強見了沈汶就不鬧了,喜歡讓她抱著,或者坐在她腿上讓她給自己讀書,後來,哪怕沈汶自己看書也沒事,只要他能繼續在沈汶懷裡。天氣越熱越是如此,大家都連連稱奇。

  後來蘇婉娘去摸沈汶的胳膊,終於發現了原因:沈汶體溫低,平時安靜,這個小黑皮是來找涼爽的!

  沈汶知道因為自己常年練習吐納冥想,心跳緩慢,身邊聚集著穩定的意識能量。這個孩子有感觸力,與自己在一起時定然感到鬆弛,所以喜歡來。

  大家一發現沈強喜歡讓沈汶抱著,立刻拱手讓賢,鼓勵沈強去纏沈汶。就是沈汶不來,他一旦鬧得過火,楊氏也會讓人把他送到沈汶的院子裡「去安靜安靜」。

  沈汶莫名成了保姆,也無可奈何。這個夏天,平白多了一個黑炭頭在身邊綴著。

  沈湘十二歲生日時,只邀請了張允錦過府。沈湘和沈汶去迎接張允錦時,聽來傳報的說張大公子來送妹妹,沈堅和沈卓把張大公子給堵在二門處了。

  沈湘一聽,大為高興,以為可以看他們打架,拉了沈汶急忙往那邊走去,一路步履生風。

  等她們趕到二門處,卻發現沈卓正笑著和面帶羞澀的張允錦在說話,兩個丫鬟站在一邊像是木頭人一樣,而張允銘和沈堅都不見蹤影。

  走近了,就聽見沈卓在說:「……你哥一拳把我打倒在地,然後像老虎一樣向我撲下來……」

  張允錦忍著笑打斷:「才不會!我哥那麼文雅……」

  沈卓「嘖」一聲:「你怎麼那麼容易被他騙,我跟你說,我當時看他,真的像大老虎啊,臉上都有黑黃的道子了!」

  張允錦笑得不行:「不可能!他臉上怎麼能長虎紋?!」

  沈卓說:「哦,那也許是黃土和黑土的道道吧。反正,他呼呼地就撲過來了……」

  張允錦笑:「什麼呀!哪裡會那麼響?他又沒有翅膀!」

  沈卓眉飛半空:「沒有翅膀,他有衣服呀!哎呀,那衣服的料子特別的好!在他背後鼓起一個大包,他當時特別像個駝背的……」

  張允錦笑得微彎了腰,指著沈卓說:「你……你……」

  沈卓歪腦袋:「不是我呀!是你哥呀。他撲下來,我趕快打滾,那簡直跟個黃狗沒有什麼兩樣呀!」

  張允錦揮手:「你怎麼成狗了?!」

  沈卓繪聲繪色地說:「你哥沒撲到我,四腳落地,就蹲在那裡,抬頭看我,背上還有那個大鼓包……」

  張允錦使勁對沈卓揮手,像是要打他的樣子:「你這個壞人,說我哥是狗,還是駝背的!我打你!」

  沈卓連忙擺手:「我沒有我沒有!我哪裡說了?你才這麼說了!但是沒事兒!我的看法和你相同!」

  張允錦邊笑邊跺腳,用手擦臉。沈湘和沈汶都停下,還慢慢地往後退,那正在談話的兩個人沒有察覺到。

  沈卓說:「然後,他對著我大喊了一聲……汪!」

  張允錦使勁跺腳,斷續地說:「你……你還是在罵他……」

  沈卓嚴肅地說:「他說:『往』這邊看!」

  張允錦雙手齊揮:「不聽啦不聽啦,你這個壞人!」

  沈卓故作高深地問:「你難道不想知道他讓我看什麼嗎?」

  張允錦邊擦去笑的眼淚邊問:「什麼?」

  沈卓得意地說:「看他的背後的大鼓包呀!他這麼跳都沒癟了……」

  連丫鬟們都笑出了聲,張允錦終於狠狠一巴掌打在了沈卓的肩膀上!她出手後,自己都一愣。丫鬟們馬上鄭重了臉色,又變成了木頭人一樣。

  沈卓卻捂了被打的地方,哎呦起來:「我跟你說過呀!讀什麼書都沒事,就是別練武!你怎麼練成了鐵砂掌了?這才幾年呀,你真是習武天才了……」

  張允錦嗔怪地一扭臉:「去你的!我不跟你說話了。」

  沈卓放下手,有氣無力地說:「你哥哥差點要了我的命,你又將我打成了重傷……」

  張允錦扭回臉來,沈卓立刻精神了:「但是,沒關係!我就是那皮球,越打跳得越高!」

  張允錦咬牙切齒:「我得告訴我哥去,讓他……讓他……」

  沈卓趕快說:「讓他下回別穿那種他一跳就在後背鼓個大包的衣服,雖然像個皮球,但是我已經搶著當了,他就不要這麼想不開,什麼都要爭……」

  張允錦又跺腳:「你才是個皮球!我哥爭什麼?」

  沈卓沉思地說:「那就是他想讓別人以為他駝背了,這雖然如了他想當個少年老人的願,你能不能以女孩子的身份對他提一下:那畢竟不是那麼好看!我比他年輕我都懂!別說我不關心他呀,我可是好心好意喲……」

  張允錦氣得揮著手絹:「我打死你這個好心好意!你這個壞傢伙!」

  沈卓嘿嘿笑,兩眼亮亮的,才要再說話,二門處張允銘匆忙地走進來,使勁地搖著扇子,老遠就對沈卓說:「沈三公子,許久不見,不知你棋藝可見長?」 他身後走著神態怡然的沈堅,雖然張允銘的衣服沒有亂,可是衣下擺還殘留了一些泥塵。

  張允錦立刻端莊起來,肩平背直,低頭斂容,特別規矩。沈卓饒有興趣地看著她的轉變。

  張允銘都到了身邊了,沈卓才扭頭看張允銘,笑著說:「張大公子,今天,衣服穿得很好呀!」張允銘有些莫名其妙,但張允錦卻想起了背後的大包什麼的,不由得翹唇一笑。

  張允銘見狀火大,過來拉了沈卓的胳膊說:「走走,我們去下棋!」

  沈卓對著張允錦行禮告別,使勁看張允銘的後背,說道:「其實,你駝背了也會挺好看的!」

  張允錦實在忍不住,撲哧地笑了,只能舉袖掩面,張允銘摸不到頭腦,趕快拉著沈卓走,沈堅也跟著他們離開了。

  沈湘和沈汶上去相見,張允錦臉上還有笑後的紅暈。她從袖子裡拿出了給沈湘的禮物,又從丫鬟手裡接了食盒,給了沈汶。沈汶謝了,遞給了身後的蘇婉娘。

  張允錦和沈湘兩個人談笑著往沈湘的院子走,沈汶還像以往那樣跟在她們身後當燈泡。

  她偷眼看張允錦的兩個丫鬟,她們臉上毫無表情,沉默地跟著,眼睛都不往左右看,而蘇婉娘和春綠一邊走一邊低聲說悄悄話。沈汶心中再次嘆服平遠侯府的嚴格。

  明年,她在心裡計劃,她得去找平遠侯的那個「大女兒」了。她今年十歲,也許大哥會信她,可別人還會將她當個孩童。年紀越長些,就多一分可信性。明年她十一歲,但願這一年中她能再長高兩三寸,會顯得比較成熟。

  她們進了沈湘的閨房,沈汶接了食盒,讓其他人都退下,沈湘和張允錦開始八卦京城的事兒,沈汶則打開了食盒,自己挑著吃點心。

  張允錦小聲說道:「你聽說了嗎?三皇子今年快十七歲了,該說親了。可皇后給說了她娘家長樂侯府的一個嫡女,聽著好,可有人打聽了,那個嫡女生得齙牙凹眼,特別難看。」

  沈湘低頭說:「既然是皇后給提的,總不能差得太多,也許有人是在說壞話呢。」

  張允錦說:「誰不是這麼想?可好多人都說知道那個女子,比三皇子大兩歲,原來說過幾家,都不行,皇后竟然想給三皇子,真的誠心要埋汰他吧。」

  沈湘頭更低了:「那他……不知道願意不願意……」

  張允錦哎了一聲說:「當然不願意呀!聽說三皇子到皇帝那裡跪了,說因為母親剛剛過世,要五年不娶!皇帝生氣了,不理他,結果三皇子在祖廟前跪了一天一夜……」

  沈湘「啊?!」地抬頭:「一天一夜?!那不把腿跪壞了?!」

  張允錦擺手說:「你這就不知道了,可見你在家沒怎麼跪過。要是去跪,那膝蓋上都得戴了東西護著的,哪裡就光禿禿地去跪著?一個小時就動不了了……」

  沈湘皺眉:「那是在皇宮,萬一他沒戴上呢?」

  張允錦說:「那我就不知道了……」沈湘緊皺了眉頭,張允錦繼續八卦道:「反正有好幾個大臣替三皇子求情呢。」

  沈湘點頭說:「就是呀,陳貴妃死了,他想戴孝,算是對母親……」

  張允錦推了沈湘一下:「你說什麼呀!三皇子的嫡母是皇后呀!」

  見沈湘疑惑的眼神,張允錦笑:「你們家真是幾代都沒有妾室了,你看你,都不懂這個理兒了!陳貴妃是妾,她死了,如果皇帝不開口,就不能戴孝。你看三皇子和五公主都沒有公開戴孝,可見皇帝沒允許他們這麼幹。三皇子怎麼能用這個藉口去守孝呢?嫡母和父親都在,給誰戴孝?」

  沈湘忙問:「那大臣們能拿什麼勸皇帝?」

  張允錦一笑說:「用冬狩大典呀!太子不習武,四皇子又有腿疾,如果三皇子也把腿跪壞了,那冬狩上,皇帝的兒子連一個能騎射的都沒有,大家怎麼謙讓都沒法讓一個皇子出彩呀。皇帝就讓三皇子回去,雖然沒說容許他守孝,但也沒應了皇后的提親。」

  沈湘出了口氣,歎息道:「當個皇子可真不容易。誒,你娘把你的規矩教得這麼好,就是做不了皇后,是不是也想讓你當個王妃之類的?」

  張允錦又推沈湘:「什麼呀!我娘出身商家,總怕別人說我父親娶了賤戶,對我就特別嚴厲,從小就學規矩,一點兒都不能犯錯。你不知道,我兩歲就開始學習走那步子,三歲就得練端坐不動……」她眼睛有點紅。

  沈湘忙安慰道:「你沒看我習武呢,馬步一蹲就得一柱香啊!膝蓋處要是個方角,我兩腿抖得篩糠一樣,師傅就拿著條子站在一邊,要是我稍稍起來一點兒……」

  張允錦睜大眼:「她竟然敢打你嗎?」

  沈湘擺手:「她怎麼敢?我是鎮北侯的女兒!她就使勁地往我身邊一抽,『啪』地一聲大響,那邊大哥二哥三哥他們還有僕人們就都看過來,弄不好還有人跑過來問是怎麼回事,我特別不好意思,只好再蹲下去。」

  張允錦捂嘴笑:「你們府裡可真有意思,不像我們府,天天連聲音都沒有,說是怕吵了我的大姐姐。這麼多年,我都沒見過她。」她歎氣:「如果不是我們這麼說笑著,我都不知道什麼叫有趣了。」

  沈湘玩笑著說:「那你就嫁過來吧!」

  張允錦一下推沈湘:「去你的,淨胡說!」

  沈汶湊過來:「怎麼是胡說呀?姐姐不是說我們府裡好玩嗎?為何不嫁過來?」

  張允錦臉紅了:「這事怎麼能這麼胡亂說?得父母做主才行。你們可千萬別這麼說了,萬一讓我娘知道了,她該說咱們不檢點,再也不會讓我來了。」沈汶暗暗記住:她可沒說自己不想嫁過來。

  沈湘扁嘴:「你娘太那個了,她小的時候就沒有手帕交嗎?沒有和閨蜜玩笑過?」

  張允錦說:「我娘年輕時長得可漂亮了……」

  沈汶忙點頭說:「我看她現在也很漂亮呀。」

  張允錦有些得意,繼續說:「她差點被送進宮,可是當時皇帝因為有個妃子生了公主,提了她的級。她的外家是商人,特別高興,就大擺了三天流水席。結果被人告上朝堂,說商家是賤戶,不該這麼抬舉他們。我外祖聽了,怕我娘進宮會受委屈,才改了主意。」

  沈湘小聲說:「幸虧沒進去,不然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張允錦點頭說:「這不得在京城才知道這些事?在江南那邊哪裡知道得那麼清楚。為了進宮,我娘學了好多規矩。我外祖還不讓她與其他商家的女兒們多來往,以免壞了名聲。嫁到了京城,這裡的夫人們又不好相與,我娘特別容易瞎擔心,我父親就讓她少走動,所以她也就沒有什麼閨蜜了。」

  沈湘問:「人家都說你父親娶了你母親是為了她的錢,是真的嗎?」

  張允錦捂嘴笑:「是真的吧。反正據說當時父親在京城要娶親,功名顯赫的年輕侯爺,別的不要,就要錢!」

  三個人都笑,沈汶有些苦笑,當初平遠侯府費了多少心機呀。

  張允錦說:「我外祖家是江南首富,聽說,媒人上門,剛報了門戶,父親就同意了,只說要多些嫁妝就好,都沒等人說一些我娘的美貌之類的話。」

  沈湘搖頭:「你娘不怨你父親嗎?」

  張允錦又捂嘴:「我可不知道,我就知道在家裡,我父親說一不二,什麼事都得聽他的!我娘管著府中的事,可大小事都要和他商量。而且,我娘對我父親那個欽佩的樣子,一見他就『侯爺長』『夫君短』的,總圍著他轉。有次父親出去幾天,他回來時,我娘化了豔妝,穿了盛服去門口迎他,結果我父親問她是不是正準備進宮去……」

  她和沈湘又笑起來,沈汶問道:「冬狩你去嗎?你哥去嗎?」

  張允錦點頭說:「我們都得去吧。」

  沈湘忙說:「那我們兩家到時候可要在一起。」

  張允錦點頭,忽然嘴角微翹,露出一縷笑容,為了掩飾,忙問沈湘:「你的衣服準備好了嗎?我娘給我做了三四套……」

  她們就開始談論起衣服靴子的樣式和顏色,沈汶又回去吃點心了。

  七月時,柳氏不喜葷腥,讓施和霖來號脈,竟然又是喜脈!該是沈毅離去的五月懷上的,明年三月生產。老夫人高興壞了:這又是個楊氏呀,這麼容易生養!侯府興旺在即了!

  柳氏的父親聽說又有了一個,就來信說男孩子取名沈瑜,女孩子就叫沈琬。與沈汶記得的前世一樣。

  到八月沈汶十歲生日時,京城裡已經為十月底的冬狩而忙碌起來了。各家都想做出嶄新鮮亮的冬裝獵服不說,還要採買野外露營的氈棚、吃飯用的桌椅甚至床鋪,更不要說帶的那些鍋碗瓢盆之類的東西,既要小巧又要有品格。

  朝廷多少年也沒有舉辦過這麼一次狩獵,不知幾時還能再有這樣全京城乃至外地為此入京的名門權貴聚集一處的大盛會。這不僅是一場武藝騎射的比拼,也是時裝時尚、格調品味、金銀財寶、家風底蘊等多方面的一次較量。

  府中有人前往參加冬狩典禮的家庭,都細緻地做準備。在狩獵時沒打到動物無傷大雅,但是若是在眾多權貴面前,穿著用度、談吐舉止出了問題,卻是會貽笑大方,為京城添加許久的談資!

  鎮北侯府裡,楊氏為了這次狩獵給沈湘沈汶裁剪了全新的外包錦緞內翻毛的皮服,沈湘的三套都是鮮紅的短裝,繡花也是暗紅色,件件緊掐著腰身,加上外面的紅色大氅,讓她顯得格外颯爽。

  沈汶的是棉長褙,一套是鮮綠色的,邊緣繡了黃色的花朵,一套是深妃色配了白色碎花的,一套是竹青色繡了深綠竹葉子,外面的斗篷則是胭脂紅色的,都襯得沈汶的面龐非常白嫩。楊氏覺得她如果把沈汶打扮得如花似玉,那麼沈汶肯定會是人見人愛,日後就不會為過去「蠢笨」的名聲所累。

  給男孩子們的就簡單了,沈堅沈卓兩個人四套厚實保暖皮服,外加皮帽圍脖護膝手套靴子等等。可是就著這些,也用了兩三個月來準備。

  沈汶卻是根本不當回事,自己什麼都不準備,全交給了蘇婉娘去安排。

  九月時,段增進府來送蘇傳雅見蘇婉娘時,說要去見老夫人,把做的安眠香餅給她。蘇傳雅被蘇婉娘帶著去玩了,段增就又與沈汶一同去見老夫人和楊氏。

  行走間段增低聲說:「一會兒你要拿那些梅花型的。」

  沈汶小聲問道:「肯定管用嗎?」

  段增像受到挑戰一樣抬下巴:「你說什麼呢?我做的東西能不管用?!而且,我還用我師傅試了一下。」

  沈汶一下子笑了:「他說什麼?」

  段增「哼」道:「他根本不知道,以為他自己喝多了。

  沈汶笑:「你淨欺負你師傅!」

  段增點頭道:「我就欺負他,誰讓他不讓我出走行醫的。」

  沈汶問:「你為何那麼想走呀?」

  段增歎氣:「我也不知道,就是想離開這裡,在路上走,見各種各樣的人,看各種各樣的病。每天在一個屋子裡坐著,我要悶死了。」

  沈汶嘟囔說:「這在以後有個名字呢,叫多動症。」

  段增問:「你說什麼?」

  沈汶忙說:「你幫了我這麼多忙,那我三四年後出城時,你就跟著我走吧。」

  段增懷疑地打量沈汶:「你一個女孩子家,怎麼出城?」

  沈汶揮手道:「你別管啦!也別告訴別人!反正我要去很遠的地方,到時候,應該!我是說應該有車有錢,不那麼艱難。」

  段增再次警惕地看沈汶:「你這麼小,就打算那時的事了?你哪裡有錢,肯定是騙吃騙喝,又是仙人跳?」

  沈汶扁嘴:「你別管啦!走還是不走?吃住行都該是免費的喲!」

  段增終於笑了:「當然走!」

  沈汶說:「那你要是想和我們一起走,可就得在京城等著,不然我們走時就沒法找到你了,這期間別和你師傅離開。」

  段增撇嘴:「他才不會離開呢!他總說沒錢。」

  沈汶驚訝:「不該呀,你們出診不少,應有盈餘吧。」

  段增鬱悶地說:「我師傅說把掙的錢都帶給他老家的人了,他有個高齡的母親,還有夫人和一大堆孩子。」

  沈汶疑惑:「那他怎麼不把家人接過來?」

  段增回答:「他愣說養不起!每次還跟我借錢!淨幹些左手給我錢右手又要回去的事!我才偷偷地攢了幾個錢,他就哭窮!說什麼家裡有人捎信來了,他的母親身體不好了,家裡沒飯吃了什麼的。我就得給他錢!我對他說那他就回家去唄,他又不想回去,說那是個小地方,沒有京城這麼多病人。他回去也不會種田,掙不到錢。我覺得他是在耍陰謀詭計,用這法子不讓我存夠了錢,不讓我走,還說我太小什麼的。可氣!你說我怎能不欺負他?!」

  沈汶勸他:「哪天你真出去了,就知道京城的好了。」

  段增翻眼睛:「女孩子就是見識淺,人家都說大丈夫志在四方,你知道嗎?讀萬卷書行萬里路,你聽說過嗎?我生來就有這種感覺,你不會理解的!」

  沈汶咬牙:這小屁孩竟然教訓上我了!沒辦法,要求人家幫忙,不能跟他吵架。

  見沈汶皺眉不語,段增得意地挺胸,自覺很偉大。

  到了正廳,老夫人和楊氏都在,眾丫鬟婆子守在旁邊。段增行禮後拿出一個小包裹,說道:「這是我師傅給老夫人做的安眠香餅……」

  沈汶一副好奇的樣子湊過去,接了打開,鼻子下面一聞,說道:「真好聞呀!祖母,你聞聞!」

  老夫人笑著說:「這是助老人睡覺的,哪裡能隨便聞?」

  段增笑著說:「稍微聞一下沒事,也是有安神養心之用。」

  沈汶把小包捧到老夫人面前放了,手疾眼快地把五六個梅花型的香餅都挑了出來,雙手握了,耍賴地說:「這些我要了!」

  老夫人呵呵笑著,拿起一塊香餅聞著,說道:「真的好聞!」

  楊氏嗔責沈汶:「小孩子家,怎麼能要那些,快放回去!」

  沈汶還是忍不住扭動身子:「我不!我要這些!」

  老夫人遞給楊氏一塊:「你聞聞,可真舒服。」

  楊氏一聞,不由得說:「真的,那我也要幾塊吧。」

  老夫人笑:「你看你!」她轉頭問段增:「這個小孩子聞了沒事吧?」

  段增說:「聞聞自然沒事,就是別燒,燒起來,香就濃了,能讓人馬上睡了。」

  老夫人點頭說:「那就好!我巴不得呢!」

  沈汶扭身跑:「這些是我的了!」

  楊氏喊道:「你可別燒呀!」

  沈汶遠遠地回答:「娘,我知道……」

  老夫人笑著,讓人給了段增錢,還說讓他師傅多做些個。自己與楊氏分了餘下的香餅。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7-11 05:36 PM

第三十八章 狩宴

  轉眼北風漸強,冬狩的日子近了。

  皇帝在朝事後,把谷公公叫到了書房。

  谷公公向皇帝行禮,然後沉默地等著皇帝的示下。

  皇帝微笑著說:「朕有件事,要你去辦。」

  谷公公躬身道:「奴婢萬死不辭。」

  皇帝輕鬆地說:「也沒到要命的時候,就是這次冬狩,你跟著三皇子去吧。」

  谷公公先是面無表情,可接著說道:「奴婢遵旨。」但沒有馬上退下,似乎等著皇帝的進一步解釋。

  皇帝的指節在椅子把手處敲了幾下,揮手道:「你下去吧,把事幹好了就行了。要是出了岔子……」

  谷公公躬身道:「奴婢罪該萬死。」

  皇帝呵呵一笑,說道:「你怎麼總死呀死的。」又一擺手,谷公公默默地退下去了。

  當夜,太子就得到了消息,對著一屋子幕僚官臣和心腹皺眉道:「父皇怎麼把谷公公給老三了?」

  一個幕僚說:「是不是皇上對太子的策劃有所察覺?」

  又一個幕僚忙說:「此事十分機密,皇上定然不知。」

  一人說:「不見得,就是知道了,皇帝沒說什麼,是不是就是默許了?」

  再一人道:「那皇上就不會將武藝高強的谷公公給三皇子了,這是不是在警告殿下?」

  太子沉吟著:「也許,父皇想借此除掉谷公公?」

  一個撫掌道:「對呀!一個太監,任他武功再高,怎麼抵抗住這麼多人的合攻,況且,那些人還有江湖必殺之器團雨毒針!也許皇上只是想借著殿下的手殺了他罷了。」

  另一個人壓低聲音說:「太子殿下,您要小心許純道,有人聽他曾私下談論說,殿下心懷不寬,行事狠辣,恐招禍端。」

  太子皺眉,問道:「此人知道我們這次行事嗎?」

  眾人搖頭:「他在殿下冊封太子後才投靠的,吾等謹慎,許多事還未曾讓他插手。」

  太子失笑:「未曾插手就說我心懷不寬,行事狠辣,他指的是什麼?」

  一人小聲說:「他認為陳貴妃之死必與殿下有關,皇后為三皇子指婚的事,也是殿下的意思。」

  太子拍案道:「混帳東西!什麼都沒弄清楚呢就在這裡胡說八道!」

  大家趕快勸解:「殿下息怒!」「此人不知天高地厚……」「信口開河……」「不必認真……」

  太子吸氣,平靜下來,問道:「這次他去冬狩嗎?」

  一人回答:「應該是去的。」

  太子冷笑:「那天,就讓他在我身邊吧!」

  有人忙答應了。又有人說道:「聽說四皇子這次也要去冬狩……」

  太子失笑了:「那個瘸子去那裡幹嗎?」

  馬上有人笑著接茬:「自然是去看看熱鬧。他每日總出去下棋,大概現在想出城看看。」

  太子從鼻子出氣道:「怎麼看也沒他的份兒,不用管他,那些事情都準備好也反復核查了?」

  一人點頭道:「正是,那天宴會之初,太子和三皇子坐首席,旁邊一席,四公主會叫上那個鎮北侯的二女兒同席。那時三皇子身邊該只有那個太監是懂武的,殿下身邊分散著四十來個侍衛,會見機行事。其他府中的侍衛都不會在宴席上。那三十餘眾會扮成幫助搬抬獵物的鄉民,送獵物到太子面前讓太子過目……」

  太子皺眉:「怎麼不能在賓客之中?」

  有人解釋道:「能入宴席的賓客,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要經過御林軍的關口驗了身份才可入內。這些江湖人士,是刀尖舔血的刀客,做不來那些世家的模樣,只能扮成僕從。若是入席,就要有世家或者權貴之家作為掩護,否則恐御林軍中有人深究。委託世家就容易落下痕跡……」

  太子不耐煩地擺手:「那作為鄉民就不怕惹眼了?事後會不會被追查出來?他們怎麼帶武器進來?」

  幕僚解釋道:「冬狩之處,跨四五個鄉村之域,各處鄉民都會來幫忙,以求小利,比如前來賣菜賣糧。各府帶的侍衛不多,他們也充腳力,幫著搬運等等,要想偽裝身份很簡單。事後,也無從追查。他們過御林軍時也得被搜身,武器會藏在那些被獵殺的野獸身體裡。吾等會通融一下,讓那些軍士不要毀壞野獸的身體,以存皮毛。」

  太子緩緩點頭:「那我到時候,只要把他們喚到席前,就沒事了?」

  幕僚說道:「正是。我們到了那裡,會讓那些人熟悉三皇子和鎮北侯府沈二小姐的樣子,就這兩個人,他們不會失漏的。」

  太子說:「還要加上那個谷公公和你們剛才說的那麼許什麼,當然,讓他們可別捨本求末!第一要做掉的人是誰,他們該清楚!別到時候,只殺了個姓谷的和姓許的,別人都沒事兒!」

  眾人忙諾諾。太子不知道,前世,因為谷公公奮力抵抗,以一當十,最後送上了自己的性命,加上沈堅和沈卓等人來得及時,結果真的就成了他說的情況——只有谷公公和他身邊的文官許純道被殺,三皇子還真的沒事。當然那次,太子只想做掉三皇子,而這次,還捎帶上了個沈汶。

  臨出發的前兩日,蘇婉娘到了沈湘的院子裡。

  春綠笑著說:「婉娘姐姐來了?」雖然蘇婉娘的「府名」是夏婉,但是沈汶堅持叫她「婉娘姐姐」,弄得幾個親近的人也跟著叫。

  蘇婉娘也笑:「我得來問問大小姐幾個招式,好久不練了,都忘了!」

  春綠捂嘴:「這時候是不是有點晚了?咱們後天就得出發了吧?」

  蘇婉娘歎氣:「前一陣子不是忙嗎?我們那位小姐是什麼也不管的。」

  春綠給蘇婉娘一邊打簾子一邊說:「大小姐也就擦那些刀劍什麼的,其他也是不管的。」

  裡面的沈湘還真的正在侍弄她的一把劍,抬頭笑著說:「這麼明目張膽地說我壞話!你們可真的夠大膽的了。」

  春綠笑:「這是好話呀,說你和二小姐是親姐妹呀。」

  沈湘笑著迎了蘇婉娘進來,對春綠說:「你就知道貧嘴,還不快去讓人倒茶來。」這就是讓她走的意思,春綠明白,放下了簾子到外面去指使小丫鬟去了。

  蘇婉娘和沈湘一起到桌邊坐了,用極低地聲音說:「這次冬狩,會有事兒。」

  沈湘剛坐下又猛地站起來:「你怎麼現在才說?!我們就要走了,乾脆我們不去了……」

  蘇婉娘輕拉了她一下,示意她坐下,接著小聲說:「去當然要去,而且我們只需要……」她在沈湘耳邊悄語半晌。

  沈湘臉有些紅,一一點頭。

  蘇婉娘又繼續說:「那些人如果來,肯定是來對付三皇子的。你要去告訴二公子和三公子,若是太子和三皇子在一起時,自然要保護兩個人。若是太子和三皇子分開了,那時,一定不能去護三皇子,而是要去保護太子。而且,儘量別殺了到了他們面前的刺客,要留下活口。」

  沈湘再次點頭說道:「我明白!」她冷笑:「既然他安排下這樣的事,就該留了活口讓別人發現馬腳才對得起他。」

  蘇婉娘又說:「我會在二小姐身邊,無論出了什麼事,你都不用往二小姐這邊來。」

  沈湘有些擔憂地說:「你成嗎?你好久沒練武了。」

  蘇婉娘說:「這次太子要對付的,肯定是三皇子,二小姐應該沒事。」才怪!只不過她不想讓你們看出她幹了什麼就是了。

  過了兩日,京城裡開始有一隊隊的車馬往冬狩地點行去。鎮北侯府的約十多輛馬車和十匹馬也出發了。

  沈堅帶著沈卓和沈湘騎馬前行,沈汶則是坐在鋪了毯子有小火爐的車裡,像沒睡醒似地隨著馬車的顛簸晃動著腦袋。

  蘇婉娘和夏紫與沈汶坐在一個車子裡,兩個人誰也不看誰,一副勢不兩立的樣子。

  車隊走了兩天,才到了狩獵場地。一片灌木森林外的丘陵平原上,已經紮滿了氈棚帷欄,有的地方還有錦緞圍出走廊或者空場。沈堅先派人四下巡探,找到了平遠侯府的氈棚所在,就在附近落了帳。

  沈堅帶著沈卓和其他男丁紮帳安帷,沈湘帶了丫鬟們都在一邊幫忙,只有沈汶躺在車裡,說自己不舒服,被顛簸得想吐,動不了。

  蘇婉娘去幫忙了,剩下了夏紫在車裡照顧沈汶。

  夏紫給沈汶的手爐添了碳,笑著問沈汶:「小姐這兩天想去哪裡走走玩玩呀?」

  沈汶有氣無力地說:「我渾身被顛得要散了架一樣。都是娘,還你和婉娘姐姐,勸我來這兒,我覺得我要病了,這兩天,我就在帳篷裡待著,哪兒都不想去。」

  夏紫笑著問:「小姐做了那麼多好衣服,今天要穿哪件呢?」

  沈汶不解地說:「我誰都不見,幹麻穿好衣服?都放著吧,哪天我去見人了,到時候再挑。」

  夏紫有些愁悶。

  半天光景,外面說帷帳支好,小姐可以下車去休息了。沈汶扶著夏紫的手,晃晃悠悠地下了車,大有楊貴妃侍兒扶起嬌無力的神韻。蘇婉娘過來扶了沈汶另一邊胳膊,努力低頭不讓自己露出笑容。沈汶的輕功可以入皇宮而返,七歲時就能用內力斷開鐵鎖,現在裝成這個樣子真是不害羞!

  沈汶果然說到做到,後面兩天,任是外面號角連鳴、人聲喧囂,就是愣不出帳,坐在簡易床上捂了幾層被褥,一個勁兒地喊冷。

  小爐子上總煮著薑湯,為了給在冬日的寒風裡騎馬一天回來的公子們和大小姐喝了驅寒,可沈汶卻也哭著鬧著要喝。第一天喝了一碗後,滿臉泛紅,晚飯也不吃了,說心裡燒得很。後面兩天才不喝了,只繼續捂著。

  到了第三天,也就是狩獵的最後一天,沈汶才在夏紫的反覆勸說下,穿了全套的錦揹襖裙,外加帶著帽子的斗篷,讓兩個丫鬟攙扶了,掛著病歪歪的神態,走出了帷帳。

  帳外冬日明晃晃的,沈汶不由得抬頭面向陽光,讓溫暖的光芒照在自己臉上——這些天把她悶的!晚上因為與蘇婉娘和夏紫同帳,她也不能出去,真是把她煩得要死。

  正在她仰頭間,身邊的夏紫似是無意抬手,把她斗篷的帽子碰掉了,沈汶的腦袋完全暴露在了陽光下。

  蘇婉娘皺眉道:「你幹什麼呢?!」

  夏紫忙陪著小心說:「我是不小心,可小姐也該曬曬太陽。」

  帳外用粗布圍出了一個空地。鎮北侯府的幾個侍衛都與沈堅他們在狩獵中,這裡只留了兩個僕人,守著圍欄的門口處。

  粗布相銜的縫隙中有一雙眼睛,一個鄉民模樣的人正在帷欄外收拾樹枝雜葉,以充柴火。

  沈汶曬了會兒太陽,就回到帳中,讓蘇婉娘出去,去向紮帳在左近的張允錦問個好。

  蘇婉娘出了鎮北侯府圈的地,就到了一大片各色帳篷和帷欄中間了。她到了平遠侯府用錦緞圍出的欄帳旁,問能否去見張家六小姐,不出所料地被告知小姐們都去觀獵了。蘇婉娘問了方向,慢慢地繼續溜達。

  在平緩的山坡處,為看客們設了風障和軟椅,可以坐在那裡看遠處的男兒們騎馬馳騁,圍打獵物。女客們戴了面紗,坐在一邊。男客們在另一邊。中間還設了屏障。

  可蘇婉娘並不想往那邊去,她需要找到三皇子的帷帳。她正想著該如何打聽時,就聽得腳步淩亂,她忙抬頭,只見四皇子扶著丁內侍抬頭看著遠方,一副沒看見自己的樣子,正向自己走過來。

  蘇婉娘低頭停步,讓在一邊,抿嘴笑。果然,四皇子就在她不遠處一個踉蹌,在丁內侍的極力攙扶下,還是慢慢地摔在了地上。

  蘇婉娘暗歎——你怎麼除了假摔就沒別的法兒了?表面上忙像才發現了情況那樣,幾步走上去,行了禮問道:「公子可好?」接著壓低了聲音責備道:「你來幹什麼?!知不知道這裡不平安?你腿又不好,著涼了怎麼辦?!」

  後面有人聲道:「那位公子怎麼了?」

  蘇婉娘急忙說:「有什麼事,你別亂走,你跑不快,要藏起來,記住!」

  四皇子半天沒插入話去,只半張著嘴呆呆地看蘇婉娘。蘇婉娘又急問:「三皇子的帳子在哪裡?別用手指!」

  四皇子終於找到了自己的聲音:「從此向東五百餘步,再向南三百……」

  後面的人已經到了,蘇婉娘趕緊行禮說:「若是無事,我告辭了。」

  四皇子做了個讓她走的手勢,蘇婉娘離開了,其他的人圍住四皇子,幫著丁內侍把他扶了起來。

  四皇子表情羞慚,好像很為自己當眾摔倒難堪,謝了眾人,又在丁內侍的攙扶下走開了。

  這次冬狩,他知道鎮北侯府所有的子女都會前來,就自然也要跟著來,想借機看看蘇婉娘。這一來兩三天,他瘸著腿轉來轉去的,一直沒碰到蘇婉娘。今天好容易看到了,蘇婉娘把自己罵了一頓,可最後問的卻是三皇子帷帳的位置。但看她離開的方向,卻又不是向那邊去的。

  聯想起蘇婉娘對自己的告誡,四皇子已經確定:這次冬狩有一次對局!那個隱藏的棋手會行一招。他心情激動,走回自己的帷帳裡一直在發呆,一會想想蘇婉娘那些話,覺得心中燙貼舒展,一會兒想想這餘下的一天,會是什麼樣的格局。

  從四皇子身邊走開,蘇婉娘也不再往三皇子的帷帳去了,直接回來見沈汶。她對沈汶說張允錦去山坡上觀獵去了,夏紫忙攛掇:「那我們也去吧!」

  沈汶懶懶地搖頭:「太冷了,我覺得很累,不去。」

  夏紫笑著說:「小姐,出去走走,對身子有好處。」

  沈汶問:「我都出去一趟了,還不夠嗎?」這話似乎有別的意思,夏紫心裡一驚,不敢再說話。可仔細看沈汶,還是一副無聊的表情,就又放了心。

  找了個藉口,夏紫出去了。蘇婉娘將三皇子帷帳的位置告訴了沈汶。

  當晚,大家聚在一起吃飯時,沈汶無知地問:「哥哥姐姐們打到獵物了嗎?我怎麼沒看見有大的動物呀。」

  沈堅笑著說:「小的帶回來做了吃,大的都堆在野地裡,天氣冷,都凍得硬了。等明天的宴席上,由鄉民們抬到席前,太子過目,挑個頭籌。」

  由鄉民抬到席前?史書記載:刺客偽成鄉人,獻獵於太子。於獵中取刀刃,席前發難……中有人持一鐵筒,可發團雨毒針,受之者四肢麻痹,後毒發而死……目三皇子,重傷之谷姓太監以身相護而亡……

  沈汶點頭感歎:「竟然要有個宴席呀?」真的會跟史料一樣呀,太好了。

  沈湘說道:「你這幾天都沒出來,肯定不會把宴席都錯過去的吧?」

  沈汶打個哈欠:「這些天總睡不好,我好累呀。」

  大家已經不知道第幾次聽沈汶說累了,沈湘表示鄙夷地說:「你就是懶,明天怎麼也得去宴席,你好好睡一覺吧。」

  當夜,沈汶要睡覺時,蘇婉娘「好心」地提醒說:「我還帶了小姐從老夫人那裡拿的安眠香餅,小姐不燒一點?」

  沈汶忙說:「那快放一點!這床又小又硬,我真睡不慣。」

  蘇婉娘掰了一小塊香餅,放在了香籠裡。自己也去躺下,片刻後,帳中的夏紫和蘇婉娘就都睡熟了。早就閉住了呼吸的沈汶悄悄起來,脫了外面的睡袍,露出裡面早就穿好的黑衣,閃身出了帷帳。

  寒夜冰冷,可對於一連熱了好幾天的沈汶來說,只覺得涼爽。她在暗影裡穿行,不多時,就到了三皇子的帷帳附近。

  她沒有冒險接近,而是在外面抓了一把沙子,讓它如水般細細地打在當成圍欄的緞子面上,夜裡聽來,就是平常的風吹沙動之聲,只有武藝精湛的人,才能注意到不同。

  沈汶果然沒有失望,片刻後,帷帳那邊如微風一樣刮過,一個黑影翻越了圍欄飄落下來,看那身形,就是谷公公。沈汶掏出一個紙團,軟綿綿地打了過去。谷公公伸手接了,沈汶轉身就跑,這次谷公公沒有追來。

  谷公公展開紙團,裡面是歪斜的四個字:「團雨毒針」。谷公公握了紙團,回到帷帳裡,放在炭盆上,眼睛不錯地看著紙團燒盡。

  次日一天,只有格外熱衷狩獵的人才又去了丘陵林子中,其他人都在為傍晚的宴席做準備。

  在一片傍山的緩坡上,鋪上了上百個厚毛氈,有些地方,還立了風屏,看來是為了女眷們安坐的。中間零星地搭了篝火堆,以給整個場地照明。

  在眾席前,正席方位專門擺了兩副小桌和椅子,那是專門為太子和三皇子準備的,給四皇子的位子,就擺在了下席位置。離太子席位的不遠處,隔了個屏障,也有桌椅,是為兩位公主設的席位。

  沈汶等人睡過了正午才醒,還是沈湘氣沖沖地進了帳,憤怒地把她們搖醒的!

  沈湘大聲說:「宴席都擺好氈席了,宴席是傍晚,不是晚上!天還亮著就開席,黑咕隆咚的時候就散了。你們還在這裡睡!是不準備去了嗎?!」

  夏紫尖叫了一聲,忙起來準備。

  沈汶睜眼,打著哈欠說:「好睏呀!」

  沈湘不高興地說:「這都什麼時候了你還睏!你用錯了什麼藥了吧?!」

  蘇婉娘恍然道:「誒喲,昨夜我用了些安眠香餅……」

  沈湘怒衝衝地說:「都給我!你們就別再用了,就知道誤事!」

  蘇婉娘聽話地把一小包香餅給了沈湘,小聲地說:「還真厲害呢!」

  沈汶在床上大叫:「是我的呀,我想留著……」

  沈湘根本不理她,把香餅放入懷中裡說:「你看,我都穿戴好了,你們快點!」然後撩簾走了出去。

  沈汶哼唧著選了最扎眼的鮮綠色衣服,夏紫暗喜。蘇婉娘也穿了件夏紫見過的新褙子,外面是不起眼的深藍色。

  到了日薄西山之時,毛氈上漸漸坐滿了華衣美服的男女,各家的僕從往來著送上杯碟碗筷和點心頭盤,火堆也一一點燃,場面開始熱鬧起來。

  天幕藍紫,落日血紅。

  太子笑著走入了場地,旁邊跟著一群太監、幕僚和東宮文官。後面是神色懈怠的三皇子,相伴的只有一個面無表情的太監,遠遠地,瘸著拐著跟著四皇子。

  他們在小桌前坐了,太子自然是首席,太子的幕僚坐在了離太子最近的一個氈席上。三皇子坐在了太子身側不遠,四皇子坐了下首座位。

  不遠處的偏席上,臉帶傲慢的四公主走在前面,一副受氣包的樣子的五公主走在後面,在偏席上坐了。

  面前眾人起身,在太監的唱喝中,向太子行禮,規模很宏大。

  太子滿意地笑了,示意大家坐下,有太監到身邊,為太子斟上酒,席上這才紛紛上酒。

  瓶盞叮噹,宛如樂器。不多時,後面也坐了樂人,開始演奏。

  鎮北侯府的男子們在靠前邊的一個席位上,沈湘和沈汶與張允錦幾個女孩子,在離太子正席很遠的一個氈席上,周圍還圍了絲絹的風屏。

  在屏障的圍合中,夕陽的餘暉下,幾個女孩子在丫鬟們交錯地上酒上菜間低聲說笑著:

  「我可從來沒有喝過酒呢!」

  「現在是冬天,可以暖和一下。」

  「這盤鹿肉很嫩,你嘗嘗……」

  沈汶剛想嘗嘗水酒,沈湘嚴厲地對她說:「你太小了!不許喝!」沈汶委屈地把酒杯放下了。

  張允錦笑著說:「喝一點沒事吧?」

  沈湘趁機抱怨:「一點也別讓她喝!你不知道,昨天她們竟然用了安眠香餅,結果睡到午後才起。再喝酒,一會兒還不又睡過去?」

  張允錦笑起來……

  一切都如此輕鬆和快樂,但是沈汶從夏紫頻頻向外望去的眼神中,看到了緊張。

  四公主對身邊的宮人說:「去請鎮北侯的二小姐來,本公主好久沒有見她了,要看看她如何了。」

  宮人彎了下膝蓋答應了,問了鎮北侯女眷的位置,小步行去。四皇子聽見了,微坐直了些身子,就像他常在觀弈閣看人們下棋時那樣,專注而安靜。

  五公主皺了眉,神情更加憂鬱了。

  宮人到了鎮北侯府的女席前說道:「四公主請鎮北侯府二小姐前去問話。」

  真來了!蘇婉娘低頭,以免露出異色。

  沈汶一撅嘴:「我可不願意去,我想跟姐姐們在這裡玩!」

  宮人厲聲喝道:「大膽!公主的話竟敢不從嗎?」

  沈湘面露明顯的不快,哄著沈汶說:「我陪你去。」

  宮人道:「四公主並沒有宣大小姐上前!」

  可沈汶拉了沈湘的手說:「姐姐跟我去,不然我就不去啦!」

  沈湘拉了沈汶起身,示意蘇婉娘和夏紫跟著自己,走出帷帳,對宮人說:「我們隨你去。」

  宮人看了看身材高挑比平常的女孩子強壯的沈湘,無奈地轉身帶路,領著她們去往四公主的桌子前。

  沈湘和沈汶行禮,四公主冷笑著說:「真不錯,你好像長大了呢!」

  沈汶傻傻地抬頭,看著四公主,笑著說:「是呀是呀,四公主姐姐也長成了大人的樣子了,有些老了……」

  四公主就要暴起,可生生地壓下了,扭頭對坐在一側小桌邊的五公主說:「你讓開,把位子給這個二小姐!」

  公主之座位要讓給別人,這是多大的侮辱。可五公主拿了手絹擦了下臉,乖順地站了起來,對沈汶低聲說:「妹妹來坐吧。」

  沈汶往沈湘身後躲:「我可不敢坐那裡,那是給五公主姐姐的……」

  四公主一拍桌角:「坐下!」又對五公主說:「你就去她們席上吧!」讓你嘗嘗這種要與大臣女兒同坐的恥辱感,看你再和她們湊近乎!

  五公主真的眼中含淚了,沈湘看不慣的樣子,上去一拉五公主:「走!去就去,我們那裡可好玩了!」她又對蘇婉娘和夏紫說:「你們好好照顧二小姐!」

  蘇婉娘和夏紫都忙應了。四公主卻斥道:「我沒地方給丫鬟,帶她們回去!」

  沈湘生氣地說:「那你們隨我走吧。」蘇婉娘面露猶豫,可還是與夏紫一起跟著沈湘離開。

  走出了一些距離,蘇婉娘說:「我還是在這裡看著小姐吧,如果有什麼事,我可以馬上過去。」

  沈湘同意了,接著拉著五公主走。三皇子遠遠地看見了,半欠起身。太子笑著說:「那是鎮北侯的大小姐吧?是接五公主去席上玩耍的,你不必擔心,來喝杯酒!」

  三皇子勉強一笑,舉了下杯,在唇上一抿,可並沒有喝下去。

  太子暗罵,轉眼看著席前在落日最後的光芒裡,初生的處處篝火間,杯晃交錯的人們。

  沈汶哆嗦著看沈湘氣哼哼地拉著五公主與兩個丫鬟走遠了,四公主鄙夷地看著她又一聲斥駡:「坐下!做出這個蠢樣兒來幹嘛!還要我說多少次?!」

  沈汶戰戰兢兢地坐在了五公主的椅子邊緣上,帶了哭腔說:「我不想坐在這裡,我想回去和姐姐們玩,嚶嚶嚶……」抽泣起來。

  蘇婉娘進了給女子圍出來的淨房處,將身上的褙子翻了個面,將裡面的淺藕荷色露了出來,等了半天,才走了出來。沒人注意到她。

  太子做了個手勢,有太監高喊著:「獻上狩獵之所得,請太子過目!」

  場地邊緣處,一隊鄉民抬著或者扛著這些天射殺的大小鹿、獐、狐狸等動物,往前席走來。

  他們剛走到場地的中間,離太子的席位還有好長一段距離,突然有一個女子尖聲叫起來:「他們是刺客!刺客啊!」

  她的聲音清如鐘磬,嘹亮暢遠,讓沈汶不由得感慨:難怪前世蘇婉娘成為一代能歌善舞的花魁,這嗓子在後世,就是個歌星啊。

  四皇子也聽出來這是誰了,一時身體緊繃,氣都不喘了:棋局就要開始了!

  場地中,人們大亂!來宴席的都是世家貴族,沒幾個武人不說,來到太子的宴席上,誰能帶武器?一聽是刺客,就要趕快逃命!眾人連滾帶爬地從鄉民周圍跑開,一下子就把這些人剩在了場地中央,光禿禿地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

  為首的刺客只好大叫道:「抄傢伙呀!」這些人紛紛從獵物身上抽出刀劍,向席前跑來。

  那聲「刺客」一喊,三皇子就站了起來。與此同時,在席上剛坐穩的沈湘對五公主說:「快叫你哥過來!這邊安全!」

  五公主不及思索,大聲哭喊著:「哥哥!快來呀!」

  三皇子離老遠都聽見了妹妹的聲音,母親死後,在那步步危險的深宮裡,他們兄妹兩人相依為命。而妹妹長得很像母親,加上又刻意模仿母親的行止,讓他更想好好保護這個妹妹,已彌補自己無力保住母親的歉疚。

  他毫不猶豫地飛步向場地邊緣的鎮北侯女席跑去,谷公公跟在後面。那些刺客們眼睜睜地看到了這個主要目標竟然往那邊逃跑,只好追著他去。

  沈堅和沈卓聽見聲音一下子跳了起來,大喊著:「保護太子!」一齊跑到了太子席前,如臨大敵般面對著混亂的場地。

  可那些刺客大多數卻沒有往這邊來,只有三個人衝了過來。

  太子身後的幾十侍衛有些茫然:這些人太少了,一擁而上就能把他們都殺了。可他們受過叮囑,不能在他們殺人前動手……

  一個刺客不來行刺太子,倒像是認識太子左近席上的一個人,挺劍刺過去。沈堅看到了,抄起一個盤子飛過去,削到了那個刺客的頭上,那個刺客倒地,被旁邊的人們撲住不能動,那個文官才倖免於難。他臉色蒼白,久久地看著刺客,話都不會說了。

  還有一個看看太子面前人太多,竟然沒有上前來,中途轉身追著那些找三皇子的人去了。

  最後一個刺客直奔公主們的偏席處,一腳踹飛屏障,沈汶渾身繼續哆嗦著,哭著想往後面跑,被四公主一把拉住,惡狠狠地說:「你別想跑!」把沈汶拉到自己的身邊,想把她推出去。

  沈汶拼命地往後退,像是要貼在四公主身上,四公主死死握了沈汶的雙肩,將她像盾牌一樣迎向帶著寒光刺來的劍刃……

  雖然被沈堅拉著和沈堅沈卓坐在了一起,張允銘聽到喊聲可沒有像他們那樣去保護太子,而是抽身向鎮北侯府的女席處狂奔而去。

  他幾乎是與三皇子同時到了席邊,丫鬟們早就哭鬧成一團,沈湘一邊對她們喝道:「你們都想法躲開。」一邊一手拉了五公主一手拉了張允錦說:「我們走!避開這裡!」說完,不等人們應答,就拉了兩個人往緩坡上跑去。

  按理說,這個戰術是對的,遇到刺客時,應該往外圍跑,三皇子和張允銘都沒有異議,馬上跟上。可不久他們就發現了問題,眾多刺客跳過一個個杯盞狼藉的氈席,衝過混亂逃竄的人們,直衝著他們撲了過來。

  場中有人回望,也發現了這個奇異的境況:衝向太子的刺客,只有兩三人,還沒有去刺太子!可卻有一大隊刺客奔著三皇子去了!這也太明顯了!

  三皇子冷聲道:「他們是沖著我來的!」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7-11 06:02 PM

第三十九章 刺殺

  沈湘回頭說:「那你就跑快點!別讓他們得逞!快點,跟上我!」

  她腳步迅速,迎著微微的北風,拉著兩個踉踉蹌蹌磕磕絆絆的女孩子上了緩坡,在一個大火堆旁停下,大聲對後邊一面往後看一邊走上來的男子們說:「你們快點呀!我要用暗器了!」

  刺客們一聽,放慢了些腳步,沈湘放了五公主和張允錦的手說:「你們兩個接著往上面走,我掩護你們!」

  五公主哭著和張允錦拉了手,張允錦哭著說:「姐姐還是一起走吧!」

  沈湘驕傲地說:「你們忘了,我是有武藝的!」

  她彎身從地上撿起了一支木棍,往地面一戳:「這是我的長槍!」

  五公主和張允錦相互攙扶著,哭著挪步前行。

  三皇子到了沈湘身邊說:「你跟她們一起走。」

  沈湘說:「你帶快她們走!我有辦法阻止那些刺客!」

  篝火邊,沈湘明亮的眼眸閃爍著自信和傲然的光芒,她濃眉大眼的面龐被火光映得像是發出了光彩。這麼危險的時刻,三皇子還是失神了。

  谷公公走到三皇子身邊,拉他的胳膊,三皇子沒有看谷公公,卻對著沈湘搖頭說:「我不跑了,我就和你守在這裡。」

  張允銘走過他們身邊,嘴裡說:「我可得跑,我的妹妹還得我照顧呢!」

  三皇子猶豫了一下,抬頭對張允銘說:「你也照顧我妹妹一下吧。」他的意思是讓張允銘帶著兩個女孩子跑。

  張允銘停下,手裡握了把不合時宜的紙扇,一副糾結的樣子:「小生無能,不知能否擔此重任……」他穿了一身深藍色的文士裝,厚實隨意,但是上面繡了精美的白鶴,黃色的彎月,顯得格外紈絝。

  谷公公也皺著眉低聲說:「殿下還是走吧,前面就圍場御林軍的所在,到了那裡,就無需擔憂這些刺客。」

  三皇子搖了下頭,他們在緩坡上,可以俯覽下面的情況。三皇子指著暮色蒼茫的遠處說:「你看太子的侍衛,一個都沒有向這邊來。這麼大的動靜,御林軍居然沒有行動。這些人不殺了我,他們是不會過來的。如果逃不了,我就不逃了,讓妹妹她們走吧,這些人大概不應為難幾個女孩子。」

  谷公公看著向他們慢慢接近的三十來人,低聲說:「我可以抵住十幾人,殿下,帶著五公主走吧!」

  三皇子對谷公公深深施了一禮,起身才說道:「母親讓我對公公持師禮,我一直沒有機會對公公施禮。」

  谷公公慌忙回禮,說道:「殿下不可如此!」

  三皇子說道:「公公帶著幾個女孩子走吧。」他對沈湘說:「谷公公武藝高強,你跟著他就能……」

  沈湘搖頭:「我說了,你們走,我能擋住這些人!」

  谷公公拉三皇子:「殿下走吧!」

  三皇子搖頭:「弟子怎麼能先於師長逃命?男子怎麼能讓女子掩護?我不逃了!」

  見他們沒有跟上來,走出了一段路的五公主和張允錦也停了下來,張允銘對她們揮手:「繼續走呀,小生我……殿後……」說得有氣無力,心虛膽戰。

  五公主和張允錦見狀抱著哭起來,五公主抽泣著說:「我要……和哥哥……在一起……」

  張允錦也哭:「我……也是……」

  見他們沒有其他動作,刺客們動作快些了,一群人已經只有十幾步之隔,漸漸分開包抄上來。

  沈湘大喝:「你們這些鼠輩!來吧!」說完,從懷裡掏出幾個香餅,扔在了火中,對三皇子說:「我們快退後!」

  她說完,往五公主方向疾行出十幾步,三皇子和谷公公也隨著她退開。

  那些人聽見她的喊聲,被一個十多歲的小姑娘稱為「鼠輩」深感為恥,也沒見她發什麼暗器,忙向前來。

  沈湘本來帶著他們一直逆著寒風跑,現在的位置就是上風口,香餅一進火堆,周圍就散發出一陣怡人的香氣。沈湘領頭退開,還是稍微聞到了一些,尚感到有些暈眩,更不要說那些在下風的見狀撲了上來的人們。刺客們都吸入了香氣,等到覺得不妙,馬上屏住呼吸時,許多人已經感到腳步發軟,身體搖晃。

  憑著慣性衝到了近前的幾個人,動作有些不俐落。谷公公幾下拳腳把一個人打倒,從他手裡奪下了大刀,其他三四個人再上來圍攻谷公公,就一點也占不了便宜了。只幾個回合,就被谷公公先後砍倒在地。谷公公收拾了近前的刺客,忙走到三皇子前面,橫刀等著大群接近的刺客們。那些人見他如此兇狠,都不由得放慢腳步,不可能長久屏氣,於是更多地吸入了香氣。

  沈湘握著木棍,站在三皇子身邊,她只到三皇子的肩膀處,但三皇子卻能感到她渾身散發出的騰騰活力和鬥志。他彎腰拾起了塊石頭,說道:「我們一起動手!」

  他剛說完,大群的刺客圍攻上來。谷公公刀光閃耀,刺客們的行動都有些手不隨心,一時間,谷公公簡直是虎入羊群,無人可敵。

  三四個刺客衝到了三皇子和沈湘身邊,沈湘以棍為槍刺出,她本來無法與這些刺客抗衡,可現在,棍子猛刺過去,幾個刺客竟然手忙腳亂,屢屢被刺中,身體不穩,三皇子跟上去就對著人一通猛踢,再用手中的石頭狠狠地砸在對方頭上身上,不多時就把幾個刺客全擊倒在地。

  張允銘在後面拍手道:「精彩精彩呀!三皇子出手不凡哪!」充滿了拍馬屁的討好聲調。

  一會兒,三十來人要麼掙扎不起,要麼死在了谷公公的刀下。

  谷公公走回三皇子面前,對三皇子說:「我們現在可以……」

  張允銘驚叫:「他要發暗器!」

  谷公公想起自己接到的紙條,去袖中摸早就準備好的長巾要揮出,只見一片深藍色的雲夾雜著白色的仙鶴兜頭飄下,盤旋如漩渦,將滿天針雨,盡收其中。

  張允銘翩若游龍般從空中翻身落地,抓著自己外衣的一角在空中又揮舞了一圈才收了回來。

  他的文人長袍脫去,露出了裡面緊身的短裝,蜂腰猿背,鶴勢螂形。

  在眾人目瞪口呆的注視中,張允銘將手裡外衣的衣角塞在了谷公公手裡,嘴裡說道:「小生佩服啊佩服!谷公公一下子就脫了我的外衣,把這些暗器都打落了!真乃高人呀!」

  谷公公面無表情地提著衣角,嘴角抽搐,勉強說道:「張公子真是……謙虛。」

  張允銘抱拳:「哪裡?哪裡?過獎過獎!我才考了秀才,等我中了進士,再誇我不遲。」然後將腰帶鬆了,讓衣衫寬鬆些,從地上撿起他的扇子,在寒風裡扇了扇。

  五公主終於破涕為笑,與張允錦相對唏噓。兩個人擁抱了半天,現在才放開了對方。

  谷公公過去,將發了毒針的人一掌拍死。三皇子看著滿地躺的人對谷公公說:「別都殺了,留下活口。」

  谷公公低聲說:「我不殺,他們也活不過今夜。」

  三皇子皺眉,張允銘搖著扇子說:「三皇子就是心懷仁慈。這人能發這樣陰毒的暗器,是罪有應得啦!谷公公當斷則斷,佩服啊佩服!」

  谷公公看了張允銘一眼:你不就是高興我替你滅了口了嗎?拍馬屁的腔調能不能換一下?可現在不是指摘張允銘語氣單一的時候,他對三皇子說:「該是沒事了,今夜殿下就要離開這裡。這次多虧了沈大小姐的……」迷香?

  三皇子看向沈湘,沈湘長出口氣,扔了手裡的棍子,笑著說:「那是我妹妹的安眠香餅,幸虧我從她那裡搶了來,看看,多巧!」然後她似乎猛地想起來:「我得去看看我妹妹!」匆忙地往太子的席處跑去。

  三皇子久久地看著沈湘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了火光掩映中的那些倉惶地來回走動的人影之後。

  沈湘難以掩飾自己嘴角的微笑——真是完美!原來講好的是,等刺客進場,沈家兄弟去保護太子,沈湘這邊要大喊,沈家兄弟就要請求三皇子去那邊照顧一下沈湘——他們一起出行多少次了,這樣的事情三皇子絕對不會推辭。只要三皇子與太子分開,刺客的意圖就會大白於人前。可誰能想到,四公主竟然把五公主趕到自己席上了,沈湘都不用喊了。讓五公主把三皇子叫過來,更合情合理,也保住了自己的面子!原來一想到要喊三皇子過來,沈湘就又羞又囧,現在這樣的結局,她心中非常滿意。接著得趕快去看看沈汶。太子那邊沒幾個刺客,沈汶不該有事吧……

  四公主的屏障被刺客踢飛後,許多人的眼光都看過來。天色尚有落日餘光,加上明亮的篝火,眾人可以清楚地看見四公主把沈汶拖到了身前,當成盾牌一樣向刺客的劍鋒迎去。

  在太子身邊的沈堅和沈卓雖然私下得到了沈湘的告誡,讓他們跟著太子,別往沈汶那邊去,見此情景也不由大聲驚呼或者怒喝,疾奔過來,可惜畢竟離了些距離,中間還有幾個過來保護太子的侍衛擋著道,目測已經來不及了!

  沈汶手拿絹帕,本來就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面對著迎面而來的劍尖,失聲驚叫,然後一翻白眼,閉眼昏倒!

  閉目後,她用意識力點了四公主兩隻胳膊上的曲池穴,四公主只覺手臂一麻,再也掐不住「昏厥」了的沈汶的沉重身軀,只能任沈汶在刺客劍到的前一瞬間,飛快地出溜到了地上,躺著不動了。

  刺客的劍眼看就要刺中,可目標裡的女孩子突然消失了,露出了後面的一個人。想要收劍,已經晚了,只能稍抬劍鋒,以免刺中後邊的人的心臟,劍刃從驚呆了的四公主臉頰上狠狠地劃過去,帶出一片血珠。

  四公主愣了片刻,覺得臉上發涼,抬手一摸,感到皮肉翻開,再看手上,滿是鮮血,這才感到了刺痛,不禁放聲嚎叫:「啊!啊!殺了他!殺了他呀!」

  她低頭看見閉眼躺在地上的沈汶,憤怒地抬腳就踹,可空中的那隻腳還沒有踹到沈汶,支撐的腿突然軟了,一下子坐到地上,摔得她屁股生疼,又是一聲慘叫。

  刺客回神,挺劍就要再次刺向沈汶,只覺得心頭觸動了一下,接著就是胸悶,像是被擊了一掌,氣力不濟,手一軟,手中的劍幾乎脫手落地,勉強地握住已經不易,更不要說刺人。

  此時沈堅和沈卓到了,兩個人一個抓了他的後背,一個彎腰提起他的一隻腿,一起用力,竟然把他遠遠地摔了出去。刺客一落地,沈卓就撲了上去,一通拳打腳踢。這個刺客氣都喘不上來,毫無反手之力。最後還是沈堅制止了沈卓說:「留活口!」

  沈汶用意識力緊緊地掐了那個刺客的一條心臟大動脈不過兩秒,就差點引發了一次心肌梗死。這邊四公主已經滿臉是血,有宮人過來要攙扶她,她指著地上的沈汶說:「打死她!打死她呀!」

  蘇婉娘早趁著混亂,在一處黑暗裡將衣服再翻面穿回深藍色。這時,跌撞著跑過來,趴到了沈汶身上大哭起來:「小姐啊!小姐,你醒醒呀!」

  沈堅和沈卓沉著臉走回到沈汶身邊,沈堅彎腰摸了下沈汶的脈搏,覺得雖然跳得慢,但還算有力,才站了起來,含著怒氣問道:「請問四公主,因何要讓人打死我家幼妹呢?」

  沈卓問沈堅:「小妹如何?」

  沈堅沉重地回答:「是昏過去了。」沈卓冷冷地看四公主:「四公主推出我家幼妹去擋刺客,大家都看在眼裡,我家幼妹昏迷,四公主還不甘休?!」

  四公主一邊讓宮人給自己裹臉,一邊說:「是她把我推向刺客的!你們看,我的臉!就是被刺客刺的!你們鎮北侯府好大的膽子!」

  日落西山,陰影遍地。

  面對雙方這樣互相指責,圍觀的人都不敢出聲:一邊是公主,一邊是鎮北侯。孰對孰錯不難,難的是誰也不能得罪!

  可是片刻寂靜後,一個帶著怯意的聲音說:「這個,當時,的確,是你推了這位小姐去擋刺客,她昏倒了,刺客才刺到了你……」

  四公主破口大駡:「哪個混蛋敢這麼說?來人,打死他!」

  丁內侍扶著四皇子從暗影裡瘸著腿走了出來,四皇子咬了下嘴唇,帶了遲疑道:「這個,四公主,君子以誠為貴……」

  四公主打斷:「狗屁!你滾開!你這個瘸子!殘廢!廢物!這裡有你什麼事?!你去死吧!」

  四皇子貌似悲哀地低頭,圍觀的眾人早就知道四皇子腿瘸,讀書的人還知道四皇子引了禮記中庸裡的句子,說的是高尚的人把誠實看得很寶貴,可四公主就這麼破口謾駡,毫不留情,順帶著踐踏了儒家經典。大家都為四皇子感到心酸,也從心裡看低這個公然詆毀禮教典文的公主。

  人說子不教父之過,公主成這個樣子,皇后是怎麼教的?

  沈堅像是知道大家的心思,嘖嘖道:「真沒想到,皇家的教養這麼好,對自己的兄長能口出如此惡言,還公然罔顧先賢之言。」

  太子慢慢地走過來道:「四皇妹,還是趕快去理傷吧。」

  他轉頭對四皇子說:「皇弟,天黑風大,你腿腳也不好,別傷著,也快回去吧。」這裡面就有威脅了,四皇子默默地行了一禮,一瘸一拐地被丁內侍扶著走了。

  四公主放聲大哭:「太子哥哥!是她把我推給了刺客的!你讓人把她殺了呀!」

  周圍的人們竊竊私語,有人還冷笑了一聲。

  太子喝道:「閉嘴!快去理傷!」宮人們扶了四公主走了。

  沈堅對太子行禮道:「太子,看來此處刺客不多,吾等要給妹妹找郎中,就此告辭了。」一句「此處刺客不多」,引人無數猜測。

  說完,沈堅讓人去找氊子,沈湘到了,見此情景哭起來,連聲說:「怎麼是這樣了?不是跟四公主在一起嗎?!這是怎麼回事?!」蘇婉娘忙拉沈湘:「小姐是嚇昏了。」

  沈湘大聲問:「她怎麼嚇昏的?」

  誰也不敢回答,沈堅說:「走!我們回去說!」這簡直比說出來還難聽。

  正在此時,氊子到了,沈湘和蘇婉娘把沈汶推到氊子上,沈堅和沈卓抬了沈汶,沈堅臨走時大聲說:「太子殿下,好好留幾個活口,好追查是誰人指使!」

  太子臉色更加陰沉,沈堅帶著人揚長而去。

  有人低聲報告說:「三皇子那邊,制服了所有的刺客……」

  太子一驚,看了眼周圍的侍衛道:「快去!協助三皇弟,別讓那些刺客逃了命!」侍衛們應聲去了。

  宴席不歡而散,那些狩獵的頭籌什麼的自然無法選拔。

  鎮北侯府的人說要給二小姐看郎中,推辭了太子派過去的御醫,連夜卸了帷帳啟程回京。

  三皇子以五公主受了驚嚇,不敢在此地多待為由,只帶著谷公公陪著五公主一駕單車,與鎮北侯府的車隊結伴同行。

  入夜,侍衛們「發現」那些活捉的刺客們竟然要逃走,就大開殺戒,將這些人統統斬殺。其中一個人在掙扎裡逃出,大喊「殺人滅口,太子……」雖然後來被追上來的侍衛殺了,許多人還是都聽見了。

  次日淩晨,各家也急忙地收帳離開,向太子告辭的人們都透著小心。

  這些人一回到了京城,流言就如野火般流竄開了:

  眾目旁觀之下,大群刺客捨太子而取三皇子,這明顯是一場針對著三皇子的刺殺!太子沒受任何傷。三皇子借助了谷公公的武功活捉了十來個刺客,可那些刺客卻在當夜都被太子的侍衛殺了,有人臨死前還大喊是被「殺人滅口」。還有比這個更清清楚楚的「陰謀」嗎?

  公主受傷算是被波及。她把鎮北侯的二小姐推出去擋劍,那個一向有蠢笨之名的二小姐當場嚇得昏死過去,刺客才刺中了四公主。許多人說當時那個沈二小姐其實是想跑開,四公主如果不拉著那個二小姐,也許刺客就追著二小姐去了,不會傷了她的臉。這真是不作就不會死。

  可話說那個刺客為何捨了太子都不刺,偏要殺那個二小姐?想起二小姐以前與太子的齟齬,大家會心地歎息:那個二小姐也真是倒黴!以前在皇宮就差點被皇后毒死,這次雖然沒死,可也一直昏迷,離開狩獵之地時都沒有醒。

  大家都對太子的人品都搖頭:這個太子實在有些毒,陳貴妃才死了多久,就來謀算三皇子了?連一個與他吵過幾句嘴的女孩子都要幾次三番地除去,還做得這麼拙劣,絲毫不想掩人耳目。這該算是繼皇后公然下毒後,皇家出的另一件蠢事……

  鎮北侯府的車隊進城後,與三皇子分開,直接就去了施和霖的醫館。

  敲開施和霖的醫館 ,開門的蘇傳雅聽說是沈二小姐昏迷了,立刻哭得死去活來,比一邊哀哭的蘇婉娘悲痛多了。

  沈堅帶著人把沈汶抬進屋子,施和霖和段增過來號脈。施和霖起身憂慮地拈鬚:「這是心脈之症啊,跟那次在皇宮一樣,是驚嚇所致,很不好治呀……」

  沈堅忙說:「郎中不必顧慮銀兩,請盡力施救!」

  段增板著臉,在心裡使勁罵沈汶小騙子,去取了自己的針袋,剛想好好紮沈汶幾針,可一針紮下去,沈汶就「蘇醒」過來了。她一見段增的神色,就馬上眨眼,開始悲哭。段增只好把針收了。

  聽到動靜,蘇婉娘和沈湘忙上前,三個人拉著手哭起來。段增出來說:「救過來了……好好養著吧!」黑著臉出屋子——省得繃不住說些什麼。

  沈堅付了診銀,眾人不讓沈汶行動,讓她躺著把她抬上了車。蘇傳雅腫著眼睛跟了一路,在門口看著鎮北侯府的人走遠。

  回到了鎮北侯府,為免老夫人和楊氏擔心,沈堅掐頭去尾,胡亂地說了些,只說沈汶被嚇著了,哪裡敢說她被推出去當盾牌?

  就這樣老夫人和楊氏還驚呆了,老夫人埋怨楊氏不聽自己的話,非要讓沈汶去,看看,出了這種事情!巴拉巴拉……

  楊氏理虧,哭著聽著,沒頂嘴,讓老夫人嘮叨了半天,就消了氣兒。楊氏讓沈汶臥床休息,天天參湯,平時別出屋子。

  大概想顯得不慌不忙,太子的車駕在大多數人都離開了狩獵地域後,才起程回京。

  可剛進了東宮的安靜隱蔽所在,太子就大發雷霆。和皇后一樣,他終於也開始砸東西。隨手拿起什麼摔什麼,隨著他走入殿中的眾人嚇得沿著牆角站了一排。

  太子發過了火兒,問道:「到底是怎麼回事?!」

  一個人顫抖著聲音說:「都是湊巧。」

  太子憤怒:「怎麼是湊巧?為何有人提前喊破了刺客?!」就是因為提前,五公主才驚叫,三皇子才離開了,才讓人們清楚地看到了刺客是奔著三皇子去了!

  一人解釋道:「我們找到了在那個叫喊女子周圍的幾個人,他們說那個女子頭飾該是個丫鬟,頭髮遮了臉,沒看清她的模樣,可身上穿了件新的褙子,淺色的,不是府裡常穿的丫鬟服,該是為了這場宴會做的衣服……」

  太子打斷:「她為何叫嚷?」

  幕僚說:「有人聽見那個女子驚呼前說:『看哪,那個獵物上面有刀把!』可是那人還來不及細看,那個女子就叫了起來,人群就亂了。」

  太子皺眉:「那獵物上真有刀把露出來了?」

  幕僚歎息道:「現在無從知曉了,那些人都死了。」

  太子又咬牙問:「三皇子那裡是怎麼回事?!」

  另一個說:「主要是鎮北侯的大小姐,往火裡扔了大量的安眠香餅,那些人猛地吸入了大量的安心催眠之藥,四肢疲軟,近乎昏厥。」

  太子問道:「她怎麼會懷揣著安眠香餅?!」

  那人忙解釋說:「我們在侯府的眼線說,那香餅本是郎中給老夫人配的,幾個月以前就說好了。結果送來的時候,讓二小姐看了,二小姐喜歡那個香味,就拿了幾個……」

  太子不耐地打斷:「這不是二小姐嗎?怎麼到了大小姐身上?!」

  那人又忙說:「那個二小姐到了獵場,說總也睡不好,她的丫鬟宴席前一日就燒了一點香餅,結果,一帳的小姐丫鬟都睡過了正午……」

  太子拍桌子:「這又和大小姐有什麼關係?!」

  那人加快語句:「大小姐去叫醒她們,知道是用了香餅,非常生氣,說她們誤事,就從那個丫鬟那裡奪了去。大小姐當時已經裝扮好了,想來就是直接去了宴席,所以沒有回帳,把香餅留在了她身上。」

  又一個人補償道:「她在宴席前一個時辰才拿到了香餅,所以吾等說,真是巧合。她在逃跑中,應該是急中生智,想到她的妹妹因為燒這香餅睡過了頭,把香餅投入了火中以阻刺客。」

  太子皺眉又問:「那個團雨針怎麼也沒有用?」

  一人歎氣道:「據平遠侯的張大公子說,谷公公一見那人要發針,就把他身上的厚長袍一把扯下,用衣服把那些毒針都收了。他十分心疼那件衣服,說什麼是江南著名繡娘的作品,現在都毀了,還問皇家能不能給他些錢……」

  太子又怒了:「他府中那麼多錢,他還敢開口?!那個二小姐怎麼會早不暈晚不暈,就偏在刺客刺劍時才暈?!」

  一人解釋道:「我們在侯府的人說,這個二小姐從來的路上就一直說累,到了獵場都沒有去觀過一次禮。天天在床上躺著,說怕冷。為了這場狩獵做了三套衣服,只穿了一套……」

  太子打斷道:「這種事情也要說?!」

  幕僚忙解釋:「就是說一下她一直不舒服。她本來想轉身逃跑,可是被四公主扯住,面對刺客,太過恐懼,就嚇昏了。她昏了後,他們把她送到了施和霖那裡,施和霖說她心脈虛弱,不敢接,還使勁要錢。他的那個十幾歲的徒弟動手扎針,才救過來的。回府後,楊氏讓她靜養,這幾天我們的眼線去看她,她都是躺在床上,連地都下不來。」

  這些聽來都合情合理,可加到一起,就把一個針對著三皇子的刺殺變成了一場鬧劇。連谷公公都沒事,更別說三皇子了。最倒黴的反而是四公主,臉上挨了一劍,所有御醫都說會留下傷疤,很長很深的傷疤。

  太子又問道:「你們要除去的那個許純道,怎麼被沈二公子救了?!他們是不早就有準備?那個許純道是不是內奸?!」

  幕僚說:「他嚇得都尿褲子了,該不是內奸。」

  太子罵道:「這種人就知道胡說,根本沒用!你們盯著他,看那邊是不是仗著這救命之恩來籠絡他!」

  大家趕快應了。

  太子眉心顯出豎痕,沉思著說:「邊關鎮北侯有沒有異動?沈毅去了有什麼作為?」

  有人趕緊回答:「鎮北侯與往常一樣,毫無異常。沈毅去了邊關,都沒有進中軍總帳,而是到了兵士所駐之地,一處一處地熟悉下層將士,甚至到了兵士農作所在,與兵士一起下地。」

  太子咬牙道:「這怎麼能叫無作為?他能如此放下身段,日後必行大事。你們要隨時盯著他。」

  那人忙說:「太子英明。」

  可英明的太子並沒有感到高興,而是胸中氣悶,有人來說皇后請太子過去,太子深吸了口氣,走了出去,留下了滿室的碎片和一群汗透衣衫的人們。

  太子一進皇后的殿門,就察覺到了空氣中的血腥味兒,想來又有人被打了。周圍的宮人和太監們都低頭肅立,有的明顯在哆嗦。

  太子強打起精神,對皇后行禮:「母后,孩兒回來了。」

  皇后沒有直接搭理太子,對著周圍的人說:「你們下去,做事仔細些!」眾人忙不迭地應了,腳步輕輕地都退下了,最後一個將殿門關上了。

  雖然太子已經二十一歲了,可這一瞬間,他像個孩子一樣,希望那些宮人和太監裡有一兩個能留下來,他不用單獨面對皇后。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7-11 06:33 PM

第四十章 訓誡

  皇后並非出身世家名門,早年生於市井,因美貌而被選為側妃。雖然後來苦學舉止言談,能勝任公眾場合,但氣急時,還是會露出天然本色,什麼姿儀風範,全都丟在腦後,太子從小就深有體會。

  果然,宮門一關,一把如意就朝太子飛來,皇后一向沒有什麼准性,太子也不用動,玉器就落在地上,清脆地碎了。明明沒傷到他,可太子還是感到疼痛,幾乎想哭。

  皇后指著太子破口大駡:「你這個沒用東西!什麼事都幹不好!對我說的像朵花兒似的,可做出來的,卻是團大糞!臭不可聞!你有臉沒有啊?!你多大了?是不是還得我給你擦屁股?!」

  太子呢喃地說:「母后息怒,許多事,只是巧合……」

  皇后憤怒地打斷:「少給我說什麼巧合,你就是沒幹好!我說過,屁大的事你要是做不好的話,天大的事想也別想!如果不是每步都安排好了,什麼事都別想成!我跟你說過多少次?!要細心,要細心!不能放過任何小節!你都聽到哪裡去了?!我從你小時候就對你說的話,要是狗聽得懂,狗也能成太子了!」

  太子強壓著火,低聲說:「有人看到了刀把,提前叫破了……」

  皇后拍著身邊的小桌子:「別跟我解釋!我才不管發生了什麼!我只知道最後的結果!你沒殺了那個賤人的兒子不說,連鎮北侯家那麼個蠢貨也殺不了,還讓你妹妹受了傷!女孩子傷了臉,那比死都不如!她回來後日夜都在哭!她這輩子已經毀了!毀在了你的手裡!她自己的親哥哥手裡!你羞不羞?!你還有臉站著跟我說嘴?!你自己打嘴巴還差不多!沒用的東西!這麼多年白教你了!」

  太子真忍不住了,不由得說:「事有意外,不是每件事都能如願……」

  皇后又拍桌子:「你放屁!不能如願?你難道不想當太子了嗎?不能如願?你還不想當皇帝了?!你做事必須如願!不然你想幹什麼?在這宮裡,你不當太子還能當什麼?!該不會是當個太監吧?!」

  她出口惡毒,太子終於說:「去年母后親蠶之典後的宴席也同樣出意外,那時孩兒來幫了母后……」現在你就不能幫幫我嗎?

  皇后被觸動痛處,幾乎發瘋,拿起手邊的東西也不看,胡亂地砸過來,嘴裡罵道:「你這個不孝的孽子!沒有腦子的白癡!自己幹砸了事情,竟然來指責上我了?這麼多年,我為你幹了多少事!操了多少心!沒有我,你能成太子?!你想得倒好!你以為你前邊沒有人?沒有比你出色的了?!那個二皇子……就是那個賤人生的,明明沒腦子,你父皇都說過他多少次好話!如果那個賤人還活著,天天在皇上枕邊吹風,你以為你能當多久太子?!我為了你,下了多少苦心!你現在成了太子了,竟然來指責我?!你這個畜生!不!不能叫你畜生!烏鴉尚知反哺,你連個扁毛畜生也不如!……」

  話說到這裡,太子只好跪下,對皇后說:「孩兒惹母后生氣了,望母后寬恕。」

  皇后氣得胸膛起伏,哆嗦著繼續罵:「你現在成家了,位居東宮,就覺得可以鬆口氣了?呸!沒有見識的東西!我是個婦人,尚知史上有多少戾太子!你和那個賤人生的兒子才差幾歲?他明年就十八了,若是找個強勢的岳家,不,不用想了,肯定是鎮北侯!鎮北侯的大小姐經常與他騎馬狩獵,這次又救了他,他肯定會娶了鎮北侯之女!再對皇帝孝敬些,出幾個好點子……」

  雖然太子也對此非常擔心,不然也不會安排這次刺殺,但在皇后這麼激烈的言辭下,他不得不低聲辯解:「換太子乃是大事,大臣們中有許多太子妃外家呂氏故人,父皇不該輕易換太子……」

  皇后使勁呸了太子一聲:「說你沒有見識!真的是鼠目寸光之徒!那個賤人的兒子就是不是太子,日後憑了岳家的勢,就能在一方為王,你就不能再輕易除了他!」

  他現在不還是沒有為王嗎?日後肯定還有機會除了他。太子深覺皇后有些瘋狂。

  見太子不做聲,皇后以為他沒有聽進去,怒喝道:「你別糊塗!這可不是能放得下的事情!這世上只有做賊的,哪裡有千年防賊的?!你不能用一輩子去防著他!你一日不除了他,他總有一天能除了你!」皇后這些話可不是第一次說,只不過以前是竊竊私語,現在是聲嘶力竭。

  「你想想,同是一父所生,憑什麼你能當皇帝,可他不行?若是你,你咽得下這口氣嗎?!況且,日後你父皇一去,再有些有關那個賤人之死的流言蜚語傳到他耳中,他能安生?!一旦他出外為王,有了後代,這禍患就一代一代地往下傳,這就是所謂的後患無窮!追究起來,全都源於你今日的無能!你這個蠢貨!我但凡再有一個孩子,也不會這麼看重你!你還沒有你妹妹心狠手辣!」

  太子心中早就煩了——這些道理自己也是懂的,只不過覺得還不到這麼緊急的時候,許多事還可以徐徐圖之。聽皇后這麼貶低自己,竟然抬高自己的妹妹,不服道:「這次妹妹做得太過,當著大家的面兒……」

  皇后再次打斷:「放屁!你就得按照她說的,是那個鎮北侯府的二小姐將她推了出去,她才受了傷!讓你父皇降罪於她!」

  太子有些為難道:「當時在場的,至少有上百人看到了……」

  皇后又扔來一樣東西,「啪」地打在地上:「你這個吃裡扒外的蠢貨!你是太子!太子!太子是什麼?!你自己都不知道這個身份的份量吧?!你說的話,是金口玉言!一句頂萬句!管他多少人在看著,你就得按照你妹妹說的去講!」

  外面有太監顫抖著來說,皇帝宣太子。太子聽了,心中一鬆,可還是跪在地上,等皇后的示意。

  皇后擺手道:「滾!如果不把對鎮北侯幼女的處罰討下來,別回來見我!」

  皇帝正在書房,面前是很難見一面的四皇子。四皇子低著頭,很膽怯的模樣。

  皇帝淡淡地問:「你說的是真的嗎?」

  四皇子點頭:「孩兒絕對不敢對父皇撒謊,句句屬實。父皇可以讓人去詢問在場的人,不僅有鎮北侯家的,還有許多世家權貴和朝臣。他們都看見了四皇妹是怎麼回事。」

  皇帝微皺眉:一點都不為四公主遮掩,這個兒子是和太子不一條心了。這些年他一直深居淺出,這麼旗幟鮮明地站在太子對面,是為了什麼呢?

  皇帝揮手道:「你下去吧。」

  四皇子行了一禮,讓丁內侍扶著瘸著腿往回走,皇帝突然說:「等一下。」

  四皇子歪著身子轉身,差點跌倒,皇帝問道:「你的腿,怎麼回事?」

  四皇子低頭說:「這次去了狩獵地,那裡冷,更疼了。」

  皇帝說:「可去請御醫看看。」四皇子謝了,又艱難地走了。

  太子到時,正好看見四皇子出來,他心中一沉。四皇子對他恭敬地施禮,太子一甩袖子,裝沒看見,進了殿。

  四皇子看樣子也不生氣,上了軟轎,往自己住的閣院行去。他心中再次把這次事件的前後想了一遍,嘴角噙了笑意。

  那天傍晚,自己坐在一邊,觀賞到了一步好棋!將太子安排人刺殺三皇子的陰謀這麼明明白白地袒露給了大家,最後太子不得不讓自己的侍衛殺了那些刺客,進一步向眾人證明了他是主謀。

  四皇子堅信那香餅,沈汶的病,提前的吶喊,鎮北侯兒子們不去救三皇子卻是來救太子,到最後沈汶昏倒……一步步,看似巧合,其實都是處處機心,絲絲入扣。自己也算是幫著扇了下偏風,替那個鎮北侯的二小姐說了幾句公道話,為太子在皇帝心裡埋下了根刺。

  他百分百地肯定這是蘇婉娘的主人幹的事,蘇婉娘在裡面也起了作用,從她叮囑自己的話中就聽出,她那時告訴自己,藏在一邊就不會有事——她知道誰會有事。

  那聲吶喊,就是蘇婉娘的嗓子。雖然她用了高音兒,可自己把她的聲音在心裡反復想了多少次,早就熟悉得聽到一個音符,耳朵就熱了,自然錯不了。蘇婉娘真的厲害,能開啟整個事件的序幕……

  他在為蘇婉娘感到驕傲的同時,就更好奇她的主人。這一連串的事件裡,有一個小身影,與大皇子吵嘴的二小姐,被皇后「毒」死的二小姐,出了主意給自己接腿的二小姐,這次,當場昏倒的二小姐……可這個二小姐才幾歲?!從她六歲時就有風聞說她又蠢又笨……肯定不是她,但是那個下棋的人定是能操縱她的人,至少是該知道她有心悸之症,一嚇就能被嚇死過去……

  四皇子在那裡苦想時,太子也在費著腦筋給皇帝解釋這次冬狩中出現的事故:「……那些刺客本是向孩兒衝來,三皇弟將他們引開了……」

  皇帝面帶微笑地聽著,偶爾點了下頭。

  太子一邊出著虛汗,一邊說:「那些刺客大都被捉拿了,可還來不及細審,當夜他們就集體發難,想逃走,被侍衛們殺了……」

  皇帝呵呵一笑。太子咽了下吐沫,接著說:「這期間,鎮北侯的二小姐將四公主推了出去,乃至四公主被刺客劃傷了面頰。」

  皇帝想起四皇子那句「孩兒絕對不敢對父皇撒謊,句句屬實」的話,臉色陰沉下來。將事件的發生解析得有利於自己是一回事,但是完全罔顧事件發生的次序,歪曲事實撒謊卻是另一回事了。

  這世上可是有「欺君之罪」這麼一說的,太子是覺得自己無法知道真相,才這麼大膽地撒謊嗎?

  太子見皇帝收斂了笑容,停了下來。

  就如對四皇子那樣,皇帝語氣淡然地問:「你說的都是真的嗎?」

  太子想到自己對這場刺殺的解釋雖然稍顯牽強,但與事實的發生也還相符,就說:「是真的。」

  皇帝微笑:「有關那個鎮北侯二小姐將四公主推了出去,讓四公主臉上受傷的事,也是真的?」

  太子想起皇后的話,咬牙道:「是,是真的。」

  皇帝呵呵笑起來:「皇兒真是長大了,是不是覺得朕老邁昏庸了,才敢這麼明目張膽地玩弄朕於股掌之間?!」前面還是笑的,可話到最後卻是聲色俱厲。

  太子一下子跪倒在地,連聲說:「父皇,孩兒是太子,父皇應該信孩兒,而不是外人……」

  皇帝拿起手邊的茶杯狠狠打來,他可不是皇后,打得又狠又准,正打在太子肩膀,太子捂著肩膀俯身在地說:「父皇息怒!」

  旁邊的孫太監忙上前為皇帝輕輕捶打後背,也小聲說:「皇上息怒啊。」

  皇帝指著太子問道:「你可知罪?」

  太子又想起皇后的憤怒和四公主臉上的鮮血,哭著說:「父皇,孩兒不知罪呀!父皇應該看看四公主的臉,鮮血淋漓呀!父皇,她是您的親女兒,您可得給她做主啊!父皇,不要聽信外人之言,我是你的孩兒,是太子啊!」

  皇帝氣得發抖,又抄起硯臺,被孫太監死死攔下,低聲說:「皇上息怒啊,皇上息怒!」

  皇帝咬牙指著太子罵道:「你竟然敢這麼耍弄朕!你才當了太子幾年?竟然已經學會了對朕撒謊!」

  太子還做掙扎:「父皇!孩兒的話是真的,父皇不要聽信外人……」

  皇帝大聲說:「住口!且不說當場的那些京城大家,你的四皇弟是外人?!」

  太子負隅頑抗道:「父皇,四公主當眾罵了他瘸子殘廢,他是在報復啊。」

  原來如此!皇帝知道為何四皇子不為四公主遮掩了,真是合情合理。一個皇子,被當眾辱駡,來這裡只說了實話還沒告狀算真是對得起他們了!這對兄妹失人心至此還不知悔改!

  皇帝不禁冷笑道:「你竟然到了現在還敢對朕撒謊!這事本來不是件大事,大事卻是你對朕不講實話!你對你母后講了實話,她才讓你來對朕撒謊!你聽了她的話,就敢在朕面前這麼裝腔作勢!到了現在,還不悔改!你真以為朕不能撤了你的太子?不能廢了你的母后?!」

  太子的冷汗濕透了冬日厚厚棉服,他哭著磕頭說:「父皇!父皇恕罪!孩兒不懂事!想讓母后高興些,四公主晝夜啼哭……」

  皇帝擊案,喝道:「所以你就向朕撒謊?!對你而言,孰輕孰重,朕算是知道了!」

  太子到此時才回過味兒來:原來什麼皇后悲傷,四公主啼哭,這都比不上對皇帝的不忠!這事真的不大,他如果把事實說了,然後對皇帝說自己想報復,也許還可以跟皇帝商量辦法。可千不該萬不該,不該直接就用了四公主的謊言,對皇帝撒謊!這就是大事了!這表明自己聽了皇后的,把皇帝放在了第二位!皇帝如果意識到自己敢對他撒謊,就對自己沒有了信任,日後自己可怎麼辦?!

  太子哭得極為悲哀:「父皇!父皇!孩兒真的錯了!應該把父皇放在首位!不該聽母后的……」就是因為皇后對他發了一通火,讓他失了分寸!這件事來不及與幕僚商量,就按照皇后的意思來向皇帝來說了,真是個大錯呀!

  太子使勁磕頭,頭觸在地上咚咚地響:「孩兒再不敢了,真的再不敢了!絕對不敢對父皇撒謊了!當時,的確是四公主拉了鎮北侯府的二小姐去擋劍,那個二小姐暈倒,刺客才刺傷了四公主。孩兒心中不忿,才撒了謊……」

  皇帝哼道:「你還狡辯?因此就想借著朕的手去報仇?拿朕當槍使?!」

  太子接著磕頭:「孩兒錯了!應該告訴父皇真相,再和父皇商量對策,求父皇寬恕孩兒吧!」

  皇帝一擺手:「去太廟跪著,好好反省反省!」

  孫公公知道現在不能勸,太子先去跪著,等皇帝消了氣,一勸就會讓太子回來了。

  太子再次磕頭謝了,低頭走出門時險些被門檻絆了一下。

  皇帝餘怒不消,等太子走遠了,對孫公公說:「他以為他當了太子,就可以為所欲為了,連朕都敢矇騙!」

  孫公公為皇帝上了茶,只能說:「皇上仔細龍體。」

  皇帝平緩了半天呼吸,皺眉問道:「最近鎮北侯那邊可有什麼事?」這件事是不是與鎮北侯有關聯?

  孫公公搖頭說:「什麼都沒有。鎮北侯長子去了邊關半年了,一直在邊關各個營盤巡住,連偏遠哨所都不能省了,大概是鎮北侯想讓長子熟悉軍情。」

  皇帝哼道:「他倒是下得了這個狠心。」可接著又歎道:「可不這樣,孩子也不會成才。」

  孫公公忙道:「太子早晚會明白皇上的一片苦心的。」

  相比情形雖然有些驢唇不對馬嘴,可讓皇帝心裡舒服了些,覺得自己那麼斥責太子也是為了他好。

  太子走到太廟跪到了祖宗牌位前。皇后聽了,又氣又急,讓宮人給送了護膝和墊子,太子心中對皇后憤怒,接了也沒說謝,可宮人自然回去告訴皇后說太子謝過了母后的好心。

  雖然沒有對皇后說謝謝,可太子跪了不久,就真的像皇帝教導的那樣好好地反省起來。

  他不得不承認皇后的正確性,他可不覺得皇帝說的什麼撤了太子廢了皇后之類的話只是氣話,誰不知道「君無戲言」?皇帝看來懷了這樣的心,自己刺殺三皇子根本就沒有錯!他真的必須死!四皇子這回給自己下了絆兒,就是現在不收拾他,以後他也別想躲到皇陵去了,自己一上位,先除了他!

  現在最大的問題,是三皇子與鎮北侯府的交好更加深厚了,這次竟然是被鎮北侯長女所救!兩人聯姻看來不可避免了,必須除掉鎮北侯!可是鎮北侯手握重兵,怎麼才能乾淨利索,不留任何隱患……

  在憂心忡忡中,他幾乎忘記了沈汶的事兒。他雖然厭惡沈汶,早就想把她除去,可他絕對沒有把沈汶作為一個對手。現在這麼多大事要考慮,沈汶的事成了細微末節。

  被這些焦慮和計算充滿了頭腦,太子心裡根本無法平靜,也就無法能像四皇子那樣冷靜地旁觀,於細微處發現了陰謀的蛛絲馬跡。這就是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

  太子跪了半天,孫公公和幾個大臣輪番勸說,皇帝終於讓太子回東宮了,卻讓他親筆抄孝經五十遍。這一般是讓小孩子做的事,現在讓一個二十多歲的太子做,明顯是羞辱。

  太子叩謝了,回宮把孝經認真地抄了五十遍。三天後再去見皇帝時,皇帝並沒有馬上見他,而是讓他等在外面。

  屋裡,皇帝正對谷公公說話:「朕聽說你冬狩後就回到朕這裡了,你肯定是要留在朕身邊而不是三皇子那裡?」

  谷公公躬身道:「是陛下讓奴婢在冬狩時去三皇子身邊保護,現在事了,向陛下交了差,自然是回來了。」

  皇帝一笑,問道:「朕聽說鎮北侯長女以安眠香餅退敵,可是實情?」

  谷公公回答:「的確是,那香氣格外清香引人,奴婢吸了一口後,實在想再接著聞一聞。如果不是被三皇子催促快走,奴婢也許吸入許多,恐怕也會倒在地上了。」

  皇帝哦了一聲,對身後的孫公公說:「去打聽打聽,給朕弄幾個,讓朕看看是不是如此好聞。」

  孫公公忙應了,皇帝這才讓谷公公下去了,傳了太子。

  太子進來後,神態格外謙恭,雙手向皇帝捧上了自己抄的孝經,然後垂首而立,像一個等待父母訓誡的兒童。

  皇帝翻看紙張,見篇篇字跡工整,明顯是用了心的,才微微一笑。他示意孫公公,孫公公將其他人領出了房中,只餘下了皇帝和太子。

  皇帝看著太子,問道:「你覺得這次你錯在了哪裡?」

  太子低頭說:「我不該向父皇說謊話,應該以實相告,然後向父皇請教。」

  皇帝點頭說:「還算孺子可教。你想借四公主為難鎮北侯的次女,可這麼多人看到了當時的情景,知道四公主先抓了她去擋劍的真相,若按照你說的給那個次女降罪,眾人都會知道朕混淆是非……」

  太子心裡一鬆——皇帝壓根沒有談起對三皇子的行刺!這說明皇帝不想追究這事了,也就是說皇帝容忍了自己對三皇子出了次手!

  太子對皇帝心懷感激,不自覺地跪下了:「父皇,兒臣為父皇添麻煩了!」

  其實,太子不明白皇帝早就看出來太子有這個心思,所以才讓谷公公跟著三皇子去。因為陳貴妃玩弄了心眼,三皇子與鎮北侯的兒子們成了朋友,皇帝心裡對三皇子很不滿。說來,太子還是最適合當儲君的人,三皇子的個性過於簡單。但是不滿意歸不滿意,三皇子畢竟是自己的兒子,還是不要死了。

  現在三皇子沒有受傷,皇帝也不準備責怪太子。在他看來,太子給三皇子一個驚嚇,也沒什麼了不起,誰讓三皇子不聽自己的話?沒有了皇帝的喜愛,理應受到威脅!這樣也可以讓三皇子明白只有討好皇帝才能保命。皇宮本來就是戰場,誰也別指望在這裡沒病沒災地過日子。

  皇帝沒讓太子起身,繼續說:「就是事實真的如你所說,那個幼女抓了四公主去擋刺客,至四公主受傷,朕也不能真的降罪那個幼女,你道為何?」

  太子有些茫然地搖頭,皇帝歎息道:「降罪一個幼女有什麼用?真是個孩子,想得這麼淺!」

  太子叩首道:「兒臣求父皇指教。」

  皇帝語氣冷淡地說:「你實際是要讓鎮北侯不痛快吧?為什麼?這麼小打小鬧的算什麼?你若是不喜,為何不徹底滅了他?!」

  太子一哆嗦,他本意其實就是想除掉沈汶,剷除鎮北侯沈家軍這個宏偉計劃就是原來心裡有,也並不清晰,直到最近。他以為皇帝看透了他新近才想清楚了的目標,忙低聲說:「兒臣不敢!」

  皇帝冷笑:「別說你不敢,朕也不敢。」

  太子驚訝地抬頭:「父皇?!」

  皇帝用鼻子出氣:「你以為朕沒有像你這麼年輕衝動過?沒有想過殺了那個老匹夫?」

  太子呆呆地看著面現怒容的皇帝,皇帝歎息了一聲:「朕的父皇曾叮囑過朕,說在太祖之時,沈家的先祖,是個黑壯大漢,粗暴嗜殺,無能人敵。太祖建國後,曾想除掉那個人,可是當時有術士對先祖說,那是上天送下來護駕的黑龍,若是殺了他,江山不保。『滅沈』乃是『滅神』,失龍之護駕,國豈能存?太祖雖然不完全信那個術士,卻也沒有對沈家下手。」

  太子皺眉道:「也許那個術士是沈家買通的。」

  皇帝說:「若是沈家如現今之時,倒是可如此猜想,但那個大漢不通文墨,連自己的姓名都不會寫。他無父無母,以收養了他的一戶農人之姓為己姓,那戶農人在他七歲時就因瘟疫亡故了,那個大漢流浪為生,弒生腥而活。他十來歲時,太祖見他單手將一個廟宇中扣在地上的大鐘掀開,放入自己的吃食,太祖驚其臂力,收在靡下。而後,他對太祖忠心耿耿,一直隨太祖打下了天下。他的夫人都是太祖所賜的宮人,這麼個人,怎麼可能去買通術士?」

  太子說道:「也許是那個術士心懷叵測。」

  皇帝說道:「據說太祖也曾生疑,讓人去殺那個術士,那個術士留下了一紙文書,乃是『滅沈之日,亡國之時』八個字,就再也沒了蹤跡。太祖將那字條藏於書案之下暗格,以示不忘。朕的父皇將這件事告訴朕,還向朕展示了那張字條。朕初登基時,有一次真想殺了那個勸父皇立別人為太子的武人,氣急失手,打翻了茶杯,茶水流入了暗格,等朕發現時,那字條已然全毀。那時朕悚然而驚,以為是上天的示警,就沒有再動此心思。」

  太子忍不住說:「也許,這是上天在說,那八個字已經毀去,不再有效……」

  皇帝看著太子呵呵笑:「那你想賭嗎?一邊是江山,一邊是沈家?滅了沈家,失去江山?你敢嗎?」

  太子忙惶恐地低了頭,可心中十分不以為然。皇帝是因為坐在皇位上,手裡有江山,所以不敢下這個賭。但是自己不同!自己如果不賭,別說江山,活命都難!自己要生存,就得保住太子之位,否則,若是三皇子哪天取自己而代之,那麼與三皇子有殺母之仇的自己,在這個宮裡能活多久?先要生存下來,然後再談什麼江山!如果自己失去了太子之位,江山再好,那也是別人的!要保住太子之位,那就要滅了三皇子和與其交好的鎮北侯,此乃不得不行之賭局!

  皇帝卻不知道太子的心思,長歎道:「朕是不想冒這個險,所以,對鎮北侯,敲打幾下就行了,他只要不露反意,朕也就不理會他。你也要開始明白道理,別跟那些後宮的婦人們一樣,只想著些陰損的招數。那個幼女,有千百個名正言順的方法收拾她,讓鎮北侯開不了口。不必偏要撿著個大家看在眼裡的不實之處去降罪她,你好好想想吧!」

  太子再次叩謝了,皇帝也說累了,讓他退下去。

  太子離開御書房,除了更加堅定了要把三皇子和鎮北侯都剷除的決心,還想著皇帝所說的可用來收拾沈汶的「千百個名正言順的方法」是什麼,忽然心有靈犀:對女子,最好的方法,不就是娶了她,慢慢地把她折磨死嗎?!

  那個女孩子今年才十歲,等她及笄時,自己安排個場合,單獨和她在一起,周圍安排些京城的命婦。自己對她說要納她當個「奉儀」——九品的小妾。然後讓那些命婦當證人,說那個女孩子當場應允了!這樣,日後她開口否認不過是因為害羞而反悔。有那些夫人們的證詞,就是她身為嫡女,也得乖乖地嫁進來!那時要揉要措還不由著自己?自己就是讓四妹妹把她的臉都劃花了,鎮北侯也不會知道!……

  想到此處,太子心情大好,就把沈汶這個人物掃到了腦後。在他眼裡,沈汶再次成為待宰的羔羊,只等著自己下手了,他不必再繼續為她分神。當務之急,是怎麼趕快提出一些有關朝事的建議,以彌補自己在這次冬狩中受損的形象,然後就是好好想想怎麼除去三皇子的靠山鎮北侯了。

  皇帝也沒讓皇后好過,再次提了一個嬪妃助管後宮事物,幾乎分掉了皇后對後宮的所有掌握。皇后憤懣之餘,倒沒有太多抗議,她近來覺得食欲不振,吃什麼都有些胃疼。每天總感到很累,什麼都不想幹。如果皇帝來過,她也許會以為自己懷孕了。但現在明顯不可能,而且頭髮掉得厲害,頭頂都有些禿了。御醫們說這是鬱結中焦的症候,開了許多滋補養陰的藥,先喝著看看。所以後宮的事物,她沒什麼精力去管了,誰愛折騰就折騰去吧。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7-12 07:26 AM

第四十一章 隱私

  與皇家一家三口比著砸東西不同,鎮北侯府中兩個孩子的反省卻是輕聲細語的。

  在冬日微暖的照耀下,沈堅和沈卓站在府中冰封的小湖邊,看著兩個人的幾個小廝在湖上砸冰以備夏日所用,並順帶捕幾條魚。

  沈卓低聲說:「二哥,你說,那個蘇婉娘是不是知道什麼事?」

  沈堅嗯道:「她讓大妹妹告訴我們有事時到太子那裡去,又讓大妹妹做出那些姿態,臨時才拿到那關鍵的香餅,明顯是猜出了太子對三皇子的刺殺。」

  沈卓繼續問:「可二哥,你沒想想,她怎麼能讓小妹被四公主抓住了呢?差點就要了小妹的命。」

  沈堅也緊鎖了眉頭,沉思著說:「是呀,這是步敗棋。香餅都是幾月前就準備下了,怎麼會出這樣的大錯?」

  沈卓左右看看,然後才極低聲說:「二哥,你覺不覺得……她只是……中間的……那個人?」

  沈堅打了個寒戰,看向沈卓的眼神透出驚訝,接著他搖了搖頭說:「不可能!」蘇婉娘是中間的人話,那後面的——只有沈汶!

  沈卓悄聲說:「怎麼不可能?只有這樣才說得過去——小妹的昏死,是裝的!」

  沈堅久久地看湖面,沉聲說:「那,皇宮的那次……」

  沈卓悄聲說:「肯定也是裝的。」

  沈堅搖頭:「她怎麼敢?她才幾歲?」

  沈卓說:「所以她才敢!因為她年紀太小,誰也不會這麼想!可別人不知道,咱們能不懷疑嗎?你想想,小妹其實早慧,我跟她在一起進過學,我知道,她識字非常早,可你看見她讀了什麼艱深的書了嗎?小妹那裡的擺出來的書都是最簡單的,像稚子學棋那種。我這幾天去藏書閣仔細看了,沒被讀過的書邊頁上有些灰塵,但那裡幾乎所有的的書都被動過了,咱們府裡,誰會讀那麼多的書?蘇婉娘出身官宦人家,跟了她這幾年,對她忠心耿耿,肯定該耳提面命地教她為人處世,可小妹表面上從來顯不出來任何聰明樣兒,還是像以前一樣傻傻的,你不覺得奇怪嗎?」

  沈堅手撫下巴,沉思著說:「那她這麼藏著掩著幹嗎?」

  沈卓貼著沈堅的耳朵說:「第一,她怕露了行跡,咱們府裡眼線太多。第二,她不相信咱們。」

  沈堅眯了眼睛:「我聽說大哥臨走時,小妹單獨去見了大哥……」

  沈卓接著說:「然後大哥就讓我們保護她,還說有事要問蘇婉娘……」

  沈堅微微點頭說:「我敢打賭,她跟大哥說了實話!」

  沈卓也點頭:「而大哥站在了她那一邊,還是瞞了咱們幾個……」

  沈堅少見地咬牙切齒:「尤其是我!這裡他走了就是我最大!他竟然瞞著我!我是和他一起長大的,我還記得他穿開襠褲的樣子呢!」

  沈卓忙說:「先別吃醋,他肯定也記得你的樣子。你好好想想,他為何不告訴你?」

  沈堅突然回頭,原本空蕩蕩的身後,王志正走過來,沈堅臉上掛上了常見的笑容:「王志,我現在有點冷,去幫我取大氅來。」

  王志應了,轉身離開。

  看著王志走遠,沈堅扭回頭來,眼神冰冷,低聲說:「大哥讓我帶眼識人,說就是身邊的人,也要小心。」

  沈卓深吸了口氣,與沈堅肩並肩站著,小聲說:「你身邊有人。」

  沈堅半晌沒有說話,然後才小聲說:「大哥不想把人揪出來,他想留著有用。」

  兩個人沉默了會兒,沈卓呵呵一笑,自我安慰著說:「至少他們肯定也沒告訴大妹妹。」

  沈堅說:「如果大妹妹這次沒有起疑,最好還是不要告訴她了。她年紀小,脾氣急,別露了餡……」

  兄弟兩個對視,然後一齊笑起來——這是不是別人說他們的話?可笑過後,沈堅還是有些憤憤然:「他們兩個一大一小,就這麼耍我們中間的!」

  沈卓也點頭:「小妹咱們沒辦法做什麼,日後見到大哥,咱們兩個一定要聯手好好打他一頓!」

  沈堅點頭,可接著又搖頭:「怎麼會是小妹?我怎麼也不能相信。」

  沈卓卻點頭說:「我越想越是她!你想想,她從小就乖得很,除了哭,根本沒給人添過什麼麻煩。長大些,完全沒有平常女孩子的那些虛榮啊,矜持呀,自傲什麼的,這就不對勁兒!反常必妖……」

  沈堅忙說:「你可得注意些,不能當著別人的面這麼說。她這麼幹,下了多少苦心,咱們好好跟她談談,但是可別在別人在的時候揭穿她。」

  沈卓點頭說:「當然了,大哥臨走時那麼叮囑咱們,肯定有深意。你看這次,這麼兇險的事,就這麼化解了。太子偷雞不成蝕把米,跌了個大跟頭。若真是小妹的計謀,怎麼能揭穿她?替她遮掩還來不及呢。」

  沈堅沉吟著說:「她現在在靜養,我們得找個好時間去探問下她。」

  沈汶並不知道兩個哥哥就要來興師問罪了,還躺在床上與坐在床邊的蘇婉娘商討自己怎麼能悄悄溜出去玩玩的問題。

  沈汶小聲說:「這麼躺了幾天,我渾身就要散架了,晚上一定要出去走走。」

  蘇婉娘小聲懇求:「我的小祖宗呀!你再等幾天吧。太子剛剛回宮,肯定是正想著法兒來報復你。」

  沈汶慢慢搖頭說:「這個啞巴虧,他肯定是吃定了。要報復,得等我長大些,最容易的,是在我的婚姻上下手才對。」

  蘇婉娘緊張地捂胸口:「你就不能讓我過兩天消停日子嗎?一件事剛過去,我就得接著擔心下一件?」

  沈汶笑著拉下蘇婉娘的胳膊:「你別擔心,他沒法傷到我的。」

  蘇婉娘問道:「你怎麼知道的?」

  沈汶低聲說:「因為我瞭解他,而他不瞭解我。」

  蘇婉娘好奇地問:「你瞭解他什麼?」

  沈汶示意蘇婉娘,蘇婉娘俯身,沈汶嘀咕著說:「我知道他的弱點,知道他想要什麼,知道他怕什麼,知道他不能輸。」

  蘇婉娘還想再聽到什麼,沈汶卻不說了。

  蘇婉娘直起身,皺眉問:「知道這些有什麼用?」

  沈汶笑著說:「知道他的弱點,就知道怎麼利用他。知道他想要什麼,就知道怎麼引誘他。知道他怕什麼,就知道怎麼嚇唬他。知道他不能輸,就知道怎麼讓他犯錯誤!這些,就足以戰勝他。而他,」沈汶嘿嘿低聲笑:「對我,不僅一無所知,就是知道的那些,還是錯的!這就是人們說的知己知彼百戰不殆,他怎麼可能算計到我?」

  蘇婉娘想想也是,沈汶知道了太子心胸狹隘的弱點,就利用這個心理,把季文昭支開了。其他,肯定也有道理的,不由得用手背掩了嘴笑起來,總算是不操心了。

  當夜,沈汶穿了黑色夜行衣,身上綁了條鐵片,輕巧地翻上了自己的院牆,然後如往常一樣,借著熟悉侯府中的防守,撿了幾個不設防的地點,飛一般跑出了侯府。

  沈堅說要早些安寢,天一黑就熄了燈,可搬了把椅子坐在了臥室中虛掩的窗邊。若是沈汶真的如沈卓猜測的,是在裝病,她就肯定會夜裡出來活動!沈堅不信健康的人能成天躺著無所事事。他準備從今天開始,每夜都在這裡守株待兔。

  沈毅走後,沈堅就是侯府防衛的設計和執行者。他特意在自己的院落上方,留了一處空虛點,以便及時觀察到夜探侯府的來人。他盯著院牆處近兩個時辰,終於看到了一個黑影,轉瞬即逝,如果不是他有意看著,會以為是個錯覺。

  沈堅回想起沈汶當初怎麼當街要買蘇婉娘,怎麼在元宵節上和太子對嘴,怎麼假死把老夫人和沈湘幾乎哭死……就是這次,她閉眼一躺,讓自己和沈卓多麼擔心!讓沈湘又白哭了一場!這個妹妹!真太可恨了!沈堅氣憤不已,可還是又等了快兩個時辰,見那個黑影再次閃過,才起身真的睡覺去了。

  沈汶跑到了皇宮邊,護城河水結了冰,對她就容易多了。沈汶將鐵條放在冰上,輕蹲在上面。她的輕功如今可以踏在落葉上也不發出聲音,現在她輕蹲在鐵條上,稍一運力,就飛滑過河面,如一道魅影。

  沈汶心中多少有些得意。她見過後世奧運會上的那些滑雪滑冰什麼的,不就是比誰滑得快嗎?現在自己憑著一個鐵條就能滑得這麼快,該比得上那些冠軍吧?沈汶深歎自己生不逢時,當鬼的時候沒法參賽,現在有身體有技術能參賽了,可是沒有奧運會!

  接近年關,寒夜漫漫。皇宮裡,寒風吹過宮殿高挑的屋簷,下面掛的鈴鐺發出零星暗啞的聲響。

  沈汶壁虎般攀上城牆,在巡更兵士和太監行走的空隙中過了城牆,入了皇宮。她按照上次谷公公給自己指引出的路徑往東宮奔去,至於她為何平白無故地往東宮跑,沈汶給自己是解釋是這種行動源於平衡心理:你往我身邊安插了人,逼得我被迫白天躺著裝死,實在得出來動彈動彈,到你住的這裡來遛遛,找找平衡。

  也許是夜深了,東宮所在,只有幾處宮宇有燈光,遠不如上次她來時看到的熱鬧。沈汶戒備著暗哨,極小心地在一間間房脊和牆壁上跳躍,接近光亮所在。她到了一處高牆上時,遠遠地看見兩個太監打著燈籠,領著一個人走過來,光線朦朧裡,竟然像是太子,沈汶忙趴下,臥在牆上,等著他們走近。

  太子的腳步沉重,看身形,似乎還有些駝背了。他們在沈汶的注視下走過去,他們前方一個太監迎過來,低聲說:「四公主在暖閣等待多時了,怎麼勸也不走,今夜一定要見到殿下。」

  太子深深地呼吸了一下,說道:「去暖閣吧。」

  沈汶等著他們走遠了,才起身追著他們,直到太子進了一個小院落的一間小房內,沈汶才靠近了,無聲地在院牆上走過,竄到了房頂上,見房子前門處有太監和宮女守著,就到了房屋後面,見有窗戶,就跳到窗下,蹲在了暗影裡。

  屋內傳來四公主的悲哭聲:「哥哥!你怎麼不讓父皇降罪於她?!」沈汶心知,這個「她」,非自己莫屬了。

  太子無奈的聲音:「四妹怎麼不自己去求?」

  四公主更高聲的哀嚎:「我去了!父皇說那個該死的瘸子說是我拉著那賤人在先!大哥,你是太子呀!你去對父皇說呀!是她拉了我出去……」

  聯想起自己替皇后和妹妹說話的下場,太子氣憤地喝道:「閉嘴!」

  四公主嚇得當場停了聲音,太子接著說:「當時是怎麼回事,你真的忘了?!以為說了一萬遍,就是真的了?!你是糊塗了嗎?!」

  四公主又開始哭了:「可是我的臉,我的臉啊!日後讓我怎麼嫁人?!」

  太子歎口氣:「嫁人還不容易,你是皇帝的四公主,怎麼會愁沒有人嫁?」

  四公主接著哭:「可是我想要個好人家,長得好看的,不是那些末流人家。」

  太子冷冷一笑:「那還不容易?平遠侯的長子張允銘就是京城風流倜儻的公子,他如何?」沈汶幾乎可以為太子配音了:你不是和鎮北侯府近嗎?這次與三皇子一起逃跑,那我就讓你娶我破相而暴躁的妹妹!送你一個家事不寧!

  四公主果然停了哭聲,哼唧了半天,帶了絲羞澀地說:「我才滿十三,還未及笄,他若是在這之前訂親可怎麼辦?」聽來是同意了。

  太子道:「我明日就讓人放出風去:張大公子是四公主定下的夫婿,也給那些官媒遞話,看她們誰敢保這個媒!」

  四公主聽著像是笑了:「哥哥!你真好!那平遠侯府聽說很奢華……」

  太子也笑:「正是,這次那個谷公公扯下的張大公子的那件長衫,繡得美輪美奐,宮裡繡工看了,都說不能及。你嫁過去,肯定是錦繡鄉中,不會受苦。」

  四公主語現忸怩道:「哥哥!我還沒嫁過去呢!」

  太子哈哈一笑:「這只是早晚的事!那平遠侯連兵權都交出來了,還敢對公主說『不』?妹妹就不必擔心了。現在可以回去好好休息去了吧?」

  四公主說:「多謝哥哥!」高興地告辭了,與宮女離開了。

  太子也長長地呼出一口氣,說:「去尤側妃那裡。」

  一邊的太監遲疑地說:「可是,太子妃……」

  太子冷淡的聲音:「讓她等著吧!」說完,走出了屋子。

  沈汶也跳上了屋脊處,見太子還沒有出院子,一陣哭聲傳來,從屋頂上可以看見幾個女子往這邊過來了。太子皺著眉頭,院門處,一個女子跌跌撞撞地跑進來,跪倒在地上哭著說:「太子殿下,請給李良娣做主啊,她剛剛滑胎了!」

  太子立刻瞪大眼睛,厲聲道:「不是已經四個月了嗎?!御醫說過了三個月,胎就穩了!」

  他成婚快三年了,竟然沒有子息,這又是一個能讓人攻擊的致命弱處。他當初並不是沒有與太子妃努力過,成婚的第一年,他常宿太子妃的院子裡,可一年都沒有音訊後,就請御醫來看。御醫私下對他說太子妃身體纖弱,不容易生養,若是想懷孕,至少要調理五年。

  他不能這麼等著,就開始散葉,以期最少該有個庶子。可懷了孕的側妃侍妾卻接二連三流產,誰看不出這是什麼原因?雖然現在三皇子還沒有成親,但萬一他成了親,必然很快就能有子,歷史上,因為孫子好而選父親為太子的,也有先例……真應該好好教訓一下太子妃……但呂氏在朝上對自己的支持又必不可少……

  太子焦躁地握拳。

  那個女子哭著說:「太子妃今日讓嫲嫲送了保胎藥,逼著李良娣喝了,剛剛孩子沒了!已經成型了啊!」那個女子大哭起來。

  太子呼吸急促起來,院門口一個淡淡的聲音響起:「你這個丫鬟可不能這麼信口開河呀。我讓人給送是藥,是上次御醫來看李良娣,對我說胎像並不好,我讓他專門給李良娣開保胎的藥,藥方子在,藥渣子也都在。」

  一個個子纖小,面容精緻的女子被幾個女子簇擁著,走入院子。沈汶知道這就該是太子妃了。她出身一門三相的呂府,自幼飽讀詩書,知情達理,是呂太傅心愛的孫女,寄予厚望。有流言說此女生時,其母夢見了金色大鳥飛入懷中,因此有此女日後必有洪福齊天云云。沈汶懷疑這是呂太傅造的聲勢,誰不會因金色大鳥聯想起鳳凰之類的,說呂氏會為鳳凰,那太子不就是皇帝了?這種伎倆誰不會?

  跪在地上的丫鬟接著哭訴:「李良娣稍通藥理,方才太子妃也讓人拿了方子來,可李良娣說她喝的藥中,沒有嘗出方子裡的幾味藥。」

  太子妃斥道:「狡辯!她喝的時候怎麼沒說出來?

  那個丫鬟不理太子妃,接著對太子哭訴:「太子殿下,當時是幾個婆子將藥給李良娣強灌下去的……」

  太子妃打斷道:「她說謊!」

  太子一揮手:「夠了!」

  太子妃笑著:「太子殿下……」

  太子再次喝道:「夠了!」

  太子妃臉上的笑容僵住,太子緩緩出了口氣,對跪在地上的丫鬟說:「你回去吧。」

  那個丫鬟哭著起身,行禮後走出了院子。

  她離開後,太子也不看太子妃,就往院外走去,太子妃出聲道:「太子殿下……」

  太子對太監說:「還不快點?別讓尤側妃等著。」頭也不回地走了。

  太子妃的臉色在燈籠的微光中有些晦暗,她站了一會兒,也帶著人離開了。

  沈汶可不想去聽春宮,她知道這段時間太子再怎麼折騰,也不會有孩子。在前世,這也是造成太子心中非常沒有安全感的一個原因。三皇子一直被皇后拖著,很晚才成婚。也許那時太子已經準備停當,三皇子成婚不久,太子就急火火地下了手。

  前世呂家全力擁戴太子,在朝事上力挺太子所有的建言,戰亂南遷都沒有過動搖。大概是為了報答呂家的支持,太子到南遷後,廣請名醫給太子妃治病,這才有了一個嫡子。太子登基,太子妃也就順理成章成了皇后。可不久,這唯一的嫡子就死了,而皇后就再也沒有懷上。

  接著就是史稱「荒淫」的皇帝廣納的嬪妃們接二連三地生,皇子們接二連三地死,連張允錚都設法殺了一個。到皇帝死時,皇后早就被廢了,可活下來的三個皇子都才四、五歲,自然無法抵禦北戎,朝代更改,被北戎滅了。

  沈汶懶得去追究太子的後院隱私,這次入宮已有所獲,沈汶起身,往宮外奔去。

  離開了皇宮,已是丑時,京城裡一片沉寂,只偶爾有燈火通明所在。沈汶回府途中,遠遠見一個街口亮著火燭,還隱隱有煙霧,就湊近了些去看看。

  原來是一溜排開的五六個吃食小攤。有冒著熱氣的鍋,劈啪作響的油炸聲,夜風裡,隱隱有食品的香氣。

  破爛的桌椅上,坐著打更或是守夜的人,還有京城巡夜的衙役等。

  沈汶跑了這麼半天,肚子有些空了。她一回去就得悄悄睡覺,哪裡能吃得上口熱飯?心中想到,能吃個宵夜多好,可自己沒有帶錢不說,還是個女的,被人看出來……

  沈汶暗歎,剛要轉身,餘光裡一道黑影向自己奔來,輕喊道:「喂!你!站住!……」聲音聽著像張允銘,可前來的身材又不像。

  沈汶心說:還站住?!我可不能聽你的話!

  她轉頭狂奔,這次不能直接回府了,就在京城裡左轉右轉了半天,確定把那個黑影甩沒了,才回了侯府。

  次日,過了正午,沈汶還在大睡。反正現在她要臥床靜養,睡多久都沒事!簡直美死她了。

  沈堅和沈卓到了院門處,被神情嚴肅的蘇婉娘攔住了:「二公子,三公子,小姐正在睡覺,她精神不好,需要安寢。請公子們等小姐醒了再來。」

  沈堅了然地點頭:「她一定是覺得很累吧?」

  蘇婉娘點頭說:「的確是。」

  沈堅看著蘇婉娘眼底的青影:「你一定大半宿都沒有睡吧?辛苦你了。」

  蘇婉娘心裡一驚,可是表面不動聲色道:「謝謝二公子,照顧小姐是我的本分。」

  沈堅沉吟著點頭,對蘇婉娘說:「等你的小姐醒來,去藏書閣叫我們,說我們想見見她。」他停了片刻,儘量隨意地說:「和她談談。」

  蘇婉娘確定這回是有問題了,往沈堅臉上看了一眼,沈堅狠狠地盯著蘇婉娘的眼睛,蘇婉娘垂了眼簾,規矩地說:「我會告訴小姐的。」然後把門在他們面前輕輕地掩上了。

  哥兩個往藏書閣走,沈卓歎息道:「小妹真能睡呀,這個時候都沒有醒。」

  看看周圍無人,沈堅冷哼:「她昨夜離開了快兩個時辰,完全靠兩條腿跑來跑去,怎麼能不累?」

  沈卓一愣,瞪大眼睛,低聲說:「她這麼猖狂?!」

  沈堅從牙縫裡說:「她把我們都騙了!你現在還記得在太子的宴席上,喊破了刺客的那個聲音嗎?」

  沈卓皺眉使勁想:「我想不出來。」

  沈堅歎:「那時你還太小。我們當初去買糕點,在店鋪外遇見蘇婉娘,我現在回憶起她那時求救的喊聲,就是那個聲音!」

  沈卓驚訝:「什麼?!那是幾年前了?!」

  沈堅低聲說:「小妹那時才滿七歲不久,你十二歲。」

  這次沈卓搖頭了:「那麼這些年,一直是蘇婉娘在幫她,她竟然不向我們坦白,卻去依靠一個外人!真是太看不起咱們了!」

  沈堅握拳:「這次,要好好和她談談!」

  沈卓馬上說:「對!」

  沈汶從酣暢的睡眠中醒來,好好地伸了懶腰。蘇婉娘馬上幫她洗漱了,然後端上了溫熱的人參紅棗湯,沈汶喝了,才上了一小碗粳米飯,小塊的紅燒鹿肉,醃的紫蘇葉醬,外加兩碟青菜。

  沈汶拉蘇婉娘一起吃,蘇婉娘笑道:「我早吃過了,這都幾點了?快晚餐了。」

  沈汶餓壞了,把所有的東西全吃個一乾二淨,才滿意地端了茶。

  蘇婉娘又跟她說了幾句閒話,才低聲說:「二公子和三公子在藏書閣等著呢,說你醒來就去告訴他們,他們要來和你談談。」

  沈汶皺眉:「談談?談什麼?」

  蘇婉娘到了門前,將碗碟託盤交給了小丫鬟送走,才回來低聲說:「我覺得他們懷疑你了。二公子話裡話外的,像是知道你昨天夜裡出去了。」

  沈汶扁著嘴,想了會兒,招手對蘇婉娘說:「你去跟他們說,我現在正靜養,可不能見他們。」蘇婉娘剛驚訝,沈汶更低聲說:「你讓他們把我以前給他們的荷包拆了,看看裡面有什麼。如果相信我,今夜二更末(晚11點),就在……城西有個破皂君廟,到那裡等我吧,只能單獨去,誰也不能帶,當然誰也不能告訴。」

  蘇婉娘又問:「那你幹嘛要約在那麼偏僻的地方?為了說話方便?」

  沈汶歎氣:「那只是一個原因。主要是,他們一發現我瞞了他們,肯定會生氣啦!跑到那裡,氣就消好多。若是還氣悶,我就讓他們接著追著我跑上幾圈兒,他們累了,就不會對我發脾氣了。」

  蘇婉娘失笑,不再說什麼,收拾了一下,去藏書閣見沈堅和沈卓傳話去了。

  晚餐後,沈堅和沈卓各自回去休息。可天黑後,兩個人在說好的時間和地點在府外的一個黑暗的角落聚在一起。

  沈堅蹲了下來,沈卓問:「我們不趕快去那裡嗎?」

  沈堅哼聲道:「去那麼遠幹嘛?她就想讓我們多跑路。我們等著她,抓住她找個近一點的地方。」他們的輕功還遠不至臻境,跑這麼一趟,明天別起床了。

  沈卓想著自己荷包裡的紙條,低聲說:「你的,是不是也是說大哥要娶柳氏一年就有兒子的事?」

  沈堅點頭:「正是,那天是花會,大哥後來才見了柳氏。」

  沈卓悄聲說:「她這是說她有未卜先知之能啊。」

  沈堅緊皺了眉:「只一件婚事……」

  沈卓嘖了一聲:「一葉知秋呀。你看看這些年……」

  沈堅一拉他,用手一指,只見一個輕飄的黑影飛速從侯府牆上躍下,宛如一片煙塵,一點聲音都沒有,沈卓目瞪口呆,小聲說:「她的輕功這麼好了?!」

  那個黑影聽見了,向他們看來,然後一招手,跑遠了。沈卓氣餒了:「我們根本抓不到她呀!」

  沈堅也歎氣,站起來說:「那我們跟著她吧!」

  兩個人跟著那個身影奔去。他們主練的不是輕功,不久就大汗透濕。那個黑影跑跑停停,看他們越來越慢了,才在一處廢棄的民居旁停了,等著他們到了跟前。

  等沈堅和沈卓到了一身黑衣,蒙著半邊臉的沈汶面前,都彎腰喘氣,怎麼也擺不出兄長的架子了。

  沈堅終於半抬起腰,對沈汶說:「你……還不……道歉!」

  沈汶一改平時軟弱怯懦的語氣,平靜地問:「道歉?因為瞞了你們嗎?」

  沈卓也直了身體:「對呀!你為何不向我們說實話?!我們白那麼向著你啦!」

  沈汶彎了下腰說:「請哥哥聽我細說詳情,可是如果聽後不信我的話,那我就不道歉了。」

  沈堅說:「等一下,我們周圍看看!」

  三個人分開,將這廢舊民居前後左右都仔細看了,才到了一處殘壁旁,沈汶將自己告訴大哥的夢小聲地說了一遍:北戎……邊關……京城……

  兩個人聽了久久沉默,沈汶靜靜地等著,同時聆聽著周圍的動靜。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7-12 07:59 AM

第四十二章 黑皮

  最後,沈卓先開口說:「我信妹妹說的!」然後看沈堅。

  沈堅緩緩地說:「我本欲不信,可這次冬狩,那刺殺做得太明顯了。太子一定是要除去三皇子,這些年,我們家與三皇子交厚,自然要一起除去。沈家軍勢大,就要借強夷之手……」

  沈卓低聲罵道:「他瘋了嗎?!滅了沈家軍,北戎大舉進犯,國家不要了?!」他畢竟還是一個少年,悲憤裡帶了哭腔。

  沈汶低聲說:「可是不滅了沈家軍,他怕三皇子借了沈家的力量登基,他如果不是太子了,他還能是什麼?」

  沈堅看沈汶,小聲說:「你不用道歉了,妹妹,如果沒有這次冬狩,你就是對我說了,恐怕我都會半信半疑,更不要說幾年前了。你救蘇婉娘時,我才十四,比三弟這時都小,更無法明白這其中的必然!」

  沈卓不滿道:「哼!那是你!我明白!是我先說信她的!其實妹妹,就是沒有這次冬狩,我也會相信的!你幾年前告訴,我也會信的!凡是你說的,我都信……」

  沈汶笑:「三哥現在還耍貧嘴!」

  沈堅嚴肅地問:「小妹,你肯定這麼多年一直在籌劃,那我們現在要做什麼?」

  沈汶低聲說:「事情太多了,你們能信我真是太好了!首先,二哥,你很快就會成婚……」

  沈卓一捅沈堅:「恭喜二哥了!」

  沈堅有些彆扭地說:「還未行納征……」納征,就是訂婚,在這之後,婚事才算徹底敲定。

  沈汶說:「我夢裡,年底就該行了納征之禮,接著,很快就定下了成親的日子,應該在半年內!」

  沈堅還有些不確定:「那是你夢中,現在……」

  沈卓一碰他肩膀:「別假裝不著急。我跟你說,妹妹,你不明白他,他這意思,是想讓你告訴他為何會很快。」

  沈汶捂嘴一笑,壓低聲音說:「我夢裡是因為父親想讓你趕快離開京城去邊關,現在嘛,應該不等父親催,就會很快。因為馬上會有消息出來,說那個破相的四公主看上了平遠侯的張大公子……」

  「啊?!」兩個人同時驚呼,又忙掩了口。沈卓搖頭,沈堅歎氣:「可憐的張大公子!」

  沈汶說:「你想想,你和他年紀相仿,母親一聽了,肯定害怕,趕快給你辦了事兒,也免得夜長夢多,萬一四公主和張大公子的親事不成,隨便來了拉郎配……」

  沈堅連連點頭,沈卓顯出憂慮的神色:「我也要定親!可是……」

  沈汶揮手:「你別急,張家姐姐還有三年才及笄呢!」

  沈卓一愣,「你怎麼知道?」

  沈汶翻白眼:「我當然知道!花會時,你才是個十一歲的小屁孩時,我就看出來了!」

  沈卓發愁:「萬一,那四公主看上了我可怎麼辦?」

  沈汶搖頭:「別擔心!我們是鎮北侯府,日後他們想斬盡殺絕的,太子絕對不會把自己的妹妹嫁過來,要麼駙馬活命,要麼留了血脈,就是把駙馬和孩子都殺了,公主的一輩子也毀了。母親是不明白他們,才會瞎著急。」

  沈卓鬆了口氣之餘,又咬牙道:「他們怎麼如此之狠?!我們家一直忠心耿耿,為了朝廷和百姓守著邊防……」

  沈汶打斷道:「那是為了朝廷和百姓,不是為了太子!你現在該開始明白他的思維方式……」

  沈堅接著說:「就是順我者昌逆我者亡!」

  沈汶點頭贊同說:「對,是『我』,只顧一己之私的『我』,不是百姓,不是朝廷。為了這個『我』,什麼不可以犧牲?半壁江山都可以不要了,沈家軍、百姓、援軍……都死了又算什麼?」

  其實這種借外族之力登位的事,歷史上有很多。就是到了帝制的末年,為了能重登帝位,最後一個滿清廢帝溥儀,竟然投靠了日本人,當了日本人的傀儡。他所謂的復國,就是要借日本人的力量去恢復滿清。他去拜見日本天皇,扶了天皇一把,還恬不知恥說:「我覺得就像扶了我的父親一樣。」其實,他連他真正的父親都從來沒有扶過,算是實實在在的「認賊作父」!一個皇帝尚且如此,一個朝代的奴性可見一斑。

  沈堅平復了半晌,才問道:「我很快成婚,然後呢?」

  沈汶悄聲說:「然後半年內,你就會被父親招去邊關了。到時候,二哥,可別太難過呀。」

  沈堅還不知道自己會娶誰,這時沒感到難過,問道:「你想讓我幹什麼?」

  沈汶低聲道:「二哥身邊的王志,若是與夏紫親近,日後會捅你一刀。」

  沈卓拍了下沈堅道:「看看,我就說吧,大哥指的是你身邊的人!」

  沈堅不可置信地喃喃道:「爹救了他!爹救了他!」

  沈卓哼哼道:「不然怎麼有忘恩負義這個詞!妹妹,我身邊有沒有人?」

  沈汶搖頭說:「我不知道,除了我院子裡的夏紫,母親身邊的錢嫲嫲,侯府其他的眼線,我都不清楚。那些我們已經知道的眼線對我們日後的行事非常寶貴,不能除掉他們。兩位哥哥日後要幹的事情,都不要讓其他人看出底細。」

  沈堅點頭道:「我明白,你告訴我吧。」

  沈汶說:「本來,我想讓你在婚前婚後過段快樂輕鬆的日子,你臨走時,我再告訴你要做什麼。」

  沈堅催促道:「你不要猶豫了,現在就告訴我!如果我什麼都不幹,心中更是焦灼。」

  沈汶說道:「那哥哥要在京城,或者路上,然後到了邊關,找鐵匠、泥瓦匠人、石匠、木匠,能心甘情願隨你去邊關的,不能強拉著去。首先,自然不能是奸細。」

  沈堅皺眉了:「這可能會很難,邊關苦寒,誰會心甘情願地想去?」

  沈汶說:「可以用錢買——六年,最多六年的時間,讓他們幹六年,許下重金。」

  沈堅眉頭不解:「我們哪裡有重金?」

  沈汶說:「再有兩三個月,我會去努力弄來!」沈汶暗自給自己打氣:無論什麼手段,敲詐勒索,我都會去弄錢來!

  沈堅盯著沈汶,月色下,沈汶努力大睜細長的眼睛,與沈堅對視。沈堅終於點了下下巴。

  沈汶繼續說:「二哥到了邊關,就要開始採石,你臨走,我會把規格告訴你的。等我十四歲到了邊關上……」

  兩個人同時驚問:「你去邊關?!」

  沈汶點頭說:「當然,許多事,必須我到了那裡才能幹成。」

  沈堅皺眉道:「你還是不信我們?!」

  沈汶使勁搖頭說:「不是不是,是不能造成混亂,一個時間,只能走這幾步,不然我們會露出馬腳的。」

  沈卓問:「我呢?」

  沈汶低聲說:「你現在找出那個冬狩上險些被刺客殺了的太子東宮的文官,盯著他。」

  沈堅馬上說:「還是我救了他,我陪你找。」

  沈卓不服氣地說:「你是不相信我?!」

  沈汶忙說:「先別和他撘話,就是先查明他的身份,他的名字,找到他的住處,打聽下他的為人和在東宮的際遇,等等。」說到此,沈汶有些懷念季文昭了。他在文官裡有人脈,這些事情,肯定一打聽一個準兒。

  沈堅問:「然後呢?」

  沈汶說:「然後,再說吧。我想等等。」

  沈堅看沈汶,帶了些猶豫地說:「妹妹,若是真如你夢裡所見,這是關乎我府性命的大事……」

  沈汶抓住沈堅的手臂,嚴峻地說:「二哥!正是因此,我這麼多年來一直在不停地策劃,瞞了所有的人。現在,也只有你們和大哥知道,爹娘祖母和姐姐先都不能告訴!你一定要聽我的,我知道我最小,但是我知道的最多!你們誰都沒有經歷過那麼詳盡的夢境,如同完整的前世!只有我,能知道這其中的細節處,安排了我們對應的行動。等我到邊關後,我會把詳盡的計劃告訴二哥,可現在不行,我還沒有準備完畢。」

  沈堅表情沉重地問道:「小妹,並不是我不信你,只是,你就是在夢裡看到了一切,你畢竟還是個養在深閨的女子,從來沒有領過兵打過仗……我是說,怎麼能知道該如何應對這一切?難道不該請一個更老練成熟的人……」

  連沈毅都沒有意識到這個問題,沈堅還是更嚴謹些。他說的是——就是你有未卜先知之能,可你一個十來歲的女孩子,有再周全的計謀,也不過是一個孩子的計謀,怎麼能真的與太子抗衡?怎麼能扭轉敗局?

  夜光下,沈汶眼裡淚光晶瑩。

  沈堅結巴了:「小妹,我不是……」

  沈卓輕推了沈堅一下:「二哥,你現在就聽小妹的吧,這麼多年的事,你還沒有發現嗎?她一次次地讓太子和皇后敗下陣去。」他扭頭對沈汶:「小妹,我聽你,你讓我幹啥我就幹啥!」

  沈汶正欣慰沈卓的合作態度,就聽沈卓說:「我陪小妹去邊關吧!」

  沈堅指沈卓:「你這個……」

  沈汶搖頭:「你是鎮北侯第三子,不能無故從京城消失。」

  沈卓不快地問道:「那你怎麼成?」

  沈汶點頭說:「我到時會有合適的藉口。你沒有。」

  沈卓沮喪地歎氣。

  由於沈卓的打岔,沈汶並沒有回答沈堅的問題。沈堅遲疑了一下,還是堅持道:「小妹,你還沒有對我們說出全部。」

  一時,夜風中枯草瑟瑟,沈汶眼中的淚如珍珠般滾落。

  沈卓用肘碰沈堅,沈堅有些慌了,低聲說:「妹妹,我們真的信你!你是我們的妹妹,有什麼,別瞞著,告訴我們吧。」

  沈卓也說道:「小妹,你真的有沒有說出來的話?別怕,我會和你在一起,咱們不理二哥,你悄悄地告訴我……」

  沈堅打斷沈卓,看著沈汶說:「真的,小妹,你告訴我們吧,我們不會介意的。」

  告訴你們我是千年的鬼魂回來報仇?讓你們日後見了我,不再覺得我是比你們小的妹妹,而是覺得是見了老鬼?再也不會對我親近,再也不會來保護我?……

  沈汶還是沒有這個勇氣,她咽下了眼淚,慢慢地說:「在我夢裡,」她強調了這個場景,「見到我家這樣慘烈的下場,我心中不忿,就闖入了閻羅殿,向閻王喊冤!」

  沈堅沈卓目露驚訝地看沈汶,沈汶抬起下巴,堅定地說:「閻王許我通讀千年兵法謀略,得克敵奇計,以救我沈家!救萬千無辜生靈!」

  沈堅沈卓都佩服地看沈汶,沈汶見好就收,帶著驕傲點了下頭,說道:「今天就這樣,我們回去吧!」

  沈堅點頭說:「小妹先行,我們兩個再談談話。」

  沈汶行禮告辭,然後飛身而去。她遠遠地又望見了那個燈火明亮的路口,想起那些熱氣騰騰的夜宵,咽了下口水。她心中暗罵那個向她打招呼的人:幹嗎來打擾她?弄得她得躲著,不敢再到那邊去了。

  沈卓等了會兒,問沈堅道:「你要談談什麼?我當然說要信她啦,我想和她一起去邊關,可她竟然不帶著我,也許我該說不信她……」

  沈堅打斷他說:「我不想談了!」

  沈卓不解地問:「是你說要談談的!」

  沈堅道:「我只是想慢慢地走回去,不跟著她跑了!」

  「哦!」沈卓應了,與沈堅輕著步履往回走,沈卓小聲說:「你信她說的閻王殿喊冤的事嗎?」

  沈堅將信將疑,可最後點頭:「若不如此,如何能解釋一個垂髫幼女,想出那些不露馬腳卻又毀了對方暗算的計謀?」

  沈卓歎氣道:「小妹多勇猛啊,不愧是我將門之女,敢闖閻羅大殿,她一定受了很多苦。」

  沈堅看沈卓說:「那我們就不能讓她受一點苦,一定要護好她。我走後,你就要擔起這個責任!」

  沈卓說:「當然!」挺了下胸,立刻覺得自己長大了五歲。然後問道:「我們還是要瞞著大妹妹吧?」

  沈堅點頭說:「自然!她那個暴脾氣,肯定會露出來。」

  兩個人對著嘿嘿笑了幾聲:這種瞞著別人的感覺真好!

  沈卓又小聲說:「小妹怎麼連爹娘和祖母都瞞著?」

  沈堅歎氣:「她沒法不瞞!娘和祖母,知道了只能乾著急,也做不了什麼。爹要是知道了,大概寧死也不願起不忠之心吧?當初扶蘇不就是寧可自盡,也沒有聽蒙恬的建議兵伐咸陽?」

  沈卓不服地說:「什麼叫不忠?!這叫官逼民反……」

  沈堅捂了沈卓的嘴:「別瞎說!」兩個人四周看看,空寂無人。忙加快了腳步,離開了這片地方。

  遙遠的山中,老道士正在收拾行李,一邊的小孩呵欠連天,嘟囔著說:「師傅,都幾更了?咱們先睡覺吧?」

  老道士說道:「明早五更就要動身,不能誤了時辰。」

  小孩不以為然:「哪天走不是走?為何要掐個時辰?」

  老道士說:「我也不能說知道始末,只是卦象上說,若是那時走,日後就有機會看到奇異之景。」

  小孩和衣躺下:「那師傅到時候叫我一聲。」

  老道士看著他歎氣:「你怎麼就沒有一點兒對未知的好奇?」

  小孩子已經半張了嘴睡著了。

  次日,沈汶醒來後,高興地對蘇婉娘低聲說:「婉娘姐姐,我把二哥和三哥說服了!我們又多了幫手!」

  蘇婉娘笑著一邊幫她穿衣服一邊問:「這樣是不是就有勝算了?」

  沈汶點頭說:「當然,邊關的事就定下了大半。」

  蘇婉娘一貫地擔憂:「沈家軍真能勝嗎?」

  沈汶歎息:「沈家軍鎮守邊境已曆幾代,百年風雲,不曾撼其固守。如果不是連年饑荒,如果不是軍需無繼,箭盡糧絕,如果不是太子內通北戎,布下了奸細,裡應外合地殺了主帥,沈家軍怎麼能被屠無存?!我們既然知道了他們的取勝之道,他們這次就絕對不能贏。」

  蘇婉娘坐在沈汶身邊,拉著沈汶的手說:「還是要小心呀,五十萬北戎……」

  沈汶知道蘇婉娘又開始緊張,忙拉了她親熱地小聲說:「婉娘姐姐,我跟你說,我那天聽到太子說,讓人放出風聲,說張大公子是四公主定下的駙馬,誰也別提親!」她昨天回來就睡,今天又為去見兄長準備,此時才有機會告訴蘇婉娘。

  蘇婉娘倒抽冷氣:「他可真無恥啊!四公主那樣的脾氣,還破了相!張大公子好可惜!」

  沈汶神經質地咯咯笑,幾乎要仰翻過去,蘇婉娘不解地問:「你就這麼恨張大公子?」

  沈汶笑著喘息著說:「你不知道這幫了我多大的忙啊!婉娘姐姐,他這麼幹可太及時了!要是他在我面前,我真想好好謝謝他!」

  蘇婉娘皺著眉問:「他怎麼幫了你的忙?」

  沈汶神秘地說:「他這是在幫我找錢哪!」

  蘇婉娘驚呆了:「什麼?!他怎麼會?!」

  沈汶激動地說:「你難道不覺得張大公子很值錢嗎?」

  蘇婉娘推沈汶:「你有沒有個正經?!」

  沈汶雙手相握:「我太興奮了,我肯定是在走大運呀!這是事事順呀!」

  蘇婉娘放棄了:「你就發瘋吧!哦,那個小黑皮最近來的不勤了,就是因為天不熱了!他不用你幫他降溫了,那個小賊狼!我怎麼看著他就想使勁打他的屁屁呢?!」

  沈汶笑:「他渾身的肉死硬死硬的,你打他可仔細傷了你的手!」

  大概是因為她們臨睡前念叨了沈強,次日午後,沈強就在四五個丫鬟婆子的追趕下,一路噔噔地跑過來了。他該有一歲半了,愈加圓頭圓腦,比三歲的孩子都高。

  夏紫看見笑著迎上去說:「四公子……」

  話還沒說完,沈強飛跑過來,像小炮彈一樣撞在夏紫的腿上。夏紫沒有武功,只是個平時常在針線房裡的丫鬟,被撞得驚叫著連連後退,沈強頭也沒回,一溜煙跑到沈汶房門前,如果不是蘇婉娘及時開了門,他能一頭撞上去。

  沈強一步進來,從蘇婉娘身邊竄過去,沈汶剛從床上坐起來,沈強手腳並用地爬上了床,一下子撲到沈汶身上,把沈汶撲得「哎呀」一聲仰倒在床上。

  蘇婉娘氣急,過來掄起巴掌沖著沈強的小屁股就扇了下去,「啪」地一聲巨響,後面跟著過來的丫鬟婆子們都驚叫:哪裡有一個丫鬟打公子的?平時就是老夫人和楊氏打兩下。

  大概因為穿著棉褲,也許蘇婉娘打的不狠,沈強毫不為所動,繼續趴在沈汶身上,隔著被子抱了沈汶,使勁把腦袋向沈汶臉上蹭,口水像瀑布一樣流下,弄得沈汶滿脖子都是口水。

  沈汶尖叫:「快點把他抱開呀!」

  蘇婉娘試著抱了抱,沈強重得像有百斤,只好又扇了沈強屁股一下,一邊說:「你個小黑皮,鞋都不脫!衣服上都是土,下來!」

  沈強扭了下屁股,張嘴對著沈汶啊啊地叫起來,口水終於流到了沈汶臉上,沈汶叫:「口水!你別流口水呀!」

  沈強使勁蹬腿兒,千斤墜兒一樣壓在沈汶身上,沈汶心說我要是個文弱的,非喘不上氣來不可。

  蘇婉娘又扇了幾巴掌,根本不管用。沈汶只好改變戰略,伸手抱了賴在身上的小黑胖子,嘴裡「哦哦」地哄著,用意識力平靜自己。

  沈強果然不蹬腿兒了,過了會兒,安靜了,滾到了裡邊,坐了起來,在沈汶床上,嘴角流著口水,咧著嘴笑,一副高興樣子。

  蘇婉娘指著沈汶被子上的泥印子,氣得罵:「小黑皮!把鞋脫了!不然我打你!」其他丫鬟婆子都嚇得閉口不語。

  沈強舉起一條腿,向蘇婉娘伸出去,表示讓她幫著脫鞋。蘇婉娘隔了沈汶,恨恨地把沈強腳上的小靴子脫下來,露出穿著白色粗布襪子的小胖腳。沈強馬上抬起另一條腿,蘇婉娘扭頭對沈汶說:「你看,他都懂!這個小黑皮,他竟然都懂!」說完,將沈強另一隻靴子扯了下來。剛彎腰把一雙靴子放地上,沈強一下子從床上站了起來,幾步到了床邊,在眾人的驚呼中,從床上跳了下去!

  蘇婉娘氣壞了,伸手去抓沈強,沈強兩條小腿飛快,滿屋只穿著襪子跑起來。在人們的腿邊竄來竄去,蘇婉娘繞著追他,跑了幾圈,沈強又到了沈汶床邊,飛快地爬上床去,坐到了裡面,當蘇婉娘追到床邊時,馬上向她舉起了一隻腳,展示出已經完全黑了的襪子底部。

  蘇婉娘捂臉,跺腳說道:「氣死我了!氣死我了!你這個小黑皮!」

  周圍的人都笑了,沈強也啊啊叫,然後,又流著口水看沈汶。怕他再撲上來,沈汶嚇得趕快坐了起來,蘇婉娘忙給沈汶披上衣服,說道:「小姐要小心呀!」

  沈汶這才想起來,虛弱地嚶嚀一聲道:「他嚇壞我了。」

  蘇婉娘咬著牙,怒目沈強,沈強像隻大狗一樣四腳飛快地爬到了沈汶身後,在沈汶和床頭之間坐了,從沈汶背後流著口水看蘇婉娘。

  蘇婉娘回頭看一屋子的人,就說:「你們都先出去,我們小姐還沒起床呢,像什麼樣子?」

  眾人早因為追逐沈強累得半死,現在有個喘息的機會,誰不高興?反正出了事兒也不用自己擔著,都應了一聲出去了。院子裡傳來夏紫喳喳地抱怨聲。

  蘇婉娘對沈強說道:「你不許下床!就在這裡待著!」

  沈強啊啊叫,沈汶披衣下床,去旁邊的隔間洗漱,再回來,不見了沈強,床上的被子鼓起了一個大鼓包。

  蘇婉娘又生氣:「他那襪子!那襪子在地上跑過!」

  沈汶歎氣,坐在桌子邊:「讓她們上午飯吧,多上些,說四公子也在這裡吃。」蘇婉娘到門邊去吩咐了。

  一聽見「飯」字,那個被子裡的鼓包動起來了,一會兒,沈強鑽了出來,流著口水要下床,蘇婉娘一把把他逮住,強攏在自己身子前,一邊給他穿靴一邊嘮叨:「你這個小黑皮,一會兒都坐不住!再跑就打屁屁!懂嗎?!」

  她的臉正垂在沈強的肩膀處,沈強滿是口水的嘴突然親在蘇婉娘的臉上!蘇婉娘失聲驚叫,沈汶嚇了一跳,見沈強正撅了胖嘴,準備再接著親蘇婉娘。

  蘇婉娘氣憤得要把他推開,可還得給他穿靴子。只能一邊扭動臉躲著,一邊威脅說:「你等著!你個小黑皮!」

  把靴子穿上,蘇婉娘一下揪住了沈強的耳朵,她在蘇傳雅身上練習了多年,自然熟練,沈強終於嗷嗷叫了,蘇婉娘引著他到了桌子邊放了手,沈強馬上去爬沈汶的膝蓋,沈汶將他抱起來,沈強一下就揪住了沈汶的耳朵,像蘇婉娘那樣拎提起來!

  沈汶大叫,蘇婉娘也嚇得過來猛打沈強的手,沈強放開手,又流著口水笑著看沈汶,好像他幹了件好事。

  沈汶突然有所悟,對蘇婉娘說:「你可不能揪他耳朵了,你看,他接著就來揪我的。」

  蘇婉娘也搖頭:「這個小黑皮,小黑皮呀!」

  沈汶又說:「也不能打他了,他本來就是斷掌,日後再學了打人,更不得了。」

  蘇婉娘好奇:「斷掌怎麼了?」

  沈汶說:「斷掌打人疼呀,據說,斷掌的人,是要當將軍的人。」

  蘇婉娘看了看滿下巴亮晶晶口水的沈強,歎氣道:「好吧,我日後不打你了,沈大將軍。」

  沈強興奮得又啊啊叫,門口丫鬟們端來了午飯。沈汶把沈強放在一條腿上,一隻手摟著,另一隻手用來吃飯。蘇婉娘在一邊餵沈強。

  這頓飯沈汶吃得多,沈強也吃得驚人,米飯就吃了兩碗,還外加一小碗肉和青菜。

  蘇婉娘皺眉道:「他才幾歲呀,怎麼跟我吃得差不多了?」撩起沈強的外衣一看,嚇得說:「小姐你看呀,他肚子怎麼這麼大了?!」

  沈汶一看,只見沈強的肚子在右邊鼓起了一個大圓球,忙閉了下眼睛,發現只是太多食物,就說:「你讓他去跑跑,消消食兒。」

  可這時,飽了食睏,沈強嘴裡還含著口飯,眼睛卻半合上了。蘇婉娘忙把沈強抱下來,拉著他說:「先別睡,小黑皮,咱們走走!」

  沈強鼓著嘴,不情不願地走了幾步。蘇婉娘到了門口,喊道:「誰帶著四公子去走走,別馬上睡。」

  聽見蘇婉娘的話,沈強馬上一伸手,抱住了蘇婉娘的大腿,蘇婉娘挪一步,他跟著走一步。

  有個婆子過來看了,笑著說:「小公子想讓姑娘帶著走呢。姑娘幫幫手吧。」

  蘇婉娘氣憤,想把沈強拉開,沈強緊緊抱著她的腿,已經把臉貼上去,眼睛也完全合上了,嘴一張,口水夾雜著殘留的飯粒流到了蘇婉娘的裙子上。

  蘇婉娘歎息,伸手在沈強的腋下,大喝了一聲,才把沈強抱起來,放到了肩頭,因為沈強太沉,她後退了兩步。

  沈汶見狀,說道:「你肯定走不到他院子裡了,就放在我床上睡吧。」

  蘇婉娘腳步沉重地到了床邊,將沈強放下來,說道:「我才給他穿上靴子,又得給他脫!這個小黑皮!我前輩子欠了你了嗎?」

  身後的婆子笑:「哎呦,你才照顧了他一會兒,就抱怨,我們可怎麼辦?」

  蘇婉娘直起身,又給沈強脫去外衣棉襖,蓋好被子,才起身說:「如果照看不了,就跟夫人說,多加些幫手。這孩子多好,能吃能睡的,待人也實誠。你們常帶他來玩。」

  那個婆子面現尷尬,小聲說:「你一口一個小黑皮,我還以為你不喜歡帶他呢。」

  蘇婉娘瞥了婆子一眼:「我喜歡小孩子,多鬧都喜歡,罵罵他們也挺好玩的。」

  那個婆子訕訕地出去了。

  沈汶低笑,小聲說:「日後給我當弟妹怎麼樣,他今天親了你了!」

  蘇婉娘打沈汶:「你這張嘴!你們兩個都欺負我!」又擦自己的被口水濕了的臉,憤恨道:「這個小屁孩!小黑皮!小無賴!」

  沈汶眼波一轉,笑著說:「這事兒,可不能告訴我日後的姐夫。」

  蘇婉娘又打了沈汶一下,可心中想起了那個瘸腿的少年。明明知道他已經好了,可看了他瘸著腿走路的樣子,總是有些心疼……接著腦中有個聲音說:那是四皇子!你現在父仇未報,胡想什麼?!

  蘇婉娘臉微紅,忙端了盤子出去了。沈汶看在眼裡,心想難道快十三歲的蘇婉娘終於情竇初開了?

  施和霖的醫館裡來了兩個太監,指明要那次給鎮北侯府老夫人的安眠香餅,施和霖應了,送走太監後,臉色蒼白地來找段增。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7-12 08:46 AM

第四十三章 親事

  段增正在翻開的十幾本醫書間來回對照,施和霖聲音顫抖著說:「宮裡……要……給鎮北侯府的香餅。」

  段增沒抬頭,哦了一聲說:「好呀,我再做些。」

  施和霖在段增耳邊小聲地說:「我可聽說了,當時沈大小姐把你的安眠香餅扔火裡,那些刺客就暈乎了。你這次要是做出來,拿到宮裡,被人家一用,徒弟,那你不就成了鎮北侯府的同謀了嗎?」

  段增抬頭一翻白眼:「什麼同謀?我做的就是安眠香餅,人一聞就安然入睡著了。這有什麼犯法的?宮裡要就給他們做一次唄!」

  施和霖皺眉,悄語說:「我是你師傅!你別在這裡蒙我!那是什麼安眠香餅?能讓人聞了後無法打鬥的,肯定是有迷魂麻痹之類的藥物!我以前也做過迷香,就是這樣的!」

  段增鼻子出氣:「我可是連聽都沒聽說過迷香!師傅做沒做過這種害人的東西我不管,但我做出來的,就是讓人睡覺的。至於那些人的手腳是不是麻了,頭是不是暈了,眼睛是不是看不清了,我可是不知道的!你是不是該去問問那些刺客?」

  施和霖一愣,和段增大眼瞪小眼,然後仰頭哈哈大笑起來,拍了下段增的肩頭說:「好小子!真是我的好徒弟!」

  若是把真正的安眠香餅大量焚燒,人也會暈眩,懨懨欲睡,行動有些搖晃。至於這是不是就是段增那時讓沈汶挑出的梅花型香餅,燃燒時產生的能讓人瞬間手腳麻木,頭暈欲吐,失去平衡的種種反應,只有那些死去的刺客能出來印證了!

  過了幾天,施和霖將段增做的幾個不同氣味的香餅放在錦緞盒子裡,交給了前來取貨的太監。當晚,幾個太監試用了,都十分有效。若是將幾塊同時燃燒,聞到的人都會瞬間睡意沉重。

  皇帝聽後,就讓御醫前來,分析了香餅,確認無害後,就試燒了一塊,果然香氣舒心,讓人有種能飄飄欲仙的快感,他睡了一個好覺。醒來後,皇帝大悅,讓人向施和霖的醫館訂了更多的香餅。

  施和霖馬上在醫館前打出了「御供香餅」的告示,說由於近日要向宮中供應安眠香餅,原來在醫館訂下了香餅的客人,都要晚三個月才能收到香餅了,敬請大家見諒!

  雖然原來根本沒人在這裡訂過香餅,但這「見諒」的告示一出,來訂香餅的人家就絡繹不絕。施和霖要給人看病,無暇過來接應,而段增,因為不屑施和霖這種欺騙手段,不予理睬,於是只剩下了蘇傳雅,下了學,主要任務就是在店前接受有關香餅的訂單,並在短時間內就練出了一套口舌:

  「哎呀!這香餅是我師傅家傳的秘方!由我的神醫師兄加以改進,更加有效!香氣淡雅怡心,聞之忘俗啊!現在只有三種香型,梅花,桂花,和丁香,每種都各有所長,少哪種都是遺憾呀!哦!這種梅花的最是難做,所以很貴很貴!這種丁香的,能燒的時間最長,最物有所值……」

  等人們都走了,蘇傳雅得意洋洋地把單子遞給施和霖:「師傅,十四家呢!這麼多人都睡不好覺呀!咱們可要發大財了!到時候多給我買些點心,我得去送給我家小姐!我姐姐在她手下幹事,得好好對她呀。」

  段增看著蘇傳雅皺眉:「你才多大?就知道要點心去送人情?我怎麼沒有看出你是個天生的小滑頭呢?」

  蘇傳雅晃著腦袋說:「這有什麼?小爺我舌燦金蓮,日後要當文官的!」然後娶了小姐!當然,這事可不能告訴你!

  施和霖數了數,高興地說:「都快三百個香餅了,我要價可是一兩一個的,這得多少銀子呀!」

  段增搖頭說:「我可不做了!煩人!我把方子給你,你做吧!」

  施和霖一拍大腿:「你別說,這下我那師弟可有事幹了!拿這個把他絆住了,也省得他總想給別人去看病!」

  施和霖隔天的夜晚就偷偷地去找了他的師弟秦全,把香餅的方子給了他,講好了價錢,托他做出來,共同致富。

  很快,御供安眠香餅就成了京城一大熱銷之物。皇宮御醫們十分不甘,就將施和霖醫館的香餅好好磨碎了,仔細研究了成分,開始仿製,以示自己沒有落後於人。

  給皇家看病其實是很苦的事,有些病知道了是什麼原因,也不能說,不能治,比如陳貴妃當年中毒。有些病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也得說知道,假裝能治,比如賈皇后的不舒服。還有的,知道是什麼原因,可只能治壞不能治好,比如四皇子。

  御醫去給四皇子看腿,剛一碰到他小腿的皮膚,他就疼得大叫,再也不讓御醫摸了,只一個勁兒說腿疼。脈象上自然看不出個子丑寅卯,可御醫們都知道四皇子的腿當初是被有意沒有接好,疼就疼吧,也不能給他根治,只開了些舒筋活血的藥。

  不久,御醫們制的皇家正牌安眠香餅就在宮中通用起來。皇帝也不再用宮外的香餅了,只要御醫所制的香餅也能讓他安眠,就還是用御醫吧,畢竟這些人可靠。

  這樣,深夜皇宮的御醫制香所在,就多了個飄忽的黑影。

  楊氏重新主事,侯府這個新年就過得不那麼混亂了。

  柳氏的大孩子沈瑋能爬了。楊氏見柳氏身子重了,就人帶了沈瑋來和沈強一起玩。可是還沒有幾分鐘,沈強就把那個孩子推翻在地,把他當成了個小凳子,坐了他背上。沈瑋哇哇痛哭,嚇得楊氏趕快讓人把沈瑋抱走了,還打了沈強兩下。

  沈汶知道沈瑋長大些,也是淘得無法無天的一個小傢伙,前世鬧得她頭疼,心中就沒有太多同情,於是在沈強鼓著嘴來她這裡搗亂時,自然就安慰了他一通。說了些「我知道你在和……侄子……玩……」「不是故意的,你也是個好孩子」之類的話,也不知道沈強聽懂了沒有,反正沈強就是賴著不走了。蹭了一頓飯,又吃得滾瓜肚圓,嚇得蘇婉娘以為他的肚子要爆炸了。這次他倒沒有睡,只纏著蘇婉娘,蘇婉娘只好帶著他在園子裡走了好久,回來說繡鞋都走出了一個洞。

  年底,沈堅的親事果然過了納吉之禮,嚴家那邊來回禮的人還說,嚴敬的門下弟子(該是孫子輩的了)、博弈國手季文昭月前娶了嚴五小姐的堂姐嚴大小姐,這是要為嚴氏提些身價。但是沈汶聽說婚禮並不那麼隆重,這與前世季文昭的高調不同。

  過了年,沈汶還是在「靜養」中,元宵燈會什麼的自然就沒有去。沈湘和沈堅沈卓去了燈會的街上。他們以前總在這條街上遇上三皇子,這次,他們也多少有些期待。冬狩後,就是過年,沒人出來騎馬打獵什麼的,三皇子自然好久沒有出宮了。

  一直走到了觀弈閣,也沒見到三皇子。沈堅和沈卓是觀弈閣的常客,自然說要進去看看。沈湘對下棋沒什麼興趣,就還想在街上逛逛,也許私心裡覺得多走走就能見到三皇子呢,當然,兩位兄長自然沒往那邊想。

  沈堅和沈卓與沈湘約了兩刻鐘,沈湘就帶著丫鬟春綠和兩個侍衛繼續在街上看燈。只一會兒,就見三皇子從燈影裡向著她走來。沈湘差點懷疑三皇子是在一邊專門等她單獨一人時才過來,可匆忙間不及多想,就忙見了個禮。

  他們在冬狩後就沒有見面,沈湘行禮後抬頭看三皇子,覺得他好像又高大了些,臉上有了鬍鬚的青影,算來,三皇子該十八歲了吧?自己怎麼還是個十二三的女孩子呢?!沈湘有些壓抑,咬著嘴唇不說話。

  三皇子示意兩邊的宮女侍衛丫鬟護衛退後些,可大家只往後站了兩三步——怎麼可能剩大小姐一個人與一個外男在一起呢?雖然這個大小姐平素行為奔放,但總還得守規矩。

  三皇子用幾乎弱不可聞的聲音對沈湘說:「你……別嫁人,等著我娶你。」

  饒是沈湘比平常女子奔放,這時也驚呆了:婚姻之事,從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私相授受為人所不恥。人所謂「聘為妻,奔為妾」,這麼直面相言婚嫁,算是對女子莫大的不敬。

  沈湘眉毛豎起,不敢高聲,只咬牙切齒地說:「誰要你娶?!」

  三皇子詫異地看了沈湘一眼,很不理解她的憤怒,可時間不多,他得把話說清楚:「我前段時間對皇帝說了,因為我母妃新逝,我不想娶親。而且,你也還未及笄,所以,現在我不能對父皇說我要娶你。」

  沈湘的怒火小了些,可還是皺著眉:「你跟我說這些幹嗎?」

  三皇子深吸了口氣,看著沈湘說:「就想讓你知道,我不會娶別人。」

  沈湘扭臉不看他:「關我什麼事?!」

  三皇子愣愣地看沈湘:「因為我只會娶你呀,所以關你的事呀!」

  沈湘一跺腳:「那也跟我沒關係,得去與我父母商量!」

  三皇子有些著急了:「我不是跟你說了嗎?你還沒有及笄,我怎麼能去商量?就是我去求婚,你父母也不會答應呀。」

  沈湘生氣地轉身:「那你也不用告訴我這些!」怒氣沖沖地走了,可走著走著,嘴角不由自主地翹起來,臉上發燒。

  三皇子看著沈湘的背影,很失落地歎氣,一副搞不清楚的樣子,也轉身慢慢地往回走了。

  沈卓和沈堅到了觀弈閣,就聽到人們紛紛議論,說張家大公子被四公主「定下了」,還說好久沒有見到張大公子了。

  他們相視苦笑,喝了杯茶就出來,見到沈湘神色不對地在街上站著,明明在看著一盞燈,眼神卻有些恍惚。沈堅過去叫沈湘,沈湘看著到了面前的沈堅,眨了下眼,才回過神來。

  侍衛報告說三皇子方才過來見了禮,沈堅問沈湘道:「三皇子說了什麼沒有?」

  沈湘立刻搖頭:「沒有,什麼都沒有說!」

  她語氣急促,沈堅有些奇怪地看沈湘,沈湘不看沈堅,匆忙地說:「天晚了,咱們趕快回家吧。」也不騎馬了,自己上了車。

  進了車,春綠小聲問:「小姐,該怎麼辦?」三皇子向小姐求娶啦!

  沈湘再次搖頭:「誰也不許說!明白嗎?」春綠不敢開口了,沈湘一路沉默不語。

  車外,沈堅對沈卓小聲說:「你看大妹妹是不是有點不對勁兒?」

  沈卓點頭:「她是不是生三皇子的氣了?」

  沈堅同意:「有可能。她救了三皇子,可皇家一個謝字也不說一下,更別說什麼嘉獎了。她肯定不忿。」

  沈卓歎氣,兩個人上馬回府。

  三皇子在街上與鎮北侯府的大小姐說了幾句話,神態親密,好像隱約有「婚娶」之詞句,等等,自然馬上就報給了太子。太子明言過,有關三皇子和鎮北侯府的聯繫,無論巨細,都要及時告知。

  太子緊握著拳頭,盡力按壓住心頭的憤怒:母后說對了!自己擔憂的事也是真的!三皇子的確是想娶鎮北侯的大小姐!這麼明目張膽地在燈街上與之交談,唯恐眾人不知!鎮北侯府的大小姐還未及笄,所以他無法提親,就這麼先說開了,好無恥!

  他根本沒有想過,他也是用了這一招,先給自己的妹妹四公主「定」了平遠侯的大公子。

  旁邊的人見太子臉色不對,就不敢再多說有關鎮北侯大小姐的事,忙說說二小姐,希望太子心裡能高興些,就接著報告:「鎮北侯的二小姐,近來還是在靜養,鎮北侯府的二公子和三公子並不常過訪,大小姐也只是幾天去一次,多是說說讓她好好休息之類的話。只有那個一歲半的小黑皮總是……」

  「什麼?!」太子厲聲問道。

  說話的人打了一個哆嗦,才意識到自己把鎮北侯第四子的綽號說出來了,忙解釋道:「哦,就是鎮北侯的小兒子,楊氏一年多以前生的那個。當時險些滑了胎,一直是餵著藥才保下來。也許是吃的藥多了,這孩子越長越黑,還特別壯實,聽鎮北侯的母親說,跟沈家老祖是一個樣子……」

  太子哆嗦著,嘴唇發乾,想拿起茶杯喝一口鎮靜一下,可是手一碰杯子,竟然把茶杯打翻了,茶水流滿了書案。

  因是在商談機密,旁邊沒有僕人。一邊的幕僚馬上過來用衣服擦拭書案。太子卻像沒有注意到一樣,手還是拿起了空了的茶杯,臉色煞白。

  大家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誰都不敢開口。

  太子想到皇帝也曾因茶杯打翻,浸濕了紙條,而打消了剷除老鎮北侯的主意。如果他知道了鎮北侯的第四子是個黑皮,是不是會想起來太祖時術士所說的「黑龍護駕」?皇帝肯定會覺得這是來給他護駕的一隻黑龍!不僅不會對鎮北侯下手,也許,為了籠絡鎮北侯,就會容三皇子娶了鎮北侯的大小姐。而自己,經過暗算鎮北侯的幼女,皇后的下毒,四公主的行事,早已與鎮北侯府水火不容。如果鎮北侯的四子是來護駕的,那他長大了,肯定不是來護自己的駕,而是三皇子的「駕」!

  太子冷汗滲出前額,緩緩地放下茶杯,啞著聲音說道:「有關鎮北侯四子是個黑皮的事,絕對不能讓父皇知道!」

  大家莫名其妙,但是太子說了,自然要點頭。

  太子接著說:「讓我們在府裡的人,儘快除掉這個孩子!」

  眾人驚愕!如果太子從鎮北侯的二小姐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就不喜歡她,也算是有道理,畢竟那個小姐與太子鬥過嘴。可是這個孩子,才一歲半,太子見都沒有見過!

  見沒人應聲,太子聲色俱厲地說:「聽到沒有?!無論什麼代價,一定要讓他死!」他猛地想起皇后對沈汶失敗的下毒,如果父皇事後知道了,這個黑皮是被毒死的,肯定會猜疑到自己身上!因為他對自己講了護駕黑龍的事,以父皇的老道,也一定能明瞭自己的心思……

  太子又急忙說:「還要做得不留痕跡!不能讓人看出下了毒什麼的,要讓他自己跑到水裡溺死或者從石上跌下摔死!但是,他必須死!不留痕跡地死!要死!知道嗎?!死!不是受傷,是死!」

  大家見太子瘋了一樣一連重複了這麼多「死」字,連眼睛都氣得通紅,忙連聲應了,無人敢問緣由。

  看來鎮北侯府的事是沒有能讓太子高興的了,有人忙轉了話題:「我們已經按照太子的意思把風聲放出去了,現在京城裡大家都知道了,張大公子是不能碰的人了。」

  太子不耐煩地揮手,示意大家退去,他現在心中煩亂,根本不關心張大公子了。

  「被四公主定下來」的張允銘張大公子並不知道自己的重要性下降了許多,他正站在緊蹙眉頭的李氏和手裡嘩啦啦地玩著玉石塊的父親平遠侯面前,雖然竭力地保持著他一向風輕雲淡的表情,可緊閉微垂的嘴角還是洩露出了一線憤怒。

  正堂中空空的,除了坐在正中的平遠侯夫婦,僕人們都被遣到遠處站著。可李氏還是壓低著聲音說:「這事是真的嗎?這話一傳了,我們怎麼給大郎說親事?!皇上為何這麼幹?」

  平遠侯微搖頭:「不見得是皇上,四公主現在才十二歲吧,皇上可不會提前費這個心。」

  張允銘說道:「應該是太子。這次冬狩後的宴席上,刺客殺來時,我是和三皇子他們一起逃離的。」

  李氏責怪道:「你怎麼跟三皇子在一起?你父親不是說過嗎?要遠離皇家的人?」

  張允銘歎氣:「妹妹在宴席時要與鎮北侯的兩個女兒坐一起,可誰知道,四公主把沈二小姐叫去了,五公主卻隨著沈大小姐回到了席上,與妹妹坐在了一起。刺客一來,五公主叫三皇子,我也往那邊跑去護著妹妹,就這麼著,碰到一處了。」

  李氏咬了下嘴唇:「這是巧合,太子難道不知道嗎?要不要托人去解釋一下?」

  平遠侯哼一聲:「你放心,這中間誰說了什麼誰幹了什麼,太子都知道,不然也不會出這個流言。」

  李氏秀眉結成團了:「他這是報復大郎和三皇子碰到一起了?!他這個人怎麼心窄到這種地步?大郎和三皇子一起逃,他就要毀了大郎的姻緣?怎能如此不公!侯爺,你有什麼辦法嗎?」

  平遠侯手裡的玉石嘩啦啦地響,半晌才說:「這不還沒有到事到臨頭的時候嗎?四公主還沒有及笄……」

  李氏急著說:「可咱家大郎現在十七了啊,正是說親的時候!」

  平遠侯切一下:「大丈夫何患無妻?等等又如何?當初我娶你的時候,不比他現在大許多?看看我的夫人,天下絕色不說,還富貴無邊。肯定是月老覺得我等了那許久都沒有人要嫁給我,外加數次死裡逃生,心生憐憫,選了天下最好的女子給了我……」

  李氏臉紅,拿出絹子掩在頰邊:「侯爺就知道取笑妾身。侯爺是英雄好漢,自然會得上天眷顧……」

  張允銘眼裡冒火:自己就要被「娶」妻了,還是那個著名的暴躁無禮的四公主,自己父母不說幫著自己怎麼擺脫這個婚姻,倒是在自己面前這麼公然地相互吹捧起來……

  平遠侯對著張允銘一抬下巴說:「車到山前必有路,你先避避風頭,最近別亂走,也別說什麼,我們等上幾個月看看。實在不成……」他深歎了口氣,「我就去向皇上求個情。我已經盡力順和他的意思了,他也該明白……」

  李氏還是有些焦急:「如果他不允這個情呢?」

  平遠侯半合眼:「那就得找個能與太子對抗的人家,求親。」

  李氏皺眉:「那不就是鎮北侯家了嗎?不行,那家的女兒們……」

  張允銘也搖頭說:「不可,我待她們如姊妹……」

  平遠侯嘩啦啦地轉石球:「你們還想挑三揀四?不是四公主就是鎮北侯的女兒,你們選吧!」

  李氏拿絹子擦眼睛了:「我可憐的大郎!你怎麼辦呀……」

  張允銘一跺腳,轉身出去了。

  鎮北侯府也很緊張,楊氏關鍵時刻,覺得只有老夫人可以商量。柳氏還太年輕,沒法跟她細談這些嫁娶之事。

  把周圍的人支出去,楊氏低聲對老夫人說:「娘,我聽說宮裡傳出消息了,四公主要配的駙馬是張大公子。那四公主的性子誰不知道?平白就能把人往死打的人,這樣的女子娶了來,可真是家門不幸啊。」

  老夫人搖頭:「平遠侯比侯爺油滑許多,如果張大公子不願意的話,不見得能成。」

  楊氏又低了聲音:「咱們府趕快把堅兒的親事辦了吧,不然我心裡總七上八下的。」

  老夫人同意地點頭:「媒人不是說嚴家那邊特別高興嗎?讓人帶話過去,就說堅兒也快十八了,咱們府連個通房都沒有給,趕快成親吧,別把孩子憋壞了。」

  楊氏皺眉:「這麼說是不是太……」

  老夫人撇嘴:「你就是被侯爺寵壞了,不知道別人家的苦。哪個府上的公子,到了堅兒這個歲數,沒有一兩個通房?正房來了,男的還沒被掏空了就算對得起女方了。咱們這麼一說,那邊立馬就明白深意,肯定也會忙著辦事兒。咱們府別的不說,這男孩子的清白,誰都沒法比。」

  半月後,嚴氏的父母在廳中聽著媒人巧舌如簧的演繹:「哎呦!鎮北侯府的二公子,那是個潔身自好的君子呀!都快十八歲了,守身如玉,從來一個通房都沒有,平時身邊丫鬟也沒有一個呀!你說那邊能不急嗎?這要是再拖下去,那邊覺得咱們這邊在擺架子,還想拿捏一下人家,馬上就給二公子派個通房什麼的,也是合情合理的呀……」

  隔壁小間裡杯子叮鈴一響,嚴二官人裝沒聽見,嚴二夫人暗歎了下,見媒人愣神兒,忙說:「嫲嫲說的也是,只是,從此地送嫁,車馬路上也要半個月吧。若是夏天出嫁,甚是辛苦,不如定到今年秋天吧?不過是十來個月,已經很匆忙了。」

  隔壁裡面一陣亂響,媒人歎息道:「十多個月呀,快一年了。這次我們來,六禮就走到了『請期』,下面只餘『親迎』。姑娘也快十七了吧?繡衣嫁品都準備好了嗎?……」言外之意,老大不小的了,早就該準備好了吧?

  媒人就是原來沒有留意,此時也能聽見隔壁間中叮啊咣啊的聲音,不由得帶著疑惑的眼神看嚴二夫人,嚴二夫人乾笑了一下:「在隔壁有隻貓,大約正在淘氣。」

  嚴二官人皺著眉大聲咳了一聲,隔壁的屋子裡安靜了一些。

  嚴二夫人這才回答媒人的話說:「該是都齊備了。」她微歎道:「我這個女兒十分不省心,這些年,我們看了諸多人家,偏無一稱心……」我們很挑剔,別以為是嫁不去才到了十七歲的。

  媒人拍手道:「要不說緣由天定呢!你看,這麼多年,定下的竟然是鎮北侯府的二公子,要相貌有相貌,要家世有家世,家風清白,府裡兄弟們感情特別好,婆婆又大方。大公子娶的是過去柳太保的孫女柳氏,為人那叫溫柔賢惠……」鎮北侯府可不是一般的人家,別再挑挑揀揀的了!

  隔壁房間又乒乓亂響起來,嚴二官人微提高了聲音說:「我看這樣吧——」

  瞬間,隔壁房間安靜了,整個廳堂裡靜靜的,嚴二官人望了下天,繼續說道:「我們在京城有房子,五月初把女兒送到京城,然後六月從城中出嫁,雖然炎熱,但畢竟是本城,不該太難。到時,鎮北侯二公子可到我京城府上親迎。」別省了這一步!

  媒人高興了:「那太好了,就這麼定了,六月初一是個吉日,有利婚嫁、出行、會親友,咱們定下這天吧?」

  六月初一?這不就是五月末嗎?

  隔壁的房間裡沒有聲音,嚴二官人和嚴二夫人都歎了口氣,點了頭。

  媒人走後,嚴五小姐一頭衝出來,抱了嚴二夫人大叫:「娘啊!我總算嫁出去了,您現在放心了吧?」

  嚴二夫人長長地歎了口氣:「你這個沒良心的!就這麼高興啊!」

  嚴氏搖著嚴二夫人的手臂:「什麼呀!娘!不是你們天天怕我嫁不出去嗎?還教了我一大堆假惺惺的東西……」

  嚴二夫人著急地說:「什麼是假惺惺?那些都是為人處世之道,你嫁過去了,可別忘了怎麼做!」

  嚴二官人沮喪地坐在椅子上,仰頭歎息道:「找不到人家,憂。找到人家,也憂。前憂後亦憂,真無隨心所欲之時也!人生何其苦!」

  嚴五小姐忽視父親的消極,繼續興奮地對嚴二夫人說:「好的好的。我都記得的!肯定不會漏了馬腳!我的東西早就準備好了,母親也趕快準備吧,咱們一開春就走,沿路還可以好好玩玩……」

  嚴二夫人推開嚴五小姐:「你就這麼等不及?自己去吧,我可不陪著!」

  嚴五小姐抱了嚴二夫人的胳膊說:「娘啊,您一定得跟我去京城,讓您也看看!那身材!那模樣!真是棒極了!」

  嚴二官人使勁拍椅子把手:「有辱斯文!有辱斯文哪!家門不幸啊!」

  嚴二夫人氣得使勁甩開嚴五小姐的手:「這都是和你三叔母學的,我可從來沒有這麼教過你!」

  嚴五小姐賴皮賴臉地又挽了嚴二夫人的手臂說:「這還用教?這是天生的,娘也有這種眼光呀。」

  嚴二夫人急了:「我可沒有你這樣的厚臉皮!」

  嚴二官人也生氣了:「怎麼可以這麼說你的母親?」

  嚴五小姐馬上爭論道:「如果娘沒有這眼力,當初嚴家親表有十幾個兄弟吧?怎麼就選了爹?而不是文字更有名的大伯?仕途更發達的二表叔?最聽話的三叔?還不就是因為爹長得還算好看!」

  一錘子下來,擊破了瓷器。嚴二官人大聲咳嗽,嚴二夫人滿臉通紅,推著嚴五小姐說:「去!去!繡你的衣服去!別以為我不知道,你那所謂的嫁服純粹是拼布條!能不繡就不繡。還說什麼準備好了?那衣服穿上,跟百衲衣差不多!你快點去!往上繡個花啊魚呀什麼的,至少要說得過去。這衣服誰也不能代你繡!急著走什麼?你還有幾天能繡呀?!」

  嚴五小姐大聲哀歎,行禮離開了。

  嚴二官人又咳嗽了一下,見周圍沒什麼人,小聲問:「那個,她說的是真的嗎?」

  嚴二夫人裝糊塗:「什麼真的?」

  嚴二官人有點兒臉紅:「就是,你選了我,是因為……那個……」

  嚴二夫人一抬眉梢,眼光微斜:「哪個呀?」

  嚴二官人又咳嗽,不看嚴二夫人:「就是……還算好看……那個……」

  嚴二夫人終於笑了:「當然了,夫君那時,往人群裡一站,馬上就能……就是……還算好看啦……」臉也有點兒紅。

  嚴二官人尷尬地咳了兩聲,站起來,挺胸說:「我去……爹的書院看看,那裡,好多事兒呢。」背著手,邁著四方步走了。

  嚴二夫人想起當初年少時節的心境,自己笑了一會兒,就招了丫鬟婆子們進來,開始理事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7-12 09:03 AM

第四十四章 邀約

  一連三次,沈汶發現沈湘在來看她時心不在焉。兩個人說幾句話,沈湘就閉口不言了,默默地坐她在床邊,過好一會兒,才像醒過神兒來一樣,匆忙告別。

  等沈湘走了,沈汶對蘇婉娘說:「你去問問她,有什麼心事。」

  蘇婉娘就在下午估計沈湘練完了武時去了沈湘的院子。沈湘沐浴後,正坐著由春綠給她擦頭髮。聽說是蘇婉娘來了,沈湘讓她進屋。蘇婉娘一見,就過去說:「我給師傅擦頭髮。」

  春綠吭哧笑,沈湘也笑著對春綠說:「你去弄點茶水來。」

  春綠把巾子給了蘇婉娘,蘇婉娘翻到了乾的一面,給沈湘擰頭髮,一邊說:「師傅這頭髮真是又濃又密。」

  沈湘說:「你跟我那個妹妹學得也甜言蜜語了,她的頭髮不好?吃得那麼多,還天天睡覺,肯定也是濃密的。」

  蘇婉娘笑:「她是她,你是你呀。你的頭髮好還不許人說了?」

  沈湘歎氣:「我是說不過你。」

  蘇婉娘趁機問:「你怎麼啦?最近怎麼跟丟了魂兒似的?」

  沈湘又歎了口氣。蘇婉娘使勁用巾子擰她的頭髮:「快告訴我!」

  沈湘笑了:「你這是逼供呢?」

  蘇婉娘笑著說:「就是就是!快說呀!」

  沈湘想起大哥臨走時叮囑說有事找蘇婉娘商量,而且,她也的確想對人傾訴,就掃了一眼門口,小聲說:「元宵節上,三皇子在街上,對我說……他要娶我……」說到最後,聲音小得像蚊子了,臉也漲得通紅了。

  蘇婉娘聽了,皺著眉頭,好半天才低聲說:「他也夠大膽的!」給沈湘擦乾了頭髮,把巾子放一邊,坐在了沈湘身邊,問道:「你生氣嗎?」

  這種事直接告訴了女孩子,算是唐突佳人,而且沈湘還不到十三歲,三皇子這麼大咧咧地說了,沈湘就算原來不喜歡他,也要受他的影響,弄不好就把心放他身上了。如果日後這親事不成,沈湘可怎麼辦?

  沈湘垂目,紅著臉說:「有點……」蘇婉娘剛要罵三皇子,可沈湘馬上說:「他也是……沒有其他的辦法……」

  蘇婉娘對沈湘瞪眼:「你還替他辯解?!」

  沈湘低著頭說:「皇帝肯定不會為他想的,不然也不會容太子對他行刺。皇后,也不會對他好……他有什麼長輩能為他出頭?自己也不能親自來咱們家求親……」

  蘇婉娘皺眉道:「萬一日後皇帝不讓他娶你怎麼辦?」

  沈湘垂目道:「那我就……不嫁人了……」

  蘇婉娘下巴要掉了:「你不是覺得……他人不怎麼樣嗎?!」

  沈湘的臉紅得要流血一樣,低聲說:「別人……也不怎麼樣……」

  蘇婉娘哀歎:「大小姐!那是龍潭虎穴呀!」沈汶現在想的是把太子拉下來換上三皇子,若真成了,後宮粉黛沒有成千也得成百,就是沈湘成了皇后不也得與眾多女子共享丈夫?可這話不能告訴沈湘,蘇婉娘只能說:「三皇子日後怎麼也會是個王爺,你就是成了正妃,那也有側妃什麼的,你願意嗎?」

  沈湘悶悶地說:「那我就……不嫁人了……」

  又是這句話!這是不一棵樹上吊死了?!蘇婉娘揮手:「什麼呀!你不能就這麼認定了一個人呀!你知道他品行如何?你別看咱們府裡的公子們一個個都乾乾淨淨的,你可不知道外人呀!也許他根本不值得……」

  沈湘小聲說:「他也是乾乾淨淨的……」

  蘇婉娘驚問:「你怎麼知道?!他跟你說了什麼?!」

  沈湘小聲回答:「他以前跟大哥說過,皇后在他十一二歲時就給他塞人了,有的宮人……脫光了爬他的床……都讓他踢出去了,他一個都不要……那時大哥還和他玩笑,說他幸虧……不然肯定虛得別說拉硬弓了,彈弓都拉不開……」

  蘇婉娘罵道:「那些混話也能當著你的面這麼亂說?!」

  沈湘深低著頭嘟囔著:「他們不知道我在周圍,我那時小,好奇他們在幹什麼,離開後又偷偷回去聽來著……」

  蘇婉娘氣得推沈湘:「大小姐呀!就是他以前規矩,也不能保證他日後不亂來呀。」

  沈湘任她推得晃了一下,沒還手,小聲說:「我覺得……他不是那樣的人……」

  蘇婉娘問:「你怎麼知道?」

  沈湘說:「因為……他在冬狩時,沒有扔下我自己跑……」

  蘇婉娘深歎,搭了沈湘的肩膀說:「你還沒及笄,咱們先不急,慢慢看看,日久見人心,別就死認了他好不好?」

  沈湘點頭嗯了一聲,但是蘇婉娘覺得無法相信她,只好又說:「有什麼心事一定要來同我商量,我待你如妹妹,能為你出主意。」或者你那位心裡有譜的妹妹會為你想辦法。

  沈湘紅著臉說:「我也是一直把你當姐妹的……」

  蘇婉娘拍拍沈湘的肩頭:「你一定要找個好人,一定要美滿幸福,不然我可不會認你當師傅的!」

  沈湘一下子笑了,眼睛亮亮地看蘇婉娘,抓了她的手說:「好,我們都要好好的。」

  兩個人對著點頭。

  蘇婉娘回到沈汶處,笑容就沒了。等沒人的時候,就對沈汶說了這事。沈汶切齒,低聲對蘇婉娘說:「皇家的人沒一個是省心的!人都說三皇子直率簡單,你看看他做的這事!用了最簡單直接,最有效的方法!他是真傻還是假傻?!」的確,不用去找皇帝,不用去找鎮北侯和夫人,直接找了沈湘,從最根本處把這個人給自己定下來了。

  蘇婉娘歎氣:「算是真傻吧,我倒是不覺得他是用心想了才這樣的,大概就是糊裡糊塗地就對大小姐說了。傻人有傻福,偏他這麼幹了,就讓大小姐動了心。」

  沈汶長歎:「我姐姐怎麼能當皇后啊!她哪裡能掌管後宮?來個狐媚的就把她整得一愣一愣的。」

  蘇婉娘說:「也許三皇子不會像太子那麼爛呢?你看以前那麼多送給他的人他都沒有收。」

  沈汶沮喪:「我是個悲觀的人……」

  蘇婉娘問:「什麼是悲觀?」

  沈汶回答:「就是凡事往壞處想。」

  蘇婉娘說:「也不用這麼想。三皇子那個人看著就是個爽朗的,自己也鬥不過奸佞的,大概不會喜歡那種人。他如果是真心想娶大小姐,兩個人性情上還是挺般配的。你心裡不是一直想讓他上位嗎?」

  沈汶歎氣:「這不是一回事。他心性單純,不像太子那麼狹隘而陰險。他要是當了皇帝,有季文昭輔佐著,至少不會自毀江山。可在情感上,我就不知道了。要是姐姐和他在一起,他那時會不會對我姐姐好?別說那時,就是現在,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為了借鎮北侯的勢力來保護自己,才想娶我姐姐。」

  蘇婉娘也鬱悶了:「這還真看不出來。」

  兩個人輪流長籲短歎,為沈湘的未來憂心忡忡。

  二月裡,天氣轉暖。冬天因為寒冷不常出宮的四皇子,又開始頻頻光顧觀弈閣了。他很少見到張允銘,倒是經常見到四處轉悠的沈卓,偶爾也有沈堅。兩兄弟時常來與他對局,雖然都是他的手下敗將,他倒覺得和自己年紀一般大的沈卓更有意思,行棋中有些古怪之處,沈堅雖然細緻嚴謹,卻是可以預料。

  經過冬狩,許多人知道這個坐在觀弈閣的少年人就是四皇子。平時裡也有來和他下棋套近乎的。這種人一上棋盤,四皇子就能知道:下棋沒有求勝的意圖,完全是在哄著他玩兒。四皇子心裡不快,表面雖不表露出來,在棋盤上把對方迅速擊敗,以後就再也不會同對方下棋了。

  久而久之,大家都知道,要想贏得這位四皇子的青睞,得在棋盤上下贏了他才行。可惜,真正的棋手,不會去找個皇子顯示棋藝:誰吃飽了撐著了要找皇家人的不痛快?即使是個失寵瘸腿的皇子也不行。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你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有麻煩。而富貴的人家裡,想得到皇子尊敬的,又沒幾個能下得過四皇子的。於是,四皇子孤獨求敗,很有些想念季文昭。

  柳氏的肚子已經很大了,但還是有一天氣喘著讓丫鬟扶著自己,帶了幾個人來了沈汶的院子。

  沈汶現在從屋中「靜養」進化到了可以在屋外曬太陽。她見到柳氏,忙從躺椅上起身,柳氏趕忙說:「妹妹快不要起來,別把身上的毯子掀了。」

  蘇婉娘趕緊從一邊搬了椅子,放在沈汶身邊,沈汶有氣無力地笑著說:「大嫂,我最近總是累,好久沒有去見你了,身子還好嗎?」

  柳氏這第二胎也許是因為丈夫不在身邊,也覺得很累,忙說:「妹妹快別這麼說,是我沒來照顧你。你大哥臨走時還反復託付過我,我真是抱歉……」提到沈毅,柳氏有些難過。

  沈汶笑著說:「大嫂已經夠辛苦的了,切莫要如此為難自己。」

  柳氏笑了一下,指著自己身後的幾個人說:「你大哥讓我從柳家找幾個人來幫你,他說我們柳家世代書香,下人們都很懂禮。我和母親說了,她說你和大小姐年紀都大了,也該多兩個人。我讓柳家好好選了幾個人,現在才送來,你挑了,我再去大小姐那邊。」院子裡旁觀著的人中,夏紫哼了一聲:這是說蘇婉娘不知禮吧?

  沈汶明白大哥的意思,是怕她身邊全是眼線,想如果從柳家來幾個人,該是可靠的。就轉臉對蘇婉娘說:「婉娘姐姐去挑吧,婉娘姐姐看著合適就行。」

  柳氏呆了一下,現在才明白丈夫為何讓給這個小姑找僕人——小姑簡直不是個主人哪,完全是這個丫鬟蘇婉娘做主。

  蘇婉娘好好看了柳氏帶來的幾個人,笑著挑:「這位妹妹還有這位妹妹吧。」

  眾人一看,她挑了長得最平常的兩個女孩子,都瞭解她的意思:不就是怕有人比你漂亮嗎?蘇婉娘再接再厲,說道:「這位妹妹就叫夏青,這位妹妹叫夏藍。」

  好嘛!她還就這麼給起了名字。柳氏沒有經歷過蘇婉娘以前的手腕,自然又是被驚住,轉了眼睛看沈汶,沈汶笑著點頭說:「好呀,好呀,就聽婉娘姐姐的,叫夏青和夏藍,大嫂覺得如何?」

  柳氏微蹙了眉頭,小聲說:「這是我給你找的人,你就沒有什麼……想法?」

  沈汶茫然搖頭:「婉娘姐姐都替我想了,我就不用想了。」

  旁觀的夏紫暗地裡狠狠地鄙視了沈汶一把。

  蘇婉娘一笑,對兩個丫鬟說:「你們跟著我來吧,我帶你們去房裡。」

  柳氏看著蘇婉娘帶著人走了,歎了口氣,示意人扶自己起來,沈汶又想站起來,柳氏制止她,俯身到了沈汶耳邊說:「你要覺得哪裡受了委屈,就到我那裡去告訴我。」她以為丈夫叮囑自己多照顧沈汶,是因為這府裡沒有人給沈汶撐腰。

  沈汶一個勁兒點頭,笑著說:「大嫂真好。我很好的。」

  柳氏又暗歎,扶著人走了。

  傍晚,沈汶在屋中鋪開了紙,蘇婉娘一邊給她研磨,一邊小聲對沈汶說:「你大嫂看來是不放心你呢,這是給你送幫手來了。」

  沈汶也笑:「至少,她們不是那邊的人。你們先處著,如果處得來,就收到你的手下。如果要和你作對,我就找個機會還給她。」

  蘇婉娘歎氣:「我的名聲,肯定是要壞到底了。」

  沈汶也笑:「你以為我有什麼好名聲?咱們兩個得作伴才行。」她用筆沾了墨,好久不下筆。

  蘇婉娘問道:「你要寫什麼?」

  沈汶皺著眉:「我就想寫,那個,我以前給你的香囊裡面有個紙條,你看了,咱們見個面吧。」

  蘇婉娘忙問:「這裡面哪個字你不會寫?」

  沈汶扭肩膀:「婉娘姐姐,不能這麼笑話人!」

  蘇婉娘不解:「我怎麼笑話你了?」

  沈汶瞪眼:「我這麼難下筆,是因為不會寫字嗎?當然不是,我是因為不會寫詩呀!」

  蘇婉娘蹙眉了:「為何要寫詩?」

  沈汶撒嬌:「是你說過的呀,咱們頭一次去邀請人家見面,要有些格調!不能讓對方看輕了咱們。要表現出咱們也能拽個文,胡謅幾句。婉娘姐姐快幫幫我。」

  蘇婉娘問:「你要見誰?」

  沈汶說:「就是張家大小姐。」

  蘇婉娘懷疑:「這麼多年,沒人見過那位大小姐,她會見你嗎?」

  沈汶點頭:「她讀了我的詩,就該見我。」

  因為我六歲時給「她」的香囊裡面,有一個字條,上面只寫了四個字:張允錚,男。

  蘇婉娘想了想,遲疑著說:「當年贈香囊……」

  沈汶忙點頭:「好好,就這麼寫。」下筆寫了,然後等著蘇婉娘。

  蘇婉娘繼續縐:「錦繡囊內藏。」

  沈汶一邊寫一邊嘟囔著:「一個字條也不算是錦繡啦,但是說得好一點也沒什麼……」

  蘇婉娘又想了片刻:「若問有無事。」

  沈汶笑了:「太好了太好了!就是這樣……」忙寫下來。

  蘇婉娘半天不說話,沈汶等不及了:「要怎麼樣呀?」

  蘇婉娘也著急:「要押韻呀,江陽轍有桑、長、光、黃、商……」

  沈汶說:「商!商量!」

  蘇婉娘點頭說:「相見細商量?」

  沈汶高興地寫下來:「可以啦可以啦,婉娘姐姐就是才女呀!」

  蘇婉娘嚇得說:「可別這麼說!這些都是打油詩,會讓那些書生笑掉牙的。」

  沈汶折了紙簽說:「我覺得很好,比我的便條好,給咱們長了志氣!」她把紙簽遞給蘇婉娘說:「好好找個好看的封子,外面最好有些松竹梅之類的,特別高雅那種,讓人一看就不敢隨手扔了。」

  蘇婉娘笑著接了,問道:「你什麼時候送的香囊?我怎麼不知道?」

  沈汶說:「那是你來之前了,我六歲那年的春天送的,都快五年了。」

  蘇婉娘問:「那人家還會留著嗎?」

  沈汶說:「我上面放了一個珠寶,但是平遠侯府那麼富裕,也許人家看不上。如果他沒有扔,很快就會讓張六小姐邀請我和姐姐過府,如果他扔了,就會來個不疼不癢的回條或者根本不回信,我就得夜裡去了。」

  蘇婉娘說:「那她最好別扔了吧。」

  沈汶卻歎氣:「兩種都要費些功夫的。」

  次日,蘇婉娘去找沈堅,給了他一個信箋封,說是給平遠侯張大小姐的,讓沈堅交給張大公子轉交。沈堅自然不知道這個張大小姐其實不是「小姐」,雖然奇怪沈汶怎麼會跟張大小姐有了聯繫,但現在這個妹妹可是整個計劃的中樞,一定得去做才行。

  沈堅不想直接到平遠侯府上投書求見,以免顯得太過正式,就先送信邀請了張大公子出來騎馬。

  張允銘在家中躲風頭,正憋得難受,接著請柬就出來了,到城外與沈堅和沈卓碰了面,三個人在外面騎了半天馬。沈堅和沈卓自然誰都沒敢提四公主的事兒,免得被張允銘當成出氣筒。

  分手時,沈堅將一個信箋封給了張允銘,說道:「是我小妹妹給你大妹妹的,你幫著遞一下。」

  張允銘一愣,瞥見了一邊毫無所覺的沈卓,臉上現出一絲獰笑:你們也有今天!過去沈卓垂涎我的妹妹,現在,你們肯定不知道,你的妹妹在給我的弟弟送信吧?

  忙笑著接了,說了聲謝謝,與沈卓和沈堅告辭,回了侯府。

  回到了家,張允銘去見平遠侯和李氏,講了一天的活動,拿出了封子遞給了平遠侯。

  平遠侯接過封子,皺眉思索:「沈二小姐什麼時候這麼關心我們的大小姐了?」在府中,未免失口,就是知道內情的人,談到張允錚時,也呼他為「大小姐」。

  張允銘說:「她小時候常問起……他,最近,可是好久沒提起了,不知道突然又送來了封簽是什麼意思。」

  平遠侯放下掌中的玉石球,就要將信箋拆開,張允銘遲疑著說:「這怎麼說,都是給他的。」

  李氏搖頭說:「那也不能給他!這是女孩子送的東西,那邊不知道他是誰才送過來的,日後露出了真相,私傳書信給外男,可就損了那二小姐的名節。」

  平遠侯拆開了,讀道:「當年贈香囊,錦繡囊內藏,若問有無事,相見細商量。」

  李氏驚訝道:「這是要求見面的詩呀,這二小姐幾歲了?」

  張允銘目露鄙夷道:「母親,這怎麼能叫詩?簡直是……」

  平遠侯抬手,止住張允銘,皺著眉問道:「這裡提的香囊是怎麼回事?」

  張允銘回憶著:「那年鎮北侯府開花會,母親和我帶著二妹妹和六妹妹過去,那個二小姐,當時該才六歲吧,胖乎乎的……」

  李氏也掐算著:「那是幾時候的事情了?該有五年了吧?我也記得她那時的樣子……」

  平遠侯不耐煩地用手指點了下桌子,李氏馬上閉嘴,張允銘接著說:「那次在他們府的藏書閣裡,那個二小姐問了我們府的大小姐,知道她不能來,說她很可憐,就交給了我一個她自己做的醜香囊,只是外面縫了塊寶玉。」

  李氏點頭說:「對了,我還代寫了謝簡,比著那塊玉的價值,在荷包外綴了金珠……」

  平遠侯問道:「那個香囊現在何處?」

  張允銘不好意思地回答:「那段時間,他……心情很不好,我想讓他笑一笑,就把那個醜香囊給他了……」

  平遠侯皺了眉,放下信箋,拿起玉石球,又嘩啦啦地轉上了。

  張允銘小心地說:「那我去問問他,把香囊要回來,打開看看?」

  平遠侯點頭說:「你這就去,要過來,讓我看看。」

  李氏說:「我也得看看。天哪,六歲的女孩子往香囊裡縫東西,這小孩子的心思……」

  平遠侯說:「也許只是小女孩之間寫的些花呀草呀的事兒。」

  李氏點頭說:「也許是吧,除了那些,還能有什麼?」

  張允銘走了好久,神色失敗地回來了,頭髮有些蓬鬆,見了平遠侯說:「父親,我跟他說想要那個香囊,他馬上就說他找不到了,明顯就是和我鬥氣。我說我不信,他就問我為何要,我說不過他,只好說了沈二小姐寫了個信箋,他說給他看,我說……給了父親,他生氣了,說給他的東西怎麼能給父親,就開始與我動手,打我……」

  張允銘一副委屈樣子,李氏也含淚了,對他招手說:「你過來,讓娘看看。」

  張允銘有些不好意思,只挪了一步。

  平遠侯撇嘴:「你受這麼點兒委屈就難受,他這麼多年見不得人,那還不瘋了?」

  張允銘低頭不語,李氏抹眼淚了:「我可憐的兒啊,娘對不起你們兩個。」

  平遠侯要站起來的樣子:「我和你一同去吧。」

  張允銘忙說:「爹歇著,我再去一趟,對他說個不是,還是把那信箋讓他看看吧?」

  平遠侯一擺手,張允銘拿了信箋走了。

  李氏還流淚,平遠侯歎氣:「你呀,就是看不透!他雖然脾氣壞,可大郎絕不是個吃素的,能把大郎打了可不那麼容易。」

  李氏停了哭泣,皺眉道:「你不是說,去年他師傅被他打跑了以後,能制住他的人就沒了。他最近夜裡常出去,你都攔不住。」

  平遠侯搖頭:「雖然沒人能制住他了,可大郎滑不溜秋的,他也不見得能制住大郎。」

  李氏疑惑了:「那大郎為何做出那個樣子來?」

  平遠侯哼一聲:「就是為了騙那封信箋呀。你一心疼,就顧不上男女大防了,大郎不就拿走了給他去看了嗎?」

  李氏立眉:「這個小……大逆子!」

  平遠侯呵呵笑,李氏看他:「你怎麼就不攔著呢?!那是個女孩子寫的東西。」

  平遠侯問:「看了又怎麼了?」

  李氏回答:「那不就壞了那邊女孩子的名節嗎?」

  平遠侯看著李氏深歎著搖頭,手裡的玉球嘩嘩響。

  李氏周圍看看,探頭低聲問:「侯爺,你在想什麼主意?」

  平遠侯也低聲回答:「我不是跟你說了嗎?如果推不掉四公主,就得在鎮北侯裡挑個閨女。那時,就說大郎誤拆了書信,算是私相傳遞了,我家要負責任,讓大郎娶那個沈二小姐!」

  李氏驚歎地說:「侯爺,你可太聰明了!」可馬上擔憂道:「那個沈二小姐名聲可十分不佳,真對不起我們大郎。」

  平遠侯眼珠往上看:「你怎麼總忘了應該和誰比?四公主!你想要那個二小姐,還是要四公主?」

  李氏勉為其難地說:「那當然……是沈二小姐了。」

  平遠侯撇嘴:「這不就得了?況且,如果我能推掉四公主,就說那封信簽丟了,反正一兩個月不回信,那邊也不會催。這樣,到時候他露了身份時,就可以說從來沒收到過人家女孩子的信,能毀了誰的名節?那麼這會兒,他看和不看,又有什麼區別?讓大郎得手,高興高興,有什麼不好?」

  李氏終於笑了:「侯爺呀!你可真有顆七巧九玲瓏的心呀!」

  平遠侯矜持地一笑:「夫人誇獎了。」

  李氏捏著絹子貼到下巴上,眼簾微垂,低聲說:「怎麼是誇獎?侯爺不是……狐狸精變的吧……」

  平遠侯看著李氏嘿嘿地笑了,身子傾過來:「狐狸精可都是好顏色,今晚,夫人可是要……」玉球不響了。

  門口傳來腳步時,兩個人同時坐直了,都是一副正經八百的樣子,平遠侯再次嘩啦啦地轉玉球。

  張允銘又是一副愁眉苦臉地樣子,李氏這次不同情了,皺眉問道:「又怎麼了?」

  張允銘看了一眼父母,歎氣道:「我回去時,見桌子上有個被剪開的香囊,他已經看了字條了。」

  平遠侯馬上問:「寫的是什麼?」

  張允銘搖頭說:「他說不告訴我。」

  平遠侯也皺眉了,帶了絲譏諷問:「他不是又打你了吧?」

  張允銘面不改色地說:「這次倒沒有。」

  平遠侯冷哼:上次就有了?

  張允銘接著說:「他說他要與那個沈二小姐見一面,然後再告訴我們字條上寫了什麼。」

  李氏馬上說:「那怎麼成?男女大防,那邊沈家小姐也十多歲了吧,他已經十六了,這可是……」

  平遠侯抬手,李氏停了口,平遠侯盯著張允銘,張允銘這次坦蕩地回望,說道:「爹,不然,讓他們隔著屏風見一下,我在一邊看著?」你大概也好奇吧?!平遠侯看穿了張允銘的用心。

  李氏說:「要不,我在旁邊陪著?」

  張允銘搖頭說:「我對他說讓娘陪著,他說不行,說這事既然沒有經過父母,直接找上他,他就要親自處理。」

  平遠侯沉思了一會兒,點頭說:「好吧,讓錦兒寫帖子,邀請沈家兩個小姐來賞花,你安排地方,就說大小姐有病,只能隔屏見面會談。你可以在他那邊,算是有個見證。」

  李氏想起平遠侯方才的謀劃,問張允銘說:「兒呀,你……是否有意和沈二小姐結親……」

  張允銘慌忙打斷道:「娘,我在她六歲時就見過她了,她一直像妹妹一樣,實在沒想過要娶她為妻……」

  平遠侯斥道:「你倒挺挑揀呢!快去睡吧!」

  張允銘欲語又止,歎了口氣,轉身走了。留下平遠侯和夫人探討平遠侯是否是狐狸精變的深奧問題。

  過了兩天,沈湘和沈汶都收到了張允錦發來的帖子,請她們三月三日去平遠侯府賞花,沒有別的人,算是兩府女孩子們的小聚。沈湘自然高興,沈汶也喜悅:終於能見到自己從六歲就開始算計的人了。

  為了到時候能出府,沈汶就開始增加自己的活動範圍,不再圈在自己的小院子裡了,而是讓蘇婉娘扶著,在侯府的院落裡走動,表示身體已經開始復原。有時沈堅或者沈卓看到沈汶那哼哼唧唧一步三搖的走路樣子,想起那天晚上她把自己甩出幾條街去,就忍不住對她又恨又氣。

  三月三日那天,沈汶穿戴好了,和沈堅沈卓還有沈湘一起去向楊氏和老夫人請安。因為好久沒有出門,楊氏特意給沈汶做了新衣。也許是希望沈汶保持童年的樣子,她又給沈汶選了嫩黃色。

  這是去年冬狩後,沈汶第一次出府,楊氏和老夫人都好好地叮囑了一番,沈汶一一答應,一副唯恐不及時應了自己的出不去的小心樣子。讓楊氏心裡一陣陣地難受。

  楊氏又對同行的沈卓和沈湘說了通要好好照顧小妹的話,這才放了他們出來。

  他們到院子裡,沈強突然跑了過來,左手裡揮著一隻小鐵鍋,右手握著什麼東西。

  他跑到一行人面前,啊啊地狂叫,蘇婉娘俯下身問:「怎麼啦?」

  沈強流著口水,把右手裡的東西遞過來,沈汶一看,是一隻半死不活的麻雀,蘇婉娘當場大叫起來:「小黑皮!」

  沈汶借機表現自己,忙抽出一條手帕托在手裡,顫聲對沈強說:「快,給姐姐,這雀兒多可憐,別弄死了!」使勁眼淚汪汪——未遂。沈汶很有些失敗感,她過去說哭就哭,最近情緒波動不大,經常哭不出來。

  沈強把麻雀放在了沈汶的手帕裡,高興得啊啊叫著,舉鍋向天,表示該抱一下。蘇婉娘見沈汶用手絹包了麻雀,沈湘也是一身出門的衣服,就抱起沈強,一邊用手拍著他的背,一邊說:「小黑皮,你才多大就抓雀兒?可別上樹,摔下來怎麼辦?」

  旁邊過來一個婆子說:「小公子不上樹,拿了個鍋子,到處跑,方才見了一個雀兒,追著跑,一下絆倒了,正把那鍋子扣在雀兒上,再拿起鍋,那家雀兒嚇暈在裡面了。」聽了的人都笑起來。

  蘇婉娘去掂量了下沈強手裡的小鐵鍋,才發現至少有三斤沉,不禁說:「小黑皮勁兒好大,這麼小就能揮動這鍋子,天生有力氣呀!」

  沈強看來是知道蘇婉娘在說他好話,激動得在蘇婉娘的肩膀上一起一伏,口水像小河一樣流淌下來。蘇婉娘急著說:「我的衣服!你別弄濕了呀!」

  旁邊的婆子過來說:「我來抱吧,姑娘去換衣服。」

  沈強扒著蘇婉娘不下來,蘇婉娘說:「不用換了,小黑皮的口水也不髒。我們一起走,到了前面,再放他下來。」可其實走了幾步,蘇婉娘就走不動了,只能放下沈強拉著他走。

  她們到了前門內,沈卓讓人把馬車趕過來,沈堅走過來接了沈強的手。

  沈強見了沈堅腰間的劍鞘,就又嗷嗷叫起來,去扯那個劍鞘,沈堅忙抱他到肩頭說:「可不能給你,你上次差點把劍抽出來。娘罵死我了,你把指頭割了怎麼辦?」

  沈卓扭頭笑著:「割了指頭是小事,若是割了……」

  話沒說完,就聽「呼」地一聲,沈強掄著手裡的小鐵鍋打向沈卓,沈卓驚叫著跳開,驚訝地張嘴。

  幾個人同時說話:

  沈汶:「強兒,不能打人呀,傷著人了可怎麼辦……」

  沈堅:「好大的臂力,日後必成虎將!」

  沈湘:「你活該!讓你欺負小孩。四弟,沒事兒,就打他!他過去欺負過我,也欺負過你二姐,你幫我們出氣……」

  沈卓:「他懂嗎?!他話都不會說,他怎麼知道我在講什麼?」

  大家都笑了起來。沈堅拍著懷裡的沈強說:「我帶你去習武場上看看。」沈強啊啊叫。沈堅又對沈卓說:「你們去吧,早去早回,別玩得太久了。」

  沈卓點頭,沈湘和沈汶帶了春綠和蘇婉娘隨著他出門了。

  沈湘和沈卓騎馬,春綠和沈汶蘇婉娘坐了一輛車。春綠見沈汶手裡拿著手絹包著個只露了個頭的麻雀,笑著問:「小姐這是哪兒來的雀兒,怎麼不放了?」

  沈汶說:「它嚇蒙了,我得讓它緩過點兒勁兒來。」

  蘇婉娘就把沈強怎麼抓到這個麻雀的事兒說了,她和春綠兩個人說笑起來,沈汶沉默著。

  與計算季文昭不同,去見張允錚,沈汶心裡一點把握也沒有,到了車上了,她也只有個大概其的想法。怎麼才能說服這個才十六歲的少年,沈汶大為頭疼。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7-12 09:39 AM

第四十五章 見面

  沈汶手中只有能威脅下張允錚的紙條,她自己還是個不到十一歲的孩子,不能期待圓滑的平遠侯甚至張允銘相信她。她只能求助一個孤獨的少年幫幫自己,但也不準備告訴他實情,以免走露風聲。

  沈汶想來想去,覺得除了打「死皮賴臉」這張牌外,沒別的手段了。

  到了平遠侯府,張允銘和張允錦迎他們進了府中。他們先去向李氏問好,沈汶讓蘇婉娘幫著她拿著麻雀,與其他人一起對李氏行禮。在簡短客套的問答中,沈汶覺得李氏格外地多看了她幾眼,看來那封信箋被張允銘先交給了父母。這也是自然的,家裡有這麼個大秘密,父母必須把關。

  沈汶一副病後的柔弱神情,和她那有些豐滿的體形有些不協調。李氏認為那是浮腫!暗自將沈汶從給張允銘未來的妻子候選人名單上劃去了——如果實在要從鎮北侯府中選一個女兒,寧可選這個性情有些潑辣但身材健壯面色紅潤的長女,也不能選這個神態綿軟可身體不好的幼女,不然日後子息會有問題。

  從李氏的廳房出來,張允錦就拉著沈湘的手不放開了。她們冬狩那次一起逃跑後,就沒有再見面。這次見了,想起那時的驚險,已如隔世,兩個人感覺卻更加親近。

  沈卓明顯想留下來,可張允銘卻帶來了兩個與自己年紀相仿的青少年,張允銘向沈卓熱情地介紹:「這是我堂弟張允鋒,這位是我的好友,葉上卿家的葉大公子。他們都是醉心博弈的好手,久聞沈三公子棋藝超強,今日想與沈三公子好好切磋切磋,沈三公子千萬莫要推辭……」

  沈汶暗笑:這是張允銘拉了幫手,想纏住沈卓,大概張允銘會去旁聽自己與張允錚的見面。她偷偷看了眼張允鋒和葉大公子,張允鋒應是十六七,衣著講究,神情帶了絲羞澀,也許是因為是平遠侯弟弟的孩子,在張大公子面前有些抬不起頭;而葉大公子該有二十歲了,長得長方臉型,眉目周正,身材偉岸,十足一個青年人了。沈汶該是沒有見過他,可卻覺得葉大公子有種熟悉感。

  張允銘等把沈卓擁著走了,張允錦笑著對沈湘說:「我們去園子裡走走,那裡花開了好多。我原來想邀五公主來的,那時我們兩個抱著哭,回來我們還通了幾封信,可我爹不讓……」她扭頭對沈汶說:「妹妹跟著我們,我看你拿了個雀兒,一會湖邊有點心,你可以餵它……」邊說,邊引著沈湘往後院走。

  沈汶帶著蘇婉娘走在她們後面,心裡一直想著為何自己看著葉大公子眼熟。走出了好一段路,沈汶才想起來,那年自己去萬花樓給三皇子遞條子,走在三皇子身邊的一個是谷公公,一個就該是這個葉大公子。看來葉大公子是三皇子的朋友,可他也是張允銘的朋友。張允銘一向十分注意避嫌,若是葉大公子只與三皇子交往,張允銘必然不會與他過於近切。現在葉大公子能讓張允銘將自己歸為友人,葉大公子定是個十分有交際手腕,朋友遍天下的主兒。

  沈汶暗暗記住:以後讓沈堅他們打聽一下,這個葉上卿是什麼「卿」,上卿是高官的泛指,知道葉大公子父親的位置,也就間接知道了一個三皇子在朝中的友好者。

  抬頭看,沈汶發現張允錦和沈湘已經走出去一段路了,索性就更慢下來。果然,一個丫鬟走過來,笑著對沈汶行禮說:「沈二小姐這邊來,我們府大小姐說想當面致謝沈二小姐對她的多次問候。」

  沈汶也笑著點頭,帶著蘇婉娘跟著那個丫鬟往那片楊柳密集所在走去。

  過了片柳樹林,到一處安靜的青磚院落,那個丫鬟輕輕扣了一下大門,大門無聲地打開,沈汶到了門前,院子裡寂靜無人。

  沈汶向院中走去,蘇婉娘想跟著沈汶進去,那個丫鬟搖了下頭,悄聲說:「我家大小姐體弱,不能多見人,有人聲也不行,姑娘請隨我到林子那邊等候。」

  蘇婉娘看沈汶,沈汶笑著點頭,從蘇婉娘手裡把手帕包著的麻雀捧了過來,蘇婉娘才和那個丫鬟離開了。

  院子裡只聞樹葉的微響聲,青磚鋪就的小路,潔淨得像是木板。院子角落都種了樹,可屋宅周圍沒有花草。

  沈汶走到了屋門處,門虛掩著,沈汶推開門,屋子裡,陽光從窗口透入,照亮了屋子正中的一扇屏風。屋裡挨著牆有一個書架,上面擺了書。與李氏充滿珍寶古董的廳堂不同,這裡除了那個書架,什麼也沒有,素淨如禪房。

  屏風這邊,空空蕩蕩,屏風後面隱約人影,聽呼吸,雖然是極輕了,沈汶還是分辨出有兩個人。

  沈汶進了屋,說道:「我是要見……張二公子,可沒說要見張大公子,他得出去。」

  屏風那邊窸窸窣窣了幾下,張允銘慢慢地走出來,嚴肅地看沈汶:「你到底要幹什麼?」

  沈汶看著已經長大成人的張允銘俯視著自己的不以為然的眼神,只能孤注一擲道:「我想跟你弟弟說。」

  屏風那邊一聲大響,聽著是一把椅子摔在地上的聲音,張允銘不甘地對沈汶哼了一聲,彎了腰,極小聲地對沈汶說:「有什麼事,快點!告訴哥哥,我去給你買點心,好多好多……」

  他這麼小看沈汶,沈汶更沒法對他講什麼了,小聲說:「先不告訴你!」

  裡面又是一聲響,張允銘不高興地走了出去,這次,沈汶一回身,自己把門關上了,還輕輕上了栓。

  這次,屋裡沒別人了,沈汶鬆了口氣的同時,也開始緊張起來。

  還沒等她想好怎麼開口,屏風那邊就是不耐煩的一聲:「說!你要什麼?!」字條上寫了他的名字和性別,自然是來敲詐的。

  沈汶有些結巴了:「這個……我……」

  那邊喝道:「快點!不讓我把你打出去!」

  沈汶還是結巴:「我想……借,嗯,要……點兒……錢……」

  那邊語帶輕蔑:「是借,還是要?!」

  沈汶思索片刻:「是借吧!但是要借三……六年!反正那時你長大了,我跟你講講緣由,你肯定就不會讓我還了……」

  那邊呸了下說道:「少找藉口,說,你要多少?!」

  向人借錢的確是很理虧,沈汶又開始結巴:「二……十……」

  那邊哼道:「二十兩?!想得美,給你二兩還多了!小小年紀,就來敲詐,你真無恥!」

  沈汶咽口吐沫,糾結地說:「不是二十兩……」

  那邊厲聲道:「要麼二兩,要麼滾出去!」

  沈汶只好背水一戰了:「是……二十……萬……兩……」

  「什麼?!」屏風砰地一下被踢倒了,沈汶忙退到了門邊,屏風「啪嚓」一聲平倒在地,那邊的桌子前站著一個少年,他腳邊是兩把摔在了地上的椅子。

  他穿了一身家常的青色長衫,樣式雖然簡單,顏色也單一,可質料卻是極為細膩柔軟,表面的暗紋似有若無,卻內含了隱約銀光。

  如果說張允銘和張允錦沒有承繼到李氏的美貌,那麼這個少年則是得到了大部分,只不過,在他臉上,俊美中帶了淩厲,劍眉指鬢,朗目含怒,烏黑的頭髮如果不是用一根白玉簪子固定住,大概也會豎起來。

  就如沈汶所料,這正是她以往在燈市街上,兩次碰見過的故意衝撞了張允銘的少年,這該是張允錚了。

  沈汶陪著笑說:「你……你跟我想的一樣……脾氣真的很大……」

  張允錚怒目沈汶道:「你少廢話!你要多少?!」

  沈汶賠著笑:「那個……十九萬……九千……九百……九十……九兩……這是不是好聽點兒?」

  張允錚一步跨過來:「別以為你是個女的,我就不敢捉了你……」

  沈汶身形挪動,張允錚撲了個空。他一怔,沈汶努力甜笑:「有事好商量呀,哦,不,是『細』商量……」

  張允錚怒,再次過來抓沈汶,沈汶又動,他再次撲空,再抓,再空……兩個人在屋中追跑起來。

  沈汶腳步飄忽,身形如鬼魅,明明就在眼前,有時張允錚都險些碰到沈汶的飄起的衣衫了,可就是抓不到。

  沈汶邊跑邊說:「我說了要細商量……沒有說要動手呀……商量和動手不是一回事呀……有話不能好好說嗎……你別欺負人呀……」她的語氣裡連撒嬌帶耍賴,可腳下不敢停,輕盈欲飛。

  兩個人在屋中來回追逐,沈汶嫩黃的衣帶裙裾飄飛,如一隻蝴蝶。張允錚青色的身影倒成了一個甲殼蟲。

  兩個人跑了半天,張允錚開始氣喘,最後,他停下了腳步,喘著氣說:「好……好吧……我們商量……」

  沈汶立刻停步,可還是站在離他幾步開外,她想彌補一下這麼糟糕的開頭,回身再次陪笑著說:「你看,我還給你帶了禮物。你這人,真是不好說話,上來就追,我都沒法把東西給你……」

  她說起話來,氣息毫沒有間斷的地方,臉上氣色紅潤,一滴汗也沒有。

  張允錚暗暗心驚,努力挺直了後背,冷笑道:「人說鎮北侯府二小姐體弱無能,怯懦愚笨……」

  沈汶也笑:「人家還說平遠侯的大女兒多病臥床,不能見人呢!咱們兩個半斤八兩,烏鴉站在豬身上,誰也別說誰。」

  張允錚被沈汶的比喻激怒:「你才是豬!你才是烏鴉!」

  沈汶也覺得不妥,忙說道:「你別這麼斤斤計較啦,這只是個比喻!哪裡就真的是了?如果有人說你芝蘭玉樹,你就去追著人說你不是個植物或者樹木嗎?」

  張允錚一時語塞,沈汶乘勝追擊:「你看,說你好聽的,你不追究了,說個烏鴉或者豬之類的,你就那麼生氣,不應該呀。」一副勸導人的語氣。

  張允錚又怒了:「你在這裡巧舌如簧想幹什麼?!」

  沈汶想起自己要借錢的事兒,又尷尬起來,把手裡的麻雀遞過去,笑著說:「給你的!」

  張允錚遲疑了一下,連帶著手絹接過來,有些不解地問:「為何給我一隻麻雀?」

  沈汶說:「哦,這是我弟弟在我們臨出門前用小鍋罩住的。這個雀子嚇昏了,我就隨手帶上了,正好給你,你拿一會兒,就放了吧……」

  張允錚暴怒:「你耍我?!」

  沈汶大叫:「別用力握,弄死了我要四十萬!」

  張允錚把手帕放在桌子上,被握了半天的麻雀立刻撲棱出來,滿桌子亂跳。張允錚想到方才兩個人在屋裡追逐,自己氣息不穩,可這女孩子跑了這麼久,手裡始終握著一個麻雀,一點沒傷了,可見她功夫之深,心中警覺,努力平息了吐息,板了臉問道:「你要那麼多錢幹嘛?」

  沈汶很鄭重地說:「為了——賺錢!」反正不能告訴你真相,你根本不相信我。

  張允錚深吸了幾口氣,才爆發:「你這個貪婪的東西!掙錢是這麼掙的嗎?!就憑著一張字條,一個秘密,一隻……麻雀!你就想要二十萬兩銀子?!你瘋啦?!」

  沈汶也有些不好意思,眼睛亂轉地看周圍。除了書架,桌子,倒在地上的椅子和另一張椅子,這屋子裡空蕩蕩的,不然方才也不能跑來跑去。牆上沒什麼掛件,只掛著一小幅畫軸,上面是一片裱糊了的枯葉,旁邊是一行年月日。沈汶細讀了片刻,突然哈哈笑起來。

  張允錚莫名其妙。

  沈汶得意道:「我沒瘋!因為我還有別的可以用來敲詐勒索!」

  張允錚冷笑:「你還真有自知之明!」

  沈汶儘量挺胸抬頭,想讓自己顯得高大些,說:「大皇子的新婚之夜,你去夜探他的書房幹嗎?萬花樓的歌舞夜,你去那裡幹什麼?哦,你總在夜裡來回轉什麼?!」

  張允錚震驚,接著就是深深的失望:「是你?!」

  沈汶得意地點頭:「是我!怎麼了?拿錢來!」

  張允錚冷笑起來:「你有什麼可敲詐勒索的?!我在的地方,你也在!說出來誰信?!你小小年紀,就滿世界亂跑,還行騙勒索!我可以告訴你的父母,好好管教管教你!」

  沈汶一副害怕的樣子:「你可不能告訴我父母呀……你要是告訴了,我也去把你的秘密……」

  張允錚突然滿含殺意地看向沈汶,沈汶結巴了,眨著眼睛說:「告訴……我父母……」

  張允錚輕蔑地說:「你別做夢了,我沒那麼多錢!頂多一百兩!」該能打發你了。

  沈汶馬上說:「可你娘有呀!你可以向你娘去要呀!」按照後世的標準,李氏就是億萬富翁級的富豪,否則也不會以一家之財,資助了兩萬多人的糧草武器等軍需。她的外家,號稱江南首富,財富就更無法估量了。

  張允錚看著沈汶鄙夷地搖頭:「你怎麼能如此厚臉皮?!你為何不向你娘要?」

  沈汶委屈地說:「你怎麼能這麼說我呀!我娘要是有那麼多錢,我肯定會想法要了來花掉的,可惜我娘沒那麼多錢呀……」

  張允錚切齒道:「那你就把主意打到了我娘身上?!我娘跟你有什麼關係……等等,你才多大?該不是貪圖富貴,想嫁入我家吧?你妄想!我哥絕對不會娶你這麼個愛慕虛榮的人的!」

  沈汶傲然抬頭:「誰要你哥娶我?!我只不過想要錢!」

  張允錚怒:「你還好意思說?!你這個騙子!」

  沈汶反口:「你這個壞脾氣的臭小孩!沒事兒就知道找你哥打架!」

  張允錚雖然知道實在抓不到沈汶,可這時又忍不住對沈汶抬掌:「你這個敲詐勒索的騙子……」

  沈汶閃身躲開,大聲說:「說到你的痛處了吧?竟然對女孩子動手,我才多大?你羞不羞?!沒教養的小混球!」

  張允錚收回手,氣得臉紅:「你滾出去!」

  沈汶馬上想到自己來的目的根本沒達到,馬上眼淚汪汪了,含怨地看張允錚:「你怎麼能這麼粗魯?」

  張允錚對沈汶這種變臉一時沒反應過來,還是大聲說:「馬上出去!你最好別讓我看見你!」

  今天的事兒已經完全失去掌握,原來沈汶計劃的好聲要求,請張允錚幫忙,可兩個人一見面,兩句話沒說完,就衝突起來,沒法兒善了了。沈汶現在豁出去了,拉著腔調說:「你真是沒心沒肺呀,你忘了以前是誰給你送了香囊?誰關心過你來著?」簡直是挾恩圖報。

  張允錚厭惡地說:「誰要你關心了?!誰要你的又醜又臭的破香囊?!」

  沈汶使勁眨眼,努力保持淚汪汪的濕潤,皺著小細眉毛說:「你若是實在不想給我錢,那我就得管你哥要錢了。」

  張允錚失聲:「什麼?!你還不死心?你這個騙子!我打死你!」

  沈汶忙大聲說:「你哥也許想給我錢呢?」因為我會幫助他不娶四公主。

  張允錚憤慨地說:「你在我這裡都沒有要到,我哥那裡更別想!」

  沈汶撅嘴:「也許我根本不該來找你!原來我還想你一個人在這裡,多寂寞呀,也許能幫我的忙……」的確,她原來想的就是張允銘已經十八了,作為一個十歲出頭的小女孩,說服他可能會很困難。張允錚被關在這裡,閑著沒事也應該來幫她的忙。

  張允錚斥道:「誰寂寞?誰需要你?!走開!一個騙子!誰想幫你!」

  沈汶又忍無可忍了:「你一個混球!誰想幫你?!」

  張允錚:「混球也比騙子好!」

  沈汶:「騙子至少聰明,不像混球那麼笨!」

  張允錚:「你才笨!憑個紙條就想要那麼多的錢,窮瘋了吧你!」

  沈汶:「你不明白深淺自然不知道厲害!笨蛋!」

  「騙子!」

  「混球!」

  「騙子!」

  「笨蛋!」

  「騙子!」

  「蠢豬!」

  「騙子!」

  「兩條腿的笨牛!」

  「騙子騙子騙子……一億遍!」

  「混蛋混蛋混蛋……一億遍加一!」

  ……

  兩個人互相唾駡到口乾舌燥,沈汶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巨大的錯誤,往天上舉手:「我幹嘛來找這個混蛋啊!我怎麼不去找張大公子?!他人多好呀!那麼文雅風流,那麼彬彬有禮,樣子也瀟灑,還得受一個混球欺負。他要是張口要錢,你娘肯定會給的,我自然就有錢了……」張允錚還是一個混沌未開的少年,簡直不可理喻!

  張允錚冷笑:「你想得美!還想騙他?他和你一樣是個騙子!那個偽君子,假模假式的!也就能矇騙一下你和我娘那種沒見識的!」

  沈汶心中暗道,你現在罵你哥,可是他死了以後,你會拼了命為他報仇……

  張允錚突然皺眉,厲聲道:「你說什麼?!」

  沈汶一愣:「我說什麼了?你是混球?欺負你哥?」

  張允錚濃秀的眉頭蹙得更緊,「你說他死了……」

  沈汶怔住,血液嗡地沖上了腦際,顫抖地說:「你聽見了?」

  張允錚困惑地搖頭:「沒有,我沒有聽見,可是我怎麼知道的……」

  沈汶激動起來,眼睛都亮了:張允錚看來是屬於那種腦中頻率十分敏感的人,能接收到別人的腦波頻率,這該就是那種所謂能讀心的人。後世,科學發達到了能用機器分辨人的思緒,甚至能讓人們把自己的思想經過儀器傳導給他人。可自古以來,就有人因為頭腦裡的資質特異,能進入他人的思索領域。

  沈汶深深地呼吸了一下,板起了面孔說:「我們真得好好地商量一下。」

  張允錚還是在煩躁中,斷然道:「騙子!什麼都不用商量!我不會幫著去要錢的!你走吧!」

  沈汶充滿誘惑力地慢慢說道:「我給你一個機會,一個明白你為何要這麼頂著女孩子的名字生活的機會,你想知道嗎?」

  張允錚眨了下眼睛,又皺眉:「你少來!你這個騙子!」

  沈汶暗自握拳,對張允錚柔和了聲音,催眠一樣說:「你只要給我一柱香的時間,你閉上眼,我努力開你的天目,你將看到來龍去脈。」

  張允錚真的遲疑了。被當成女孩子養著,是他深刻的痛苦。從小,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他無法像別人那樣在外面與人嬉鬧,只能被圈在這個院子裡,習武,讀書。

  小的時候,他曾經試著挖牆打洞出去,想看看外面是什麼樣。長大些他的輕功能出府了,可只能夜裡出去,還是無法與人正常的交往談話。他沒有朋友,只有父母和大哥。父母的愧疚他都看在眼裡,大哥天天來陪他一段時間,但他還是感到極為憤怒和不甘。幾乎每天,他都要找茬與張允銘或者習武師傅對打。若是換個心性脆弱些的人,早就瘋了都可能。

  他也多次劼問過父母這麼做的原因,他們說是因為一個道士的一句話。

  父親有時也說母親因此就這麼圈著自己,實在有些過。可母親出身商家,非常迷信這些命運和忌諱,持意要這麼養自己到二十二歲。平時母親對父親總是言聽計從,可就是這件事上,毫無理性地堅持。無論她自己哭了多少次,也不改主意,簡直執拗到不通人性。

  說到底,誰也不明白。

  沈汶看出張允錚的猶豫,說道:「如果你看到了,真的看到了,我就……少要點兒錢。」那時,你會主動給我錢吧?

  張允錚想了半天,終於煩躁地問道:「你要怎麼幹?」

  沈汶說:「你就坐在椅子上,閉上眼睛,聽我的話,放鬆了,慢慢地你會睡著,你自己告訴自己去看你想看的東西。」

  張允錚懷疑地看沈汶:「你不是想行什麼邪術吧?」

  沈汶撇嘴:「你真沒見識,這叫催眠,就是幫助你睡一會兒,但是你的天眼會開片刻,你必須真的想知道才能看見,多數人其實都看不到的。你如果不想看了,隨時說『我要醒來』就行了。」

  張允錚看沈汶,一身嫩黃衣衫的女孩子,有點微胖,眉眼細長,怎麼看怎麼是個好妹妹的樣子。他有個妹妹,可除了她小的時候見過,後來就沒有見過。聽說這個二小姐和妹妹很好,妹妹常常給她點心吃……這個小騙子!

  張允錚扶起地上的椅子坐下,手抱在胸前,閉上了眼,可還微蹙著眉。

  沈汶看著他未展的眉頭,心中忽然有些酸楚。她總把他看成前世那個拼死復仇的成年人,可現在張允錚還只是個十六歲的少年,被迫與世隔絕地生活了這麼多年,雖然脾氣暴躁,可毫無處世經驗,就這麼輕易地相信了自己,容自己引導他……

  想到這些,沈汶的聲音緩和了,輕聲說:「你把手放在膝蓋上,吸氣,呼氣,放鬆,展開眉頭。」

  張允錚扯了下嘴角,很不耐煩的樣子,可還是依言做了,舒展了眉頭。

  沈汶在他身邊靠著桌邊站立,也閉上了眼睛,用意識力向張允錚的兩眉間送出低頻的能量,幫助他平靜,嘴裡說著:「你的前額現在漸漸麻木了……雙肩放鬆了……雙臂沉重了……感覺不到腳……」

  她的意識力減緩了張允錚腦中躁動的信號,慢慢地,張允錚呼吸綿長起來,沈汶問道:「你還聽得見我說話嗎?」

  張允錚嗯了一聲,像是在說夢話。

  沈汶也沉靜身心,低聲說:「現在,我們去一個地方,在那裡,一個道士對你父親說……他的二兒子,就是你,出生後,要被當成女孩養到二十二歲……」

  在那裡,我是無知無識的沈二小姐,侯府並沒有認清自己的敵人,也許為了表示鎮北侯對太子的不設防,也許為了讓我有個可靠的歸宿,允許了我選擇的與太子東宮官吏的親事。……那年的冬天,關於北疆的消息,北戎……我的父兄們……我無能為力的眼淚……接二連三的噩耗……春天裡的痛傷……

  沈汶閉著眼睛輕聲問:「你看見什麼了嗎?」

  張允錚喃喃地說:「父親說……鎮北侯……沈家軍完了……江山有難,他生為武將,要率軍抗敵……大哥請為先鋒……母親不願意……父親說……一起去……可是要我留下來,還給了我一份名單,讓我背下來,出事就去城東柳園,找個叫宋遙的……母親賣嫁妝……父親和大哥走了,我追著他們出了城,看著他們走遠……許多天過去,我沒有他們的消息……母親突然讓我著女裝……我不願意,母親跪下了,哭著說對不起我……一連幾天,她親自來,給我梳妝,逼我穿女裙……那天早上,外面有喧囂聲,她起身去了,還說不讓我脫了女裝 ……官兵圍了院子,府中的護衛們都被射殺,是御林軍……他們人太多了,都是刀槍……把我拉了出去……我找母親……母親側臥在堂前,她胸前是劍柄,她身後是被劍穿透的男孩……她還有氣,她看見我了……她笑了,她閉上了眼……我要醒來!我要醒來!」

  沈汶睜開眼,擦了眼淚,對張允錚說:「你醒來吧!」

  張允錚猛地睜了眼,眼淚還在他的臉上,他愣愣地看了沈汶片刻,厲聲問:「那是什麼?!」

  沈汶說:「那是一個未來……」是我曾經生活過的未來。

  張允錚突然起身,拿起方才他坐的椅子,發了瘋一樣拼命往地上往桌子上砸去。沈汶忙遠遠地躲開,看著張允錚把椅子砸得稀爛後,又掀翻桌子,用腳狠踹桌子腿,直到把桌子腿一根根踹斷。那隻小麻雀撲棱撲棱的屋裡亂飛。

  門外,張允銘使勁拍門:「喂喂!怎麼回事。」

  張允錚拉開門栓,一把抱了張允銘,大喊了一聲:「哥!」可片刻後就把張允銘一下推遠,自己走到牆邊面對著牆,劇烈地呼吸,不說話。

  張允銘幾步後退到了院子裡,站穩後慢慢走進門,四周一看,見到牆角裡眼裡含淚的沈汶,問道:「這是……怎麼回事?!」

  沈汶見張允銘身後沒有別人,擦了下眼淚,說道:「我向他要二十萬兩銀子,他沒錢,就砸東西。」

  張允錚哼了一聲,張允銘皺眉:「你要二十萬幹嗎?是因為知道了他是男的?你也太貪了吧?」

  沈汶揚起下巴:「你們真是兄弟,怎麼都說我貪?」

  張允銘嚴肅地說:「沈二小姐,我弟弟不經世故,為人純真,心地良善,你莫要欺詐於他!不然的話……」

  沈汶驚訝得眼淚都沒了——您說的這是誰?

  張允錚從牆邊扭頭,不耐煩地說:「哥,答應她!」

  張允銘對張允錚說:「別怕,她還是個小肥鴨子的時候我就認識她了,她就是嚇唬嚇唬你,才不會對別人說的。」

  沈汶聽到張允銘這麼說自己,立眉道:「我漲價了!三十萬!」

  張允錚焦躁地向身後揮手:「小騙子!剛才還說要少要錢!」

  張允銘笑了,對張允錚說:「你看我的!」他扭頭嚴厲地看沈汶:「我去告訴你哥,讓他們好好說說你!這麼小,就這麼……」

  沈汶打斷道:「我能讓你不娶四公主。」

  張允銘一愣,可是獰笑著說:「也許我喜歡娶個公主呢?」

  沈汶心中突然靈機一動,說道:「我能讓你娶到五公主!」

  張允銘真的愣了,看看身後,低聲說:「我們談談。」沈汶暗自慶倖自己猜對了!其實,這是一種感覺,也許就是在那寥寥幾次會面中,張允銘看向五公主的一個眼神。而且這次冬狩,聽沈湘說,張允銘露了武功,五公主也在場……

  張允銘到門口看看,院子裡什麼人也沒有。他關了門,看沈汶說:「小孩子家……」

  張允錚轉身不耐煩地問沈汶:「他能看到嗎?」

  沈汶搖頭:「我也不知道,他也許沒有你那麼敏感,而且他也不想看。沒有急於知道原委的尋求,也就無法找到那處答案所在。」

  張允銘問:「嗨,你們在說什麼?」

  張允錚又皺著眉問:「我能告訴他嗎?」

  沈汶有些沮喪地說:「越少人知道越好。而且,告訴他,他也不信。」

  張允銘說:「什麼什麼?什麼我不信?我會信的,告訴我!是怎麼娶五公主嗎?」

  沈汶對著張允銘一翹唇角:「那是在你借給我三十萬之後了。」

  張允銘摸出腰後的扇子:「不是二十萬嗎?」

  沈汶擰著衣角:「誰讓你叫我……」

  張允銘扇扇子,帶著疑惑道:「叫你什麼了?」

  沈汶歪頭:「你說你叫我什麼了?」

  張允銘一合扇子,往手掌上一拍:「沈二小姐!自然是沈二小姐!」

  張允錚卻說:「三十萬就三十萬,但是你要告訴我你要幹什麼……」

  張允銘忙說:「是我們!我們好不好?」他看向沈汶:「你要幹什麼?」

  沈汶嚴肅地看張允錚:「我說出來,你,或者你們,就得去做,明白嗎?」

  張允銘搖頭:「我不明白。」

  張允錚煩躁地說:「你就別廢話了!快說出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7-12 04:22 PM

第四十六章 定糧

  沈汶放低了聲音說:「今年大熟,糧食豐收,米賤傷農,但接著,會有四年多的大旱,一年大澇,糧米極貴,一斗米一兩到二兩黃金……」

  張允銘用扇子擊掌道:「你是要用這三十萬去買糧!然後再賣出,大賺一筆!可你怎麼知道會這樣?!」

  前世,去年,季文昭向太子提出了大量買入糧食,一方面貼補了農人,另一方面為饑年做備。太子也向皇帝呈現了這個建議,得到採納。可糧食連年收成好,今年,米價更賤,季文昭再求太子去做,許多人就反對了。結果太子既沒有再向皇帝進言,也並沒有傾全力買入糧食。日後饑荒時,許多人後悔莫及。雖然太子動了引外夷之心,季文昭被殺。可太子採用季文昭的建議而買入的糧食,在饑荒年代帶給了他巨大的補益,而朝廷也因他這一建議,有了大量的存糧,太子得到了廣泛的稱讚。

  沈汶半仰頭:「我能未卜先知!」

  張允銘有些懷疑:「真的嗎?」

  張允錚卻煩燥地說:「是真的!」

  張允銘對張允錚揚起一邊眉:「你怎麼知道?」

  張允錚大聲說:「我就知道!」

  張允銘撇下嘴,又笑著看沈汶:「若是真的,這是好事呀,其實,你借了這銀子,日後賺錢,還了本利,再與我們對分紅利。」

  沈汶說:「我不知道我能不能還。」

  張允銘帶著說服的語氣說:「鎮北侯在北方,糧米都在江南,怎麼去採購?怎麼去販賣?我外家是江南第一富豪……」

  沈汶說:「我本來就是想讓你這個弟弟幫助我,借著你母親的外家,收購糧米……」

  張允銘搖動扇子:「等等,等等,你的意思是,用我們家的錢,讓我們的人去給你收購糧米,你就在家乾坐著……」

  沈汶使勁點頭:「對呀,我才多大?怎麼可能滿地跑?」

  張允銘一合扇子,指沈汶:「你想的倒挺好!錢來了,你就數數……」

  沈汶搖頭:「我不數錢。」

  張允銘哼道:「對!你別想碰到錢!」

  沈汶說:「我當然碰不到。因為這些錢要給我二哥一些,付給工匠。當然大多要買糧米,為我爹運去一部分,做軍糧儲備。餘下的,要換成金銀,用於招募私兵游勇,水匪路霸,開酒窖……」

  張允銘急揮手:「停!停!」他轉身出去了。

  張允錚不忿地看沈汶說:「你知道得比我多?」

  沈汶翻眼睛:「當然,不然我怎麼能帶你去了那裡?」

  張允錚臉上肌肉扭曲起來:「是誰抄殺了我家?!是太子嗎?!我一直聽我父說他不善,是他嗎?!」

  沈汶眯眼:「是,又怎麼樣?」

  張允錚瞪大眼睛:「那我就去殺了他!」

  沈汶切了一聲:這的確是張允錚前世使勁折騰的事。她儘量耐心說道:「第一,很難刺殺到他。他在深宮,身邊有侍衛。第二,他在沒有犯罪之前,殺了他,懲罰不妥。」

  張允錚看著沈汶:「你糊塗啦?!難道非要等他幹下壞事了,才去殺他?那不太晚了?」

  沈汶說:「如果你知道你的鄰居總捉摸著殺你,天天磨刀霍霍,你是跳過去把他殺了,還是準備好了,等他動手時,把他殺死在犯罪現場?」

  張允錚說:「當然跳過去把他殺了,先下手為強!萬一我準備不周,他殺了我怎麼辦?」

  沈汶鄙夷道:「膽小鬼!」

  張允錚憤怒:「你懂什麼?後下手遭殃,難道我要等他刀架在我脖子上了才動手?」

  沈汶說:「不是在架你脖子上,是在他對你亮出刀時,但也不是他在自己家裡磨刀時。這是個法律上的概念,有壞心,不等於會做壞事。懲罰要針對罪行。不然,就是濫殺無辜。」

  張允錚不耐煩道:「什麼是濫殺無辜,如果他心懷了歹意,日後會濫殺我家無辜,我還不能殺了他?」

  沈汶說:「因為他還沒有行動,我們就也不能動手。」

  張允錚對著沈汶握拳:「我謝謝你讓我看到了……那一世,不然我會糊裡糊塗的……可是,我們實在想得不一樣,我幫你借到錢,算是酬謝你了!從此,我們分道揚鑣!」

  沈汶冷笑:「你才看到了多少?你才知道多少?我卻是從頭到尾都知道是怎麼回事!誰做的,怎麼做的,一步步,一樁樁,怎麼滅了我沈家軍,我父親和大哥二哥怎麼死在北疆,我長姊怎麼在戰場上為保清白而自戕,你父親怎麼戰死沙場,你兄長怎麼與我三哥和三皇子在一起被萬箭穿身……」

  張允錚再次青筋怒爆:「你說什麼?!我怎麼不知道我父兄死了?!我要再看一次!」

  沈汶搖頭:「你只能看到你自己的一世,你看不到別人。你母親沒有告訴你你父兄已死,大概就是為了防備你一怒去報仇。她希望你活著逃出去。而且,你沒有往下看。」

  張允錚瞪沈汶:「那你怎麼知道這些?你那一世怎麼了?」

  沈汶想到張允錚竟然想單幹,就氣不打一處來:這真是個搗亂分子,一定得震懾住他!沈汶直視著張允錚說:「我在那一世怎麼了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不甘心,在那一世後,留了下來!」

  看到張允錚的不解,沈汶再次強調:「是的,就是你,在你家破人亡,獨力與太子、後來的皇帝廝殺二十多年,受盡苦刑而死後,也放開怨恨,沒有留下來。我卻留下來了!而且,我堅持了一千年,直到我找到機會回到了我的身體裡!」

  張允錚畢竟還是個十六歲的少年,聽到這些,也覺得後背冰涼。

  沈汶重生後,終於有一次說出了自己的真實情況,一時大為痛快!看見張允錚捎帶了驚懼的眼神,更昂然道:「對!我是流連了千年的鬼魂!今朝還陽一一來清算舊賬!所以,我什麼都知道!所以,我不濫殺無辜,堅持罪有所懲!所以,我有周全的計劃,絕對比你那種魯莽的暗殺什麼的都強百倍!所以,你必須聽我的!因為到最後,我會贏!」

  沈汶氣衝霄漢地抬頭看張允錚。

  張允錚腋下出了冷汗:千年的鬼魂!

  沈汶大概知道張允錚在想什麼,得意地心說:怕了吧?小樣!剛才還跟我吵架?!她猛地向張允錚吐出舌頭,同時翻了個白眼,想嚇唬一下張允錚。

  可張允錚卻覺得原來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恐怖氣氛被沈汶這一個鬼臉全打散了:一個穿著嫩黃衣衫的小女孩向你伸出舌頭,無論那舌頭多麼血紅,也沒多長,自然沒什麼可怕的。而且那眼睛,本來就不大,翻來翻去,也翻不到哪兒去!

  張允錚馬上不屑了——有什麼可怕的!就是個鬼也是個可憐蟲!我被關了這麼長時間都快瘋了,她天天騙來騙去的,也好不到哪裡去,很可能也有些瘋瘋癲癲的。馬上就對沈汶失去了敬畏之心!

  他語帶輕蔑地說:「有什麼了不起的!花了一千年才回來!真是一隻笨鬼!要是我,大概百年就行了!」

  沈汶又憤怒了:「你懂什麼?!你這個站著說話不腰疼的混球!」

  張允錚好容易找到了個新詞,馬上用:「笨鬼!」

  沈汶又掉到了坑裡:「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混蛋!」

  張允錚開始駕輕就熟了:「怎麼也回不來的笨鬼!」

  一語紮到沈汶心深處,沈汶氣得要瘋了:「你這個大混蛋!」

  張允錚:「你還是個小笨鬼!別指望我說你大!」

  ……

  張允銘從門外走進來,又關了門,低聲說:「你們真不小心,哇啦哇啦地大聲說什麼?今天因為沈二小姐要過來,把人都遣開了,在遠處監視著,這周圍沒人把著。可萬一有誰過來聽個一耳朵可怎麼辦。我把左右都好好看了,沈二小姐,你說的要用那些錢去做什麼?聽著怎麼像是要造反哪!」

  沈汶使勁平息了片刻,才說:「不是造反,是自衛。況且,現在說那些都還太遠。先要劃撥出錢來,去採購大量糧食……至少三十萬兩,能行嗎?」

  不等張允銘答話,張允錚皺眉厭煩地回答:「都說過了!你怎麼還問來問去的!」

  張允銘皺眉:「嗨!我還在這裡!誰是大哥?」

  遠處傳來蘇婉娘的喊聲:「小姐……」

  沈汶匆忙行了一禮,看了張允銘說道:「這事若是做得不緊密……」

  張允錚不耐煩地揮手:「我知道!你別囉嗦了!」

  張允銘愕然:「她是個外人,你說話怎麼能如此無禮?」

  張允錚不以為然道:「她是個鬼!才不會在乎呢!」

  沈汶生氣:「我當然在乎!記住,不能走漏風聲,不能暴露我……」

  張允錚不耐地揮手:「好了,好了,你快走開!真笨!我們得商量錢的事!」

  他口氣粗暴,沈汶臨走說了一句:「你才笨!」可她心裡並不計較了:她終於要到了錢!喜悅中夾著輕鬆,覺得自己又卸了一個擔子,完全沖散了方才與張允錚爭吵的火氣。她快步出門。在院門處碰到與一個丫鬟拉拉扯扯地走過來的蘇婉娘。

  蘇婉娘見了沈汶鬆口氣:「小姐!你怎麼去了這麼久!大小姐她們催了好幾次了。」

  沈汶不好意思地笑,挽了蘇婉娘的手臂說:「婉娘姐姐真關心我,咱們快去吧!」

  三個人穿過楊柳林往湖邊走去。

  屋裡,張允銘沉思著:「說來,好收成有兩年了,此時多存積些糧食也是可以的。只是三十萬兩,太多了些……」他低頭看著滿屋破碎的家具,搖頭:「什麼事,你氣成這樣?」

  張允錚焦躁地說:「哥,對不住……」

  張允銘扭頭:「那丫頭給你灌什麼迷魂湯了?」

  張允錚沉重地說:「她給我開了片刻天眼,讓我看到了為何那個道士讓爹娘把我當女孩子養。」

  張允銘失笑:「還有這回事?為何?」

  張允銘是唯一一個天天來看張允錚的人,從小到大,這個哥哥是張允錚最親近也是最嫉恨的人。

  張允錚恨哥哥能那麼大方地生活在親人的照顧和人們的目光下,而自己卻像個囚犯一樣被圈在這裡。可這個哥哥是真心愛護他同情他的。現在沈汶走了,屋裡只有張允銘,想到有一天這個哥哥會離開自己,會死在遠方,張允錚就是個驕傲倔強的少年,也忍不住要流淚。

  張允銘看張允錚眼中有淚,忙笑著說:「你要是不想說也沒什麼……」

  張允錚勉強咽回眼淚,哽著聲音說道:「是因為,有一天,父親和你會死在戰場,平遠侯府被御林軍圍了,男的都被殺,母親護著弟弟死在一起,而我,穿著女裝,被拉著走了,逃過了死劫……」

  張允銘不可置信地問:「你說你開天眼看見這些了?爹早就不掌兵了,怎麼會上戰場?」

  張允錚說:「北戎打過來,鎮北侯死了,沈家軍完了。父親說領兵,你說要當先鋒,母親把嫁妝賣了,你們就走了……我也想去,可父親不讓我去……你們走了好多天之後,侯府就被御林軍圍住了,府中的護衛都被殺了……」

  張允銘手中的扇子「哢嚓」一聲響,扇骨皆斷。他順手把扇子扔在了地上,背了手,站到了窗前。

  看著張允銘的背影,張允錚終於流淚了:「我追著你們到了城外,一直看著你們遠去,哥,就這麼看著你們的背影……我真的想和你們一起走!」

  張允銘轉身抱住張允錚,張允錚像個孩子一樣哭了:「哥,我不好,你去跟爹娘說,我不是個好兒子……」

  張允銘緊摟著張允錚,這個弟弟雖然脾氣惡劣,總找機會和自己打架,但不通人情世故,心性純良,絕對不會對自己撒謊。他這麼說,這麼哭了,肯定是看見了。這次冬狩,太子對三皇子就那麼公然下手,自己就因為和三皇子他們一起逃命,太子就要把那個四公主嫁給自己。若是真的有一天,北戎進犯,鎮北侯垮了,以他對父親的瞭解,他完全可以想像父親請征,自己肯定跟著去的,而留在身後的一家婦孺,就落在了太子手裡!

  張允銘咬著牙對張允錚說:「別哭,沒事!有爹和我在,沒那麼容易!」他不知道他的口氣其實和當初沈毅安慰沈汶非常像。

  張允錚點頭說:「這也是那個小騙子……小鬼說的,是前世……」

  張允銘笑了:「怎麼那麼叫人家,那就是個小胖丫。」

  張允錚搖頭:「她是個笨鬼!」

  張允銘歎氣說:「哪裡笨?是個小鬼頭,那個胖鴨子!人小鬼大,竟然把我都蒙了!」

  張允錚說:「哥,我絕對不會留在後面了。你明天就去安排,給我弄個小廝的身份,我跟著你!」

  張允銘放開張允錚,看著他搖頭:「你長得可不像個小廝,一副貴公子的樣子,讓人一眼就看穿了!」

  張允錚皺著眉頭:「那你幫我編個身份,江湖大俠什麼的……去把我師傅找回來,說我不打他了,讓他帶著我回來,對別人說這是他的徒弟……」

  張允銘笑:「這些都好說,現在是這銀子的問題,怎麼說服爹娘出手買糧食?」

  張允錚想當然地說:「就告訴他們我看到的事唄!」

  張允銘歎氣:「這種虛無縹緲的事,很難說。」

  張允錚說:「既然母親相信了那個道士的話,也許母親會信。」

  張允銘搖頭:「正是因為母親會信,就更不該告訴她。她一介婦人,若是信了,天天待在家裡著急,能幹什麼?關鍵是父親得信,可父親多疑,很難空口無憑地說服他。」

  張允錚說:「父親不好說服,但是我們怎麼也得說服娘,她管著錢,能讓我去買糧呀。」

  張允銘沉思著:「不能真的告訴她後面的事,她一定擔驚受怕的。咱們得編點什麼,哄著他們兩個讓你去江南監督買糧。」

  張允錚一喜:「你也同意我親自去辦這事?」

  張允銘點頭說:「這樣,你也可以出去走走。」

  張允錚真的高興了:「好!哥,你跟我一起去吧!我不打你了!」

  張允銘習慣地舉手想扇扇子,可手中是空的,他張了張手掌,點頭道:「反正我最近也得躲出去,就與你一同出去玩玩吧。」張允錚都沒有出過京城,肯定得有個人帶著。

  張允錚高興得一腳把一塊椅子腿踢出,木塊穿窗而出。張允銘歎氣,看看周圍說道:「你記住,如果他們來質問,你就說你把我打輸了,我同意帶你,如果反悔,你就要……」

  張允錚說:「我就要放火燒屋!」

  張允銘點頭道:「好,夠狠!哦,那個字條。」

  張允錚去書架前,找出了那張寫著「張允錚,男」的字條,給了張允銘。張允銘一看,大喜道:「好了!有這個證據,那三十萬肯定能成了!」然後對張允錚說:「你別收拾這裡,去後面睡覺去吧。我送她們走後就去見爹娘。」

  張允銘笑眯眯地送走了同樣笑眯眯的沈汶、與張允錦談得盡興的沈湘和雖然贏了棋可看起來很不痛快的沈卓,然後去見平遠侯和李氏。

  平遠侯和李氏對自己「大女兒」與鎮北侯二小姐的「約會」很好奇,早就在廳堂裡坐了,等著聽詳情。

  張允銘抹去臉上的笑容,神色黯然地進來,遞給了平遠侯那個沈汶六歲時就寫的字條,平遠侯一看,臉色就一變,李氏忙接過,也大驚失色。

  平遠侯沉聲問:「這是怎麼回事?」

  張允銘忙說:「這倒沒什麼。那個沈二小姐有時會做些古裡古怪的夢,她那時夢見了這事,就寫了下來,想看看是不是真的。」

  李氏皺眉道:「這是她寫的嗎?」

  張允銘點頭說:「他說是,那荷包外有日子,而且,看這筆跡,是個小孩子的,墨蹟也已經陳舊了。」

  平遠侯轉著玉球:「她既然知道他是……,為何要見?」

  張允銘壓低了聲音:「那個沈二小姐又做了個夢,夢見今年大熟,糧價極賤,可接著四年大旱一年大澇,餓殍滿野,糧價極貴。這位二小姐夢見他去江南用三十萬銀收糧,成了大富豪……」

  李氏驚呼:「什麼?!這怎麼可能?」

  張允銘也歎氣:「我也說不可能,可他卻全信了!一個勁兒在那裡鬧說要下江南去收糧。那個小姐走後,我怎麼勸也不行,他就跟我大打出手,把屋子裡的桌子椅子都砸了,窗戶也碎了……」

  李氏又要哭:「我的兒……」可轉臉看平遠侯平靜的臉,咽下了眼淚。

  平遠侯緊抿著嘴唇聽著,手裡轉著玉球問:「後來呢?」

  張允銘不好意思地低聲說:「後來他贏了,逼著我應了,說我要是不能來說服爹娘,他就放火燒屋……」

  平遠侯哼道:「他敢!」

  張允銘接著說:「……然後,跑到鎮北侯府上去,說反正那個二小姐知道了他的身份,他原來讓那個小姐別告訴別人,現在改主意,讓她告訴她哥哥們就行了,他就在他們府上住著。這些年他也沒有一個朋友,正好和那些公子們玩個痛快。等爹娘這邊想通了,讓他下江南了,他再回來。」

  平遠侯罵道:「這個小混帳!」竟敢跑到鎮北侯家去?這是嫌自己家不好?!這點很刺激平遠侯——內心覺得虧欠了張允錚,就受不了張允錚因此厭棄自己家。

  張允銘看出平遠侯動了真氣,試探著說:「其實,我可以跟著他一起去。」

  平遠侯皺眉看張允銘,問道:「你不是和他狼狽為奸了吧?」

  張允銘心頭跳,可很自然地說:「爹說什麼?我們是兄弟呀,我自然該帶著他。」

  若是沈汶在場,這時會不得不承認,談起騙功,張大公子更勝一籌!

  平遠侯站起來說:「我們去看看他!」

  張允銘陪著平遠侯和李氏到了那間書房,外面,被遣走的僕人們已經回來了,可沒有人進書房,見到了平遠侯和李氏,眾人都垂首肅立一邊。

  平遠侯帶頭進了房間,李氏和張允銘也走了進去。李氏一見滿地的碎家具,就真哭了,回頭就要抱張允銘:「我的兒,你沒傷著吧?」

  張允銘躲閃著:「沒……沒有,主要是他……砸的。」

  平遠侯撿起一塊木頭看看,發現的確是用了大力才能毀成這樣,可見其暴怒。只有搖頭歎氣。

  李氏小聲說:「其實,若是真的去買糧,也沒什麼。三十萬銀子雖不是個小數目,但若是真的鬧了饑荒,糧食才是最值錢的。讓大郎帶著他出去轉轉也好,他被憋得急了,也該散散心。大郎不也正該躲躲嗎?」

  張允銘心中暗喜——果然是母親最好說話,見了那個紙條,就相信做夢的事了。

  平遠侯玉石嘩啦聲裡,神色變化,張允銘說:「爹,您總說,凡事如月,有盈有虧,已經有了兩三年好收成,明年真是大旱了,早買下來糧食,不正好?若是還是好年景,糧米可以存上一兩年,實在不成,送到邊關去,也能賣個好價錢……」

  平遠侯皺著眉:「到後面看看他。」

  三個人出了書房門往後院走,這其實是個很大的院落,中間是個大院,可以習武,後面又是三進小院,住著守院的護衛。其中的一個院落,才是張允錚的臥室。

  三個人進了寢室的門,張允錚和衣躺在床上。他一見父母,想起這些年來他們苦心積慮地把自己藏在這裡,可自己為此多麼恨他們,給他們找了多少麻煩,誰知道,最後,逃得性命的就只有自己一人……

  張允錚心裡極為難受,但表面還彆扭著,順手拉起旁邊的被子,往頭上一蓋,表示不想見他們!

  他一向驕縱慣了,平遠侯夫婦對張允錚最覺得對不起,這麼多年關在這裡,對他何其不公!可當年那個道士怎麼知道李氏的第二個孩子是兒子?怎麼能說得那麼鑿鑿?平遠侯雖然口頭上不那麼同意李氏,但心裡也是有一線陰影。他急流勇退,再不涉朝政,何嘗不是對未來的一種恐懼?所以,就是李氏哪天放棄了,平遠侯也不敢說自己不會堅持等到張允錚二十二歲那一天。

  何況現在張允錚都大了,夜裡能出去,再熬上幾年就行了。可平遠侯也知道,人怎麼能不與其他人交往呢……所以從小到大,平遠侯夫婦就百般溺愛這個孩子,無論嘴上怎麼罵,但從來沒有真的責打過他。知道他心裡恨父母,就一直寬容著他的任性和暴躁脾氣。

  李氏到床邊坐下,帶了哭腔說:「兒啊,是娘對不起你……」

  張允錚聽了更難過,但一翻身對著床裡,把後背給了李氏。

  平遠侯歎氣道:「這個逆子!欠揍啊!」

  李氏忙說:「他正不高興呢,你別說他。」

  張允銘小聲說:「其實,弟弟不必守在這裡了,就是一個空殼,別人也不會知道。」

  平遠侯看著躺在床上用被子蓋著頭,弓著身子像個大蝦米的次子,再看看站在一邊,風姿挺拔自信的大兒子,心中酸楚,終於點頭:「你帶著他下江南收糧吧。」對李氏說:「你讓個得力的管家跟著他們。」

  張允錚一下掀了被子,從床上彈坐起來,激動地說:「我可以出去了?!」

  李氏被驚得捂著胸口,平遠侯斥道:「你這孩子,如此毛躁!看嚇著你娘!」

  張允錚胡亂地往李氏背上拍了拍,李氏馬上感激得要痛哭涕零的樣子:「真是好孩子,知道心疼娘了……」張允錚立刻收了手,很不高興的樣子。

  平遠侯感慨:「逆子啊!」

  李氏忙說:「快別這麼說他,他現在開始懂事了。」她很感欣慰,舒心地出了口氣,又對張允銘說:「你既然要去江南,又是去收糧,就要去告訴你外祖父,讓他自己有個主意。以免以後真的大旱了,他們沒有準備。」她一向迷信,現在已經信了「預言」。

  張允銘知道這事完全成了,忙很有禮貌地應了,更把張允錚比得沒教養。但張允錚這時倒沒有像以前那樣公然找張允銘的麻煩,只皺著眉坐在床上。

  見此情景,平遠侯心中已經認定這哥兒倆狼狽為奸了,只能歎氣道:「這事還是不要聲張才好。」

  張允銘忙說:「孩兒曉得,不然會讓人猜忌平遠侯府居心不良。」那是自然的。

  李氏笑著對張允錚說:「孩子,現在能跟著你哥出去了,高興了吧?」

  張允錚對父母從來沒有過好臉色,這時能做的最好的,只是撅著嘴點了下頭。

  李氏笑了,忽然問:「我看見那書屋裡有隻麻雀,那是怎麼進去的?」

  張允錚想起沈汶,竟然給他隻麻雀當禮物,來騙錢!頓時氣生胸臆,從床上跳下來說:「那個騙子……」奪門而去,準備把那隻麻雀給燒了吃了解氣。

  李氏手舉著手帕停在半空,歎氣:「這毛躁性子……」

  平遠侯對張允銘說:「你出去要好好教教他。」

  張允銘點頭。

  張允錚跑到了書房,幾下就把小麻雀抓到了手中,可猶豫了一下,還是把麻雀從門口處扔了出去。看著小麻雀撲棱著翅膀飛走了,張允錚又低聲罵了一句:「小騙子!」那個女孩子闖來,張口就敲詐勒索,這種騙子印象,實在改不了了。

  在一片家具碎片中,他看到了沈汶用來包麻雀的手帕。因為沈汶懶得做針線,手帕只是簡單地在周圍繡了邊,相比張允錚見到母親用的可簡陋多了。張允錚厭惡地用兩根手指拎了起來,到書架處隨便找了本書打開,把手絹放了進去,又把書壓到了底層。他總不能讓那些來收拾家具的下人拿到這手帕,再惹出什事來。可他也懶得巴巴地把手帕還給那個小騙子,他想起那個跟他吵嘴的討厭鬼就沒好氣!

  等到他再回到臥室,平遠侯和李氏已經走了,只有張允銘在等他。

  張允銘笑著說:「事成了。」

  張允錚高興之餘,忽然問道:「哥,和人吵架有什麼竅門嗎?」

  張允銘對這種答非所問詫異了一下,回答:「這種高深的事非久經……」

  張允錚焦躁地說:「快說!」

  張允銘歎氣:「就告訴你簡單的吧,反正對方罵你什麼,你立刻反罵回去!」

  張允錚不屑道:「這還不容易!我早就知道!你懂的也沒我多!」

  張允銘斜眼:「你小子!誰剛剛幫了你?」

  張允錚惱羞成怒,瞪眼道:「想打架?!」

  張允銘哼聲:「誰怕你?」

  兩個人乒乒乓乓地打起來。

  平遠侯和李氏慢慢往回走,春天的傍晚,風暖夕陽和,兩個人情緒都挺好。

  李氏有些不解道:「你說那個沈家二小姐怎麼就總夢見他呢?」

  平遠侯哼一聲:「你倒是什麼都信!」

  李氏大驚:「這些又是他們騙咱們的?」

  平遠侯搖頭:「不全是假的……」

  李氏鬆口氣。

  平遠侯又說:「可也不全是真的,但肯定是在算計你的銀子……」

  李氏生氣:「那兩個!那是三十萬兩銀子!」

  平遠侯笑笑:「他們都大了,讓他們出去玩玩,有什麼不好?」

  李氏歎氣:「孩子大了,就這麼離心啊。侯爺,我只有你了。」

  平遠侯眼一斜,看李氏:「那不就夠了?」

  李氏抿嘴一笑:「當然夠了……」

  夕陽下,兩個人的影子疊在了一起。

  沈汶落實了錢的來源,心中十分滿意。回府就接連睡了幾天懶覺,表示自己出府一次「累著了」。

  她讓蘇婉娘向沈堅和沈卓遞了話,三個人在當天夜裡,都出了府,再次相聚後找了侯府附近的一個僻靜地方。

  沈汶馬上擺功勞:「我見了那個……張大小姐,說服了她,她出面,說服了張大公子。所以,日後,你們可以與張大公子商議事情。」對著兩個哥哥,沈汶不敢說自己公然單獨去見別人家的未婚男子,她還是很照顧哥哥們的自尊的。

  沈堅驚訝地問:「你竟然能見到張大小姐?哦,我想起來了,你花會時給過她一個香囊,你裡面寫了什麼?」

  沈汶含糊地說:「是……是他個人的事。」反正現在不能告訴你們,沈汶急忙地跳躍過這個問題,接著說:「錢的事情,張大公子該幫著籌備。」

  沈卓看著沈汶搖頭:「你前一陣就說會去弄錢,那時是不是就在打他家的主意?」

  沈汶咳了聲:「當然了!他們那麼有錢。」

  沈卓有些不快:「那你也不能這麼去要呀!顯得咱們……」

  沈堅道:「此時不是講誰的錢的事了,日後出事,他們府也不會倖免於難,大家合夥起來,就多一份力量。而且,張大公子也是個聰明人,會有許多好主意。」

  沈汶知道沈卓是覺得失了面子,日後無法去平遠侯府求娶,就說道:「也不是光要錢啦,我讓他們去買糧,等饑荒來了,糧食會漲價幾百倍,在有些地方價比黃金,他們肯定也會賺到錢。」

  沈卓這才哼了一聲。

  沈堅對沈卓說:「你別計較你們兩個人以前的彆扭,說不定一起幹了事,我們兩家就近了呢?」

  沈卓舉手揉了下鼻子,低聲說:「本來也不是……那麼遠。就是張大公子那個傢伙,總找我的茬。」

  沈堅歎氣,心說要是有人看上了我的妹妹,我也會去找茬的。

  沈汶叮囑道:「我要了很多錢,你們多找工匠,別擔心錢了。」

  沈堅和沈卓答應了,又隨便說了幾句,三人回府了。

  有錢了,沈堅和沈卓就更有了底氣,次日,他們就到外面遊蕩,暗地問訪工匠。

  與此同時,太子東宮裡,也在做著準備。

  幕僚彙報道:「那個平常跟著鎮北侯四子玩耍的婆子,是我們的人。她原來是廚娘,因為身體壯實,能抱得起那個孩子,被楊氏指為領頭的。她會把那個孩子帶到水邊溺死。」

  太子皺眉問道:「肯定會萬無一失嗎?」

  幕僚說:「應該是,我們安排了五六個人,引開別人,把守湖岸,那個孩子才一歲半,跑都跑不出去。」

  太子點頭:「記住,不能失手!」

  幕僚連連躬身:「不會,不會。」

  沈汶這邊高興了好幾天,就又覺得不對勁兒了。

  按理,她解決了錢的問題,應該心無所繫,可她總有些心驚肉跳的。夜裡打坐時,就感到冥冥之中有危險臨近。白天,她左思右想,怎麼也無法找出她感覺不適的所在。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7-12 04:32 PM

第四十七章 害人

  蘇婉娘見沈汶眉頭總有些微蹙著,就找了個沒人的時候小聲問:「你擔心什麼呢?」

  沈汶歎氣:「我也不知道啊!就是很擔心。明明我借到錢了,怎麼就是心裡很虛呢?像是有什麼沒有著落一樣。」

  蘇婉娘想想,說道:「也許是你在後怕如果沒有借到錢會怎麼樣?」

  沈汶悄聲說:「如果沒有借到錢,我準備去皇宮偷些珍寶什麼的……」

  蘇婉娘拍胸口:「幸虧你借到了,我現在開始後怕了。」

  沈汶說:「真的真的,一件珍寶就是幾千或者萬兩銀子吧?我就偷那麼一包……」

  蘇婉娘制止沈汶:「你別說了!我聽著都害怕。你真偷著了,怎麼銷贓?」

  沈汶撅嘴:「我還是會去找平遠侯府的,把寶貝藏他們那裡,讓他們給我現錢……反正,就是敲詐唄。」

  蘇婉娘歎氣:「可憐的平遠侯府。」

  沈汶嘟囔:「沒有誰會像他們那麼有錢呀。」

  蘇婉娘搖頭:「你算是訛上他們了。」

  沈汶一笑,可接著皺眉:「我不是為了這事發愁,就是坐立不安。」

  蘇婉娘說:「你大概是總坐在屋子裡悶的,沒事我們常在院子裡走走吧。」

  沈汶也點頭說:「是,我們到處走走,看看是怎麼回事。」

  所以蘇婉娘開始「扶著」沈汶在府中來回溜達,好幾天都沒事。

  這天午後,蘇婉娘和沈汶離開了院子,往湖邊方向走。剛走不久,沈汶就身體一僵:她隱約聽到前方有一聲孩子的哭喊,忙低聲說:「你快往湖邊去,我先到那裡看看!」她的話語似乎還在蘇婉娘的耳邊,可人已經沒有影兒了,蘇婉娘邊驚歎沈汶的輕功,邊往湖邊跑去。

  沈汶怕有人看到自己,就根本沒有走小路,而是翻過了幾道擋路的院牆,躍上一排屋宇,從一處屋脊跳到了湖邊的山石堆上。她一眼就看見那個平時帶著沈強的婆子與沈強在水邊撕拉。沈強像個小豹子一樣拼命掙扎著,那個婆子幾次想把沈強提起來,但沈強連踢帶打,總險些掙脫,她一次次只好把沈強放下來。

  拼鬥中,那個婆子把沈強往水裡推,沈強的腳已經在水邊了,可沈強像個能吸住人的壁虎,兩手扒著這個婆子的手臂,怎麼也甩不開。也許因為沈強正全力掙扎,只偶爾哭喊一兩聲,卻因為短促,根本傳不遠。岸邊,扔著沈強喜歡拿在手裡揮舞的小鐵鍋。

  沈汶心頭怒火頓起,這是她重生後頭一次有了殺人的念頭,她閉眼想運用意識力,卻發現意念力根本無法達到那麼遠。她只好張嘴,奮力叫道:「住手!你在幹什麼?!」

  那個婆子聽見了,停了手,往這邊看來,沈汶扶著山石,顫抖著走下來,到了水邊,一副嬌弱的樣子,指著那婆子說:「你……你要幹……幹什麼?」尖聲細氣。

  婆子周圍看了看,鬆了手,任沈強跌跌撞撞地跑過來,婆子笑著走向沈汶,說道:「小公子淘氣,想把我推進水裡呢……」

  沈強已經到了沈汶身邊,他一把抱住沈汶的腿,「哢哢」地一聲哭了,沈汶吃力地抱起沈強,一邊拍著沈強,低聲對沈強說:「強兒別哭,姐姐在呢。」一邊怒目那個婆子。

  那個婆子到了近前,沈汶看到她額頭上有一個大包,看來是被沈強用鍋砸的。這個大包讓這個婆子的笑猙獰而惡意:「我來抱抱小公子吧!」她又湊近了些,突然舉起手,伸向了沈汶的脖子。

  前世被勒死的記憶又浮現在沈汶的腦際,她好像又感覺到了那種痛,那種絕望……她下意識地對那個婆子伸出手掌,想擋住她……剎那間,一股極強的憤怒從沈汶手中噴薄而出,那個婆子只覺得有什麼狠狠地打在了自己胸前,一連倒退了幾步才停下,她驚訝地看沈汶,沈汶渾身發抖,眼睛裡滿是淚。

  原來,自己是如此充滿了恨!沈汶能感覺到自己的身體處於高度混亂的頻率中,意識力雖然強大,卻有些不聽使喚了。她收回手臂,抱緊沈強,竭力讓自己平靜下來,以免因憤怒聚集起來的巨大能量失控,能毀了他人,也能毀了自己。

  沈強也似乎感覺到了沈汶的躁動,拼命地哭起來,可他已經精疲力竭,聲音暗啞,沒多少音量了,只一聲聲地乾嚎。

  遠處,蘇婉娘氣喘吁吁地趕來,一個男僕從樹叢中跑出來,一下子擋住蘇婉娘,不懷好意地笑著問:「姑娘要去哪裡?」手伸向蘇婉娘的胸前……

  也許因為他好色,或者他沒有拿定主意,他沒有馬上置蘇婉娘於死地。蘇婉娘以為他只是在騷擾自己,連連後退,匆忙間瞥見在湖邊,沈汶抱著孩子,可周圍竟然沒有別人!她立刻知道不對了:沈強身邊每日至少有五六個人甚至七八個人跟著才對。她放聲尖叫起來:「來人,來人呀!」那個男僕撲上來捂蘇婉娘的嘴,蘇婉娘跟著沈湘練過段武功,雖然沒學會多少,但至少此時能抬起一腳,狠狠踹在了那個人的下腹,把那個人踹開了幾步,自己拼命向沈汶跑去。

  蘇婉娘的聲音清亮而高銳,幾沖雲霄,連在幾院之隔的習武場上的沈堅和沈卓沈湘都聽見了。

  沈堅匆忙道:「該是內院,這是蘇婉娘!」說完就飛跑而去。沈湘提著劍也追著跑,沈卓知道這事情的嚴重,招呼了周圍的侍衛道:「跟我走!」

  楊氏正在大堂理事,有人匆忙地衝進來說:「三公子帶著侍衛進來了,說出事了!」

  楊氏嚇一跳,急步出了院落,正遇到帶著二三十個人小跑而來的沈卓。

  沈卓問道:「母親,小妹在哪裡?」

  楊氏茫然,正在此時,一個僕人跑來說:「湖邊……二小姐在湖邊,她的丫鬟說……」

  沈卓還沒聽完,就帶了人呼啦啦地往那裡跑。楊氏急了,也招呼了人快步跟著。

  在湖邊,那個婆子一聽蘇婉娘的喊聲,就停了想再往前的腳步,笑著說:「小姐,哭什麼呀?我只是想抱抱小公子。」

  蘇婉娘上氣不接下氣地跑過來,從沈汶手裡接過哭得半死的沈強,質問那個婆子說:「你想幹什麼?!其他的人呢?!」

  那個婆子笑嘻嘻地說:「小公子跑得太快了,只有我跟著呢。」

  周圍陸續有往這邊奔來的人,沈汶開始嚶嚶地哭,蘇婉娘正疑惑間,覺得沈汶的手拂過,掀起了沈強濕了的袍邊,擦在了蘇婉娘的手背上。蘇婉娘忙用手一摸,發現沈強的鞋和褲腿都濕了。蘇婉娘明白了,厲聲罵道:「你這無恥的下流坯!竟敢謀害小公子?!」

  那個婆子馬上叫冤:「怎麼會?!小公子要自己在水邊玩,我去拉他,他把我往水裡推呢!」

  六七個男僕和婆子們都到了,圍住了她們。沈汶哭得更厲害了。

  圍著的人七嘴八舌地說:「是呀,這位姐姐,你可不知道,小公子可淘氣啦!」

  「小姐這是怎麼了?又哭了?」

  「哎呦,我有時都追不上小公子呢!」

  可一邊說著,幾個人縮小了包圍圈,眼睛瞥著周圍,互相示意著。

  蘇婉娘氣得渾身發抖,喘息著罵道:「你們這些……蠢貨!真以為……沒人能知道嗎?!」

  那個婆子看來是個為首的,對著小湖向大家努下嘴,笑著對蘇婉娘道:「什麼知道不知道的?反正周圍就我們幾個,這裡僻靜,其他人,得等會兒才會到……」雖然說著話,粗壯的一雙手已經再次伸向了哭泣中的沈汶的脖子。蘇婉娘手裡抱著沉重的沈強,沒有力量做什麼,只能大喊:「你住手!」

  自從蘇婉娘到了,沈汶在偽裝的哭泣中終於平靜了下來,她捂著臉,用意識力卡住了那個婆子的細細的氣管。

  那個婆子突然捂著嗓子部位,張著嘴,臉漲紅起來。其他的人原來圍上來就要動手,見此情景,不由得遲疑了片刻。

  遠處突然響起沈堅的喊聲:「出了什麼事?!」沈湘也遙遙地大叫:「妹妹!」

  沈汶放鬆了意識力,那個婆子緩了氣,大聲咳嗽起來。其他的人知道不能幹了,都放下手,退了幾步。

  沈堅大步走到她們面前,蘇婉娘也哭了,對沈堅說:「二公子,她們要謀害小公子和小姐呀!」

  那個婆子邊咳邊說:「冤枉呀!冤枉呀!是小公子把我往水裡推的,你看,他不是好好的嗎?我該說他要謀害我呀!」

  沈湘也趕到了,皺眉看著。

  蘇婉娘眼裡冒火,問那個婆子道:「你肯定是小公子推你了?」

  那個婆子說:「當然啦!他一個勁兒地把我往水裡推,跟瘋了一樣。然後小姐就到了,小公子讓小姐抱,我怕小姐累著,就去抱小公子,可小姐就一個勁兒地哭啊哭,我還不知道她在哭什麼呢!」

  蘇婉娘使勁呸道:「小公子才一歲半,只會學著做別人幹的事,他推你入水,一定是你先推了他!」

  沈堅走到沈汶面前,擋住眾人的目光,輕聲問道:「妹妹可好?」

  沈汶抬起臉,哽咽著說:「二哥……」可眼睛裡已經沒有了淚,眼神異常憤怒,看著蘇婉娘的方向,對沈堅點了下頭,然後又捂臉哭起來。

  沈堅臉色陰沉,轉了身,蘇婉娘指著周圍的人說:「這些人方才都沒有安好心!那個婆子想要掐小姐的脖子!」

  大家全開始哭喊起來:「你血口噴人呀……」「做人要講良心來……」「你怎麼能這麼說呀……」「我們都沒有動手啊……」一片哭聲。

  沈湘喝道:「住嘴!你們怎麼都會聚在這裡?這是當值的時候,你們該各有不同的差事,空著手跑到這裡來幹嗎?偷奸耍滑還都約了時間?」

  眾人又七嘴八舌:「這不是聽見了喊聲嗎?」「來幫忙也有錯了?」……

  沈卓帶著侍衛們到了,沈堅指了下周圍:「全綁了!」侍衛們上前,把周圍的婆子丫鬟僕人都綁得結實,這時楊氏才大聲喘息著走到了湖邊,她看著這種情形,不解地問:「這是怎麼啦?」

  沈汶哇地大聲哭,沈強原來已經哭啞了音兒,可見了楊氏就張了手,哭得更厲害了。

  楊氏哎呦了一聲,從蘇婉娘手裡接了沈強,嘴裡說:「這都多長時間沒哭了?今天怎麼哭成這樣了?」

  被綁著的婆子說:「夫人救命啊!二小姐的丫鬟冤枉我們呀!」

  蘇婉娘擦了眼淚說:「我來時,小姐抱著小公子,這個婆子看著像要去掐小姐的脖子……」

  那個婆子大喊:「我可沒有呀,我只是想去抱小公子!」

  蘇婉娘接著說:「我過來抱了小公子,他們其他人圍上來,一邊說這裡沒人,一邊使眼色,想把我們往湖裡推,直到二公子來了……」

  眾人齊聲叫冤:「沒有的事啊!」「這位姐姐可別胡編哪!」「這是哪兒跟哪兒啊,好心沒有好報!」

  楊氏臉已經有些白了,問沈汶道:「汶兒莫哭,到底出了什麼事?」

  沈汶哭得發抖,捂著臉顫著音兒說:「婉娘扶著我走到這裡……我說要歇歇……讓婉娘去給我拿點吃的來……坐了會兒……就看見這婆子帶了四弟來……到了水邊,把四弟往水裡推……」

  那個婆子大聲喊:「小姐呀!你可不能撒謊呀!我根本沒有看見你!」她做這事前,把周圍都仔細看過了,根本沒看見二小姐坐在這裡!

  沈汶還是抽泣著哭訴:「我在山石後見了,就走出來,喊讓她住手,她放了四弟,四弟跑過來,她也跟過來,要掐死我……嚶嚶嚶……」

  沈湘聽完,過去一腳把那個還在一個勁兒喊冤的婆子踹倒在地,抽出劍就要刺,被旁邊的沈堅一把拉住:「妹妹,別在小弟面前動手。」

  小的孩子,不該看到血腥,沈湘收了劍。

  楊氏哆嗦了,想到今天差點小兒子小女兒都沒了,四肢發軟,抱著沈強幾乎站不住,沈卓從楊氏手裡接過沈強抱了,沈湘過來扶住楊氏。

  沈堅說:「母親,先回去吧,四弟也要換衣服,別受寒。」

  楊氏嘴唇抖著,說不出話來。蘇婉娘忙說:「夫人放心,有二公子在這裡。」

  沈堅也點頭說:「別擔心,娘,誰都跑不了!」

  沈卓抱著沈強快步回去換洗,楊氏實在走不動了,只能讓沈湘扶著在湖邊等著人送來兜椅,抬她回去,沈湘陪著楊氏走了。

  沈汶一邊抽泣一邊同沈堅和蘇婉娘慢慢地往議事廳方向走,侍衛將那些人帶遠了,沈汶才用手帕掩了嘴,對沈堅低聲說:「不要懲罰他們,要格外寬待,讓人不可信地寬待。」

  沈堅皺眉問道:「他們意圖不軌,當嚴懲才是!」

  沈汶小聲說:「不用我們動手。」

  沈堅沉思地點了下頭,說:「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讓我來對母親說。他們如此下作,竟然對你下手!」他以為是太子惦記著以前的事,讓人來殺了沈汶。

  沈汶搖頭說:「是對四弟下手。我到時,那個婆子想淹死四弟。她想殺我不過是我擋了她要幹的事兒,他們周圍佈置了好幾個人望風,就是為了殺了四弟。」

  沈堅深鎖了眉頭:「四弟還不到兩歲呀!他們為何要除掉他?」

  沈汶疑惑地說:「我也真的不明白。」

  蘇婉娘說道:「是為了報復,就是因為冬狩,他們的計劃沒成,就來報復!想殺了小黑皮,給侯府一個教訓!」

  沈堅和沈汶都想不出其他理由,只好點頭。

  沈汶沉思著說:「他們若是真的想這麼做,這次不行,也許有下次。婉娘姐姐,你要想法告訴母親,每天,都要有個親人跟著我的四弟,不能假他人之手了。」

  沈堅點頭道:「對,我們都得幫著保護四弟,時刻不能讓他獨處。」

  他們到大廳,老夫人坐在正中間,懷裡抱著沈強,一個勁兒地親沈強的臉蛋,嘴裡說著:「哦,小寶寶呀,心肝兒呀……」沈強看來已經忘了方才的事,咯咯笑得半張了嘴,口水掛下來。

  可其他人卻是面容嚴肅,楊氏癱軟在旁邊的軟榻上,肚子已經大得嚇人的柳氏也在楊氏旁低眉站著。

  大廳旁邊跪著一排方才侍衛綁來的人,一共七個。沈卓手搭著腰間的劍,站在門口處。見到沈堅,低聲說:「我看四弟還好,可還是讓人去請了施和霖和段增,沒有請我們府裡原來的人。他們該還有小半個時辰就到了。」沈堅嗯了聲。

  沈堅等人進門後,向老夫人行了禮,老夫人點了下頭,將沈強給了在一邊的沈湘,示意她抱了沈強下去,還讓丫鬟給低聲哭泣著的沈汶一把椅子,沈汶坐了,蘇婉娘站在沈汶身後。

  等沈湘抱著沈強離開了,老夫人臉上的笑容沒有了。沈強是她從心底喜愛的孩子,現在竟然有人要害他!老夫人極怒。可她是府裡最年長的人,楊氏又已經脫了形,柳氏月份大了,無法理事,老夫人必須保持住鎮靜。她向一個丫鬟點頭說:「你講講,你們是看著小公子的人,怎麼離開小公子了?」

  一個丫鬟膽怯地指了那個婆子一下說:「這位嫲嫲跟小公子賽跑,跑遠了,我們跟過去……」她指了一個被綁著的人說:「這個人告訴我們小公子往那邊去了,我們追了好久,也沒見到人……」

  楊氏哭起來:「母親,這些人,好狠的心!」

  沈堅卻向老夫人行了一禮說:「祖母,這事不管怎麼說,都是各持一詞。」

  楊氏驚訝地看沈堅:「堅兒,你是什麼意思?這還不清楚嗎?你的小妹妹能撒謊?他們想殺死你的四弟呀!」

  小妹妹自然是能撒謊的,但現在沈堅不會糾結這個問題,他搖頭說:「母親,畢竟,我們沒有當場抓住他們。而且,就是他們真做了這事,肯定也是受人脅迫,我們怎麼問,他們都不會承認的。」

  楊氏看著沈堅不可置信地說道:「難道,你就不追究他們了?」

  沈堅冷靜地說道:「母親,我們不是斷案的官吏,不能私自判他們的罪。我們就依律而行,先把這些人送官,告他們意圖謀害幼主。明後日,我會安排人去接他們的家人來府,這樣,他們就會沒有了後顧之憂,也許就能向官府真的坦白是不是受人指使,蓄意謀害我府四公子。」

  楊氏氣憤道:「這些人是我府的奴僕,背主之奴,可由我府懲治!」

  沈堅一本正經地說道:「我府以寬大為懷,既然沒有物證,除了小妹,也沒有其他目睹的人證,小妹不能上堂對持,還是送了官中,讓那些官吏來判判真假是非吧。」

  楊氏方才要表示不贊同,可一直冷眼在一旁看著的老夫人忽然開口道:「就聽二公子的話吧!」老夫人說了話,楊氏不得不停口。

  沈堅不再看氣得臉紅的母親,轉身對那些被綁著的人說:「你們聽見我說的話了,現在坦白,還能留在侯府,我府肯定會庇護你們和你們的家人,如果不坦白主使是誰,可就要被送進衙門了!」

  這些人都低著頭,沒有說話。已經背主,怎麼可能還留在侯府?

  沈堅搖頭歎氣,好像很失望,對沈卓大聲說:「將這些人都送到衙門裡去,說他們謀害幼主,列上丫鬟們的證詞,可不能有二小姐的證詞,以免日後要當堂對證。」

  沈卓雖然眼睛裡有不甘之意,可還是皺著眉應了一聲。

  沈堅又對侍衛的領頭老關說:「把這些人的家室都查清楚,今天晚了,明天或者後天,派人把他們的家人都接到府中,這樣,算是保護他們的家人吧!」

  他向那跪著的人侃侃而談:「我知道你們肯定不是每個人都有心為惡,有的人也許是被人脅迫。我把你們的家人接來,你們就能安心供出主謀,無後顧之憂。現在先送你們去官府,我會讓人對衙門說,如果有誰主動坦白是受何人指使,侯府不再追究罪責不說,還會放還身契,允人離開。若是沒有坦白的,日後落個不好的下場,侯府定不會施援手。」

  老關對那些人說:「二公子如此仁慈,你們莫要犯糊塗!」

  無人應答。

  沈堅冷冷一笑,示意眾侍衛過來拉人。那些人中有的緊張有的鬆弛,沒有人再喊冤了,安靜地被沈卓帶頭領走了。

  楊氏憤懣地看著他們離開,沈堅見狀,對其他的丫鬟婆子和僕人們說:「都下去吧。」

  蘇婉娘沒有跟著出去,楊氏身邊的錢嫲嫲見狀,也沒有離開。

  沈堅眼睛裡神色莫測。

  楊氏對沈堅哭著說:「你怎麼能這麼寬鬆?他們想害了你的小弟小妹!就讓他們這麼離開了侯府,竟然毫無懲罰!這不是鼓勵別人作惡嗎?」

  沈堅恢復了往常溫和的態度,對楊氏說:「母親,四弟不過是個嬰孩,小妹也是個女童,無財無勢,殺了他們對這些人有何益處?這些人吃在這裡住在這裡這麼多年,誰不想過安生的日子?肯定是有人指使著他們幹這種喪心病狂之事。我們只罰幾個下人有什麼用?我是想讓他們供出那背後的人。我們這樣寬待了他們,再把他們的家人接入府中,他們也許就能坦白!」

  楊氏憤慨道:「這些都是背主之徒!怎麼能指望他們良心發現?!」

  沈堅貌似耐心地繼續解釋:「也許不會每個人都悔悟,但是,他們中只要有一個人,母親,一個人!因為自己的良心發現供出是誰主使,或者有一兩個人的家人,能提供線索,我們就有了證據!可以給父親送去,讓父親向皇上申訴!」

  楊氏終於點頭,蘇婉娘咳了一聲,楊氏看向蘇婉娘,招手道:「孩子過來。」

  蘇婉娘過去接住楊氏的手,楊氏又流淚道:「今天多虧了你!不然,我那孩子,汶兒……」她一想起來就後怕,捂著嘴抽泣起來。

  說來,最後生的這個孩子,因為肥壯,她平時最少費心。小時候老夫人常來看,孩子能跑後,除了在老夫人那裡,都是丫鬟婆子們跟著他亂走。今天猛地知道這個孩子差點被人害了,楊氏心中就一陣陣地發怵,渾身無力。

  楊氏握了蘇婉娘的手,哭道:「孩子,當初你進府時,我尚且不願,可今天你卻救了我兩個孩子,我謝謝你了……」

  蘇婉娘忙說道:「夫人快不要這麼說,當初若非侯府相救,我一家都無活理。善有善報,小公子和小姐福澤深厚,得上天保佑!」不是我救的。

  楊氏還是哭:「怎麼能這樣?這麼會這樣?強兒雖然淘氣了些,可惹了誰了?」

  蘇婉娘嚴肅地說道:「夫人,既然有人想暗算小公子……和小姐,尤其是小公子,就要有親人跟著,不能再讓丫鬟婆子們看著了。」

  楊氏點頭說道:「現在強兒那兒,湘兒在盯著呢。」

  沈堅說道:「母親,不只是今天,以後每天,母親、祖母和我們兄妹,要輪流陪著四弟,好好看護他,不能讓他獨自和他人在一起了。大嫂就要生產,還有分了人去保護大嫂和大郎才好。」

  楊氏疲憊地說道:「你說的是,排個日程,從早到晚,一人一天看著強兒吧。」她又皺眉看坐在一邊的沈汶,說道:「那汶兒……」

  怎麼把小姐給忘了?蘇婉娘忙說:「那婆子先向小公子下手,看來是對著小公子去的。小姐只是碰巧在那裡,而且,小姐身邊有我,還有少夫人送的兩個人,日夜盯著,該沒有事。」

  老夫人插嘴說:「這樣就好,你們排了日程也告訴我一聲,來——」因為周圍沒有僕人,她向沈堅示意:「堅兒扶我去後堂。」錢嫲嫲剛要上去攙扶,老夫人說:「後堂遠,得走會兒,你好好陪著夫人。」

  錢嫲嫲問道:「那傳軟轎吧?」

  老夫人搖頭說:「我要走走,人老腿先老,得多動動。」

  沈堅上去扶了老夫人,陪著她往後堂走。他們出了門,丫鬟婆子們遠遠地跟著。

  老夫人默默地走了好久,才低聲說:「祖母不怪你心狠。」她對沈強極為偏愛,沈強是她親呀愛呀地抱大的。因為她總去親沈強的臉,弄得沈強見人就去親人家的臉,楊氏頗有微詞,可她卻改不了。她看出了沈堅的意圖,雖然血腥,但她此時心緒太壞,所以不想更改。

  沈堅手一緊,咬著牙說:「無論什麼理由,他們竟敢對一個不到兩歲的孩童下手,罪無可恕!」

  老夫人歎息道:「看來,你們根本不用他們坦白。」

  沈堅沒說話,算是默認了。

  老夫人搖頭說:「你們幾個娃娃肯定是通了氣,一起來糊弄我們老人。」

  沈堅低了下頭,極小聲說:「母親身邊的人……我們不知道祖母身邊是不是也……給父親的信不要……」

  老夫人就不再說話,到了後面她的小院處,老夫人小聲說:「我老了,天天拘在這裡,哪兒也去不了。有什麼要我幹的事,來告訴祖母一聲。」

  沈堅點頭,小聲說:「祖母只要好好保重身體,我們都大了,一定能守住這個家!」

  老夫人拍拍沈堅的手,長歎了一聲,放開了沈堅,沈堅看著丫鬟婆子們從自己身邊走過,扶著老夫人走入院內。

  前面的大廳,施和霖和段增終於到了。兩個人輪流給楊氏號脈,說楊氏氣急胸悶,當行舒肝通氣之藥。段增給沈汶號了脈,說了句還是心脈不濟,多加休養。兩個人去看了沈強,說也沒什麼,睡一覺,灌點薑水,小公子天生強壯,不用擔心。倒是給柳氏號脈時說,生產就該是這個月,多走動走動,備下物件。

  楊氏放了心,多給了診費。

  蘇婉娘扶著沈汶往院子裡走時,施和霖和段增一起也正一起往外走。過沈汶身邊時,段增匆忙地低聲說:「大怒傷肝,你別露了馬腳。」

  沈汶低聲謝了。段增察覺了她方才的暴怒,但沒有說出來,不然屋子裡的人定會詫異一向哭哭啼啼的二小姐竟然能大怒。

  有關侯府的消息,在皇宮落鑰之前傳進了東宮。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7-12 04:44 PM

第四十八章 害己

  太子只聽了第一句:「殺鎮北侯第四子的事情沒辦成……」就一掌拍在案上,怒喝道:「一個一歲半的孩子,一個小孩子都殺不了?!一幫廢物!我讓你們務必辦成,你們不是安排了好幾個人嗎?是怎麼幹的?!」

  一個人顫巍巍地說:「一個婆子帶著那個孩子去了湖邊,一個人把其他跟著的人引開,湖邊有五個人查看著周圍,不讓別人過來,也不會讓那孩子跑掉,安排得很周到……」

  太子大罵:「放屁!周到?!『周到』能做不到?!就知道說大話,做出來的事呢?到底哪裡出了差錯?!」他沒有察覺到自己說話的方式和語氣十分像皇后了。

  解釋的人結巴了:「那個二小姐,在湖邊山石後坐著,可能睡著了,沒人看到她,碰巧了……」

  太子緊皺眉頭:「什麼碰巧?!」

  幕僚仔細讀了報告,遲疑地說:「去往那個地方的幾條路,都被人把著了,根本沒有人看到她走到湖邊,她肯定是原來就在那裡了。」

  太子氣憤:「一個大活人坐在那裡,竟然沒有看見?!一群廢物!白癡!」

  幕僚陪著小心說:「她說想在那裡歇息一下,丫鬟就離開去拿東西。她大概是瞌睡過去了。她在屋裡靜養了兩個月,不久前才出屋子。出府一趟就累得半死,連躺了幾天,聽說那天才出了院子……」

  太子咬牙:「這麼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又休息了這麼長時間,那邊有幾個人,六個,還是七個?不能一起收拾了?!就做成弟弟落水,姐姐去救,一齊淹死了!這麼簡單的事,難道還用人教?!」

  幕僚又讀文書,說道:「看來那些人是想這麼幹,一個婆子過去,想先掐死她,可抬手後又後悔了,因為那個小姐一副淚汪汪的樣子,大概是那個婆子心中不忍……」

  太子使勁拍桌子:「放屁!放屁!有什麼心中不忍的?!」

  幕僚頭也不敢抬:「反正那個婆子就是沒有下手。二小姐的丫鬟蘇婉娘回來找小姐,守著路的人看見她了,還沒來得幹掉她,她就喊上了。周圍的人見不好,就把她們圍起來,想把她們都投到湖裡……」

  太子急:「怎麼不動手?!為何不動手?!」

  幕僚繼續說:「帶頭的婆子剛要動手,可是自己被東西噎著了,一個勁兒翻白眼兒,無法動手。她是廚娘出身,下手最狠,她不動,其他人就有些猶豫……」

  太子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你說什麼?!關鍵時候她竟然噎著了?!不動手?!她是故意的!這個婆娘一定是叛了我們!」

  幕僚趕緊點頭——這總比自己安排不周被罵成「白癡」要好,匆忙地說:「接著,二公子沈堅就到了,然後沈卓帶著侍衛也到了,把人都綁了,這事……就沒做成。」

  太子咬著牙問:「那個二小姐,真的是無意的?」

  幕僚說:「她一露面,就不停地哭,從頭到尾,沒聽她說成句的話,主要是她的那個丫鬟在大喊大叫。」

  太子深吸氣:「幾個人被抓了?那些人在侯府如何了?」

  幕僚說道:「一共七個人,沈二公子將他們都送官了,還說要把他們的家人接入府中保護,這樣他們就能坦白……」

  太子不信地問:「沒有讓人拷打他們,查問詳情?」

  幕僚搖頭說:「楊氏也覺不解,沈堅說這些人幹出這樣的事,肯定不是情願的,一定是後面有人指使。讓他們在官府坦白了,侯府會放還他們的身契,不再追究!而且,沈堅說只需有一個人供了,侯府就能有證據,讓鎮北侯向皇上去告述……」

  太子心頭大跳,去告訴皇上?!不由得又一拍案子:「那些人,肯定早就叛了東宮!」

  幕僚忙附和道:「是呀,該下手時,遲遲不肯下手,被抓到後,侯府一點懲處也沒有,還給了這麼好的出路……」

  另一個人急忙地說:「哎呀!不好!如果那些人在官中告出是東宮主使,就會在官府立了案,即使日後證據不足,也留了嫌疑。說不定這些人已經跟侯府合謀,要陷太子於不義啊!」

  太子連聲道:「好狠!好狠!」他一下子起身,在屋中來回走起來,嘴裡念叨著:「這些人……這些人,若是有了口供……」皇帝如果知道了……太子冷汗又流出來了。

  一個幕僚馬上說:「絕對不能等到明日開堂,今晚就得下手!」

  太子一邊連連點頭,一邊顫動著手指在空中揮動:「不僅要下手,那個幹事不妥的婆子,沒淹死那個孩子,不動手掐死那個二小姐,還裝咳嗽的那個……」

  幕僚點頭道:「屬下一定囑咐人好好懲戒,殺一儆百!」

  另一個幕僚翻看著書信:「沈二公子還說,明後日要將他們的家人接入侯府裡,說也許有一兩個人家人知道詳情……」

  太子一擺手:「他們既然有膽子背叛我,就要付出代價!全除了!」

  一個人小心翼翼地說:「萬一,這是侯府的借刀殺人之計?」

  另一個幕僚說:「可如果不殺,萬一那些人裡有誰對家人吐露了什麼風聲,真的如那沈二公子所說,只要有一個人供了,那,後果不堪設想啊!」

  還有一個人說:「就是供出來中間聯絡的人,也不見得能扯到我們身上吧?」

  一個人歎氣道:「這次要動的人太多,裡外牽扯了十多個,中間安排的人,的確是東宮的手下。最怕的是,裡面有人和侯府通了氣,無論是否知道中間的人是東宮,就一口咬定是東宮或者皇后,畢竟,那次冬狩,侯府二公子沈堅他們因為四公主的事跟殿下翻了臉……」

  太子權衡著利弊:反正要殺掉已經送衙的七個人,若是他們其中有人對家裡人透露過什麼,那些人一死,家人覺得冤屈,跳出來要申訴怎麼辦?現在這事明顯不能悄無聲息地了結了,萬一,萬一皇上知道了可怎麼辦?!把所有可能知情的人全殺了,最後死無對證,就是皇帝察覺了,也有可推脫之處!

  太子斷然道:「全殺掉!那幾個人和他們的家人。寧可錯殺,不能犯錯!也算是給那些給我們做事的人的一個警告!幹不成事的話,小心身家性命!」

  在場諸人都覺毛骨悚然,可太子還渾然不知,全身心沉浸在如果這事被皇帝發覺了會如何的焦慮中,口氣急躁地說:「還不快去做!天就要黑了!宮門要落鎖了!」

  大家告退而出,個個面色如土。

  沈汶也後怕得心中亂跳——她根本沒有預見到會有人來害沈強!這究竟是為什麼呢?沈汶連夜去了東宮,可除了放肆的取樂,她沒聽到別的。太子的幕僚都已經離開,太子處於壓力狀況下,就想借著女子的身體尋求解脫。沈汶失望而歸,讓蘇婉娘白擔心了一夜。

  其實沈汶就是聽到了太子與幕僚的對話,也不會明白太子的用意:太子連幕僚們都沒有告訴為何要殺了沈強,他自己的幕僚都對太子這麼大動干戈地去殺一個幼兒莫名其妙。

  當夜,送到了衙門裡的侯府的七個僕人都上吊「自盡」了,其中那個動手要溺死沈強的婆子滿臉的肉都被抓爛,鼻孔豁開,眼珠都破碎。衙門次日回復侯府說,這些人心中有愧,以此贖了背主之罪。

  消息報來時,老夫人楊氏正在大廳與沈堅沈卓沈湘安排對沈強的輪班防護。柳氏的生產日子近了,就不讓她過來了。沈汶「身體不好」,自然在自己的院子裡養著,不用操心這種事。

  沈堅接過下人傳來的官衙書信,看過了,皺著眉頭遞給了老夫人,老夫人看了,深深歎了一口氣,給了楊氏,楊氏讀了,瞪大了眼睛,才要說話,沈堅高聲說:「快!快去接他們的家人,以防有人滅口!」

  信箋從楊氏手中落下,沈卓接了,和沈湘頭碰著頭讀了。沈卓馬上跳起來說:「我領著人去!」

  老夫人開口道:「二郎,三郎兒。」

  兩個人轉頭看老夫人,老夫人眼睛裡有淚花,艱難地說:「那些都是婦孺老少,真的,去救吧!」她的語氣裡帶了些乞求。

  沈堅冷酷的眼神裡有了一絲鬆動,片刻後,看向沈卓,沉重地說:「就聽祖母的話,快去吧。」

  沈卓擰了下嘴角,說道:「就是去救,大概也不能那麼快。我們昨天查了,這些人的家都在咱府城外的莊子裡。也許是因為這樣那邊就好聯絡他們。從這裡走,也得半天。再說,牢裡出了這樣的事,我得去衙門請幾個衙役與我們同去,到了他們住的地方,還要多領著些街坊鄰居一起走,免得到了那裡,被人栽贓!」

  老夫人無奈地揮了下手,沈卓這才走了。

  楊氏面帶驚恐地說:「他們怎麼會死得這麼慘?堅兒,這就是滅口嗎?」

  沈堅歎氣:「我昨日已經讓他們坦白了,他們死不改悔,自然是這個結果。」

  沈湘呸道:「咱們侯府從來待人寬和,這些人沒受過什麼虧待,竟然動手謀害四弟,良心都沒有了,難道還想有個好下場?!」

  楊氏平素管家,最常見的就是大喊大叫,可是很少打人。她自己的娘家只是個中下等的武將,沒幾個僕從。到了侯府,接過府中事物後,手下有近三百人,心裡很滿意,覺得很威風,不用再動棍棒什麼的。加上過去老夫人時常掣肘,對她吩咐的事常在一邊嘮叨不同的看法,侯府裡的事情總是在吵吵嚷嚷中辦的,別人就是不聽她的話,她也是在心中怪老夫人。既然不能打老夫人,也就自然不能打下邊聽了老夫人話的人。

  這次可是她平生第一次知道自己府中的僕人一晚上死了七個!雖然前一天,她把他們暴打一頓的心都有,可睡了一覺之後,他們竟然全死了!楊氏摸出帕子,擋在顫抖的嘴唇前,看向老夫人。

  老夫人不敢看楊氏,轉了目光看沈堅說:「一定得護好你四弟,他那麼小,話都還不會說……」

  楊氏領悟般說:「娘,您這是說,那些人是有意要殺了強兒?現在死了這麼多人,可還會來?」她說完,嘴唇不哆嗦了,緊緊地閉上。

  老夫人歎息道:「這事情……很難說……」

  楊氏緊緊地握著絹子,身體微向前弓著,突然說:「我小時候,也習過武呢。」

  沈湘一愣,忙說:「娘,那你還總說我不像女孩子什麼的?」

  楊氏慢慢地說:「昨天,我跑到了湖邊,就差點斷了氣。我爹總對我說,人活著,要一直動彈。我這些年,忘本了,從今天起,我也得常常走動,不能弱了腿腳……」

  沈堅突然眼睛濕了,「娘,孩兒不孝,讓娘操心了!」

  沈湘卻大大咧咧地說:「娘,看您的腰,也的確該多走走了。我陪娘來回跑跑,不出一個月,娘再跑路,就不會斷氣了……」

  楊氏臉上現出笑容,對沈湘說:「好,我就和湘兒每天跑跑。」

  沈堅腮幫子現出一條肌肉,行禮道:「大妹妹在這裡陪著娘親,我去看看小妹妹。」

  沈堅忍著氣,走到了沈汶的院子,沈汶在院子裡「虛弱」地半躺著曬太陽,小黑皮沈強在沈汶身邊蹲著,撅著屁股玩一個大木盆裡的沙土,完全沒有了昨日的狼狽樣子。

  沈堅制止了沈汶假模假樣的行禮,蘇婉娘搬了椅子過來,沈堅隨意地坐在沈汶身邊,似乎低頭看小黑皮玩,低聲說:「我們得做些什麼。」

  沈汶睏倦似地用手背掩了下張開的嘴,小聲回答:「那些人的家人也活不了了,你得了具體消息,就向京衙上告,其他,不用我們做什麼。」

  沈堅皺眉:「為什麼?」

  沈汶閉著眼睛說:「若是皇帝下的手,根本無需滅口,就是查出與皇宮有關,我們又能如何?」

  沈堅點頭:對呀,當初皇后當眾「下毒」給沈汶,只要沈汶沒死,鎮北侯府就沒法做什麼,皇后也不會受什麼懲罰。這次沈強沒有死,若真是皇帝下的手,鎮北侯府同樣要忍氣吞聲。

  沈堅低聲道:「所以,這次不是皇帝下的手,是太子……」

  沈汶嗯道:「而且,還是瞞著皇帝幹的……」

  沈堅再次點頭:若是與皇帝通了氣,太子沒幹成,也無需滅口。

  沈堅低聲問:「你昨天就知道了?」

  沈汶小聲說:「皇帝沒事殺一個不到兩歲的孩子幹嘛?要是看不慣我們,怎麼也得是降罪父親或者大哥,算是給一個警示。能幹出這種事的,只有太子。也許真的是像婉娘姐姐說的,要報復冬狩上刺客的失敗,也許是四公主毀容的事。」

  沈堅冷笑,悄聲道:「那我們就等著吧。」

  沈汶卻沒有笑,她心中其實很緊張。這次事情給了她個警告:她並沒有把家人保護得那麼好。如果不是湊巧,沈強可能就被淹死了!

  一想到這個後果,沈汶就覺得渾身火燙,難以自控。

  前世,沈強根本不存在。這世,沈汶實在沒有預料到太子會對一個孩子動手。她一遍遍地反省自己的安排和行動,怎麼也看不出太子已經察覺了自己的真實面目。可即使太子就是看透了自己的種種偽裝,也不該直接去殺沈強。

  重生以來頭一次,沈汶困惑了。她不得不告誡自己:別以為自己無所不知,一個疏忽,就差點害了沈強的性命,而更可怕的是,自己還不知道疏忽在哪裡了!

  局勢已經漸漸地超出了她的掌控,沈汶開始放棄自己能掌握全域的信心。現在的問題是找到可靠的聯盟,自己的幾位兄長算是都拉進來了,張家那邊,張允錚是答應下來了,可他那個脾氣,實在辦不成事。現在只希望張允銘看在張允錚的份兒上,接下擔子,把事情辦好。

  沈汶在各種擔憂中打坐了一夜,非常想開啟自己的天眼。可是冥冥中,她除了虛空,什麼也沒感覺到。

  與她同樣打坐的還有荒野中露宿的老道士,只是他只打坐到了午夜,又去仰望星空。遠目中,他喃喃著:「血光之災啊,我就說,煞星一發動,就難免血腥災難。這是個什麼孩子?這麼深的紅光,得多少條人命啊!」

  沈汶雖然沒搞明白太子的用意,但她猜對了白天發生事:沈卓帶著四五十個侍衛和京城的三個衙役,趕到城外的一個莊子時,正趕上了當地的衙役在收拾滅門兇殺的現場。有兩家人一夜被屠,無人倖免。沈卓也不細看,再去下一個莊子,也是一樣,要找的人家已經死了。將七家都走遍,也沒有找到一個活人。

  算起來,七家滿門,男女老少有一百六十餘口!死了這麼多人,還都和鎮北侯府有關,這件事就大了,京城府尹不得不俱實上告。鎮北侯府也及時出具了狀子,要求嚴查殺害了自己府中眾多僕從及家人的兇手。

  皇帝自然得到了這血淋淋的報告以及侯府內線對事情前後的敘述。獨自在書房時,他皺眉不解,來回翻看奏摺,想不明白太子為何這麼幹。
  
  能調動這麼多人的,只有可能是太子。其他的皇子,三皇子與鎮北侯府交密,不可能這麼做,四皇子腿瘸,自然沒有這些勢力,五皇子也沒比鎮北侯的四子大多少……其他的武將,都沒有鎮北侯的威勢,不必要為自己攬這麼個仇敵……

  皇帝叫了谷公公進來,說道:「你去打聽一下鎮北侯第四子的事兒,看看有什麼稀奇的地方,還有,這個二小姐。」當時在湖邊的就這兩個人,太子為何要殺他們?

  谷公公走後,皇帝問站在一邊的孫公公:「這個二小姐,是不是就是冬狩時,四公主抓了往身前擋刺客的那個?」

  孫公公點頭,小聲說:「正是。」

  皇帝搖頭:「殺了她,為了四公主出氣,也還說得過去。可朕明明告誡過他了,他怎麼這麼不聽話呢?而且,為何要殺這個未滿兩歲的孩子?是為了教訓一下鎮北侯?若真殺了那個孩子,激怒了鎮北侯,鬧到朝廷上,對他有何補益?就是沒有證據,那邊說出來,讓大家指他的脊樑,也沒有好處呀。他幹事怎麼這麼沒譜了?」

  孫公公都不知道什麼黑龍的事,只能沉默不語。

  次日,谷公公就回來了,語氣平板地說:「這個二小姐,從小愚鈍,現在身體虛弱,平常都在院內養病。這個四公子,還有三個月就兩歲,身體強壯,皮膚黝黑……」

  皇帝打斷道:「你說什麼?!有關四公子的!」

  谷公公躬身道:「差三個月就兩歲,身體強壯,皮膚黝黑……」

  皇帝眯了眼睛:「你親眼看見了嗎?」

  谷公公說道:「奴婢向人打聽後,天擦黑時,去了他們府中,找到那個四公子時,他在與鎮北侯的母親顧氏嬉鬧,的確皮膚黝黑,而且,很強壯,看著倒像是三四歲的孩童……」

  皇帝一揮手,示意谷公公退下。

  谷公公慢慢地退走,自然不會說當夜他在侯府中找到二小姐的院落,想去聽聽二小姐的呼吸是否是病弱之人的呼吸聲,卻在臥室附近,突感警覺。他也沒有看到什麼或者聽到什麼,只是一種被人發現了的感覺。春夜的微風中,雙方都沒有再行動,就如那次在宮中他碰到的那個黑衣人。他佇立在陰影裡半晌,二小姐的屋中只有一個明顯沒有武功的人的吐息,可是那種危險感非常強烈。谷公公轉身離開了院落,而出侯府時,他發現還有其他人在侯府外逡巡。

  皇帝等到谷公公離開了,才一拳打到了書案上,罵道:「這個混帳!」

  孫公公忙上前說:「皇上息怒。」

  皇帝片刻就明白了太子肯定是知道了這個四公子的長相,怕自己因為黑龍護駕的傳說就寬待鎮北侯府……怕三皇子因此對他取而代之……

  皇帝一再地用拳頭打擊桌案:「這個混帳!這個畜生!這個孽障!」

  皇帝狂怒。

  先皇將這個秘密告訴給自己時,自己是多麼小心而驕傲地維護了這個秘密。自己告訴了太子這個秘密,是對他的一種信任,等於將自己一部分弱點暴露給了他。但是他是如何報答自己的?背叛,赤-裸-裸的背叛!竟然為了自己太子的位子,就想害了護駕黑龍!生來給自己護駕的黑龍!

  孫公公為皇帝捶背:「請陛下息怒,息怒……」他其實不解為何皇帝聽了鎮北侯第四子長得黑就如此震怒。

  皇帝緊咬著牙關說:「去宣太子立即來見!」

  太子淚流滿面地奔入皇后的寢宮,一下子跪到了皇后面前說道:「母后救我!」

  皇后倚坐在貴妃椅上,正覺得頭像針紮一樣疼,最近,她的頭痛越來越厲害,胃口也越來越不好。

  她打起精神來說道:「皇兒是太子,能有什麼大事?慢慢說。」

  太子哭著說:「母后,上次父皇就說要廢了我的冊封,這次,他一定會撤了我太子之位的!母后真的說對了,孩兒對不起母后啊!」他放聲大哭。

  太子已經許多許多年沒有流露過這麼軟弱的一面,皇后又氣又急:「你胡說什麼?!你是太子,怎麼可能無故被廢?快快告訴本宮緣由。」

  太子抹著淚,向周圍使眼色,皇后厲聲道:「都退下去!」

  人都離開了,太子才邊哭邊小聲地告訴了皇后黑龍護駕的傳說,自己知道鎮北侯四子的模樣,怕皇帝以為這是黑龍再世,因此會寬容鎮北侯一家……鎮北侯的兒子們與三皇子已成默契之交……有人還看到了三皇子與沈大小姐在元宵燈會上見面相談……若是真的是黑龍再生,護的駕自然不是自己的……於是安排了人去殺鎮北侯的幼子……失敗了,滅口……殺的人多了,父皇知道了,肯定明白了自己的目的……聽說大怒,宣自己去見……

  太子哭泣著說:「……孩兒才讓太監托詞說我不在東宮,就是為了到這裡來見母親一面!母親!娘!救救孩兒啊!」

  皇后的身體急劇地顫抖起來,頭痛欲裂,可是她緊緊咬住牙,眼睛裡似乎要冒出火,聽完了太子的訴說,皇后抬手給了太子一個耳光:「你這個沒用的東西!告訴你多少遍了,幹事要乾淨俐落!不留首尾。一個孩子都除不掉,你自己是廢物,就養了一群廢物!本宮怎麼生了你這麼個白癡!」

  太子沒有躲閃,抱著皇后的腿哭著:「母后!求母后讓父皇留孩兒一命!讓孩兒還能伴在母親身邊!為母后盡孝!」看來皇后是同意自己除去鎮北侯四子的決定的,就是自己沒幹成,才讓皇后這麼生氣。

  皇后手緊攥著衣袖,皺眉思索,冷汗從額頭滲了出來。外面有太監大聲喊道:「皇上宣太子立時覲見!」

  太子擦了下眼淚,抱了下皇后的腿說:「孩兒去見父皇了,母后記著去為孩兒求情啊,孩兒捨不得母后,不想死啊。」

  皇后閉了下眼睛,低聲說:「罷了,就這樣吧。」再睜開眼,她還是像以往那樣嚴厲和狠辣。

  她死盯著太子說:「你去見你父皇,一個字也不要說!無論他說什麼,打你罵你,你只能哭,不許辯解也不許承認,明白嗎?!」

  太子有些疑惑地抬頭,皇后看著他呆傻的樣子就有氣,抬手又打了他腦袋一下,恨恨地罵道:「無用的蠢貨!說了多少次,你總是不聽。這次,你一定要聽本宮的話,不然,你就死去吧!」

  太子忙點頭,抱著皇后的膝蓋說:「我聽母后的,我一定聽母后的!」

  殿外太監到了門口,大聲說:「請太子移步。」

  皇后點了下頭,太子站起身,擦了下臉,向皇后行了一禮,沮喪地隨太監走出皇后的寢宮。離開了皇后所居的宮殿,太子暗暗地長出了一口氣。

  看著太子離開,皇后愣愣地坐了半晌,自語道:「若是本宮能再有一個皇兒該多好……」接著,她又咬牙:「賤人,別以為你的兒子能成太子!」

  她抬高聲音:「給本宮梳妝,備鳳冠典服。」

  這並不是個有禮儀慶典的日子,可眾人看到皇后陰沉的臉色,誰也不敢出聲。魚貫入內,為皇后重新梳了頭,裝飾了顏面。皇后膚色暗黃,用了許多亮粉胭脂,又將皇后有些淡了的眉毛畫得修長濃黑,微青的嘴唇點了朱丹口脂,只是那顯得渾濁發黃的眼白無法上妝。

  皇后選了平時典禮時才會穿的正式典服,繁瑣而華美異常,明黃和正紅色相見的錦緞,在室內的微光中都閃出層層光暈。

  最後,皇后戴上了有六龍三鳳的鳳冠。

  冠頂是六條形態飛翔的金色祥龍,都口銜長串碩大的珍珠,似有戲鳳之意。正面是三隻展翅的鳳凰。鳳凰,百鳥之王,淩駕於萬禽之上。冠後下方有左右各三扇博鬢,展開後如同五彩繽紛的鳳尾。鳳冠邊緣綴滿寶石珠翠,戴在頭上,沉重得讓皇后的頭痛更加難以忍受。

  可就是這樣,她也要全副穿戴上,這是她一拳一腳苦苦打拼掙下來的,是她的應得的榮耀。

  皇后最後檢查了下自己的衣裝,先將一個宮人招到身邊,低聲說:「那個小的,現在就去處理了!」

  宮人一愣,皇后點頭說:「馬上!沒有明天了!」等到宮人退下,皇后對領頭的太監說道:「走吧,去見皇上。」

  太監遲疑道:「皇后,陛下沒有宣召……」

  皇后冷笑了一下:「那本宮就不能去見他了?展開儀仗,本宮看誰敢攔著!」

  不多時,殿外金車備好,四頂黃傘繽紛,四把巨大的黃扇搖曳,一隊太監宮女列了儀仗,捧著壺香爐等,另外有鼓樂隊,鑼鼓橫笛,紮板嗩吶。大太監一個示意,鼓樂響起,皇后儀態雍容地緩緩走上了金車,在大隊的人眾陪伴下,向皇帝的書房行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7-12 04:57 PM

第四十九章 廢黜

  太子正跪在書房地上,任皇帝連打帶罵近一個時辰了,就如皇后叮囑的,只是哭不說話。皇帝怎麼踢打,怎麼咆哮,怎麼說要廢了他的太子之位,他都只哭著磕頭,沒有做任何辯解。

  終於,殿外傳來鼓樂之聲,皇帝也打罵累了,坐下來,微喘著氣問道:「怎麼回事?」

  孫公公讓人出去,半晌,一個太監跑進來,對皇帝低聲說:「皇后要求覲見。」

  皇帝馬上說:「不見!」

  那個太監遲疑片刻,更低聲說:「皇后說,如果皇上不見她,她就當眾講講當初皇上是怎麼繼了皇位的……」

  皇帝再次使勁拍案:「她這是反了!讓她進來,朕看她是不想當這個皇后了!」

  太監出去,不多時,殿外鼓樂聲中,皇后一步步地走了進來。

  皇帝看著盛裝雍華而面容憔悴的皇后,片刻有過一絲恍惚,他已經許久沒去看皇后。他覺得這個女人越來越狠毒,完全沒有了女人味兒,他看見她就不舒服。現在,他似乎想起了她年輕的時候,那時她美麗誘人,自己也很年輕……

  皇后看了眼跪在地上狼狽不堪的太子,用鼻子哼了一聲,對皇帝一禮後說道:「參見皇上。」可語氣裡,沒什麼尊敬的意思。

  皇帝也氣不順:「梓潼此時來是為了何事?」

  皇后看了下身後的太監宮女,說道:「不想死,就滾出去!」

  皇后的人紛紛離開,皇帝的太監們看皇帝的眼色。皇帝恨皇后在自己面前如此囂張,可只能咬牙揮了下手,讓自己的人包括孫公公也退了出去,以免皇后說出些不妥的話。

  見人都離開了,皇后淡淡地說:「是本宮讓人去殺了鎮北侯第四子的。」

  皇帝冷笑:「你倒想替你兒子頂罪。」

  皇后也同樣冷笑:「他對本宮講了那個什麼護駕黑龍的事,也說了鎮北侯的四子長的黑。呸!護駕黑龍是那麼容易就來的?太祖建了新朝,有上天護佑還說得過去,本朝現在連年豐收,無戰無亂,黑龍來幹什麼?給誰護駕?或者皇上覺得自家威勢不穩,搖搖欲墜,竟然弱得要黑龍來保護嗎?……」

  皇帝怒喝道:「你竟敢詛咒朕,你不想活了?!」

  皇后並不害怕,依然冷笑著說:「說那孩子是黑龍才是詛咒!一個破黑孩子,就讓皇上患得患失了?皇上忘了當初是怎麼得的皇位?如果先帝聽了老鎮北侯的話,立了皇上的兄長,那個黑孩子今天會來護皇上嗎?若是皇上兄長未因馬驚墮馬而死,他大概是來助皇上的兄長吧!」

  皇帝氣得只能一個勁兒說:「你……你……」

  皇后傲慢地抬頭:「本宮怎麼了?本宮就是不能讓皇上拿著那個黑孩子來做文章,找個錯兒把我兒拉下太子之位,再尋機會把那個賤人的孩子扶成太子!本宮就是要殺了他!斷了皇上的心思,以絕後患!」

  皇帝面目猙獰:「你竟然敢……敢干政……」

  皇后不屑道:「什麼叫干政?皇上忘記當初未登皇位前,常到本宮那裡與本宮議該如何韜光隱晦,以得先帝的信賴,本宮的言語讓皇上首肯不已,連聲說本宮聰穎。那時,皇上怎麼不說本宮干政了?」

  皇帝指著皇后說:「那只是在人後!而你現在闖入朕的書房,對朕指手畫腳,這還不叫干政?!你背著朕,竟然敢謀害武將之子……」

  皇后哼道:「皇帝是不是糊塗了?孰親孰遠,竟然分不清了?一邊是個面也沒有見過的黑孩子,還是當初不想讓皇帝登基的後人!一邊是自己親生的孩子,該護著誰?本宮可明白得很!若是為了我兒,殺個鎮北侯的兒子算什麼?何況,他的女兒害本宮的女兒破了相,本宮也該給他個厲害!」

  皇帝怒道:「你以為你是誰?!你不是朕!你怎麼敢替朕行事?!」

  皇后冷冷地笑著:「本宮是皇后,是皇上的人,本宮覺得不痛快,皇上本來是該為本宮出氣才對,可皇上幹了什麼?本宮的女兒受傷,皇上連降罪也沒有……」

  皇帝搖頭:「你竟然如此囂張!朕行事,竟然為了讓你痛快?!朕是誰?你是誰?你嫁給朕時,只是個側妃!」

  皇后也厲聲反駁:「側妃怎麼了?!皇上當初可不嫌棄本宮這個側妃!那時皇上未登基,多少次到本宮這裡山盟海誓,引白居易的長恨之歌!本宮曾為皇上幹過什麼,皇上該都記得……」

  皇帝打斷道:「朕難道沒有封你為后?難道沒有封你的兒子為太子?」

  皇后臉色僵硬:「那只不過是其中一二而已,皇上難道忘了其他的?」

  皇帝不可置信地搖頭:「你還不知足?你竟然真的以為朕能獨寵一人?就因為這個荒唐的念頭,你這些年才這麼折騰?你以為先皇后的死朕不明原因?朕喜愛的大公主,二皇兒的死朕不明就裡?後宮死了多少嬪妃稚子朕不知道?朕這麼容讓著你,你還還嫌不夠?!你這貪得無厭的婦人!怎麼?得不到獨寵,就竟然想毀朕的江山?」

  皇后因被譏諷而臉色漲紅,反唇相譏道:「皇上真會誇大其詞。本宮不過是因為不想日後皇帝受鎮北侯府的牽制,就想除去那個孩子。事沒成,也就殺了幾個下人,怎麼這就毀了皇上的江山了?皇上的江山該比這牢固吧?本宮說了,又不是改朝換代的時候,哪裡用得上什麼護駕黑龍?!」

  皇帝罵道:「你竟然又口出詛咒……你若是不想活了,朕成全你!」

  太子跪著過來,抱了皇帝的膝蓋哭道:「父皇息怒,請父皇……」

  皇帝和皇后都看向太子,太子滿眼熱淚:「……寬恕母后吧!」這是說皇后有罪了。

  皇帝一腳踢開了太子,皇后大聲說:「你踢他有什麼用?本宮做的事,自然由本宮來認!……」

  正爭持間,外面有人喊道:「皇上!五皇子誤食鼠藥,斷氣了!」

  皇帝驚訝地瞪大眼睛,指著皇后:「你竟然……你竟然!你膽大包天了啊!」

  皇后冷笑:「這跟本宮有什麼關係?!」

  五皇子不過是個垂髫少兒,皇帝過去見過他,被他的母妃教得畏畏縮縮的,皇帝後來就對他不聞不問,可現在他竟然死了!這就不是一回事了!皇帝認為多子多孫是福氣,可現在還剩下幾個皇子?!

  他方才還覺得太子已經背叛了自己,即使真的像皇后所說,將黑龍的事只告訴了皇后,這也是背叛!皇后聽了這事肯定會下手,這難道不是明擺著?告訴皇后就是讓皇后去殺人的!

  而三皇子一直跟自己較著勁,冬狩後還不接受教訓,見面非但不巴結,還冷冷淡淡的,平時沒事非招不來,逢年過節也不親熱,明顯是離了心!他才想著該開始培養五皇子,接替太子,可五皇子竟然就這麼死了!明顯是皇后指使人幹的!這個女人!這是要與自己破釜沉舟決一死戰啊!

  這事終於成為讓駱駝倒地的那最後一根稻草,皇帝的憤怒完全轉移到了皇后身上,大喊:「來人!來人哪!」從門口湧進二十幾個太監宮人。

  太子連聲哭喊:「父皇,父皇!……」

  皇帝顫抖著指著皇后說:「廢黜賈氏皇后之位,降為靜妃!即日改居冷宮!」靜——你少說話吧!

  太子撲到皇后身邊,拉了皇后的手說:「母后,母后,請求父皇開恩吧!」他突然發覺皇后的手乾枯如柴,濕冷如冰。

  皇后甩開了太子的手,冷笑著抬手,自己摘下了鳳冠,往地上狠狠地一擲,周圍一片驚呼,地上珠玉迸濺。皇后輕蔑地巡視一遍皇帝和身邊哭泣的太子,轉身走了出去,雖然胃疼得厲害,她還是努力挺直了身體。

  皇帝氣得跌坐在椅中,太子跪行到皇帝膝旁:「父皇!父皇!恕了母后吧!」

  皇帝咬著後槽牙說:「朕留著她的命已經對得起她了!你還要如何?!她竟然敢……竟然敢……」

  太子哭:「是孩兒的錯……是孩兒的錯……」

  皇帝目光異常犀利地看向太子,太子看見那眼神,心虛地垂目,流著淚說:「孩兒不該將那黑龍的事告訴母后……母后說要人辦事,孩兒也沒有問,就派了人跟母后的人去商量了……」

  皇帝使勁推開太子:「你從這件事上就該明白要遇事三思,別學那些長舌的婦人!」太子連連稱是。

  皇帝十分疲憊,又有太監進來,說道:「皇后那邊死了一個太監,兩個宮女,都是自盡。」

  皇帝對太子一揮手,太子艱難地站起來,搖晃著,兩個太監見了,忙上前扶住。太子對皇帝行禮,皇帝沒有動。太子一步步地被兩個太監架著出了門。

  太子離開許久,人們將地面都收拾乾淨,屋子裡只有皇帝和默默地給他捶打後背的孫公公時,皇帝才低聲說:「這真的是皇后……靜妃下的手?」

  孫公公不敢答話,皇帝又自語道:「若真是那樣,太子閉口不供出其母,也算孝順……可如果不是那樣……」

  良久之後,皇帝深歎了一口氣:「朕的確還是不喜鎮北侯。就讓太子接著當太子吧,不能讓鎮北侯那邊太得意了!」真換成了三皇子,那不稱了鎮北侯的心?!皇后那句「當初不想讓皇帝登基的後人」又一次戳到了皇帝心頭的痛處,勾起了皇帝對老鎮北侯的恨意,蔓延到現在的鎮北侯身上。而且,三皇子如果有鎮北侯為助力,日後逼宮都有可能。現在只能留著太子,可這明顯也正是皇后所安排的,皇帝心中一陣厭惡。

  孫公公小聲說:「皇上英明。」

  皇帝咬牙道:「那個蠢婦!為此竟然殺了五皇子!她這是來之前就鐵了心不想當皇后了!」最後一擊,為太子掃去了未來的一個可能對手。

  孫公公又不敢說話了。

  皇帝長歎了一下,又說道:「多找些年輕的,好生養的吧。她下去了也好,朕得再要幾個孩子了。」

  孫公公這次忙答應了。

  當夜,雖然廢后的旨意還沒有頒佈,皇后,現在是賈靜妃,就已經從皇后的宮殿搬出,搬入了皇宮北面冷落的院落之一。好在她的兒子還是太子,所以人們對賈靜妃的態度還都算尊敬。

  賈靜妃坐在乾硬的木板床上,看著與早上自己寢宮相差十萬八千里的簡陋環境,頭痛得想拿把斧子把自己的腦袋劈了。她深歎了口氣,和衣躺下,自語道:「至少不用參加親蠶大典了,不用看那些可憎的婦人,沒一個懷了好心……」

  不久,她勉強睡去,朦朧中,好像覺得屋中的暗影在慢慢移動,可她太累了,就沒有睜眼查看。

  四皇子聽到這一消息都傻了,當晚枯坐在一盤棋前,只呆呆地看著棋盤,一個子也沒有下。

  過去的幾次過招,他都能從細微處看到精心設計的痕跡。可這次廢后,卻完全是天外之筆,毫無蹤跡可循。雖然五皇子的死可以作為理由,可宮中曾經死了個極得皇帝欣賞的聽說是天才的二皇子,那之後,皇后都沒事。死了一個根本沒有得到皇帝注意的五皇子,該不會讓皇帝廢去賈氏的皇后之位。看來廢后的主要原因,就是皇后承認了她派人去殺鎮北侯的第四子。

  皇帝對黑龍傳說的封鎖,讓四皇子對整個事件的來龍去脈也摸不到頭腦:那幕後下棋的人怎麼就能引誘了皇后去謀殺鎮北侯的第四子呢?據說那個孩子連話都不會講!事敗後還逼得皇后連連滅口,最後自己出來認罪,把皇后的位子都丟了。看這情形大概是為太子頂罪,可話又說回來了:太子要殺那個孩子幹嘛?為了報復四公主破相?……怎麼也到不了這個程度吧。所以,除了太子和皇后失手下了招極臭的棋外,四皇子實在想不出其他的解釋了。

  太子失魂落魄地坐著宮攆回到東宮,虛弱得連站都站不住,太監想扶他回寢宮,可太子示意要去議事的廳房,太監馬上讓人搬了躺椅,放到議事廳中,扶著太子半躺下。太子無力地說:「讓他們都來,馬上來。」

  太監忙出去傳喚太子的心腹幕僚和東宮官吏,看太子嘴唇乾裂,讓人上了茶。

  太子喝了口茶,勉強鎮靜了些,躺在躺椅上,心中空虛又茫然:自己怎麼就落到了這個地步?原來那個意氣風發的自己去哪裡了?大婚之前,對太子之位志在必得的自己;冊封後,對朝事能言的自己……怎麼就走到了今天的情形,要母后犧牲自己的后位,才保住了自己的太子之位?哪裡出了錯呢?

  陸陸續續地,幕僚和東宮心腹都進了屋,眾人一一行禮,太子也不予作答,只閉眼半躺著。等人都到齊了,太子還等了許久,弄得大家以為他召了眾人來看他睡覺,太子才緩慢地開口:「本宮要徹底剷除鎮北侯,沈家軍……鎮北侯府,別說貓狗,一隻老鼠也不能留下!」

  屋中死寂。良久,有一個人遲疑著說:「鎮北侯手握重兵,若是皇上不……」

  太子打斷道:「不要指望父皇了。」

  又好久,一個人小心地說:「若是不靠皇上,就只能靠外夷……」

  一時,大家都屏聲靜息地看著太子。

  太子慢慢地點了下頭,說道:「好好地想出個法子來。」然後揮手讓大家退下。

  眾人跑過來之前,都知道了廢后的消息,以為會受一頓狂風暴雨地責駡,沒想到這麼輕描淡寫地就散了,心中鬆口氣的同時,又為太子要求的差事犯難起來:勾結外夷滅了鎮北侯,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太子有了下一個目標,心中的恐懼才稍稍消散了些。他閉著眼睛自言自語道:「這是你們逼我做的,今生今世,本宮與你們勢不兩立!」

  若是問起這個「你們」來,太子肯定會說三皇子,外加上鎮北侯沈毅兄妹,也許還得加上皇帝。可在他心裡,他現在想的是所有的人,包括太子妃。

  人說想什麼人,那個人就會到來。外面有人報說:「太子妃到了。」

  太子只覺得一股怒火騰地從胸腹間升起,讓他的臉都燒了起來。

  當初選擇呂氏,的確的因為她的祖父在朝中頗有影響,能策動很多文臣。當初安排還是大皇子的太子見各家的女孩時,太子甚至連呂氏的臉都沒看清就同意了皇后的建議,對皇帝表示了自己的選擇。

  成婚後,太子妃生於文臣世家,也的確是文雅賢慧,雖不是一等一的美人,倒並不討厭。新婚時,與那時還是大皇子的太子頗能談論,兩人相處融洽。可是大皇子冊封太子後,太子妃一年沒有懷上孩子,太子就開始頻頻在側妃和其他侍妾房中過夜,太子妃變得陰沉起來,接著,婦人們就開始滑胎。

  太子長於後宮,皇后就是其中高手,這些事情他如何能不明白?自己雖然沒有千挑萬選,但正妻的候選人也都是名門世家性情端莊的貴女們,可自己怎麼就這麼倒黴,挑了一個跟自己母后相似的人成了妻子?!

  一想到這些,太子心中就又堵又恨。母后那麼對後宮嬪妃下手是為了保護自己,情有可原。可太子妃這麼做,就明白著要讓自己斷子絕孫呀!

  兩個人成婚還沒有過五年,就是平常人家也不能以「七出」之律而休妻,何況自己是太子,豈能隨便換太子妃?更別說,對方還牽連著朝臣的擁戴。

  太子正心中煩躁間,太子妃帶著一個端著食盤的宮人走了進來。她向太子行了一禮,示意宮人將食盤放在太子躺椅的几案上,又等著宮人退下了,才開口道:「聽聞殿下不適,妾身特意讓人煲了雞湯,還有些小菜,請殿下用餐。」

  太子在皇帝那裡跪了大半天,挨打又挨駡,接著又眼見著母親被貶,一天米粒未沾牙,本來難受得要命,可聽見太子妃這麼說,卻冷淡地說:「多勞太子妃了。本宮要自己歇歇,太子妃退下吧。」

  太子妃面龐小巧,連帶著五官都很玲瓏,都快二十歲了,可還像個十四五歲的少女。太子一眼瞥到太子妃精緻的鼻子和小嘴小下巴,一陣厭惡。當初看著可愛好玩的地方,現在全是弱點:有幕僚說相術講鼻子纖薄乃是無子之兆,嘴巴和下巴小,是晚景淒涼。太子於是想到,如果太子妃晚景淒涼了,自己是什麼?她若是無子,自己肯定是無嫡子,而看她現在的做派,自己連庶子都不見得有了。

  太子側身內向而臥,不想再看太子妃。太子妃臨來從太監那裡知道了皇后被皇帝口頭貶為靜妃,雖然還是要經過朝臣商議,但就是皇上改口,這對皇后的打擊也是極為巨大的。太子作為她的兒子,肯定也是非常難過。就想借這個機會過來安慰下太子,緩和下兩個人的關係,畢竟,自己很想要一個孩子,這是要兩個人才能幹的事。

  見太子背向自己,太子妃輕輕地吸了口氣,柔聲說:「殿下,無論發生了什麼事情,自己的身子最要緊,還是該吃些東西……」

  太子不耐煩地打斷:「好了,你退下吧!」

  太子妃再做努力:「殿下,若是殿下需要,我可以……回去求助我祖父……」

  太子拼命忍著,才沒讓自己起身打太子妃幾個耳光!

  什麼叫如果我「需要」?這是在讓我求你嗎?現在看見我母后被貶,你就開始拿大了?你若是真心,我還沒有開口,你就回去了。現在該來對我說你已經求了你的祖父,明日朝上,他們會竭力勸解皇上,不要廢除皇后。還這麼惺惺作態地說什麼非得我說「需要」才行?!

  可是太子也知道現在還不到撕破臉的時候,畢竟,與太子妃的婚姻就是看中了呂太傅的影響力,就是不去借助,也不能因為這個鼠肚雞腸的女子給毀了。哪天自己真的有了引外夷除去鎮北侯的計策,那時就根本用不著再依賴這些文官的支持。除去了鎮北侯,無法借助軍力的三皇子就是死了也沒有人為他伸冤。那時,除了自己,誰還能是皇帝?那些臣子的支持與否又算得上什麼?

  等到那股怒氣過去,太子用儘量平和的語氣說:「那倒不用了,呂太傅終是年紀大了,也該好好榮養。許多事,他也是有心有餘而力不足了。」

  太子妃咬了下嘴唇,又小心地說:「殿下,我祖父……」

  太子打斷道:「你一介婦人,就不要總想著這些份外的事情。現在倒是該查查,東宮怎麼有這麼多婦人懷不上孩子!本宮與你也已成婚四年,若是你子息有礙,就該幫助本宮散葉開花,畢竟,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太子妃可不該陷本宮於不孝之地。」

  太子過去是冷戰,從來沒有把話說得這麼敞亮。

  太子妃忍著淚,臉通紅,低頭說:「我是殿下的正妻,嫡子未出,若是庶子為長,日後,恐多混亂……」

  太子冷哼:「本宮說來就是庶子,照你這個做法,本太子是不是就不該被生出來了?!」

  太子妃忙行禮道:「請殿下恕罪。」

  太子也不回頭,冷冷地說:「恕不恕的能把你怎麼呢?現在本宮還只是太子,你就讓本宮連個孩子都沒有,你若是哪天成了皇后,那是不是連後宮都被你除了?」

  太子妃慌忙跪下:「殿下言重了!聽殿下的意思,倒是說那些滑胎是我做的?!冤枉啊!殿下,我哪次沒有好好讓人去照顧看護?我也是真心想讓殿下趕快有孩子呀!況且,她們生下的孩子都得叫我一聲嫡母,難道不是我的孩子……」

  太子聽多了她這種辯護,不耐地說:「行了行了,說一句你就有十句頂回來,真不愧是書香之家出來的,伶牙俐齒不說,無理還能狡三分。」

  太子妃哭了:「殿下!臣妾真的沒有下過手啊!……」

  太子根本不聽:「你現在有什麼可哭的?若是三皇弟娶妻生子,本宮這個無後的太子能做多久?你到時候再哭吧!還不退下!」

  太子妃哭著起身走了出去,出了殿門,太監打了燈籠引路。就見夜色中,兩盞宮燈搖曳而來,近了,卻是一身輕紗亂飄的劉側妃由兩個太監打著燈籠、兩個宮女陪著過來了,其中一個宮女也托著一個食盤。

  劉側妃雖然並沒有生得花容月貌,但身材窈窕而豐滿,穿著更是暴露。今夜竟然是穿了仿唐裝的上衣,領口開得到了肩膀處,只在上面圍了一襲月白薄紗。

  劉側妃過去並不這麼出挑,在太子妃一年沒有生育,侍妾紛紛滑胎,尤其尤側妃滑胎,太子越來越沒有好臉色後,劉側妃一改過去沉默寡言的性格和保守黯淡的裝束,突然脫胎換骨,驕傲地突出來自己過去一直藏匿的秘密武器……後世所說的胸器,讓眾人下巴落地,也成功地得到了太子的眼珠。

  太子妃不願讓劉側妃見到自己哭了,扭著臉不看她。可劉側妃見太子妃臉色不好,特意地貼近了對著太子妃行了一禮,膩著聲音說:「太子妃安好!」

  太子妃不理,徑直往前走。心裡覺得若是鷸蚌相爭中的漁翁說話,很可能就是這種語氣。

  劉側妃抬袖掩唇一笑,扭著腰肢到了太子的書房外,不久就被傳呼進去了。

  太子妃不由得放慢了腳步,走出不遠,就聽書房中傳來劉側妃的一聲尖叫,接著又是幾聲短促的叫聲。她實在忍不住回頭,只見那邊的燈光下,宮人們紛紛地站遠了些。

  太子妃扭回了頭,加快了腳步,眼淚把太監引路的燈籠模糊成了一團黃色的水光。

  沈汶在暴怒下使出了借刀殺人之計,可等到人都死了,她並沒有感到報復的快意。如果陳貴妃的提前死去讓沈汶感到抱歉的話,這次她間接出手造成的人命,就讓她感到了深深的沉重感,壓得她默默無語。她現在忽然明白了那些能看到未來的人為何不出手改變未來,因為在行動中,也許保全了一部分本來要死的人,可肯定要犧牲其他人的利益甚至生命,而這些,若是有罪責,終要追究到改變了命運的人的頭上,那些與命定死者無親無故的人肯定不會願意去承擔。自己卻是不同,她身負著血海深仇,她不能對未來袖手旁觀,只是在運作中,自己是不是太心狠了?……

  見沈汶又歎了口氣,幫著沈汶就寢的蘇婉娘坐到了沈汶身邊說:「那些人不是你殺的,你不要這麼為難自己。」

  沈汶低聲說:「我並沒有覺得我殺了他們,只是,我沒有救他們。」

  蘇婉娘問:「怎麼救?」

  沈汶回答:「當場把那幾個人打得半死,轟出府去,將他們的家人也趕出去。」

  蘇婉娘想了片刻,說道:「若如此,他們的確能活命,家人也不會被疑。可那樣,你就又為侯府立了的仇人。那些人本來就沒有忠心,否則也不會背主。他們可不會感激你打了他們是救了他們!打了他們,他們會更恨侯府,定會繼續跟著太子,日後侯府有一天糟了災,那些人就是來打殺侯府的人!說不定瞅准了又來殺小公子。你覺得他們的家人有幾個人會阻止他們幹這樣的壞事?等他們踩著侯府的鮮血得了好日子,他們的家人不跟著享福?這些人投靠了太子,就是帶著身家過去的,榮辱都是他們自己為家人選擇的。哪裡有自己當了內奸,沒幹成事,家人卻能安然沒事的道理?我以前就說過,哪兒能當內奸呢?若是主人不行,帶著家人逃走避禍也不能當內奸呀。光看好處了,沒想到後果吧……」

  在蘇婉娘的嘮叨中,沈汶長長地出氣:「好吧,我不多想了。」

  蘇婉娘起身一邊整理床鋪一邊低聲說:「你看這次那邊下這樣的狠手,肯定是錢嫲嫲把話傳過去了。」當時沈堅說哪怕一個人說出真相,鎮北侯就能去向皇帝申訴,明擺是逼太子趕盡殺絕。而太子真的這麼幹了,肯定是沈堅的話被傳達給了太子。

  沈汶點頭:「但願她和其他剩下的人能明白些,早些脫身。」

  蘇婉娘搖頭說:「我看未必,錢嫲嫲這麼多年都沒有收手,早就迷了心竅,想事情肯定不清楚了……」

  被蘇婉娘勸解過了,沈汶才稍感安心,等蘇婉娘在側鋪上睡熟了,她還在打坐。突然,她心有所感,從虛無中靜靜地回復神,然後慢慢地伸展開自己的意識力,察覺到在屋外,有人佇立。那種感覺,應該是谷公公,就如那次在皇宮中的對峙。

  過了會兒,外面的人離開了。沈汶從自己枕頭裡抽出樣式簡單的夜行衣,套在睡袍的外面,輕開了窗。已經睡著了的蘇婉娘翻身,沈汶現在知道蘇婉娘極容易失眠,就不想告訴她,忙翻窗而出,追了出去。

  一路出了侯府,沈汶再往皇宮那個方向一通狂追,也沒看見個人影。沈汶放棄了,調轉方向回侯府。

  她思索著,谷公公沒有長留,難道是來踩點的?他為何來侯府?是發現自己了嗎?還是奉了皇帝的話來的?……

  正想著,一旁有「嘶」的一聲,沈汶放慢腳步,一個黑影閃了出來。沈汶知道這是誰,沒停步,繼續走了會兒,找了個無人的角落才停下來,等著後面的張允錚跟過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7-12 05:09 PM

第五十章 夜宵

  張允錚到了旁邊,沈汶先發制人地問:「你父母答應給你錢了嗎?」自從上次離開平遠侯府,沈汶還沒有得到別的消息。她可不知道張允銘已經使出移轉乾坤之法,把平遠侯夫婦都蒙蔽完畢了。

  張允錚儘量平息喘息——這個小騙子跑的怎麼這麼快!難怪是鬼魂投胎!等到呼吸均勻了,才傲慢地說:「當然了!」

  沈汶馬上問:「那你什麼時候走?是你一個人嗎?是不是你哥哥得跟著你?」

  隱約感覺到被沈汶看不起了,張允錚皺眉:「你管得著嗎?」

  沈汶也也皺眉低聲說:「當然管得著!你這個小毛孩子,怎麼能自己出門?」

  張允錚火了:「誰是小毛孩子?!你才是!」

  沈汶得意地說:「我可是千年的鬼!」

  張允錚哼一聲:「小氣鬼!就認得錢!」

  沈汶憤怒:「你這個混球!」

  張允錚立刻跟上:「你這個騙子!」

  兩個人又捲入了一個漩渦:

  「沒見識的土包子!」

  「女小鬼!」

  「壞脾氣的笨小孩!」

  「騙錢的笨鬼!」

  ……

  最後,沈汶深呼吸,低聲說:「我不跟小屁孩一般見識!」

  張允錚也哼道:「我也不跟小騙子一般見識!」

  沈汶握拳:「你這個渾人!大夜裡的在這裡溜達堵著我,就是為了要和我吵架的嗎?!」

  張允錚停頓了一下,可接著命令道:「你把你知道的那件事的前前後後都跟我好好說說!」

  沈汶怒:「憑什麼?!」

  張允錚更怒:「就憑我出錢了!」

  沈汶再次深呼吸——拿了人家手短就是這麼回事,她整理了一下思路,換了她一貫撒嬌的語氣說:「那當然可以啦,但是這之前你得幫我找個地方談話呀。」

  張允錚皺眉:「你又想騙人!」

  沈汶低聲說:「怎麼會呀?我要說的可都是機密的事,日後,我也要做許多事,讓別人看見了可就沒用了。你說是不是需要個地方?」 她的確需要一個安全的場所幹事,侯府裡什麼都不能藏,夏紫天天找著機會進屋亂看。

  張允錚說:「我們府裡就很好。」

  沈汶甩手說:「討厭啦!你帶著一個人回去你爹肯定不會高興的。」固若金湯的府邸,怎麼可能讓張允錚隨便帶著一個人回去 ?

  張允錚覺得沈汶的思維很古怪,她擔心自己的爹不高興,其實最該計較的,應該是自己的母親李氏吧?有關女孩子的名節什麼的。可從一開始,這個女孩子就像沒有那方面的概念。看來鬼想的就是不一樣。

  張允錚語氣很惡劣地問:「你想要什麼地方?」

  沈汶聽見他這麼說,知道他同意了,算計著說:「當然是獨門獨院,地處偏僻啦,房子不見得多,但要大,院子也要寬闊些,最好有井……」

  張允錚憤慨:「你真不客氣!」

  沈汶扭了下身體道:「沒有這個地方,怎麼說話呀?隔牆有耳你懂不懂?」

  張允錚氣哼哼地說:「我去看看,五天後,在你府門外附近見!」

  沈汶見張允錚同意了,馬上打蛇順竿上,連聲說:「等等,等等,我還沒說完呢!」能定下一樣是一樣。

  張允錚厭煩地看沈汶:「你竟然還沒完?!」

  沈汶點頭道:「是呀,你去南方,要聘請匠人,泥瓦匠、木匠、鐵匠,可以去北邊的話,就帶回來,用錢!你家有錢,使勁砸!」

  張允錚冷笑:「你真會替我們家花錢!」

  沈汶小聲說:「能不能擋住北邊,就看這些匠人了,你別慳吝呀!」

  張允錚皺眉:「他們怎麼擋?用木匠鉋子?鐵匠錘子?」

  沈汶揚眉說:「我有機關,能陷千百萬人,可如果沒人做出來,就是一張廢紙!你說不找那些人找誰?肯定沒法找你!你除了會砸家具外,曾經做過一兩樣嗎?」

  張允錚被噎著,咬牙說:「小騙子,你最好真的像你說的那麼能幹,不然……」

  沈汶撇嘴:「不然怎麼辦?你再踹個桌子腿兒?」

  張允錚握拳道:「我早晚會抓到你,把你揍扁!」

  沈汶嘻嘻笑起來:「你才抓不到呢!這都多少次了,還不明白嗎?」

  張允錚說:「那我就去揍你哥!」

  沈汶嘖嘖:「你真會開玩笑,我有三個哥哥呢,誰會怕你?」

  張允錚一咬牙:「你還想不想要錢了?!」

  沈汶立刻軟了,笑著說:「你怎麼什麼都認真?我們是朋友,要互相幫助,要共同合作,懂嗎?」

  張允錚十分看不起沈汶一會兒討好一會兒爭持的嘴臉,冷笑一聲:「你這麼變來變去的不累嗎?」

  沈汶生氣,又變了調子:「誰變來變去了?!你這是什麼態度?!」

  張允錚鼻子不是鼻子地說:「對待騙子的態度!」

  沈汶揮拳說:「你別以為我不敢打你!」

  張允錚冷酷地說:「你當然不敢!至少在需要錢的時候!」

  沈汶馬上又放下了拳頭,整頓了神情,微笑了:「你真是個懂事的孩子!我現在就需要錢……」

  張允錚冷哼道:「別想了!」

  沈汶瞪圓眼睛:「什麼話呀?!我正等著錢用呢!我二哥年底或者年初肯定就會被招往北方,他走時,會帶著一些人,現在就得給人家錢定下來。你快讓你哥想法給我二哥送錢去啦!最好有一萬兩!」她從小求人時,就是用一種嬌聲甜糯的口氣念秧兒,此時也不例外。

  張允錚從牙縫裡說:「你這是把我家當你的賬房了吧?」

  沈汶一想,還真是!趕快接著說好話:「別說得這麼難聽呀!我們不是聯盟嗎?就算是一起幹事的,有錢出錢有力出力啦。」

  張允錚帶著鄙夷地問:「你現在不想打我了?」

  沈汶撒嬌地說:「哎呀怎麼會呀?你這麼大,打也打不扁!快別這麼擔心啦!」她最後還是忍不住放了一冷箭。

  張允錚氣憤地看沈汶,沈汶笑得眼彎——這是她的大財主,要搞好關係!不然還得自己出去弄錢去,多費勁哪!

  想到人們吃飯時容易聯絡感情,沈汶建議道:「要不,我們一起去吃個夜宵?」

  張允錚蔑視沈汶這種諂媚,冷淡地說:「誰想和你一起吃飯?我府裡有宵夜。」

  沈汶扭著身體說:「可我府裡沒有呀,我都是偷偷摸摸地出來的,回去連口熱水都沒有。我得去吃一口……打賭你根本追不上我啦!」說完就抬腿飛跑,張允錚本不想追,但他一向自傲自己的輕功,就不信追不上比自己矮了兩個頭的沈汶,遲疑了一下,還是追了過去。

  結果自然是……沒追上。等他到了餛飩攤外圍的黑暗裡時,沈汶已經好整以暇地等著了。看他到了,沈汶笑著說:「你輸了,去給我買餛飩吧。」

  張允錚喘息著:「你……怎麼這麼……無恥!連餛飩……都……」

  沈汶耍賴說:「我出來得匆忙,沒帶錢呀!快點快點呀!我正餓著呢。」

  張允錚咬著牙:「餓死你最好!你掉錢眼裡了?張嘴閉嘴就是錢?」

  沈汶一擺手,撒著嬌:「做人不能這麼狠心呀!我才多大?餓死了多可惜。嘖嘖。快點走,你瞧那熱氣,看著就很香。」她從懷裡扯出用來蒙面的黑巾,紮在頭上,看著像個小廝,往街口處燈火下的小攤點走去。

  張允錚來不及糾正「看著香」這個邏輯錯誤,沈汶就走開了。張允錚猶豫了一下,莫名其妙地跟著她走出了陰影角落。

  快到了餛飩鍋處,有幾張破舊的桌椅,沈汶停下,面對張允錚隔空用食指使勁指餛飩攤,張允錚皺眉:「你又要幹什麼?!」

  沈汶低聲說:「你去買呀!我是個女的,萬一近了被看出來怎麼辦?這個鐘點哪裡有女的在外面?」

  張允錚說:「的確是!你真是個不守規矩的小女鬼!」

  食物當前,沈汶顧不上鬥嘴,只使勁揮手:「快去快去呀!」

  那邊餛飩鍋的老頭大聲吆喝起來:「那位小哥,過來吧!又熱又香的大餛飩!」

  其他幾個攤販都往這邊看,沈汶低聲說:「快過去!別讓人生疑,覺得我們是盜匪什麼的,叫衙役來怎麼辦?」對著餛飩鍋又一通比劃。

  張允錚萬般不願意地往餛飩攤走,拿出幾個用做暗器的小錢。他從來沒有與陌生人說過話,平生沒有買過東西,此時心中突然產生了恐懼感。越接近餛飩鍋他越緊張,覺得自己赤身裸體地走到人前,一時頭腦空白,兩手是汗,非常想轉身逃開。

  賣餛飩的老頭遠遠地看見這哥兒倆,小的才是個十來歲的小廝,肯定不是壞人,才忙大聲招呼。等到張允錚近了,老頭髮現這個長相俊美的男孩子臉色有些不對,正疑惑間,張允錚明顯很費勁地開口說:「要……要……一……一……碗……碗……餛……餛飩……」

  老頭心中可憐這孩子:結巴!長得好看有什麼用?笑著說:「兩文錢!」

  張允錚僵硬地將手裡的錢遞過去,老頭從中挑了兩個,下了碗餛飩。張允錚的手還伸著,老頭心想:這還是個傻子,忙說:「夠了,哦,你還再要一碗?」

  張允錚頭上冒著冷汗,搖了下頭,把錢放回懷中。老頭在鍋子裡用勺趕著餛飩,嘴裡說著:「這夜裡吃這麼一碗熱的,胃裡舒服,能睡個好覺……」

  張允錚覺得站在老頭面前,手腳無措,差點又轉身走,可是回頭見沈汶已經坐在了一張破舊的椅子上,一臉期待地看著餛飩鍋,只好強忍住不耐,緊皺了眉頭等著。

  不久,餛飩得了,老頭盛了一碗,撒上蔥花,端給張允錚,看見他的臉色嚇了一跳:「這孩子!這是什麼臉色?是嫌時間長了?我跟你說,不煮熟了可不行……」

  張允錚端了餛飩轉身就走,到了沈汶面前,幾乎將碗照著沈汶頭上扣下去——她讓自己受了這麼半天煎熬,可是面對著沈汶放出光芒的小彎眼睛,還是把餛飩碗沒好氣地放在沈汶面前的破桌子上,瞥見沈汶放在桌子上的手,圓滾滾的手背關節上竟然有還有幾個深窩,不禁低聲惡狠狠地罵道:「豬!」

  沈汶經常被沈湘這麼罵,頭腦自動忽略,見了餛飩碗,就看也不看張允錚了,笑著拿了勺子,小心翼翼地舀起餛飩來,一邊吹一邊很神情陶醉地準備享受這第一頓夜宵。

  張允錚低聲罵道:「小騙子!」實在看不慣沈汶這種饞兮兮的樣子,連招呼也不打就離開了。走出一段路,他回頭看,那個桌子旁的矮小身影,頭也不抬地吃得正香,看樣子早就忘了他。什麼一起吃夜宵?就是騙著自己給他買餛飩!

  沈汶吃了幾個餛飩也意識到了這個問題——她原來餓了,見了吃的就忘了張允錚是不是也會一起吃,一轉眼,張允錚就沒人了!不吃拉倒!沈汶決定繼續享受美食,不為那個小混球分心,她還得趕快回府呢。

  沈汶吃完餛飩,少見地心滿意足,回到自己住的地方,越窗而入時,坐在床上的蘇婉娘才鬆了口氣。低聲說:「你去了這麼久!」

  沈汶一邊脫衣服一邊小聲說:「我不想吵醒你呀!就是出去看看。」

  蘇婉娘起身過來嘀咕著:「我寧願你告訴我,不然日後我連真正能睡覺時也睡不踏實了,總得看看你是不是還在床上。你的夜行衣就放我枕頭裡吧。」她湊近沈汶來拿夜行衣,忽然說:「一股蔥味兒?你在外面吃了東西?!」

  沈汶吭哧著:「就吃了……一碗餛飩……」

  蘇婉娘推了沈汶一把:「我這裡提心吊膽地等在黑地裡,你竟然在外面吃餛飩?!你這個小沒良心的!」蘇婉娘覺得自己提前進入了母親境界,老了十歲有餘。

  沈汶忙賠笑:「婉娘姐姐,我不是不知道你醒了嗎?若是知道你在等著,我是絕對不會吃的!真的真的!」

  蘇婉娘氣不消地說:「誰信你?!……你吃了東西還刷不刷牙了?」

  沈汶打哈欠:「當然不了,就一次,應該沒關係吧?」

  蘇婉娘哼聲:「小懶豬!」

  沈汶嘟囔:「怎麼都叫我豬?」

  蘇婉娘問:「你說什麼?」

  沈汶趕快笑著催蘇婉娘:「說婉娘姐姐辛苦了,快睡吧!」

  蘇婉娘把沈汶的夜行衣藏入了自己的枕頭,以確定沈汶不能再背著她自己溜出去了,兩個人睡了。

  張允錚氣呼呼地回了家,一進院子門就大聲說:「給我弄碗餛飩!三鮮的!」那個沒見識的小騙子!自己府裡的餛飩是下等吃食,但還是高湯為底,餡兒裡有蝦有肉,不知道比街上的講究多少倍!

  等餛飩上來了,張允錚仔仔細細地品嘗了,深覺比沈汶享受到了更多的美味,恨不能現在就告訴她,氣死她!

  他吃了剛要去洗漱,張允銘打著哈欠進來了,抱怨說:「爹讓我近些日子盯著你,你怎麼現在才回來?以後去哪兒了、什麼時候回來得事先跟我打個招呼,不然我還得等著你。咱們再過一個月就要離京了,你能不能消停消停?」

  張允錚吃了餛飩後,腹中暖和,情緒好了些,但因為習慣上對家人從來沒什麼好臉色,就還是沒好氣地說:「你少管我……」可馬上想起了沈汶要的東西,只好放緩了些口氣說:「我去鎮北侯府外等著那個小騙子去了,想問問她事情的前因後果,還有許多具體的細節。」

  張允銘難得見張允錚好好說話,忙振作了些精神,問道:「她說了什麼?」

  張允錚又氣憤起來:「她說要買個院子,要偏僻點兒的,屋子大,院子大的,她好有地方說話。還說讓我們這次南下,要找好多工匠,付重金讓他們去北方,她有機關,需要這些人構建。她讓你給她二哥一萬兩銀子,因為她二哥也要找匠人。」

  張允銘忍著笑問:「就這些,還有別的嗎?」

  張允錚含怒地說:「然後她說請我吃夜宵,可竟然讓我出錢給她買的餛飩,說她沒帶錢!才兩文錢她都不花!這個小氣鬼!」

  張允銘哈哈笑起來:「你怎麼才給她買了碗餛飩?應該送她良田千畝呀!反正已經虧本了,就大方些唄。」

  張允錚氣得臉紅:「那個小騙子!我一看她那副陰謀詭計的樣子就討厭!跟你一樣!」

  張允銘拍手笑:「這才是有主意的人,哪兒像你,木頭腦袋!」

  張允錚立眉:「你想打架?!」

  張允銘繼續笑:「她說的這些也是有道理,怎麼都得有個秘密的地方,不能什麼事都在外面商量,我去買宅子,可是她講那些事情的時候,我也得去聽聽。」

  張允錚有些不樂意,他雖然和沈汶吵得厲害,可因為他開了片刻天眼,那些事情真實而虛幻,這世上,大概只有沈汶能理解他,而他也知道沈汶的秘密,兩個人之間有種無法與外人言說的同謀感。

  張允銘斜眼看他:「又想馬兒跑得快,又想馬兒不吃草?我給你幫忙了,你怎麼能不讓我去聽?」

  張允錚暗暗在心裡記下了張允銘討價還價的方法,決定下回沈汶再讓他幹什麼,他也得加上件自己想要幹的事情,這樣才公平!雖然他還不知道自己想要幹什麼。

  張允錚黑著臉說:「去就去唄,反正你們都喜歡糊弄人!」

  張允銘點頭說:「還真是這麼回事!誰能想到那個小胖鴨這麼多年來一直知道你是男的?她還幾次假惺惺地問起你,當時肯定是冷眼看著我撒謊!這隻小胖鴨!真是可恨哪!」

  張允錚聽見張允銘罵沈汶,心中本來應該高興,可卻惡狠狠地說道:「你活該!總得有個人知道你是個騙子!」

  張允銘挑眉看張允錚:「人說女生外向,怎麼你也……」

  張允錚最恨別人說起他跟女的有任何關係,揮拳打向張允銘:「我打死你這個騙子……」

  張允銘早就跳起來,跑向門外:「我可得睡覺了!我能睡個好覺,不像有的人,什麼都沒有問到不說,還賠出去幾萬兩銀子去,哦,外加兩文餛飩錢……」人遠了。

  張允錚沒打到張允銘,狠狠地揮了幾十下拳頭,才洗漱睡了。他也睡了一個很好的覺,肯定是因為吃了碗餛飩。

  過了幾天,朝中爆炸性的消息才傳遍了京城:皇帝要廢了皇后?!

  相比之下,五皇子沒了這個消息,就沒有得到太多反響。

  群臣紛紛上書反對:皇后無明顯的錯誤,如何能說廢就廢了?一國豈可無國母?首先,這月底的親蠶之典,就沒人主持了!

  皇帝總不能說是皇后親口承認了去殺鎮北侯的第四子,涉嫌弄死了五皇子,還毫無悔意,自己才決定廢后的,問起緣由,就咬定是皇后性喜奢侈,凡諸服飾,錦緞滿繡不說,還均綴依珠玉,無益暴殄,毫不知惜……(是順治帝廢后的話)

  群臣愕然:這皇后穿金戴銀的是有錯了?那自家的那些命婦貴女可怎麼辦?這明顯是藉口啊!

  太子也不敢公然為母親在朝堂上辯護,唯恐激怒了皇帝。只對皇帝所說的種種言必稱是。

  所以,在群臣的眼中,就成了皇帝莫名其妙地廢了皇后,再看看太子在朝堂上低聲下氣的樣子,都猜測這是皇帝對太子的又一記狠狠敲打。

  皇帝立了太子這麼多年,雖然帶著太子聆聽朝政,但也從來沒有讓太子獨立領過什麼重大差事。現在又做出了廢后這麼巨大的一個舉措,其中的意義非常明顯:皇帝有可能換太子呀!那麼下一個人選會是誰?沒別人了呀!四皇子瘸了,五皇子死了!就剩下了一個人——三皇子!

  突然間,皇宮裡三皇子所居的院落熱鬧起來了。受人之托的太監宮女們紛紛前來傳遞各種禮物或者邀請帖。

  其實,大家的意思也不是就轉而押三皇子會成為太子,進而登基。只是萬一萬一,未來有換皇子這種可能,自家絕對不能給三皇子留下個對他不友好的印象。當然,也不能明著得罪太子,所以送個禮物,請三皇子一起參加個詩會、酒會、踏青之類的活動,最不惹眼。聚會中人多了,誰知道是誰請的三皇子?況且,來向三皇子示好的人也肯定不少,自家的行動就不會被人挑揀出來……

  三皇子面對著一桌子的請柬,又喜又悲。喜的是皇后要是倒了,自己就少了一個對頭。日後出宮的行動,乃至婚姻,大概都多了些自由。悲的是母親陳貴妃沒有熬到這一天,已經死在了冬末。

  他沒有像四皇子那樣深究這其中的關節,想到什麼陰謀之類的,只是覺得皇后多行不義必自斃,害死了那麼多人,最後總是要輪到自己身上的。

  發夠了呆,三皇子沒有從那堆請柬中選什麼帖子,反而是讓人給鎮北侯府的沈堅送了一封信,問他們有沒有出去踏青的計劃,他想隨他們一起去。

  鎮北侯府裡,楊氏把僕人們都支下去了,只和老夫人在一起,討論這個突發事件。

  楊氏小聲問:「娘,你說,這廢后的事,是不是與刺殺強兒不成接著滅口這件事有關呀?」

  老夫人慢慢點頭道:「看樣子像,這是說,那些事是皇后讓人幹的?」

  楊氏堅決地點頭說:「肯定是呀!您想想,皇后原來就下毒不成,聽說這次冬狩,四公主又破了相,皇后也算在汶兒身上了,因此就想給咱們府點顏色。這個狠毒的婦人,竟然挑一個不到兩歲的孩子下手!活該被廢!」

  老夫人有些不肯定,但看看楊氏那堅信不疑的樣子,也勉強點頭了。

  楊氏鬆了口氣說:「這下就沒人來害我的兒了……」

  老夫人忙說:「再讓他們輪著看段日子吧,別馬上又把強兒撒出去。」

  楊氏也有些一朝經蛇咬十年怕井繩的陰影,就說:「那就還讓他們每天輪著看強兒。」

  外面有腳步聲,楊氏剛皺眉要說什麼,卻聽到沈堅在門外說:「母親,是我。」

  楊氏說道:「進來吧。」

  老夫人看著進來的沈堅有些發怵:這個孩子一出手,一計借刀殺人,就死了那麼多人!她自然做夢也想不到真的出主意的是那個有事沒事就撒嬌的乖乖女。

  沈堅拿著一封帖子,向老夫人和母親行禮,說道:「三皇子從宮裡的讓人送的,問咱們府有沒有踏青的事,他想帶著五公主來。」

  楊氏不敢拿主意,就看老夫人。老夫人皺著眉,沈堅開口說:「過去,大哥會帶著我們幾個四月四去香葉寺……」

  楊氏說:「那年你們回來時,路上出了麻煩,我就說你們別出城了,現在怎麼又提起來了?」那次有什麼農人攔車,青樓女子認人之類的煩心事,之後,楊氏就再也不讓他們去那裡踏青了。

  沈堅說:「這次,我們可以多邀幾家人,比如平遠侯府,還可以讓他們帶著朋友一起來。大家在城門聚了,一起去就是了。」反正正想見著張允銘呢,借這個機會大大方方地見面吧。

  老夫人說:「我記得香葉寺不大吧?只有幾間齋房,這麼多人怎麼住得下?」

  沈堅說:「我們當日去當日回來,上次大哥帶著我們快傍晚了才離開,天黑時也到了家了。」

  過去楊氏總能馬上就做決定,可現在,她卻覺得自己越來越拿不定主意了:不讓孩子們去吧,三皇子明顯想與侯府的兒子一起去踏青。侯府不去,這不是不給三皇子面子嗎?三皇子與幾個孩子這麼交好,別說侯府本來就有踏青的地點兒,就是沒有,這時不也該馬上找一個,帶著三皇子去?可如果去,真出了什麼事可怎麼辦?冬狩上有對著三皇子的刺殺,自己府裡才剛剛發生了對小兒子的謀害,這若是孩子們全出去,碰上個埋伏什麼的,不都一鍋兒端了?

  老夫人明顯也知道這些顧慮,皺著眉不說話。

  沈堅說:「祖母,母親,莫要擔心。宮裡剛剛出了事,皇上要廢后,大臣們還在勸阻。想來現在大家都想息事寧人,不會再出什麼意外。而且,我會多帶人。」

  也就是說太子正忙,不會有心思下手。侯府的衛隊跟著,一般的刺客根本無法得手。

  老夫人知道沈堅的厲害,終於同意了,說道:「人也不能因為聽見狼叫就不種地了,該玩兒還是得玩,你們就去吧……」

  話沒說完,門外衝進來一個小黑球。沈強流著口水,渾身是土,進門就往老夫人身上爬。老夫人也不嫌棄,拿出手絹給沈強擦臉,笑著說:「強兒這是又去哪裡淘氣去了?」

  跟著進來的沈湘說:「都是在小妹那裡玩沙子玩的,非要到院子裡挖土,弄了一個大坑。」

  沈堅也笑了,行禮就要走,楊氏說:「強兒可要留下。」

  沈堅說:「四弟最近和我在習武場上玩得很好。我把以前教過小妹的那套拳法教給他了,他一學就會,比小妹當初……」可馬上想到沈汶那時肯定是在裝相,忙停住。

  楊氏說:「他畢竟還太小。」

  沈堅說:「所以他會最高興。」

  楊氏還是猶豫,老夫人又多管閒事地說:「好啦,到時候看吧,若是強兒鬧著要去,就讓他去。要是他不鬧,就讓他留下。是不是?強兒?到時候可別鬧呀!」沈強啊啊大叫,口水急流。

  沈湘問:「去哪裡?」

  沈堅笑著說:「去春遊。」

  沈湘跳起來:「太好了!」

  沈堅說:「還有別的家,三皇子,平遠侯他們。」

  沈湘的臉突然通紅,過來拉沈強說:「走,我們出去玩,別悶屋裡了。」把沈強硬從老夫人膝上拖了下來,扯著他跑了。

  沈堅笑著道別,出門去找沈汶。

  沈汶知道了廢后和五皇子死了,又打坐了一個晚上。

  她心中很慌——情形與前世不同了!前世皇后根本沒有被廢,五皇子也沒有死。

  她已經失去了對局勢的掌控嗎?歷史上許多有預見和先知的人,最後都並沒有實現自己的目標,比如諸葛孔明,比如法國的聖女貞德……他們一開始都以神機妙算橫空出世,佔領了主動,可隨著事態的變化,他們失去了對大局的控制,有的出師未捷,有的下場悲慘。

  沈汶覺得她現在宛如駕著一葉小舟,已經無法按照自己原定的計劃航行了,只能在湍急河流裡隨波而下。她唯一感到安全的,就是她還沒有在外面暴露出來,她依然是個躲在暗處的謀算者,還沒有人針對她進行攻擊。

  沈堅到了小院,進屋對剛剛睡了懶覺起來的沈汶說:「我們要去春遊了,小妹可是能出府?」

  蘇婉娘出門招呼茶水,看著門窗。

  沈堅低聲說了計劃,沈汶忙說:「既然這樣,就要邀請葉大公子他們一家。葉大公子看來與三皇子一直交厚,和張大公子也有交情,該是個八面玲瓏的人。」

  沈堅說:「他一直是個遊蕩京城的紈絝子弟,到處與人稱兄道弟,和我都喝了幾次酒。他父親葉中書的官銜只是個虛銜,可葉中書與許多文官是簡老夫子的同門弟子,也算知名。」

  沈汶多少有些失望,看來這不是個重要人物。但是現在也不能太挑剔,只能說:「敢和三皇子搭交情的人都算是有些膽量的,他曾經陪著三皇子去看萬花舞,那時三皇子身邊的另一個人是谷公公。」

  沈堅點頭道:「這麼說來,他還真不是個簡單的人了。去看萬花舞明著是玩樂,可卻是與三皇子拉關係的最好時間……」他突然皺眉看沈汶:「你怎麼知道這些?」

  沈汶眼光回避:「這個,你知道,我有時會出去看看……」

  沈堅知道沈汶輕功過人,可還是忍不住教訓道:「不管怎麼說,你還是個小姑娘,不能讓人發現夜裡自己出去,這樣有損閨譽!日後……」嘩啦嘩啦,長篇大論。

  沈汶低眉順眼地聽著,心裡計算著與張允錚約好的五天之期馬上就到了,不知道自己要的小院子買下來了沒有?看二哥這個態度,自己夜裡出去見外男的事兒,可真不能露出任何馬腳。

  沈堅好好地說了沈汶一通,見沈汶老實地聽講,才離開了。根本不知道這天夜裡沈汶就出侯府赴約去了,為避免被他發現,還特意繞開了他的院子。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7-12 05:25 PM

第五十一章 坦白

  沈汶出了侯府,還沒走出多遠,就聽旁邊嘶嘶響,張允錚冒了出來,低聲問:「你怎麼來得這麼晚?我都等半天了。」

  沈汶問:「我們說好時間了嗎?我還可以來得更晚些。」

  張允錚皺眉:「你娘沒教你說對不起嗎?」

  沈汶反駁:「你娘沒教你別跟女孩子吵架嗎?」

  張允錚撇嘴:「你又不是平常的女孩子。女孩子有這個鐘點出來的嗎?」

  沈汶馬上說:「你娘沒教你別跟女鬼吵架嗎?」

  張允錚一激靈,可一看沈汶才到自己前胸的小個子,拉下面巾露出的彎彎眼,就沒了恐懼感,說道:「我可沒見過這麼肥的女鬼。」

  沈汶又吐出舌頭,張允錚厭惡地皺眉:「別吐了!一點也不嚇人!好像你要吃餛飩似的。」

  沈汶擺手:「討厭!提餛飩,你再去買!」

  張允錚道:「你想得美!才從府裡出來,就想吃?!你一天要吃多少頓?」

  沈汶回答:「跟你在一起很無趣!那你買院子了嗎?」

  張允錚哼聲道:「聽聽,買買買!你這個掉錢眼裡的小鬼!就惦記著院子!」說完,轉身就走,沈汶跟著他穿街過巷,到了一處陳舊的院落。翻牆進去,裡面荒草淒淒,還有半死不活的樹木,殘破的荷塘。再往裡面,是兩進房子,窗子裡黑洞洞的。

  張允錚帶著沈汶到了屋子前面,沈汶停下腳步,說道:「你哥幫著買的?」

  張允錚說:「當然了。」

  沈汶感歎道:「張大公子那個人最可敬了!文武雙全不說,還特瀟灑倜儻、做人周全……」

  張允銘從屋裡衝出來,用力呼吸,拿了手中的扇子使勁扇了半天。沈汶笑,張允銘對沈汶說:「你真知道怎麼噁心人。」

  沈汶翻眼睛:「誰讓你躲在裡面想嚇唬人來著?」

  張允錚覺得兩個人格外不順眼,斥責道:「笑什麼笑!進屋去!」

  三個人進了屋子,等到眼睛適應了黑暗,張允銘示意了下簡陋的桌椅,讓沈汶坐了,自己也摸黑坐下。張允錚一腳踏在椅子上,站在黑暗裡。

  張允銘說:「這是我用我娘那邊一個親戚的人名義買的,正等著到衙門裡過戶。我只是這兩天過來稍微收拾了下,讓你過來有個坐的地方。等地契辦好了,才能帶人來打掃。這裡周圍是幾個富裕的人家的大宅子,平常街上人少……」

  沈汶問:「那怎麼這麼破舊?」

  張允銘笑著說:「是因為有人說這裡鬧鬼。」

  沈汶哦了一下。張允銘顫著聲音問:「你不怕鬼吧?」

  張允錚冷哼——她就是鬼,你還嚇唬她?

  沈汶嘻嘻笑:「鬼有什麼可怕的?就是個魂兒,有沒了結的心願,留在了這裡。頂多搬個東西弄出個響聲,害不到人。」

  張允銘在黑暗裡看沈汶:「你怎麼知道?莫不是……你——是——鬼——?」他被沈汶矇騙了,總想看沈汶出個醜,好找回點場子。

  沈汶也正經起來,悄聲說:「你別說,我——真——是——」

  張允銘心中莫名一顫,背生寒意……

  張允錚不耐煩地出聲打斷:「你們有完沒完!快說正事!」

  張允銘咳嗽了一下,問道:「聽人說皇帝廢后是與鎮北侯府發生的血案有關?」

  沈汶點頭說:「有人要害我的四弟,我們抓了人送了官,結果那些人和家人都被滅了口,一共一百六十多人,事情鬧大了,肯定要傳到皇上那裡。」

  張允銘問:「該是太子吧?」

  沈汶說:「我也覺得是。可最後卻是廢了皇后。」

  張允銘一擺手說:「當然是替太子頂罪了。」

  沈汶疑惑道:「其實,就是真的太子要下手殺我的弟弟,又沒殺成,皇帝知道了又能怎麼樣?你看前面皇后下毒,四公主推我出去,不都不了了之嗎?這次和前幾次有什麼不同?皇后用得著出面頂罪,還被廢了后位?」

  張允銘思索著,「難道是皇帝看太子不順眼了?借著這個茬兒要狠狠辦他,可皇后知道了,去攔著,結果惹怒了皇帝?」

  張允錚打斷道:「管他呢!反正現在皇后可能要被廢掉了!這不是好事嗎?」

  張允銘首肯:「是好事,太子就少了嫡子的背景。」他看向沈汶:「哦,我弟說你都知道,你得把這事情從頭到尾好好說說。」

  沈汶歎氣:「我看到的,是前世,現在,又出現了許多變數。」

  張允銘屈尊紆貴般地說:「無妨啦,先講講你見到的。」他的母親李氏就是個迷信了道士預言,把自己的兒子關起來的人,張允銘對這些什麼未卜先知之類的奇談怪論有接受的基因。

  沈汶就細細講起了前世北戎怎麼進犯,沈家軍怎麼滅亡,自己的兩個兄長怎麼戰死,平遠侯怎麼請戰,張允銘先鋒,三皇子沈卓和沈湘隨行,平遠侯怎麼戰死,太子誣陷三皇子勾結北戎沈張兩府通敵,張允銘三皇子和沈卓怎麼死在御林軍的箭雨下,然後是抄殺兩府,張允錚怎麼殺出來,行刺太子未遂,國土淪陷,都城南遷,張允錚後來怎麼爭鬥了二十年,最後怎麼慘死的……

  黑夜深沉,屋子裡沈汶的低語如鬼魅的吟哦。當初張允錚只寥寥數語,就讓張允銘感受到了危險。而現在,沈汶講述了一個漫長的故事,一個個場景,一個個人物,一樁樁血淚往事……張允銘聽得毛骨悚然,張允錚則熱血沸騰,牙齒咬得咯咯響。

  沈汶講完,院落裡,風聲瑟瑟,明明是初春,卻似寒秋。

  良久,張允銘對張允錚說:「弟弟,苦了你了。」

  沈汶驚訝張允銘首先想到的是安慰張允錚,可接著一想才明白了——張允錚此時不是那個殺紅了眼的孤勇之士,還只是一個十六歲被父母圈養著的少年,哪裡見過什麼世面?毫無人際交往的經驗,真的像張允銘說的那樣純真而良善,難怪張允銘那麼縱容張允錚欺負自己。

  過去,沈汶想結識張允錚是因為想見到那個前世百折不撓的鬥士,可現在沈汶才體會到張允錚在前世的經歷是多麼殘忍:一日間,一個從來沒有經歷過世事的青年人被拋到了漩渦中心,一直愛護著他的親人們全都慘死,他要承受多麼巨大痛苦和多麼深重的愧恨,同時立刻要拿起刀劍,與太子展開博殺……

  沈汶突然不想見到那個張允錚了,她希望張允錚此世,就這樣純良地長大,是個被寵愛的弟弟,壞脾氣的男孩,永遠不用體會那些錐心之痛,永遠不會長成那個瘋狂的復仇暴徒……

  張允錚結巴著說:「哥……我沒用……最後也沒能報仇。」

  張允銘歎氣:「其實,你只要好好活著就好,誰也沒有希望你去報仇。」

  張允錚說:「可是,我要報仇!」

  沈汶點頭說:「我也選擇復仇。所以我已經針對他們是所作所為安排了對策。只是……」沈汶擔憂地說:「我一動作,事情就開始發生變化。前世,我弟弟根本沒有生出來,陳貴妃最近才死,谷公公已經死了,皇后並沒有被廢,五皇子還活著……現在,冬狩時太子沒有得手,可卻有人謀害我的小弟弟,接著皇后被廢了……我已經不知道事情會往哪個方向發展了,我擔心我的策略會有偏差,萬一後面的情形不同前世了,我預備的對策就都沒用了。」

  張允銘既然知道沈汶能夠未卜先知,就覺得她有對策也是應該的。他沒有像沈堅那樣懷疑沈汶的智力,由於沈汶這些年把他都蒙蔽了,他認為沈汶是那種天縱奇才,很有機心。

  張允銘並不糾結沈汶的安排是否能與太子抗衡,而是沉思沈汶所說的變化。他仔細想了想後說:「大局不會變,還會像前世一樣。」

  沈汶馬上問:「為什麼?」

  張允銘說:「前世,太子因為忌憚三皇子而要除去鎮北侯,你看看,現在的情形可有不同?」

  沈汶說:「現在的情形,比前世更不利太子,他應該更想這麼幹!」

  張允銘點頭說:「而且,北戎方面,也沒有什麼人去改變現狀。」

  張允錚握拳說:「那我們就該先下手為強,除掉太子!」

  沈汶撇嘴:「除掉了太子,北戎就不進兵了?」

  張允銘卻贊同張允錚:「就是進兵,這邊沒有了太子的掣肘,也更好對付,應該可以抵擋住他們。」

  沈汶笑了一聲,在黑暗裡聽來格外陰沉,她輕輕地說:「我的目的,不是抵擋住北戎,不讓其進犯。」

  張允銘皺眉問道:「那你是什麼目的?」

  沈汶小聲說:「我的目的,是罪有所懲!」

  張允錚說道:「你上次就是這麼說的!你看看你們府的血案,如果真的是太子做的,他手上已經有了人命!殺了他,就是罪有所懲了!你別再推三推四的了!」

  沈汶輕歎了一聲:「可我很貪心呢。」

  張允銘問道:「你貪什麼心?」

  沈汶說道:「殺了太子,就報仇了?那知道他下了毒手而不予追究的皇帝,給他出謀劃策的幕僚,沒有堅持正義的朝臣們,那些殺了你母親和你小弟弟的軍士,射死了你、三皇子和我三哥的那些皇帝精兵,逼死了我一門女眷的御林軍,殺了我父兄、逼死我的姐姐、屠殺了二十萬沈家軍的北戎五十萬大軍,他們就都沒事了?」

  張允銘終於聽懂了沈汶的意思,一時渾身發冷,目瞪口呆地看沈汶。

  張允錚不甚明白,問張允銘道:「她到底要幹什麼?」

  張允銘緩緩地解釋道:「她要血流成河。」

  沈汶的黑衣像是與夜色融為一體,她看著窗外自言自語道:「是的,我想讓他們還像前世那樣選擇惡行,可是這次,他們就是選擇了自己該得的懲罰!」

  重生以來,這是她頭一次坦白自己的目的,毫無掩飾,無所顧忌。她不只是自己的家人保護人,她雖然堅持著自己的底線,可也是來重新分配人間生死的使者。她是來報復的。

  張允銘被這個宏大的計劃震住,皺眉思考。張允錚卻馬上接受了沈汶的見解,說道:「這是應該的!我天眼看到的,就是還沒有發生,但是也已經發生了!他們都不該得了好去!」

  張允銘慢慢地說:「你是想要讓事情還如從前一樣發生,不是殺了太子,而是由著他,引帶出後面的人和事,然後予以痛擊。你真不是個好人哪!好人會阻止這些事情發生,挽救人們不落入深淵。」

  沈汶小聲嘟囔:「誰說我是個好人來著?」

  張允錚翻眼睛說:「她當然不是個好人!」她是個鬼呀!上次,他還以為沈汶善良,不傷無辜。可是他沒有明白沈汶所說「有罪必懲」是什麼意思。現在他頭一次窺視到了沈汶的意圖,比他的刺殺一人要血腥何止千萬倍!就是能夠殺掉一個太子,她也不會動手的。因為她要以太子為由頭,連根拔起所有的關聯,再全部消滅。

  良久,張允銘像是在說服他自己般緩緩地說:「現在除去太子也不行。若是只除掉他一人,無法將他的根基毀去,三皇子還沒有建立起自己的勢力,呂氏龐大的官僚人絡,明裡暗裡給太子出過主意的幕僚們,日後怎麼會全心輔佐三皇子?肯定會使勁給他下絆。皇帝還能有別的皇子,不能保證三皇子最後能上位。而且,拿掉了太子,皇帝還在,情形比現在也好不了多少。萬一事有洩露,引起皇上的注意,追查出我們兩府來,也是滅頂之災……好吧,就聽你的吧。」

  張允錚問:「什麼聽她的?聽她的什麼?」

  張允銘仔細聽了聽外面,沈汶也閉眼感覺了一下周圍,張允銘才低聲說:「你沒聽方才她提到了皇帝?」

  張允錚明白沈汶是想連皇帝都一起換了,他天生叛逆,沒覺得這有多麼大逆不道,就說:「那樣倒是挺徹底的。」

  沈汶低聲道:「這事可得一步步地來。不能明白地去做,若是引起混亂,對百姓有害、讓日後北戎入侵更加容易不說,以我父親的忠君之想,就算我謀劃成功,他弄不好要麼自殺謝罪,要麼大義滅親。」

  張允銘問:「那你準備如何?」

  沈汶說:「必須小心謀劃,不能匆忙。我要皇位交替名正言順,還得確保上位者是三皇子。」

  張允銘小聲問:「你能做到嗎?」

  沈汶說:「有你們家的支持,我就能。」

  張允銘緩緩地點頭。

  張允錚哼道:「她又要錢!」

  被張允錚說中,沈汶辯解道:「不要說得這麼直白好不好?我們要自保呀,那麼多人的命呢,金錢神馬的,都是浮雲!」

  張允銘苦笑:「你真冠冕堂皇。」

  沈汶理所當然地說:「當然了!你們什麼時候去買糧食?」

  張允銘說:「一個多月以後吧,先去我外祖家,說服我外祖也買入糧食。收了夏糧和秋糧再回來,怎麼也得十一月了。」他看了看外面,說道:「我們走吧。」

  張允錚對張允銘說:「你先走,我還要問她幾句話。」

  張允銘現在心情煩亂,反正兩個人以前也談過話,就對沈汶說道:「我們十天後再在這裡聚一次,我們離京之前最後見一下。」

  沈汶點頭同意了,張允銘先離開,自己想單獨走走,好好想想沈汶說的事情。

  等張允銘走了,張允錚才嚴肅地問沈汶:「在那個前世,你幹了什麼?」

  沈汶眨眼:「沒……沒幹什麼呀……」她在敘述中沒有說出自己的事,這兩個人都不是家人,那麼丟臉的事,她不想說。

  張允錚憤怒:「騙子!你不想告訴我,就說明你有愧!」

  沈汶馬上生氣了:「誰騙你了!關於你的事,你在天眼中沒看到嗎?後面你沒有看是因為你自己想醒來的!」

  張允錚說:「你別混淆是非,我是在說你沒有告訴我你自己的事!」

  沈汶扭臉:「我的事我幹嘛要告訴你?」

  張允錚氣急敗壞:「當然要告訴!我的事你都知道了,你必須要告訴我!」

  沈汶撇嘴:「不告訴!」

  張允錚:「告訴!」

  沈汶:「不!」

  張允錚:「快說!」

  沈汶耍賴:「我不想說!」

  張允錚犯起軸來:「你必須說!不然我就給你搗亂!」

  沈汶的細眼睛瞪圓了:「你敢!你想怎麼搗亂?!壞了我的事,你家也活不了!」

  張允錚皺眉想了想,說道:「那我就去抓好多好多老鼠蟑螂還有菜花蛇,往你們府裡放!好多好多!讓它們往你床上爬!然後我還去抓好多蜈蚣蜘蛛,扔到你的衣服上……」

  沈汶渾身發麻,罵道:「你這個小混球!簡直是個小流氓!」

  張允錚半抬下巴:「快告訴我!不然我現在就去抓!那菜花蛇可肥了!特別喜歡女孩子的脂粉,能鑽……」

  沈汶氣得揮手:「討厭!你真討厭!是個混蛋!」

  張允錚豎眉:「快點說!」

  沈汶知道張允錚是個能使勁糾纏不擇手段的傢伙,只好懨懨地說:「有什麼可說的?我前世嫁給了太子的東宮官宦,他們以我的名義獻出了我父兄通敵的證據,然後就把我勒死了。你高興了嗎!?」

  張允錚用極為輕蔑的眼光看沈汶:「你怎麼會那麼笨!」

  沈汶正是在最脆弱的時刻,眼睛立刻有了眼淚,叫道:「我笨怎麼啦?!我只是一個養在閨中的女子,成親時不過十六歲,死時十七歲半!我知道什麼?!你也好不到哪兒去!折騰來折騰去,不也沒有報了仇?!至少我等了千年!我弄懂了一切,我回來了!不然的話,你現在還在院子裡當你的張大小姐呢!」

  見沈汶含淚,張允錚心裡覺得有點理虧,可聽到最後,又火了:「可見你當年有多麼蠢!不然你怎麼一千年都放不下?!」

  沈汶知道張允錚說的是實情,可氣憤張允錚的毒舌,跳腳說:「那是當年!我現在比你聰明得多!你是個笨頭笨腦的木頭!混球!」

  張允錚反唇相譏:「我可沒看出你聰明了多少!就是隻愛吃愛喝的豬!手胖得像個豬蹄。」

  沈汶氣憤之極:「你的腦袋長得像個豬頭!混蛋!大壞蛋!我再也不理你了!我只和你哥說話了!」說著就往外走。

  張允錚說:「我就知道我哥同意了以後,你有錢了,就不用和我虛與委蛇了!小騙子!」

  沈汶跺腳:「你哥就是比你懂事!你這個犯渾的臭小子!」可她也知道張允錚說對了——張允銘同意了,她就不用再對張允錚撒嬌耍賴了,該怎麼罵就怎麼罵吧!

  張允錚更不會道歉了,跟著沈汶邊走邊說:「小勢利眼,就認識錢!」他對沈汶一見面就向他要錢,印象極壞。

  沈汶臨出院子,回頭對張允錚說:「你是個就知道欺負人的小惡霸!壞小孩!我恨你!別跟著我!」

  張允錚不甘示弱,低聲說:「你是個小騙子!誰理你!」

  兩個人對著冷哼了一聲,沈汶飛跑,沒影兒了。

  張允錚氣悶地回了侯府,怎麼都不舒服,就拉了幾個小廝打了一架,把三四個人打得像跳蚤一樣蹦來蹦去,哇哇亂叫,折騰了半宿,才睡了。

  沈汶也鬱悶地回到屋裡,沒怎麼與蘇婉娘說話就躺下了。她心裡有些亂。

  她其實並沒有記恨張允錚。那些是沈汶多少次罵自己的話,現在被張允錚說出來,雖然有些尖銳,但從沈汶的角度看卻是實情,她不能計較真話。

  沈汶有些困惑的是,自己怎麼就跟張允錚這麼過不去?

  她曾經千年飄蕩,放不下恨怨和負疚。可說到成熟,她就如一個十七歲的少女,讀了整整一個圖書館的書,掌握了所有的理論和知識,可在情感的體驗上,她有的還只是前世和今世的生活。

  前世,她自閉而偏持,追求那些所謂的文雅規矩,日子過得壓抑而無聊。她唯一一次稍有情感的選擇,就給自己找了個日後勒死了她的丈夫。死後,她明白自己是那麼幼稚無知,對政局和陰謀毫無所覺,還被別人利用去害了自己的親人。這一世,她不想那麼愚蠢地活著,她要好好地保護失而復得的親情,可也要小心地策劃她要幹的事情。她讓自己像個乖孩子一樣長大,在暗處步步佈局,從來沒有過輕鬆和不羈。

  她想了半天,不得不承認:雖然張允錚說話不遮掩,有時能讓人恨死,可他卻能把她拉入幼稚的泥潭,片刻間忘記所有的成熟,摸爬滾打成了個泥人。這讓她感到她心中還有一個地方是個孩子,還在長大,而不是真的成了一個曆世千年的女鬼,已經腐朽如隨時能灰飛煙滅的乾屍。

  她明白了為何老人要和孩子在一起,會像孩子一樣說笑——那樣能讓人感到活力和新鮮。她放縱了自己,讓自己被張允錚激得胡言亂語,真的如一個平常小姑娘那樣生氣和憤怒,體會一下她錯過的生活,這不該有問題吧?……沈汶在朦朧睡去時自問,自然沒有得到答案。

  一覺醒來,沈汶就把前夜的爭吵忘到了腦後。一起床,蘇婉娘就笑著進來,小聲對她說:「小黑皮昨天在院子挖了個大坑,大小姐以為他還會回去玩兒,就沒讓人填上,結果錢嫲嫲半夜走路就踩進去了,把腳崴了,腫得像個大饅頭。」

  沈汶半張嘴:「有這麼巧的事?」

  蘇婉娘點頭說:「要不人說有報應這麼回事呢!這次小黑皮的事,錢嫲嫲也跑不了,我原來還說那些人都死了,偏她沒事,讓她躲過去了,你看?她不就倒了黴了嗎?」

  沈汶腦子裡有什麼念頭,可她還沒細想,就沒了,只能感慨道:「看來我那弟弟真是運氣好,大難不死不說,害他的人都沒有好下場。」

  蘇婉娘說:「當然了,小黑皮那個樣子,日後就是個武將呢。武將怎麼能沒有煞氣?老人說了,這是命裡帶來的,平常人可是沒有的。」

  沈汶找到了自己消失的思緒:沈強難道就是人們所說的煞星?她皺了眉說:「有空把那個傢伙帶來,我得給他好好啟啟蒙,來點兒詩書禮儀之類的。」

  蘇婉娘捂嘴笑:「你說什麼呀!小黑皮那個樣子還學什麼詩書禮儀?」

  沈汶歎氣:「他要是真的像你說的,胎裡帶了煞氣,不陶冶一下,那日後可就是個殺人無度的人了。」

  蘇婉娘說:「他肯定是要上戰場的,可不就是要殺人嗎?你別講什麼詩書禮儀了,好好對他是正經。我父親說過,仁者無敵,能克制他的肯定是只有仁愛之心。」

  沈汶一時怔忪,問道:「仁者無敵,那戰勝邪惡的人,是不是應該用仁義之道而不是以暴制暴呢?」

  蘇婉娘知道她在想什麼,小聲說:「若是你有時間,肯定可以試試的。但是如果只有幾年,就怕還沒教化完,就讓對方把自己殺了。」

  沈汶一下笑了:「那我可不能冒這個險。」

  蘇婉娘也歎氣:「是呀,那些有時間講仁義道德的,沒有幾個是被刀架在脖子上的。」

  沈汶說:「當然了,沒人該被任意宰割,殺人者應該死在刀下!」

  蘇婉娘被沈汶語氣中的憤恨嚇了一跳,頭一次覺得這個平素哼哼唧唧裝弱的小姐,其實也是命帶了煞的。

  四皇子自從去年冬狩後就沒有見過蘇婉娘,他在觀弈閣與人下棋時,總想起那次在這裡給了蘇婉娘玉佩,想起蘇婉娘震撼了他心靈的笑。他有時經常在人群中巡視,知道不可能見到蘇婉娘,可是能看到變化的人流,總比在宮裡待著要好。就好比些許微緲希望,也遠勝過毫無指望……

  四皇子正握著茶杯坐在臨窗的桌邊,帶了些惆悵地看著窗外春陽下行走的人們,心中羨慕他們能這麼生龍活虎地在大街上闊步,不必假裝腿瘸,不必擔心有人窺探,不必不敢去看自己喜歡的女孩子……

  「蔣公子,你不出去踏……遊春?」 囉嗦夥計給四皇子添茶時順嘴嘮叨一句。「踏」字要用腿,四皇子腿腳不便,說「遊春」是不是就很體貼?囉嗦夥計很為自己的細心而自豪。

  四皇子在這裡久了,可他不喜歡大家叫他「四皇子」,他還是在用「蔣公子」的稱呼。如果有誰大庭廣眾下喊聲「四皇子」,四皇子能愣裝沒聽見,若是被追著不放,就說句「我不認識你」。

  四皇子還正想著該怎麼回答才即能不顯得自己自怨自艾,又不能讓人覺出自己很孤芳自賞……就聽囉嗦夥計繼續念叨著:「你知道鎮北侯府的人要去城外香葉寺去踏……賞春,他們還邀請了三皇子,平遠侯,葉家,好像還有別人,我記不清了,話說你怎麼不和他們一起去?」

  四皇子心跳起來,越來越快,只能勉強鎮定地說:「嗯……我想想吧。」

  囉嗦夥計一邊抹桌子一邊說:「還想什麼呀?就一起去唄,大家一起玩,多高興。我真羨慕死那些人了,到了郊外,看看風景,還聽個曲兒,神仙般的日子呀!」

  四皇子在心中哀歎:那也得有人來邀請我啊!

  囉嗦夥計根本不理四皇子是否給反饋,接著說:「誒,你說,我這麼天天給人擦桌子上茶,這下輩子是不是就能修著個皇子……別……公子當當?」

  四皇子深歎,懶得理囉嗦夥計。囉嗦夥計眼瞄著有人進來,忙高喊著奔過去,四皇子也起身,示意丁內侍扶著自己,早早地回宮了。

  後面的兩天,四皇子讓丁內侍安排了人盯著三皇子的行動,他一出來或者進去,自己趕快出門,看能不能「偶遇」一下。

  因為宮中皇子沒幾個,就不圈養在一起,而是分著住在閣院裡,不能稱為宮,但彼此的距離並不遠。

  聽說很久以前,還有給皇子的學校,皇子們可以一起上學,可皇后想讓大皇子單獨學習,就讓各個皇子自聘先生。四皇子原來由母親督促著啟蒙、讀書,學習騎射,可自從摔斷了腿接著母親去世後,就不再續聘先生和教習,自己悶在深宅院落裡不出來。現在終於又開始活動,可皇后被廢前從來沒有提過再請先生,皇上也沒閒心來管這事,四皇子就被荒廢著,處於自學階段。

  三皇子在陳貴妃在世時,自然有先生教文、谷公公督著習武,陳貴妃一死,先生就請辭了,谷公公也回了皇帝身邊。三皇子撒了野,四書五經也不背了,文章也不寫了,字也不練了,總去鎮北侯府與那幾個公子騎馬。四皇子懷疑三皇子已經根本不讀書了,比自己還破罐破摔。

  四皇子挑著三皇子出院子門的時候往外溜達,前兩次沒碰上,可第三次正好碰上了昂首闊步地走回來的三皇子。

  四皇子忙行了一禮,叫道:「三皇兄。」

  三皇子停步,也趕快還禮。

  這個四皇弟自從那次在鎮北侯府的丫鬟家裡給自己點出了母親中毒的症狀後,就沒有與自己太接近。三皇子也被母喪、指婚、刺殺等一系列的事情弄得頭暈腦脹,沒有時間去關注四皇子。現在雖然群臣還在和皇上較勁,皇后被廢的可能性還是很大,三皇子心情大好,見到四皇弟,就覺得自己對這位殘廢的弟弟失於愛護,心中有些歉疚。

  他問四皇子道:「四皇弟最近如何?身體可好?」

  四皇子忙說:「多謝皇兄過問,我很好。現在正值春光,皇兄不出去走走?」

  三皇子馬上說:「哦,四月四,我要和沈二公子他們去城外香葉寺轉轉。」

  四皇子眨了下眼睛,帶了些嚮往地看著三皇子,那眼神是四皇子向時常來問自己是不是能和他下一盤棋的包官人借鑒的。

  三皇子立刻就輸了:「四皇弟如果想去,可與我一同前往。」

  四皇子趕緊行禮道:「多謝三皇兄。」

  兩個人又說了幾句就告別了,四皇子嘴角噙笑回了自己的宮院。而三皇子都回到屋子裡了,才明白四皇子截著他就是為了讓他邀請四皇子去春遊。三皇子笑了:「這老四,有什麼事直說不就得了?萬一我猜不到可怎麼辦?」

  丁內侍也在小聲問四皇子:「萬一三皇子不說邀請怎麼辦?」

  四皇子坦然地說:「陳貴妃特別照顧別人的心情,又懂禮貌,三皇子是她的兒子,怎麼也差不到哪兒去,自然會邀請我的。他要是忘了,我會再次相遇,問同樣的問題,直到他請我和他同去。」

  丁內侍心說過去怎麼沒發現自己的主子能這麼厚臉皮。

  親蠶大典將至,群臣還是反對皇上廢后的決定,有人要求皇后就要被廢除,也該主持下親蠶大典,畢竟,廢后詔書還沒有經過禮部而正式頒佈天下。

  太子聽到這些大臣們的呼聲,看到皇帝有些含糊其辭起來,認為母后還是有望保住皇后之位。後宮需要一個皇后,國家的重要典禮等,都需要皇后。他就準備到冷宮去見母親,想讓母親去向父陪個不是,也許皇帝能收回廢后的話。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7-12 05:39 PM

第五十二章 定計

  下朝後,太子到了皇宮群落裡靠北的一片房屋。這裡冬日正迎北風,陽光稀少,真的是「冷」宮。還好現在已經是春天,風和日暖,應該還住得下去。

  靜妃賈氏的院子雖然小,但還算齊整,門前侍候的宮人們看著也算精神。太子這是第二次來。頭一次來問安,靜妃心情不好,說了幾句就讓他走了。太子知道自己其實該天天來,可他一想到要來見母親,就感到心中恐懼。賈氏為他頂了罪,皇帝書房中,她看向自己的那種輕蔑,深深地紮在了他的心裡。太子相信如果他真的有一個兄弟,母親會毫不猶豫地放棄自己。

  這種負疚感和自卑讓太子感到疲憊不堪。今天,因為有了可以讓母親複位的希望,他才又鼓起了勇氣來見賈氏。

  進門時,太子沉著臉,對向著自己行禮的宮人們說:「你們都最好小心伺候!不然的話……」他沒有再往下說什麼,有能力做到的人不必用話來威脅。

  眾宮人忙齊聲說:「奴婢們不敢。」

  「這幾天有人來探問本宮的母妃嗎?」太子特意點出了賈氏與自己的聯繫,顯示賈氏的不凡身份,以防這幫勢利小人看不起賈氏。

  一個宮女恭敬地說:「四公主殿下天天來,只是每每哭泣,讓靜妃娘娘很疲憊。」

  太子想起自己那個只會哭著發脾氣的妹妹也心煩,就嗯了聲,進了賈氏寢殿的門。

  天還未到傍晚,賈氏已經半躺在床上了。太子覺得母親卸去妝粉的臉色格外黃,甚至有種黑色。他驚覺母親真的已經容顏老去,再無青春的美麗。

  太子低聲說:「孩兒給母親請安了。」

  賈氏頭正疼,胃也隱隱作痛,半張了下眼睛,無力道:「皇兒來了,有什麼事?」

  太子儘量用高興的語氣說:「母親,近日朝廷上反對父皇廢后的談議甚眾,父皇似乎也有緩和之意。親蠶大典日近,母親若是能向父皇說幾句好話……」

  賈氏眉頭皺起,兩眉間的豎紋像一條黑線。她閉著眼睛,沒說話。

  太子等了一會兒,又說:「母親,一國不可無母,放眼後宮,有誰有母親這樣的才能和手段?母親……」

  賈氏微微地搖了下頭,出了口氣說:「我現在不想這些了。」

  太子不可置信地看賈氏:「母親,您不想復位了?」

  賈氏不耐地說:「我現在只想能好好睡一覺,頭不疼,胃不疼就行,真沒心力再去幹什麼了。」

  太子看著賈氏顴骨凸起的臉,擔心地問:「母親若是身體不舒,沒有請御醫看看嗎?」

  賈氏哼一聲:「我當皇后時他們都看不出什麼,現在就更看不出什麼了。」

  太子帶了怒氣:「他們竟敢慢待母親嗎?我去找他們說說!」

  賈氏歎氣道:「也不見得是慢待,一群庸醫!每次說來說去,就是那麼幾句話,什麼邪從濕化,鬱阻脾胃,濕阻中焦,都是空話,開什麼藥都沒有用!」

  太子問:「孩兒可以從宮外找幾個郎中……」

  賈氏打斷道:「找誰?誰可靠?這麼多年,有多少人想讓我死,買通個郎中不最是方便?」

  太子躊躇著,賈氏又睜了下眼,無力地說:「能為你做的,我都做了……」

  太子一下子跪下:「母親,孩兒不孝!」

  賈氏沒再睜眼:「你好好照顧下你的妹妹,給她尋個好人家……」

  太子忙說:「我已經讓人散出風去,要平遠侯的長公子。」

  賈氏眉頭皺得更深了些,閉著眼睛說:「平遠侯,可不是個好相與的。你莫要看他閒置在京城,娶了商家女,什麼都不管了。當年他十五歲時,就曾一個人帶了十餘人夜襲敵營,斬殺了敵將六人,燒了對方的糧草。那是個心狠手辣的主兒,而且,比鎮北侯有心眼。你打他家的主意,還不如找個寬厚平常的人家。」

  太子心中不喜他每每做了什麼,母親總是不贊成,低聲說:「可是妹妹喜歡。」

  賈氏不耐煩地說:「你妹妹懂什麼?她只看著那些表面的,我現在護不住你們了,你給她找個仁厚的夫君,日後也能對她好些。她畢竟,是破了相,脾氣又急。」

  太子還固執地說:「那個張大公子,中了秀才,算是個書生,在京城也很有名……」

  賈氏本來忍著頭痛胃疼對太子諄諄教導,可太子卻不聽,她一時肝火暴起,睜眼怒駡道:「蠢貨!說多少遍你也想不明白!有那樣的老子,那兒子能是個善茬?!平遠侯親手殺的人比你這輩子認識的都多,他給自己找了個絕色有錢的夫人,你覺得他會讓他兒子娶個破了相的公主?他天天見了還得行禮?!你妹妹落在那府裡,能活多久?你能天天去看著?去!在文官裡找,最好是我兄長家裡的,至少,他們看在我的面子上,能善待你妹妹幾分!」

  太子忙應著:「好,母親,我這就去找。」可心裡很不同意——那樣的話,妹妹的婚事對自己就沒有什麼用處了。況且,現在風聲都放出去了,聽說張大公子都躲起來不見人了,若是再變了,豈不是便宜了那個張允銘?反正賈氏躺在這裡,大概也沒什麼心思打聽自己的行動,太子決定就暫時不變。

  賈氏發了火,就又閉了眼,嗯了下:「我累了,你回去吧。」

  太子這才意識到自己竟然沒有說服賈氏去對皇帝說好話,忙再次問:「母親,您真不能去對父皇……」

  賈氏疲憊地說:「我實在懶得動彈了,什麼親蠶什麼拜祖宗,我都不想去了。你安排下人,吃的東西做得軟爛些,讓我多休息,平時別讓人打擾我。」她還真不是在撒謊,這些天來,她的日漸劇烈的頭疼消磨掉了她所有的精力,而胃疼讓每日的飲食成為痛苦而不再是享受。日子裡的每一分鐘都在疼痛中顯得漫長,她連說話都覺得胸中難受,更別說起身走動。她現在只想要一夜好眠,一日肚飽而無絞痛。

  太子再次諾諾地答應,他知道母親這意思是讓他找人來保護她,別讓人過來害她。她的確不想動了,看來賈氏是真病了。

  太子從賈氏那裡告辭出來,忙讓人把當值的四個御醫都叫到了自己的議事廳,問他們有關賈氏的病症。

  御醫們異口同聲:賈氏是中焦虛寒,表現的症狀就是面色蒼白,胃疼綿綿,喜溫喜按,不思飲食。

  太子聽著症狀也對,就說了些讓他們好好用心,不能耽誤賈氏的病症之類的話。御醫們一一答應,退了出來。

  眾御醫們在宮裡不敢說什麼,回到了御醫院落裡,才低聲交談了幾句,可沒有一個人說出他們心裡都明白的事情:賈氏中毒了。

  是慢性的毒,一點一滴地侵蝕著她的五臟六腑。就是現在不再下毒,御醫們用多少解毒的藥,也不能恢復她的臟器了。她只不過是在慢慢地死去,多則三年,少則一年半載。

  御醫們以前在其他嬪妃身上都診出過這種中毒現象,不過更加急性些,症狀更強烈,沒有賈氏這般起於末微,讓他們好久都沒有弄明白是什麼病,可等他們確診時,對臟腑的損傷已然勢成。看來這次,是賈氏的報應了。

  這幾個人合作多年,早有默契。賈氏若是病死了,就該屬於人生老病死的一個自然結局。尤其現在她都不是皇后了,「氣滯中樞」,「肝氣鬱結」之類的話,要多少有多少。這世上多少人鬱鬱寡歡而亡,廢后活得不久,實在是太正常了。

  可如果指出賈氏是中毒,首先,他們這幾個人,一個也活不了——中毒?多長時間了?至少有一到兩年了,怎麼現在才發現?同謀!賈氏就是廢后,他兒子還是太子!得,別說自己的性命,看看人說不是太子就是皇后犯下的鎮北侯府中的血案,就知道自己家中老小的性命都保不住了!更不要說如果追查起來,宮裡又得死多少人。

  所以這幾個御醫,過去被賈氏逼著不能給別人診出中毒,現在就沒給賈氏診出中毒。開的藥裡,只開了平常排毒滋陰的藥物,也沒有用珍貴有效的解毒之藥,怕明眼人看出來。幾個人心中只盼著賈氏早點死,人入土為安,這事兒能趕快過去。

  皇帝在書房隨手翻弄著奏摺,他知道太子往冷宮去看賈氏了,就讓人跟著去打聽一下結果。

  他的確有緩和的意思,皇后主持了後宮這麼多年,猛地被送到了冷宮,後宮裡許多事情就有些混亂。先不說親蠶大典就沒人了,原來被提上來分管後宮事物的兩個妃子,還沒有生過皇子,身份上就壓不住其他的嬪妃,這些天就總有些妃子在見他的時候哼唧著說酸話,還打量著他聽不出來。聽孫公公說,這段日子裡宮中丟東西的,賭博的,偷偷出宮的,行賄夾帶的,比比皆是。他身為皇帝,難道要去管這些小事?

  他那天雖然氣憤賈氏的無禮和放肆,但是作為一個君王,他會從用人的角度來考慮問題。他不拘泥那些道德準則的約束,甚至不會完全聽憑自己的喜惡來決定對人的取捨。他能容忍他仇恨的老鎮北侯的後代襲爵,繼續鎮守北疆,也能容忍手段酷烈的賈氏給他一個穩定的後宮。更何況,賈氏從他是太子時就在一起,與他有極深的淵源。他們可以說是一種人——能不擇手段地去實現自己的目的。

  當初的許多事——原本會被立為太子的皇兄的死,父皇在皇兄死後迅速地過世。養大自己的父皇的皇后,成為皇太后不久就去陪先皇了……有人說皇宮風水不好,皇帝不長命,死的人也太多……其中真正的緣由,天下大概只有賈氏和自己知道。賈氏那時幫了不少忙,不然她的孩子也不會被立為太子。他沒有除去賈氏,是因為賈氏與他配合得很好,許多他不方便去做的事,賈氏會替他去出面。而賈氏想要自己的兒子當太子,自然絕對不會洩露任何事情,以免失去他的信任。

  皇帝覺得自己對賈氏算是非常好了。本來,皇帝自覺正在春秋鼎盛之時,根本不想立什麼儲君。立了太子,就是顧念著對賈氏的承諾。自古儲君就是立嫡立長,其他的皇子們,他壓根沒想過立成儲君。連那個聰穎異常的二皇子,就是活下來了,皇帝也不會讓他起什麼可以爭儲的心。他深覺賈氏是婦人之見,就知道瞎折騰。

  皇帝認為個人才能、為人寬厚之類的,都不是當皇帝的重要指標。否則皇帝也不會對以前那些人說自己的皇兄「有學識」「為人好」「可立為太子」之類的話不以為然,甚至出手不讓其成為現實。前朝有皇帝十五年不理朝政,還有的一生荒淫平庸,也都坐穩了江山。那麼多大臣是幹什麼吃的?歷代政務的積累保證了大部分事情都可循舊例,何必要皇帝躬親?皇帝認為,為帝者最重要的能力,就是通過利用各種人和平衡各方勢力,達到自己的目的。而事實證明,自己成功了,該是比皇兄更適合為帝。

  他一旦上位,就要保證自己的權力不被挑釁,連親生兒子也不行!這個位子是自己的,誰若是敢在他有生之年動什麼念頭,那真是活得不耐煩了。最理想的情況,是該在自己臨咽氣的前一刻再立太子。

  由此可見,他立了賈氏的兒子為太子,是多麼看得起她!他並不在意太子沒有表現出多少所謂治國的才華,他在意的是太子是否對自己的絕對服從。但願這次被貶冷宮,能讓賈氏和太子都清醒一下,明白她欠了自己多少,明白誰才是能做決定的人,別總想著在自己背後搗鬼。

  皇帝心想,若是賈氏這次痛哭流涕地請求他寬恕自己,再說上一堆好話,自己借著大臣們的反對下個坡,收回廢后的成命也是可能的。就算自己念在舊情上,放過她這次。想來這之後,賈氏應該對自己感恩戴德,不會再惹自己生氣了,更加兢兢業業地為自己管理後宮。自己已經抬進來了幾個年輕的女子,若是再懷了皇子,就跟她打個招呼,如果出事,就會真的廢了她!……

  皇帝正想著,去打聽的太監回來,對皇帝說:「陛下,太子去勸說賈氏來向陛下說幾句好話……」

  皇帝對太子的有眼力很滿意,拉了長聲道:「賈氏如何說?」該是馬上打扮起來要來見自己了吧?

  太監低聲說:「賈氏拒絕了,說是自己不舒服,只想好好睡一覺,什麼都不想幹了。」

  皇帝馬上怒了,眉頭皺起,太監忙把該說的話說完:「賈氏還讓太子給四公主找個寬厚的人家,太子說已經放出了風去,給四公主定下了平遠侯的大公子……」

  「胡鬧!」皇帝呵斥道:「他以為他是誰?!這事只有朕能做主!他算什麼?以為他母親還是皇后嗎?!」皇帝不知道,當初太子做出這個決定時,皇后還在位。太子只想著用四公主去懲罰張允銘,他沒多想皇帝是否會同意。他以為只要安撫好了妹妹,日後妹妹在皇后面前一請求,皇后自然就同意了,這事情不就定了?畢竟,四公主的婚事要由皇后來決定。

  太監忙說:「賈氏也說不好,說平遠侯殺過人,不是個好相與的。」

  皇帝一揮手,讓那個太監退下後,才對過來給他倒茶的孫公公說:「他也太心急了,還沒籠絡著幾個人,就想給別人下絆子。」

  孫公公小心地低聲說:「也許是因為平遠侯家很富裕。」

  皇帝冷笑:「你別替他說話!那個四公主,給誰誰成仇!他要把她給平遠侯,不就是因為那個張大公子和老三在冬狩時一起走的?」

  孫公公出汗:「皇上聖明,太子,還年輕……」

  皇帝正為賈氏的事生氣,拍了下書案道:「都是那個女人給教壞了!總以為只有自己最聰明,能耍弄別人。她瞎了眼!她也不看看她是和誰玩心眼?朕還怕她端架子?!她是誰?皇后非她不可了嗎……」皇帝咳嗽起來

  孫公公一邊給皇帝捶背,一邊說:「陛下息怒,也許,賈靜妃真的生病了。」

  皇帝緩過氣來,憤恨地說:「她會生病?我還不知道她?這些年來,她的那份貪心像火炭一樣,一向把她燒得精力旺旺的。那年封后時,她一連五日夜沒睡,照樣精神抖擻。她才生了四公主幾天,就起床操辦滿月。現在能有什麼病?竟連她最想要的皇后都不當了?!不過是個藉口,想讓朕難堪,親自去請她,做夢!她以為她還是個十來歲的小姑娘?得讓人哄著?明天朕就下廢后詔,不用管那些群臣胡謅……」

  孫公公有種感覺:皇帝變得喜怒無常了,失去了以往的冷靜,表現得有些衝動暴躁。他偷偷打量皇帝的側臉,見皇帝的膚色似乎發暗,不像過去那樣,泛出良好保養的光澤。孫公子心裡一緊,決定要把皇帝的膳食好好查查。

  果然,次日,皇帝就正式下了廢后的詔書,這次不僅說了賈氏性喜奢侈不尚節儉等話,還說她身有惡疾,已然不適為后。這下,眾臣就再也沒法說什麼,惡疾,就是說不出口的病患,這在平常家裡都夠得上七出了,更別說是皇家。皇帝竟然連這麼毒的藉口都說出來了,可見廢后已是必然。不久,禮部向外頒佈了詔書,皇后賈氏正式被廢。

  這段時間,鎮北侯府忙成了一團。一是為沈堅的六月初一的婚事忙碌不堪,一是為四月初的春遊發帖子請人,一是為沈瑋抓周,一是要為柳氏的生產做準備。

  沈瑋的抓周最容易,比當初沈強的抓周平淡多了。沈瑋是個正常的一歲孩子,又軟又輕,一被抱上床,坐在那裡,馬上拾起了一杆筆,站在床下的沈強啊啊大叫,想往床上爬,大概是為了幫助這個他經常欺負的侄子去選些兵器,可被楊氏死死按住,不讓他上床。沈強只能把口水都流到了床沿處,「啊啊」叫得屋頂都掉灰了。

  沈瑋沒有被沈強干擾到,就又拿起了一本書來,打開了,把臉埋到了書頁間,在大家哄笑中,老夫人將書拿開,沈瑋就又拿起了一塊墨,往嘴裡放,一旁的柳氏忙攔了下來。好像沈瑋怕還表達得不夠明顯,又費力地去拿一塊硯臺,沈堅笑著對楊氏說:「娘,這回您高興了吧?他肯定是想學文了。」

  楊氏眼睛又濕了:沈瑋是長房長孫,日後鎮北侯的嫡傳人,他怎麼能學文?倚著床站著的柳氏也黯然地歎了口氣。

  等到沈瑋抓完了周,被楊氏抱起來,沈強終於掙脫了束縛,飛速地四腳爬上了床,眨眼見就把一床東西間的木頭槍之類的挑出來了,覺得真是撿了便宜,抱在胳膊裡叫著跑出去了。沈瑋也對沈強跑出去的方向掙扎,楊氏只好把他放下來,他蹣跚著追著沈強去了。

  楊氏看著兩個孩子的背影,低聲歎息道:「這兩個,怎麼不換換?」

  老夫人現在看開了:一幫孩子不知道在折騰什麼,學文學武不見得就是現在能定的。她對楊氏說道:「你也別提前就抱怨了,看以後吧,這世道,誰知道日後是什麼樣子?」

  楊氏覺得老夫人現在有些怪,不跟自己吵架了,可說話神乎乎的,人老了就都這樣了嗎?

  到了三月底,柳氏臨產了。

  雖然侯府早就把穩婆接進了府裡住著,但生孩子畢竟是大事,柳氏一發動,楊氏就讓人去請了施和霖和段增。

  好在柳氏是二胎,生得一點也不艱難,一共才用了三個時辰。施和霖和段增到了侯府,剛喝了一杯茶,吃了些點心,說了會閒話,那邊穩婆就說孩子出來了,又是個小公子!

  老夫人聞言,恨不得要把家當給賞出去:穩婆,一人兩貫,施和霖和段增,雖然只是號了下脈,開了一個簡單補氣的方子,每人三貫!跑腿兒的小廝、在場的丫鬟婆子、做了餐點的廚房……全另加賞!全府上下……

  楊氏不得不攔著了:「母親,還是不要如此……」大手筆。

  老夫人小聲說:「你不懂,柳氏這血光也許能沖沖怨氣。」前一陣,呼啦啦死了那麼多人,老夫人雖然知道不是侯府親自動的手,但是沈堅那樣安排就是把那些人送到了刀口下。

  如果要真的庇護他們,就該留他們在侯府。如果真的想救他們的家人,馬上就該接進府裡,哪兒能那麼大張旗鼓地說次日再去做?

  當時老夫人因為對方竟然對個幼兒下手,同意了沈堅的借刀殺人之計,可後來又真心後悔了:那也是百多條人命啊。她讓楊氏出錢收殮了那些人不說,還請了和尚念經,超度亡靈。

  沈堅和沈卓加上沈湘都覺得老夫人心太軟,私下說老夫人多事。老夫人知道這些孩子正當少年,血氣旺,不知憐憫,勸也不會聽的,只能有時和沈汶嘮叨幾句「多些善心總是沒有壞處」、「好事能做就要去做」,根本不曾想到她是在對始作俑者念經。

  現在柳氏生了兒子,老夫人想重賞闔府上下,用喜慶的氣氛沖淡些那件事的悲慘。

  楊氏理解了老夫人的意思,既然重賞所有的人,就不能虧待了自己的兒女,索性,全做新衣!反正春光正好,幾件單衫也不費時,讓大家都跟著高興高興。

  於是鎮北侯府就跟過年了一樣抽起風來,一家兒女個個衣著光鮮,全府上下的僕人們因得了獎金而喜氣洋洋,平時待人接物都樂得合不上嘴。

  廢后詔書下達後的一段時間,太子每日下朝都宿在了書房。

  每天,四公主都會哭著去找他,可每次,太子都以事務繁忙為理由而不見她。

  其實,太子也並沒有忙於什麼事務,而是在從與女子的熱身活動中尋找暫時的解脫。他一進了書房,不管太陽是否落山,立刻就招人侍候。除了太子妃,所有的後宮女子均得了雨露,有時甚至是幾人同時承歡太子。所以,雖然對於外面等候的幕僚而言太子荒於正事,對於後宮,這可是段太子勤於耕耘的黃金日子。

  等到太子終於平靜了些,又召見幕僚和心腹入宮時,他兩眼下黑漆漆的,像是老了五歲。

  眾人都不敢直面看太子的面容,說了些朝政要聞後,太子問道:「最近鎮北侯府如何了?」他知道問這個問題是給自己找彆扭,可他就是得問,像自虐一樣,關注著他痛恨著的人們的動向。

  一個人說:「鎮北侯新增了一個嫡孫,顧氏當天重賞了全府,楊氏給公子小姐們都做了新衣,府中熱鬧了好幾天。而且,鎮北侯府已經定了四月四日出城春遊,邀請了三皇子四皇子平遠侯葉中書還有其他兩戶子女……」

  他們果然在熱烈慶賀!太子恨得發抖。自己的母親剛剛被廢,鎮北侯府就合家歡慶,還大張旗鼓地廣邀朋友春遊,欺人太甚!

  太子咬著牙說:「三皇子四皇子都去春遊?」

  一個幕僚低聲說:「正是。」

  見太子臉色不善,一個幕僚安慰道:「四皇子日後是要去守陵的。他自從蔣妃過世,就不再續聘先生,看來他是知道本分的。這次,大約是去湊熱鬧……」

  太子擺了下手說:「他們哪個不是母親一死,就不再讀書,做出副懶散的樣子?他們要是敢奮發圖強,就是居心叵測!母后不動手,父皇也不會容他們。可你們別讓他們騙了!四皇子當初在冬狩上幫著誰說了話?三皇子死扒著鎮北侯,動的是什麼心思?不是對是父皇,是對著本宮!他們想合夥,那邊裝作與世無爭,蒙蔽著父皇,這邊與本宮作對!」太子有些氣喘,旁邊的人忙上前給太子倒茶。

  太子喝了茶,沉默半晌後才問道:「上次你們說的事,是如何計劃的?」

  雖然沒明說出來,大家都知道這是關於借助外夷,除掉鎮北侯和沈家軍的事。一個人極小聲地說:「當下,北戎內爭尚未平息,其中最強者是吐谷可汗。他年近四十,正是強壯之時,嗜殺無忌,已經殺了自己的兩個兄弟,現今正在和自己的長兄和另外兩個弟弟爭奪王位。他的長兄雖然人多些,但為人遠沒有他強悍,吐谷十有八九會贏。」

  太子皺眉:「他們自己的事還沒有理清,怎麼來幫助本宮?」

  一個幕僚說:「我們可以給吐谷可汗帶信,說殿下支持他,讓他派人來朝,締結盟交。讓他對皇上說自己如果上位,就會與我朝和睦友好,不相侵犯。皇上不喜兵事,必然高興,會允了他的要求。」

  太子依然眉頭不展:「為何要締結盟交?不是要借助他們的手除了沈家軍嗎?」

  幕僚低聲說:「殿下,兵法云虛者實之實者虛之,若是不先締結盟交,怎能有藉口削減朝廷給沈家軍的軍餉,逼鎮北侯削兵減將,自弱實力?」

  太子終於眉頭稍開,點頭道:「只是,若是建了盟交,日後如何讓他們進兵?」

  幕僚小聲說:「那吐谷最不守信,當初也是與幾個兄弟締結了聯盟,互不相犯,可自己有了實力後,就對他們一一剪滅,毫不留情。他與我朝之交,也不過是因內部未定,一旦統一北疆,這盟約於他,不過是張廢紙。」

  另一人說:「若是他派了人前來,我們就向他們盡顯我朝之富貴繁華,夷蠻之人最無見識,看此榮華,如何不動心?肯定會在坐穩王座後的第一時間,揮師進犯。」

  一人說:「那時,我們將沈家軍之詳情盡力相告,並派人在前線為其內應,焉能不讓鎮北侯一敗塗地?」

  又有一個接著說:「沈家軍一敗,我們就出具鎮北侯與敵相通的證據,再牽連上三皇子,自然能一箭雙雕。」

  太子慢慢點頭,有點咬牙切齒。

  有一人小聲說:「北戎之兵強悍,若是沈家軍不能阻擋他們,他們乘勝揮師南下,內陸虛弱,幾無抵擋,他們若達京師,那該如何是好?」

  一時屋中眾人安靜了片刻。

  本朝已經百多年沒有大的戰事,這些人誰也沒有親歷過戰亂,連邊境的那些小打小鬧的戰鬥也不曾參與過,根本沒有見識過戰爭的殘酷和不可測。加上沈家軍軍威忒甚,代代都有其英勇事蹟,讓人們覺得簡直不可戰勝。眾幕僚更擔憂的是北戎無法給沈家軍致命的打擊,鎮北侯的地位不能動搖,太子近來讓皇帝不喜,前景堪憂,太子若倒了,大家日後也就沒有了前程。至於北戎會完全取勝的可能性,眾人都覺得很渺茫。

  有一人說到:「沈家軍向來驍勇,而北戎連年征戰後,不見得有多少兵馬。他們兩方自然兩敗俱傷,就是北戎勝出,其所餘之兵定然無幾,就是南來,也可應付。」

  太子再次點頭:「當務之急,是除去沈家軍,其他,都是小事。」

  眾人聽了這話都知道不對,「其他」,包括不包括江山?怎麼能是小事?可沒人敢說什麼。太子神情險惡,兩頰凹陷,有隨時要暴怒的樣子,沒人敢上前觸這個黴頭。

  大家又商議了一會兒,定下了給北戎吐谷可汗的信函大意,安排了使者,太子的臉色才似緩和了些。

  與此同時,後宮中為了誰能代替皇后主持親蠶之典,也打成了一鍋粥。眾嬪妃將這次典禮誰能領頭,看成了誰會是下一屆皇后的預兆。人人花枝招展,個個向皇帝自薦或者詆毀她人。皇帝不勝厭煩,到最後指示說眾嬪妃一起上陣採桑,無論先後主次,以此算是公平,這才平息了種種紛爭。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7-12 06:41 PM

第五十三章 春遊

  四月四日的前一天,皇帝突然把谷公公叫到了御書房中,谷公公到了以後,皇帝好久沒有說話,谷公公也不開口,只默默地等著。

  終於,皇帝問道:「明日,三皇子要與鎮北侯府的人去野外郊遊?你不跟著去嗎?」

  谷公公躬身說:「全聽陛下的旨意。」

  皇帝點頭說:「既然這樣,那就不用去了。出去玩玩應該不會有事。」

  谷公公再次躬身:「就聽陛下的。」

  皇帝把面前的茶杯一推:「賜你的。」

  谷公公沒有遲疑,馬上端起喝下,然後雙手奉回,說道:「謝皇上。」

  皇帝滿意地點頭,又問了幾句話,才讓谷公公退下了。

  雖然沒有嘗出茶水裡有任何味道,谷公公還是走到了無人處,把肚子裡的東西吐了個乾淨,馬上給自己餵了個藥丸。接著幾天,他喝了大量的清水。一個深夜,他進入了皇帝的書房內,把一些細微的粉塵撒在了皇帝常常閱讀的幾本書裡面。他從來不在食物中下毒,讓人自己手指觸到了粉塵,再碰到茶杯或者食物上,不更保險?

  正因如此,孫公公將皇帝所用的飲食餐具都細細地檢查了,御膳房也做了次大掃除,可一無所獲,他只能將皇帝的臉色不好歸結於皇帝因為宮中入了幾個年輕的新人而驟然增多的房事。

  沈汶與張允銘上次見面,張允銘說好十天後再見一次,算是他們臨下南方前再碰一次頭,這時間正好落在了春遊的前一夜。

  當夜侯府燈火通明,許多人都睡得很晚,沈汶也不能早出來,等她到了小院時,夜已經很深了。

  破舊的房屋裡亮著燈火,沈汶拿了個小石子打了過去,門開了,張允錚臭著臉站在門口處。

  沈汶走到他面前,哼了一聲,把臉仰著轉到另一邊去,表示還記得上次的爭吵,不屑看張允錚地進了門。

  張允錚說道:「哼什麼哼?!你來得這麼晚!」

  沈汶翻眼睛:「我們府裡眼線多了去了!我得等大家都睡了才能出來,哪兒像你們這麼輕易。」

  張允錚說:「難怪太子肆無忌憚下手,你們家竟然還容那麼多眼線在府裡!這叫什麼防範!」

  沈汶已經是第四次見張允錚了,開始適應張允錚攻擊型社交方式,覺得可以把他看成個智力競賽的對象,反駁道:「這就是我們家的防範!光明磊落,沒有陰謀!這樣皇帝才不下手。」

  張允錚不屑:「可太子下手了!才不管你們有沒有反意!」

  沈汶心裡一動,看到了自己家思維上的一個漏洞——光防範著皇帝起疑,但是沒有防範其他人把鎮北侯當成絆腳石除去。太坦蕩了,就讓人無所顧忌。但是嘴上可不能認輸,說道:「你們家倒是防範了,可結果呢?!」

  張允銘翹著二郎腿坐在椅子上,搖著扇子道:「算啦算啦!你們長大些好不好?」

  沈汶自己在一張椅子上坐下,對張允銘說道:「我本來不想跟他說話了!他招惹的我!」

  張允銘語氣沉痛地對沈汶說:「這個,我想正式向你介紹一下我的弟弟——他是個刺兒頭,誰都招惹!」

  張允錚對張允銘立眉:「你才是刺兒頭!」

  沈汶對張允錚說:「你就是刺兒頭!」

  張允錚對沈汶:「你是豬頭!」

  沈汶說:「你是驢頭!」

  張允銘笑著舉扇子:「停!停!我們見面是講事兒的!不是打嘴架的!」

  沈汶和張允錚都同時扭頭,表示誰也不願意看對方。

  張允銘對沈汶說:「我又說服了我母親多給了我十萬兩銀子。」

  沈汶高興了,說道:「太好了!糧食買得越多越好。你再多給我二哥一些銀子,雖然邊關附近產糧不多,可還是讓他說服我爹儘量全部買進。還有,趁著今年糧食豐足,不會有人搶糧,最好儘快把糧食運往邊關。」

  張允銘問:「交給你大哥嗎?」

  沈汶搖頭:「不,秘密存在邊關附近的大戶中。等到北戎進犯之時……」

  張允銘問:「再讓他們獻糧?」

  沈汶還是搖頭:「不,讓我哥他們去搶糧。」

  張允錚哼道:「小騙子!」

  沈汶對張允錚還擊:「小呆子!」

  張允銘努力將談話保持在成熟的水準上,對沈汶說:「你是不想讓人看出你我兩府早有默契?」

  沈汶換了鄭重的口氣說:「不管誰當皇帝,都不會喜歡臣子合夥的,尤其有錢和有兵的在一起,就更危險。」

  張允銘點頭:「現在我們真的是兵和錢到了一起,你謀劃的事情該是能成。」

  沈汶一仰頭:「當然了!我花了……」她想說花了千年時光謀算,可被張允錚打斷道:「你花了什麼了?就是花了些口舌,小騙子!」

  沈汶知道張允錚不想讓她說她花了千年,是個鬼魂附身,對張允錚撇了下嘴,然後不理他,對著張允銘很有興致地說:「南方有許多好吃的。」她扳著手指陳述著:揚州的湯包,建康的鴨血湯,會稽的糖醋魚……還有各種果乾!梅子乾,李子乾,桃子乾……

  雖然知道沈汶心機重,可是看到沈汶這個樣子,張允銘還是忍不住像對小孩子一樣居高臨下地說:「你不是在要我們給你買好吃的帶回來吧?我可跟你說,路太遠,太麻煩了。」

  沈汶有些失望地說:「那就算了!你們回來就行了,反正來得及。」

  張允銘問:「來得及什麼?」

  沈汶很隨便地說:「來得及防止五公主和番呀。」

  「什麼?!」張允銘脫口道。

  沈汶抿嘴,一副乖巧的表情。

  張允錚氣得對張允銘說:「你看,她又在糊弄人!」

  張允銘追問道:「什麼和番?!」

  張允錚也說:「你這個騙子,你上次還說讓五公主嫁給我哥呢!」

  沈汶歪著頭說:「我說了要『防止』啦,又沒有說她肯定會去和番。」

  張允銘皺眉問:「到底怎麼回事?」

  沈汶微笑著說:「你們回來還來得及呢,現在先去買糧吧!哦,能給我帶回來些果乾嗎?很方便,又不容易壞……」

  張允銘切齒道:「你看到的是怎麼回事?!現在說!」

  沈汶見張允銘認真了,不敢再逗他,哼哼唧唧地說:「前世陳貴妃死了,太子就讓五公主嫁給了北戎吐谷可汗的二兒子火羅,成親後,五公主很快就死了。」

  張允銘運了半天氣才問道:「你有辦法阻止?」

  沈汶自信地點頭:「當然了!」

  張允銘眯眼看沈汶道:「你是不是怕我們去買糧不給你好好辦事,就拿這個吊著我的胃口?」

  張允錚敲邊鼓:「她就是這個意思!」

  沈汶連忙否認:「你們說什麼呀!怎麼會?!我很信任你們的啦!我也出不去,沒法親自去辦事,日後我們能不能活下來,不全指望你們了嗎?」然後對兩個人眨眼,表示信賴。可兩個人看著都像是不相信。

  張允銘問:「你家裡人誰知道?」

  沈汶伸出手指:「我三個哥哥。」

  張允銘慢慢地搖頭,對沈汶說:「我原來以為你們家最可恨的是沈三……」

  沈汶笑著說:「啊呀,你可別這麼愛恨別人什麼的,會長皺紋的。五公主姐姐喜歡年輕人……」她見張允銘少見地臉色不好,忙轉著腦袋打量了下屋子,見被收拾得整齊了些,有了幾件家具,就說道:「我要一間密室,可以藏東西的,最好也能藏人,我要來幹要緊的事,可是至關我們日後的生死喲。你們回來我給你畫個簡圖。」

  張允銘心情有些煩躁,皺眉問:「密室?那怎麼找人建?建完了還得殺人滅口?」

  沈汶看他:「找什麼人?幹嗎要殺人?你自己來建唄!」

  張允銘扭頭看張允錚:「聽見沒有?我們回來你要來建一個密室!」

  張允錚乾脆地回答說:「不幹!誰說的誰建!」

  沈汶指著張允錚對張允銘說:「你看!他是不是個混球?!」

  張允錚回嘴:「你呢?你是個懶鬼!」

  沈汶說:「你是個懶蛋!」

  張允銘再次抬手:「好了好了!大家一起幹還不成嗎?」

  沈汶看看自己的手:「我可不能把指甲弄髒了,別人會看出來的。」

  張允錚惡劣地說:「就說你是從地裡刨食弄髒的,誰會懷疑?豬不都是這樣嗎?」

  張允銘噗地笑了,沈汶咬牙切齒地對著張允銘說道:「和番!」

  張允銘咳嗽了一下,止住了笑意,對張允錚說:「你對女孩子要客氣一點,要有君子風度。」

  張允錚說:「她才不是女孩子!是個小鬼!」

  沈汶說:「他才不是個君子,是個小人!」

  張允錚說:「你是小鬼!」

  沈汶:「你是小人!」

  張允銘苦笑著抽出扇子扇起來,歎道:「還沒到夏天這地方就這麼熱了?」

  沈汶和張允錚相互做了鬼臉,張允銘對沈汶說:「明天春遊時見到了,你們可不能這麼吵架。」

  沈汶擺手說:「誰會那麼傻?我會裝得不認識他!」

  張允錚生氣地說:「我也不認識你!」

  沈汶不理他,問張允銘說:「我還想要問你呢,你不是現在還在避風頭嗎?怎麼這麼大張旗鼓地去春遊?」

  張允銘說:「我也得玩一玩呀,好多朋友總不見面,會生疏的。這次去的還有三皇子,葉大公子,都是我朋友呀。」他瞄了張允錚一眼,小聲對沈汶說:「我得帶著這位去,算是我遠房的堂弟,去與大家見見面。」

  沈汶知道他這是想把張允錚介紹給他的朋友了,日後有事可以照應。而且,大家已經決定與太子做對,自然就要和三皇子搞好關係。

  沈汶問道:「你父親同意你們去結交三皇子嗎?」

  張允銘搖頭說:「當然不同意,可架不住有人大吵大鬧呀。」他對著張允錚的方向挑了下眉毛。

  張允錚冷哼道:「你自己也想去,不過又是借我當槍罷了。」

  沈汶問:「你告訴了你父親這件事了?」

  張允銘回答:「還沒有,現在還沒有需要他的地方,就先等等。」

  沈汶也點頭:「我也不希望過早有大動靜。」

  張允銘低聲說:「可我覺得我父親看出這次廢后,對太子大不利。不然,任我弟怎麼吵鬧,他也不會讓我們去的。」

  沈汶問道:「你父親以前對太子懷疑過嗎?」

  張允銘說:「他大概不會想到太子日後會那麼幹,但倒是總說太子襟懷太窄,跟個六七歲的女孩子都要計較,可要多提防。」張允銘乜眼看沈汶:「那個孩子就是你!看來是你設的套,太子也夠冤的!」

  沈汶皺鼻子:「冤什麼冤?他就是個心眼窄的人。是不是就因為你父親的話,你那個笨蛋弟弟才去探了大皇子府,還差點兒被抓到?」沈汶狠狠地告了一狀,誰說她不能自衛反擊?

  張允銘大驚,對張允錚說:「你去探了大皇子的府邸?還差點被抓?!你去幹嘛?!你知不知道,如果你被抓到了,會給父親惹多大的麻煩?!」

  張允錚氣憤地瞪了沈汶一眼,對張允銘說:「就是你跟父親講來講去的,我想去看看他是什麼樣子。誰能抓到我?我師傅說我的輕功天下第一了!」

  沈汶立刻說:「第二!」

  張允錚說:「誰跟你比!心裡有鬼的小騙子!」

  沈汶再接再厲,接著揭短:「那你在萬花舞那夜去萬花樓幹嗎?你才多大?就去看豔舞?沒羞!」

  張允銘再次驚訝了:「你去了萬花樓?!你怎麼知道萬花樓在哪裡?!啊,我想起來了,那天我從鎮北侯府回來對你說起當夜萬花樓有萬花舞,你讓我帶你去看,我說你太小,不帶你,你就不讓我去,可你自己竟然去了!」

  張允錚終於有些囧:「小廝打聽的,其實,我也沒看到……」

  沈汶笑嘻嘻地說:「那是因為他和谷公公對上了!」

  張允銘真生氣了,對張允錚斥責道:「我都不知道你能惹這麼大的事兒!谷公公那功夫也是你能碰的?!這次冬狩,他一個人殺傷了近三十人。雖然那些人中了香,可他的身手也絕對不是你我能敵十分之一的!你對上他,出了事可怎麼辦?!我們到哪兒去找你?!我得去跟爹說,你以後不能隨便在夜裡出府了!」

  張允錚罵沈汶:「你這個小長舌婦!不,長舌鬼!」

  沈汶是絕對不能服軟的!回罵:「你這個跑不快的笨蛋!短腿蟹,賴腳蝦,沒頭沒腦的木疙瘩!」她儘量用豐富的詞匯來表達她的機智。

  張允銘拉了張允錚說:「走!回家!你們兩個以後別見面了!」

  張允錚與張允銘往外走,邊說:「誰想見她!是她來找我的!」

  沈汶大聲說:「我根本就不該去見你!把我的麻雀還給我!」

  張允錚一下被將住,扭著頭對沈汶說:「麻雀還不好找?我可以給你抓十隻!」

  沈汶知道麻雀跑了,就叫道:「我就要我當禮物的那隻!我在它額頭上點了墨!別蒙我!你賠!十萬……不,百萬兩銀子!」

  張允錚已經出了門,還回頭叫:「貪婪鬼!我看了,哪裡有墨?騙子!把餛飩吐出來!那也是百萬兩銀子!」

  沈汶追出來:「真小氣,請碗餛飩還記著!」

  張允錚使勁扭頭:「你呢?送禮送麻雀?!慳吝鬼!」

  沈汶跳腳:「我恨你!」女孩子的殺手鐧!

  張允錚不甘示弱:「我也恨你!」聽著怪怪的。

  張允銘哈哈笑,回頭對沈汶說:「你去把燈滅了,別把屋子燒了,才買了多久?」兩個人走遠了。

  沈汶一個人回到空落落的屋子裡,長長地出了口氣——她竟然覺得很痛快!肯定是因為從此就再不愁錢糧,將邊關的糧食問題徹底解決了。沈汶吹熄了燈火,破屋子也沒有什麼鎖。她心情舒暢,腳步輕快地回府了。回到府中只來得及換了衣服,也沒睡成覺,因為不久人們就開始起身洗漱,準備出發了。

  春遊只有一天,早去才能有時間遊玩踏青。所以淩晨,天還黑著,鎮北侯府的車隊就出發了。

  可他們到了城門處等著出城時,平遠侯府的車隊也到了,接著是三皇子騎馬陪伴著五公主的皇宮車隊,葉府的車隊,還有其他兩家的車隊也先後到達,城門內馬車和馬隊排出去了好幾條街。城門開處,這些車隊用了兩刻鐘才都出了城門。即使在清晨的微光裡,城門內外圍觀的民眾們還是看清了這些人鮮衣怒馬,侍衛彪悍,不由得議論紛紛,歎為觀止。

  這隊車馬在城外延儷而行,排出了好幾里地路。三皇子在馬上,遙遙地看見一襲紅色的身影,在前面鎮北侯的車隊裡時常閃現,就常常走神。好幾次,馬偏離了大路,他都沒有及時發現。

  四皇子則將車簾打開,眼睛不錯珠地看著外面。田野上春意盎然,蘇婉娘是不是也在看著同一片風景?他摸著袖子裡的一支玉簪,是他昨天又把母親的首飾翻弄了半天才挑出來的。這是一隻由整塊玉雕出的蓮花簪,最可貴的是兩朵蓮花瓣的尖端,有淡淡的粉色,讓這支簪子剔透晶瑩之外,還有種靈氣,他覺得正配得上蘇婉娘那絕美的容顏。只是不知道怎麼才能給她,雖然在這短短一天的春遊中,能與蘇婉娘單獨見面的可能幾乎沒有,四皇子還是希望自己能有機會親手交給蘇婉娘這支簪子。

  本來一個時辰的路,這隊人馬走了一個半時辰,到了香葉寺時,太陽已然高升在空。鎮北侯府的人知道周圍的地形,引著人到了開闊地帶,各家僕從開始卸車,為女眷支起帷帳,男兒們都下馬下車。四皇子被丁內侍扶著下了車,一瘸一拐地跟著三皇子和五公主。

  眾人都湧到兩個皇子和五公主面前,一家家見禮。

  張允銘想起沈汶說的五公主要和番的事,就在行禮時看多看五公主一眼,正對上了五公主脈脈地望向他的眼神。五公主從小就模仿陳貴妃的作態:看人必是要含笑,眼神必是要溫柔可親,別人看來時,必是要微低頭表示謙遜,半垂眼簾,面帶羞澀……她現在已經嫺熟自然,與張允銘的眼神一對,立刻微垂眼簾,抿唇淺笑,低了下頭表現回禮。

  張允銘的舉止一向瀟灑超然,見此嘴角微翹,面不改色,可將手中扇子打開,扇了兩下。那邊,五公主再抬眼,看到張允銘這番做派,想起冬狩時,張允銘大冬天都拿把扇子狂扇,臉上笑意深了些,面頰有些微紅。

  大家對皇家人士表示過敬意後,就相互見禮。張允銘介紹張允錚:「這是我遠房的兄弟,張允錚,他那邊數二,張二公子。」他如此鄭重地推出了張允錚,大家都明白這個少年是張大公子很親近的人,紛紛對這個長相俊美,可面目表情僵硬的少年抱拳。

  張允錚拘謹得厲害,咬著嘴唇,一一回禮,偶爾說一兩句話,還有些結巴,大家都以為他只是因為沒見過世面而如此緊張,也不在意。只有沈卓莫名覺得這個少年有些眼熟,不由得多看了他幾眼。張允錚馬上皺眉,一副冷淡的樣子,可額頭見汗。四皇子心中同情,瘸著腿向他走了幾步,笑著問:「張公子原來是哪裡人?今年幾歲了?」

  張允錚剛剛拜見過四皇子,眼睛盯著四皇子胸前繡著祥雲的黃色錦服,結巴著說:「是……是……人,今年十……十六……」如果沈汶看到這一幕不知道該多高興。

  四皇子微笑著說:「我和你一般年紀。」

  一邊的張允銘也笑著說:「四皇子最是平易近人,常在觀弈閣下棋,我從來沒有贏過他。你有空可以與四皇子下一局。」

  張允錚直爽地點頭說:「我也喜歡下棋,我們現在就下一盤吧!」簡直跟個小孩子一樣,一說就當真。

  四皇子要假裝瘸腿,不想多走路,就說:「好吧,我們就在那邊樹蔭下擺盤,臨著果樹林,還可看見滿樹新葉花朵。」

  張允錚本來就不習慣與眾人在一起,見那邊是片空地,就答應了。

  四皇子向三皇子告了別,由丁內侍扶著往遠處樹下走。丁內侍扭頭吩咐人帶著桌子和棋盤跟上。張允錚也馬上跟著去了,他看著四皇子瘸著腿走路的樣子,心裡覺得這個和自己差不多大小的少年比自己慘,就漸漸放鬆下來。

  張允銘見沈堅和沈卓看自己的眼神裡多了層意思,其實很想跟著沈堅他們去遊玩,可又不放心張允錚一個人和四皇子在一起,怕這個愣頭愣腦的弟弟說出什麼洩密的話來,就讓平遠侯府的人帶些茶點和自己也過去。

  到了樹蔭下,丁內侍讓人支起了小桌子,擺放了棋盤棋罐,在地上鋪了厚厚的氈墊,扶了四皇子盤腿坐了。張允錚沒有什麼社交經驗,見丁內侍在四皇子對面也鋪了厚墊,自然地就坐下,根本沒客套,直接就拿了棋子與四皇子猜子。

  四皇子還沒見過與自己這樣直來直去什麼廢話也沒有的人,一時很輕鬆,與張允錚下起棋來。

  張允銘在一邊看著,想到這個弟弟原來一直被關在家裡,只有自己陪著他下棋,現在終於能出來和別人對弈了,心中喜悅,也有些酸楚。

  平遠侯府一向講究,旁邊的人支起了小泥爐,開始燒水備茶,還有丫鬟過來,給幾個人一一上了擦臉的手巾。

  張允銘看了一會兒,就忍不住指點張允錚的棋步,張允錚一點面子也不給他,立眉道:「我要自己下!你要是想下,就和他單獨對局!」

  四皇子心中驚訝這個不知道哪裡來的遠房兄弟對平遠侯的長子真是不客氣,而且,跟張允銘說話可是一點都不結巴,簡直是反客為主,該算是窩裡橫。他見張允銘一臉鬱悶,心中同情,就笑著說:「張大公子一邊閑著無事,不如也開一局,我一人可以同時與你下。」

  張允銘從來沒下贏過四皇子,這時還謙虛了一下:「這樣,對殿下很不公……」

  四皇子微笑:「若是你能勝我,自然不公……」這話是說他根本勝不了。

  張允銘臉皮再厚,這時也撐不住了,回頭說道:「再支一桌,我陪殿下練練手。」

  四皇子笑著說:「別殿下殿下的,多見外,就還是蔣公子吧,像我們認識時那樣稱呼。」

  張允銘記起自己怎麼被沈卓暗算,對人說:「去請沈三公子來,說我們在這裡大戰蔣公子,讓他來助助陣。」

  張允銘在四皇子身邊新支的小桌邊坐了,和四皇子開始對弈。

  因是出來春遊,沒那麼嚴密的男女大防。大家下車一起向皇子和公主見禮,並沒有男女分開。在隨後的紛亂相互打招呼行禮中,才逐漸分了男女。沈卓伸著脖子往平遠侯張家的群體裡看,張允錦規矩刻板的姿容在人群間一閃而過,她都沒有看到自己,那個張允錚卻對自己怒目而視。

  沈卓甚為遺憾,馬上跑到一邊,折了一尺長短的一根樹枝插在了頭髮上,立刻達到了鶴立雞群的效果。然後沈卓就繼續與其他人行禮,被人笑著問他在幹什麼,他就說自己是為了應景這春遊,大家都笑。不久,女孩子那邊也對這邊指指點點,張允錦看過來,自然見沈卓遙遙地對她咧嘴笑,張允錦咬著牙,低聲說:「嘩眾取寵!」可還是忍不住笑了。

  沈卓見狀,又去找了朵野芍藥插在了鬢邊,可還沒容他再多表演,就有人來對他說,張大公子有請。

  沈卓氣悶,知道張允銘這又是在阻撓自己,但現在與平遠侯有合作關係了,只能背了手,板著臉來到了下棋的地方。

  張允銘一見沈卓腦袋上又插樹枝又插花的樣子,就暗自慶倖自己把沈卓叫來了,不然沈卓肯定是要去禍害自己的妹妹,臉上卻笑著說:「沈三公子一向自詡高手,可不能錯過這個機會。」

  沈卓見他們兩個對四皇子,就打抱不平地說:「你們在欺負人吧?」

  張允錚正埋頭和四皇子在激烈對弈中,一時開不了口,張允銘說:「我們是勉強支撐呀,等著看你大顯身手呢。」

  沈卓到旁邊看了片刻,就發現張允錚和張允銘都明顯打不過四皇子,搖頭道:「我原來還以為你在謙虛呢,可看來你們是真的不行啊!」

  張允銘斜眼看沈卓:「沈三公子也可支一盤。」讓他把你也一塊兒料理了吧!

  沈卓開始摩拳擦掌,雖然從來沒勝過四皇子,但也許不會像張允銘輸得那麼慘。所以見四皇子對他笑著一點頭,就也支上了桌子,和四皇子下起棋來了。

  四皇子自己離開了,葉大公子,沈堅等青年就圍攏在三皇子身邊。沈堅笑著說:「到了這裡,還是該去登高一望的。」

  三皇子馬上同意:「那我們就去登山吧!」

  一群人烏泱泱地就往不遠處的山坡上走去。一開始,還是大群人一起走,可慢慢地,人群就變成了一條長線,最後,走在前面的,就剩下了平常有武功健步如飛的沈堅和三皇子,還有個一邊抱怨他們走得太快可卻沒有被落下的葉大公子。

  女眷這邊,各家的女孩子們相互介紹,也是一片熙攘。五公主拉了張允錦和沈湘,先是抹了通眼淚,然後就相偕在往林間走去,一路走,一路低聲聊天。她們三個在冬狩時一起逃命,這種交情比其他人都深得多。

  龐大的帷帳撐起來,錦緞鋪地,女孩子們有的戴了帷帽,到四周果林內遊覽,有的在樹蔭下坐了,談笑甚歡。

  沈汶因為「大病初癒」不能太活泛,就找了個有太陽的地方,眾目睽睽下虛弱地坐在躺椅上曬太陽,其實是補覺,夏紫在一邊伺候著。

  蘇婉娘卻沒有和沈汶在一起,她正跟著沈強漸漸地離開了女孩子們的圈子。

  沈強平時就起得早,這天早上就像知道他們要出來玩一樣,院子裡一有動靜就起床大鬧起來,楊氏只得同意沈堅帶了他出府。到了馬車上,他卻睡著了,一路睡到了香葉寺,等到他們都卸了車,支好了帷幕,人們都玩了好一陣,時近中午,他才醒來。被人服侍著吃了飯喝了水,精力格外旺盛起來。

  這是沈強頭一次到了野外,他快瘋了。在女孩子們的圈子裡,跑來跑去,簡直像撒歡兒的小狗一樣,誰的話也不聽了。因為平時只有蘇婉娘還能管住他一二,所以沈汶就讓蘇婉娘去專門看著沈強,蘇婉娘一來,丫鬟婆子們見了,都樂得撒手,到一邊歇著去了。

  蘇婉娘追著沈強在草地上來回跑,滿頭大汗,好容易用一個彩球把沈強誘惑過來,一把抓了沈強的手,牽著他,帶他離開了讓他興奮的人群中央,到了不遠處的看月亭。

  沈強見是個亭子,就裡裡外外地看,扒石頭,剝漆皮,好好地安靜了會兒。

  蘇婉娘終於能坐下來歇會兒。她看著這亭子,比上次她來時更顯殘破。她想起三年前在這裡與季文昭的相見,恍如隔世。那時她才十歲出頭,雖然她現在也只是個十四歲的少女,可在她心中,自己已經長大成人,再也不是那個糊裡糊塗的孩子。

  沈強緩過了勁兒,拿了彩球狠狠地一踢,彩球飛出老遠,他尖叫著跑了,蘇婉娘只能趕快站起來去追他。

  與四皇子對弈的三個人中,張允銘和沈卓已經投子認輸,張允銘輸得多些,讓沈卓很得意。只有張允錚死死糾纏,怎麼也不認輸。明明大局已定,可他就是在那裡負隅頑抗,幾次死裡逃生,一次次地反撲。

  四皇子在心中暗暗驚訝,這個與自己一般大小,看著不諳世故,還沒怎麼見過世面的少年怎麼能如此堅韌不拔。就憑這股心勁兒,日後何事不成?四皇子看著張允錚認真專注的面容,竟然很喜歡這個有些粗魯的少年。

  張允銘倒一點都不驚訝,弟弟就是這樣,平時與自己對弈,也許是捨不得自己走,也許是不喜歡自己贏,每次他都要死纏爛打,玩命般爭奪每個眼,拼到最後一息。

  沈卓已經看出四皇子必勝,沒有耐心看張允錚的垂死掙扎,就起身說要去監督午餐的安排,一會兒踏青的人們回來,是要吃喝的。張允銘見女眷那邊已經立起了帷帳,知道沈卓不會輕易能過去,就放沈卓走了。

  終於,張允錚下了最後一子,長出了一口氣說:「我下完了。」

  四皇子甚至有些感動,說道:「張二公子這份堅毅實在讓人欽佩。」

  張允錚愣愣地說:「哪裡有什麼堅毅?就是要下好每一步呀。」

  四皇子點頭說:「正該如此。我平時常會在觀弈閣下棋,你有時間就去與我對弈吧。」如果季文昭是四皇子邀棋的第一人話,張允錚算是第二個。

  張允錚點頭可又搖頭說:「額……我馬上就去南方了,等我回來,肯定常去找你下棋……」

  兩個人正說著,餘光裡一道七彩的光芒飛來,席地而坐的三人同時看去,只見一個七彩的球從空中落到了他們左近的草坪上,一個黑乎乎的小男孩咧著嘴,掛著晶瑩的口水,正飛速跑過來,後面一個女孩子氣喘吁吁地追著。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7-12 07:01 PM

第五十四章 獻言

  四皇子的心砰砰地大跳起來,那個女孩子正是蘇婉娘。這麼長時間沒見,她長得越來越美了。四皇子馬上看張允銘和張允錚,張允銘正看著那個男孩子對張允錚說:「那個姑娘我認識,是沈二小姐身邊的,那這個孩子該是他們家最小的公子了。他才多大就這麼到處跑?他們家真敢放手,小弟都快八歲了,娘這次都不讓他出來呢……」

  張允錚一聽是沈家小公子,想起沈汶提到過太子要謀害她的小弟,立刻對這小黑孩心生好感,招手說:「過來,小黑豆!」看來他好像沒注意到後面的女孩子,四皇子鬆口氣。

  沈強一扭臉,見有人搭理他,立刻呲著小白牙,張著手跑過來,人沒到大家就已經看出他前胸的圍嘴已經被口水打得透濕。

  張允銘剛笑著說:「這麼濕,天下雨了嗎?」沈強就一鼓作氣一頭衝到了他的懷裡,把張允銘衝得向後仰去,急忙用手肘支著地,才沒倒在地上。張允銘叫了一聲,剛要抬手去抓沈強,沈強飛速地從他身上爬起來,四腳並用,撲到了四皇子身上,扳著四皇子的肩頭,把嘴抬到了四皇子的臉前,就在四皇子沒有反應過來的驚愕中,大大地親了四皇子一口,為四皇子留下了半臉口水。

  剛剛趕到的蘇婉娘大口喘氣彎腰,蹲下來,一邊笑一邊道歉,過去一手抓著沈強的一隻胳膊,想把他從四皇子的身上拉下來,一手下意識地從懷中抽出手帕,順手往四皇子臉上一擦,為他擦去了沈強的口水。

  這一切發生得太快,四皇子臉還沒來得及紅,沈強已經從四皇子身上下來,掙脫了蘇婉娘的手,向他還沒有征服的目標——張允錚——進攻。張允錚看到其他兩個人的遭遇已經有了準備,在沈強撲上來時,一把握了他的腋下,把他抱起放到了肩頭,從地上站了起來。

  沈強猛地長高了,激動得啊啊大叫起來。張允錚就把沈強又舉起,讓他分腿坐在了自己脖子上,兩手握著沈強的腿,之字形大步跑動起來。沈強抱著張允錚的頭,高興得尖聲叫得更響。

  張允銘知道張允錚孩子心性,怕他把沈強摔了,趕緊也起身,跟著過去一個勁兒地說:「你小心點!」

  在四皇子身邊的蘇婉娘正要跟過去,四皇子輕聲說:「張大公子是個謹慎的人,不會讓小孩子出事的,你可以歇歇。」

  蘇婉娘扭臉對四皇子一笑:「沒事兒,跟著他跑還能強身呢。」

  她剛剛跑著過來,身體散發著少女特有的體香,吐氣如蘭,臉色白裡透紅,眼神清亮得映出了四皇子的面容,四皇子臉紅了,半垂眼,小聲問:「你近來好嗎?」

  蘇婉娘卻突然想起了沈汶昨日讓她給沈堅傳的話——讓三皇子有機會建議皇帝今夏買入糧食以防榖賤傷農,就又回到四皇子身邊,雙膝跪坐了歇息著,低聲說:「若是你有機會,就向三皇子說一聲,去年大熟,今年又是個豐年,穀價低廉,農人工本無收。可豐年不可能連續,應該買入穀物,助農而備災年,一舉兩得,何樂不為。」

  四皇子低聲問:「這可是你主人之意?」

  蘇婉娘看向四皇子的眼光一閃,四皇子忙說:「若是你主人不信我,你也不必說。只需向他致敬,說我佩服他的棋藝。」

  蘇婉娘心裡一鬆,知道四皇子並沒有猜出是沈汶,一定是像季文昭一樣,以為自己的主人是個男子。她對著四皇子微笑,低聲說:「我的主人算出明年會一連大旱四年接著大澇,可公子不必言明這些,我只想讓公子知道,公子如果讓三皇子提出此議,應不會有錯。」

  面對著蘇婉娘的笑容,四皇子頭腦中思緒亂飛:他喜歡蘇婉娘還是叫他公子,讓他記起他們當初相遇時的樣子……鎮北侯府一定藏了個誰也不知道的高人,指使又傻又笨的二小姐和她的丫鬟來辦事……蘇婉娘不會和那個高人有什麼吧?這麼絕色的女子,聰明又警覺,誰能不喜歡?……

  四皇子癡癡地看著蘇婉娘,蘇婉娘被盯得臉微紅,垂目輕咳了一下。四皇子猛地覺醒,自己也臉紅了,忙低頭說:「你放心,我會去對三皇兄說的。」

  蘇婉娘嗯了聲,就要起身去追走得遠了的張允錚他們,臨走對四皇子說:「你別坐得時間太長了,春天要多走動,去那邊看看吧,花開得可好了。」

  四皇子忙說:「你等等!」

  蘇婉娘已經半站起來,聽見四皇子的話又蹲坐下來,等著四皇子說話,四皇子的臉紅紅的,從袖子裡拿出了那支玉簪,遞向蘇婉娘。

  蘇婉娘再遲鈍,現在也明白了,臉又紅了,想起自己當初勸沈湘的話,此時竟然落到了自己身上!四皇子就是表面還是殘廢著,可也是個皇子。日後會有正妃側妃。自己是個丫鬟,自然當不了正妃,難道去當側妃?那不是妾嗎?父親給自己的家訓是什麼?她對與別人共享丈夫的婚姻也實在沒興趣,就低頭小聲說:「不……我不能要。」

  這下,四皇子的脖子都紅了,他的手伸著,低聲說:「你還記得三年前你是在這裡見到我的嗎?那時,你把我撞……傷了……」

  蘇婉娘這才驚覺方才在看月亭時,光想起了季文昭,根本沒想起自己也是三年前在香葉寺頭一次遇到了四皇子,那個看到自己落淚的好心的少年……她心中覺得自己對不起四皇子,方才都沒想起他來,聽到他的話,忙抬頭問:「真的?」

  四皇子紅著臉點頭說:「我回去疼了好幾天呢,還為你擔心,不知你會不會有麻煩……」

  蘇婉娘抿嘴微笑,又低下頭,四皇子將簪子又送向前:「你拿著吧,算是……算是對我的賠禮。」

  蘇婉娘撲哧笑了,抬頭看四皇子,眼睛裡面亮晶晶的,四皇子一陣恍惚,可蘇婉娘卻斂去了笑容,用教育蘇傳雅的口吻說:「你好好留著,肯定又是你娘留下來的吧?日後你要給你的王妃,不能隨便地送人。」

  四皇子固執地說:「我可不是隨便送……」而且,我想讓你當王妃。

  蘇婉娘板了臉說:「我父教導我,我們蘇家,男不為僕,女不為妾。公子貴為皇子,日後的姻緣必是要門當戶對。我只是一個侯府的丫鬟,於情於理,都不該與公子有任何瓜葛。」說完行了一禮,就要走,四皇子原來紅潤的臉色,變得蒼白,蘇婉娘一眼看到了,心生惻隱,歎氣道:「我們是無緣之人。你別往那邊去想,就不會很難受。」

  四皇子看蘇婉娘,眉頭微皺著,緊握了玉簪說:「這是給你的,我替你留著。芸芸眾生中,只有你在此地把我撞了,你我怎是無緣?」

  蘇婉娘無奈地對四皇子搖了下頭,行禮就要走開,四皇子接著說:「我就往那邊去想!還會很難受很難受!」

  蘇婉娘又笑了,回頭說:「你真可以和我弟弟成好朋友了,都知道怎麼耍賴。」她明眸善睞,語氣輕快,說完就轉身向沈強他們追去。她夜裡在等著沈汶時就做瑜伽,練得的腰肢柔曼如草,步履輕盈似飄。四皇子看著她的背影,只覺得胸中像是被小刀一下下地割著,疼得可以忍受,卻是那麼深,毫無痊癒的可能。

  蘇婉娘終於追上了騎著沈強左轉右跑的張允錚,拍著手,把沈強從張允錚的肩上接了下來,對張允錚謝了,拉了沈強往圍帳中走。

  張允錚望著蘇婉娘的方向,想看她是往何處去,也許縫隙裡能看見那個就知道騙錢的小女鬼所處的位置。她那麼可恨,見了面一定還和她吵架!

  張允銘見張允錚眼神追著蘇婉娘,以為他看見了好看的女孩子就挪不開眼睛,忙勸道:「她雖然長得好看,你也不能這麼盯著人家看。」

  張允錚回神,不解地問:「她長得好看嗎?」

  張允銘點頭說:「的確很好看,當稱絕色了。那個沈二小姐把她放在身邊,明顯是為了轉移人們對自己的注意力。」張允銘再次感到被沈汶騙得好苦,心中忿然,雖然他自己也是個天天騙人的人。

  張允錚搖頭道:「我沒發現。」那個小女鬼圓圓的臉,眼睛細長,笑的時候彎彎的,嘴唇像花瓣一樣……真難看!張允錚冷酷地說:「女的沒有好看的!」

  張允銘一把攬了張允錚的肩膀,把他拖著轉了個圈兒,邊走邊說道:「這個,我得跟你說說,娶妻娶德,娶妾娶色……」

  張允錚不耐煩地說:「你別管我!你去跟娘說她沒有色,你看她饒不饒你!」

  張允銘一拍張允錚:「不聽話了?誰帶你出來玩的?」

  張允錚反手拍回去:「想打架?!」張允銘跳開,兩人一拍我一下,我打你一下,在草地林間追跑起來。

  四皇子怔怔地看著那兩兄弟犯渾,突然對默默地站在身後裝虛無的丁內侍說:「你扶我起來,我得到處走走。」

  丁內侍見四皇子終於說話了,才暗暗鬆口氣。方才,他以為四皇子會窒息。

  四皇子瘸著腿,大模大樣地在草地上走了好久,還採了一大捧花,讓丁內侍抱著,完全沒有了難受的樣子。

  四皇子想的是,方才那個張二公子與自己下棋,明明沒有了任何取勝的可能,可還是步步死磕,非要下到最後一刻。他和自己一般年紀,就有這樣認真的心。蘇婉娘不過沒接自己的簪子,這算什麼?一步棋而已,也許被提了幾個眼去,但是這一局才開始,誰說就沒有了勝算呢?四皇子深覺大受張允錚的啟發,馬上恢復了心態不說,還比以前更樂觀了。

  小山峰頂,沈堅,三皇子和葉大公子終於登到了最高處,站在一起,眺望著遠處京城的一片雲煙,其他的公子哥兒們三三兩兩地落在了後面。

  春末夏初,田野蔥綠,幾處繁花依舊。陽光開始熱人,大家臉上都是汗津津的。山頂涼風襲來,格外清爽。

  沈堅遙指著遙遠的民居間泛著金黃的所在,笑著對三皇子說:「看,那該就是皇宮,你的家。」

  三皇子冷笑:「家?大牢還差不多。」

  沈堅嚇一跳,忙前後左右看看,又警惕地看葉大公子。

  三皇子對沈堅說:「葉大公子和我認識許久了,他沒事。」

  葉大公子是他們這裡年紀最大的,歎氣搖頭說:「你這脾氣怎麼就不能改改?」

  三皇子撇嘴:「改什麼?再改,我就成個婦人了。」

  沈堅一下笑了:「你可別小看婦人,婦人也有了不起的。」他想到了沈汶,小小年紀,就把他們都玩得團團轉。

  三皇子歎氣:「我竟然連個婦人都不如了?」

  葉大公子往他上臂處打了一拳:「你今天是怎麼了?登高望遠,本該心情舒暢,你卻牢騷滿腹起來。」

  三皇子搖頭:「就是覺得在這裡待著真沒意思,不知我何時能封地出京。」

  沈堅想起沈汶說的夢,日後三皇子也沒得到封地,帶著援軍北上失敗,撤回來時與自己的三弟和張大公子一起被皇帝的精兵射死,一時心中怒火驟起,臉色陰沉下來。

  葉大公子奇怪,看了看沈堅,這位沈二公子可是一向的好脾氣,總是笑眯眯的,怎麼突然不高興了。

  沈堅似是無意地問道:「你是否曾經想過,皇上一直不給你封地怎麼辦?」

  三皇子鬱悶地沉默了會兒,突然對沈堅說:「我能給你們家當女婿嗎?」

  葉大公子繃不住,哈哈大笑起來,沈堅也不由得苦笑了。三皇子不高興地看他們。

  沈堅笑過,見三皇子嚴肅的樣子,想到他可能是認真的,拍了下他的肩膀說:「咱們兩個認識多久了?我定是肯的。只是,這可不是我們能說了算的。」他比三皇子大半年多,年紀相似,平時很談得來。

  三皇子終於有些不好意思,低聲問:「你覺得……你父親會肯嗎?」

  沈堅歎氣,他今年十八歲了,對朝政大局有了理解,也知道自己父親的原則。父親只想好好守住邊境,絕不會想涉入爭儲之類的糾紛中的。可惜,父親就是不想,現在也為時已晚,太子是不會放過他們家的了。沈堅也更加明白沈汶不告訴父親的原因:若是父親不信她,抱著忠君之念,不願反抗皇帝指定的儲君,那他們連一絲活路都沒有了。

  「我父親總是要聽皇上的,你的婚事,得皇上做主。」沈堅鄭重地對三皇子說。

  旁邊的葉大公子給沈堅一肘:「你們家肯定沒戲,皇上怎麼會給他指個重兵在握的老丈人?要是我家還差不多,至少是個文臣。話說,我家也有幾個好看的姊妹……」

  三皇子轉眼看著遠方,固執地說:「可我只想做鎮北侯的女婿。」這是母親的遺命,這也是他的願望。

  沈堅和葉大公子相互看了一眼,然後同時警惕地看周圍,葉大公子靠近三皇子,小聲說:「這可不是能隨便說的!」

  三皇子沒回頭看他,只說道:「你們是我的朋友,連你們都不能說,那我還有朋友嗎?」

  葉大公子歎氣:「好吧,只能對我們說,別人就不能說了!從小我就告訴你說話前要好好想想,這麼多年了,你怎麼越來越回去了?!」

  三皇子深歎:「我現在明白我母妃的話了——這麼多年了,真沒勁透了!說句話也得想三遍,隨時要看人的眼色,能憋死個人。有時我真想走得遠遠的,遠遠的,再也不用回來了。」

  沈堅暗自發愁:三皇子明顯是想回避宮中的鬥爭,不像是心中有意帝位的人。這點,日後得跟沈汶提一下。

  葉大公子寬慰道:「你生在了皇家,就得這麼小心,認命吧。」

  沈堅也笑著說:「咱們還都年輕,誰知道未來?你別急。」

  葉大公子忽然扭臉看沈堅,低聲嚴厲地說:「你就不用我教了吧?!這種能讓人亂想的話,最好少說為妙!」

  沈堅一推葉大公子:「這不是讓他高興高興嗎?又不是對別人。你別嚼舌頭就是了。」

  三皇子深歎了一聲,對沈堅說道:「我想都不願想什麼是未來,也不願想我能做什麼。這些不已經命定了嗎?若是我不離開,無非是讓他殺了我,或者讓我像他那樣也去謀害手足。你們認識了我這麼久,告訴我,我是哪種人?」

  沈堅擔心的再次得到了證實——三皇子並不想與太子搏殺!沈堅想起沈汶說的結局裡,三皇子就是有了兵權,也沒有逼宮,沒有殺太子,反而是真的北上抗敵去了。他有些鬱悶地說:「我知道你是重情義的人,可是如果你不做什麼,沒命了可怎麼辦?冬狩中,那事做得都那麼明顯了。」

  三皇子說:「實話跟你說,我有時覺得死了也挺好的。只是男子漢大丈夫,死前不幹些頂天立地的事,總有些遺憾。可要是讓我跟他那樣似的,天天掰著手指算計著怎麼害人,我寧可死了吧。」

  葉大公子搖頭:「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了,別這麼自暴自棄!別人還沒殺了你呢,你自己就想死了。你活著來這世間一趟,肯定是有上天給你的責任和目的的,是要完成了才對得起自己這條命……」

  沈堅噗地笑,給葉大公子一拳:「你還說我?!你聽聽,你在教唆什麼?」

  葉大公子挑眉:「我是從處世為人的角度提醒他別胡思亂想,不像你,語義含糊!」

  沈堅說:「我怎麼含糊了?就是讓他耐心等待封王唄。」

  葉大公子眯眼,「是那『誰知道未來』之語。」太子應該登基為帝,這樣的未來難道有人不知道的地方嗎?

  沈堅笑著說:「那不就是我順口一說嗎?」

  三皇子回身對沈堅說:「你說的我喜歡聽。」

  葉大公子反推沈堅:「你聽聽!你給他個錯誤的盼頭,未來會怎麼樣?你敢說嗎?」

  沈堅笑著說:「日後怎麼樣,我可不敢說,但今年這天氣風調雨順,我倒是敢說肯定又是個大熟之年。」

  葉大公子嘖聲:「你別顧左右而言他!」

  沈堅壓低聲:「大熟而榖賤,穀賤而傷農,三皇子應該向皇上建議在市面上用金銀買入榖米,以抬市價。」

  葉大公子真的嚴肅起來了:「你這是在建言?」

  沈堅笑眯眯的樣子:「我家一介武臣,哪有建言?你幫著潤色唄。」

  三皇子問:「為何要向父皇提此議?大熟豈非好事?」

  葉大公子皺眉解釋道:「如果穀價太賤,農人一年的收成換不來多少錢,那豈不是血本無歸?若是原來有借貸,就可能破家失地。」

  沈堅又說:「而且,哪有連年豐年而不荒年的?萬一後面是幾年荒年,多儲榖米也可備饑荒。」

  葉大公子說:「這些年朝廷的稅糧已然足盈各地糧倉,再買穀糧,實在多餘。」

  沈堅說道:「就是三皇子提了,皇上不去做也沒有什麼。日後真的有饑荒之年,多少糧食都有坐吃山空的時候,大家就會想起他曾有過此議。」

  葉大公子思索著對三皇子說:「那我幫著想想詞兒,你找時機說一下吧。」

  三皇子一副沒興趣的樣子:「我現在很少見到父皇,若是他要見我,我就提一下,不然,我也懶得去求見。」

  葉大公子拍了下三皇子的肩頭:「你要振作!才十八歲,怎麼就這麼意氣消沉?有機會要去表現一下,就像你以前那樣。」

  三皇子微搖頭:「我母妃在時,我那麼幹能讓她高興。現在,她不在了,我什麼都不想做了,只想去騎騎馬什麼的。」

  沈堅歎氣:「你去露個臉,也許皇上就能想起來給你個封地什麼的呢?」這不是在哄小孩嗎?

  三皇子果然有了些興致:「真的?」

  沈堅違心地點頭:「真的。」當然不可能。

  「好吧。」三皇子勉強地說,一點也不上心。

  沈堅在心裡咆哮:怎麼辦?!這位意氣消沉,如何能去跟太子鬥?

  葉大公子明顯也看出了這一點,說道:「你辭了先生,表面懶散,這是應該的。可暗地裡,你可不能放棄讀書,別荒廢了學業。我過去給你的書單子,你都讀了嗎?」

  三皇子搖頭說:「我真的不想讀什麼了。每次看那些文字,我都覺得他們在胡說八道!什麼仁義道德,什麼修身養性,看看那些歷史,不就是誰有權,誰就能殺人?誰有兵,誰就得了天下?好人有幾個有好報的?真沒勁!我實在懶得讀那些沒用的東西!」

  沈堅皺著眉,與葉大公子對視了一下,葉大公子也歎了口氣,說道:「我知道,你母妃過世,讓你傷心了……」

  三皇子搖頭說:「不是傷心,是沒勁兒了,看什麼都沒勁!」

  沈堅自然不知道後世稱這種心境為幻滅感,這種情緒為憂鬱症,只知道三皇子現在是玩世不恭加上胸無大志,他小聲安慰道:「這種感覺肯定會過去的,你再忍忍。」

  葉大公子說:「這就是為何人們要守孝三年,皆因父母過世,人們傷心忒甚,實在無力政務。你母親過世還沒有三年,你自然是難受的,等過了這段時間,就會好些。」

  三皇子望著遠方,心不在焉地說:「好吧,就再等等。」

  後面的公子們還有一些僕人陸續到了,都來到了他們周圍,對著遠處大發感慨,有的還引用了古詩詞,說了些「會當淩絕頂一覽眾山小」之類的俗話。知道他們的話最後都會被傳到太子耳朵裡,沈堅和葉大公子一句話都不說,三皇子情緒明顯不高,不久就轉身下山。

  他們從山上下來,下面的人們已經擺了長席。一排泥爐用炭火煮了茶,遠處,各府的幾個廚師正做著午餐主菜。

  眾人見他們登山歸來,就張羅開宴。主人們紛紛洗漱,各家僕人往席上擺了帶來的點心冷食。三皇子坐了首席,四皇子和葉大公子坐了副座,沈堅坐了席對面的正位。

  三皇子見大家都坐了,說了句開席,眾人行了下禮,就開始傳酒傳菜。許多人為了早點出府,吃得很早,加上遠足登山,已經饑腸轆轆。現在見美酒吃食滿席,自然胃口大開,席上氣氛很熱鬧。

  沈堅讓人把沈強也接過來了,說不能讓他在女孩子堆裡長大,也得和男人們在一起。沈強自從坐在了張允錚的肩膀上後,就覺得那是個好地方,見人就往人家肩上爬。大家都不讓他騎到脖子上,就把他遞給下一個。沈強就被人輪流抱來抱去,高興得到處流口水。

  三皇子知道這是鎮北侯的第四個公子,自然也是很喜歡,把沈強從別人手裡接過來,讓沈強站在自己的大腿上。沈強一站穩了,就高抬了一腿,要往他肩膀上騎。三皇子大笑,把沈強像褡褳一樣往肩膀上一搭,沈強大頭朝下,興奮得尖聲叫,兩條腿在空中玩命亂踢。三皇子再把沈強順回來,沈強滿臉通紅,眼睛亮得嚇人,撲上去就要親三皇子,三皇子一邊笑著躲閃,一邊長臂一伸,把沈強傳給了四皇子。

  四皇子沒有三皇子那樣的臂力,接過沈強後,就被沈強大力一抱,再次成功地爬上了四皇子的臉,親了他一臉口水,四皇子想起蘇婉娘當時用手帕給自己擦了臉,臉就紅了,讓眾人一陣調笑。

  沈強的小黑眼睛直直地看著四皇子,四皇子把他抱到臉前,小聲問:「你不是什麼都懂吧?」

  沈強眉飛色舞地高聲「啊啊」叫起來,像隻大鸚鵡,更多的口水淌下來,把新換的圍嘴又全打濕了。

  一襲帷帳隔著,女眷那邊也開席了,只是比這邊要安靜許多。五公主坐了主位,沈湘和張允錦陪坐在兩邊,女孩子們吃得小心而文雅,席上只有偶爾的碗碟之聲,很是安靜。

  春日郊外,山林裡,鳥鳴悠悠。草叢間,蜂蝶飛舞。在這種充滿野趣的地方,人們的興致格外好,這頓飯吃了有一個時辰,有人醉有人笑,有人高聲談吐,有人取了帶的笛簫吹唱。

  遠遠的山坡上,站著兩個人,一個老道士,一個也穿了道服的孩子。老道士眯著眼睛遙望著這群歡樂的人,旁邊小孩子問道:「師傅,我們怎麼不過去?」

  老道士歎息:「我現在才明白為何卦象要求一定要在那個時辰離開,就是為了現在能看到這個場面。」

  小孩看了遠處那一大片錦繡團簇之地:「那些人很好看?」

  老道士拈鬚搖頭:「潛龍在淵,煞星相照,其間又夾雜眾多文武之星,實是難得一見的盛況。」

  小孩張大嘴:「我怎麼什麼都沒看見呀!」

  老道士道:「那邊五彩雲瘴夾雜著黑紫之氣,還有一道淡青之光直沖雲霄,此乃逆天奪命之氣!此人提攜煞星臨世,以助真龍。難怪我十幾年前算的都不准了——這該是個年少之人,歲不過十二才對。自其出世,乾坤顛倒。」

  小孩使勁睜眼:「沒比我大幾歲呀!人怎麼能逆天呢?」

  老道士感慨道:「逆天之人得天地間恨怨之氣,能逆行千萬年。這種人心智乖張,善惡莫辨,不可預料。為達其目的,可翻天覆地,也可力挽狂瀾。」

  小孩高興了:「我們過去看看吧!」

  老道士搖頭:「非也,我們不僅不能過去,還得躲著些。那煞星之惡,非同小可。若犯其一,必受其十倍之害。那逆天者就更不能接近了,其行事不講常理。你我都是福根淺薄之人,莫要惹上是非。」

  小孩撇嘴:「只是這麼遠遠望望多沒意思,他們會不會有好吃的?師傅往那邊一走,肯定會有人邀請師傅過去,師傅可以給人算個命什麼的。我餓了。」

  老道士對小孩斥責道:「聽聽!就是因為你我才不過去的!我去了倒是不會惹禍,可你這孩子肉眼凡胎,什麼都看不出來,萬一驚擾了其中之一,哪怕只是說錯了一句話,輕則病,重則命,還是遠遠避開為妙!」

  小孩使勁撅嘴,很不情不願地被老道拉著走了。

  到了日頭偏西時,大家收拾打包,備馬套車,紛紛道別,開始折返京城。

  張允錚一天也沒見到沈汶,沒法吵架,很有些失落,騎著馬一路無語地跟著張允銘,眼睛總不甘心地往鎮北侯府的車隊那邊瞄。

  沈汶可是根本沒想去見張允錚,她舒舒服服地補了一覺,在草地上吃飯也甚舒心,對這一天的春遊很滿意。

  三皇子終於鼓起了勇氣,在路上縱馬到了鎮北侯的隊伍裡,找到沈堅說了下他們一起出去騎馬的日程,然後就轉身往回,對準了蒙著面紗騎在馬上的沈湘交錯而過,不等沈湘見禮,匆忙地說:「你好好等著我!」也不聽沈湘的回答,一踢馬騎回了自己的車隊。

  沈堅拉慢了馬匹,等沈湘騎上來,小聲問:「他方才對你說了什麼?」

  沈湘沒好氣地說:「誰知道?我沒聽見!」

  沈堅懷疑地看沈湘,沈湘在紅色面紗後面的臉也一樣通紅,沈堅自然看不清楚,就沒再追問。

  沈堅放慢了馬匹,漸漸離開了鎮北侯府的人群,到後面平遠侯的車隊前,張允銘見狀,忙催馬向前,和沈堅並排騎著,兩個人心照不宣地一笑,沈堅說道:「張大公子看來心情很好。」

  張允銘一笑:「我不久就去南方玩玩,自然心情好。」

  沈堅猜他是要去買糧,看來妹妹的建議真的是被採納了,就笑著說:「那就祝張大公子滿載而歸了。」

  張允銘呵呵笑著說:「沈二公子現在可還去觀弈閣?」

  沈堅知道這是他要給自己東西,就說:「我後天去。」

  張允銘笑著說:「我特喜歡那個地方,也許我離城前也該去看看。」兩個人笑著行禮,沈堅催馬離開了。

  回城途中,他們這一隊漫長的車馬,與一小隊行旅的客商相遇。對方讓路,等在路邊岔道上,等著他們都走過了,才再次上路。

  他們這一隊人春遊之後,大多心情良好,沒有人注意到這些旅人。連有前世經驗的沈汶也不知道,那些裝扮成商人中,有一個人懷揣著太子密信,正啟程前往北戎聯繫吐谷可汗。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7-13 03:35 PM

第五十五章 復學

  三皇子回到皇宮後,與五公主作別。五公主猶豫了半天,才小聲問道:「我聽說……張大公子要與四皇姐結親?」她久居深宮,平時很少聽到市井傳聞,今天在春遊裡,才在八卦中聽到這個流言。張允錦隱約說她的兄長很快會去南方,看來是避出去吧,只是不知道這是不是皇上的意思。

  三皇子一笑說:「他們想得倒是挺好。張大公子那個人,你不記得那天,他幹了什麼……」他指的是那次在刺客前,那從天而降的藍色長衫和張允銘矯健的身影,五公主兩腮變紅,不敢看三皇子。

  三皇子沒注意到,接著說:「你說他會幹這種傻事?」

  五公主低了頭,小聲說:「……他不會,可是父皇……」

  三皇子很自以為是地說:「平遠侯要是得罪了父皇,父皇倒是可能。但是現在,平遠侯老老實實的,父皇為何要難為他?」

  五公主沒抬頭,三皇子又叮囑了兩句,兩個人告別了。

  三皇子正要回自己的院落,後面瘸著腿走的四皇子趕上來,叫了聲:「三皇兄。」

  三皇子回頭,四皇子對三皇子說:「多謝三皇兄邀我前往,我今日很是快活,真的很感皇兄之情。」

  三皇子擺手道:「你我兄弟,不必這麼客氣。」

  四皇子心中想著蘇婉娘的託付,思忖著怎麼找個藉口說起榖賤傷農要額外買入糧穀的事,就聽三皇子問道:「沈二公子說,連年大熟,恐後有災情,讓我對父皇言說在稅收外,用金銀購入糧食,四皇弟怎麼看?」

  四皇子心中把三皇子呼為「直爽哥」,表面好好想了想說:「聽來合理,畢竟,花無百日紅,豐年後,就可能旱澇。三皇兄可以向父皇提一句,顯示下自己憂國憂民的情懷,父皇自會有主張。不過,別說是沈二公子的話。」

  三皇子笑:「當然不能說是他說的,不然就麻煩了。」他歎氣:「其實我沒什麼憂國憂民的想法,只想要個自己的封地。要不,四皇弟,你去對父皇說?」

  四皇子忙搖頭:「我都見不到父皇,千萬別讓我出頭。而且,我也不指望要什麼封地,只想去給我母妃守陵。」那樣的話,蘇婉娘肯定是會嫁給我了——她的心最軟,絕對見不得我那麼落魄。咱們也不缺錢,可以自在平靜地生活……

  四皇子滿臉嚮往的神情,三皇子卻為他難過了:「四皇弟,你別這麼自暴自棄……要好好保重,以後,我常帶你出去走走。」「自暴自棄」這個詞是葉大公子剛用在他身上的,他馬上轉手就送給了四皇子。

  四皇子忙真誠地說:「多謝三皇兄。」四皇子覺得三皇子用詞不當,自己可不是什麼自暴自棄,過去是,可自從見了蘇婉娘,知道了鎮北侯府裡有人與太子做對後,就不是了。自己現在可是很積極地迎接新生活呢。

  兩個人走到岔路處告別,四皇子回到了自己寢舍中,不洗漱,先忙找出了一個小盒子,往裡面放了他今天沒送出去的白玉簪,找了張紙,寫了今天的日子,放了進去。

  在一邊的丁內侍目睹了四皇子被拒絕的挫敗,心中不明白四皇子上次的玉佩至少送出去了,這次玉簪都沒送出手,可怎麼他看著更高興了呢?

  像是知道了丁內侍的不解,四皇子小聲說:「我未娶,她未嫁,這事就還沒過去呢。我只是替她存著,日後一起給她。」

  丁內侍連忙點頭,十分佩服四皇子內心的強健。

  其實,四皇子並沒有告訴丁內侍另一個讓自己非常振奮的原因:蘇婉娘讓他給三皇子敲邊鼓,沈堅給三皇子提建議,自然是那個高人終於開始對三皇子出手了!若是那個高人能把三皇子扶上帝位,三皇子的心性自己還不瞭解?最是實誠快直,自己與他的關係遠比與現任太子處得好,兩個人的母親都是遇害而亡,自然有一層同病相憐的親密,那時什麼不能開口?守皇陵也好,娶蘇婉娘也好,不就是一句話的事?

  四皇子深覺前途光明,心中自然快樂。蘇婉娘現在不收這簪子有什麼了不起?到時候一個賜婚,洞房花燭夜,自己給她看個首飾盒,裡面是自己每次想給她但是只能替她存著的各色首飾,她能不高興嗎……四皇子的嘴角都快扯到眼梢了。

  丁內侍怕四皇子魔障了,小聲說:「殿下今天累了,還是先洗漱吧,天快黑了,吃點飯趕快休息了。」

  四皇子笑著揮手:「別殿下殿下的,怪難聽的。你找人給蔣家送信,讓他們今年夏秋盡全力大量買入糧米,當然,要做得小心些,別讓人抓到把柄或者看出端倪。」

  丁內侍忙應了,服侍四皇子更衣。

  四皇子想著那個幕後之人幾步棋下來,已經把太子弄得面目可憎,把皇后逼退了位。這是他頭一次指點三皇子進言,必定是一步萬無一失的好棋,自己怎麼能不跟進?借機多賺些錢,日後可以和蘇婉娘美美地過小日子。

  不說四皇子這邊喜滋滋地進餐入睡,蘇婉娘那邊也在黑夜裡與沈汶竊竊私語。

  她對沈汶講了對四皇子說的話,和四皇子給自己玉簪自己沒要的事,有些擔心地問沈汶:「他看著有些難過,不會因此就不幫著我們了吧?」

  沈汶問:「你覺得他是那樣的人嗎?」

  蘇婉娘慢慢地搖頭:「不應該,他脾氣很好,不是個壞人。」

  沈汶湊過去問:「你說實話,是不是後悔不收下來了?」

  蘇婉娘使勁推開沈汶:「什麼呀!我現在天天想著怎麼幫你還來不及,可不想再多個事兒,煩死人了!」

  沈汶小聲嘻嘻笑著:「你可記得那嚴氏是怎麼勾引我二哥的?」

  蘇婉娘想起嚴氏女扮男裝在那裡引著沈堅去說親,也笑起來,兩個人在床上悶笑了半天,沈汶小聲說:「你不在的時候,那個嚴氏還說了好多特沒臉皮的話呢,可是我也覺得她說對了一點。」

  蘇婉娘笑著問:「哪一點?」

  沈汶又湊近笑著說:「就是遇到自己喜歡的,千萬不要放過。」

  蘇婉娘再次把沈汶推開:「去你的!誰喜歡了……」話語到最後,竟然弱不可聞。

  沈汶悄聲笑,蘇婉娘捂臉:「我不報了仇,是不會想這些的!」

  沈汶低聲說:「我們的事兒,還要有五六年的樣子,那時,你可都快二十了。咱們這麼籌劃可是為了日後過好日子的,你別有意錯過好姻緣……」

  蘇婉娘在黑暗裡掐沈汶肉肉的胳膊:「你才幾歲!這是給我做媒嗎?」

  沈汶哎呦地叫:「做媒又怎麼了?我看那四皇子挺好的,你別騙我,你也挺喜歡他的。」

  蘇婉娘半晌不語,微歎了口氣說:「他是皇子……我是不會當妾的!」

  沈汶又低聲說:「到時候,我讓娘把你收為義女,鎮北侯的義女,身份上肯定說得過去了。」

  蘇婉娘忙悄聲說:「你瞎說什麼呀!我只是一個丫鬟……」

  沈汶握了蘇婉娘的手說:「我原來就說過,我們是姐妹。如果我們沒有行動,日後的鎮北侯府就會被夷為一片平地。你我是並肩作戰的戰友,你從我對你說出秘密的那一刻起,就已經是我的金蘭姐妹了,怎麼不是義女?」

  蘇婉娘又沉默了片刻,堅定地說道:「父仇不報,我不會嫁人。若是他能等待……若不能……」

  沈汶歎氣:「可憐的四皇子,你怎麼喜歡上了一個狠心的人哪……」

  蘇婉娘摸索著去捏沈汶的臉:「我讓你胡說八道……」

  兩個人壓著笑聲打成了一團。

  有關春遊的細節,自然都被上告給了皇帝和太子。

  皇帝聽說三皇子與鎮北侯的二公子和葉家的大公子有過密談,心中很不快——這也太無視了吧?當著那麼多人的面就這麼勾搭!他決定把三皇子叫來告誡一下。

  皇帝召了三皇子去書房覲見,雖然三皇子不久就到了,可是向皇帝見禮時臉色平淡,簡直有些無精打采。皇帝覺得三皇子比自己上次見到時又長高了些,真的是一個青年了。他想起很久以前,三皇子才桌子那麼高,每次見他,三皇子都張著手喊著「父皇」向他撲來,臉上充溢著明亮的笑容,身後總有一個姿容溫婉的身影……

  皇帝咳嗽了一聲,問道:「你前幾日與人出去春遊了?玩得如何?」

  三皇子規規矩矩地回答:「玩得很好,爬了山,吃了飯。」

  皇帝有些胸悶,眉頭微皺,問道:「就這些?」

  三皇子牢記著沈堅托的事,按照葉大公子早就給他編好了說辭,對皇帝說:「還有就是,孩兒在郊外,看春苗喜人,今年該又是一個大熟之年。」

  皇帝有些詫異這樣的轉折,問道:「你還知道什麼是大熟?」

  三皇子點頭說:「當然,孩兒在市井上,發現吃食很豐盛,一條街上好多家館子,可見糧食充裕。」

  皇帝對這種幼稚的解釋哼了一下,問道:「那大熟又如何呢?」

  三皇子接著說:「我聽人說榖賤傷農,父皇也許該讓各地用金銀購入糧食,額……該提升穀價,還有,額……多購穀物,也備荒年……」

  聽到三皇子生澀的言詞,皇帝笑了一下:看來,這就是那三人密談的結果了——要通過三皇子建言買糧!為什麼呢?是鎮北侯缺糧嗎?還是葉家想借此點化三皇子,讓他出個風頭?這事不管怎麼說都無關政局,皇帝更傾向是鎮北侯那邊想日後多要些軍糧,就讓三皇子現在出面來要求。由此可見,真不能讓三皇子當太子!這不是成了鎮北侯手裡的工具了嗎?鎮北侯想幹什麼,三皇子就替他來說話?

  方才片刻的溫情煙消雲散,皇帝冷冷地對三皇子說:「難得你有這關心農人之心,日後可多想想這等國家大事,也別整天就知道騎馬遊樂。」說得堂皇,但誰都聽得出來裡面不無反諷和告誡。

  三皇子卻不在意,他把沈堅交代的事情幹了,覺得很輕鬆,嘴上答應下來,行禮後就離開了。

  鑒於對太子和三皇子都不滿意,皇帝就召見了太子,對太子說道:「你三皇弟說,若是今年又是大熟之年,恐榖賤傷農,應該讓朝廷用金銀買入穀糧,你是如何看?」

  太子一聽是三皇子的建言,立刻火起,可儘量不怒形於色,思考片刻後說道:「若是明年還是大熟,朝廷又將如何?各地糧倉已然大滿,買入的糧食要存在哪裡?何能久放?若是壞了,不就是白白糟蹋銀兩?三皇弟還是年輕,偶爾出城一次,聽風就是雨。」

  皇帝覺得自己對太子的預料很准,說道:「不管怎麼說,你讓戶部的人也想想這事,看是不是有可行之處。」

  太子自然應承了下來,將三皇子的建言下達戶部。戶部已經有了太子的根基,後幾日朝堂上,就有戶部上奏說若要提升穀價,要大量的金銀,而國庫根本沒有這麼多額外的銀子。而且,各地的穀倉已滿,就是明年是荒年,也有足夠的糧米,無需擔憂。

  本來,太子因為已經派出了去北戎的連絡人,心裡覺得有了盼頭,還比較平靜地接受了春遊中四皇子與何人下棋,三皇子與何人登山望遠密談等等堵心的事,可皇帝這麼一召見,又把太子壓下的怒火挑起來了。私下無人時,太子對幕僚們拍案:「他們都冒出來了!本宮說過吧?!他們就是想把本宮拉下來!他現在不僅找了武將鎮北侯,還開始拉攏文臣了!搭上了葉家!」

  幕僚道:「葉中書不過是個虛職。」

  太子咬牙道:「虛職?虛職也有用。本宮的話放在這裡,葉家肯定會有動作的!」

  太子所料不錯,又過了幾天,葉中書帶著幾個清流上書,說其子在春遊中遇到三皇子,發現三皇子荒於學業。身為皇子,這是給皇帝抹黑,希望皇帝督促一下三皇子。

  太子聽了,獰笑:「本宮說什麼來著?!這是讓三皇子來與本宮較勁了!這幫勢力眼!看著本宮的母親被廢了後,就來踩本宮了!本宮日後一定要殺了他們!」

  幕僚連忙勸:「殿下,也許皇帝不加理會呢?不過是說說。」

  太子搖頭說:「我母為后時,也許不加理會,可現在,父皇會理會了。」

  太子竟然又說對了。

  那些人一上書,皇帝就答應說會找人督促三皇子讀書,不會放縱其不學無術。

  皇帝回到書房,就讓人叫三皇子來見他。

  皇帝原來以為三皇子建言後,聽到太子及戶部的不允,應該再次前來說服自己,也許會放下些架子,對自己親熱些。可一連幾日,三皇子都沒來。

  他自然不知道三皇子本來對這事就沒有什麼深刻的體會,按照沈堅和葉大公子指點著去跟皇帝說了,就跟完成了作業一樣,趕快忘了。

  被皇帝又叫到了書房,三皇子有些不耐煩,行了禮之後,就沉默地站著等著皇帝說話。

  皇帝也在等著三皇子開口,是不是該再提買糧的事?可是左等右等,三皇子也不說什麼,皇帝終於等不及了,問道:「你有什麼要對朕說嗎?」

  三皇子搖了下頭,那意思很明顯——是你讓我來的,我有什麼可對你說的?

  皇帝這才意識到三皇子那天只是心血來潮,根本沒有把這個建言當成個立身之路,說了就算了,真的什麼都憑皇帝做主。皇帝心中頓時很滿意,多少沖散了些對三皇子的怨意,咳了一下說:「有人說你荒廢了學業,朕要考考你。」

  三皇子一想,就知道肯定是葉大公子指使人傳話,要讓皇帝安排他重新上學,一時暗罵葉大公子多事,真是個損友!他這裡心不在焉,自然是對皇帝的問話三五不知四六不懂。皇帝看出三皇子真的什麼都不學,全荒廢了,一時大怒,罵三皇子不成器,命令人立刻去給三皇子找老師,不能斷了學習文史哲。

  三皇子有些慌了——他這兩年心玩野了,可真不想再讀書了,忙說:「四皇弟也沒老師,我能不能拉著他一起學?」

  皇帝不耐煩地揮手:「隨你吧!」三皇子告退。

  皇帝看著三皇子背影皺眉:他為何對三皇子不學習了如此失望憤怒?他不是不喜歡這個孩子嗎?

  三皇子垂頭喪氣地從皇帝那裡出來,心懷歉意地去找四皇子,要告訴他兩個人的自由時光算是過去了。他難得來一次四皇子所居的閣院,四皇子喜出望外,讓人好好奉上了茶點。

  三皇子更不好意思,尷尬地笑著說:「四皇弟,我方才去見父皇……」

  四皇子馬上專注起來:「是有關買入糧穀的事嗎?父皇的反應是如何?」

  三皇子一愣:「哦,那件事呀,我上次就對父皇說了,讓父皇去做決斷吧。」

  四皇子問:「你剛才又說了嗎?」

  三皇子搖頭:「我上次說過了,為何要再提?」

  四皇子心中大叫:如果明年開始連年大旱了,這會是多麼好的一步棋!你難道不該嘔心瀝血地寫個東西,好好陳述一下自己的觀點,讓父皇忍不住給別人傳看傳看,為你自己掙得些美名嗎?

  三皇子又帶了絲嘲諷的笑容說:「聽說父皇讓太子去看看這事,你說他能說什麼好話嗎?自然是不用我再提了。」

  四皇子心中一爽:這才是後手!原來這弈手已經料到了三皇子不會有結果,要的就是再噁心一下太子。明明此時不買入糧穀也不算是錯誤,但若日後真的鬧饑荒了,皇帝就會記得三皇子提了這個醒兒,可太子給耽誤了。

  四皇子真心地笑著說:「三皇兄既然提了,就是盡力了。」

  三皇子很樂意不再講那麼無趣的話題,可又開始尷尬:「四皇弟,那個,父皇讓我開始學習,給我請先生……我說要拉著你一起學。」

  四皇子馬上想的是這樣可以和三皇子處好關係,日後要求賜婚什麼的就容易了,而且,自己這些年卷不離手,讀書也不是個難事,立刻欣然答應道:「多謝三皇兄提攜。」

  三皇子深覺這個四弟真是夠義氣,高興地說:「這下我就放心了,我們可以一起寫功課。」

  四皇子笑著點頭:「那是自然。」

  兩個人告別,四皇子覺得自己向美好理想又邁進了一大步,哼著小曲兒,看著丁內侍把那些四書五經帝王經典之類的書籍都找出來堆放在案,自己這算是重返學堂了。

  丁內侍多少年都沒見過四皇子這麼高興了,看著在春日陽光下滿臉微笑的少年,丁內侍心中默默祝告,希望天上的蔣淑妃保佑四皇子一直這麼快樂地生活下去。

  又過了十來天,皇帝給三皇子和四皇子定下了觀文殿大學士簡老夫子為師。簡公,名瀚,字無涯,曾經的宰相,早已致仕,現今已年過花甲。

  簡老夫子本來不想接這個差事,可皇帝想聘他的消息出來,他過去的門生葉中書就來拜訪,對他說三皇子最近向皇帝建言,要皇帝買入糧穀,提升糧價,以利農人。如此慈悲愛民之心,不該荒於無知。

  簡老夫子一心軟,就接了旨意。到宮裡上課的第一天,他就發現這兩個學生明顯好久沒有好好學習了。該背的書,三皇子一問八不知,四皇子還能磕磕絆絆地背上幾句,但也遠稱不上流利。按理該重新打基礎,可兩個皇子一個十八,一個十六,現在再從頭背書,已經不合適。

  簡老夫子就另闢蹊徑,直接教策論。選一段經典句子,佈置下二十本三十本書中相關的內容,讓學生通讀後,寫正反兩面的論述。這樣他自己也省事,三五天來一次就行了,不用天天去耳提面命地教他們。

  這可就苦了三皇子,他過去就是憑好好背書得到了先生的讚賞,現在不用背了,竟然要自己寫,他覺得比背還要累,頭頂了幾座大山。

  四皇子倒覺得有趣,一下了課就去找了許多書。三皇子看他興致如此好,就讓他幫著自己起草一份,四皇子想到日後還要指望著這位兄長給自己賜婚,或者說服皇上給自己賜婚,就慨然應允。反正寫一篇文章是寫,寫兩篇也是寫,角度觀點不同就是了,對他來講也不是什麼難事。

  簡老大人做夢也想不到開學伊始,自己的一個學生就開了小差,而且還是葉中書竭力推薦的重點生。

  春遊後,平遠侯府送走了張大公子和他的「遠房兄弟」張允錚。

  這不僅是張允錚第一次離家,也是大公子張允銘首次遠行。雖然兩兄弟都說要騎馬,李氏還是給配備了十多輛馬車。李氏知道平遠侯讓自己過去手下的兵士當護衛,而且他們自己也有武功,可就是千叮嚀萬囑咐要他們小心,遇事就逃跑,千萬別打架。

  兩個人臨走,李氏還哭得稀裡嘩啦,說了些她想起他們小的時候怎麼怎麼樣,可一眨眼怎麼就離開娘了之類很傻的話。

  張允銘也許有些傷感,但張允錚一點兒都沒動心,只覺得這個娘親多事。把自己關了那麼多年,現在自己好容易能出去玩了,她不為自己高興,還哭個沒完!所以張允錚一直一副氣不順的樣子,很不耐煩地一個勁兒地催好言好語安慰李氏的張允銘動身,顯得特別無情。

  最後,兩個人終於帶著人馬離開了京城。明知道後面不會有人,張允錚還是回望了一下。張允銘問他在看什麼,張允錚有些茫然地搖了下腦袋。他不久就被沿途的風光和那未知的南方吸引了全部心思,再也沒有細想他那時心中的一個閃念:如果沒有那個小女鬼,他現在根本出不來吧?

  被張允錚忽略的沈汶雖然「虛弱」得在春遊時躺著曬太陽,可現在竟然精神好多了,能幫著楊氏和柳氏幹些瑣事。因為沈堅的婚禮就在一個多月後,全府上下都手忙腳亂。沈汶不想錯過看洞房掀開蓋頭時沈堅的表情,就不能總裝病。

  沈堅婚禮的規模比沈毅要小,但是繁文瑣節也沒少多少。該粉刷的房屋,該裝飾的喜字,該置辦的宴席等等,都得一一落實。

  五月,嚴氏一家送親入京了,侯府得到信兒後,忙派了沈卓去城外迎接,然後送到了嚴氏在京城的院落,並邀請嚴氏兩位父母和兄長過府與楊氏和老夫人相見。

  一般異地聯姻的人家,很少長輩親自來。嚴氏的父母帶著長子都到了,可見對女兒的關心。

  過了兩日,嚴氏的父母長兄上門拜見,楊氏和老夫人並所有兒女,都在廳堂迎接。

  嚴氏的父母比楊氏稍大些,加上是文臣之家,做派舉止就更顯成熟老練,楊氏的談吐明顯不如對方文雅。可沈汶現在可不在意這些了,專心地看嚴氏父母對自己二哥的態度。

  前些日子,嚴氏父母見了沈卓,就覺得這沈家的三公子很不錯。等到楊氏叫上來沈堅與未來的丈人岳母相見時,嚴二官人和二夫人就更加滿意了。

  時已夏天,沈堅穿了一身月白長衫,湛藍鑲邊,腰紮玉帶,腰身修長筆直,加上正當青春的容貌,讓嚴二夫人想起了嚴氏的感歎:「那身材!那模樣!真是棒極了……」

  嚴二夫人差點紅臉,馬上拿出手帕捂著嘴假裝咳了一下,心說難怪人說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中意。自己的女兒找了個好夫君,也許真的是從自己這裡繼承的好眼色……

  嚴二官人也含笑點頭,端著架子拈了拈自己的短鬍子,對楊氏說:「令郎真的一表人才,風姿挺拔。」

  楊氏忙笑著說:「官人過獎了!」

  沈卓他們見過,楊氏就又向嚴家的兩位親家介紹了沈湘沈汶和黑豆子一樣的沈強。

  嚴二夫人見沈湘眉眼大方,一副習武人的身姿,再看沈汶文弱的神情,覺得這兩個都不像是會使壞刁難人的小姑,就更放下了心。接著向楊氏介紹了自己的大兒子,嚴誠,已經二十二,中了進士,現今在一處地方為縣令。

  楊氏和老夫人自然也大大地讚揚了一番。長輩們看著都很高興,嚴誠也是恭敬有禮的樣子,可沈堅站在一邊有點走神。沈汶知道為什麼,心中暗笑。

  當晚,鎮北侯府擺宴,款待親家。

  送走了嚴家二老,天已經黑了。向楊氏和老夫人道了晚安後出來,沈卓向沈汶悄悄做了個手勢,沈汶知道這是要見面說說話的意思,就眨了下眼。

  等到了深夜,沈汶照上次的途徑出了府,外面,果然沈堅和沈卓都在等著她。這次,她沒走太遠,找了侯府附近的一個大宅院的清冷後院停了。

  三個人腦袋湊一起,沈卓低聲說:「我找到那個在冬狩上差點兒被刺的太子幕僚了,他叫許純道,太子冊封後投到太子門下,有些才幹,可是個大嘴巴,愛說人壞話,見一個人就說人短處,自然也批評了太子。說太子心胸狹隘,行事太狠,還說陳貴妃的死是太子幹的。」

  沈汶點頭說:「這就對上號兒了,有人恨他,把他說的話告訴了太子。」

  沈堅說道:「這個咱們都懂,借刀殺人,太子聽了生氣,就想讓刺客殺了他。」

  沈卓說:「殺了他,給三皇子陪葬,這樣大家就看不出來那些刺客是專門對著三皇子去的。」

  沈汶問道:「那他從冬狩回來後,是如何了?」

  沈卓說:「他天天喝酒,總是醉醺醺的,常不去點卯。可東宮那邊卻沒有把他革職。」

  沈堅說:「他應該是發現了太子的意圖,可又不敢走。」

  沈卓說:「那我們去找他談談?」

  沈汶說:「再等等,一年後,我們再去找他。」

  沈卓問:「你是怕……」

  沈堅也明白了:「你是說他在被監視著?」

  沈汶點頭:「他做得太明顯了,如果是被嚇了幾天,恢復過來,還像以前那樣到處說壞話就好了。他現在這樣,表示他知道了太子想要他的命。這樣,太子肯定會派人看著他,防他有二心。」

  沈卓低聲罵道:「這個笨蛋,原來還以為他到處罵人是個膽子大的,可現在看來是被嚇破膽了。」

  沈汶低聲說:「也不見得,許是他的又一層偽裝呢。況且,他這樣也好。」

  沈堅說:「我已經找到了十七個工匠,都許了銀兩,定了六年期。這裡一般工匠,一年不過掙六十到百兩銀子,我給他們定了一年一百六十兩還管吃喝住宿。我走時,他們會同我前往邊關。張大公子臨走時在觀弈閣給了我兩萬兩銀票,該是足夠了,餘下的我帶去到邊關買糧。」

  沈汶說:「好,就是你離開京城時,他們要在城外自結為商隊,碰巧跟你走才好。不要讓人看出你事先定下了他們。」

  沈堅應道:「行,我會去安排。」

  沈卓對沈堅說:「我也找了幾個人,到時候你去看看。真有了你要去邊關的日子,我來幫你組織他們。」

  沈堅又說:「那天春遊,我和三皇子聊天,發現他並不想爭儲。他就想離開京城,封個領地。你記得你說的夢嗎?日後他有了兵權,其實也沒對太子下手。」

  沈卓在三皇子知道陳貴妃中毒時,當過三皇子的拳袋,對三皇子的傷痛深抱同情,說道:「這樣的人品不好嗎?這樣的人當了皇帝,才能重情義,不會像太子那樣,下狠手殺人。」

  沈堅拿不准,看沈汶,沈汶皺著眉:「不是三皇子就是四皇子了,可在我夢裡,四皇子一生碌碌無為,被太子幽閉到死。他該是更沒有什麼爭儲之意。國難當頭時,他連兵權都沒有爭取,比三皇子無能多了。」

  沈卓說:「而且三皇子是兄長,除非他死了,怎麼也不能越過他去『立幼不立長』呀。」

  沈堅詫異他們怎麼沒說四皇子還是個瘸子,只能點頭:「如果這樣,就還得是三皇子了。」

  沈卓說:「三皇子挺好的,至少是條漢子,不像那個陰險的小人。」

  三個人又談了幾句別的,沈汶小聲問沈堅:「你今天是不是在找那個給你做媒的大舅爺?」

  沈堅歎氣:「就是呀,他給我做了這個媒,自己怎麼能不來?他還說要與我把那盤棋下完呢。他若是來了,按理說,嚴家應該把所有的兒子介紹給我們吧?」

  沈汶忍不住「嘿嘿」笑出聲,沈卓皺眉問:「你壞笑什麼?」

  沈汶清了下嗓子:「沒什麼!」

  對著兩位哥哥懷疑的眼神,沈汶實在忍不住了,勉強說:「我……回去了……」低聲桀桀笑著一路跑遠。

  沈卓不滿地說:「她聽著是不是像個小夜貓子?」

  沈堅疑惑道:「她肯定有什麼事瞞著我們。」

  沈卓搖頭:「不,是瞞著你,我覺得這事和我沒什麼關係。」

  沈堅一拍沈卓:「什麼事兒你都跑不了。」

  兩個人溜達著走回府,從院牆翻入,才分了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7-13 06:09 PM

第五十六章 成婚

  六月初一,沈堅成婚。

  鎮北侯府次子的婚禮並不惹眼,侯爺沒有回來,女方的嫁妝不張揚,男方的侍衛雖然驍勇,但人數不多,也沒惹出太大動靜。

  沈堅騎著高頭大馬,去嚴家在京城的宅子迎娶嚴氏。經過了一系列的考驗,他終於等來了新娘被扶著出了院落,接著被嚴大公子背著上了轎子。沈堅不無失望地沒有發現給他做了媒的「大舅爺」的身影,心想這個媒人大概根本沒有來京城,兩個人約好的棋局是沒法下了。

  拜了天地高堂,又夫妻相拜後,新婚夫婦終於被送入洞房。

  雖然平常人家不分男女老幼都可入洞房調戲新娘,說些帶色的話語,鎮北侯府卻要規矩許多。沈毅成婚時,沈汶還不到十歲,楊氏都沒讓她到沈毅的洞房去。現在沈汶馬上就要十一歲了,才可以來洞房看看。

  沈汶興奮地擠在人群裡,等著沈堅為嚴氏挑蓋頭。周圍的人們說著俏皮話,沈堅紅著臉,拿了秤桿,小心翼翼地給新娘挑起了蓋頭。別人都瞪大了眼睛看新娘,沈汶卻是使勁盯著沈堅。只見沈堅看到新娘重粉濃妝的臉時,顯出了迷茫表情。嚴氏抬眼看了下沈堅,抿著嘴唇笑。

  沈堅還是發愣的樣子,眾人喊著要喝交杯酒了,沈堅拿起杯子,嚴氏與他交盞時,笑著在他耳邊輕聲說了句:「呆子!」

  沈堅的臉上的紅色騰地蔓延到了後脖子,眼睛瞪大了,說道:「你……你……」

  嚴氏低聲說:「『你』什麼?快喝了!」

  沈堅匆忙地把杯子放在唇邊,與嚴氏一對眼神,一起喝了交杯酒。眾人大聲喝彩。沈堅轉目找到沈汶,見她捂著嘴笑得前仰後合,只能暗地裡咬了下牙。

  沈堅突然變得有些忸怩,坐在嚴氏身邊,眼睛也不敢抬了,臉紅得像是要流血。沈汶想他大概想起了嚴氏是怎麼給她自己做媒的。

  大家見沈堅像是比新娘子還害羞起來,更是起哄,問了好多「生不生子」之類的話,嚴氏都大大方方地清脆答了,沈堅只是頻頻側目看嚴氏,緊閉著嘴唇,可那曲線卻是含著笑意。

  鬧到半夜,大家都散了。新婚夫婦各自洗漱,嚴氏洗去鉛華,素面坐在床上。沈堅沐浴後再進屋,只穿了件白色單衫。

  嚴氏一見他,兩眼亮了,讓其他人都退下後,笑著起身拉了沈堅的手說:「我可想你了,你想沒想我?」

  沈堅臉又紅了,小聲說:「我還找你來著,以為你沒有來。」

  嚴氏搖著沈堅的手說:「你喜歡我嗎?」

  沈堅看嚴氏,眉眼平常,扮成了男孩子都能騙過人們的眼,可眼中神光晶瑩,滿含著對自己的愛慕,心中驀然觸動,點頭輕聲說:「你是我的妻,我自然,是喜歡的……」

  嚴氏咬著嘴唇笑了,伸手緊摟了沈堅的腰,把臉貼到了沈堅的胸口說:「我可喜歡你了,一見到你就喜歡了,我那時想,我一定要嫁給你,不然我就白活了這輩子……」

  沈堅有些笨拙地環抱了嚴氏,低聲說:「那我們……好好過一輩子……」

  嚴氏抬頭說:「當然了!我們高高興興的,生一大堆孩子,好好過一輩子!」

  沈堅忽然想起沈汶說過的,鎮北侯府覆滅時,柳氏嚴氏都投繯而死,他那時還沒有成親,不知道嚴氏是什麼樣子,沒有感到什麼痛苦。可此時此刻,這個自己懷抱中對自己深懷慕戀的女子讓沈汶的夢境有了真實的內涵,沈堅想到如果有一天,這麼快樂活潑的嚴氏會懸樑自盡,心中突然感到針紮一樣的疼痛。他緊緊地抱著嚴氏,說道:「我會好好保護你,不會讓你……受到傷害。」

  嚴氏笑著對沈堅說:「夫君真好!我就知道你是最棒的!」

  沈堅勉強笑了下,吹熄了燭火,兩個人相擁在黑暗裡……然後慢慢地走到了床邊……

  次日,新婚夫婦見老夫人和楊氏,就如前世,嚴氏表現得中規中矩,一點也沒暴露出自己的本色,只是在見到沈汶,給她荷包時,對她擠了下眼睛。沈汶笑著行禮,對著沈堅也擠了下眼睛。

  三日回娘家,嚴氏帶著沈堅到了嚴家在京城的宅子,吃了晚飯後,嚴二官人和嚴二夫人與嚴氏告別,他們要回老家了。嚴氏真的大哭了一場,反而是嚴二夫人安慰嚴氏不要悲傷,好好在夫家孝順老人,與沈堅相親相愛。嚴大公子向兩位父母保證自己若是在京城,會隨時幫助妹妹。

  離開嚴宅,嚴氏少見地哭了半天,沈堅平時見沈汶哭得多了,自然知道怎麼哄,倒也輕車熟路,到家時,已經把嚴氏哄得又高興地拉著他的手不放了。

  這以後,嚴氏除了出來請安見禮,都藏在自己的院子裡,和沈堅黏在一起,下棋讀書,過著兩個人的滋潤日子。弄得侯府裡只知道沈堅夫婦兩個處得很好,沒人知道嚴氏出格的個性。

  這個夏天平靜地過去,沈湘十三歲,沈汶十一歲。

  遙遠的北方,太子的信使終於找到了吐谷可汗,向他遞交了太子的密信,對他們保證:他們若是前來交好,朝廷將與他們締結聯盟,互不侵犯。

  吐谷可汗正集結兵力,要與自己的兄長丘伐可汗和支持他的同母弟弟以及幾個親族決一死戰,知道南朝不會襲擊自己,自然很高興。讓人代筆,給太子回了信,說會讓二兒子火羅代表自己儘快入南朝面聖,洽談盟約。

  入秋糧食大熟,榖米價賤,各地都有收購糧米的糧商。京城裡,鎮北侯府在沈堅的堅持下,傾盡積蓄,收購糧食和種子。柳氏和嚴氏也都悄悄給娘家帶信,要他們置辦糧食。平遠侯府,葉中書府,蔣淑妃的外家以及一些和他們相熟的人家,也都不動聲色地買入大量榖米。

  邊關,鎮北侯也在沈毅的堅持下同意用積蓄買入糧榖,沈堅讓人將銀票帶往邊關交給了沈毅,沈毅並沒有給鎮北侯,而是自己悄悄地多購了許多糧食以及其他物資。

  沈汶甚至讓蘇婉娘通過蘇傳雅告訴施和霖和段增,要儘量存儲糧食。

  段增聽說後,就在一次送蘇傳雅來府上時,前來見沈汶。沈汶已經十一歲了,再見外男就要立個屏風,段增也十五六,算是少年。

  蘇傳雅聽說要見沈汶,也一定要跟著,蘇婉娘帶他們到了侯府外院和裡院間的客廳,四個人站了屏風的兩邊,段增歎息道:「這才幾天不見呀,你就這麼瞎講究起來了。」

  蘇傳雅探著脖子想往屏風後面看,被段增死死地揪著。

  沈汶緊貼著屏風,壓低聲音說:「我讓你們買糧你做了嗎?如果沒有錢,我可以讓我二哥給你。」

  段增有些不屑地說:「不用你的銀子了,師傅現在很有錢了,成了一個奸商。」

  沈汶詫異:「怎麼會?」

  蘇傳雅也笑著:「真的真的,我們剛剛把旁邊的院落買下來了,師傅說要開個藥鋪,日後秦師叔把坑人的錢都花光了,可以去坐藥房。師傅說他人好,賣藥應該沒問題。」

  沈汶不解地問:「你師傅怎麼掙了那麼多的錢?」

  段增說:「還不是那個安息香餅!」

  蘇傳雅搶著說:「自從皇宮裡想要那個香餅,京城裡就傳開了。師傅讓秦師叔做了,在我們店賣,越賣越火呀,現在我們有十二種香型啦!貴的可是要一兩銀子才一小塊呢!」

  段增憤慨地說:「他簡直跟打劫差不多了!」

  蘇傳雅對段增說:「可師傅說那是給你存的媳婦本兒,你一點都不懂他,是個小白眼狼。」

  段增哼道:「我才不娶親呢,拖家帶口地怎麼去周遊天下?弄不好就成師傅那樣了,只能守著一個地方。」

  沈汶忙說:「先別管什麼娶親不娶親了,你讓你師傅拿那銀子買榖米和種子吧,我算出來,後面有四年大旱,要存些糧食才好。」

  段增小聲說:「你可別忘了……」

  沈汶知道他指的是一起去邊關的事,忙說:「沒忘沒忘,那是另外一回事。」

  段增鬆口氣:「就是來問問你,我還以為你讓我們買一大堆糧食,是哪兒也不去了。」

  沈汶說:「怎麼會,那是件大事呢。」

  蘇傳雅好奇地問:「是什麼事呀?」

  段增一副成人口吻道:「大人的事,小孩子別亂問。」

  蘇傳雅堅定地說:「你們最好別背著我幹什麼事,不然的話……」

  段增陰險地笑:「不然怎麼樣?水裡放點兒巴豆汁?枕頭上撒點癢癢粉?」他是郎中,誰敢給他下絆兒?

  蘇傳雅哭腔兒對著屏風叫:「姐姐,小姐,他欺負我!」

  蘇婉娘見時間差不多了,走過來拉蘇傳雅:「行啦,你們也該回去了。」

  蘇傳雅扭著臉對著屏風說:「小姐,有什麼事一定也要告訴我呀!我是和你一夥兒的!」

  段增拉著蘇傳雅的另一隻胳膊,和蘇婉娘一起扯著他往外走,嘴裡說:「沒人想跟你一夥兒,七歲八歲狗都嫌知道嗎?」

  蘇傳雅跳著腳:「我都九歲了!九歲!狗都不嫌我了……」

  送走了他們,蘇婉娘笑著回來,和沈汶一起往院子裡走,經過通往花園的月亮門時,沈汶感覺敏銳,行走間,餘光裡見有人影閃入了門內遠處的山石背面,就拉了下蘇婉娘,中途改方向,往那個月亮門走去,口中說著:「哦,婉娘姐姐,我想起來了,那天……」

  過了月亮門,一條石徑,一邊是假山石,一邊是草坪,走了幾步,見夏紫正站在路邊,臉上堆著笑,對她們行禮道:「小姐,夏婉姐姐,我正要去園子裡給小姐摘些花。」

  沈汶笑著說:「多謝瞎子姐姐了。」耳中已經聽到了山石後輕微的呼吸聲,忙一指夏紫的身後另一個方向說:「那是什麼?」夏紫一回身,沈汶將蘇婉娘往山石後推了一下。

  蘇婉娘順著沈汶的力量向前走了兩步叫道:「這石後面有人呀!」

  夏紫回頭剛要遮掩,王志已經紅著臉,從假山石後窘迫地走了出來。

  按理說丫鬟和小廝就是見面說幾句話,也沒大不了的,可王志為何躲起來?沈汶一垂眼,馬上就明白了。饒是她有千年的閱歷,還是禁不住微轉身,不再看王志。

  蘇婉娘卻沒發現異樣,大聲問:「你鬼鬼祟祟地躲起來幹嘛?」

  其實此時找個什麼不想「衝撞小姐」之類的藉口,也就蒙混過去了,可王志精蟲上腦,突然噗通地給沈汶跪下了,說道:「求小姐成全……」

  蘇婉娘一下擋在沈汶面前,厲聲說:「你瘋啦?!跟小姐說這種事?」沈汶才是個十一歲的女孩子,怎麼能介入這些成人的婚配之事。雖然蘇婉娘知道沈汶的臉皮厚得很,但是當著外人,可一定要維持住沈汶的天真形象。

  夏紫也馬上跪下,流淚道:「請小姐恕罪,奴婢會盡心服侍小姐一輩子,請小姐放過這位小哥……」她說這話,好像沈汶要懲罰他們,她願以自己一生來拯救對方。

  沈汶暗暗冷笑,前世,你向沈湘苦苦哀求不嫁王志,不知道你是不是背後就是用這樣的說辭激得他向我二哥下手,而你最後成了東宮屬下的小妾,真是好算計。現在,我自然要成全你們兩個。

  想到此,沈汶拿出手帕揉眼睛,也哭著說:「你服侍了我一場,我怎麼能虧待你?來,我們一起去見母親,讓她給你們做主,安排婚事吧!」

  夏紫失聲道:「不——」

  王志則驚喜地拜謝道:「多謝小姐!」

  夏紫驚慌地上前,要抱住沈汶的腿,沈汶已經轉身,對蘇婉娘說:「我們去母親那裡。」

  蘇婉娘鄙夷地瞥了夏紫一眼,扶了「嬌柔」的沈汶,往楊氏的議事廳走去。

  夏紫只好站起來,哭著說:「小姐,小姐,奴婢還想好好服侍你……」追在沈汶身後。

  王志也終於能站起來了,跟在最後,有時拉一下夏紫的袖子,夏紫不耐煩地甩開他的拉扯。

  幾個人到了楊氏的堂外,人傳報進去,楊氏讓他們馬上進去。

  一進了門,夏紫馬上跪在了地上,剛要說話,蘇婉娘斥責道:「讓小姐先說!一點規矩都沒有。」

  楊氏看沈汶,沈汶抹了下眼淚,對楊氏說:「娘,我和婉娘姐姐走在院子裡,過一個月亮門,我記起來前天在園子裡看見了有個鳥在樹上築巢,就想帶婉娘姐姐去看看……」

  楊氏皺眉,看蘇婉娘,蘇婉娘忙一躬身,利落地說道:「夏紫在路邊站著,身後山石裡藏了這個小廝。他走出來,說讓小姐成全。」四句話,把事情的前後左右全講明白了。

  楊氏大怒,這種苟且之事,竟然讓女兒碰上了!小廝和丫鬟成親是常事,主人可以做主指婚,如果和主人關係好,雙方的家長還有可能來提一下。若是平常眉目傳情也罷了,可是不能這麼光天化日之下地勾勾搭搭,一府的風氣如果敗壞了,自己的兒女也必受其害。

  楊氏剛要開口讓人來發賣了兩個人,沈汶哭著拉了楊氏的袖子說:「娘,他們都是父親救下來的苦命人,咱們府就成全他們吧!」聽著像是接受了王志的請求。

  楊氏想起來這兩個人的確都是侯爺帶回來的,真賣出去,侯爺知道了,無論是什麼理由,是不是都會心裡不快?皺眉遲疑了。

  夏紫哭著說:「奴婢願意服侍小姐一輩子,報答侯爺恩德!求夫人放過這位小哥,他父母雙亡,實在無處可歸。」聽著倒像是楊氏做了決定了,她求上情了。

  沈汶搖著楊氏袖子說:「娘,您聽,她這麼為那人著想,一定是兩個人有很好的情誼,您可別拆散了他們,就讓他們在一起吧……」

  楊氏怒,對著沈汶厲聲說:「你一個女孩子家,胡說這些做什麼?!還不趕快下去!」

  沈汶用手帕捂了臉,哭哭啼啼地由蘇婉娘扶著出門了。一出門,正趕上聽說沈汶一路哭著找楊氏而匆匆地趕過來的沈堅。沈堅俯身到沈汶面前,像個好哥哥那樣問道:「小妹莫哭,有什麼事跟二哥說。」

  沈汶哽咽著,可從手帕上抬起的眼裡沒什麼淚,她急促地低聲說:「讓他們兩個成親!」然後哇地一聲哭道:「二哥,娘罵我了!嗚……」又把手帕蒙臉上哭著走了。

  沈堅進了廳門,見楊氏面前跪了夏紫和王志,心中冰冷,可臉上還是笑眯眯地對楊氏說:「母親,有大不了的什麼事?把小妹都罵哭了?」

  王志對著沈堅磕頭說:「我對夏紫姑娘一片真心!請二公子成全!」

  夏紫則哭著說:「奴婢願一世服侍小姐,求夫人寬恕……」

  楊氏氣得手指顫:「他們兩個竟然在院子裡……還被二小姐看到了。」

  沈堅笑著安慰楊氏:「娘,他們是爹一起帶回來的,在咱們府裡,大概同命相惜。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給他們把事兒辦了就是了。何必生氣?氣壞了您的身子。」

  自從上次沈堅行了借刀殺人計,楊氏後來多少緩過些味兒來,對這個天天笑容滿面的兒子就不敢輕視。聽到沈堅這麼說,楊氏想把人賣出去的想法終於動搖了。

  夏紫痛哭著磕頭:「夫人,奴婢願服侍小姐一輩子贖罪,求夫人饒過我!」

  沈堅笑著說:「你成親了也還是可以服侍我妹妹的,況且,我母親還沒說要幹什麼,談什麼饒過你?難道讓你們成親,就是不放過你嗎?王志,你說說,有這個道理麼?」

  夏紫一時語塞,王志馬上磕頭:「謝二公子成全!王志一定好好報效二公子!」

  沈堅還是微笑著:「你的命是侯爺救的,日後好好報效侯府就行了。」

  楊氏有些疑惑地看沈堅,沈堅輕聲對楊氏說:「母親,就讓他們成親吧,這樣,日後父親問起,也是個好交代。父親從死人堆裡把王志救了出來,讓他跟著我,我怎麼也得給他個好出路不是?」

  這話中隱約有譏諷之意,楊氏仔細看沈堅,從那雙微笑的眼睛裡,又看不出什麼。

  夏紫驚慌地看楊氏:「夫人,夫人……」

  楊氏終於歎氣:「好吧,讓人給他們操辦吧,只是,堅兒,你還要這個人嗎?我可以讓他們去莊子上。」夏紫大聲哭起來。

  沈堅笑著點頭說:「就讓他回我身邊吧,喜歡個丫鬟也不是錯,何況還成親了,算不上是苟且。」

  楊氏還是有些鬱悶,用眼角看了下夏紫,沈堅又笑著說:「我方才進來,妹妹哭得可凶了,妹妹念舊,母親不必懲罰這個丫鬟,讓她還回妹妹身邊吧,別傷了妹妹的心。」

  「你怎麼能……」剛要說沈堅待人過於寬鬆,忽然想起來那死了的百多來人,一時心驚,看向沈堅,沈堅正溫和對地上跪著的兩個人說:「都快起來吧,好好謝過夫人。王志,我讓人給你封銀子,二小姐那邊肯定也會有喜銀,恭喜你了。」

  王志一臉喜色,向著楊氏再次行禮道:「謝夫人!」再向沈堅:「謝二公子!」

  楊氏鬱悶地扭臉不理,沈堅示意他起身,王志起身,想拉起來還哭著的夏紫,夏紫一下甩動胳膊,不讓他碰。

  楊氏見狀,說道:「路都是自己走的,既然到了這個地步,就這樣吧。」她扭頭叫錢嫲嫲:「他們都沒有父母,你盯著點兒吧,趕快找媒人,儘早把事兒辦了,莫拖著,別弄不好,再出什麼沒臉的事。」

  錢嫲嫲忙應了,拉夏紫說:「還不謝了夫人?該退下了。」

  夏紫萬般不願地對楊氏一禮,哭著隨錢嫲嫲走出了房門,王志尷尬地跟著他們。

  楊氏皺眉:「我就不懂了,聽她的意思,口口聲聲地要為王志請情,可讓她嫁給他了,她怎麼看著像是不願意?」

  沈堅笑了一下:「女孩子都害羞吧,成親了就好了。」

  楊氏深歎:「我得讓你大嫂多接些事情了,這府裡,越來越亂了。」

  沈堅忙安慰道:「哪裡亂了?不過是丫鬟小廝對上眼了,哪個府裡沒有?母親別煩惱了,讓他們成親,這不是幫了他們嗎?母親算是做了件好事。」

  楊氏搖頭,不再多想了。

  錢嫲嫲帶著哭泣的夏紫回了沈汶的院子,沈汶和蘇婉娘早就回來了,大家都知道了怎麼回事。現在錢嫲嫲來了,丫鬟們都站在門邊或者路邊,明顯是等著聽結果。

  錢嫲嫲見了沈汶,笑著說:「夫人說給他們把婚事辦了。」

  沈汶笑起來:「母親真好!我就說嘛,他們有情有義,該成全他們呀!」

  錢嫲嫲對夏紫說:「還不謝謝小姐求情。」

  夏紫哭著行禮,沈汶忙搖手說:「不用謝我,你們過得高興就行!」

  夏紫在哭泣中看了沈汶一眼,沈汶笑著,也腫著眼睛在看她。夏紫沒有從沈汶臉上看出異樣,可沈汶卻從夏紫的眼神裡看到了清晰的憎惡。

  沈汶讓蘇婉娘給了夏紫二十兩銀子,夏紫接了,雖然道謝,可沒有多少感激之意。她退出了沈汶的屋子,圍觀的丫鬟們紛紛過來道喜,其中不無幸災樂禍的人:夏紫年紀不大,長得很好看,怎麼著也算是沈汶身邊第二大丫鬟,完全可以找個更好的。有家有業也好,年輕管事也好,過兩年小姐大些,向夫人一張嘴,什麼人不可以?

  可偏偏現在偷著摸著,找了個小廝,要什麼沒什麼,成家後連個住的地方都沒有,還得靠侯府給個下人的單間。對方自己沒丫鬟,這下娶了妻,簡直就跟有了個丫鬟一樣,衣服也有人洗了,平常也有人照顧了,可夏紫就慘了,平白又多了個主子,在這裡伺候了小姐,回家還得再伺候一個男人……

  這也就是許多丫鬟寧可當妾也不給個僕人做正頭娘子的原因:至少當了妾,就不用在數九寒天還要洗自己和其他人的衣服!不用在灶前生火做飯,被熏得頭暈腦脹。不用為省幾個銅板去買爛掉的菜葉,不用穿打補丁的衣服……

  在許多丫鬟眼中,夏紫已經把自己斷送了!

  夏紫也是這麼認為的,在一聲聲祝賀裡,她止不住地哭。

  屋裡沈汶對蘇婉娘低聲說:「王志感激我二哥,夏紫恨我,你說他們兩個人在一起了,最後是會對侯府做好事還是壞事?」

  蘇婉娘毫不猶豫地說:「壞事,那個王志是個忘恩負義的,他的命都是侯爺救的,可也沒讓他感恩戴德,所以,對他多好都沒用!夏紫在枕頭邊上吹吹風,他什麼都會幹。」

  沈汶微笑:「那我們也算撮合了一對好姻緣。」

  過了幾天,一個媒人走過場一樣向錢嫲嫲提了親,錢嫲嫲做主定了日子。王志和夏紫在幾個小廝和丫鬟們的簇擁下,拜了天地和父母的牌位,被送入了侯府給的一個單間裡。

  新婚三天後,兩個人分頭去當差,王志還是天天跟著沈堅,而夏紫回到沈汶院子裡,已經成了「王志家的」,降為一個管打掃的婆子,柳氏推薦來的夏青和夏藍都提成了沈汶的貼身丫鬟。

  臨與王志成親前,夏紫幾次想逃走,可自己真正的主子不讓,一定要她守在侯府。於是,明明有父有母,卻就這麼不明不白地嫁了人,還拜了活著的父母的牌位!

  王志是北部村裡的孩子,字都沒有認識幾個,平時的習俗也與夏紫大不相同。夏紫說謊是外地投親等等,其實就是在京城長大,雖是平民家庭,可自覺高人一等。勾引王志時可以表現得溫情脈脈,可一旦成親了,怎麼看王志怎麼不順眼,平時一個好臉子都難得給一個,天天在沈汶院子裡待到夜裡才回家,恨不能見不到自己這個丈夫。

  王志卻是正在興頭上,無論夏紫怎麼冷淡,但夜裡不還得回來睡?他正是青春年少之時,沒有其他要動腦子的地方,就成了用下半身思考的動物。每晚根本不管夏紫的什麼心情,使勁折騰,把夏紫弄得不勝其煩,恨之入骨。

  這些無奈和不孝之事,夏紫都記在了沈汶的賬上。

  張允銘帶著張允錚一路向南,歷盡艱辛。倒不是說吃不好住不好,他們帶的銀兩數以萬計就不說了,沿途還有李家的各種生意,自然是處處都得到極好的照顧,只是心累!

  一開始,張允錚處處停步,碰到個新鮮的事物就要過去看半天。路人吵架,小販吆喝,雞飛狗跳,衙門斷案……他都要去湊熱鬧。經常是張允銘走著走著一回頭,就看不到張允錚的影子了。無論是騎馬或者步行,張允錚都能莫名其妙地失蹤。雖然次數眾多,可張允銘怎麼也無法習以為常,每次都會被嚇出汗來,再帶人沿途找回去,有時就在路旁不遠處,可有時會在離他們走過的道路很遠的地方找到正在津津有味地看熱鬧的張允錚。

  張允銘憤怒了:「你不能這麼不負責好不好?!」

  張允錚有些莫名其妙:「我幹什麼了?」

  張允銘說:「你不能單獨走!你要跟著我,不能這麼不打招呼就沒影了!我總得去找你!」

  張允錚翻白眼:「誰讓你去找我了?我自己會找回來的。」

  張允銘揮舞扇子:「你怎麼找回來?!我們往南去,又不停留!你走丟了怎麼辦?!」

  張允錚不以為然:「怎麼會?!這行人馬這麼惹人注意,又是只往南邊去,一打聽肯定就能追上。」

  雖然知道張允錚說得有理,可是張允銘就是不放心:「不行!爹娘把你交給我了,你就得聽我的話!一起走!」

  張允錚叫:「憑什麼?什麼叫『交給』你了?你才大我兩歲!還是我讓你跟我一起出來的!你別管我!」

  張允銘說:「當然要管!我是你哥!你這麼貪玩,我們走得這麼慢,什麼時候能到江南?怎麼辦事?難怪那個沈二小姐說你是個混球!」

  張允錚怒,一拳打過去……兩個人動起手來。

  兩個人的小廝見得多了,只站在一邊無聊得打哈欠,小聲聊天。等到他們拳腳過後,滿身大汗了,李氏派的管家才笑眯眯地說:「這樣吧,我們每到一處,就分出時間來專供這位張二公子遊玩,現在季節到了,大公子可以隨我去買糧。我們走一路,買一路,該也不會耽誤事情。」

  打完架,張允錚也知道自己理虧了,黑著臉色不說話,這事就這麼定下。後面的日子,張允銘到一地就與管家入鄉間採買糧食,馬上就安排車馬運往邊關李氏的站點。張允錚一開始還可勁地自己到處遊蕩,可後來也很沒情緒地跟著張允銘和管家去買糧了。

  因是豐年,糧價極為便宜。張允銘並不往死裡壓價,看著合適就一擲千金,很大手大腳,等到他們到了江南首富的李家時,帶的四十萬銀票已經花去了大半。

  江南首富的李家,得到消息說嫡外孫、平遠侯的長子要親自來見外祖,早就準備起來了。雖然是個小輩,可李氏的父親李老官人要求最高等的接待水平:風景最優美的院落,重新粉刷的房屋,楠木雕的新窗框……家具是最新打造的式樣,床上用品等就更別說了,綾羅綢緞,金碧輝煌。

  估算著時間差不多了,李家派人出城十里迎接,一連等了十四五天,終於等到了有平遠侯標誌的車隊。

  看著呼啦啦地笑著跑過來的幾十個人,張允錚皺著眉問張允銘:「他們這是要幹什麼?」

  張允銘很有風度地說:「當然是來迎接我們的。」

  張允錚不解道:「為何這麼多人?」

  張允銘瞥了眼張允錚說:「你真沒見識,人多勢眾,明白嗎?這樣才顯得我們有派!」

  張允錚還是問:「為何要有派?」

  張允銘意味深長地說:「這樣全城人才能知道我們來了。」

  張允錚還不甚清楚時,就已經被迫下馬,與來人見了禮。接著,那些人就敲鑼打鼓起來,張允銘張允錚重新上馬,被人們簇擁著進了城。

  從城外到李家,一路都是熱情歡迎他們的李家人和看熱鬧的民眾。李家城裡的生意,因他們的到來,臨時讓利一折!張允錚哪裡見過這個場面,在人聲喧嚷中,只覺煩躁不堪,一路皺著眉。

  就如張允銘所說,他們到了李家大宅時,全城人都知道李家的外孫,平遠侯長子,千里迢迢從京城來拜見外祖。與他同來的,還有平遠侯的一個有勢力親戚的孩子。大家可都看到了,兩個青年人真是人中龍鳳,一個尤其俊美,神情倨傲得真配得上京城來的頭等貴少的頭銜。

  一夜間,滿城的富貴豪門對李家又嫉恨又羨慕,私下裡覺得李老官人這門親事做得太好了。許多人家都開始盤算自家的女兒也該嫁個京城的權貴,尤其這個正在家門口的,可不能放過。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7-14 07:53 AM

第五十七章 南行

  李府門外列出了兩排長隊夾道歡迎張允銘和張允錚,他們兩個人進了府門一下馬,下人們一擁而上,牽走馬匹,奉上手巾和漱口的茶水,還抬來了軟椅,問他們是不是坐著去見李老官人。張允銘失笑,說他們能走。可一走,才知道這個宅院有多大。花叢處處,亭臺樓閣,回廊九轉,小渠流水,走了一刻鐘才到了後面的主廳。

  主廳設在湖泊邊上,背倚假山,面對小湖。主廳外也是站了百多號人,見他們被簇擁著前來,山然行禮,特別隆重。張允錚現在就想好好躺著休息休息,十分不耐這樣的場面,一直皺著眉。張允銘卻是一直面帶著微笑,對眾人的行禮一一點頭示意,很有高貴的風度。

  兩個人進了正廳,張允銘帶著張允錚向外祖父和外祖母行了晚輩叩見之禮,李老官人馬上讓人把他們扶起來,等到張允銘再要向旁邊站著的幾位舅父姨母再行大禮時,李老官人就攔著了,那些中年男女也一同推辭——張允銘是平遠侯的長子,勳貴出身,李家是商戶,沒有社會地位。他們對直系的外祖父母行禮還說得過去,可要是還向旁系的親戚行晚輩之大禮,就有些勉強。在李老官人的堅持下,兩個人就行了普通的晚輩鞠禮。

  兩個人這才抬頭,張允銘一見李老官人就暗叫不好——李氏說李老官人今年五十八,可他看起來像是個只五十出頭的人,還能看出年輕時俊美的長相。張允錚長得很像李氏,自然就極像這位外祖。

  李老官人也愕然:這位所謂的平遠侯張家的親戚張二公子,應該是李氏的孩子!這眉眼,完全是自己女兒的呀。李老夫人也一個勁兒地眨眼:這孩子簡直是李老官人年輕時的樣子,怎麼能不是平遠侯的公子?!

  見李老官人愣神兒,正廳的氣氛一時有些緊張,張允錚卻毫無所覺,微皺著眉不耐地等著這番接見趕快過去,看大家都不動,就從後面捅了張允銘一下。張允銘忙堆起微笑,將李氏對大家的問候說了一遍,奉上了李氏送的禮單。

  李老官人笑著接了說:「你母親怎麼能這麼客氣。」將禮單遞給李老夫人,對兩個年輕人說:「你們好不容易來一次,就好好住段時間,多玩玩。」

  張允銘有許多事情要做,但此時當著眾人的面肯定不能說,只笑著答應。

  李老官人說:「我知道你們遠道而來,定是累了。可還是見見表兄妹們,一會兒吃飯時也能說上話。」

  張允錚非常不耐,可張允銘躬身道:「外祖說的是。」

  李老官人一個示意,門口走進來二十多個青少年男女,一個婦人笑著說:「我是你們的大舅母,就讓我給你介紹吧。」對他們一一介紹誰是大表哥,二表哥……直到十一表弟,然後是一隊花枝招展的女子,大表姐二表姐……直到十表妹。

  張允錚聽得頭暈腦脹,快爆炸了。他緊咬著牙跟著張允銘一一行禮,強忍著不轉身就走,甚至妄想自己既然沒有擔著平遠侯兒子的頭銜,是不是可以搬出去單住?

  見了禮,李氏的大哥李大官人帶著他們去了給他們佈置好的院落,一進了門,十個小廝和十個正值妙齡的女孩子彎身行禮,張允錚忍不住問道:「這是幹什麼?」

  李大官人笑著說:「是給你們的小廝丫鬟。」

  張允錚說道:「不要!」

  李大官人看張允銘,張允銘笑著說:「小廝留下吧,丫鬟就算了。我父很嚴厲,不讓我們用丫鬟。」

  李大官人詫異道:「哪裡有不用丫鬟的?」

  張允錚擺手說:「不用就不用!快點,給我準備水,我得洗澡,真熱死了!」

  李大官人愕然地看張允錚竟然不顧張允銘,自己就先進了正屋,張允銘笑著說:「我們帶的人足夠了,就留下兩三個替我們跑腿找人的小廝就可以了,其他人都回去吧。」他話語雖然溫和,可裡面有種不容人反駁的意思。

  李大官人這是頭一次跟個侯門的公子打交道,就算是自己的外甥,也不能擺架子,只好指了幾個小廝留下,把其他人先帶走了。

  張允銘和張允錚洗沐後,換了衣服,那邊有人來請,就去給他們設的接風宴。正值夏季,李家就在臨水的台榭上擺了席,小湖上還有船載著絲竹管樂伴奏。

  張允銘被安排在李老官人的身邊,張允錚原來被安排在另一桌,張允銘可不敢放張允錚單飛,不知道這個愣頭青會說出什麼得罪人的話,就緊拉著他的袖子非讓他坐在自己的身邊。席上還關照他這呀那呀,外帶給他夾菜什麼的,以免一臉不高興的張允錚發火兒。李老官人心中更加疑慮——這必須是兄弟,不然就有問題了!

  席上,許多人都偷偷看這兩個京城來的貴賓。李氏遠嫁京城,沒回來過,平時的通信也不會談及隱私。她的兄弟妹妹們,對她的生活很好奇。現在看到她的大兒子出落得風姿瀟灑,儀態自信成熟,就知道她該是過得不錯。再看另一個張家兄弟,粗暴無禮,行為幼稚,有點懷疑這個人是不是在平遠侯府長大的。如果是別處長大就另說著,可看兩個人的情形,該是一起長大,那李氏是不是故意把人給養殘了,好襯托出自己兒子的懂事?

  但不管怎麼說,兩個人可都是京城的貴戚,身為商家,再多的錢,平時對官府也總是提心吊膽的,不知道哪兒就會犯了事,官府趁機就把錢都榨去了。這就是為何一定要與官宦之家聯姻的道理。現在李氏是平遠侯的正妻,他的孩子到了這裡,近水樓臺先得月,自己的適齡未嫁的女兒們可不能不努力一下。

  宴後,李老官人示意張允銘和自己去書房,張允銘不想讓張允錚離開,可張允錚早就厭煩了在人前拘謹的做派,甩開了張允銘的手說:「我自己回去,你別管著我!」說完,就對旁邊李府的小廝說:「帶我回院子去!」

  那個小廝看李老官人,李老官人點頭說:「就帶這位公子回去吧。」

  張允錚行了一下禮,跟著小廝就走,張允銘不放心地說:「你哪兒都別去,回去就睡覺!」

  張允錚頭也不回地甩手:「你少管!」

  張允銘皺著眉擔心地看著張允錚走遠了。

  李老官人心裡很緊張:看這情形該是兄弟,可如果是兄弟,怎麼不能公開身份?……他有個疑慮想都不敢想。

  李老官人領著張允銘到了自己的書房,讓人們都出去了,才要說話,張允銘說:「多謝外祖款待,本來就想告訴外祖,我們這次出來是來辦事的,怕是不能在此久住。」

  李老官人現在不想知道什麼辦事,趕快弄清楚張允錚的身份才是正理,馬上問道:「那位公子是你的弟弟吧?」

  張允銘知道李老官人看出來了,只好點了下頭。

  李老官人嚇得緊握了椅子把手:是李氏所生!可是平遠侯竟然不認兒子!

  李老官人臉色鐵青:「這是怎麼回事?!」

  張允銘從小就需要守護一個秘密,這麼多年來,他對於隨時創作淩駕於真實之上的藝術表達駕輕就熟,沉思片刻,對著李老官人鄭重地說:「此事是個極為重要的秘密。」

  李老官人心都縮成一團了:「秘密?!你快告訴我!我不僅會替你母親保密,還會為她想辦法!」李氏!你怎麼能幹出這樣的事!

  張允銘小聲說:「原來有個道士告訴我的父親,我這位弟弟不能公開養,不然全家就有大禍。我父親不信,可我母親信了他的話,就讓我這位弟弟頂著張家遠房子侄的名字……」

  李老官人頹然癱軟,靠在了椅子背上:「這麼說……」他是你父親的兒子!

  張允銘可並不知道自己的外祖父心裡有過的黑暗念頭,繼續說:「那個道士還說,如果想為他正名,就得做下無數功德。他算出後面有四年大旱一年大澇,糧食奇缺,我母親就讓我們帶了四十萬兩銀子下南方採購糧穀,日後不僅為了我家眾人溫飽,也可在荒年忒甚時,救些民眾。她讓我也告訴外祖一聲,多買糧穀做些準備。我不擅經紀,已經把母親給的錢花了大半,不知外祖能不能給我一些,幫著我弟弟多做些功德?」

  如果沈汶在,一定會讚歎張允銘的臉皮,簡直比她都厚了三分。

  李老官人虛汗出過,心中無限輕鬆!李氏沒事!這個兒子還是她心愛的,不然不會拿出四十萬兩銀子來為他做功德!若是真有五年荒年,那糧食……李老官人說道:「你母親給了你四十萬兩,我怎麼也不能給你少了,就給你六十萬兩吧!」他也許是大驚之後,腦子有點糊塗。

  饒是張允銘自詡老練,此時也被李老官人的大手筆驚呆了,有些結巴著說:「娘說……四十萬兩不……不是個小數目……別說六十萬兩了。」

  李老官人呵呵一笑:「對她自然不是個小數目……」言外之意,對我就不是了,頗有些後世李嘉誠當場從銀行裡提出十億港元現金交給了綁匪的氣魄。

  張允銘忙又說:「我這些糧食會盡數運往北面,有些是京城附近,有些是更北面,能不能讓我娘的管家來安排運輸?」

  李老官人點頭說:「若是災年,北面會更缺糧,京城人們富裕,屆時會用高價購糧,她這麼考慮是對的。說來,我這些兒女裡面,她是最有經商天分的……不說那些了,她的管家該是我給她的,明天你讓他來見我。」

  張允銘真心地說:「多謝外祖援手。這個道士有通天之眼,他說要有五年之災,應是准的。外祖也要多購糧食。」

  李老官人說:「這是自然,我這就讓人開始去建幾個糧倉,現在是夏糧,過幾個月是秋糧,買了就有地方放了。」

  張允銘得了這麼多銀子,喜形於色,笑著對李老官人說:「外祖可要多買,不能少於六十萬兩才對。」

  李老官人笑起來:「你莫擔心,該是百萬兩吧。」

  張允銘又結巴了:「外祖……這麼多……」

  李老官人擺手:「你不要擔心,既有荒年,就要多備糧食,不僅為了自己也要考慮依附李家生存的眾多鄉民。我家能成江南首富,就是因為平時多做善事,福利鄉里。你這麼大了,也應該知道,這世上一命二運三風水,四積功德五讀書,六名七相八敬神,九交貴人十養生。若不廣播善種,莫說富貴不能保全,怕是善終都難。既然有這樣的緣分,我一定會盡力的。況且,你弟弟早日明瞭身份,你母親也就能早日放下心。」

  張允銘長出一口氣,對李老官人行禮道:「外祖出手購糧,既能支持糧價,不讓農人血本無歸,日後荒年之時,這些糧食也必然接濟無數人。這份功德一定不會泯滅。」

  李老官人笑著說:「這事你不用急,明天我叫周圍莊子上的人來,和他們通個氣兒。過四五日,就可以有個章程了。你們先好好歇兩天。」

  張允銘應了,行禮告退,擔心著張允錚,急忙回院落。一進屋,見張允錚正端坐在案前寫字,一時更放下了心,興沖沖地低聲對張允錚說:「外祖給了我們六十萬兩銀子買糧!」

  張允錚看張允銘:「你是不是騙人來著?!」

  張允銘小聲說:「什麼話?!就是說要為你做功德。」

  張允錚側目:「這還不是騙人?」

  張允銘指著紙上:「你這個字寫錯了!」

  張允錚看也不看:「才沒有,你騙人!」放下筆,要和張允銘打架,張允銘忙說:「別打別打!滿肚子的吃的,吐出來怎麼辦?」

  張允錚立刻興致索然,重拿起筆來說:「你一邊去,別煩我。」

  張允銘說:「你也得給爹娘寫點什麼,別只管著寫你自己的東西。」

  張允錚說:「我懶得寫!你寫就行了。」

  張允銘到一邊打哈欠說:「你真懶……我明天再寫。」

  次日,李老官人就讓人把周圍莊子上的人叫進城來,另派人通過自己四通八達的生意網絡傳達下買糧的指令,又設定了幾個地點來建倉儲……這些是正事,可同時,城中各家前來拜訪的人忽然多了,言來語去中,都說李家京裡來了人,怎麼也得好好慶祝一番,莫要讓京城的人小看了江南的錦繡。若是李家不便,別人有各色花酒宴會,想請兩位京城公子賞臉光臨。

  李老官人做了一輩子生意,心裡明鏡一般,知道這是各家伸出了魚竿,都要來釣個金龜婿。自己的兩個外孫可都是寶貝,哪兒能隨便娶個商家女——他完全不回顧當初自己是怎麼費盡心機要把女兒嫁個官宦之家的苦心。就是真的要娶商家,外孫也最好娶自己家裡的孫子孫女,親上做親,肥水不流外人田。但是大家同城世代做著生意,也不能給個情面,就決定在家裡舉行大型歌舞花會,請各家的孩子們前來賞玩。兩個外孫在自己的眼皮下,也好有個照看,別讓人蒙了去。

  「煩人!我不去!」聽到次日有個大遊園會,張允錚揮手道。

  這幾天他們一出院子門,就被各色丫鬟一路跟著,一會兒問是不是要東西,一會兒還給他們端來茶水——走在路上喝什麼茶?!沿途還經常有手帕之類的東西落在地上,張允銘視而不見,張允錚則有時踩上一腳。不僅如此,還會「偶遇」被丫鬟扶著的表姐表妹們。一見面肯定是滿臉驚愕驚懼狀,然後極為害羞地行禮,溫言細語地問好。張允銘都有風度地答禮,可張允錚看也不看,眼睛朝天繼續走。他認為不必對這種騙人的伎倆假以顏色。

  張允銘小聲說:「怎麼能不去?外祖知道你的身份了,你不去他會不高興的。」

  張允錚說:「知道就知道唄,你跟他說我懶得搭理人!」

  張允銘歎氣:「你怎麼這麼不懂事!外祖給了我們六十萬兩銀子呀!他讓我們去參加個宴會我們都不去,他能高興嗎?」

  張允錚翻白眼:「要賣身嗎?六十萬兩銀子還買不了我,你去就行了!」

  張允銘咬牙:「我打死你這個混球!沒心沒肺的東西!我們來了是給外祖露臉的,你不去,人們會怎麼說?京城來的人不給外祖面子?你得去,讓他覺得錢花得舒心才成,算是替娘盡了份孝心!懂嗎?!」

  張允錚萬般不喜,次日板著個臉,與滿面笑容的張允銘出現在了眾人面前。那日進城,大家就看到了這兩位京城貴少,一個瀟灑一個冷酷,現在這麼對比著看,真是各有千秋,都很出眾。

  各家少年們一一見禮,弄得張允錚頭大。他見到陌生人沒有自來熟的習慣,自然沒有心思談話,人們的搭訕對他而言,都是廢話。他回答了一兩句就懶得開口,默默地跟在張允銘身後。大家知道他是平遠侯的親戚子侄,也不多巴結他,就主攻張允銘。

  張允銘對此自然駕輕就熟,很快就與眾人交談起來,講起京城流行的風尚等等,又得體又與眾不同。時常還有寥寥妙語,引得眾人高興得發笑,更襯出張允錚的孤僻。

  等到那邊湖畔上輕歌燕舞開始,人們都往湖邊去,自然會遇上成群的女孩子們。她們雖然帶著面紗,但也能看出隱約輪廓。江南商家世代富裕,女子們的穿著有的絢麗,有的清雅,花枝招展,五顏六色,可衣飾無不華貴。

  張允錚自己從小的用度就是最好的,看到這些也沒覺得什麼,只是那些女子的作態,總是讓他想起京城的那個小騙子!對方若是嬌羞,他就想起當初沈汶剛來見他要錢時的那種羞澀——假的!對方如果語氣甜美,他就想起沈汶開始時有事相求時用的甜糯聲調——也是假的!對方若是矜持莊重,他就想起他自己為沈汶保守了秘密,可沈汶卻一本正經地向張允銘告了他的黑狀——假正經!……

  沈汶算是毀了他對女子的新奇和尊重,弄得他把這些一波波湊上來的女孩子們都看成了騙子,看誰都不順眼。

  張允銘則是早就把五公主記在了心裡。幾年前在燈市上,五公主雖然因擔憂陳貴妃哭得眼睛紅腫,可卻沒忘從頭上拔下一支珍珠釵子送給鎮北侯府的那個裝傻充愣的二小姐。相比之下,那個二小姐是多麼的狡詐,而五公主的心地是多麼溫柔善良。

  他這麼多年只見過五公主幾次,可她每次都給他留下了美好的印象:姿容柔美,待人溫存,危難時候,與自己的妹妹同舟共濟……聽說五公主是陳貴妃的翻版,皇帝真是瞎了眼了,讓那麼好的女子被人毒死,自己若是娶了五公主,定會好好對待她……有這些想法,張允銘看著周圍的鶯鶯燕燕,就根本沒有入了眼,只是表面彬彬有禮,沒一絲差錯。

  等到他們走到了湖邊,張允錚就堅決不與張允銘一起到人多的地方社交了,自己帶著人選了個假山上的涼亭坐了,遠遠地看著湖畔的歌舞。他頭一次意識到雖然他被圈養時嚮往與人交往,可真的成為現實後,他根本不習慣與眾人打成一片。這麼多陌生人讓他無法適應,感覺非常焦躁。

  張允錚坐在涼亭的橫板上,有些惆悵。好像一件東西,他奮力爭奪了許久,可拿到了手上後,卻並不讓他歡喜……

  一陣香氣襲來,幾個女子相互推搡著向涼亭走來。張允錚皺了眉,可幾個女孩子已經習慣了這個俊美少年臉上的表情,覺得他許是因為害羞才如此裝酷,或許是因為那位張大公子得了大多的注意,他自己感到尷尬。見張允錚單獨一個到了亭子裡,幾個人就想一起「路過」一下,看看這位少年是不是會起身搭訕。

  張允錚扭開臉不看走向涼亭的幾個女子,眼望著湖邊。幾個女子都是城中商家的小姐們,平時家中富裕,又從小習算理家之道,很有些頭腦,不像一般官宦人家的女兒那樣拘謹。現在看到京城來的俊美公子,覺得怎麼也該上前展示下自己。可她們到了涼亭外站了一會兒,張允錚就是不回頭看她們。

  女孩子們再主動,也受不了如此冷落。只好訕訕地轉身走開,壓著聲音交談。張允錚習武,耳力極強,聽個一清二楚:「不過是平遠侯的一個子侄,又不是正經的公子,架子這麼大!」「真沒禮貌……」「可他長得真好看。」「那你去叫他……」「才不呢,你去……」「也不知道家世,說不定是個妾生的呢。」「我們還是去看看張大公子那邊……」

  張允錚更加厭煩,幾乎要脫口罵人,可想起張允銘說的不能給外祖丟了面子,只能忍下來。看了一會兒歌舞,實在無趣,就起身往回走,他算是露了一臉,該說得過去了吧?

  幾個小廝見他臉色不快,也不敢阻攔,只能遠遠地跟著。張允錚穿過幾棵落地的垂柳,聽到那邊有女子的聲音:「小姐,你這麼漂亮,他們肯定會喜歡你的。」一個細柔的女聲說:「那個張大公子長得不如另一個好看,但卻是平遠侯的長子,另一個,甚是英俊,可卻無身世,我選哪個呢?」「有人來了,咱們快點走吧。」……

  張允錚翻了下眼睛,匆匆走過。耳聽得前方有紛亂的腳步聲,他忙離開道路,撿著草地避開來人,遠遠地聽著幾個婦人的聲音:「你家女兒知書達理,該是能配得上平遠侯府的公子了……」「你真是誇她了!你家的三娘才好,那針線……」「薛家今天也帶著大小姐來了,……」「其實,薛家早就有意將女兒送往京城……」

  張允錚搖了下頭,像是想擺脫落在了他頭上的蜘蛛網。他回到了院子,焦灼不安地來回轉了轉,想出府,可是知道一會兒晚宴時自己還得出去應酬,這時不能走開。只好坐在桌子前,開始寫東西來平息下心情。寫了一兩頁,他感覺好了些,抬起頭,此時遠方笙樂悠揚,間雜著遠近的偶爾的人聲笑聲。驀然間,那種過去被關在院子裡時常湧起的孤獨感又上心頭。可這次他卻覺得更加難受:他已經出來了,卻依然無法擺脫這種感覺。

  過了不久,就有人來請他去赴晚宴。到了那邊,再與張允銘會合,張允銘小聲問:「你去哪兒了?我到處看都找不到你?」

  張允錚滿臉不快地說:「我回去歇了會兒。」

  張允銘咬著後牙說:「你這個不講義氣的傢伙!把我一個人扔在這裡!」

  張允錚皺眉說:「我看你過得挺好的,特滋潤,我懶得和人說話!」

  張允銘低聲問:「是誰這麼多年來鬧著要出來的?!」

  張允錚氣鼓鼓地說:「誰知道會這麼麻煩!」

  張允銘冷哼道:「你長大些吧!什麼都是有代價的。想出來混,就得學會與人打交道,躲開算什麼?」

  李老官人叫道:「你們過來,見見我的老朋友,薛老官人。」

  張允銘和張允錚上前見禮,圓臉的薛老官人笑著說:「真是兩位少年才俊哪,來,見見我家的晚輩們。」說完,幾個年輕公子和少女走上來,與張允銘和張允錚一一見禮,女孩子們都面帶羞紅,其中一個長得極為美麗,看向他們時兩眼春水,脈脈有情。可張允錚從她一聲「見過兩位公子」中就辨認出是在柳林中聽見的聲音之一,心中不喜,臉上就淡淡的。張允銘則還是一派禮貌,沒有任何異樣。那個女子臉上顯出哀怨的神情,竟然眼中含淚。但張允銘張允錚都沒有再多看一眼。

  見兩個外孫對這麼美貌的女子都沒有動心,李老官人心中很有些自豪,可嘴上卻對薛老官人說:「真是後生可畏呀,男孩女孩都如此出眾,薛家真是日益興旺啦。」

  薛老官人有些失望,表面卻不露出來,也笑著說:「哪裡哪裡,誰比得上你李家?」

  少年們都退了下去,薛老官人低聲問李老官人道:「我可聽說你讓人去買糧了,怎麼回事?」

  李老官人知道自己那麼大的動靜是瞞不過人了,索性直說一二,歎氣道:「還不是為了防備荒年。這不已經是幾年豐收了嗎?我心裡就惴惴的,總覺的不穩當。他們從京城來,也說要買些糧食,我就多買些,算是有個後手。」但是並沒有說是為了防備幾年。

  薛老官人暗道今天這個宴會真沒有白來,就是自己家的孫女沒有入了平遠侯家公子的眼,自己得了這個信兒也值了。誰不知道李老官人是經商的天才,得到他的一個動向,就要趕快跟進。

  於是,次日,薛家也開始派人出外買糧,不久,消息傳開,各家商戶都開始大量購入了糧食,消息又傳到他們的親戚處,其他城市也有人出手購糧,江南地區糧價得以維持,並沒有陷入讓農人破產的低谷,這是後話。

  花會後,薛家除了得到了買糧的提示外,也有別的收穫。原來一直不想進宮的薛大小姐對祖父說願意進宮了。

  現在皇帝雖然沒有統一選妃,但是各地都知道皇帝廢后之後,後宮開始納人。只要是年輕漂亮的,都往京城送。

  薛大小姐貌似天仙,年方十六。眼高於頂,怎麼也看不上本地的少年們。薛家原本就想找個京城官宦,現在終於有機會看到了兩個京城來的正牌公子,可他們竟然沒看上她!這讓薛大小姐甚是憤怒,決定投身宮廷,闖出一番天地來,好讓現在看低了她的人後悔!

  這些事,李府中的兩兄弟自然毫不知情。花會後,一連幾天,各種聚會宴飲不斷,張允錚到了爆發邊緣,他開始鬧著要到外面去,不在府中吃飯了。有人自然把他的要求告訴了李老官人。

  這些天來,李老官人已經完全摸清了兩個孩子的脾性:張大公子成熟而圓滑,這個弟弟卻是不懂世故,落落寡合,脾氣急躁。雖然張允錚明顯是個長歪了的,李老官人卻對他有了一份特殊的關愛。也許是他長得太像自己了。李老官人還和李老夫人合計,看能不能讓李氏把他送來,他們可以替李氏照看。聽說張允錚要出去吃飯,李老官人笑著說:「這是嫌我們家的廚子不夠多樣吧。沒事,讓人陪著他們到城裡的酒家隨便吃,反正他們來一趟不容易,讓他們玩個痛快。」

  於是張允銘和張允錚就被各房的公子們輪流帶領著到城中品嘗各色美味佳餚。在席上,經常會有人前來打招呼,於是就並席,張允銘主管與表兄表弟和城中的重要公子們聯絡感情,張允錚誰也不搭理,就悶頭吃東西,頭一次竟然感激自己沒有公開身份——大家都認定張允銘才是該討好的正主,不來打擾他。

  一個月之後,張允銘也受不住了,向李老官人說要去遠處買糧。李老官人明白平遠侯讓他們出來是來歷世長經驗的,不能這麼花天酒地地玩半年,就派了自己得力的採辦與李氏的管家一起帶著他們更往南邊去。

  這次,他們一行人比剛出京城時還壯大,可離開了固定的院落和天天成群地追著他們的人,張允錚就高興多了。大概是下館子下出了癮,他每到一處,就去打聽美食,再去品嘗,還記下自己的心得,名曰「江南美食記」。

  出來得久了,張允銘也漸漸對張允錚放開了手,不再擔心他找不回來。覺得只要他不跟自己打架鬧氣,幹什麼都行,對張允錚的行動就多鼓勵少阻攔,兩個人處得很和睦。他們三個月漫遊了上千里,直到張允銘把李氏和李老官人給的錢都花光了,才往回走。

  再回到李老官人那兒時,時已入冬了,他們見過了李老官人後,住了幾天就告辭,爭取在年關前回到京城。

  李老官人將張允銘獨自叫到書房說:「你弟弟看來是沒多少處世經驗,你去跟你娘說說,若是京城不方便他露面,就讓他來我這裡吧。他要上學也好,習武也好,我都可以安排。這裡兄弟也多,很是熱鬧。」

  張允銘心說這怎麼可能?京城那邊就要有滅門之禍了,張允錚還得回去幹事呢。可嘴裡說:「多謝外祖,我回去一定告訴我娘。」

  李老官人惦記著把張允錚接過來,自然也要好好和他培養些感情,隔日也把張允錚叫了來,問道:「你喜歡這裡嗎?住得好不好?」

  張允錚平時對父母都沒有好臉色,現在面對個老人家,只能使勁按捺著自己的脾氣,規矩地點頭說:「謝謝外祖,住得很好。」

  李老官人又問:「你有什麼要的東西?想幹的事?告訴外祖,我讓人給你去辦。」

  張允錚毫不客氣地問:「外祖有乾果的店嗎?我想去挑挑。」

  李老官人笑著說:「那些不值錢的東西,要多少有多少,送人都拿不出手去。」

  張允錚皺眉了:「那怎麼拿得出手呢?」

  李老官人又喜歡又歎息,喜歡的是這個孩子簡單明瞭,歎息的是他這樣如何能與人打交道?還不被人一騙一個準兒?

  李老官人說:「那就得在器皿上下功夫了,裝的盒子就要漂亮貴重才好。」

  張允錚點頭說:「謝謝外祖,那我現在就去挑乾果吧?」

  李老官人笑:「去吧,真是個急性子。」他讓人進來,帶著張允錚去了李家開的乾果鋪子,張允錚一個個地品嘗,最後要了二十多種,各打了一大包,裝了一大麻袋。因為怕別人不當回事,弄不好給扔了,就自己扛著回來了。

  張允銘看到張允錚扛了隻麻袋進了屋,哈哈笑著問:「這裡面是什麼?」

  張允錚壞脾氣地說:「是果乾呀,你忘了?那個小騙子不會忘的,不給你幫忙了怎麼辦?」

  張允銘歪頭道:「這麼多?!你不是都給那個二小姐吧?」

  張允錚說:「除了她,誰會要?」

  張允銘歎氣道:「娘真可憐!而且,別忘了,你還有個妹妹呢!」

  張允錚皺眉道:「外祖說這不值錢,怎麼能給娘和妹妹?你不是給她們買東西了嗎?」

  張允銘轉眼睛:「你給她們買什麼了?」

  張允錚說:「我覺得你買的夠多的了,應該算我一份。」

  張允銘嘖嘖說:「你好意思嗎?出來半年多,回去不給娘買點什麼?」

  張允錚覺得壓力很大,放棄地說:「好吧,那我把這些果乾裝在貴重盒子裡給娘和妹妹一些……」

  張允銘搖頭:「給家裡人還要什麼盒子?直接從麻袋裡拿就是了。可是這麼不值錢的東西,你也好意思給?」

  張允錚急了:「你是什麼意思?!不給也不成,給也不成,好久不打架了是吧?!」

  張允銘抬手:「好好,禮輕人意重,你給什麼娘都會高興的,只要你別告訴她說你實際是給別人買的。」

  張允錚發愁了:「那還是別給了,我去給娘買個什麼東西吧。」

  張允銘說:「哪裡有那麼多時間!就是這些吧!我算知道你了……」

  張允錚終於一拳打去:「你就知道說壞話,到底要怎樣?!」……

  兩個人打完後,張允錚氣哼哼地上街了,糊弄事兒地給平遠侯買了對核桃球,給李氏買了個算盤,給妹妹買了把梳子,給小弟弟買了套湖筆,每樣都沒有平遠侯府裡用的精貴,可畢竟是他親自去買的,張允銘覺得這足以讓父母高興了。

  到了出發的日子,李府再次熱烈歡送,簇擁著他們出城,張允銘和張允錚一次次地行禮道別,終於帶著滿載著各房所送的禮物的十幾輛大車,向京城行去。回程遠比來時容易。張允錚早就不亂跑了,他已經成為一個熟練的旅行者,到地方會幫著卸車,然後會儘快熟悉客棧周圍的道路,自己去問到了有好吃的地方,還會回來拉著張允銘一同去……張允銘想起剛離開京城時張允錚的種種胡鬧,竟然有些懷念那個自己要時時擔心照顧的弟弟。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7-14 08:14 AM

第五十八章 謀劃

  秋去冬來,寒風凜冽。

  自從皇后被廢,太子就變得異常循規蹈矩。在朝堂上,對皇帝唯唯諾諾,大事從來不爭辯,唯皇帝旨意是聽。小事上偶爾說一些自己的想法,也都投了皇帝的喜好。

  因為收成好,朝廷稅收豐足,朝事平靜。皇帝心情舒暢,對太子也和顏悅色起來。太子一點也不改恭敬順從,毫無任何自大的樣子,讓皇帝很滿意。

  其實,太子並不像表面那麼輕鬆。

  秋收時,幕僚就報告說:「邊關來了消息,沈大公子自己挑揀了人,組成了衛隊,直接聽他指揮。鎮北侯開始不願意,但是後來沈大公子持意這麼幹,鎮北侯就讓步了。夏秋時,鎮北侯全力購入糧穀……」

  太子恨恨地拍案:「這是三皇子的建言!他們果然通著氣兒!」

  有幕僚說:「不僅是鎮北侯,就是蔣家葉家平遠侯張家還有他們周圍的親友,也都大量地購入了糧食。」

  太子切齒道:「記住他們,都記住!他們聽了三皇子的話!而不信本宮!」

  另有幕僚說:「聽說江南也有眾多人家買入糧穀。」

  有一個幕僚小心地說:「也許,我們也該買入些糧穀……」

  太子橫目道:「為何?!顯得本宮聽從了三皇子的建言?!」

  幕僚唯唯諾諾。太子惡狠狠地說:「就是為了和他們對著幹——我們賣些糧食!也許明年糧穀更賤!」

  一個幕僚忙說:「不可呀!」

  另一個說:「沒事,不必賣那麼多,就在市面上做個樣子,表示與三皇子他們對著幹吧。」

  太子點頭說:「就這麼幹吧。不能讓他們覺得本宮同意了三皇子的看法!」大家只好應了。

  不久,京城裡就有股風聲,說太子認為明年糧價還會跌,為了表示立場,太子的幕僚還出售了些糧穀。許多與太子親近的家族也在市面上拋售糧食,以示支持。而另一股傳言也蔓延開了:三皇子認為豐年之後會有災年,建議大家儲備糧食。這兩種風聲在京城裡不相上下,大家茶餘飯後都各持己見地爭論,以致愈演愈烈,到最後滿朝野的官吏盡知不說,連全國的平民百姓都瞭解到了兩個皇子有關糧食的不同政見。

  太子認為這件事將己方與三皇子的陣營明白地展現出來了:誰家籌備了糧食,就是三皇子那邊的人。而誰賣了糧,就是自己這邊的。

  京城的人們逐漸察覺出了買糧賣糧隸屬不同,除非不買不賣,許多人家不得不掂量下自己該怎麼表達聽了誰的。可是人們天生對負面的消息有更多的恐懼,因此也更容易相信,漸漸地,三皇子的「儲糧備荒論」主導了市場。對荒年的擔憂戰勝了對政局的選擇,越來越多的人家買入糧食,為了不得罪太子,頂多幹得偷偷摸摸而已。

  沈汶原來只是想借著三皇子的建言給太子日後挖個坑,可不知道簡單的一句話,最後演變成了市場上的一次大較量:太子方面一售糧,糧食供應大增,糧價一跌,相信荒年將至的人家就盡力買入,好像得了大便宜般,於是糧價又回升了。

  太子十分氣憤人們能這麼和他對著,鬥氣中不自覺地多賣了許多糧食。可就這樣,也沒有得勝。市場大潮所向,豈是區區幾人能阻擋的?入冬時,太子方已經全面敗退:買多於賣,供不應求,多地糧價已經開始上颺。原來在夏秋時賣了糧食的人家,都開始後悔了,對太子有些微詞。他們自然不知道,日後他們更會悔青了腸子。

  太子將這一次交鋒看成了三皇子對自己的第一次公開挑戰,而且三皇子還贏了!太子心中非常憤怒。他不知道他其實是與人們對風險和未知的習慣心理作對,毫無勝算的道理,他只以為這標誌著三皇子開始了將自己拉下馬的行動,懷疑三皇子日以繼夜地策劃不已。

  其實,在宮裡的三皇子日以繼夜的幹的事,是抄寫四皇子給他的策論草稿,還得背下一些引用所出的書籍名稱和所在的頁數,以免被簡老夫子抓到把柄。這麼三四天一上課,已經成為他極大的負擔,弄得他就是出宮去騎馬,也無法像以往那樣無所牽掛。為此,他十分痛恨葉大公子,三個月沒理葉大公子,沈堅沈卓對商事也沒太多興趣,所以三皇子根本不知道市場上以他的名義進行了大規模買賣糧食的團戰。

  另一件讓太子憂心的事是,廢后賈靜妃的身體越來越不好了,天天走幾步就累,常常躺著不願動彈。御醫們來了許多次,說賈靜妃吃得不多,睡得不好,自然疲憊,加上天氣轉涼,人們本來就懶得活動,多躺躺也沒什麼。

  下朝後,太子鼓了半天勇氣,決定去見賈靜妃。他大約每十天去看母親一次,可每次都會不歡而散。

  太子小心翼翼地到了冷宮門前,低聲問了宮人賈靜妃的情況,才走入了賈靜妃寢殿門內。

  陰影裡,賈靜妃面朝裡側臥著,太子低聲叫道:「母親……」

  賈靜妃嗯了一聲,沒有動。

  太子又低聲道:「母親感覺可好?」

  賈靜妃沒好氣地說:「我這樣還能好?別淨在這裡廢話!」她病後脾氣越來越暴躁,每天和病痛鬥爭耗費掉了她所有的耐心。

  太子拿出幾個香餅說道:「這是御醫房配出的安眠香餅,現在宮裡的人常用。」

  賈靜妃的確睡不好覺,聽到這些話,緩了下口氣說道:「放下吧。」

  太子磕巴著:「有什麼要做的,請母親儘管吩咐。」

  賈靜妃又強打了精神問:「你妹妹的婚事如何了?」

  太子不敢說自己還想把四公主塞給平遠侯,所以沒真的找,只能說:「孩兒正在找……」

  賈靜妃又急了,吃力地翻身面對太子,臉色蠟黃,噴著吐沫星子叫道:「你沒眼睛啊?!看不到我快死了?你就不能趕快把你妹妹的親事定了,好讓我死個安心?!」

  太子忙跪下說:「母親怎麼能這麼說……」

  賈靜妃打斷道:「滾!沒用的東西!說過多少遍了?我說一次,你就要馬上去做,別逼著我說第二遍,第三遍!我沒那個勁兒了!我都要死了,你都不讓我痛快些!」

  太子忙說:「孩兒就去辦,就去辦!」

  賈靜妃突然很累,閉了眼睛,皺著眉,對太子揮了下手。

  太子說道:「母親多保重。」

  賈靜妃沒有回答。

  太子起身,慢慢地退了出去,心中非常難受。那些安眠香餅是他特地要求御醫房把給皇帝做的給了他幾個,豈是給平常嬪妃宮人用的東西?他對母親的好心母親從來注意不到,而他根本無法把他和三皇子爭鬥失敗後所受的委屈告訴母親,他可以想像,母親除了責駡,絕對不會安慰他,更不會給他打氣……

  他緊鎖著雙眉走出冷宮,四公主正坐著宮攆往這邊來,太子想扭頭走開,可四公主遠遠地喊了聲:「太子哥哥!」太子只好停下來等著她。

  四公主從攆上下來,她自從臉被劃傷後,就一直帶著面紗,見了太子也不摘下來。她對著太子行了禮,兩個人離開了眾人,到一邊說話。

  四公主問道:「母親如何了?」

  太子搖頭:「看著很累。」

  四公主氣道:「那些沒用的御醫!怎麼治也治不好!你讓人把他們都砍了吧!」

  也許剛剛挨了罵,太子忽然覺得母親也已經「沒用」了,如果病逝了也沒什麼,可這一念頭一起,他立刻從心中感到愧疚。為了彌補這種罪惡的感覺,他想還是聽從母親的話,給四公主重新找個人。

  太子帶著抱歉的口氣說:「妹妹,母親不喜平遠侯的張大公子,她讓我給你找個在京城的寬厚人家或者從長樂侯賈府中選個人……」

  四公主失聲道:「不!」她自從太子說把平遠侯的大公子給她「定下來」了之後,就一心一意地想著日後在那出名富裕和奢侈的侯府中作威作福的美好未來,現在突然聽說要變了,腦子裡轉不過彎來。

  太子歎氣:「父皇也不喜將你嫁給平遠侯……」

  四公主尖叫:「為何如此?!我聽說五皇妹跟那個府裡的小姐成了好朋友,肯定是三皇兄想把妹妹嫁過去!太子哥哥,你是太子呀!怎麼還比不過三皇兄?或者是父皇偏心?我要去找父皇說……」說著就要走,太子哪裡敢讓她去鬧,那不更失了父皇的心?忙一把拉住了她的袖子。

  四公主哭鬧起來:「就是因為我破了相!他們就這麼欺負我!太子哥哥給我定的人他們也要搶走!京城裡的人都知道張大公子是我的了,他要是娶了五皇妹,我成什麼了?他們的墊腳石?!現在母親被廢,他們就更猖狂了。我活不了了!太子哥哥不幫著我,我還不如去求三皇兄開恩呢……」

  太子陰沉著臉說:「你少說幾句!」

  四公主的面紗都濕了,跺著腳不依不饒地說:「太子哥哥就知道對我凶!對別人什麼辦法也沒有!我破了相,你替我報仇了嗎?你至少該派人把那個沈二小姐的臉也劃了!母后被廢,你又能做什麼?!難怪母親總說你沒用……」

  太子舉起手想打她耳光,四公主好像沒看見,哭得更大聲:「你現在就別管我了!讓我死了吧……」

  太子空中握拳,放下手,轉身走開,留下四公主在那裡哭了會兒,抬頭見太子已經走遠了,只好走回自己的宮攆。她一抬頭,見抬攆的太監們正看著她,眼中似有嘲諷,突然發了瘋一樣踢打抬攆的太監們:「一群沒用的東西!看著你們就討厭!……」太監們誰也不敢放下宮攆,只有站著挨打,四公主打累了,才又坐上宮攆,說道:「回去!」

  太監和宮女們誰都不敢說個字,馬上抬著她掉頭回她住的地方了。賈靜妃的人眼看著他們走遠,傳報進去,說四公主來了又走了,賈靜妃無奈地說了句:「不省事的東西!」

  太子被四公主衝撞得心情惡劣,回東宮的路上氣得發抖。急匆匆地走到了自己的書房外,讓人召集心腹議事,剛要進門,旁邊的一個小太監膽小地說:「太子妃……」

  太子一腳狠狠地踹過去,把那個太監踢倒在地,罵道:「她給了你多少錢?讓你給她說話?拉出去打十板子,再也別讓我見到他!」這個月,後院又滑了兩胎!太子妃還有臉來見他?真是厚顏無恥!

  小太監哭著被拉出去了。等在牆角拐彎處的太子妃走了出來,向太子行了一禮,板著臉說:「太子身為東宮之主……」

  太子打斷道:「你還稱我是東宮之主?主?!你大概把本宮當成了你的奴才了吧?什麼都要聽你的話,你想見本宮就見?你是做了什麼好事了,急著要告訴本宮?你懷孕了?後院有誰懷上了孩子沒掉了?你祖父讓我的母親沒有被廢?」自從皇后被廢,太子就覺得呂家沒有盡力幫助他,當初是皇后選了呂家,皇后有恩於呂家!可他們竟然沒有幫助皇后保住后位,這幫過河拆橋的東西!既然如此,他為何要對太子妃客氣?

  太子妃雖然做好了太子情緒不好的準備——她已經多次尋找機會來見他,次次都知他心情不快,可當著這麼多太監和宮人的面被責駡羞辱,還是忍不住流眼淚了——太子這話說得好像是她不能懷孕,可太子都一年多沒到她屋裡,連初一十五對正妻的基本尊重都沒有了,她怎麼懷孕?還有,那次廢后的事,她也的確讓人帶話給祖父,祖父說盡力了,是皇后自己不想複位,怎麼現在怨到了自己頭上了?

  太子妃哽咽著說:「殿下怎麼能這麼說?臣妾對殿下一直恭敬有禮,從不敢違背……」

  太子看著太子妃小巧玲瓏的臉冷笑:「你出生書香世家,『陽奉陰違』這個詞應該很熟悉吧?本宮成婚幾年了?後院至少有二十多人吧?怎麼到現在一個孩子都沒有?你還敢對本宮說你『有禮』?!別噁心本宮了!」

  太子妃哭得厲害:「殿下!天地為證!臣妾真的……」

  太子煩躁地揮手:「皇后都能被廢,何況一個太子妃?你別仗著一個名分就肆無忌憚,你還有多少日子,你自己明白!」

  太子妃驚得停止了哭泣,抬頭不可置信地看太子,帶著淚珠的臉霎時變得慘白。

  太子見狀從心底感到暢快了——這就是權威的力量!生殺予奪,能讓人哭,能讓人懼!皇帝對自己、對自己的母親就是如此行使力量來維護他的尊嚴,自己終於也能運用了,原來這種踐踏人的感覺這麼好!

  太子用鼻子哼了一聲,一掀袍襟,跨入了書房門檻。

  太子妃不哭了,被丫鬟攙扶起來,腿發軟,只能依靠著丫鬟的手臂慢慢地挪動步伐往回走,可依然是環佩無聲,裙裾不起。若是前世的沈汶看到了,一定會讚歎她的雅致風姿。

  好不容易,太子妃回到了自己屋中,顫抖著坐下,一個丫鬟馬上給她上茶,她抖著手端起杯子喝下,癡呆呆地看著地上。

  身邊的貼身丫鬟使眼色,另一個丫鬟到了屋門處,看著門外。太子妃身邊的丫鬟低聲說:「請太子妃莫要如此傷心,太子近來……」

  太子妃微抬了下手,丫鬟住了嘴。好久,太子妃低聲問道:「劉妃那邊,做了嗎?」

  丫鬟點頭,低聲說:「已經下了,該就這兩天。還有,西廂院落裡的一個良娣錯過了小日子,不知道是不是。」

  太子妃說道:「不管是不是,都下藥!」

  丫鬟有些遲疑地說:「今天太子殿下不是說……」

  太子妃瓷器樣的臉終於破裂般出現一絲冷笑:「他想休了我,扶正個生了孩子的賤人?庶子就是沒教養!他還有臉罵我?自己是小娘生的,就天天想著也要個小娘生養的?他做夢!我嫁過來這些年,受盡這些醃臢氣,得到了什麼?只要我在這位子上一天,他就別想和別人有孩子!有一個,做一個!偏不能讓他如了意!」

  丫鬟擔心地說:「可太子殿下說了狠話。」

  太子妃輕蔑地說:「他在朝堂上一事無成,別以為我不知道!最近買糧賣糧的事不是很明顯?支持他的人遠不及支持三皇子的多!若不是我祖父帶著人支撐著他,他以為他能當多久太子?聽說當初皇上曾說別以為他不敢廢皇后換太子,皇后都廢了,你說他這太子當得能多穩?他敢休我?!沒有了呂家的支持,朝廷裡真的向著他的有幾個?多少人都想做壁上觀,等著他和別人鬥個半死,才選贏得那個。」

  丫鬟小聲說:「可現在,除了太子,也沒別人參政呀。」

  太子妃說:「那個位子誰不想搶?三皇子這麼吊兒郎當,不過是因為時機不到。皇上對三皇子生氣,實是因為他對三皇子也有一分喜愛,這可是對太子沒有的。」

  丫鬟不解道:「可是,如果太子被廢了,那太子妃您……」

  太子妃咬著牙說:「我會很高興!你看看他這副小人得志的樣子!當了太子,就一個接著一個地抬人,天天只有那些狐媚臊子才讓他開心,他簡直是個畜生了!」

  丫鬟嚇得看門口,守望的丫鬟也回頭,對她搖了下頭。

  太子妃緊捏著自己的袖子,小巧的指關節都泛白,巴掌大的小臉上神情近乎猙獰:「時日曷喪,吾與汝偕亡!」

  丫鬟沒太子妃讀的書多,自然不知道這是《尚書湯誓》中的一句,說的是:你不讓我活,我也正好不想活了,時候一到,咱們一塊兒死!這種帶著絕望的憤懣,是戰鬥前的誓言。可太子妃用起來毫不牽強,貼切地表達了相愛相殺的情懷。

  太子並不知道自己已經被人帶著極端的仇恨詛咒了,面對著幾個心腹,他對母親之病的焦灼,對四公主哭鬧的煩躁,加上剛剛狠狠地辱駡了太子妃後感到的快意,都讓他急切想再幹些什麼解脫心中的壓抑。

  幕僚們目睹了太子方才的發作,想說些讓太子高興些的事情,一個人報告說:「吾等得到了北疆的消息,吐谷可汗的二兒子火羅帶領的北戎使節大概在三四月時到京城。」

  太子點頭:「好好安排他們吃住的地方,派人到城外接他們,教他們該怎麼說話,別對著父皇說錯了話!」

  有人忙說:「好好,殿下放心,吾等定會在他們見皇上之前與他們會晤。」

  想到北戎人為何前來,就想到了自己要對付的鎮北侯和依附他的三皇子,又想起在市面上與三皇子的對陣慘敗而終,太子剛好了些的情緒又墜入了深谷,他陰笑了一下,說道:「到時對他們說,若是兩方和好,他們可以向父皇求娶公主,本宮會為他們撮合!」

  大家都明白太子的意思,只覺後背發涼:太子這是要把三皇子的妹妹五公主推出去和番。屆時北戎翻臉,五公主還有命嗎?可誰也不敢露出任何異議,都連稱是。

  太子還覺不夠,問道:「在鎮北侯府的眼線還有幾個能用的?」上次謀殺沈強未遂,太子在鎮北侯府的人損失大半。

  一個人說道:「送到沈二小姐身邊的眼線,因勾引沈二公子身邊的小廝被沈二小姐抓了個當場,沈二小姐就求楊氏讓他們成婚了。另外,楊氏身邊的人也還在,老夫人顧氏旁邊有個婆子。其他的幾個,都是粗使的人,沒多大用處。」

  太子說:「跟我們的人說,他們誰能殺了鎮北侯的孩子,誰就能得重用,金銀財寶,升官發財,隨你們怎麼許諾。」既然能隨便許諾,肯定是日後不會實現,要被滅口了。

  幕僚小心地說:「自從……那次事後,鎮北侯府對小孩子看得特別緊。鎮北侯的幼子天天有個兄姊跟著,沈大公子的兩個小孩,完全是柳氏帶來的人看著,都沒有用鎮北侯府的人……」

  太子胡亂揮手:「本宮不管這些!不僅是小孩子,只要是鎮北侯的子孫,誰都行!」他自己怎麼也沒有孩子,非常嫉恨鎮北侯的多子多孫。太子恨恨地說:「把本宮的話放下去,誰殺了人,就一步登了天!重賞之下必有勇夫,誰也不可能早晚都防得嚴嚴實實的,總會有個人鋌而走險,也許就幹成事了。」太子沒意識到自己用了皇后的邏輯,還深覺自己設計精心。

  大家又紛然應了,告辭離開,太子才感到鬱悶稍減,但這並不是說他不需要向幾個妖冶的女子索取身心的安慰。

  轉眼就入了臘月,風平浪靜,鎮北侯府感覺不到太子對這一府的人的仇恨,老夫人和楊氏多少有些好了傷疤忘了疼。

  府中沈強兩歲半,充足的精力每天都能把幾個大人累得腰酸背痛。而柳氏的兩個孩子,一個一歲多,一個不到一歲,院落裡時而能聽到小孩子的哭鬧聲。老夫人覺得這就是欣欣向榮,楊氏也開始舊態重萌,說話大聲,叉著腰指使人。

  蘇婉娘把柳氏給的兩個丫鬟夏青和夏藍訓練成了一個管接待往來一個管食物衣服,自己除了指使人,就是陪伴著沈汶說說話聊聊天,「王志家的」夏紫看著蘇婉娘幾乎不幹活,輕輕鬆鬆地就掙著大丫鬟的銀子,自己成親後,銀子少了不說,日後再不會有機會成為大丫鬟了,更添鬱悶。

  沈汶本來要開始一系列筆案工作,可是有一天,剛剛鋪好了紙,提筆寫了幾個字,眼睛無意掃到蘇婉娘順手放在旁邊桌子上的錢匣子,鎖孔處有絲滋潤的反光。沈汶正在醞釀詞匯,眼睛就不有自主地盯在了那個鎖眼處。等到詞想出來了,沈汶卻不寫了,還把自己已經寫了的字地方裁下來,細細地撕了。

  蘇婉娘進來,見沈汶在桌前坐著,有些生氣的樣子,回頭看了看,院子裡空蕩蕩的,這才走過來說:「現在沒人,你可以寫,我在門口給你看著。」

  沈汶搖頭:「我寫了,怕是沒地方放。」

  蘇婉娘問:「我可以給你鎖在錢匣裡。怎麼了?」

  沈汶說:「你帶著著錢匣的鑰匙了嗎?」

  蘇婉娘點頭,從腰裡摸出來給沈汶,沈汶接過來,輕輕地用手指摸了下表面,又閉眼用意識力,看到了表面不同頻率的物質,才緊抿著嘴唇把鑰匙交回給蘇婉娘。

  蘇婉娘接了鑰匙,摸了摸,又走到窗下,借著陽光仔細看,低聲罵道:「那個失心瘋的!真的是要做到死呀!」鑰匙表面,有殘留的油蠟。

  沈汶問道:「該是近日的事。」

  蘇婉娘說:「大概是三四天前了吧,我沐浴,夏紫進去了,說給我加水。我說不用。過了會兒,她又去,還說了些看在過去的情分上,讓我多幫她的話……她一定是那時摸了我的外面衣服的鑰匙,在油蠟上印了!」鑰匙上沾的油蠟,在插入鎖孔時,留下了一些在鎖孔處,讓沈汶看出來了。

  蘇婉娘氣得臉紅了,顫著聲音說:「她要是做了開錢匣的鑰匙……」她差點哭了:這不是錢的問題,她從錢匣裡拿走了錢,自己就是發現錢少了,怎麼跟小姐交代?真是跳進黃河洗不清了!

  沈汶知道她在擔心什麼,安慰說:「婉娘姐姐,我倒是不擔心錢,也不可能懷疑你。真少了錢,你告訴了我,我馬上就會知道這是有人在陷害你。你應該相信我。」

  蘇婉娘感動,長歎道:「可是我受不了。」

  沈汶說道:「我理解你,我也怕被冤枉。」

  蘇婉娘問道:「這就是為何你不想寫了?」

  沈汶點頭:「她連錢匣子都敢碰了,還有什麼不動的?我要寫要畫的,都是關乎千萬人性命的東西,讓她看見了可就完了。」

  蘇婉娘皺著眉頭:「咱們總有要去請安,不在屋裡的時候。若是讓夏藍夏青日夜看著這屋子,就更讓她心癢了。」

  沈汶一推桌子,「那我就先不寫了,日後再說,先休息段時間。」反正張允銘已經買了院子,等修繕好了,自己每夜過去就行了。這麼想來,還真有些盼望張允銘他們快點回來……不!不包括那個混球張允錚。

  沈汶正愣神間,蘇婉娘說:「我肯定不能換匣子吧?」

  沈汶說:「當然不能,你現在就等著她哪天拿了錢,來威脅你。」

  蘇婉娘憤恨地問:「到時候我能不能打她個耳光?」

  沈汶笑:「打唄,打完了,再說你聽她的。」

  蘇婉娘撲哧笑了:「你可真夠壞的!」

  沈汶拉蘇婉娘的袖子,甜軟地說:「你現在知道了,還喜歡我嗎?」

  蘇婉娘一推她:「別這麼向我獻媚,我可受不了。」

  沈汶放手撅嘴說:「以前婉娘姐姐可是會吃這一套的,現在心裡有了人就是不一樣了……」

  蘇婉娘咬牙切齒地擰沈汶的臉:「我真得給你個教訓了!這是個女孩子說的話嗎?」

  沈汶咯咯笑著躲,兩個人追打了會兒,鬧夠了,坐到了床上,沈汶小聲問:「你把我的我夜行服準備好,再多做一套,日後我大概得經常出去了。」去那院子裡畫圖。

  蘇婉娘皺眉:她就怕沈汶夜裡出去!她總得在黑暗裡等著。

  沈汶道:「你日後就睡在我床上,別總等著我。」

  蘇婉娘歎氣:「我也都得睡得著啊!」

  沈汶安慰道:「你可以接著練瑜伽呀,有人說那比睡覺都強。」

  蘇婉娘說:「你就別替我出主意了!到時候別吃得滿嘴油油地回來比什麼都強!」

  沈汶抱歉地看蘇婉娘:「餛飩真的沒法帶回來……」

  蘇婉娘瞥沈汶:「你還好意思說!不用給我帶什麼,你早點回來就行了!別讓我乾等著!」

  沈汶撲到蘇婉娘身上:「我知道,婉娘姐姐最喜歡我了……」

  蘇婉娘使勁推沈汶:「別又來這套!」

  沈汶做出哭樣:「難道,婉娘姐姐最喜歡的……不是我了?」看著蘇婉娘使勁眨巴眼。

  蘇婉娘臉紅,站起來說:「我是大人了,不跟小孩子較真兒。」 嘴角忍不住翹著,在沈汶的低笑裡快步走了出去。

  又到了過年的時候,府中上上下下都做新衣新鞋。這個時代,粗布洗幾次就破了,更何況侍衛和小廝有的還要練武,衣服爛得更快。鎮北侯府的人出門怎麼能穿打補丁的衣服?只好再做新的。逢年過節,每人都會得一套冬衣外加兩套單服,是件大喜事。臨到年關,人人再次都穿上了新衣,這一年都幾次了?福利真不錯,全府一片喜慶。

  與此同時,平遠侯府也很熱鬧,張允銘和張允錚回來了。

  車隊一進城,就有人先跑會府中報信了。長輩不能迎出門,平遠侯和李氏就坐到了廳裡等著,李氏又開始哭。平遠侯笑著說:「你看你,他們走的時候哭,回來又哭,到底怎樣才好?」

  李氏抽泣著說:「那兩個沒良心的!讓我擔心了這麼久。」

  平遠侯說:「這不好好地回來了?快別哭了,眼睛腫了怎麼辦?」

  李氏忙用手絹使勁擦臉,警覺地問:「現在腫了嗎?是不是不好看了?我得去補補妝吧……」

  平遠侯馬上說:「不用不用!腫了也沒事。金魚就很好看,不然怎麼會有那麼多人養?」

  李氏噗地笑了,拿了手絹一甩平遠侯:「侯爺又打趣我!」

  平遠侯湊過來低聲說:「我就是看不得夫人為那兩個小子落淚,為夫心中很有些醋意……」

  李氏有些不好意思,又甩平遠侯:「什麼呀!那不是你的兒子嗎?」

  平遠侯哼一聲:「那兩個小子!」說不出是驕傲還是不滿。

  外面人報說張大公子到了前門了,平遠侯馬上正襟危坐,擺出了大家長的樣子。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7-14 08:50 AM

第五十九章 對謀

  張允銘和張允錚到了府門口,門口湧出一大堆人。張允銘和張允錚下了馬就往裡走,到了大廳,李氏一見他們都滿面風塵,而張允錚,明顯長高了一截,一時心酸,又開始流淚了。平遠侯剛勸了李氏,可現在看到兩個兒子,竟然眼睛也濕了。

  張允銘和張允錚行了禮,張允銘笑著說:「爹娘,我們這次玩得很好,根本沒吃苦。您看,我這遠房兄弟又長高了。」

  李氏看著脫去了些少年青澀而更加英俊的次子,心中又歉疚又欣慰,小心地說:「你……可好嗎?」

  張允錚有些拘謹地緊著臉點了下頭,他以往見著父母總沒有好臉色,動輒就對父母大發脾氣,現在就是想改邪歸正,對父母有個好態度,也磨著面子,不好意思。

  張允銘搶著說:「他給爹娘和弟妹親自去買了禮物呢!」

  李氏驚訝地說:「真的嗎?!」

  張允錚怒目張允銘:「你幹嗎多嘴?!」

  張允銘對外面喊:「快點把二公子的東西拿進來!」

  二公子的東西就是一麻袋和一個小木盒,外屋的小廝忙應聲進來了,把木盒給了張允銘,麻袋放在了一邊,又退了出去。張允銘將木盒塞給張允錚:「去,拿給爹娘!」

  張允錚彆扭:「你去給。」

  張允銘推張允錚:「你去你去!」

  張允錚被張允銘推著手肘,極為尷尬地將木盒遞給了李氏。李氏打開,拿出裡面的一個錦盒,打開後驚喜地對平遠侯說:「哎呀!這對核桃球肯定是給你的!」

  平遠侯很莊重地接過來,點頭說:「我正想找副核桃的呢,你用心了。」臉上怎麼也掩不住一絲笑意。

  李氏拿起算盤:「這肯定是給我的了,想得真周到!我每天都能用上呢。」她歡喜得又要哭。

  張允錚皺著眉說:「那個……他給你們買得多了去了,十幾車呢!」

  李氏含淚笑著說:「你買的就好,娘很喜歡。」

  張允錚突然覺得很對不住父母,轉身抓了張允銘的胳膊:「快點把你的禮單給他們!」

  張允銘笑著把禮單遞給李氏,說道:「不僅是我買的,外祖和各家親戚都送了禮,都列明了。」

  李氏接過來,幾乎要哭地說:「你多費心了。我的兒長大了,能幹事了……」聽著語氣卻有些傷感。

  張允銘非常理解,張允錚自立之後,他也有這種失落感,忙笑著說:「娘還得多指點,外祖說,他孩子裡面,娘是最有經商頭腦的。」

  李氏驚訝地說:「真的?!他可從來沒這麼對我說過。」

  張允銘點頭說:「外祖還給了我們六十萬買糧,自己花了百萬。」這些數字他都不敢寫在信裡,以免被別人看到。

  李氏震驚了:「那麼多!」

  平遠侯也往前傾身:「這也太多了吧?!」

  雖然周圍沒有人,張允銘還是放低了聲音說:「江南米賤,幾文甚至一兩文就一斗,我們還沒到外祖家就把錢花了大半,所以我就對外祖張嘴要錢了。」

  平遠侯一拍椅子把手:「你這小子!」

  李氏歎氣:「你這嫡外孫第一次去見你外祖,你一張嘴,他哪能不給呀!」

  張允銘說:「外祖父說給我們的要比娘給得還多才行,就給了我們六十萬兩。我說荒年會來,要給弟弟建功德,外祖就說要多買。後來買的糧食,除了運過來的,外祖建了十幾個大糧倉才放下。」

  平遠侯敏銳地問:「你把他的事告訴外祖了?」

  張允銘說:「不能不告訴,他長得太像外祖了。」

  李氏用手絹掩了下嘴角,微笑了:「想來我父是因為心中歡喜,才如此慷慨。若真是饑荒了,這些糧食都是救命的,買了也沒壞處。就是怕明後年再接著是豐年,糧價更跌,這麼多糧食可就糟蹋了。」

  平遠侯說:「怎麼會糟蹋?你沒聽說現在糧價已經漲了些嗎?」

  李氏對張允銘張允錚小聲說:「你們不知道,就為這買糧賣糧,京城裡可是鬧得厲害。三皇子說要大家備糧,太子說要大家賣糧,這讓人聽誰的?有的人家就一會兒買一會兒賣,以免得罪一方,僅憑著買賣的數量不同偷偷存下糧食或者賣了糧食。我的幾家米店可看了許多熱鬧。」

  張允銘笑了:「竟然這麼大的動靜?」

  平遠侯也點頭說:「太子原來想看糧價更跌,但現在糧價不跌反漲,可見太子落了下乘。我還聽說皇上並不想把四公主指給你,所以,你就不用擔心了。」

  張允銘大出一口氣。

  李氏看著一邊的麻袋問道:「那是什麼?」

  張允錚說:「是果乾。」

  李氏眼睛一亮,拍手道:「哎呀!我的好孩子!那是為娘最喜歡的!我小的時候吃得多,過來北方就少見了。這不是貴重的東西,值不得讓人千里迢迢地帶,快拿過來!我跟你說,女孩子可都喜歡這!你妹妹和那邊的姐妹們肯定喜歡吃!太好了……」

  張允錚皺著眉:「可是……」

  李氏問:「可是什麼?!」

  張允銘忍著笑:「可是他也喜歡吃!娘,您得給他每樣都留點兒。」

  李氏看張允錚:「你真是娘的兒呀,咱們的口味真像啊!好好,別擔心,我每樣都給你留!你也別吃太多,牙會倒的。」

  張允錚只好把自己照顧了一路的麻袋給李氏拎了過去,李氏打開了麻袋,笑得眼睛都成了一條線了。這次,張允銘有些嫉妒了,對李氏說:「娘不告訴我一聲,我能給娘帶過一車來。」

  李氏搖頭說:「那多虧本呀,有那一車,裝什麼不比這值錢?」

  張允銘歎氣:「只要娘喜歡,虧什麼虧?」

  李氏笑著看張允銘:「真是娘的好孩子……」她又看張允錚:「你也是好孩子……都好……」笑眯眯地看向麻袋裡,拿出了一個小包,看那意思就要打開嘗嘗。平遠侯起身說:「你們兩個跟我來,我得問你們幾句話。」把他們帶了出去。

  到了偏間,平遠侯坐下,嚴肅地開口:「三皇子向皇上建言,說要買入糧穀,正是在三皇子與鎮北侯府出去春遊之後,你們當時也在,可見到了什麼?」

  張允銘搖頭說:「沈二公子帶著三皇子去登山了,我們與四皇子下棋來著,沒有跟他們一起去。」

  平遠侯盯著張允銘說:「當初沈二小姐來了我府,說了一個夢,你們就蒙了你母親的銀子去買糧。春遊後沈二公子與三皇子去登山,三皇子就建言買糧,而且,我聽說葉府蔣府及其親族都出手購入了糧食,難道是因為沈二小姐把夢跟家裡人說了,沈二公子就去告訴了三皇子?」

  張允錚眼睛看著地,抬都不抬,完全由張允銘去抵擋,張允銘笑著說:「大概是吧。」

  平遠侯嘩啦啦地轉玉球,眉頭微結:「沈家就這麼信那個小孩子的夢?竟然敢讓三皇子進言皇上?」

  張允銘臉上僵了下,低聲說:「不見得是沈家,但肯定是沈二公子吧?而且,那個小孩子能說出弟弟的名字,您不覺得她可信嗎?」

  平遠侯沉思著,半翻了下上眼皮眼睛看張允銘:「你是不是有事瞞著我?」

  張允銘剛要掩飾,張允錚小聲嘟囔:「她是個小鬼,自然知道。」

  平遠侯嚴肅地說:「你們可不能隨口說人家姑娘,那是個十來歲的女孩子,要是讓別人聽見了,會壞了她的名節。」

  張允銘忙說:「當然當然,我們肯定不會隨便說的。」借機沒有回答平遠侯的問題。

  兩個人告辭出來,張允銘說:「我們得約那個小胖鴨出來。」

  張允錚正在為麻袋糾結——讓母親這麼高興,他因為買的禮物稀少而湧起的歉疚感少了些,可本來果乾就不值錢,這下沒剩多少,就更拿不出手去了……聽張允銘這麼說,沒好氣哼道:「你就是惦記著和番的事。」

  張允銘斜眼:「別因為你的果乾被娘截胡了就跟我發脾氣。」

  被說中了,張允錚揮拳:「想打架?!」

  張允銘說:「打什麼打?該商量事兒了!你會模仿娘的筆跡,去約她,到時候我們一起去見她。」 張允錚天性聰穎,什麼一學就會。過去,他被憋得煩躁時,幹了許多匪夷所思的事,比如模仿了全家人的筆記,給父母大哥留過各種古怪的紙條。

  張允錚不高興:「我可不想見她!買果乾就是為了幫你的忙!」

  張允銘歎氣道:「好吧!你寫信,到那天我們把你眼睛蒙上,你不見她,好不好?」

  張允錚只好同意了。

  不幾日就到了新年。各家都忙碌著過年拜祖。

  京城外的一個小村落外殘破的土地廟裡,小道士打扮的孩子對坐在供臺上的老道士說:「師傅到底是要幹什麼呀?我們就在這城外轉來轉去,錢都花完了!咱們要麼回山,要麼進城,您給個准信行不行?!」

  老道士袖著手,發愁地對小道士說:「為師我也左右為難啊!」

  小道士好奇地問道:「師傅竟然有為難的地方?」

  老道士歎氣道:「本來,為師就準備在山上過了這輩子,躲過戰亂。可現在,世事大變,我就想下山來看看,這有錯嗎?」

  小道士著急:「我也沒說您錯了呀,我也喜歡出山來玩玩。那我們就進城吧!師傅給人看看相算算命就能賺到錢。」

  老道士搖頭:「那裡有些人,有的還是高官名將,我曾經給他們斷過命。可現在有人逆天改命,國運和眾多個人的命運也已經發生了變化。我原來算的許是就不准了。若是被他們撞到,為師我丟不起這個臉哪。」

  小道士翻眼睛:「那我們換個地方?」

  老道士歎氣:「我曾經雲遊四方,給幾千人算過命,指點過未來,怕是躲不勝躲啊。」

  小道士搖頭:「您看您給自己惹的事!那咱們就得回山了?」他沮喪地問。

  老道士有些戀戀不捨地看著京城方向:「可這命程之變,千百年也碰不上一次,錯失旁觀,甚是可惜。」

  小道士忙說:「那咱們就別回山了!找個道觀先躲起來?在這裡慢慢地看。」

  老道士又歎氣:「你有個師叔,就是這城外霄雲觀的觀主……」

  小道士馬上激動了:「那咱們趕快去投奔他吧!」

  老道士興致不高地說:「我以前曾給他算過,窮則長壽富則短命,若是放棄名利,就能善終。當時他甚是不快。我們來了這裡,我聽說這京城外的霄雲觀香火很好,他道名遠揚。這些,都不是吉兆……」

  小道士不耐煩地說:「可您剛才還說您過去算的可能不准了!這不是因為有人改命了嗎?咱們快點去看看他,至少有口熱飯吃!」

  老道士長籲短歎:「過去我說他不得善終,現在倒是要去打他的秋風,這讓我這老臉往哪兒放?」

  小道士拉老道士:「您給他指條明路不就行了?」

  老道士不想動:「我說了,可他不想聽我的。」

  小道士難得像個小大人樣責備道:「您讓他受窮,還不能有名利,這誰會喜歡?真是的!快點帶我去,您見了他的面別開口就是了,想來他也不會把您趕走……」說著拖拉著老道士起身,扯著他上路,去找霄雲觀。

  霄雲觀的觀主茅道長的確是這個老道士的同門師弟,聽說有游方道士前來,還自稱是自己的師兄,就猜出了七八。他穿著翻著毛邊的道袍出來,見一老一小兩個道士形容甚是落魄,站在門外,那年老的正是以前口口聲聲阻著自己不能過好日子的師兄,一時心中大快。

  喜笑顏開地將兩個人迎了進來,高興地看到老道士眼神躲閃,一副心虛的樣子。他大說了通故人相見實屬不易可以儘管住在這裡不必擔心銀兩之類的話,然後讓人安排他們去了客房,還大聲對道士們說要管他們的餐飲,不能怠慢了自己的師兄——雖然他是來吃白飯的。

  當晚老道士和小道士就睡在了有炭火的屋子裡了,小道士躺在床上很舒服地歎氣:「師傅,您看師叔混得多好!我們幸虧來了!」

  老道士閉眼歎氣:「你算是把我扯入泥坑了。」

  小道士不解:「我怎麼了?我們不來就要餓死在外面了。」

  老道士搖頭:「我看了他的面相,還是原來的論斷。他不聽我的話,必然不能善終。而那逆天之人所為根本不在命程之中,我不能解析,就無有解脫之法。你現在讓我們欠了他的人情,日後我得怎麼還?」

  小道士不相信地說:「這麼大的一個道觀,香火如此好。我方才聽別的道士們說,師叔是個有道的,周圍幾百里都有口碑,怎麼會有事?」

  老道士深歎:「正因如此,才沒有下場。」

  小道士打哈欠:「日後誰知道會出什麼事?師傅先睡覺吧,好睏……」話沒說完,就已經睡著了。

  老道士久久地看著炭盆裡的火光,愁眉不展。

  年後,沈卓一日去觀弈閣,見到了久違的張允銘。兩個人說了些南方的風物,張允銘忽然說:「哦,我妹妹還給你們府的小姐寫了帖子,邀請她們過府。我從南邊帶了好多東西,大概是有東西要送給她們。」說完,笑著給了沈卓兩封信箋,一封給沈湘,一封給沈汶,封面都很精美,點綴著金邊的梅花,充滿女孩子的氣息。

  沈卓應了,可總覺的張允銘的笑容過於親切,讓他有些不舒服。

  到了家,他把兩封帖子給了楊氏,楊氏馬上毫不猶豫地打開了——母親對未成年女兒的信件往來自古如此,一封是張允錦給沈湘的,說她的哥哥從南方回來,有許多新鮮玩意,請兩姐妹二月初一過府。另一封是張大小姐給沈汶的,筆跡娟秀,說往年得到沈汶的問候,現在有些禮物可以回贈沈汶,話語的意思幾乎和張允錦的一樣,只是信下角處用梅花篆字綴了邊緣,顯得特別文雅。

  楊氏生於武將之家,雖然識字,但除了女訓孝經等,沒讀過幾本書,篆字更認不出,只以為那是女孩子畫的花邊,沒有在意。

  信送到了沈汶處,沈汶和蘇婉娘看了信,蘇婉娘指著花邊說:「這個大小姐約你一月二十六子時末見面,她病成那樣,怎麼見你?為何還不想讓夫人知道?」

  沈汶想起蘇婉娘並不知道張大小姐不是女的,而是張允錚——張二公子,就小聲地告訴了蘇婉娘。蘇婉娘大驚道:「那個張大小姐不是女的?!那你還給他寫過便簽呢!」

  沈汶使勁點頭:「是呀是呀,還是你給做的詩,邀請他見面來著。」

  蘇婉娘嚇得臉都黃了:「小姐!這要是落在了別人手裡……」

  沈汶搖手裡的紙:「他的信不也落到咱們手裡了嗎?」

  蘇婉娘使勁搖頭:「小姐!這不是一回事啊!哦!上次你就去見他了!他是個外男啊!這次你不是又要單獨去見他吧?!你才十一歲,這要是被夫人知道了……」

  沈汶心說何止見了一面,忙噓聲安慰蘇婉娘:「什麼呀!你沒聽說這信是張大公子給三哥的?肯定是過了張大公子的眼的。他自然知道這個日子,一定會去的。再說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皇宮都去過了,這麼多年了,什麼外男內男,我誰沒見過?」

  蘇婉娘捂胸口:「你快別這麼說了,我怎麼聽著心驚膽戰的!我要是你娘,可要操死了心了!不,我不是你娘,我也心累死了!」

  沈汶抱著蘇婉娘咯咯笑,低聲說:「婉娘姐姐,你別擔心!這世上,能奈何我的人可沒幾個。」

  蘇婉娘歎氣:「小姐,你難道真的不顧名節了嗎?你不是想著日後嫁給他吧?」

  沈汶切道:「什麼名節呀!那個張二公子就是個小混球!我看見他就想把他拍飛!婉娘姐姐,我得安排許多事情呀,總得出去見人哪。」

  蘇婉娘點頭:這倒是,誰家的孩子六七歲就心機似海,敢與太子做對?她無奈地長長一歎,好吧,那就把沈汶當成另類,別用平常人家的標準來要求她了。

  可她雖然這麼說服自己了,到了一月二十六夜裡,她把一身黑衣的沈汶送了出去,還是坐在床邊心神不定的:沈汶這是單身去見張家兄弟了,這若是被人發現了,沈汶日後怎麼嫁人?就是嫁給張家兄弟之一,因為這個名聲,也不能當正妻了……蘇婉娘在黑暗裡胡思亂想,險些白了頭髮。

  沈汶根本沒管這些,她到了那個荒涼院落,翻牆進去,一排小屋黑漆漆的,毫無人息。沈汶找了個黑暗角落站了。

  同樣的深夜,平遠侯府中,張允錚的臥室裡,張允錚已經一身漆黑,站在門邊催促著張允銘:「你快點呀!」

  張允銘正在張允錚的書案上,把一個四層食盒用布包起來,弄成個包裹,嘴裡說著:「我這不是在包裝你的果乾嗎?」

  張允錚焦燥地說:「別說我的!我可不想這麼沒面子!」

  李氏最後把每種就剩下了一小把,放在食盒裡給張允錚送過來了。張允錚一方面高興母親喜歡,一方面就說不送了——這怎麼拿得出手去?張允銘可不答應,堅持要送,還自告奮勇地說他來背著。

  張允錚打開門:「你再不走可就追不上我了。」

  張允銘匆忙地把包裹背上,嘴裡說:「急什麼?讓她等等唄……」張允錚已經出去了。

  沈汶只等了一會兒,兩條身影一前一後輕跑而來。到了小屋前,後面的人背著個包裹,喘得彎腰咳嗽,小聲地說:「你這是想累死我呀?」聽著是張允銘。

  前面的張允錚心煩地說:「我們早點到,好指責她來晚了!」

  張允銘還在捯氣兒:「你不是說……不想見她嗎?怎麼現在……為了那個小肥鴨謀殺親哥……」

  聽張允銘攻擊自己,沈汶在暗處用意識力推動小屋的木門,門突然吱呀作響,張允銘馬上直起腰:「誰?!」

  沈汶再次撼動窗戶,張允銘上前,推開虛掩的門,進了屋,張允錚卻沒有進去,站在門外左右看。

  沈汶又用意識力去推窗戶,然後把門再撞了撞,屋裡的張允銘一下子跳出來,急切地對張允錚說:「這裡真鬧鬼呀!咱們可不能在這裡了!」

  沈汶咯咯笑出聲,從黑暗處走出來,張允銘馬上咳一聲:「你這孩子,這麼淘氣!」

  沈汶學著他的口吻:「你這孩子,這麼膽小!」

  張允錚冷冷地說:「我可沒害怕,我就知道是你在搗鬼!」

  沈汶一瞥下,見張允錚明顯又長高了,黑了一些,好像更加英俊,也更加傲慢,板著一副臭臉!

  沈汶不甘落後,為了彌補自己個子矮的缺陷,使勁把鼻孔朝天,對他做鬼臉:「我可沒和你說話!」

  張允錚說:「我在和一個討厭鬼說話!」這半年來,他在外面就沒遇上一個能讓他暢所欲言的人!終於又見到了沈汶,如果張允錚身上長了羽毛,現在大概全都支楞起來了。

  沈汶就知道這個張允錚還是個混傢伙,馬上反擊道:「那也比你這個混頭混腦的傢伙好!」

  張允銘喊:「行了行了!這麼長時間沒見了,怎麼見了面還和上次一樣吵?就像沒分開過似的!我怕你們了!我們快進去吧。」

  沈汶也意識到了,按理說人們分開許久,該有些距離感,再見面要重新熟悉,怎麼張允錚一句話就把兩個人又拉溝裡去了?沈汶側臉瞥了張允錚一眼,發現他根本沒看自己,就沒再多想。

  三個人進了黑屋子,張允銘摸索著點了燈,張允銘方才被沈汶嚇著了,現在借著燈光來回看屋裡的黑暗角落,抱怨道:「難怪他們賣得那麼便宜!便宜沒好貨!買的沒有賣的精,這幫奸商!」

  沈汶又笑了:「得了便宜就別賣乖。快點說說,南方的事情辦得如何?」

  張允銘把對父親說的又對沈汶講了一遍,另外加上:「我們還找了十一個木匠,七個石匠,九個鐵匠,還有其他篾匠和泥瓦匠,總共有快四十多人了。怕引人注意,我安排他們零星進京。」

  沈汶長長地出了口氣:「太好了!」

  張允銘問道:「你要幹什麼?」

  沈汶說:「我要建座陷兵之城。」

  張允銘恍然道:「難怪你要密室,你是要畫圖吧?」

  沈汶點頭說:「正是。」她站起來在屋子裡走了幾圈,說道:「我給你們畫個簡單的密室圖……」

  張允銘左右看看說:「下次吧,現在沒有紙筆。」他把身後的包裹卸下來,笑著對沈汶說:「這是給你帶的果乾。」

  沈汶一聽是果乾,心中一喜,剛伸手,見張允銘笑得像狐狸一樣,生出了一絲警惕,又把手收回來了。

  張允銘笑得很熱情:「來,別客氣!裡面有梅乾、李子乾、杏乾,都是酸酸甜甜的,我妹妹可喜歡了。」

  沈汶咽了一下吐沫,終於伸手接了過來,把包裹放在了一邊,說道:「謝謝你了。」

  張允錚冷冷地哼了一聲。

  張允銘笑著搖手:「看你說的,這和百萬兩銀子、聘工匠的薪金、還有這宅子什麼的比起來算是什麼呀?你哪裡用得著說謝?」

  沈汶笑著說:「那些銀子我也花不了,房子也不是我的,這果乾卻是給我的,自然要謝謝。」

  張允銘笑眯眯地說:「即使如此,也不用謝我。」又不是我給你買的,不等沈汶再追究,接著和藹地問道:「你說說我們怎麼能不讓……那個……」

  沈汶假裝不解地看張允銘,張允銘扭臉打量房間,歎氣道:「這有許多事要幹呀,清理粉刷,重置家具……」

  張允錚大聲說:「不用幹了!擺張桌子就行了!」

  沈汶撲哧笑了:「你們哥兒倆現在倒是知道配合了。」

  張允銘揮手說道:「那是自然的!……」他還想再周旋,張允錚等不及了,打斷道:「快說吧!怎麼能不讓五公主和番?!」

  沈汶看張允銘,張允銘笑著盯著沈汶,表示默許了張允錚的問題

  沈汶拉著腔調對張允銘說:「你妹妹得嫁給我三哥。」

  張允銘立刻說:「不可能!」

  沈汶馬上惆悵地說:「我本來是想讓有情人終成眷屬來著,可是……」

  張允銘說:「這婚事,從來得父母做主,我說了不算!」

  沈汶甜膩著聲音半念秧地說:「我知道我知道,到時候,我自然有辦法讓你母親考慮,只是你只能說好話撮合,不能說壞話呦!」

  張允錚低聲嘟囔:「小騙子!」

  張允銘還是不甘心:「我就不喜歡你家三公子,油嘴滑舌,一個小痞子樣,從小就對我妹妹懷了心思,真沒有禮教!我妹妹那是多麼好的風儀……」

  沈汶不高興了,撇嘴道:「又不是你嫁,你挑揀什麼?我三哥比你這位弟弟好多了!」

  張允錚立刻反擊:「我怎麼了?!我比你這個小騙子好多了!」

  沈汶用方才張允銘的口氣對張允銘說:「我就不喜歡你家的二公子,粗鄙幼稚,毫無禮儀!」

  張允銘裝不解地蹙眉:「這事跟我弟弟有什麼關係?你說的是我妹妹!」

  沈汶大聲歎氣:「我還說的是五公主呢!她要是和番了,可就會死在那邊了。有可能是被殺,有可能是被折磨死,那個火羅是個惡毒的人……」

  張允銘一咬牙:「好吧,如果我母親考慮這親事,我就不說壞話,只說好話,行了吧?」

  沈汶忙笑著點頭說:「那我們說定了!」

  張允錚不相信地說:「你最好別吹牛,說說你怎麼能讓火羅日後不提親呢?」

  沈汶說道:「我可沒說讓火羅不提親……」

  「你什麼意思?!」張允銘和張允錚同時大聲說,沈汶笑著說:「我只說能讓五公主不和番呀。」

  兩個人同時鬆口氣,張允錚氣憤地張允銘說:「我就說她是個小騙子!」

  沈汶撅嘴:「那我不說了!」

  張允銘歎氣:「好吧好吧,你不是『小騙子』不行嗎?」

  沈汶對張允錚哼了一聲,張允錚小聲說:「就是!」

  沈汶也知道自己沒少幹騙人的事,這時也不多糾纏了,對張允銘說:「提不提親是他的事,可嫁不嫁女兒是要皇上應允才行。我的夢裡,太子先動了算計五公主的心思,說服了皇上出嫁自己的女兒。我這一計是有害人之意,可如果太子不動這個念頭,就不會自受其害,你們同意我這麼做嗎?」

  張允錚不屑道:「你還這麼前怕後怕的,怎麼成事?」

  張允銘也正經起來:「你先別擔心是不是有害人之意,你要保證此計可行。照你夢中所見,這是關乎性命的事,不能有差錯!你好好說說,我聽聽是否合情合理。」

  沈汶說:「我們只能改變我們能改變的,這件事中,我們能讓太子不起壞心思嗎?」

  張允銘搖頭:「不能吧。」

  沈汶又問:「我們能改變皇帝的想法嗎?」

  張允銘說:「夠嗆!朝堂上,誰能保證會說服皇上?」

  沈汶點頭說:「那我們就得改變另一方。」

  張允銘問:「北戎?怎麼改?讓北戎不求娶和番女子?」

  沈汶搖頭說:「上一世,是吐谷可汗提了和番的要求,我們無法改變他,我們只剩下了一個變數:火羅。」

  張允銘皺眉:「你想讓火羅變主意?他原來是什麼主意?要變成什麼樣的?」

  沈汶說:「在我夢裡,他原來沒主意。這件事,是太子為他拿的主意。」

  張允銘詫異:「你是說,你這次,想替他拿主意?」

  張允錚不同意:「怎麼可能?他怎麼可能聽她的?」

  沈汶壓低聲音:「不是讓他聽我的,是讓他聽自己的!」

  張允銘也不解了:「他自己的?他自己能有什麼主意?」

  沈汶說:「他有個非常非常記仇的性子!在我夢裡,他進京後,和我二哥打架,我二哥贏了,他記了六年。北戎犯境,千軍萬馬之中,他尋到了我二哥,要報這一頓痛打之仇。我二哥被自己的侍衛在後背捅了一刀,當時已經受了重傷,火羅趁機砍死了我二哥,還把他的頭割了下來,仰天大笑,一點也不覺得可恥。所以……」沈汶緊抿了嘴唇,眼光迅速地看了張允錚一眼,張允錚馬上明白了,扯嘴角:「小騙子!」

  張允銘皺眉沉思,然後與沈汶眼光一觸,說道:「你好狠。」

  沈汶撇了下嘴:「你難道不該說:謝謝你?」

  張允銘想了想,又說:「最好有真正的皇家的東西,我家奢華的有,但是沒有那些顏色。如果去現做,也容易惹人注意。」

  沈汶說:「我會去安排。」

  張允銘問:「你不會去找三皇子吧?」

  沈汶搖頭說:「不是。」

  張允銘點頭說:「他的性子太實誠,大概不能幹這事。」

  沈汶說:「我們幹的這些事,都不能告訴他。哦,你這些天去觀弈閣盯著,給四皇子帶了信兒,讓他告訴你他能在那裡的日子。」

  張允銘意味深長地說:「你是要找他幫忙呀。我們十天後在這裡見,我告訴你可以見到他的日子。」

  沈汶要打開包裹,張允銘阻止她道:「別在這裡打開,你拿回去吃。」

  沈汶有些發愁:「這些食盒我們府裡沒有……」

  張允錚不無諷刺地說:「你藏在被子裡不就得了?」

  沈汶瞪眼,張允銘忙說:「你真不知道他的好心,他這是為你著想,你這樣不就可以晚上自己躺在被窩裡,偷偷吃這吃那了嗎?多美呀。」

  沈汶對張允銘說:「你少在這裡添油加醋地說怪話!」

  張允錚對張允銘說:「你聽聽,她就知道吃!滿頭腦的油啊醋的。」

  沈汶想到可以把這些乾果給蘇婉娘一部分,就忙把包裹綁在了身後。拿了人家的東西手短,沈汶決定不和張允錚太計較,假笑著對張允銘說:「真的謝謝了。不僅因為果乾,還有別的,你……們幫了大忙了。」

  張允錚低聲說:「假正經!」

  沈汶又破功,對著張允錚呲牙道:「你回來還像以前一樣,根本沒長大!」

  張允錚微抬下巴微眯眼看沈汶:「可我倒覺得你與以前不一樣了。」

  沈汶一愣,眨了下眼:「當然了,我長大了呀!婉娘姐姐還說我高了一寸多……」

  張允錚冷笑:「但是我怎麼覺得你比以前更笨了?還胖了很多!」

  沈汶一跺腳,「你還是那個小混蛋!」出門跑了。

  估計沈汶遠了,張允銘才深深地歎了口氣說:「好狠的心!」

  張允錚哼了一聲——他知道沈汶的背景,一點也不奇怪。

  張允銘歎氣拍他的肩膀:「你離那個女孩遠點!她太聰明了,你鬥不過她。」

  張允錚不服氣地說:「誰說的?我偏跟她鬥!她是個小騙子!」如果沒有千年的知識,就是個讓自己丈夫勒死的笨蛋!

  張允銘說:「你不聽我的,日後吃了虧可別到我這裡來哭喲!」

  張允錚怒:「誰到你那裡去哭過?!」

  張允銘嘖聲道:「你怎麼忘了?你三歲的時候……」

  張允錚一拳揮去:「你瞎編!」

  張允銘快速閃過,從虛掩的門跳到外面,低聲說:「別驚了別人。」

  張允錚吹了燈,也出了門,兩個人一前一後,往平遠侯府去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7-14 09:44 AM

第六十章 監聽

  平遠侯入夜了也沒有睡,獨自坐在客廳裡,就著燈翻看著一本書。一個人進來說:「大公子和那位堂少爺子時正離開的,我們的人跟了半路,他們太快。可那個方向,該是大公子離開前買的那處廢宅。」

  平遠侯嗯了一聲,那個人退下。

  又過了許久,一個人進來小聲說:「他們回來了,大公子背上的包裹沒了。」

  平遠侯點頭,等人退下,把書合上,歎氣道:「兩個小兔崽子!半夜三更去給人送禮,還瞞著我!欠揍啊!」

  他起身,拿起桌子上的核桃球,在手裡慢慢地轉著,向寢室踱步去了。

  沈汶高興地跑回自己屋中,蘇婉娘自然還是在等著她。沈汶放下包裹,激動地對蘇婉娘說:「我賺大發了!他……他們給了我好多好吃的!你是不是要吃些?」

  蘇婉娘歎氣:「大夜裡怎麼能吃東西?你在那裡吃了吧?是不是該再次漱口刷牙?」

  沈汶嘿嘿乾笑:「咱們趕快睡覺吧!」

  蘇婉娘低聲說:「所以你可以睡醒吃?」

  沈汶抱蘇婉娘:「你最瞭解我了!」極為滿意的語氣。

  蘇婉娘無奈,幫著沈汶脫衣,把她的夜行衣卷好藏入枕中,才長出一口氣睡了。

  次日起來,早餐時,沈汶坐在桌子前,非拉著蘇婉娘和自己坐了,要一起品嘗各種果乾。蘇婉娘打開包裹,除了食盒外,還有一本小冊子,她拿起來遞給沈汶,沈汶打開一讀,就放不下手,嘴裡嘖嘖有聲。蘇婉娘忙湊過去看,書上寫的是:「……沿河邊向東,至大榆樹和甜水井處左拐入小巷,可見『桂花坊』之旗,其中桂花香糕,白嫩晶瑩,微甜,香氣馥鬱,與淡茶同食,味更佳。另雙角酥,焦黃脆軟,內有蛋黃餡,微鹹……揚州城中,餘家巷尾之脆皮鍋貼,其餡用豬肉加蔥薑水細攪,吾覺遠勝昨日之揚州第一的李家肉餅……今日嘗香蜜乳豬,其獨特處,乃是用蜜抹了外皮,再於火上烘烤……山藥老鴨湯……枸杞乳鴿羹……紅津海棠果……」

  這一整本,竟是細細地記了各處的小食風味,地點,特色等等。字跡工整,一個塗改都沒有,若不是謄寫的,就是極為用心。

  蘇婉娘感歎道:「這人寫得多詳細啊,可以印出來當書賣了。」

  沈汶邊讀邊說:「大概是張大公子給我找的,好饞饞我,這個壞蛋!」

  此時平遠侯府,張允銘對張允錚說:「哦,我把你寫的『美食記』放在那個給小肥鴨的包裹裡了。」

  張允錚大叫起來:「什麼?!誰讓你給她的?!那是我寫的,誰想給那個討厭鬼看!」

  張允銘笑著說:「你寫的多好呀,讓她讀得到吃不到,乾流口水,饞死她!」

  張允錚還是不高興:「你一定給我要回來!別讓她以為我是給她寫的,可惡!」

  沈汶不捨地把小冊子合上,封皮上有「江南美食記」三個字,蘇婉娘說:「你可要收好!別讓人看見了。放懷裡吧,咱們這裡連錢匣子都沒法放了。」

  沈汶只好把書放入了自己的懷中,然後斟酌著字句對蘇婉娘說:「額,我想了個辦法能避免讓五公主和番。」

  蘇婉娘點頭說:「那是應該的呀。」

  沈汶感到有些對不起蘇婉娘,陪著小心說:「大概,要用到美人計。」

  蘇婉娘問:「要找誰?」

  沈汶看著蘇婉娘,蘇婉娘不解:「怎麼了?」

  沈汶問:「婉娘姐姐,你不覺得你就是個絕色大美人嗎?」

  蘇婉娘一扯嘴角:「說什麼呢?小孩子家,小心夫人聽見!」

  沈汶忙說:「真的真的,婉娘姐姐的相貌天下第一呢!」

  蘇婉娘推沈汶:「不過是沒長成歪鼻子歪嘴罷了。」

  沈汶說:「我想讓你露半個臉,你說,你那位四皇子不會生氣吧?」

  蘇婉娘瞪眼:「說什麼呢你?!我哪天不是露著臉?他是他,我是我,你扯上那個人幹嗎?」

  沈汶說:「因為咱們得跟他去借東西呀,他如果知道,會不會不借給咱們?」

  蘇婉娘很有把握地說:「我去跟他說,要是他不借,我就……」

  沈汶使勁眨眼,蘇婉娘停了一下,正氣凜然地說:「我就把玉佩還給他!反正我也沒想要他的!」

  沈汶捂胸口:「幸虧我不是四皇子,不然我的心要碎了!」假裝心疼狀。

  蘇婉娘一戳沈汶的腦袋:「你其實是在捂著你的書吧!」

  沈汶一愣,發現自己真的是在按著懷中那本書,笑著說:「因為裡面都是好吃的呀!」

  蘇婉娘無奈地點沈汶腦袋:「你就喜歡吃!哪天別人拿著好吃的就把你收買了。」

  沈汶說:「怎麼會怎麼會?還得比婉娘姐姐對我還好才成呀!」

  蘇婉娘呸道:「想什麼呢?得有你對他好的心才行,不能指望別人對你好。」

  沈汶問:「為什麼呀?」

  蘇婉娘小聲說:「我娘說的。」

  沈汶忙問:「說的什麼?」

  蘇婉娘歎氣,低聲說:「其實我也不是很明白,她就是說,你得想對他好,不然,你這輩子就會很沒意思。只有對方的對你好是不行的。」

  沈汶歪著脖子笑:「你是不是特想對四皇子好?」

  蘇婉娘推沈汶:「沒正經的!不跟你說話啦!」

  沈汶抱蘇婉娘的胳膊:「說啦說啦,我可不能沒有你呀。」兩個人嬉笑了一會兒,沈汶忽然想起沈堅他們說過的三皇子無意皇位,前世,三皇子也的確沒有逼宮。雖然四皇子上一世無所作為,沈汶覺得還是可以問問,就對蘇婉娘說:「哦,有機會你得問問四皇子,他想不想當皇帝。」

  蘇婉娘的心一下子掉到了深井裡,舌頭有些打結:「為……為什麼?」

  沈汶歎氣:「怎麼也得問問他的想法吧?萬一他有這個心思,我們可以幫著他,因為我知道,三皇子的確不想當皇帝。」

  蘇婉娘悶悶不樂了,可是點了一下頭。

  沈汶見此情景有些難過,對蘇婉娘說:「你……」

  蘇婉娘打斷沈汶的話說:「你別勸我,我自然是會去問的。他要是有這個心思,我真的不會再理他了。」

  沈汶低聲說:「對不住。」

  蘇婉娘歎氣:「孽緣哪,你說在香葉寺我怎麼就把他給撞了呢?我哪怕撞個和尚也好啊!」

  沈汶苦笑,拉了蘇婉娘的手說:「你先別洩氣,真有緣的人,肯定會在一起的。」

  蘇婉娘緩緩地搖頭:「不僅僅是在一起。」

  沈汶忙說:「對,還得是比翼鳥,不能是一群大雁,一群母的跟著一個公的……」

  蘇婉娘一下子笑了,打了沈汶一下:「你又胡說什麼!難聽死了!」

  兩個人終於又快樂了起來,仔細品嘗一片片果乾,不再為未來操心。

  這些果乾多是酸甜,有的還用鹽浸過,帶著絲鹹味兒,沈汶和蘇婉娘都喜歡吃,一時貪口,就吃多了,整整一天,連喝水都牙疼,舌尖還起了泡,到了晚上兩個人都懺悔自己的無度。

  過了幾天,沈湘和沈汶應邀去平遠侯府見張允錦。張允錦給了她們一人一份兒南邊帶來的小玩意兒還有些果乾兒。

  張允錦有些抱歉地說:「這果乾雖然不起眼兒,可真的是好吃。我很喜歡,你們想嘗嘗嗎?」

  大概是舌尖好了,沈汶的口水又出來了,趕緊點頭:「想呀想呀,我也喜歡,多給我些……」

  沈湘鄙視沈汶:「你就知道吃!簡直還是……」

  沈汶皺眉撅嘴,張允錦忙攔著說:「喜歡吃我就給你多拿些吧。」

  沈湘嚴肅地阻止:「不成!哪兒有這麼討吃的?」她對沈汶威脅地說:「我回去告訴娘!不帶你出來了!」沈汶天天待在院子裡,沈湘覺得不帶她出來就是很大的懲罰了。

  沈汶做出一副鬱悶的樣子,張允錦又來打圓場:「怎麼能這樣?來,先吃點兒這個……」

  等沈湘沈汶走了,張允錦去向李氏彙報,正趕上張允銘也在,張允錦笑著對李氏說:「娘,您說對了。那些果乾真的好吃,沈二小姐特別喜歡。」

  李氏說:「我就說嘛!女孩子誰不喜歡。」

  張允銘心說沈汶明裡暗裡拿了兩份,可見當初她是真心想要。幸虧張允錚給買了,不然那個小女孩不知道會不會生氣,再起個由頭整人。他雖然不知道沈汶的背景,可對沈汶有種隱約的忌憚感——人太有心機了會讓人敬而遠之,只有張允錚那種愣子才對危險毫無所覺。

  侯爺要沈堅去邊關的信終於到了。也許是因為沈堅還沒有孩子,侯爺的信寫得比較溫和,沒有急吼吼地催著他去,只說夏天到邊關就行了。

  當初與沈汶談到要準備應付日後的災難時,沈堅有些急不可耐地想去邊關,沈汶玩笑地說到時候別捨不得自己的妻子,沈堅一點感覺都沒有。可現在從流著淚的楊氏手裡接過信,沈堅終於感到了心中強烈的不捨。

  他的確不願離開這裡。他生長的侯府,他的親人們,他新婚不到一年的妻。他默默地讀了信,強笑著說:「娘,現在才開春,還有幾個月,您先別難過。」

  楊氏抹著淚,哽咽著說:「你一定要留到六月,怎麼也得跟你媳婦處一年才好,不然親家會怨我們……」

  沈堅深歎了口氣,點頭說:「好。」

  他離開楊氏後,馬上去見沈汶。聽到傳報後,沈汶把沈堅迎進了屋子裡,上了茶。沈堅說:「父親來信了,我大概要去邊關了。你嫂子才過來不久,我們又沒有孩子,你要多去陪陪她。」

  沈汶笑著說:「二哥說哪裡的話,我一直想去和嫂子玩,就怕打擾了你們。我明天就去你們那裡,你們可別嫌我多餘呀。」

  沈堅也笑:「怎麼會?我讓你嫂子準備好茶,明天等著你。」

  兩個人定了時間,沈堅馬上告辭,在旁邊的人眼裡,這不過是平常兄妹的交往。

  次日沈汶到了沈堅的院子裡時果然發現,守著門的都不是侯府的人,而是嚴氏陪嫁過來的丫鬟和婆子。嚴氏迎出來,笑著拉了沈汶的手說:「妹妹呀,你以前沒來過,我也不知道你喜歡什麼茶,就給你煮了我喜歡的……」 一邊的丫鬟輕聲咳嗽。

  嚴氏對沈汶介紹說:「這是我的丫鬟鯽魚。」

  沈汶一下子笑了,嚴氏說:「是因為她渾身都是刺呀,天天挑我的錯!」

  沈汶笑著對鯽魚說:「我不是外人,以前就見過二嫂。」那時她還女扮男裝來勾引我二哥呢!

  鯽魚無奈地歎了口氣,對沈汶很正經地說:「二夫人的性子有些與眾不同,但人是極好的。」

  沈汶趕快點頭同意著:「那是自然的呀。」特別溫順的樣子。

  嚴氏揮手:「咱們進了這院子說話就別拐彎抹角的了,多累呀,妹妹,你如果有什麼不喜歡的,直說也沒事。」

  沈汶幾乎是自動地說:「怎麼會有不喜歡的,沒有呀……」

  沈堅在屋門口處笑著等著,嚴氏放開沈汶,很自然地去拉了沈堅的手,沈堅看沈汶,有點不好意思,沈汶只能一笑。

  三個人坐了,鯽魚過來給上了茶,出去還把門關上了。蘇婉娘在門邊坐了,沈堅的笑容沒有了,可嚴氏還是握著沈堅的手沒有放開。

  沈汶也不笑了,起身去拿了紙筆,一邊研墨一邊說:「我那裡連錢匣子都被人配了鑰匙,什麼都不敢放,所以只能現在給二哥寫了。」

  嚴氏驚訝方才在外面甜笑的沈汶忽然就換了副面孔,放開了沈堅的手,對沈汶說:「我來研墨吧,你們談。」她不是特別相信沈堅說沈汶做夢的事,但是出於對丈夫的信任,就先接受下來。

  沈汶沾了墨,開始寫,一邊說:「二哥,你到了那裡後,要開始採石和採木,這些是我要的石材和木材的尺寸。」

  沈堅問:「這些總得有個理由。」

  沈汶說:「那邊有條河,是從南往北流的,然後在北戎繞了個圈兒,又回到南邊,二哥就說想攢夠了材料,在那河上修個水壩。」

  沈堅思索著:「若是需要,就把水截了,這可是個狠招。」

  沈汶說:「也許日後真的可以這樣幹,但是這工程很大,沒幾年完成不了。二哥攢夠了材料,到時候先去做我要做的事。」

  沈堅問:「你要做什麼?」

  沈汶說:「我到時要把燕城的一部分變成一處陷兵迷宮。」

  沈堅恍然,微笑著點頭:「這是個好主意。」

  沈汶說:「我十四歲上去邊關時,會把工程的細圖給你。這兩三年,你只要備材就可以了。」

  沈堅說:「難怪你要找那些工匠。」

  沈汶又展開另一張紙,開始畫,嘴裡說:「燕城的城門都要改造成我說的,尤其是北門,那是破城時被裡應外合攻破的城門。這是我要的鐵材尺寸和式樣,都先打造出來,可現在都不要組裝。」

  嚴氏終於說道:「你這是怕有人會看出來端倪?

  沈汶點頭:「那邊會有很多探子和內奸,二哥一定要謹慎。」

  沈堅再次點頭。

  沈汶又開始寫:「這是軍隊輪訓的規模和內容。二哥,我已經告訴大哥去締造一隻精兵,二哥去後,卻要以集訓的名義,輪流抽調那邊不是精兵中的人,教導作戰技巧,訓練他們的體能。」

  嚴氏忍不住問:「你是說,大哥掐了尖兒,你二哥是去提拔其他的兵將?」

  沈汶回答:「正是,大哥所建的是一支強兵,用於攻擊。而二哥要將其他軍士編伍,用於防守。軍隊要正規化,各有所司。」

  沈堅皺眉:「什麼是正規化?」

  沈汶邊寫邊說:「正規化就是……像做一件家具,丁是丁卯是卯,不能混亂。軍隊要有數量平衡、固定的團隊,要分建軍事作戰、後勤、裝備、工程等部,各有穩定的領導者,而且,這些人,要知道怎麼相互應答合作。令行禁止,賞罰分明,思想統一。平時,要先從理念上教育,然後是基本體能訓練,器械兵器的訓練,最後是實戰演習中的配合……」

  沈汶邊寫,邊滔滔不絕地講述對軍隊制度的改革。

  中國古代的軍隊,雖然有連隊意識,但沒有系統的編制,更沒有上下統一的領導和訓練。許多時候,完全是依靠領兵者的驍勇和運氣。將官之間的配合,多依賴義氣和交情。人們還沒有將軍隊看成是像武器一樣的工具,要時常磨礪才能尖銳,要細心養護,才能戰時不散。

  嚴氏更加驚訝:這個平素一副懦弱的小姑,竟然能對治軍之道侃侃而言。沈堅也終於相信沈汶真的是在閻王殿裡閱覽過千年的兵書,不然一個足不出戶的十一歲的少女,即使是紙上談兵,也不可能連底稿都不用,下筆如飛,寫出這些訓練條例。

  沈汶解釋默寫了兩個時辰,中間喝了兩壺茶。到傍晚時,終於告一段落。沈堅留沈汶吃飯,但是沈汶知道他們兩人相處的時間不多了,就說自己回去吃。

  沈堅和嚴氏知道沈汶累了,就沒有強留她。沈汶臨走又對沈堅說:「你注意著點王志,看他有什麼異樣,就去聽聽他們兩個夫妻說什麼。」

  嚴氏有些莫名其妙,沈堅卻馬上答應了。

  蘇婉娘陪著沈汶回院落,只說看著嚴氏和沈堅下棋,回來晚了。

  後面幾天,沈堅和嚴氏悶在屋子裡,嚴氏幫著沈堅謄寫沈汶的草稿,與沈堅逐字逐句地討論那些字句的含義和運用,有時還會加入自己的見解。沈堅以前只覺得嚴氏聰明,此時才深感嚴氏簡直可以當自己的謀士。

  等到沈堅從「兒女情長」的甜蜜鄉中抽身出來時,發現王志的心情也很好。

  王志成婚後一兩個月曾過了把心願得嘗的癮,每天回去能看到自己喜歡的美人兒,還能那個……就是她甩個臉子,說幾句狠話,又算什麼?自己可是得了實惠的人。

  但這樣的日子過了幾個月,王志有些不滿了:別人家的媳婦對夫君怎麼也得給些面子,不能當著眾人的面就甩臉不理。成婚半年多了,怎麼也該給自己縫縫補補幾次吧?不能眼見著自己的襪子破著大洞,只噁心地皺眉,什麼都不管。雖然兩個人在公子小姐的院子裡都有飯,可家裡怎麼連口熱水也沒有?最難以忍受的是,每天兩個人幹那個,她罵出來的話那叫難聽,夫妻不就是要這樣的嗎?怎麼把自己說得跟四條腿的似的……

  好幾次,王志差點對夏紫揮出拳頭:在他們村裡,男人打女人那是常事,自己的父親就常把母親打得哭天叫地。女人不圍著鍋臺轉,不為男人打理生活,那還叫女人嗎?夏紫看來是當小姐的丫鬟當迷瞪了,忘了自己的本分。可一看到夏紫嬌滴滴的樣子,王志又捨不得了。

  自己想這個女孩子想了好久,月銀都拿起給她打小首飾什麼的,那天在花園,光抱了一下她,就差點兒走火……幸虧二小姐和二公子成全,不然自己大概根本娶不到夏紫。只是夏紫那時對自己挺好的,怎麼成婚後就變了呢?一定她還沒習慣過苦日子,自己沒錢,沒地產,也委屈她了……

  可這兩天,夏紫對他竟然又有了笑臉,平時還給個媚眼。今天竟然給了他半貫錢,讓他去買些酒。王志一天臉上都帶著笑,有時沈堅叫他一聲都沒聽見。

  沈堅笑著說:「王志,怎麼了?想媳婦呢?」

  王志有些不好意思:「二公子,看您說的。」

  沈堅笑得眼睛眯成縫地問:「小日子過得不錯吧?」

  王志有些得意:「還算好吧,今日個,她還給我錢,讓我去買酒呢。」

  沈堅拍王志:「你可真是有福之人哪!」

  王志靦腆,忽然問道:「哦,我聽說二公子要去邊關了?」

  沈堅點頭說:「該還有兩三個月吧,我們六月動身。」

  王志臉上的笑容立刻堅硬了,沈堅看在眼裡,笑著沒再說什麼。

  太陽一落山,沈堅就換上了緊身夜行黑衣,嚴氏從來沒見過沈堅這身打扮,黏在沈堅身邊,幾乎要流口水:「夫君,你真太帥了!你可不能讓別人看到你這種打扮啊,你要被劫走的!」

  沈堅笑:「就是你這傻丫頭這麼稀罕,軍營裡誰不是這身材?」

  嚴氏雙手攥了沈堅的一隻胳膊:「誰都不是這個味道!夫君呀,你真迷死我了!」她一把緊抱住沈堅:「大王啊!你能不能劫色呀?」

  沈堅也笑著抱嚴氏:「你在山寨守著,我去去片刻就回。」

  嚴氏吊著眼梢斜了眼睛問:「大王要去哪裡?」特別有風情。

  沈堅說:「就是去聽聽我那個小廝王志與他媳婦說什麼。」

  嚴氏還是賴著不走,嘴裡哼唧著說:「一個小廝,有什麼可看的?他娶的那麼狐媚丫頭,你更不能看呀!」

  沈堅不想讓嚴氏以為自己不講情理,就低聲解釋:「我的小妹說夢見他是線人,日後對我不利,她讓我去盯著點兒。」他可不想告訴嚴氏沈汶說王志日後會從背後捅自己一刀,結果自己被敵人砍死了,省得讓嚴氏白擔心。

  可就是這麼含糊的話,也還是把嚴氏的笑容抹沒了。嚴氏說道:「你等等!」馬上撕捋著脫上衣和長裙,很快就露出了身體。沈堅從來沒見過嚴氏這麼奔放,忙阻止道:「你現在別脫呀,脫了我就走不了了。」

  嚴氏白他一眼:「你想什麼呢?我要換衣服與你一起去。」

  說完,只穿著內衣,跑到沈堅的衣櫃裡,翻找沈堅的黑色衣服,胡亂地給自己穿上。

  沈堅驚訝地問:「你會輕功?」

  嚴氏一邊綁帶子一邊說:「當然不會。可是你會呀,你背著我。」

  沈堅叫苦:「你以為背個人還能用輕功?」

  嚴氏回答:「當然了,書上都是這麼說的!」說著到桌子前,把頭上的釵子等都摘了,用一塊青巾紮了頭髮,然後拉了沈堅的胳膊:「走吧,我陪你去!」

  沈堅歎氣,但是想到王志和他媳婦都沒有什麼武功,大約也不會那麼警覺,就帶著嚴氏出門。拉了嚴氏的手,撿著侯府中陰暗處,躲躲閃閃地到了僕人們住的地方,讓嚴氏踩著自己肩頭爬上牆,然後躍上牆頭,背著嚴氏走到了王志住的房屋後面,自己先從牆上跳下來,又示意嚴氏跳下。

  嚴氏看准了,猛地撲到沈堅懷裡,乘機還親了沈堅一下,沈堅不敢出聲,只能抱著嚴氏,放輕腳步,到了後窗下的黑暗裡。沈堅放下嚴氏,兩個人並肩坐在牆壁下,頭頂是王志屋子的窗戶,裡面亮著燈。

  窗戶就是一層厚紙糊的,裡面的聲音隱隱約約地能聽個大概。

  沈堅和嚴氏兩個人無聊地坐在那裡,相互玩著對方的手指,聽著屋裡王志與夏紫的談話:「今日個你得了賞錢了嗎……」

  「我六月要和二公子去邊關……」

  「夫人肯定會給你們多做衣服……」

  零零散散地,沒什麼實質內容,然後兩個人就睡了。沈堅拉著嚴氏起身,幫著她上了牆,溜回住所。

  沈堅說:「你看,沒什麼可聽的,天怪冷的,你手都涼了,明天別跟著去了。」

  嚴氏一邊給沈堅解衣寬帶,一邊說:「不,我得跟著去,不然你聽漏了什麼話怎麼辦?也許他們怕有人偷聽,會說暗語呢?你別看我說話不講究,可我懂!那些彎彎繞繞的,我是文官家裡長大的,他們說話都是那麼雲遮霧罩的!」

  沈堅失笑:「他們哪裡有那麼警覺?王志字都不認識幾個,也許有點兒小聰明,但沒受過什麼訓導。夏紫也是小門戶出來的,你聽著,可覺得他們懷疑有什麼人在聽?」

  嚴氏想到那兩個不避人的親熱,也有點臉紅,乘機貼著沈堅說:「那我也得跟你去,在那裡和你坐一起也是好的。」

  沈堅不反對了——兩個人相處的時間不長了,每天去聽壁腳就算是一個樂趣吧。

  後面兩三天,每天沈堅和嚴氏都去王志和夏紫的窗下聽那麼一個時辰。終於有一天,王志喝了半壺酒,心情特別好,話特別多了。他對夏紫笑著說:「你……好看……我這輩子,算逮著了……」

  夏紫不喜他的粗俗,可是為了後面要說的事兒,怎麼也得敷衍著,嬌笑著說:「你要的真不多呀,這就算逮著了?不要田不要地了?不要大房子,不要小花園了?好衣服好首飾,穿金戴銀,出門高頭大馬,僕從成群的,那些你都不想要了嗎?」

  王志長歎道:「人的命不同啊!」

  夏紫哼一聲道:「什麼命不同,犯懶罷了!」

  王志帶著酒意說:「你說,我一個小廝,怎麼去掙房子掙地?二公子六月就要去邊關了,我還得陪他去。邊關那地方你可不知道,冬天的風,下刀子一樣,能凍死你。冰比石頭都硬,哪裡像這裡這麼舒服?我現在如果能不去邊關就行了,還想什麼別的?」

  夏紫放低了聲音:「我還真可以告訴你個留下的法子。」

  王志馬上問:「快告訴我。」

  夏紫小聲說:「我聽說有人發了話,能殺個鎮北侯的兒女,就能得重賞,升官發財,有房有地呢。」

  王志恍然道:「哦!你還記得嗎?那幾個人對四少爺下手,原來是為了這個!」

  夏紫不耐煩地說:「說他們幹嘛呀!現在不是在說你嗎?!」

  王志想了會兒,才反應過來:「你不是要我動手去殺人吧?」

  夏紫輕蔑地說:「你聽你的話,好像是讓你去幹壞事似的,這是立功,你懂嗎?不是功勞的話,人家怎麼能許下有官做,有錢拿呢?」

  王志忙搖頭說:「不能幹不能幹,下手肯定會被逮著,自己的命都沒有了,還有什麼官可以做?錢有什麼用?」

  夏紫哼一聲:「你怎麼這麼傻?為何一定要被抓著?如果幹成了,你就不用去北邊了,馬上就會離開侯府,當個小官什麼的。」

  王志還是不同意:「怎麼可能?這府裡若是真死了個孩子,那還不查得天翻地覆,我哪裡走得了?」

  夏紫有些急了:「你真死心眼!這不成那不成的,那你去邊關吧,在那裡凍死別回來了!」

  王志半天沒說話,夏紫也不理他,甩甩打打的聲音,半晌,王志說:「真要幹,也得在戰場上,趁著亂,往他後背捅一刀,又沒人知道……」

  嚴氏的手指深深地掐入了沈堅的胳膊裡。

  夏紫驚喜的聲音:「你真聰明呀!」

  王志有些猶豫的聲音:「侯爺救了我,二公子待我不薄……」

  夏紫打斷說:「不是你,也有別人做!你若是下手,也許還能給他個痛快呢!那邊說了,鎮北侯府別說貓狗,一隻耗子也不能留下,人死得越慘越好,他們可是認真的。到時候,你要是沒有功勞,自己都別想跑掉!肯定也會被砍了頭,哎,別說我沒有事先告訴你!」

  王志的聲音:「那可得謝謝我的心肝了!」

  夏紫也笑:「你立了功,我不也享福了?你想想呀,只用殺一個人,不用多呀,只一個就行!也用不著和千軍萬馬去打仗,金銀就全有了,還能當官兒,這麼便宜的事兒,哪兒找去啊!」

  王志歎息道:「真那樣就好了,咱們馬上就去買個大房子,有個花園的那種。至少三間正房,我看夫人正廳那兒,用檀香木做了那些架子,一進門,屋裡都是香的。」

  夏紫說:「那不叫架子,叫百寶格。其實他們說老夫人住的地方更講究,哦,平遠侯的府上聽說是銀子鋪了地,金子當碗筷呢!」

  王志笑:「咱們這輩子也不可能那麼富裕,那得好多年才能掙下來吧?」

  夏紫哼道:「也許是殺了好多人呢!」

  王志帶著嚮往的語氣說:「我只要能殺一個人就行了,也不能太貪心。」

  夏紫無奈地說:「好吧好吧,其實,我也不那麼貪心,我只是想要福順堂那粉桃紅的緞子,裡面鑲了金線的,可真漂亮。那個蠢貨自己不穿,竟然給了夏婉!她也敢穿!」

  王志說:「夏婉長得可真美……哎呦哎呦,沒娘子漂亮……真的……娘子……我到時一定給娘子去買……」

  窗上人影亂動,沈堅拉著嚴氏輕輕地站起來,又背起嚴氏走到牆邊,讓嚴氏上了牆,自己一竄而上,背著嚴氏沿著牆頭走遠些,才翻牆而下。沈堅放下嚴氏,發覺自己的肩頭處是濕的,忙仔細看嚴氏,才發現嚴氏在哭,無聲的哭,眼睛睜的大大的,可是眼淚成串地滾落。

  沈堅拉著嚴氏躲閃著回了院子,急匆匆地進了房門。一進門,嚴氏就緊緊地抱著沈堅,沒有出聲,可是沈堅知道她還在哭。又等了好久,嚴氏說道:「我和你一起去邊關。」沒有詢問,而是陳述。

  沈堅歎息:「現在不行。」

  嚴氏抬頭:「什麼時候行?」

  沈堅知道嚴氏是個膽大妄為的,如果一棍子把她的想法全打死了,反而會激得她鋌而走險,就想先拖延一下,說道:「你沒聽小妹說,她十四歲時會去邊關,到時候你問問她是不是能帶你。」把說服嚴氏的事交給了沈汶。

  嚴氏皺眉:「她今年才幾歲?」

  沈堅說:「八月就該十二歲了。」

  嚴氏搖頭:「不成,太久了。我怕你會出事。」

  沈堅安慰道:「不會的,在她夢裡,我是她十七歲時死的。」

  嚴氏緊抱了沈堅,仰頭問:「是他捅了你一刀,是不是?」

  沈堅眨了下眼說道:「妹妹說我被他重傷後,被北戎的敵人砍死的。」

  嚴氏心如刀絞,含了眼淚問:「我呢?是死在你前還是你後面?」

  沈堅遲疑著說:「我後面,你也是那年死的,投繯而亡。」說完,他也覺得胸中疼得厲害,根本不像沈汶第一次告訴他時那麼無動於衷。

  嚴氏慢慢地搖頭說:「我一定特別特別不甘心……」

  沈堅點頭說:「是,你那時還很年輕……」

  嚴氏接著說:「……不甘心我無法為你報仇!」

  沈堅安慰嚴氏說:「你只是一介女子,保住了清白已是不易。」

  黑暗中,嚴氏經過淚水洗濯後格外明亮的眼睛盯著沈堅,像是要把他看入心裡,說道:「我肯定是沒來得及!現在好了,我事先知道了,真是太好了……」她從牙縫裡輕輕地說。

  沈堅微笑了:「你真跟我妹妹一樣,她自從做了這些夢,就一直在籌劃,她是……」沈堅停住,還是不要說她在閻王殿裡讀了千年兵書這種事吧。

  嚴氏問:「所以她才學了那麼多東西?」

  沈堅含糊地嗯了一聲:「她已經有了計劃,你一定要與她商量。」

  嚴氏點頭,又問道:「我們不能殺了他們?」

  沈堅搖頭:「不能,我們只知道幾個人,日後會有用。」

  嚴氏把臉貼到沈堅胸前,雙手緊緊地環抱了沈堅的後腰,低聲說:「這次,我要先死。」

  沈堅輕吻著嚴氏的頭頂:「你胡說什麼,我們誰都不會死,直到我們活到一百歲。」

  嚴氏抬頭說:「好,我們說定了!」

  沈堅點頭,離嚴氏的嘴唇越來越近,輕聲說:「說定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7-14 10:07 AM

第六十一章 佈置

  次日,沈堅離開後,嚴氏讓人去請了沈汶來喝茶。沈汶帶著蘇婉娘到了院子裡,來迎接她們的嚴氏雖然笑著,可眼睛浮腫,眼下面還有青暈。

  嚴氏的院子比自己的院子嚴實,沈汶打趣道:「二嫂現在就開始哭,那還不得哭幾個月?」

  自從昨夜,嚴氏也不敢像以前那麼放肆了,怕自己帶過來的人變節,就拉了沈汶的手,也不回答,往正房走。

  沈汶驚訝一向喜笑顏開的嚴氏怎麼不說什麼了,就也不好再開玩笑,默默地跟著嚴氏進了屋。

  嚴氏對鯽魚使了個眼色,鯽魚嚴肅地點頭,走出門守在了外面,嚴氏對蘇婉娘說:「關門吧。」蘇婉娘依言關了門,沈汶才問道:「出了什麼事嗎?」

  嚴氏的臉色變青,咬牙切齒地說:「昨夜我和你二哥去聽壁腳,那個王志打算往你二哥的背上捅一刀!」雖然她昨天哭了好久,可說到此,眼睛還是紅了,握拳道:「你二哥說侯爺救了他的命!你二哥還許了他的婚事!這個狠毒的賊子!真不是人!」

  門口處蘇婉娘回頭對沈汶說:「小姐,你看,他娶了夏紫也沒變好,就說他不是個好東西!」

  嚴氏對沈汶說:「我本來想現在就跟著你二哥去邊關,但是他說現在不能去,要與你一起去,你肯定你那時能脫身走開?」

  沈汶一愣,這麼聽著倒是像二哥把嚴氏託付給自己了,她有些懷疑地問:「二哥這麼說了?」

  嚴氏堅定地點頭:「他說了!不然我就扮成小廝,六月和他一起離開!」

  沈汶明白這是沈堅的拖延之計,大概是怕嚴氏說到做到。可她根本沒想到嚴氏中間早就歪曲了沈堅的真正意圖,只好說:「那我到時會帶著二嫂一起去。」

  嚴氏長出了口氣——這事算是落實了!可接著感歎道:「你還有兩年多才十四歲呀,這兩年我能幹什麼呀?!」

  沈汶也知道嚴氏十分不可控制,若是不安撫住她,哪天弄不好她就離家出走了,忙挽嚴氏的胳膊,黏黏地說:「二嫂呀,有別的事要做的。我原來就一直想著怎麼求你幫忙呢……」

  嚴氏不耐地拉開沈汶的手:「快說快說!別這麼著!」

  沈汶看蘇婉娘:「這是因為我長大了嗎?沒人吃這套了?」

  蘇婉娘笑:「是,小姐不能再這麼撒嬌了。」

  嚴氏皺眉:「也不是別這麼撒嬌,就是你日後只能對男的來這套,女的就算了。快點講講,到底要幹什麼。我現在心裡七上八下的,昨夜一晚上,總想著怎麼拿刀往王志背上捅一下子,你要是不趕快讓我有別的事做,哪天我夢裡也許就去幹了!」

  沈汶歎氣,放開手,對嚴氏說:「我原來想求二嫂去問家裡,能不能在我說的地方開一個酒窯。」

  嚴氏忙說:「我三叔是釀酒的,自然可以。」

  沈汶說:「我這個酒窯必須開在這個地方。」沈汶到文案前,研磨提筆,寫了個詳細的地址,還畫出了詳細的地形圖,嘴裡說著:「這個地方前不著村後不著店,是在山邊……」

  嚴氏歪頭:「三叔三嫂他們常對我講釀酒方面的事,那個地域,好像水源不甜,釀出的酒不見得好喝……」

  沈汶搖頭:「我不在乎好喝不好喝,但性要烈,非常純。你把你三叔三嫂請來京城,我要告訴他們怎麼做這個酒,錢方面你不用擔心……」

  嚴氏說:「好,我這就寫信,若是需要,我可以用我的嫁妝。」

  沈汶笑:「二嫂的嫁妝還是留著吧,嫁入朝中第一武將之家,卻要倒貼自己的嫁妝來捍衛夫君,這要是傳出去,那我們家還有什麼臉面?」

  嚴氏又煩躁起來:「你現在就別耍貧嘴啦!那是我的夫君,他練武身上青一塊我都心疼半天,要是出個什麼事,我還能活嗎?!我一想到他會……就馬上要發瘋!」

  沈汶心說你已經有點了,可嘴上趕快道:「好好,我理解二嫂啦。這樣吧,我給你畫個邊關地形圖,你好好看看,日後也許能幫著二哥想想退敵之計。」嚴氏精於博弈,既然她要去邊關守著沈堅,索性去給沈堅幫幫忙。

  嚴氏高興起來:「太好了!你快點畫!」跑過來幫著鋪開了紙。

  沈汶將九張宣紙拼起來,蘇婉娘拿了針線,把紙縫在了一起。三人將桌椅挪開,嚴氏在兩個硯臺上輪流研墨,蘇婉娘端著墨汁,沈汶只穿了襪子,在地上慢慢地開始畫框架。邊關的山勢河流,道路分佈,村落鄉鎮……這是她幾百年反復遊蕩過的地方!沈汶有時畫著畫著,會流下眼淚。兩個時辰,才畫了一個大格局。

  嚴氏和蘇婉娘都不敢說話,此時方覺察沈汶的確太怪異了:一個沒有出過京城的小姑娘,怎麼能畫下山河人煙?而且,就是住在那裡的人,也沒有這種視角,非是將那裡的山川走遍多次的人,不可能畫下這種地形圖。

  兩個人驚懼地交換眼神,可看到沈汶的眼淚,就像窺見了極深的悲涼,又不想說什麼了。

  看天近下午了,沈汶說:「我明日再來畫。」

  嚴氏點頭,也不敢問什麼,沈汶和蘇婉娘告辭回院。

  蘇婉娘與沈汶回到屋中,蘇婉娘問道:「小姐有什麼要告訴我的嗎?」

  沈汶歎息了一聲,疲憊地對蘇婉娘說:「我在夢裡看到了許多許多事,就去閻王殿裡喊冤……」

  她把對沈堅和沈卓的話告訴了蘇婉娘,還是不敢說出自己是鬼魂再生,怕嚇住蘇婉娘,不再和自己親近了。可她怎麼就敢對張允錚說出實情呢?肯定是因為她根本不在乎那個小混蛋是不是畏懼自己,對,她還巴不得他害怕自己呢!

  蘇婉娘聽了,雖然不是全信,可非如此也不能解釋沈汶為何能如此多知多懂,只能接受了沈汶的解釋。

  沈堅那邊,沈堅也正看著地形圖對嚴氏說:「……她說她到了陰間地府,為我家和萬千生靈喊冤,閻王允她通讀千年兵書……」

  嚴氏將信將疑,可是現在不論誰,哪怕是妖魔鬼怪,只要能救她的夫君,她都會依賴,就也不再深究。

  後面的幾天,沈汶天天到嚴氏院子裡,從早到晚,直到為嚴氏畫下了一幅完整詳細的邊關地形圖。嚴氏買了精品白絹,她本來最仇恨繡花,可卻用了餘下的幾個月,將這地形圖一針一線地繡在了一大幅絲絹上,也全都死記在了自己的心裡。

  張允銘到觀弈閣轉悠了好幾天才碰到了來觀弈閣下棋的四皇子。

  四皇子現在有學習任務,就不能天天來觀弈閣混了。雖是一同上學,可三皇子根本不做功課。每次簡老夫子一走,四皇子就要趕快通讀夫子指定的二三十本書籍中相關的內容,然後先為三皇子寫出篇策論,力求立意宏大,言辭平白,既要符合三皇子的個性和口吻,也要言之有物。把草稿給三皇子去抄寫後,自己再寫一篇,另闢蹊徑,說些奇談怪論,但都比三皇子那篇稍稍遜色。

  簡老夫子對這兩個學生還是很滿意的,對前來拜訪的葉中書說:「三皇子為人誠懇直率,策論也寫得眼界開闊,不拘小節,的確是個不該停學的孩子。四皇子常常語出驚人,可論言辭,還是幼稚了些。」

  「幼稚的」四皇子抓著機會還是去觀弈閣坐坐,他知道在這裡坐著也見不到誰,可這個習慣已經形成,他來一趟,就像是能從水底下浮出換口氣。

  張允銘見到四皇子又坐在了那個他常坐的角落,就笑著走過去見禮:「蔣公子好久不見。」

  四皇子也對張允銘笑:「是呀,我也好久沒在這裡見到張大公子了。」張允銘避出去半年多,京城誰不知道。

  張允銘毫無任何羞澀感,坐到四皇子身前:「好不容易見了,那就與公子手談一次如何?」

  四皇子很隨意地說:「自無異議。」反正你也贏不了。

  他表面平靜地與張允銘開始下棋,可心中捉摸著:張允銘這是又活蹦亂跳地出來了,是不怕娶四公主了嗎?想來是他聽到了宮裡皇帝不會指婚的風聲了?平遠侯的耳目不少,看來並非是個完全閒散的侯爺……

  棋盤擺了大半,正在爭搶一處時,張允銘低聲說:「公子下回何時能來?有人想見見公子。」

  四皇子手一停,好久沒把兩指中的棋子放下。張允銘暗恨:你這麼謹慎幹嗎?快落子啊!最好犯個錯……

  四皇子有一瞬覺得張允銘說的是蘇婉娘,可接著又覺得說不過去:張大公子怎麼可能與鎮北侯的蘇婉娘聯繫上?難道幕後的博弈者是平遠侯?這怎麼都講不通:平遠侯如何能說服沈二小姐裝死?不對,幕後之人必然是在鎮北侯府內,可怎麼把張允銘也牽扯進來了?也許要見的人是另外一條路上的?……

  思前想後半天,四皇子才慢慢地說:「七日後吧。」說完,放下了停在空中好半天的旗子。

  張允銘明顯有挫敗表情,可馬上又笑著下了一步棋說:「蔣公子心思深遠,滴水不漏,棋藝高超卓越,真是讓我佩服啊佩服。」

  四皇子微笑著說:「張大公子深諳捧殺之道,勝顯謙虛,敗示敵強,我可要好好學學呢。」

  張允銘吸氣:「蔣公子真是越來越厲害了。」

  四皇子搖頭:「大概是張大公子離開京城許久,荒疏了棋藝。」

  張允銘厚著臉皮一笑,繼續下棋。

  這一局又是張允銘敗落,他還是像以往那樣笑著與四皇子道別,一副不經意的樣子,可回到府裡就去找平遠侯,說道:「父親,我與那四皇子對弈許久,從來沒勝過一次。今天看,他棋藝又加深了。」

  平遠侯轉著核桃球說:「他是個瘸子,倒不見得有什麼爭位的心思。」

  張允銘試探地說道:「也許,他會幫著三皇子……」

  平遠侯搖頭:「三皇子母親已逝,母家也不顯赫,他現在連一個幕僚都沒有,明顯不想爭位,頂多想要個封地。」他嚴厲地看張允銘:「你可別摻和這些事情!會滅門的!」

  張允銘心說就是不摻和,也會滅門。但是他知道父親多疑而謹慎,肯定不會相信那些弟弟「開了天眼」、沈二小姐「夢裡看見了」之類的鬼話,就決定先在暗地裡折騰,哪天暴露了,父親騎虎難下,只能跟著走就行了。忙諾諾地應了平遠侯的話,告辭出來,去見了張允錚,說了自己的會面。

  到了與張允銘定下的要見面的日子,沈汶下午好好地睡了一覺,險些誤了晚餐。

  匆忙到了餐廳時,大家都已經落座,可誰也沒在意沈汶晚了,因為都被沈強吸引了注意力。

  沈強怎麼也不願坐在椅子上,一定要站在桌邊。楊氏跟他鬥氣,總想把他按在椅子上,沈強一次次地跳下椅子站著,啊啊大叫。

  老夫人想護著沈強,可坐著吃飯是規矩,她不占理,就特別緊張地看楊氏和沈強鬥法,唯恐沈強吃虧。

  柳氏的長子沈瑋是個小精豆,小眼珠一轉,大聲說:「小叔要站著呀,祖母別管他了,他生氣啦!看看,曾祖母都不管他……」

  桌子旁布菜的柳氏聽到兒子挑撥婆婆和曾婆婆的關係,嚇得忙對沈瑋小聲說:「吃飯時不許說話!」

  大家現在都知道沈強肯定是個障礙孩童了——連沈瑋都話語連篇了,沈強卻只還能說個「啊」字。

  沈強見沈瑋被訓斥,立刻轉頭對著柳氏啊啊叫,楊氏終於找到了藉口,打了他一個腦勺:「還敢對你大嫂叫喚?」

  沈瑋忙說:「祖母不能打小叔呀!小姑說的,您打了他,他就來打我們了。」

  眾人大笑起來,老夫人呵呵笑:「聽聽,聽聽,可別打強兒了!」楊氏氣苦。

  沈強沒有笑,捂了腦袋,皺著眉對楊氏撅嘴,楊氏想到他差點兒死了,心又軟了,只好伸手摸了摸沈強的頭頂,說道:「好吧,娘不打你了。」

  沈強眉頭展開,又叫起來,那手比劃著,特別激動,大家不解,楊氏歎氣:「大概是想要果乾……」

  話語未落,沈強的叫聲翻了一倍,沈瑋也喊起來了:「我也要!好吃!我也要!」

  柳氏忙去捂沈瑋的嘴:「哪兒能這麼叫啊!吃飯時莫要說話!白教你了呀。」

  楊氏覺得她這是諷刺了自己對沈強沒有教養,有些不快地說:「小孩子們,說幾句就說幾句唄。」她對沈汶和沈湘說:「你們從平遠侯府帶回來的果乾,不留在我這裡一些嗎?我就吃了一口,瑋兒和瑾兒一人吃了幾片,其他大多都讓強兒吃了,然後就一個勁兒叫啊叫的。」

  沈汶苦著臉說:「我把我的果乾都吃完了。」

  沈湘也歎氣:「我餘下的倒沒怎麼吃,可被春綠那幾個人分了,早知道弟弟他們喜歡,我就不帶回院子裡了,全留在娘這裡就是了。」

  老夫人捂臉說:「哎呦,幸虧你沒那麼幹,可不敢吃那些東西!老了牙會疼啊!」

  楊氏對沈強說:「聽見沒有?!祖母說不能吃!」

  她以為沈強會反抗,可沈強竟然立刻停了叫聲,看了看老夫人,就老老實實地用手去抓餅。

  老夫人從心眼裡歡喜,笑著說:「多聽話的孩子呀!強兒真好!」

  楊氏暗撇嘴:沈強就聽老夫人的!帶著酸意地說:「強兒平時淘得要命,可母親還總說他好!看把他慣的!」

  老夫人不同意:「強兒當然是好的,來,到祖母這裡,我給你夾肉吃。」

  楊氏皺眉:「娘,讓他自己吃飯!學用筷子,您看瑋兒都用筷子了。」

  老夫人一邊把一大塊肉夾到沈強嘴裡,一邊說:「沒事沒事,祖母先餵著,別餓著強兒,咱們正在長身體呢。人跟人不一樣,強兒慢慢學,不急,祖母我……額……十幾歲才學會了用筷子的……」

  大家聽見老夫人如此偏心,都使勁忍著笑,只有楊氏有些不高興,覺得老夫人妨礙了她對沈強的教育。

  沈汶和蘇婉娘從正堂回來,一進院子,就看見夏紫剛從沈汶的屋裡走出來。

  蘇婉娘立刻嚴厲地說:「王志家的,你到小姐的屋裡去做什麼?」

  夏紫忙笑著行禮說:「她們洗好的衣服,夏藍夏青她們正好不在,我看著沒人給小姐送去,就幫把手。」

  沈汶笑著說:「那多謝王志家的了。」

  夏紫最恨別人叫她「王志家的」,勉強笑著:「小姐這些日子天天去二公子那裡,是忙什麼呢?」

  沈汶歎氣:「二哥要去邊關了,二嫂心情不好,二哥不在的時候,我就得去陪陪。大嫂要看著兩個孩子,姐姐天天練武,她們都沒法過去。」她同情地看夏紫:「你夫君也要去邊關了,你難過嗎?」

  夏紫巴不得那個鄉巴佬趕快離開,自己也不用天天聞他的臭腳丫,可還是得假裝傷心地說:「當然……」扭了臉,快步走了。

  兩個人進了屋子,蘇婉娘小聲呸了一口,忙取了鑰匙,去開了錢匣子。數了錢後說:「錢沒少,可是她開過了,我黏在外面的頭髮斷了。」

  沈汶摸了下懷中的冊子,說道:「我得把東西還了,這裡真的什麼都不能留。」

  蘇婉娘把食盒又包好,晚上,沈汶背著去了黑屋。到了黑屋時,裡面已經有了燈光。沈汶先往門板上扔了個石子,張允錚來開了門,沈汶別開臉不看張允錚,使勁挺胸,踮著腳尖走,想讓自己顯得高一點地進了屋。

  屋子裡明顯比上次乾淨多了,地面和牆壁都打掃了,還有簡單的家具。張允銘坐在卓邊,百無聊賴的樣子,對沈汶點了下頭,說道:「三天後,四皇子要在觀弈閣,你要我陪著你去嗎?」

  沈汶搖頭說:「我不會去的,有別人去。」她把包裹卸了放在桌子上,又從懷中拿出書來遞給他,笑著說:「多謝你惦記著我,我讀了兩三遍,都快背下來了。哪天我去南方就到這些地方看看。」

  張允銘看了一眼張允錚,對沈汶壞笑著:「那你還還給我幹嘛?自己留著吧!」

  張允錚惡狠狠地把一張椅子踢到了一邊,砰地一聲響。

  沈汶莫名其妙地瞪了他一眼,對張允銘說:「這些天我天天得揣著它,我那裡什麼都不能放,有個眼線總在我們不在的時候去搜東西,連錢匣子都打開看。這不是我平時擺出來的書,還是還給你吧。」

  張允銘接過書,陰陽怪氣地說:「你這麼寶貝這書呀——」

  張允錚又使勁踹了另一把椅子,他已經把兩張椅子從一邊踹到了另一邊了,這邊就剩下了一張椅子。沈汶馬上在那張剩下的椅子上坐了,問張允銘道:「你今天怎麼了?眼睛抽筋兒了嗎?」

  張允銘又看了眼張允錚,笑著對沈汶說:「我眼睛還好,只怕我告訴你了這書是誰寫的,你的眼睛要抽筋了!」

  沈汶警惕地問:「誰寫的?」

  張允錚立刻惡聲說道:「你管得著嗎?!笨頭笨腦的呆樣!身邊有眼線還不除了她?!」

  沈汶馬上回罵:「你才笨!當然不能除了她,以後還指望著她給傳遞消息呢!」

  張允銘馬上打圓場:「好啦好啦!你們能不能不吵架?這邊紙筆準備好了,你不是說要畫密室圖嗎?快去畫吧。」

  張允錚又挑釁:「她還會畫圖?」

  沈汶對他翻眼睛:「肯定比你畫得好!」

  千年中她曾經以意識力催動畫筆,現在能用手了,自然容易許多,加上這些天她一直在畫圖,駕輕就熟,研了墨,寥寥數筆,就把密室的大小,逃生出口的位置,減少燈光洩露的之字牆等畫得一清二楚。

  畫完了,沈汶對張允銘解釋:「這裡拐彎,是為了讓裡面的燈光不露出來。這裡斷開,是為了空氣流通。這裡有個洞,是為了萬一有事,可以逃出去……哦,你們上次給我寫信,時間用了梅花篆字,我的婉娘姐姐會讀,我也會認出數字,這樣難免有別人能看出來。我給你一串數字,日後,你這樣寫……」她寫了阿拉伯數字,「這麼寫月,日和時辰,就把我們的時辰分二十四點吧……」

  張允銘等沈汶講完,搖頭道:「沒想到小肥鴨還有這一手。」

  沈汶瞪眼:「你說什麼?!難道不該是小才女嗎?」

  張允錚看了眼圖,冷笑:「什麼比我畫得好?這麼難看粗糙!還小才女?小柴鴨還差不多!」

  沈汶大聲說:「我跟你說話了嗎?!誰理你了?!」

  張允錚翻眼睛:「我在跟小柴鴨子說話,誰理你了?!」

  沈汶又跳腳了:「我不想和你說話!你到一邊去!」

  張允錚一點也不謙讓:「誰想和你說話?!小騙子!你才到一邊去!」

  沈汶指著張允錚對張允銘說:「你讓他走!」

  張允錚說:「這是我哥買的地方,也算我的,我憑什麼走?」

  沈汶說:「可這是你哥給我買的地方!我要在這裡幹事!」她問張允銘:「你說!誰走?!」

  張允銘搖頭晃腦地背誦著:「魚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捨魚而取熊掌者也……」

  沈汶質問張允銘:「誰是魚?誰是熊掌?」

  張允錚輕蔑地笑著說:「你愛當哪個我都不攔著你,反正你長得像熊掌,肥得像隻胖頭魚……」他自從南方回來後,愈加毒舌了。

  沈汶長這麼大,從來沒被這麼欺負過,只能咬牙切齒地對張允銘說:「北戎的使節隊就快入京了!」

  張允銘拿出扇子使勁地扇了扇,對張允錚說:「要尊老愛幼啊!」

  原來以為張允錚會爭論,可張允錚卻哈哈大笑起來,斷續地說:「可不是……又老……又幼嗎?」

  沈汶氣得又死瞪張允銘,張允銘對沈汶貌似嚴肅地說:「你也要體諒……這個……與眾不同的人。」

  沈汶低聲說:「什麼與眾不同,就是個瘋子!」

  張允錚回嘴:「小鬼!」

  張允銘一拍桌子:「你們兩個誰也不許說話了!不然明天我就把這個地方賣了!你們聽見沒有?反正我也不喜歡這裡!」

  沈汶需要這個地方,就只好閉嘴,張允錚也哼一聲,不再說話了。

  張允銘問沈汶:「你說說,北戎的使節隊來了,我們先要幹什麼?」

  沈汶撅著嘴說:「還能幹什麼?去聽壁腳唄!」

  張允銘點頭說:「那好,你們家那兩個也別偷懶!他們也都得去!」

  沈汶說:「好吧,你們輪著去。但你去說吧,我平時在府裡儘量少接近他們,好多人看著呢,我得低調。」

  張允錚又鄙夷地嘖嘖了兩聲:「在自己家裡竟然……」

  為避免他們兩個人又打起來,張允銘忙說:「我們兩邊要相互交流聽到的,隨時通個氣。就是不見面,也得記下些要點給另一邊。」他唯恐沈堅他們聽到了有關和番的事不告訴他。

  沈汶馬上說:「寫了的東西……」

  張允錚又打斷說:「知道知道,不能藏在你那裡!你連錢匣子都保不住了,難怪沒錢……」

  沈汶指著張允錚對張允銘說:「你給我去打他!把他揍一頓!」

  張允銘有些發愁:「沈二小姐,實不相瞞,這是我這些年的最渴望的事……」

  張允錚一拳擊向張允銘,張允銘飛速閃開,兩個人在空蕩蕩的屋裡開始來回追逐,張允銘邊打架邊對沈汶說:「你看見沒有?!知足吧!他對你已經夠好的了!」

  沈汶大聲說:「誰要他對我好!」氣鼓鼓地走了。

  沈汶走後,兄弟兩個打鬥間吹了燈,張允銘背了包裹,也一路追逐著回了平遠侯府。

  進了府門,張允銘問張允錚:「你怎麼不讓我告訴她那是你寫的書?你不是一直跟她吵架嗎?那時一說出來,會讓她當時就輸了,不正好為你出一口氣?」

  張允錚這才明白張允銘把書給沈汶實際是為自己埋下了勝利的火種,只要引誘著沈汶說出一兩句誇獎的話,再揭開是誰寫的書,就會讓沈汶當時丟了面子。心中罵自己這個哥哥也夠陰險的,明顯是利用自己去報復沈汶以前矇騙了他的仇,說道:「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幹什麼?!你和她半斤八兩,兩個騙子!我才不上當!要說也得我來說,用不著由你說!」

  張允銘切了一聲:「不識好人心!」

  張允錚揮拳:「你本來就沒安好心!」

  兩個人又交換了幾下拳腳,才分頭去睡覺了。

  平遠侯自然是又等到了深夜,直到有人來報告說:「兩位公子回來了。大公子還背了個大包裹。和上次背出去的差不多。」

  平遠侯讓人退了,低聲罵道:「這兩個小崽子!越來越不省心啊!」他吹了燈,在黑暗裡站了一會兒:兩個兒子這麼一同出去,肯定不是去遊玩的。上次是送禮,這次也肯定是出去見人了。可為何又背回了包裹?是同一樣東西嗎?還是互有往來,對方送的禮?這哥兒倆個背著自己在忙什麼呢?他決定要好好注意一下這兩個傢伙的動向了,不能放任不理。

  沈汶如果知道因為自己要果乾,結果張允銘就用了食盒裝了帶給自己。而就因為這個帶來帶去的食盒,引起了平遠侯的懷疑,不知該覺得有多冤。

  沈汶回來還心有餘氣,對等著的蘇婉娘說:「三天後你見四皇子。」

  蘇婉娘聽沈汶的口氣不對,問道:「你生氣了?」

  沈汶歎氣:「張家的二公子是個混球!每次見面總和我吵架!故意氣我,說我壞話什麼的。」

  蘇婉娘噗地一笑,可馬上正經了臉色說道:「那的確是個混球!」

  沈汶說:「我是不想理他,但他總招惹我!」

  蘇婉娘更不敢說自己的看法了,只能裝傻道:「男孩子都是這樣的,小姐別理他就是了!」可不能鼓勵小姐去吵架!會出問題的!

  沈汶有些發愁:「我也不想理他,就是有時總是管不住自己的嘴。」

  蘇婉娘一驚,偷偷端詳沈汶,黑暗裡沈汶不像是有察覺的意思。蘇婉娘自覺比沈汶大,懂得多些。她想沈汶現在還不到十二歲,兩小無猜的年齡,點破了反而弄巧成拙,就說:「當然了,能不理就不理,可也別讓他占了好去。」

  沈汶重鼓鬥志:「對!不能讓他占了好去!下次還要吵架!」

  蘇婉娘心裡一沉,知道不能再多說了,忙轉移話題道:「哦,我們要向四皇子要什麼?再仔細說說,別漏下什麼。」

  兩個人低聲把需要的東西對了一遍才睡了。

  到了那日,蘇婉娘說要去見住在施和霖處的弟弟,請假出府。她容色太靚,現在出府都要戴著帽子。沈卓說正好要去觀弈閣,就先送她一段。

  到了觀弈閣,沈卓和蘇婉娘都下了車,蘇婉娘行禮告辭,慢慢地走入了街巷。沈卓進了觀弈閣。

  坐在角落的一身便裝的四皇子見沈卓向他走來,心就開始跳——如果是鎮北侯府的人找他,那麼會不會有機會見到蘇婉娘?!

  沈卓笑著坐到四皇子旁邊,大聲打招呼:「蔣公子可好?」

  四皇子也點頭微笑:「沈三公子好。」

  沈卓專注地看四皇子衣襟處的繡紋:「這是吉祥如意的團字嗎,好精美!」用低低的聲音問:「隨行的人可靠嗎?」

  四皇子嗯了一聲。他知道今天要見人,就只帶了丁內侍。

  沈卓又低聲說:「出前門左邊春鳴巷,往南走,藍衣的女子。」然後再次大聲說:「今日我可能與公子下盤棋?」

  四皇子面露遺憾的表情,說道:「不巧了,我正準備走,真抱歉,改日吧。」

  沈卓也歎息,起身去找別人邀棋去了。

  四皇子心急如火,可還是慢悠悠地喝完了面前的茶。他現在才回過一些味兒來——鎮北侯府和平遠侯府聯合起來了。張大公子來問的話,沈三公子來安排的見面,那麼要見的肯定是鎮北侯裡那個幕後者手下的人。沈卓說是女子,能來單獨見他,肯定不會是沈二小姐,他越想越覺得該是蘇婉娘,但又不敢太肯定,以免如果不是,自己承受不了那種失望感。

  放下茶杯,四皇子示意丁內侍扶著他起身,瘸著腿,拐著走了出去。丁內侍扶他上車時,他低聲說了地方。丁內侍親自坐在了馬夫的座位上,起駕馬車。

  四皇子總到這裡來,丁內侍把觀弈閣周圍路徑摸得門兒清。他先是進了別的巷子,拐了幾個彎才進了春鳴巷。剛走了一會兒,就看見有一個穿著平常藍衣戴著帷帽的女子在路邊慢慢地走。

  丁內侍咳了一下,四皇子撩簾看去,心頭狂跳。蘇婉娘就是把自己從頭到腳蓋嚴實了,他也認得出她的步態身姿。

  馬車停到了蘇婉娘身邊,再起步時,路邊已經沒有了步行的女子。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7-14 10:28 AM

第六十二章 詢問

  車裡,坐到了四皇子側面座位上的蘇婉娘摘了帷帽。四皇子雙手緊抓著腿邊的坐墊,氣都不敢出了——他好久沒有和蘇婉娘見面了,更何況這麼近切地坐在一起。

  蘇婉娘倒是沒有在意四皇子的窘迫,她今天要談很重要的事,昨夜她又是一夜沒睡好,眉宇間籠著一層思慮。

  她向四皇子行禮後,說道:「我的主人對殿下毫無惡意,只想問殿下幾個問題,請殿下務必如實回答。」

  她過去稱四皇子「蔣公子」或者「公子」,現在卻稱了「殿下」,明顯有一種疏離和冷淡,四皇子心口有些堵,但想到蘇婉娘身後的人終於向自己露出了行跡,多少有些激動,也很禮貌地說:「好,我會以誠相待。」

  蘇婉娘鄭重地問:「請問殿下可有意皇位?」

  這句話蘇婉娘說得平常,可卻重如泰山。

  四皇子怔然片刻,恍惚覺得一個朦朧的影子在蘇婉娘身後等待著自己的回答。這個影子已經逼退了皇后,讓太子舉步維艱,讓鎮北侯府和平遠侯府站在了一起,若是自己有那個心思,這個影子會助自己嗎?四皇子想到蘇婉娘所說:「無惡意。」那就是說就是不助,也不會掣肘吧。可是自己想當皇帝嗎?

  四皇子搖頭道:「不,我不想。」

  蘇婉娘盯著四皇子的眼睛:「請殿下千萬不可虛言,許多機會稍縱即逝。」

  這是說如果自己想,對方會相助?可四皇子還是搖頭:「不,不想。」

  蘇婉娘沒有移開目光,再次重磅出擊:「三皇子無心帝位,若殿下有心,我家主人會相助於你。」

  真的是這樣的!四皇子很滿意自己猜測正確,心中暗喜,神情格外輕鬆起來,帶了絲笑意說:「多謝你主人的看重,可我真的不想。」

  蘇婉娘沉聲問道:「那殿下想做什麼?」

  四皇子大方地看著蘇婉娘,坦然說道:「我想去守皇陵。」

  蘇婉娘終於驚訝,微睜了些她美麗的眼睛:「為何?」

  四皇子的臉有些紅,無法直視蘇婉娘神光明澈的雙眼,微微轉了目光,看著前方慢慢地說:「因為那樣,我就能有個在田野上的院落,牆外是天空和樹木,而不是宮殿的高簷。我就能有個能種菜的後園子,我想種些豆角,我娘說她小的時候種著玩過。前院,我要支個紫藤花的架子。我娘告訴我,她喜歡在紫藤花下走,還能放把椅子,在下面讀書。我想出了房門,開了院子門就能走到外面,也許是荒野,也許是村中的街道,都沒有關係,只要我無需穿過三十多道門,要報備行程,要在天黑宮門落匙前回來就行……」

  蘇婉娘看著四皇子漸漸煥發出喜悅的面龐,忽然心酸得眼中含淚。

  四皇子接著說:「我還想能娶到我喜歡的人,能不用再裝著腿瘸,能拉著她的手在田野裡漫步,看春天蚯蚓怎麼從土裡鑽出來,而不是在石板路上被踩爛。看夏天的滿目青翠,而不是宮裡的磚牆紅瓦。也許在秋天時我們能在田野上看到野兔跑過去,像那些詩詞上寫的一樣。冬天我們可以一起堆個雪人,然後在屋裡燒炭煮茶,看著窗外雪景,隨便說話,不用擔心外面有人聽見……」

  四皇子看向蘇婉娘,見她臉上有一行淚,從懷裡掏出了手帕遞過去,說道:「我還想有很多朋友,沈家二公子三公子,張大公子,包大官人,囉嗦夥計他們,不用擔憂他們被害,就像我總要擔心丁內侍的安危。我能隨時去找他們下下棋,能隨便地去和他們春遊夏遊,或者去狩獵——我跟你說過,我過去是會騎馬的嗎?」

  蘇婉娘下意識地接過了四皇子的手帕,搖了下頭,可又點了下頭。

  四皇子微微一笑道:「你肯定知道我是會騎馬的,因為我的腿就是……」他歎息了一下,接著說:「我想要好多孩子,男孩女孩都行。我不會娶妾,不會讓我的孩子,因為親生母親要保住他的性命,被敲斷腿。可就是沒有孩子我也不會娶妾,我不會讓我喜歡的人,到了那邊,沒有人能團圓……」

  蘇婉娘用四皇子的手帕捂著臉哭了,四皇子看著蘇婉娘低聲問道:「你說,我想當皇帝嗎?」

  蘇婉娘搖頭,抽泣著擦乾了臉,含淚看著四皇子說:「我父被誣陷,受盡折磨慘死在獄中,我不報父仇,不能心安。我與主人定下了十年之期,期滿時,我仇得報,就……」她再豪放,也說不出下面的話,臉紅得微了頭。

  四皇子點頭笑了,又說道:「雖然是守陵,但是我還是很富裕的,不會讓……」

  蘇婉娘抬頭立眉,一副剛烈的樣子,四皇子紅著臉低頭改口:「不會讓我的家小吃苦的。」

  蘇婉娘忍住微笑,聽著怎麼跟鄉下人在求親似的。

  四皇子心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抬頭問道:「你說你父慘死……你是怎麼知道的?」當初他讓丁內侍去打探,也只知道蘇婉娘的父親被告貪污死在了獄中。

  蘇婉娘微歎:「是我主人讓人查出來的。」

  四皇子剛疑惑:「誰能查……」他突然停住,蹙眉想到那個元宵夜,蘇婉娘跟著季文昭出了觀弈閣……然後她痛哭……

  四皇子脫口道:「是季文昭!」

  蘇婉娘點了下頭。

  四皇子心中豁然開朗,幾乎要拍手說:好一步棋!

  季文昭是國手,從小才華出眾,自視清高。這種人是無法去說服他的,只能讓他自己得出結論。蘇婉娘的主人讓他查蘇婉娘父親的冤案,他一定是查出了蘇婉娘父親的慘死。有智慧的人不會效忠一個殘暴的領袖,他因此心生忌憚,不會投靠太子,接著就是安排他全身而退……

  季文昭一定是有極高的才能,蘇婉娘的主人才如此煞費苦心地不讓太子得到他。而救蘇婉娘入府,就是這招棋的第一步!可那是好幾年以前的事了啊……

  四皇子小心地看蘇婉娘,問道:「你不覺得,你主人利用了你嗎?」利用了你去離間季文昭和太子。

  蘇婉娘說道:「利用季文昭查出了我父親的案子,又利用這個案子趕走了季文昭?」

  四皇子遲疑地點頭,蘇婉娘慢慢地說:「當初,我們被從家中趕出來。一天之間,天塌地陷。我弟弟還那麼小,走了半天就走不動了。我的娘病著,我抱著弟弟,攙著我娘,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天黑下來,我們沒地方去,那時,我真想就帶著他們投河死了,一了百了……」

  四皇子緊皺了眉頭,說道:「姑娘……」

  蘇婉娘勉強地笑了笑,可眼角含著淚:「後來,我被青樓的人搶了去,眼看連清白之身都無法保全,可我卻不能一死。若是我死了,留下我病中的娘親和我的小弟,他們沒了活路,而臨死前還要受多少苦!那時我真後悔,當初怎麼沒一起死了,不該因貪生而陷入了泥潭……」

  四皇子眼睛濕潤了,蘇婉娘正色道:「雖然我母終是不治,可若是我的主人沒有救我於水火,不僅我今日許已不在人世,我現在活生生的弟弟,也不見得能活著。這救命之恩並不是『利用』之類就能抹殺的。我的主人當初也可不選擇我,選擇別人來『利用』,任我在萬花樓淪落風塵。但是她救了我,救了我一家,現在說她利用了我,難道她救了我們反而是欠了我?」

  四皇子行禮道:「姑娘有君子之義,吾不及也。」

  蘇婉娘也行禮說:「公子莫怨我言語魯莽,只是這些天,我總看見那些忘恩負義之人,整天捉摸著謀害恩主,心中不忿罷了。」

  四皇子說道:「你必然是你主人的心腹。」連主人身邊的奸細都知道,可見她的身份。

  蘇婉娘一笑說:「這是自然,主人待我有義,我是運氣極好的人。」

  相比她方才說的慘狀,四皇子實在不能同意蘇婉娘這樣的轉折,問道:「怎麼能說運氣極好?」

  蘇婉娘低聲說:「我父親該是大皇子第一個真的動手除去的人,他那時還不是太子,不敢太張揚,沒有像他冊封太子後那樣把人的家小都除去了,所以我們才活了下來。而後來,遇到了我的主人,自然是一步登天了。」

  四皇子心說你才是個丫鬟,微歎:「怎麼能算是登天?」

  蘇婉娘想了想,認真地說:「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說,就是覺得非常非常好了:有人會和你一直在一起,什麼事都能一起商量,一同去辦,心裡就特別踏實。我的主人那麼聰明,無論多麼難,我們肯定都能熬過去。」

  四皇子腦子裡像被澆了桶涼水一樣,一清二楚地明白了自己找蘇婉娘也正是在尋求這種感覺:一個與自己同進共退的伴侶!同時也看清了自己通向蘇婉娘內心最深處的最大障礙——她的主人!她的主人讓蘇婉娘找到了歸屬和信任,自己要代替這個中心人物,一定要做得更好才行。四皇子暗地發愁了——他現在被困在宮裡,要怎麼才能幫得到蘇婉娘呢?如果幫了她的主人,作用會不會更大……

  正在這時,蘇婉娘開口道:「我這次,還有一事相求。」

  四皇子眼睛立刻冒出星星,幾乎立刻要拜謝上天,哪有這麼巧的?剛想到這兒,就有送上門的好事?他雍容大度地說:「但說無妨。」

  蘇婉娘說道:「我需要一身宮中公主的裝束、頭飾,一身太監衣服,要比公子高一些。一身宮女的衣服,是給比我矮半頭的女孩。還有宮中馬車所用的皇家帷幔。」

  四皇子思索著說:「公主其實沒有固定的衣飾……誰來穿?」

  蘇婉娘說:「我。」

  四皇子一喜,心跳到了咽喉處,勉強保持著平穩的口氣說:「我母親的衣服和飾品都應該可以。」

  蘇婉娘說:「一定要華貴異常,讓人認定是皇家公主。」

  四皇子壓抑著激動點頭說:「放心,我會給你挑好。但是,我有一個條件。」

  蘇婉娘皺眉看四皇子,四皇子迎著蘇婉娘的視線:「我要在當場看著!」這又是一步棋,自己可不能錯過好戲,也不能錯過看蘇婉娘身著自己母親的盛裝!

  蘇婉娘想著沈汶說過的計劃,遲疑地說:「到時候,得看你出不出得宮來。」

  四皇子說:「如果我能出來,就一定要去。」

  蘇婉娘皺著眉說:「好吧,我去問問她。等到北戎的使節到了,你能不能天天去觀弈閣?那樣就好通知你。」

  四皇子心裡又一顫:北戎的使節!自己根本沒聽見消息,人還沒有到,她的主人已經先知道了。

  四皇子答應了。蘇婉娘交代完了事情,就告辭。手裡拿了四皇子的手帕,給人家弄髒了,自然無法還了,就放在了袖子裡。

  四皇子讓丁內侍把車停到了施和霖的醫室附近,蘇婉娘看著周圍沒人,下了車。四皇子遠遠地看著戴著帽子的蘇婉娘到了醫室前,她的弟弟跑出來接了她,一起進去了,才讓丁內侍駕車回宮。

  四皇子一路面帶微笑,暈乎乎的,像喝醉了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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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婉娘回到了府中,在夜裡對沈汶敘述了這次對話。

  沈汶想起前一世四皇子碌碌無為,也不驚訝,只是求證地問蘇婉娘:「你肯定他是不想當皇帝?」

  蘇婉娘堅定地點:「我肯定,他真的是不想。他是個喜歡自由自在地生活的人。」

  沈汶歎息:「誰沒事幹想當皇帝啊!一輩子都沒法去逛街買個東西下個館子什麼的,山河湖海都只能從書上看到。犧牲這麼多快樂,得多大的權力欲才能彌補啊。」

  蘇婉娘也同意:「是啊,照他想法,守皇陵都比當皇帝自在。」

  沈汶小聲問:「看來你也喜歡去守皇陵了?」

  蘇婉娘一推沈汶:「去去!睡覺!」在沈汶吃吃的笑聲中,蘇婉娘翻身背對著沈汶,可臉上浮起笑容。她想像著自己與四皇子在田野上手拉著手走著,有野兔一隻隻地跑過去,四皇子拉著她不讓她去追,朦朧中,那些兔子們不知怎麼都變成小孩子,在遠方笑著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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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月開春時,北戎的使節隊伍進入京城的那一天,也正是張允銘下了帖子,請沈二公子和沈三公子到京城最高擋的酒樓歡飲閣共進午餐的日子。

  歡飲閣是李氏的生意,以奢華鋪張為主調,樓宇裝潢得雕欄畫棟,迎門地上都鋪著絲毯。夥計們衣衫整潔利索,身板筆直。端上來的飲食都盛在一水兒的汝窯瓷器中,杯盞託盤潤如凝脂,華貴而典雅,和細心準備出來的美食相得益彰,處處透出精美。

  張允銘帶著張允錚到門口迎接了沈堅和沈卓,雙方行禮,然後張允銘領著大家到了二樓臨街的雅間。一張雲石台板的八仙桌上已經擺上了八樣小菜,一隻酒壺和四副碗筷杯碟。

  張允銘笑著讓大家坐,張允錚冷著臉,當仁不讓地坐了,弄得沈堅和沈卓互看了一眼,覺得平遠侯府這位「遠房子弟」比平遠侯的長公子譜兒都大,不知是何方神聖。

  多年前,張允錚兩次燈會上去撞張允銘時,都被沈卓都看到了。上次春遊時,沒這麼細看,可現在大家一張桌子邊坐了,沈卓越看張允錚越覺得眼熟,不禁問張允銘:「你們兩個是不是以前認識呀?」

  張允銘馬上知道問題出在了哪裡,坦然說:「真不瞞你們,我們是不打不相識,好幾次街上遇到了,互相看著不順眼,打了多次架,越打越近乎,後來發現竟然是有親戚的人,就認了。」

  張允錚蔑視了張允銘一眼,張允銘坦然地微笑著,絲毫沒有說謊的尷尬,讓張允錚想起另一個欺世盜名的傢伙。

  沈卓恍然了——看來的確是那個撞了他的人,可人家兩個握手言歡,還成了好兄弟,自己就別瞎操心打抱不平了。

  幾個人聊了幾句客套,張允銘對身後站著的自己的小廝說:「別傻呆著了,這裡有夥計們,帶著兩位公子的人去好好吃一頓吧!」

  張允銘的小廝自然是對他的意思心領神會,馬上對跟著沈堅的王志和沈卓的身邊的小廝說:「請這邊來吧。」

  張允錚的小廝也幫著勸,沈堅笑著點頭說:「好不容易來一次,也嘗嘗這裡的菜,你們都下去吧。」沈卓也揮手,幾個人都下去了,夥計們上了八個熱菜,張允銘一個眼神,最後一個出去的夥計順手關嚴了門,守在了門外。

  張允銘這才說:「這是家母的地方,夥計有許多是我父親的,該還是嚴實。」

  沈堅哦了聲說:「難怪,我看那些夥計許多像是有身手的,你父親的手下,自然可靠。」

  張允銘一笑:「我看你那小廝可不像是個可靠的。」

  沈堅驚訝:「你竟然能看出來?」

  張允錚冷冷一哼:「一進門,那眼睛就沒停了轉,手指開合了多少次。堂堂鎮北侯的二公子,怎麼選了這麼個貼身小廝?眼瞎了?真笨還是假笨,他……」他突然想起沈汶說過的,她二哥被內奸從背後捅了一刀的事,直覺就該是這個小廝,忙住了口。

  沈卓覺得張允錚說話很刺耳,不禁斜眼看他,張允銘忙說:「我這位弟弟說話直,你們莫怪。」

  張允錚皺眉:「有什麼可怪的?難道不是這麼回事?」

  沈堅笑了:「的確是,你給我提這個醒兒,說不定是救了我的命呢。我可不會怪你。」

  張允銘笑著說:「看來你是知道?你膽子可夠大的。」

  沈堅歎了口氣:「沒辦法。我爹給我的人,情理上都不能換。若是撤了,就驚動了那邊。」

  張允錚翻白眼:「那你就留著吧。」

  張允銘推張允錚:「你又在這裡置什麼氣?快點,大家好不容易聚一次,好好吃個飯。」

  他把一個小包遞給沈堅,沈堅接了,放入懷中,張允銘一邊讓菜,一邊低聲說:「不夠的話告訴我。」

  沈堅不是第一接錢了,低聲道:「該是足夠了。」張允銘出手給的都是萬兩以上,糧食已經買得差不多了,這些主要是工匠的錢。

  張允銘又說:「北戎的使節聽說就到了,我們得去輪流偷聽。」

  沈堅雖然不知道沈汶在打和番的主意,但是北戎是沈家軍日後的敵人,這次進京肯定是與太子首次接觸,自然要去聽,就馬上答應下來。

  幾個大小夥子開始吃飯,風捲殘雲般,將主菜副菜吃得乾淨,弄得張允銘又讓人多加了四個菜。

  這幾個人吃飽了,正在品茶中悄聲商議著怎麼輪著去竊聽,怎麼碰頭交換信息,就聽見外面一片喧嚷:「北戎的使節進城了!」

  四個人都站了起來,到了窗口處隔窗往下張望,遠遠的長街上,走來了旗幟簇擁的隊伍。

  先過去的是朝廷迎接使節的官員們的車轎,裡面還有東宮的車馬,後面才是北戎使節的馬隊和馬車。

  幾個人看著皇家黃色的車轎過去,雖然沒有說話,可心裡都生出了無奈的憤懣。為了不惹人注意,他們等著本朝的人過去了,才打開了窗子。

  沈堅倚窗看著越來越近的北戎馬隊說:「聽說這次帶隊的是吐谷可汗的二兒子火羅。」

  自從知道火羅可能與五公主和番,張允銘就下了通功夫調查火羅,他說道:「火羅是吐谷可汗的二兒子。吐谷可汗有三個兒子,大兒子二十,娶了他母家部落的一個女子。火羅年紀十八,尚未娶妻。另外一個兒子還年幼,只有十三歲。這兩個兩個成年的兒子格外彪悍,這些年隨著吐谷可汗在草原上征戰,戰績赫赫,滿手鮮血。」

  慢慢地,北戎的馬隊到他們眼下街道上。張允銘指點著:「那個領先的帶著個粗糙金箍的,該是火羅吧?」

  沈堅看看,點頭同意道:「是這些人裡最年輕,可是最自以為是的,應該是他。」

  沈卓問:「隔這麼遠,你怎麼知道金箍粗糙?」

  張允錚和張允銘多年默契,冷笑說:「那還用問?我們這裡誰戴金箍?都是給猴子做的,能不粗糙嗎?」幾個人笑起來。

  火羅長著典型的北戎人的面孔,平板的面龐,單眼皮的小眼睛,寬大的下巴,下唇稍微有點地包天。面色因常年在外,曬得黑黢黢的。他雖然還年輕,但因來之前吐谷可汗剛剛打完一個勝仗,火羅在這場戰鬥中親手殺敵二十餘人,深覺自己充滿威力,不可戰勝。

  他騎在馬上頗有些忿忿然。

  在城外他得到了南朝太子的迎接。

  接到信報,太子向皇帝請命,說自己可以到郊外迎接。皇帝原本想,對方是兒子來,自己這邊也該是派兒子去接,只不過應該是三皇子去,可派人去問,三皇子竟然說不去!藉口要上學,不能誤了功課。他還不知道這個兒子?每次去見夫子都是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這明明是推脫!給臉不要臉的東西!皇帝暗惱,只能同意太子帶人去迎接了使節隊。

  使節隊的翻譯用生澀的漢語向東宮的官員介紹了己方的人員,太子見火羅那副野蠻人的粗樣子,從心裡看不起,可表面上還是禮貌地微笑。

  火羅看到一臉白皙肌膚的南朝太子,也同樣看不起:兩眼下青黑,軟綿綿的虛架子,一拳就能給打趴下,這種人在戰場上活不過幾息。南朝日後的天子就是這樣的,這個國家大概還沒有自己的那些叔伯父們的地方經打。

  兩邊見了禮,一起往城中走。北戎人與南朝不同,一個個頭髮剃掉一塊,鬍鬚雜亂,馬褲短衫,風塵僕僕。他們一進城,就引起眾多百姓的圍觀指點。

  火羅騎在馬上,看著周圍擁擠的漢人百姓,大多身材瘦弱,話語無力,心想如果自己長刀在手,砍將下去,這些人幾百上千都攔不住!想到此,就面帶傲慢之色。再看看市井的繁華,沿街滿是商鋪,往來的婦人們頭戴珠花,許多人身穿綾羅,深覺這幫萎靡不振的南人實在不配占著這等富裕之地!北戎的勇士多麼彪悍,他們才配得上富饒的疆土!自己所率鐵騎能輕易踏碎這片城池,將之歸為父王所有!

  他離著張允銘等人的窗口越來越近,以致他的表情都被樓上的幾個人看得清清楚楚。

  張允銘笑道:「他大概覺得京城是一塊軟糕,他可以掰開揉碎了吃到肚子裡。」

  沈堅搖頭說:「我看見他這樣,真想好好揍他一頓!」

  張允錚冷淡地說:「還是我來動手!一定揍得比你狠。」

  張允銘撲哧一笑:「我弟……堂弟很愛打架。」

  像是有覺,火羅抬頭向他們看來,張允銘將張允錚擋在了身後,打開了手中的摺扇,看著火羅微微扇著,面帶笑容。沈堅和沈卓也意態輕鬆地側身倚著窗沿,看向火羅的目光充滿譏諷。

  火羅覺得這幾個人格外刺眼,身著華麗的衣衫,笑容放肆。他的馬匹走過窗下,他惡狠狠地盯著他們。這目光帶著他多少次殺人時的凶意,戰場上曾嚇倒與他對戰的敵人。可那幾個青年卻幾乎同時呵呵笑起來。

  張允銘合了扇子指著窗下十尺外的火羅說:「他凶光外露,大約是生氣了。」

  沈卓學著女子的聲音說:「哎呦,可嚇人了!奴家好怕呀!」

  沈堅笑眯眯地說:「的確看著嚇人。」

  張允銘呵呵笑:「『看著』嚇人,有什麼了不起?」

  火羅自然不知道這些人在說什麼,但知道他們肯定是在笑話自己,他氣得臉突然紅了,使勁扭著脖子看,大概不想先斷了視線。

  沈卓嘖道:「他這是要把自己的脖子擰斷嗎?」

  張允銘感慨道:「這是北戎的自斷頸子功,吾等實不及也。」

  幾個人又出聲笑起來。火羅終於不能再回頭了,掉回頭看著前方,可還能隱約聽到那幾個人的笑聲,火羅只覺得心頭火大,如果不是周圍這麼多人看著,南朝的太子正在前面開路的車中,他真想下馬找那幾個滿臉嬉笑的青年人打一架,好好教訓教訓他們,把他們帶著笑容的臉打得鮮血淋漓,讓他們嘗嘗草原上的雄鷹的厲害!

  看著火羅遠去了,屋中的人也停了笑,離開了窗戶,到桌邊坐下。

  幾個人面色都很嚴峻。

  沈堅說道:「北戎馬匹強健耐勞,若是大軍主力是騎兵,一過山區,到了平原地帶,根本無人能擋。」

  張允銘扇了下扇子,說道:「按照估算,我們還有幾年,好好準備吧。」他們言談中都刻意避開談論沈汶。大家都明白,這是最機密的人,不能掛在嘴邊上。

  沈堅問道:「你父親知道嗎?」

  張允銘說:「我還沒告訴我爹,咱們先幹著,日後瞞不住了再說。」

  沈卓笑了:「你這是給你爹挖坑啊。」

  張允銘挑眉:「你們不是也沒告訴?」

  沈堅歎氣:「那是我爹太古板,我……怕他把我們都大義滅親,給供出去。」他沒敢說這是沈汶的顧慮。

  張允錚又撇嘴:「你爹真笨!」一家子都笨!

  沈卓陰沉地看張允錚:「你竟敢說我爹壞話?」

  張允錚哼聲道:「什麼叫壞話?不笨?他手掌二十萬軍隊,可把自己的老婆孩子都賠進去了!」

  沈卓急了:「你家也沒好到哪裡去!」

  張允銘舉手:「又不是我們兩家的錯!我們是好人對不對?」

  沈堅說:「對,不要責怪受害的人,是害人的人太壞!我們兩家要同心協力才對。」

  沈卓聽了這話覺得格外順耳,就沒再與張允錚計較。

  沈堅摸了下懷裡的小包,對張允銘說:「到時的軍需和糧草,就靠你們了。」

  張允銘鄭重地點頭:「北邊,就靠你們了。」

  沈堅一推桌子:「我們分頭行動吧!」

  張允銘說:「三天後觀弈閣見。」

  四個人行禮作別,帶著自己同樣吃飽喝足的小廝們,離開了酒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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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與此同時,城外,一個老道士拉著小道士往霄雲觀走,小道士問:「師傅,您為何要去看那北戎的使節隊呀?他們長得也不好看。」

  老道士歎氣:「那是我朝之劫數啊,那個領隊的叫火羅,面帶王氣,若是世道不改,日後他就是血洗京城之人……」他又歎了口氣。

  小道士著急地說:「那我們去告訴朝廷吧?」

  老道士苦笑:「你沒看太子都去親迎了嗎?你要告訴誰?」

  小道士說:「那就去告訴皇帝呀。」

  老道士噓聲道:「小孩子別胡說!還皇帝?你能見到嗎?你以為你是誰?」

  小道士雙肩塌著:「我自然誰也不是了,可師傅您呢?」

  老道士慢慢搖頭道:「我也誰都不是。那裡豈是我們能去的地方?一踏進去,命就沒了。況且,現在有逆天之人行事,我們只需在邊上看著。最要緊的是,你我現在還在霄雲觀蹭飯吃,得想想怎麼還這份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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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夜,沈堅和沈卓就去了北戎使節所在的驛館。北戎來了百十人,加上太子派來照顧使節隊的僕從,驛館裡住得滿滿的。人聲嘈雜,氣息混亂,十分方便人們潛入。

  沈堅和沈卓很輕易地摸到了北戎人的臥室附近,北戎人說話還很大聲,沈卓他們可以聽得一清二楚——只可惜,一個字也聽不懂。

  兩個人蹲了半夜,一無所獲而返。

  次日,張家兄弟也同樣聽得胡裡八塗。可誰也不能停,只能接著去聽。

  終於,在使節團見皇上的前夜,太子的人去見了火羅,乾守了兩夜的張家兄弟終於聽到了有實質內容的話。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7-14 10:38 AM

第六十三章 謀皮

  太子的人說漢語,北戎方面有翻譯,兩方交談終於有了能讓人聽懂的內容。雙方幾句客套之後,太子的人對翻譯說道:「……太子殿下希望火羅殿下在皇上面前儘量友好順從。」

  翻譯傳了話,替火羅翻譯道:「我父吐谷可汗乃草原之雄獅,不必向任何人俯首。我這次來,只不過是應了南朝之邀與你們締結盟約,並非前來乞和。」

  太子的官僚連連點頭道:「太子殿下對吐谷可汗深表敬意。希望日後可以與吐谷可汗建立長久的互惠之誼。」

  片刻後,翻譯說:「草原上的人不喜歡虛假的語言,南朝對吐谷可汗能有什麼好處,你要講清楚些。」

  太子的人說道:「南朝的認可能讓吐谷可汗在北疆之地位更得人們贊同。」

  翻譯傳達後,火羅一陣哇啦哇啦的聲音,翻譯解釋道:「我父王統一北疆已勢在必行,不必依靠南朝的承認。若是南朝真有誠意,就該容商人向北疆運送糧穀和鐵器,我們可以用皮毛交換。」

  太子的人忙說道:「公開交換,恐不被皇上所准。」

  火羅激烈的說了許多話,翻譯說道:「火羅殿下說,若是真的締結盟交,你們就要為北戎提供糧食和鐵器,以示誠意,否則免談盟約!」他的語氣極為嚴肅,表示火羅在這個問題上一點不含糊。

  太子人遲疑著:「這個……我得去與太子殿下商議一下。」

  火羅繼續叫嚷,翻譯說道:「火羅殿下要南朝每年向北戎提供至少十萬石糧穀……」

  「絕對不行絕對不行!」太子的人嚇得連連搖手,糧食禁運北方,還十萬石?一萬石都難!

  火羅不用人翻譯,就看出了太子的人說的是什麼,大聲又說了幾句,翻譯說道:「火羅殿下說了,如果南朝沒有這樣的誠意,我們明日就離開,不必談什麼盟約了!」

  火羅一直氣不順。

  他自幼與父親在北戎連年征戰,多少次從生死間殺出遍地血腥,取得了勝利,深覺只要盡情殺戮,沒有得不到的東西!

  吐谷可汗接到太子的邀請信,就讓火羅前來,並不是以締結盟約什麼的為主要目的,而是讓這個兒子好好看看南朝。

  火羅這一路行來,南朝風物盡收眼底,除了北疆有沈家軍常年駐守,北部和中部有陡峭的山區地段外,富庶的中原都是一馬平川!北戎若是踏土中原,南朝根本無力抵禦。還談什麼盟約?北疆大局已然初定,吐谷可汗必成北疆霸主,兵馬多年征戰,正是該乘熱打鐵,下一步征服南方!

  所以火羅的態度就非常強硬,一副愛談不談的樣子。

  太子的人想到如果不能說服火羅放下架子,明日到了朝上,他這麼傲慢無禮,肯定會激怒皇帝。皇帝一向唯我獨尊,覺得北戎不過是未開化的外夷,豈容火羅如此囂張?必然不會再提什麼盟約,而是要加強邊防,防備北戎。那樣的話,沈家軍就會更加強大,鎮北侯……三皇子……

  想起太子說要除掉鎮北侯,其他的都不用考慮。又想起那些辦不好事的人,不僅自己的命保不住,若是太子一怒,一家老小都活不了了……

  想到這些,太子的人出了一腦門子的汗,用袖子使勁擦了汗,小聲說:「這個,我會去說服太子,每年,私下,記住,是私下!為火羅殿下運去二十萬斤糧穀。」去年穀價極為便宜,二十萬斤糧谷用不了幾個錢。

  翻譯與火羅說後,對太子的人開口:「五十萬斤!還有武器!鐵器!」

  太子的人又出汗了,結巴著說:「武器和鐵器,都會運一些……一些,糧穀,大概,只能三十萬斤了。」

  翻譯再次開口:「武器萬件,鐵器萬斤。」

  太子的人使勁搖頭:「不行,不行,武器千……六百件,鐵器三千斤。」

  翻譯向火羅說後,火羅搖頭。

  太子的人擦著汗:「這些還可細談……細談……火羅殿下正當青春,還未婚配吧?締結盟約後,殿下回去可請吐谷可汗出面,向我朝皇帝求娶公主和番,以示兩朝歡好無間。我朝公主美貌,當是佳婦之選!」

  翻譯告訴火羅後,火羅橫肉扯動了一下,又說了幾句話。翻譯說道:「火羅殿下是草原上的雄鷹,受眾多女子仰慕,得到南朝公主的愛慕也是理所當然。若是沒有糧穀三十萬,武器千件,鐵器五千斤,你現下就離開吧!」

  太子的人歎了下氣,說道:「好吧,我會去與太子殿下說,該是能滿足火羅殿下的要求。可是,這些,都得等到殿下與皇帝定了盟約後才能算數。若是殿下惹怒了皇上,這些都無法再做商量。」這是用東西勾著火羅對皇帝恭敬。

  翻譯與火羅商議良久後,翻譯對太子的人說:「既然如此,火羅殿下明日一定會對南朝皇帝恭敬,以示友好。」

  雙方告別,張家兄弟也趁著人群往來的雜亂離開了驛館。

  他們回到府中,張允錚馬上找出紙筆,將方才聽到的對話一一寫下,張允銘黑著臉色,愣愣地坐在一邊。

  張允錚快寫完了,才抬頭看了張允銘一眼,問道:「你怎麼了?」

  張允銘悶悶地說:「我不舒服。」

  張允錚邊寫邊說:「是因為太子的人提了和番?我們不是早就知道了?運糧食和鐵器什麼的倒是沒聽她說過,看來小騙子也有不知道的事……」

  張允銘現在滿腦子就是和番:皇帝子息不旺,就兩個公主,太子的人提和番,自然不是為了太子自己的妹妹做媒。他深深地歎了口氣:「小肥鴨的計策十分毒辣,但是卻不得不行。」

  張允錚寫著字冷笑:「你原來竟然還想不這麼幹?」

  張允銘慢慢搖頭:「就是四公主,也不該去和番。北戎那麼彪悍,火羅那麼躁狂,誰都不該和番……」

  張允錚幾乎是獰笑了:「是你讓她和番了?我讓她和番了?火羅自己都沒提和番!她要怨,就怨自己不懷好意的哥哥吧!」

  張允銘再次感歎:「那個小鴨子的心太狠了,你一定要小心。」太子只要動了害人之心,就必然害自己的妹妹,這種何嘗不是一種惡毒?

  張允錚撇嘴:「她又不會害自己人,怕什麼?」

  張允銘說:「可前提就是不要去害她。」

  張允錚皺眉:「幹嗎要去害她?」

  張允銘歎氣:「這不就說說嗎?也不是害,比如,日後娶了她的人,大概就不能納妾了。」

  張允錚面帶噁心的表情:「你看爹納妾了嗎?而你,正妻還沒娶就想著納妾了?真是越大越猥褻!」

  張允銘生氣了:「我說納妾了嗎?!這只是一個比方!那個小肥鴨現在才幾歲?就能定下這李代桃僵之計,長大後一定是個心機深沉的毒婦,這種女的誰敢要?」

  張允錚把筆往桌上一放:「她救五公主還有錯了?你是想讓五公主去和番吧?!假仁假義的東西!替你解救五公主還擔個罪名!那就別行此計!袖手看著太子把五公主送去和番,你現在就去抬一大堆妾進門!沒人管你!」

  張允銘也怒了:「你胡說什麼?!我說要讓五公主和番了嗎?!」平時都是張允錚先動手,這次被張允錚罵狠了,張允銘竟然先動手了,一拳向張允錚招呼過去,張允錚一抬手隔開,兩個人先是在屋子裡打,張允錚邊打邊說:「你要是敢把我剛寫的東西弄髒了,我就去把你的書房砸了!」

  張允銘嘴裡說:「砸就砸!也不是第一次!」可還是與張允錚邊打邊挪到了院子裡,兩個人練到氣喘,才覺得出了口氣,罷手各自去睡覺了。

  平遠侯聽說這兩個兄弟出去了半宿,回來不睡覺還打了一架,又罵了好幾聲「不省心的小崽子」。他離開了客廳,腳步輕輕地走入臥室,到了床邊坐下,自語道:「他們有大事瞞著我。」

  兩個人隔天就出去一次,雖然兩個手下的小廝怎麼也不敢透露什麼,可平遠侯的人來報,這些夜裡他們守著張允銘買的那個舊宅子,並沒有見到人。那麼兩個人這麼夜裡出去,是去哪裡了?

  如果是張允錚一個人出去溜達,平遠侯還不會這麼焦灼。可一向成熟省心的張允銘也一同出府,平遠侯就心頭亂跳了。這個大兒子心思靈活縝密,十分像自己。他若是這麼有規律地夜行,這事情肯定是件極重要的。

  李氏正睡著,自然沒聽見平遠侯的嘀咕。平遠侯臨入睡時,終於決定哪天趁著他們出去時,搜搜兩個人的地方。

  太子的幕僚離開火羅後,不能進入東宮去見太子,一夜不敢睡,等到次日淩晨,宮門一開,馬上進宮求見太子。終於趕在太子上朝前,匆匆地把火羅的對糧食鐵器的要求都說了一遍。太子聽著覺得還可以接受,不及細想,胡亂點頭,表示同意,然後就急忙去上早朝了。太子的人這才放下心,覺得自己的命是保住了。

  北戎的使節隊拜見皇帝,對方是個次子,皇帝覺得本朝對應的該是三皇子,這次,提前就把三皇子抓住,不讓他出宮,並讓人帶著他列席在一旁。

  三皇子因為沈家軍常年與北戎對抗,有時經常會聽到沈家兄弟講起戰場上的事情,私人情感上就對北戎深有偏見,根本不想見北戎的來使。被皇帝逼著前來了,站在一邊也是一副不高興的樣子。

  禮儀地相互問候之後,北戎的使節們向皇帝獻上了吐谷可汗的書信,連帶北疆獵到的狼皮、紅狐皮、黑熊皮,幾把鑲了寶石的獵刀,和一把強弓。

  為了向皇帝演繹這把弓的厲害,火羅在呈獻之前,特意伸手拉開弓弦,圓如滿月。然後才把這弓放在了託盤上獻上。

  三皇子正心中不快,見此情形,往前跨了一步,對皇帝行禮道:「請父皇容孩兒試試此弓之力。」

  雖然三皇子的舉止有些無禮,但此時皇帝卻隨意地說道:「你好久不練了吧?去試試吧。」

  三皇子十七歲,比火羅年輕些,身體還未完全長成,該還算是個少年,但這些年與沈家兄弟騎馬狩獵,弓馬嫺熟,肩膀寬厚,臂力發達。他上前拿起弓,向旁邊一伸手,站在附近的谷公公忙遞上了一個扳指,三皇子謝了,一運氣,將弓拉至滿圓。朝堂上眾大臣同聲喝彩,三皇子吐氣鬆肩,放回弓弦,將扳指還給了谷公公,將弓放回獻盤上,對皇帝施禮道:「孩兒獻醜了。」

  皇帝深感在北戎面前有了面子,淡淡一笑:「吾兒算是孔武。」

  三皇子冷著臉說:「此弓僅屬平常。孩兒曾在鎮北侯府試過一張黑色大弓,以我之臂力,僅能拉開一兩分。」

  聽到鎮北侯的名字,皇帝微皺了下眉頭,可是當著北戎使者的面,只好震一下國威,說道:「那是老鎮北侯的烏木雕弓,豈是能隨便拉開的。」

  三皇子無表情地說:「看來是孩兒不自量力了。」

  皇帝也說著沒有溫度的場面話:「皇兒不必妄自菲薄,只需繼續努力。」

  三皇子規矩地行禮道:「多謝父皇鼓勵。」

  滿朝上下,沒有人敢上前說三皇子的好話,因為皇帝就沒有熱情地表揚三皇子,而除了面色青黑的火羅外,太子背對著皇帝面向大臣的臉色也明顯陰沉不快。

  三皇子退回,雙方開始客套,三皇子不耐聽,站在那裡神遊天外,想著怎麼去找鎮北侯的沈堅和沈卓,告訴他們自己拉開了北戎送的弓,有機會得再去試試老鎮北侯的那張烏木雕弓……

  火羅自從三皇子拉開弓後,就一直心中冒火:拉開弓算什麼?!你能在馬上開弓射箭,箭無虛發嗎?你能在戰場上揮刀廝殺,讓敵人的鮮血將戰馬都染紅嗎?滿大廳的人除了這個僅僅能拉開弓的少年,其他的人沒一個能站直的!這幫軟塌塌的南人,有什麼可驕傲的?!總有一天自己帶著鐵騎馬踏京城,將這些哼哼唧唧不正眼看他的漢人都攔腰斬斷!……火羅緊閉著嘴唇,被遠景所鼓舞,又想到被許諾的那些糧食,終於沒有發作。

  翻譯對皇帝說了好多事先準備下來的恭敬言語,皇帝因三皇子拉開了弓,在北戎人面前沒有丟臉,加之北戎的人看著受了挫,沒敢再張狂,他心情很好,對使節隊說了些願意承認吐谷可汗為北疆之主的話,然後命兵部與北戎使節們探討盟約事宜。

  退朝後,皇帝叫太子到了禦書房,問道:「皇兒怎麼看北戎要結盟約這事?」

  太子為此已經做了多次演練,忙說:「此時吐谷可汗正準備著統一北疆,他行兵勇猛,所率都是化外野蠻之師。若是父王不想出征北疆與他為敵,還是該早早與其交好才是。我朝與他簽了合約,雙邊無戰事,百姓得以休養生息,朝廷也可不費糧草錢箔。」

  皇帝點頭道:「皇兒說的有理,此乃平穩之途。若是那些來使有輕慢之心,那就是他們心懷了不軌之意,現在看來,只是那個火羅有些爭強好勝之意,其他的,都還算恭順,當是誠心與我朝交好。」

  太子暗道慶倖,虧得自己讓人事先去安撫,答應了火羅那些條件。現在看來,他要的東西並不算多,自己如果不同意,豈不因小失大?

  皇帝忽然問道:「聽說你昨日派人去見了北戎的使節?」

  雖然知道自己的許多行動都在皇帝掌握之中,而自己也早就準備好了說辭,太子還是暗暗地出了層冷汗,忙回答道:「就是去教導那些北戎使節拜見天子所應遵循的禮儀,孩兒那日去郊外迎接他們,深覺這些人毫無禮教,舉止無狀,恐他們驚了聖駕。」

  皇帝點頭說:「北戎化外之地,其民茹毛飲血,的確粗鄙不堪!若非我朝不喜兵事,朕何須給這些人臉色?好在他們看來虔心順服,也省了許多麻煩!」皇帝一輩子沒去過北面,自古中原被稱為中國,乃正中正統之國,天下獨大,唯我獨尊,四方均為蠻夷,實不足為道也。

  太子忙說道:「父皇治國英明,我朝正在盛世,那些域外野民如何能不虔心匍匐?」

  皇帝淡淡一笑,說道:「你三皇弟不理國事,還是你與他們周旋吧。」三皇子雖然拉開了弓,可是對自己的態度太冷淡!皇帝心中不爽,就繼續讓太子出面理事,算是冷落三皇子,別讓他或者別人以為他在殿前滅了北戎的威風就能得了自己的青睞。

  太子忙謝了,告退出來。

  北戎使節見了皇帝後的一天,嚴氏請沈汶過院喝茶。

  沈汶一進院子,就發現嚴氏的院子裡連一個侯府的人都看不見不說,嚴氏陪嫁的丫鬟婆子也沒幾個人,院子裡空空蕩蕩的,與其他院子裡人來人往的熱鬧很不同。

  看到沈汶疑問的眼神,嚴氏小聲說:「人多嘴雜,人少好管。」

  進了屋子,嚴氏的貼身丫鬟鯽魚來上了茶水,然後就出去守著了。

  沈汶微皺了眉毛說道:「二嫂還是在外面稍微露一下……額……你的本色?不然,院子守這麼嚴實,會讓人猜疑。」

  嚴氏點頭,說道:「好,我得讓大家覺得我是因為有點瘋瘋癲癲地才這麼藏著掩著。」

  她接著低聲為沈汶轉述了這些天沈堅張允銘他們監聽的大概內容,沈汶早就知道前世北戎和南朝這次結盟了,太子也扔出了和番的主意,看來歷史在這個部分還是如前世般發展著。

  沈汶仔細追問道:「是太子的人提的和番?」

  嚴氏想了想說:「是,你二哥讀了那邊的記錄,說寫得特別詳細,一句一句的,跟當時在場聽著似的。他怕帶回來被人看見了,讀了就還給人家了。他給我複述的,是太子的人先提的。」

  沈汶點點頭,又問道:「二哥他們什麼時候去?」

  嚴氏小聲說:「該是今天晚上。」

  沈汶記下了,然後告辭,回了自己的院子。

  嚴氏記著沈汶的話,接著就去了柳氏的院子,閒聊間,當著一屋子的丫鬟婆子,嚴氏說了前世那著名的沈堅「身材很好,但是聽說大哥的身材也很不錯」的話,唬得眾人紛紛掩嘴,柳氏也羞得臉紅。嚴氏見狀才離開了。

  這以後侯府裡就傳開了:二夫人實際是個口無遮掩的人,嚴家用陪嫁的人努力保守這個秘密,可嚴氏不堪束縛,裁減了人,她的真實性子就暴露了出來。這之後,嚴氏院子裡再嚴實,也是嚴家下人亡羊補牢的一種表現了。

  當夜,沈汶換了夜行衣,在暗處等著沈堅沈卓出了侯府,也追著他們往北戎的驛館去了。

  她雖然流連了千年,但因為痛恨北戎,在死後從來沒有想過去學習他們的語言。而且北戎得了中原後在短短的百年內就被推翻了,最後龜縮成了一個少數民族,連語言都幾乎滅絕,沈汶後世也沒有機會過多接觸到她敵視的北戎語。

  因為太子的人已經與火羅聯繫上了,後面會有密談,防衛定是嚴密,她怕自己的兩個哥哥輕功不夠好,前來給他們掠陣。

  沈堅和沈卓夜裡到的時候,太子的人與火羅已經交談許久。這次的相談十分要緊,交談初始,北戎使節隊的兵士和太子的侍衛,將驛館裡裡外外地查了一遍,可那時天才黑,沈堅和沈卓還沒有到。等到兩方面談了有半個多時辰了,周圍的巡邏多少有些鬆懈,沈堅和沈卓到了,就這麼歪打正著地進入了內院。

  沈汶遠遠地看著自己兩個哥哥的身影,按照自己的評判,多少有些笨拙地上了屋脊,然後趴到了正屋的屋簷處,才暫時放了心。她周圍巡查了一遍,發現有許多人團團圍著正廳。擔心沈堅他們撤出時會有麻煩,她飛身出院,到左近的民居巷中,抓了一隻野貓。沈汶用意識力捏著貓的脊椎處,等它昏厥,才提著貓回到了驛館。

  這時,在屋簷處的沈堅和沈卓正聽得緊鎖眉頭。

  京城的口音說道:「……盟約簽後,每年太子會委託商旅,為北戎送糧穀、武器和鐵器。」

  經過與火羅的交談,翻譯對答道:「武器最好是弓箭、床弩、破城錐等,以助我父皇征戰北疆。」

  京城的口音說道:「嶄新武器大約不能,可是陳舊的武器可以運往北疆。」……

  雙方又討價還價了一會兒,京城的口音說道:「這兩日要與兵部簽約,太子殿下會讓人三日後引火羅殿下漫遊京城,遍觀京城風物。」

  翻譯告訴了火羅,然後說道:「如此甚好。」

  又談了一會兒,兩方告別,屋裡一聲吶喊,外面巡邏的北戎兵士和太子侍衛隊紛紛走入內院,準備護送太子的人出院,火把通明,照得牆上屋脊大亮。

  沈汶用意識力疏通了野貓的神經,看著野貓醒來,貓眼大亮,就奮力將野貓拋了出去。

  野貓高聲尖叫著,一道弧影射向兵眾,好多人同時大喊,眾人眼望一處,有人拔兵器,有人高舉火把。紛亂中,沈堅和沈卓離開了屋簷處,越過屋頂,從牆頭溜出了後院,消失在了院外。

  沈汶看著他們離開,也影子一般從驛館跑出來,趕在兩個哥哥回到侯府之前,將他們截在了侯府外。

  三個人到了一處僻靜處,沈堅喘著氣埋怨沈汶:「你去那個醃臢地方幹嘛?」

  沈汶忙說:「我沒靠近,就是在外面扔了一隻貓。」

  沈卓才低聲恨恨道:「北戎竟然要床弩和破城錐!這些都是我朝之利器,他們得了,自然是來攻我們!太子的人還沒有反對!」

  沈堅冷笑:「他覺得會用來攻沈家軍,又不是用來打他們。」

  沈卓罵道:「沒見識的東西!」

  沈汶歎氣:「其實他們是有見識,知道怎麼找出讓他們勝利的方法。若是我們沒有先知先覺,你不能不佩服他們鋌而走險,最後除掉了對手。」

  沈堅也沉重地點頭,說道:「說來,如果沒有你的夢,我們怎麼也不會想到對方這麼早就挖下了陷阱。太子其實是棋高一招的。」此時離最後的事發還有五年多,而他們的敵人已經實施了置他們死地的計謀。

  沈卓有些後怕地說:「誰能想到太子會這麼狠?你夢裡我們幹了什麼了嗎?三皇子是個直率的人,怎麼也不像是想爭位的,太子怎麼就不放過他呢?」

  沈汶小聲說:「我夢裡,我們這邊真的什麼也沒幹,可更讓太子毫無顧忌地下手。皇后和太子在心理上容不下三皇子不說,太子一直無子,就是三皇子看著不想爭位,也不能留著他。」

  沈堅恍然道:「竟然還有這麼回事!」

  沈卓也連連點頭:「對呀!太子怎麼一直沒有孩子呢?」

  沈堅覺得沈汶太小,不該討論這個問題,打斷說:「那我們現在要怎麼辦?」

  沈汶說:「一步一步來,那些東西還沒有運,不必此時應對。現在太子既然提了和番,那我們就先把和番的這事兒替太子安排一下。他們說了要遊玩京城吧?那就這麼辦……」

  方才聽到太子要運武器給北戎,沈堅和沈卓心中憤怒,聽了沈汶的安排,他們可沒有張允銘的多愁善感,沈卓聽了點頭贊許說:「好,讓他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活該有報應!」

  沈堅微皺眉:「就是用此計,以四公主那個脾氣,鬧將起來,肯定不會同意和番。」

  沈汶說:「那時再說,現在先把火羅這邊敲定了。」

  沈堅也點頭了,然後三人一同回府。

  次日,沈卓到了觀弈閣,來回遛了半天,終於等到了走進來的四皇子。等到四皇子坐下,沈卓走過去,笑著對四皇子打了個招呼,隨便地坐到了四皇子的身邊。

  四皇子心跳得厲害,可是表面上很鎮靜,也對沈卓點了下頭。

  沈卓將寫了行動步驟的小紙條折成紙團悄悄塞給了四皇子,說道:「今日本該向公子討教,可我定了飯局,只能在一邊看看公子與人下棋了。」

  四皇子手握著紙團,恨不能馬上起身就走,可自己才坐下,怎麼也得坐會兒。正想著坐會兒就走,偏有個人湊過來笑著說:「蔣公子好久不見?不知可有時間下一盤?」

  四皇子咬著後槽牙笑著,微微點了下頭,讓對方猜子,一上手,就疾風暴雨,不給對方任何喘息之機,不過一刻鐘,對方就笑著說:「蔣公子棋藝高超,在下實在不及。」抱拳告退。

  四皇子有些不好意思了,低聲問沈卓:「我是不是太不給人面子了?」

  沈卓嘿嘿笑著說:「偶爾露一下崢嶸也沒什麼,不然誰也不知道你的厲害。」

  四皇子靦腆地說:「我有什麼厲害的?就是喜歡下棋罷了。」

  沈卓起身說:「蔣公子可別如此自菲,能下一手好棋,腦子當然是很好使的。」

  四皇子聽了,臉上的笑容沒了,看著沈卓的背影,開始考慮是不是日後不能總贏棋,得多輸一些。可他平時已經很謹小慎微了,實在不想在棋盤上還得作假,好像最後一片淨土也得放棄,就決定以後少下棋,多喝茶,別惹議論。

  他又等了半晌,見因為方才下手太狠,沒人前來約棋了,才起身扶著丁內侍下了樓。坐到車裡,四皇子馬上展開紙條看了,牢牢記住後,將紙條撕成了黃豆大小的細末,從車簾間一點點地撒出去,讓它們零落在地化成了泥土。

  沈卓離開觀弈閣,接著就去了李氏的歡飲閣。沈堅已經和張允銘張允錚在那裡等著了。沒了閒雜人時,沈堅將昨夜聽見的記錄給了張允銘,張允銘看了,不可置信地搖頭,又給了張允錚,張允錚看過,揣到懷裡,哼道:「就憑這些,現在殺了他都不犯法。」裡通外敵,還私運武器,自古都是重罪。

  張允銘低聲說:「他們要的可絕對不能運過去。」

  沈堅說:「當然,可我們現在先要安排好好招待一下火羅。」

  然後幾個人低聲說了那天的安排。

  談完事情,大家好好吃了頓飯,幾個人笑容滿面,別人看不出異常。

  回府後,沈堅讓人給宮中三皇子遞信,邀他兩日後郊外騎馬,某時某刻在東城門見。三皇子當日下午就回了信,說一定前往。

  兩日後,太子派來的三個東宮官吏到了驛站,火羅帶了三四個人上了三輛四面無遮擋的馬車,開始在太子幕僚的帶領下,遊覽京城的風光景點。

  他們出了客棧的門,周圍的百姓們有的指點,有的說笑,還有一個人打了個呼哨。這呼哨聲傳過一條街,那邊有人吹了一聲竹笛,又遠處,有人似乎無意間敲了一下鑼……聲聲傳遞,就到了剛剛落座在一處風景點的樓上準備吃早茶的張大公子耳中。

  他選的是臨街的位置,聽見了樓下有人一聲綿長的吆喝,臨窗看下去,自己府裡的十幾個人散佈在周圍,有的扮成乞丐,有的權作閒人,都已到位。張允銘搖了搖扇子,向夥計點了茶水,一片悠閒——他這邊只管開場,大戲是張允錚那邊的動作。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7-14 10:51 AM

第六十四章 打架

  平遠侯府,張允錚親自趕了輛大型馬車出了府。

  鎮北侯府,沈堅和沈卓,帶了一隊侍衛,其中包括王志,一大早就張揚著出了門,去城門處會合了三皇子,到郊外騎馬去了。

  蘇婉娘前一天就請了假,說要去看她的弟弟。這次沈卓不會捎帶她,沈汶就讓人給她備車,自己則應了嚴氏之邀,帶了平時不言不語的夏青,去了嚴氏那裡。

  夏青是蘇婉娘挑選的人,就看中了她不愛說話。這個女孩子做事也算麻利,可天生不願開口,問十句,懶得答半句,正適合蘇婉娘的要求。蘇婉娘也不多解釋,只叮囑了夏青有關小姐的事不要對人說,幾個月下來,夏青果然少言寡語,什麼事都不透露,蘇婉娘就對她很放心了。

  進了嚴氏的院子,嚴氏拉了沈汶的手進了門,不一會兒,出來叫自己的心腹丫鬟鯽魚,說要給自己父母在京城的宅子送過去些東西,有一個大箱子,快讓人來搬了。鯽魚幹事一向特別認真,帶著管家來抬了箱子,叫了車,自己押著車,把箱子送到了京城嚴宅。

  京城的嚴宅裡現在是空著的,就幾個僕人管著院子,車進內院,鎮北侯府的車夫出去了,從車上下來了一身丫鬟裝束的沈汶,被鯽魚領著到了後門,送出了嚴宅。

  沈汶梳著丫鬟頭,沒走幾步,就看見了停在路邊的平遠侯府的馬車,以及車上也是僕從打扮,可一臉蠻橫表情的張允錚。

  也許因為有大事要幹,兩個人看著對方不倫不類的樣子,沒心思吵架了,對做了個鬼臉算是打了招呼。沈汶上了車,張允錚駕車往約定的明鏡湖的一處涼亭駛去。

  蘇婉娘到了施和霖的醫館,讓侯府的車回府,說自己晚上會雇了車回去。

  四皇子的馬車一早就離開了皇宮,這次,四皇子去了他經常在裡面坐半天的茶樓。丁內侍將皇家的馬車停在茶樓前,扶著四皇子上了樓,進了茶室,又從後面的通道下來,上了後院的馬車。這次事關重大,丁內侍都不用平常的車夫了,自己親自駕車,順路去了施和霖的醫館,從後門接到了蘇婉娘。

  蘇婉娘上車後,丁內侍忙催動馬車也往城中的明鏡湖行去。

  蘇婉娘昨夜又是一宿沒有睡,坐在車裡明顯忐忑不安。四皇子溫和地問:「你是不是沒睡好覺?」

  蘇婉娘歎氣:「我總是這樣,一有什麼事,前一夜就睡不好。你看我的眼底下有青黑色嗎?還能扮出絕世美人嗎?能鎮住火羅嗎?」

  四皇子首次意識到了事件的嚴重性:「你……你的主人要對火羅使美人計?!」

  他原來也猜疑蘇婉娘借公主的衣服是為了冒充個公主什麼的,可他設想的,頂多是蘇婉娘穿得漂漂亮亮地遠遠一閃,畢竟假冒的人不能長時間露面,給人們造成一個假像就行了,壓根兒沒想到蘇婉娘要與北戎的使節有什麼瓜葛,還要面對北戎的火羅!那個人他打聽過了,長得兇狠,親手殺了許多人,其中竟然還有他自己的血親,這簡直是沒有人性啊。蘇婉娘怎麼能到他跟前去?!

  四皇子瞪大眼睛說:「不能!你不能去見他!」

  蘇婉娘撇嘴:「什麼話?說得那麼難聽,到時候就是在他面前走兩步,露半個臉。」

  四皇子著急地說:「他……讓你去誘惑那個火羅嗎?」

  蘇婉娘笑了:「當然不是。我又不會誘惑人,她可不會派我幹這事。」

  看在蘇婉娘的笑容,四皇子心說,你怎麼不會誘惑人?你什麼都不幹就誘惑人了,嘴上問:「那她讓你扮什麼美人?不是扮,你就是美人了!他幹嗎讓你露面?!」

  蘇婉娘瞥了一眼四皇子:「管你要公主的衣服你還不明白?當然是扮四公主呀。」

  四皇子嚇壞了:「你……你……」對北戎使節冒充皇室公主,這是殺頭的大罪呀!

  蘇婉娘不滿道:「你臉別這麼白好不好?我已經夠緊張的了,你就不要添亂了。」

  四皇子虛汗都出來了,看著蘇婉娘說:「你只是沒睡好覺?」你該嚇破膽才是。

  蘇婉娘不高興:「睡不好覺很難受你知道不知道?心慌氣短,那時在山寺撞了你我哭了,就是因為那之前我一連十幾天沒怎麼睡覺,因為要去見那個誰。我那時都崩潰了,不然怎麼會那麼容易就哭了?我可不是經常哭的……」

  她因為臨界緊張,開始絮絮叨叨。聽著蘇婉娘抱怨的聲音,四皇子冷靜下來,有種既來之則安之的感覺,最後長歎道:「算了,無論出什麼事,我都會去救你的,到時和你同生共死就是了。」

  蘇婉娘不快:「說什麼呢你?!她是不會安排我入險境的,我只是擔心我完不成她交給的事兒。」

  四皇子問道:「他是誰?他多大?」

  蘇婉娘瞪了他一眼:「偏不告訴你!」

  四皇子默默了一會兒,又問:「他是男的嗎?」

  蘇婉娘不說話。

  四皇子再問:「他比我大嗎?」

  蘇婉娘看著他歎氣:「她不是男的,還比你小很多!你高興了嗎?」

  四皇子很委屈地看蘇婉娘:「你騙我。」

  蘇婉娘翻了下眼睛:說真話是沒人信的。

  四皇子看看蘇婉娘頭上的髮式,小聲問:「你到了及笄之年了?」女子到了十五歲,就不再梳雙髻,而將頭髮梳成髮髻,插上簪子,表示可以嫁人了。蘇婉娘只是梳了辮子,看來是到了年齡,可沒有行及笄禮。

  被問到年紀,蘇婉娘終於臉紅了,微垂了頭說:「小姐說……現在不行及笄禮,等……」

  四皇子點頭說:「等你許婚前,再行及笄禮。」

  及笄是個重要的禮節,象徵成人。許多女孩子行了及笄之禮,就要商談婚事。如果到了二十歲還沒嫁出去,二十歲無論是否許婚都要行及笄禮。在這之前,只要女孩子在許婚前行了及笄禮就行。

  及笄禮是女孩子一生僅次於婚禮的重要禮節,在古代,女孩子得字,成為婦人。沒有及笄禮,就沒有「字」,所以說是「待字閨中」。

  日後,中華本土已經完全荒廢了這一禮儀。而隔海的日本,卻保持了女子的成年禮。十五歲的女孩子們要穿上貴重的和服,到寺廟祈福,對父母膜拜。

  蘇婉娘是個丫鬟,及笄之禮肯定就是個嫲嫲來給插個簪子,可沈汶希望蘇婉娘能有個莊嚴的儀式,不要把這麼重要的典禮輕易地過了。她要蘇婉娘日後作為侯府的義女,讓老夫人或者楊氏給她插簪,所以就不讓蘇婉娘行及笄禮,只讓她梳了辮子。

  四皇子小聲說:「等等也好,那樣,你行及笄禮時,我能給你支簪子……」

  蘇婉娘扭臉:「小姐說,她要給我……」那支插上頭髮的簪子,可是意義重大,代表了人生的一個新的里程。沈汶是她最親密的人,自然該是沈汶給。

  四皇子堅持道:「我的肯定更好看。」

  蘇婉娘瞥四皇子,小聲說:「顯擺!」

  她眼中晶瑩,語氣似喜似嗔,四皇子的臉嘩地紅了,可訥訥地說:「我……就要給你,怎麼了?」

  蘇婉娘眼簾微垂:「誰要你的!」明明是斥責,可聲色誘人,語氣溫柔如水。

  四皇子手緊握了下身下的車座,以防自己飛起來。他咬了下嘴唇,悄聲說:「你若是不要我的簪子,那……我就去給你親手插上……」

  這還得了?!一個男子去及笄禮?還想親手插簪?你直接搶親得了!

  蘇婉娘臉也紅透了,低著頭看自己的指尖,小聲說:「小心,我的……弟弟,把你打出去!」還是那勾人心魄的聲音。

  四皇子想起蘇婉娘那個讓他心驚的弟弟,說道:「他不會,我們是一夥的,他還教了我幾招呢。」

  蘇婉娘抬頭驚訝地看四皇子:「什麼?!」

  四皇子有些羞澀,小聲說:「他讓我和你分吃一塊點心……可我到現在,還沒找到機會……」

  蘇婉娘咬牙:「那個小潑皮!我回去一定要揪他的耳朵!」

  四皇子忙說:「別別,你不想讓他恨我吧?我們可是好朋友呢。」

  蘇婉娘氣憤地蹙了眉尖,可也不說要揪蘇傳雅的耳朵了。

  過了會兒,四皇子眼睛看著邊上的車簾,小聲問:「那個,能行麼?」

  蘇婉娘不明白地反問:「什麼能行?」

  四皇子悄聲說:「吃一塊點心呀……」

  蘇婉娘說:「別想了!我不喜歡吃點心!天天被小姐餵得,我都吃膩了。」像是在對人撒嬌。

  四皇子忙扭頭問:「那你喜歡吃什麼?」

  蘇婉娘說:「水果呀,我最喜歡柿子,海棠,還有桃子。」

  這回四皇子皺眉了:「柿子太軟,如果分吃,很麻煩。桃子肯定是不能分的,不然人們會說分桃之好,海棠那麼小……」他展眉笑了……

  蘇婉娘立眉,抬手一推四皇子:「說什麼呢你?!」 吐字清脆如玉磬聲聲,敲打得四皇子面紅耳熱,忙低頭,委屈地說:「是你說喜歡吃的……」

  蘇婉娘張口結舌,最後悻悻地說:「你離蘇傳雅遠點!那個小潑皮不學好!」

  四皇子抿嘴微笑,聽著自己的心撲撲跳,想著日後得找機會去和蘇傳雅聊聊,能找到些靈感,還能讓蘇婉娘再訓斥下自己……

  不久,馬車就到了明鏡湖邊他們約好的地方。

  明鏡湖其實是三眼泉水和從城外流入城內的一條小河合流成的一個小小的湖泊,在城中,也算是個風景之地。湖邊小路委婉,熱鬧的地方,商鋪林立,但也有人少的柳林之地或者富人群居的僻靜所在。

  沈汶選擇的地方,是湖邊一處臨水的亭子。亭子周邊的樹林隔開了鬧市的人流。

  張允錚的馬車先到了,他下了車,一副惡僕的樣子,大聲吆喝著,亭子裡歇息的幾個女子見狀慌忙走避。

  不久,丁內侍駕著四皇子也到了,四皇子繼續坐在車裡,蘇婉娘拿了四皇子準備的衣包下了車,進了張允錚寬大的馬車裡和沈汶一起換裝。張允錚則進了四皇子的車裡,與四皇子見了禮,接過來四皇子手裡的太監衣服。

  四皇子認出來這個青年是春遊時張允銘介紹的所謂的「遠房弟弟」,心說難怪此人能對平遠侯的大公子呼來喝去的,肯定是平遠侯請來的江湖上的義士之類的,四皇子對張允錚格外青目,十分尊敬起來。

  張允錚脫去外衣,換上了一身太監的服裝,手中還拿了一根拂塵,提了一大包車幔圍帳下了車。丁內侍連忙去幫忙,到了平遠侯府的寬大馬車邊,見四周沒有人,拿出了車篷帷幔,將皇家的帷幔罩在馬車外,平遠侯府的馬車就變得金碧輝煌。

  這事幹完,丁內侍聽了張允錚的吩咐,將四皇子的馬車趕開了些,然後也躲入了四皇子的馬車中,靜等看戲。

  張允錚手抱拂塵,守在「皇宮」車駕旁。

  沈汶自己換了一身的宮女的衣裝,看著蘇婉娘換裝,心裡也有些緊張,就低聲告訴蘇婉娘和站在一簾車幔外的張允錚前世這件事的詳細過程。

  前世,也是太子讓人帶火羅遊玩,在擁擠的湖邊地區,有民眾鬧事,火羅和幾個北戎人避開了人群,到了這裡。那時亭中有幾個女子,火羅當場動了淫心,以為這是北疆,上去就要求歡。女子們驚叫著逃離,可火羅死拉著一人不放。沈堅剛好騎馬從這裡經過,看不過去,就下馬阻攔。

  兩人言語不通,火羅就向沈堅揮拳,沈堅自然不讓,兩個人在水邊打了起來。火羅雖然有蠻力,但沈堅自幼習的是劍術和拳腳,練家子比業餘的總是高了一籌。火羅見打不過,就動了殺意,從靴中抽出了匕首,向沈堅刺來。沈堅憤怒,也動了真格的,他出拳急速穩健,幾下就把火羅逼到了水邊。火羅生在北方,不熟水性,一沾了水,就失了方寸,被沈堅按在水裡一通狂揍,直打得他滿頭青紫,趴在水裡起不來了,沈堅才放了手。

  後來被翻譯問及身份,沈堅不想連累無辜,就明告自己是鎮北侯的次子沈堅,不服可以再來。火羅通過翻譯牢牢地記住了,他本來根本不懂漢語,可專門為了這件事,學習認識了「沈」字。等到六年後,在兩軍混戰中,火羅專尋「沈」字將旗,終於找到了沈堅……

  沈汶講完,蘇婉娘也換好了衣服。沈汶替她重新梳了個頭,將四皇子給的包裹裡面的釵子簪子插了滿頭,然後用眉筆,在蘇婉娘的左頰下方畫了一個黑點。最後給蘇婉娘戴上了面紗,自己攙扶著蘇婉娘下了車,兩個人步履緩緩地走向水邊的亭子。

  四皇子在車窗扒著車簾看,錯不開眼睛。他為蘇婉娘選的是他母親華貴非常的一套衣服。七彩折皺的錦緞長裙,上面是繡著金色花朵的淺黃掩襟衫,腰間是寶石鑲嵌的紫色緞帶。蘇婉娘腰肢纖細柔美,陽光下,她行走時,裙裾間華彩環現,上身金花燦爛,耀人眼目。

  從遠處走來的火羅見了,甩開了同行的幾個人,加快了腳步奔過來,沈汶低聲說:「來了,記住,後發制人!別太打臉。」

  張允錚冷冷地看著奔來的火羅,低聲說:「你真事兒多!」

  火羅等人本來坐車到了明鏡湖附近的鬧市上,人群擁擠,車馬行駛緩慢。他見遠處遊人如織,沒有大路,就持意下車走走。剛下車在街上走了不久,周圍的人群裡忽然有人喊:「看,那幾個漢人幫著北戎蠻子!真不要臉!」

  太子的人正給火羅的翻譯介紹風物,笑容殷勤,人們看了都覺丟份,一群人上來,就撿漢人模樣的人拖到一邊,推推搡搡起來。火羅該去幫把手,可是他心裡本來就看不起這些文官,見他們在平民的推搡下都無還手之力,更不想出手。就沿著小路繼續往前面走,反正就這麼一條路,那些人被打夠了,肯定會順著追過來。

  張允銘在窗邊看著,打了個手勢,沒有參加圍打的幾個人就先於火羅往樹林裡奔去了,一路驅趕著寥寥無幾的行人:「快走快走,那些北戎的蠻子來了!正找人打架呢!」

  林間的人都是普通百姓,一聽這話全躲得遠遠的,讓本已人眾稀少的小路完全靜寂無人了。

  火羅帶著幾個北戎的兵士沿著小路往湖邊走去,他生於曠遠的北疆,初來京城還覺得繁華,可長了就覺煩躁,現在忽然到了一處安靜所在,覺得很好,有種家鄉的味道。偶爾看到有人在前面看他們,他立刻怒目而視,對方都是掉頭就跑,他認為那是怕了他,高興得笑起來。

  從林間快到湖邊了,遠遠地,他看到湖畔有一個身著華美衣衫的女子,在陽光和湖水間,正緩步行走,步履輕盈,像是在空中飄浮。火羅許久沒有碰女的,他一眼看去,連眉目都沒看到,可就認定此女定是個大美人,渾身就如冒火一樣,也不管同行的人了,向著蘇婉娘就飛奔而去。

  蘇婉娘更加放慢了腳步。她天賦稟異,步態身段中,自有種難以言會的風流婉約,所以當初青樓會強搶了她。

  火羅奔到近前,大聲喊了句北戎話,蘇婉娘似是無意中扭頭,沈汶用意識力輕撩起了她半幅面紗,露出她帶著黑點的半邊面頰和飽含了輕蔑和鄙夷的目光。

  蘇婉娘僅僅背影就能讓人目不能移,更何況她絕色無雙的容貌。火羅當時驚在當地,只聽張允錚大喝道:「什麼人?膽敢偷窺四公主?!還不站住?!」

  說著,就將手中的拂塵狠勁向火羅掃去。沈汶閉眼加強了張允錚拂塵上的力度,拂塵到處,夾帶著一陣風聲。火羅喊叫著退了幾步。蘇婉娘也不再看火羅,轉身向圍著皇家布幔的車上回返。

  火羅正當青春期,本已動了野性。他自幼隨父征殺,修身養性絕對不是強項,加上此時又看到了他有生以來所見最美的容顏和那對他極為鄙視的目光,熱血急沖上頭,沒了任何想法,大喊一聲,像頭野獸一樣飛身向蘇婉娘撲了過去。

  火羅兇相畢露,車中坐著看情形的四皇子嚇得大叫了一聲,急著就往車門外跳,被同在車內的丁內侍連拉帶扶才沒有跌出車外。

  就在瞬間,張允錚飛起一腳,正踢在火羅的上腹處,沈汶的意識力成倍地加強了他力度的頻率,這一腳踢得火羅半飛起來,四皇子下車時正看到火羅在空中一個弧形跌落,摔倒在地。火羅一口氣上不來,大聲地咳嗽。

  四皇子這才穩了身形,靠在車轅處喘氣。

  火羅緩過氣時,正見張允錚恭敬地對「四公主」彎腰,說了什麼,他聽不懂,其實不過是「公主要如何處置此人」之類的話。「四公主」語調傲慢地答了一聲,同時做了一個厭惡得像甩開髒物的手勢。

  火羅在草原上,看上喜歡的女子,馬上就要了,若是他有任何不喜,幹過後再把人扔給衛兵們糟蹋至死。稍有抗爭的,他能拔刀當場給人家一刀,然後再幹不誤。他長了這麼大,從來就沒有在這上面受到過任何挫折。更何況他是可汗沒有成親的二兒子,多少人還會投懷送抱,哪裡看到過這樣對他棄之如敝履的?一時間,他羞怒難當,也不顧自己胸中脹痛,跳起身來,又怪叫著向蘇婉娘撲過去。

  這次四皇子不叫了,站在一邊靜靜地看著。

  張允錚傲慢地一步擋在了火羅和四公主之間。看到張允錚穿的衣服,火羅知道這是宮裡的太監。太監就是去了勢的,連男人都不是,火羅從心裡沒把他們當回事。方才那一拂塵和一腳,火羅認為是自己沒有準備好,才讓這個年輕的太監擊中了,現在他準備拼命,把這個太監最好當著那個女子活活打死,然後就在這裡要了她!

  張允錚見火羅不停步,一胳膊攔住了火羅,火羅自然一拳揮出,張允錚大聲說:「看,他先動手的!」同時閃身一避,運氣於拳,抬手一記反擊,正打在火羅的鼻樑上,只聽哢嚓一聲,火羅鼻血就流下了來了。火羅一見了血,更加瘋狂,一伸手從右邊靴子裡抽出了匕首,猛地向張允錚刺來。

  張允錚又大聲喊:「他先動刀子的!」將手中拂塵一掃就纏在了火羅的手腕上,往外一扯,再用手掌一切,就將火羅的匕首打落在地。然後扔了佛塵,兩個人拳腳並用,正式開打。

  張允錚從小被圈在院落裡,鬱氣不出,只能靠打架消解。他打起來不管不顧,怒氣衝衝,連比他大的張允銘也不敢正面與他擊打,只能靠著跳躍騰閃來避開鋒芒。張允錚對自己的武功師傅都敢下狠手,多次把師傅氣得破口大駡,與他對打毫不敢掉以輕心。

  現在對手是火羅,張允錚聽見沈汶對蘇婉娘講自己二哥的際遇,再次將她一家都歸在「笨」的屬類中。他現在十七歲,正是少年自高自大捨我其誰,覺得老子天下第一的荷爾蒙高峰期,心中很想在沈汶這個滿腹算計的小騙子面前露一手,讓她看看自己的本事,所以放開手腳,全力搏擊。

  沈汶這時也不計較兩個人的恩怨了,為二哥報仇要緊,暗地裡還給張允錚的拳腳加強些力度,以致張允錚拳拳如鐵,虎虎生風。加之他學的是正經功夫,知道該如何打在人的經絡處,最能讓人痛楚癱軟,只十幾拳,就讓火羅毫無招架之力。

  張允錚瞄著水邊,將火羅一步步地逼入水裡。火羅餘光一見水波瀲灩,就更慌了神兒,被張允錚連續幾拳,都擊在了頭部側面,頭暈目眩。又聽見耳邊砰地挨了一下,耳朵裡嗡嗡響,聽不見聲音了。火羅一下子失了平衡,跌坐在水中。張允錚不停,抬起腿,又連踢了十幾腳,火羅只能用手臂護著臉,聽見自己的肋骨一次次被踢斷的聲音,實在忍不住疼,哀叫起來。

  這時,火羅同行的人才趕到了水邊,翻譯結巴著說:「你們……敢……對北戎使節……火羅殿下無禮?!」

  張允錚走回岸上,跺了跺自己濕了的鞋子,口氣惡劣地說:「竟然想對四公主無禮,不想活了?!」

  其他三人都是北戎的兵士,見火羅趴在水裡,一個人忙去扶火羅,兩個人上來想打張允錚。張允錚毫不客氣,三拳兩腳,就把兩個人打倒在地,捂著肚子起不來了。另外一個人見了,就扶著火羅,沒敢往前來。

  翻譯大喊:「你敢?!你敢?!我們殺了你!」

  張允錚狠狠地往地上吐了下口水,「當然敢!四公主殿下是你們這些蠻子能惹的?打死你們都沒事!」說完一個耳光把翻譯扇得轉了半個身子,再在他屁股上狠踹了一腳,把翻譯直踹得狗啃泥撞在了地上。

  張允錚見沒人敢上前了,才對走到了車邊的「四公主」道:「四公主殿下,這些人都料理了。」

  「四公主」蘇婉娘用鼻子冷冷地哼了下,「這些蠻子找死!」語氣裡帶著無比的輕慢,然後由沈汶扶著,風儀雍容地上了車,沈汶跟著也進了車廂。

  張允錚從地上撿起拂塵,對著地上的幾個人蔑視地一掃,像是要撣開一片塵土,然後才轉身坐上車轅,喝駕馬車離開了。

  四皇子長出一口氣,對著地上的翻譯搖頭,低聲說:「外鄉人就是不懂事,怎麼能招惹……」歎口氣,自己不用人扶著,爬上車去。丁內侍低著頭,坐在車夫位子上,也駕車走了。

  幾個人把火羅扶起,翻譯解釋了情形。火羅想到自己被個太監打成了這個樣子,對方的主人又是四公主,一個女的!這兩樣加起來,自己就別自比草原雄鷹了,草原的鼴鼠還差不多。

  火羅讓自己的人絕對絕對不能洩露出去,然後幾個人扶著他,在湖邊用水洗淨了臉,重新梳理了頭髮,才慢慢地往回走。

  到了他們停在熱鬧處的馬車旁,那幾個太子的人也終於擺脫了百姓的糾纏,披頭散髮地在車邊等著火羅。好在火羅雖然疼得氣都不敢喘,耳鳴頭昏,可臉面上只是鼻子腫了,渾身濕透。於是翻譯對太子的人只說火羅在湖邊跌了一跤,落到了水裡,馬上要回去。一行人坐到馬車上,再也不昂揚風光,垂頭喪氣地回了驛館。

  到了驛館後,火羅馬上讓翻譯去打聽四公主的為人,回來的消息果然是這位四公主嬌橫傲縱,平時打罵宮人是常事。她面頰下邊有一個黑痣,以前破了相,所以常戴面紗,倒是沒聽說過她身邊的太監有什麼高手。

  火羅怒火高漲,幾乎要把他燒透了。腦海裡總浮現起那短暫的一瞥中,「四公主」絕美的側臉和她充滿鄙視的目光。他渾身如陷火獄,一夜都無法入眠。

  張允錚趕著車到了林子邊,見周圍無人,就忙將車幔等卸了下來。車裡,蘇婉娘和沈汶也忙脫下了宮裝。不多時,四皇子的車到了,張允錚將車幔衣服釵環等打了個大包,交還給了丁內侍。兩輛車分頭離開,張允錚送蘇婉娘和沈汶,四皇子得趕快回茶樓,再乘皇家的馬車回宮。

  四皇子一路反復想著方才的這一場戲,想到蘇婉娘的華裝高貴的容儀,就心中大熱。想到那個穿太監服的青年矯健的身手,又覺得格外爽快。接著又捉摸那個幕後的高人為何要下這步棋——那個青年以四公主太監的身份打了火羅,蘇婉娘又那麼鄙視火羅,肯定是想讓火羅因此恨上四公主。而火羅要是想報復四公主,非和番之外,無其他方法。

  可是和番,並不見得是公主,大多和番的都是宮女或者世家女子。為何要讓火羅存了要娶公主的想法呢?如果皇帝沒想嫁公主,誰會起這個頭?……四皇子猛然醒悟了:這是為了防止太子把五公主推薦給皇帝去和番!如果太子提和番,火羅一聽可以娶公主,就會要求娶四公主!

  四皇子在車裡直吸冷氣:若真的有這麼一天,太子敢陷害五公主,可就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了!他不知道太子其實已經開了口,沈汶才採取了行動。

  四公主是自己的姐妹,可四皇子對她實在沒什麼感情,前邊有皇后毒死了自己的母親,後面有四公主對自己的當眾辱駡。相比之下,四皇子更想救自己的另一個妹妹,五公主。而且,四皇子覺得此計不過是又噁心一下太子:四公主那種暴烈脾氣,怎麼可能同意和番?就是火羅提出來了,她大吵大鬧一番也肯定推掉了。可如果沒這件事,太子把五公主推出去,五公主性子溫存,弄不好就哭哭啼啼地嫁了,無法脫身。現在有四公主往這裡這麼一擋,五公主就免了此劫……

  四皇子喜悅地想,三皇兄可欠了自己一個人情!日後,自己要求的賜婚,不就更多了一層保障?他忍不住微笑了,覺得與蘇婉娘的花燭之夜又近了一大步……

  他唯一沒多想的,就是那個扮成了宮女的沈二小姐,他認為那孩子必定是早被高人收到了手下的傀儡,除了給蘇婉娘當個陪襯外,可有可無。

  張允錚將換成了來時裝束的蘇婉娘送到了市井上,蘇婉娘雇了馬車送自己回了侯府。接著,張允錚該往嚴府方向去,把丫鬟裝束的沈汶放在嚴府後門。可是不久,馬車突然停了下來。沈汶開始以為是避讓別人才停車,但等了一會兒,從車簾縫隙看,張允錚沒坐在車座上。沈汶皺眉,覺得張允錚太不靠譜了!怎麼能半路離開呢?這不是小孩子脾氣嗎?!她剛想下車自己去嚴府,張允錚又回來了,馬車再次啟動。

  折騰了這麼大半天,這件事基本圓滿結束,沈汶鬆弛下來,覺得餓了。這個念頭剛剛起來,她就聞到了一股食物的氣息——怎麼可能?!一定是自己的幻覺!可是的確有食物的味道,沈汶在車廂裡用鼻子來回聞,終於聞到這氣味是從通往前座的車簾縫隙中傳來的。她扒著車簾一看,張允錚正邊趕車邊津津有味地在吃一個餅子夾肉,看著熱氣騰騰的,而且,他身邊還放了一個油滋滋的紙包!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7-14 11:10 AM

第六十五章 坑爹

  沈汶氣憤,微撩了車簾,飛快地就把那個紙包拿進了車裡,打開,餅軟肉香,沈汶一口咬下去……「哎呦」大叫了一聲,吐出一枚銅錢!車外張允錚哈哈笑起來。

  沈汶從車簾縫兒中狠狠地把銅錢打在張允錚的背上,當然沒用什麼內力——怎麼能打自己人呢?何況張允錚剛剛打完了火羅,身手的確狠辣矯健,看著十分解氣。

  張允錚搖著腦袋把餅吃了,扭頭對車簾裡皺著眉吃著肉餅的沈汶說:「不告而取是什麼?別說你不知道。嘖嘖!沒羞!」

  沈汶滿嘴的東西,可還是努力說:「混球……誰想和你說話!」

  張允錚哼聲:「混球?那是我給自己買的,你偷吃,你是什麼?」

  沈汶吃到了好東西就不管什麼理虧,一邊咀嚼一邊說:「你該主動給我的!一點風度都沒有!」

  張允錚說:「幹嗎要對豬有風度?」

  沈汶滿口豬肉地說:「你才是豬!笨頭笨腦的,沒人理你。」

  張允錚呵呵笑:「這你就不知道了,我在南方,天天來理我的人多了!還都是能書會畫的大家小姐,沒一個是愛吃的小豬!」那些女孩子當著他的面,一口東西都不曾吃過。

  沈汶心知張允錚長得太英俊了,又帶著股冷酷的味道,大概把他外祖家的女孩子們都迷住了,心中很為那些女子不值,反正張允錚也看不見,滿嘴噴著餅子沫地說道:「你有什麼好的?臭脾氣,不讓人,日後誰找了你誰倒黴,還不被你欺負死?整天還不夠哭的呢,能書會畫有什麼用?還不如學了武藝能把你打一頓!」

  張允錚切聲道:「你個小鬼,懂什麼人間情愛?我哥說了,我是我們家最好的男子,日後肯定有個好姻緣。」

  沈汶知道張允銘對這個弟弟的愛護,現在借著人家的錢,可不能挑撥人家兄弟的感情,只好嘟囔道:「那是日後,反正現在你還是個混球!」

  張允錚回頭道:「把你吃的肉餅吐出來!」

  沈汶咽下最後一口,抹了抹嘴,然後在車裡做嘔吐的聲音,說道:「吐出來了!就在你車裡的地板上!」

  張允錚說:「你怎麼能這麼耍賴呢?!難怪從小名聲就不好!」

  沈汶嘿嘿笑:「你竟然去打聽我的名聲了?不是開始注意我了吧?」

  張允錚語帶鄙視道:「你別太高看自己了!先從豬變成人再說吧!」

  沈汶反擊:「混球!」

  張允錚說:「豬!」……

  兩個人隔著車簾,一路走一路交換了許多已經喪失了敏感性、變得毫無意義的淺薄詞句,最後張允錚到了嚴府的後門附近停下了,沈汶貼著車簾說道:「你就知道吵架,我還有正事要說呢!」

  張允錚皺眉道:「誰不讓你說了?是你自己在浪費時間的。」

  沈汶指責道:「你出去了那麼長時間,怎麼沒長大些?!」

  張允錚馬上問:「你覺得長?」

  沈汶瘋狂:「什麼叫我覺得長?!我管你長不長的?!你又在搗亂!」

  張允錚停了片刻,輕飄飄地說:「好吧!你不是豬了,你只是豬變的還不行嗎?」

  沈汶抓頭:「我是鬼變的好不好!不是豬!你別弄錯了!不對!我跟你說這幹嘛?!……」

  張允錚立刻說:「那也行,我不在意你又是豬又是鬼變的了!」

  沈汶清醒了些,惡狠狠地說:「如果你不讓我說正事,我們誤了事,你知道會有什麼後果嗎?!」

  張允錚歎了口氣,語氣低沉地說:「沈則天小姐,請講正事!」

  沈汶捶車板:「你這個混球!臭石頭!二貨!……」

  張允錚咳了一下,沈汶以為有人,停了下來。她閉眼感觸了下,周圍沒有人,就問張允錚:「你咳嗽幹嗎?看到什麼了?」

  張允錚帶著一貫輕蔑的語氣說:「哦,我哥說,有人要發瘋的時候,咳嗽一下,也許能把那個人的魂兒給叫回來。你看你,果然回魂兒了,你難道不該謝謝我嗎?」

  沈汶恍然道:「你這個混小子,就是以欺負人為樂的是不是?!你以前欺負你哥,現在你來欺負我了!」

  張允錚沉默了片刻,哼了一聲說:「誰欺負你了?想跟我哥一樣?別自作多情!」

  沈汶咬著牙說:「你要是再和我吵架,我就去找你哥,跟他說我不帶你玩了!我後面要幹好多好多有趣的事呢,比今天的刺激多了!」

  張允錚停了會兒,無精打采地問:「你要幹什麼?」沒有帶刺兒的口氣,這是表示休戰了。

  沈汶確定周圍沒有別人後,小聲對著車簾說道:「你去對你哥說,要找人落草為寇,山匪,水匪,都得有。水匪是在梁湖上。還有,得找人幫我開酒窖……」

  張允錚點頭說:「小酒鬼倒是很常見的……」

  沈汶生氣:「你又來了!」她現在明白張允錚大概原來被圈出毛病來了,對什麼都要攪合一下。

  張允錚撇嘴:「還有呢?」

  沈汶想想說:「先把這些幹了,以後再說以後的。」

  張允錚又得瑟起來了,嘲諷地說:「你要幹的事兒一句話就交代完了?!還說有趣?我建議你日後不要太高估自己的詼諧才能,自誇其實很沒有風度。」這是在報復沈汶方才說他沒有風度

  沈汶見天已經過午了,一撩車簾跳了下來,氣得也不顧男女大防了,往伸直了腿怡然地坐在車轅上的張允錚小腿上踢了一腳,說道:「我覺得這樣有風度!」然後一溜煙地跑向嚴府的後門。

  張允錚對著沈汶的背影說:「賴皮鬼!」

  沈汶在後門敲了一下,裡面等著的鯽魚馬上給她開了門,然後領她進了院子。沈汶早就告訴了她該在這裡等著的鐘點,倒也不奇怪。可是她受不了的是,鯽魚本來就是個挺嚴肅的姑娘,現在更是眉頭緊鎖,步伐都僵硬了,弄得沈汶也跟著瞎緊張。一路沒有人,鯽魚拉著沈汶進了屋,才大聲鬆了口氣。

  沈汶安慰她說:「你別瞎擔心,這是內宅,幾個僕人都在前院,二嫂都跟我說了。」

  鯽魚很鄭重地說:「二夫人是賊大膽,萬一有婆子到後面來怎麼辦?」

  沈汶指著自己的丫鬟服說:「就說是鎮北侯府的丫鬟隨你過來的唄。」

  鯽魚不依不饒:「萬一那個婆子說嘴,告訴了外面鎮北侯府的車夫怎麼辦?萬一那個車夫對別人說起怎麼辦?萬一有人談起你今天一天都在二夫人的院子裡,可我就帶了個鎮北侯府的丫鬟去了嚴府怎麼辦?萬一有人把兩件事放在了一處……」

  沈汶投降了:「箱子在哪裡?!我趕快鑽進去吧!」

  鯽魚讓沈汶躲進了來時箱子裡,找人來搬箱子,說這是嚴氏以前留在嚴宅的自用舊物,讓人把箱子抬到了車上,回了鎮北侯府。

  到了沈堅的院子裡,鯽魚再次指揮人卸了箱子,抬進嚴氏的屋子。沈汶從箱子裡跳出來,鯽魚如釋重負。嚴氏忙幫著沈汶脫丫鬟的衣服,笑著對鯽魚說:「你去歇歇吧!」

  鯽魚又大聲歎氣,低聲說:「謝天謝地!」出去了。

  嚴氏低聲問沈汶:「還好嗎?都順利嗎?」

  沈汶說:「還好。」接著把經過小聲告訴了嚴氏,嚴氏聽了笑起來。

  不久,沈堅回來了,嚴氏一聽聲音,就小跑出去,拉了沈堅的手和他一起進屋。然後邊給沈堅脫外面衣服,邊把沈汶告訴她的對沈堅說了一遍。

  沈堅點頭聽了,問一邊坐著的沈汶說:「不會惹起太子注意嗎?」

  沈汶搖頭:「我看了,火羅的臉沒怎麼腫,他該不好意思說什麼。」其實前世,火羅被打得鼻青臉腫也沒公開抱怨,是翻譯把沈堅的身份告訴了太子的人,太子還向皇帝告了一狀,說沈堅想破壞兩國盟約。

  沈堅告訴了沈汶他怎麼和沈卓一起與三皇子在郊外騎了大半天的馬,他剛說完,楊氏讓人過來叫他們,讓他們去吃晚飯。

  沈堅要去邊關了,楊氏每次知道沈堅在家,就儘量要全家一同用晚餐。

  大概是因為嚴氏還沒有孩子,楊氏心裡抱歉,所以從來不讓嚴氏理事。與平時管著府中事物,也安排餐飲的柳氏不同,嚴氏去吃飯時只在一邊擺個筷子,端上幾碟菜,然後楊氏就會讓柳氏和嚴氏一起入座。

  因為沈汶在嚴氏這裡,自然帶了夏青與沈堅夫婦一同去了全家吃飯的大廳。他們走到半路,碰上了沈卓。他們還沒有到廳門前,遠遠地就能聽見裡邊沈強的啊啊叫聲,接著就見沈湘一臉不快地帶著春綠匆匆地進門,明明看見他們了,都沒有停下等等他們。

  沈汶小聲問:「姐姐看著有些不高興。」

  沈卓也小聲說:「過去我們出去騎馬,總是帶著她的。可是現在她大了,而且……今天她肯定是知道我們出城了……」他們去見三皇子,沈湘快十四歲了,自然不能帶著沈湘,沈汶點了頭。

  沈堅打斷道:「別說了!快去吃飯!」

  幾個人進了門,沈汶馬上笑眯眯地往沈湘身邊去,甜甜地叫了聲:「姐姐,今天練武了?」在沈湘旁邊坐下。

  沈湘沒好氣地瞥了沈汶一眼,微皺著眉說:「你怎麼不去練武場走走?還這麼胖!真想當豬嗎?!」

  沈汶暗自翻白眼:這些人都怎麼了?總把自己跟豬掛上鉤?表面撒著嬌說:「誰胖了?」

  老夫人隔著桌子說:「汶兒不胖!看著有福相!」

  沈汶心說這不就是在說我胖嗎?沈湘猛地出手,擰著沈汶的臉蛋說:「看看這肉,還不胖?!咦,怎麼還油乎乎的?!你吃了什麼?」

  沈汶掙脫開,使勁抹臉,委屈地說:「姐姐說什麼呀!是桂花油。」

  楊氏一邊把沈強往桌子旁拉一邊說:「桂花油好!湘兒,你也得有點兒女孩子的樣子!也抹點兒吧!強兒,過來站著!一會兒吃的全掉地上!」

  沈湘哼一聲:「誰要抹那東西,像是吃了肉沒擦嘴!」

  沈汶心中暗跳,只能使勁撅嘴,表示不高興,沈湘鄙視萬分:「別撅啦,真跟豬一樣了!」

  楊氏說:「快別這麼說,女大十八變,越變越好看!你妹妹可不是豬,日後也許是個楊貴妃呢!」

  這次沈汶和沈湘同時惡寒了,異口同聲地對楊氏說:「娘!您這是說什麼呀!」

  老夫人也不高興地說:「就是!當什麼貴妃呀!這不是撐的嗎?」

  楊氏趕忙說:「就是說她長的樣子呀,也不是真的去當貴妃。宮裡可不是人待的地方,別說宮裡,皇家的人可都不能碰……」

  沈汶明顯感到沈湘情緒低落了,不理自己了,自顧自地吃飯,再也沒有說話。

  晚飯後沈汶回了院子,蘇婉娘早已回來,她接替了夏青,服侍沈汶洗浴,準備安寢。

  兩個人躺在床上,蘇婉娘才小聲問:「今天那位就是你去見的張大小姐吧?」這麼機密的事,沈汶不會託付別人的。

  沈汶點頭。

  蘇婉娘感慨道:「你可別說人家渾了,人家哪裡渾?那麼精神,眼睛亮亮的,身手不凡。你說人家壞話,可會讓人會錯意的。」

  沈汶不解:「怎麼會錯意?」

  蘇婉娘不想多說,只含糊著說:「反正不能隨便說人家不好。」

  沈汶不滿地說:「他總說我不好的,總叫我豬。我那麼胖嗎?」

  蘇婉娘忙說:「不胖不胖!」

  沈汶說:「那他就是在嘲笑我愛吃東西。」

  蘇婉娘驚訝了:「他竟然知道你喜歡吃東西?!」

  沈汶問:「這不能讓人知道?」

  蘇婉娘歎氣——這兩個人有問題了,相互如此隨便,日後怎麼辦?只能說:「儘量別讓人知道,這些都是你的私事……」她把後面半句「只有你親近的人才該知道」咽了回去。沈汶還太小,別讓她往那邊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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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子的確如沈汶所料,沒把火羅被打當回事,主要是因為他的人沒看出火羅被打了,真以為火羅只是跌了一跤。太子更注意的,是自己的人引領火羅觀賞京城風景,竟然被人騷擾了。這是不是為了醜化自己的形象?

  太子問道:「沈家的人今天幹什麼了?」

  一個幕僚說:「沈二公子和沈三公子與三皇子一起在城外騎馬,到下午才回城。那時我們的人已經回來了。」

  太子思索著:「他們兩個人是不是為了避嫌才出城?這事是不是預先設計好了?現場可能有他們的手下在行事。」

  一個幕僚說:「鎮北侯府的人說,今天鎮北侯府沒其他人出來,也沒有護衛出府行動。」

  太子還想讓人再多查查,另一個幕僚低聲說:「這些日子皇上每天都要招我問詢太子日常事宜,太子近期最好少動作。」

  東宮的官吏中,有許多皇帝欽點的,可真正進入太子核心的幕僚,卻大多是呂太傅的班底,有那麼一兩個皇帝的人,也早就被太子收服成了手下,成了雙面間諜。

  他們無法不聽從太子,從太子對別人家小的手段就可以看出,如果得罪了太子,一家老小全得死。可是如果向皇帝告發太子,太子又沒有謀篡皇位,罪不至死不說,現在除了一個太子和一個皇帝看不順眼的三皇子,也沒別人了。一個弄不好,人家父子和好如初,自家性命和老少同樣不保。識時務者為俊傑,現在的情形是,太子十拿九穩是未來的皇帝,太子這幫幕僚都死心塌地跟著太子了。

  太子帶著明瞭的冷笑道:「父皇最近新納了幾個人,其中從江南來的薛美人格外入了父皇的眼,據說已經連得恩寵十幾天了,父皇這是對本宮嚴加防範呢!」

  一個幕僚小心地說:「就是皇帝想要培養一個皇子,也得至少十幾年,那時,殿下的根基已深,實在不足為慮。」

  太子鼻子出氣,才說道:「怕只怕父皇一旦有了新的皇子,就不會再給本宮十幾年了。」

  眾幕僚都一時沉默。若真是那樣,他們都是輔助了太子的人,日後就再也沒有了前途。

  一個幕僚小聲說:「太子殿下不必憂慮,皇上這段時間寵倖了許多嬪妃,可是尚無一人有孕,也許,上天早已屬意太子……」

  一句「尚無一人有孕」觸動了太子的心病,若是上天屬意他,他怎麼能沒有孩子?!太子暴躁地將手邊的茶杯重重一放,說道:「別說了!」

  大家一時噤聲,太子想到自己的後宮和太子妃,煩得都想暴起殺人了。他努力平息下怒意,揮手讓幕僚們退下。看著那些人一走出大門,太子立刻讓人招來最年輕的幾個侍妾——他需要進行一些實質性動作,來改變自己無子的現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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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遠侯府這邊,大早上,平遠侯就聽說兩個兒子離府了。離府就離府吧,關鍵是,大兒子帶了所有從小跟著他的心腹打手還有二兒子的貼身小廝,二兒子竟然親自當車夫,把家中最大的馬車駕出去了。平遠侯已經完全肯定:他們沒去幹好事!

  他拿著核桃球轉了半天,讓人盯著大門,他們一回來就報信,自己先去張允銘的地方看看。

  張允銘的書房亂糟糟的,所有的書都攤開放著,平遠侯皺著眉翻撿了半天,最後覺得如果張允銘在這裡藏了什麼,別說別人找不到,張允銘自己也找不到。平遠侯又去了張允銘的臥室,這裡有人收拾,自然乾淨些,但他好好地檢查了床體和各種家具的抽屜,一無所獲。

  平遠侯穿過柳林,到了張允錚的院落裡。

  為了保住張允錚這個秘密身份,看守著這片柳林的不下百人。張允錚以張允銘堂弟的身份回來了,有時住在客房,可許多關鍵的物件都還是放在這裡,他自己也常常到這裡過夜。

  雖然平遠侯有兄弟一大家子,但他們都在臨街的另一處大院落中,那邊人們像常人的家一樣,鬆快混亂,平常家長裡短不斷。可這邊,一牆之隔,就是另一個世界。

  平遠侯府五百家丁都是以前的軍士,巡邏防衛異常嚴密,把平遠侯的府邸圍得跟鐵桶一般,風吹草動都逃不開平遠侯的眼睛。現在兩個兄弟竟然就這麼明目張膽地在他眼皮下鼓搗東西,這是沒把平遠侯放在眼裡!

  幾個在明處守衛的家丁對平遠侯行禮,平遠侯表面平靜,可心裡憋著氣。他先到了張允錚的書房兼打鬥室。廳房空曠,就是書架上有些圖書,書案上有文房四寶。平遠侯覺得張允錚這點很好:什麼東西都放得整整齊齊的,連邊邊角角都碼得筆直,讓人一眼全能看清楚。他把書案上的紙張很快地就翻看了一遍,沒發現什麼。

  接著他去了張允錚的臥室,這裡也是非常簡單整潔。床頭櫃上擺著幾本書,其中一本像是張允錚的筆跡。平遠侯拿起來,竟然是已經裝訂成書了的「江南美食記」。他翻了翻,寫得詳細而生動。平遠侯認為男子應以智勇服人,寫個什麼美食譜之類的,真是弱斃了,玩物喪志!他冷哼了一聲,把書順手往床上一扔。

  書打在床柱上,「咚」地一聲響,平遠侯皺了眉:李氏因為負疚,給張允錚的家具都是最好的,木頭堅實,可這聲音聽著稍有些薄。他俯身反復敲來敲去,終於發現一處,敲起來聽著像是空的。表面摸摸,沒什麼縫隙,他起身,攢了力氣,用力將床挪開了一些,從牆壁處反看床,果然,床的主柱從外側被挖了個銅錢大的小洞,平時把床抵在牆邊自然看不到。

  平遠侯罵了一聲小崽子,小心地從裡面掏出數張薄紙,正是張允錚記下的聽北戎壁腳的記錄,還有沈堅他們總結下來的筆記。他是為大家留個記錄,以防日後策劃時遺落了什麼事項。

  平遠侯讀完,眉頭緊皺,怕自己看漏了什麼,又從頭到尾讀了四五遍,才把紙重新放回洞裡,運氣將幾百斤的床推回了牆邊。

  平遠侯手轉著核桃球出來,讓人們好好看守,自己慢慢地回了書房。佈置了人把書房圍好,丈外看守,除了兩兄弟,不許其他人接近,然後就等著那個兩個混蛋回來。

  李氏午飯時請平遠侯來用餐,平遠侯說有事,先不過去了。李氏不疑有他,還讓人給平遠侯送去了美餐,絲毫不知道自己的兩個寶貝兒子有被痛打一頓的危險。

  平遠侯吃了午飯,又等到近酉時(下午五點),才有人來報說大公子回來了。

  不多時,張允銘因進府時被告知侯爺在書房等著他,就往書房走來。他心情輕鬆,今天他要幹的部分很容易:讓幾個人說些話挑起眾人的憤慨,將太子的那幾個人拉出來,折騰一通放了,再讓人進林子逐開閒人,給張允錚他們清場子。在樓上看著火羅被人扶著出來,路都走不動了,他就知道這件事定是圓滿成功了。從頭到尾,他遠遠看著,根本沒出面。

  事完後,他帶著十幾個人到館子裡大吃了一頓。這些人都是他和張允錚的小廝,從小陪著他們練武習文,算是鐵杆小弟。幹了事兒,不能不好好犒勞一下。

  這頓午飯吃了一個多時辰,直折騰到了下午,大家才酒足飯飽,十幾個人,化整為零,分路打道回府。

  張允銘心滿意足,微笑著進了書房,對著平遠侯行禮道:「見過爹。」

  平遠侯平視著他,手裡玩著核桃球,沒有答言。張允銘這次仔細看平遠侯的臉色,見平平板板的,是大怒的樣子,忙小心地賠笑著說:「爹可是有什麼擔心的?他說去外面轉轉,不該有事。」

  平遠侯還是不說話,張允銘看看旁邊,準備找個椅子先坐下,父親看來是生張允錚的氣了,也難怪,張允錚現在有了個堂弟身份,就有些不顧忌的意思,平常總出去……

  平遠侯見張允銘眼睛轉到一邊去,氣得將核桃球啪地拍在書案上,兩個核桃球同時碎了。

  張允銘嚇一跳,看了看書案,勸道:「爹,你不用這麼生氣!那核桃球其實很便宜,這書案可是紫檀的,壞了不好修補……」

  平遠侯低聲喝道:「你給我跪下!」

  張允銘愣住:「我怎麼了?」

  平遠侯看著張允銘,氣得牙齒咬得咯咯響:「你幹了什麼?你自己知道!」

  張允銘認為平遠侯還是在詐他,就忙說:「我幹什麼了?爹為何這麼生氣?」

  平遠侯早就知道這個兒子善於狡辯,此時三句話裡面兩句都可能是假的,一句真假難辨,還不知道是哪句,就懶得和他鬥嘴,看地上光禿禿的,捨不得讓他直接跪地上,從座下抽出椅墊扔給了張允銘:「跪下!我等著那個孽障回來一起說!」

  張允銘想不出哪裡事發了,只好接了椅墊一旁跪了,鬱悶地想自己都多少年沒跪了,好像一下就回到了七八歲。

  平遠侯再也不說話,只皺著眉生悶氣,張允銘慶倖自己大吃了一頓才回來,肚裡有食,心裡不慌。

  晚飯時李氏知道丈夫與大兒子在說話,就又讓人來送了餐飯。張允銘跪了半天,膝蓋有些疼,見平遠侯在案子上開始吃飯,也沒叫自己,就乘機蹲坐在腳上,以示抗議,等著平遠侯來訓斥自己,好搭上幾句話,探探父親的口風,看看是什麼地方出了問題。可平遠侯雖然餘光裡看到張允銘偷懶,只皺了下眉,卻沒有說話,他現在心裡亂糟糟的,讓大兒子歇歇也沒什麼。

  到天擦黑了,前面才來報說堂公子回來了。

  張允錚見沈汶進了門,又趕著車在城裡兜了半天圈子。他午後只吃了一個肉夾餅,餓得半死,進了府門,聽說侯爺讓他過來,就急匆匆地跑來。進了書房的門,張口就說:「我正餓著呢,讓他們快給我弄飯!找我有什麼事?」

  平遠侯一拍案子:「你還說要吃飯?!也去給我跪下!」

  張允錚這才扭臉,見張允銘跪在那裡,他本來正餓著,心火就大,立刻就暴燥起來。他從小被圈養,脾氣急躁,見著父母發火是常事,李氏只能抹淚,平遠侯心中歉疚,也從來沒有真的懲罰過他,結果弄得張允錚根本沒建立起對父母的恭敬感。雖然他在天眼中看到了緣由,心裡原諒了父母,但那種正規人家從小培養出的對父母的禮遇是沒法建立起來了。

  張允錚對著平遠侯大喊道:「我哥做錯什麼了?!」走過去拉張允銘,他過去最恨張允銘,可也最依賴張允銘。平時他怎麼欺負張允銘都沒事,可如果見張允銘在別人那裡受了委屈,他是肯定要去抱不平的。

  平遠侯氣得指著張允錚大罵:「你這孽障!做下了什麼?!快給我說出來!」

  張允錚這是頭一次見到張允銘跪著,這個哥哥一向是家中的楷模人物,從小巧舌如簧,什麼事都能糊弄過去,把父母蒙得團團轉還總拿他比著自己的,永遠說他是多麼多麼懂事,今天竟然落到這個地步,這事情一定大發了!張允錚以為父親大概從哪個多嘴的下人口中已經知道了事情始末,哥哥只不過把責任擔了下來,不等張允銘阻止,就梗著脖子說:「我做了什麼用不著我哥頂著!不就是扮成太監把火羅揍了一頓嗎?有什麼了不起的!」

  平遠侯當場驚呆:「你……你扮成太監……打了北戎可汗的二兒子火羅?!」

  張允錚一揚頭:「當然,打得他哀叫連連,坐在水裡起不來了!肯定斷了七八條肋骨!」張允銘連連拉張允錚的袖子也沒擋住他的話。

  平遠侯手抖著,指著張允錚:「你這混蛋!你這是要讓我們滅門啊!」

  張允銘忙說:「也沒那麼嚴重啦!只是少年不羈之氣,弟弟看著火羅那個拽樣子不服氣……」

  平遠侯對張允銘喝罵道:「你騙誰?!今天不說清楚了,我打死你!」

  張允錚立刻強嘴道:「滅門?我不這麼著,人家也正捉摸著滅咱們家滿門呢!你不想著怎麼救全家,就想著打死我哥,你是誰的爹?!」他平時就知道怎麼戳父母心窩子,說出來的話都帶著刺。

  平遠侯氣得發抖:「你胡說什麼?誰捉摸?你們這麼折騰才會惹出滅門之禍!」

  張允錚愣登著眼睛:「那個臭道士憑什麼讓你們把我當女兒養?啊?!你怎麼不用心想想?!只按著他說的圈著我,自己胡裡八塗地坐以待斃!」他開天眼後,覺得再也沒有比這更合情合理的事了,一旦揭開了謎底,謎語就顯得那麼明白無誤。

  平遠侯愣了,臉發白的同時喝道:「你這是什麼意思?你知道了什麼?!」

  張允銘拼命地拉張允錚的袖子:「讓我來說!你別和父親吵!不然他不會相信你!」張允錚知道這是哥哥告訴他不能全盤托出,就氣鼓鼓地閉了嘴。

  平遠侯看張允銘,惡狠狠地說:「你最好說真話,不然我……」

  張允錚又要張嘴,張允銘忙又扯著張允錚不讓他說,對平遠侯說:「我說出來,爹聽聽是不是這個理兒,行不行?」

  平遠侯點頭,臉色極為陰沉,張允銘指指自己的膝蓋,平遠侯點了下頭,張允銘借著張允錚的攙扶「哎呦呦」地站起來,張允錚扶他到了一張椅子上坐下,蹲在一邊給他揉膝蓋。

  平遠侯罵道:「你就是借這個時間在編謊話!快說!」

  張允銘忙點頭,說道:「去年,我們在南方時,一天在一座山上,碰到一個人……」

  平遠侯喝道:「謊話!」

  張允銘笑著說:「他看了看我,說我還有不過六年的陽壽……」

  平遠侯再次喝道:「撒謊!」

  張允銘接著無恥地笑:「我也是這麼說的,他又看了弟弟,說那個牛鼻子老道真不夠意思,只想救一個人,可不想救一家人。」

  平遠侯這次沒有馬上吆喝,皺眉沉思著,半晌說道:「他這話是說……」

  張允銘點頭說:「他的意思,是我府有一日會被抄殺,男丁都被殺,女子被販為奴,弟弟因為被養為女孩,才逃得性命……」

  平遠侯喝道:「放屁!」他見張允銘微笑著看自己,瞪眼說道:「你不用激我,反正你們也都大了,我告訴你們也無妨。我雖然卸了軍職,但眾多過去忠心的手下將士願意長久追隨我。他們許多人就在京城或者附近,人也有一兩萬,這些年我一直照應著他們——不然我為何一定要娶個有錢的妻?

  難得你娘賢惠通達,對此全力相助。若是有事,我一招呼,他們前來保我們全家安然離去還是綽綽有餘。我在南方也有人眾,退守一方,也能得養天年。我這麼安排了,怎麼可能讓人滅門?什麼叫我不救全家?!」他狠狠地瞪了張允錚一眼——還是被激得說了實話。

  張允銘的笑容沒有了,認真地看著平遠侯說:「父親,那人說,弟弟二十一歲那年,邊關起戰火,內奸裡應外合,沈家軍全軍覆沒,鎮北侯帶著長子次子戰死邊關,北戎長驅直入,進逼京城!」

  平遠侯原來因為氣憤而起的火氣瞬間化成了寒意,雙手一下按在桌面上,嘴唇緊閉,死盯著張允銘。

  張允銘接著說:「父親見國家危亡,請命為援軍,召集了大多舊部私兵,母親傾盡家私嫁妝,為父整軍。三皇子監軍,我為先鋒,鎮北侯三子和長女都起義兵與父前行。北戎勢大,父親戰死沙場,鎮北侯長女自戕身亡。我和沈三公子護著三皇子率殘部突圍而回,可被朝廷精兵包圍,萬箭穿身身亡,這是因為太子指鎮北侯和平遠侯糾結三皇子通敵,皇上派了御林軍剿滅兩府的殘部。皇上接著抄殺我們兩府,母親護著小弟被一柄長劍穿胸而死,弟弟以女子身份而逃得性命,那時,他就要滿二十二歲……」沈汶早就給他們補齊了各種細節。

  平遠侯猛地站了起來,顫抖著聲音說道:「這不可能!」

  張允銘冷靜地回答:「父親如果願意,可以把這些話當成一個『故事』。只是父親,您不覺得這故事過於合情合理嗎?萬一,父親,萬一這『故事』成真,鎮北侯死了,北戎進犯,您會帶著咱們家逃命嗎?」為了表示鄭重,他換了稱呼。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7-14 11:39 AM

第六十六章 定局

  平遠侯的眼神變得沒有焦距,像是沉浸在了想像中。

  張允銘等了片刻,放輕聲音但吐字清晰地再次發問:「父親,那時,北戎深入我朝腹地,京城告危,四方勤王之兵不發或無法到達,你會讓您的兵士護著我們逃跑嗎?」

  平遠侯回過了神,喃喃道:「若真如此,江山潰敗,生靈塗炭,覆巢之下,豈有完卵?我家怎能倖免?何況我身為武將,手握殘兵,豈能不出戰迎敵?不,我不能帶著家人逃跑,必須請領義兵,拼死抗敵。」

  張允銘點頭說:「那麼,那個人說的就是極可能發生的事了。她從來沒有見過爹,這些年,爹放了軍權,韜光隱晦,不理政事,朝中武將不止爹一個人,她憑什麼會說真出事時,爹將出戰?爹在今天才告訴了我們京城周圍有爹的軍士,可她怎麼就會說出了爹能召集義兵?」

  平遠侯皺著眉,嘴唇抿成了一條線。

  張允銘再接再厲:「爹,您仔細想想太子的為人,這『故事』是不是太合情合理了?」當初他就是被這事件中暗藏的必然性震撼,相信了張允錚的話。

  平遠侯臉色蒼白,雙手冷汗,站了起來,在屋裡來回走。半晌,他突然停步,沒理張允銘,可是把臉湊到了張允錚的面前問道:「說這話的人到底是誰?!」

  張允錚剛要張嘴,張允銘搶在張允錚之前說道:「是個……爹不熟悉的人!」同時輕碰了下張允錚的胳膊。

  張允錚眨了下眼,點了下頭。爹都沒見過那個小騙子,該不算是謊話。若說是小騙子,那爹肯定是不信的。

  平遠侯氣憤地瞥了張允銘一眼,恨他破壞了自己的出其不意,只能又問張允銘道:「這個人,他現在何處?」

  張允銘氣定神閑地說:「她不想露出面目,讓我們發了誓,不能對別人說出她的身份。」

  這是可以理解的,那些高人隱士都喜歡躲躲閃閃的。平遠侯扯了下嘴角,再次滿屋踱步。他生性多疑,張允銘把說了這話的人弄得很神秘,他就忍不住犯了揣測。

  一柱香後,平遠侯停下說:「講了『故事』的這個人,必然與鎮北侯府有關!」

  張允銘和張允錚對看了一眼,張允銘問道:「父親為何這麼說?」

  平遠侯哼道:「你別跟我說什麼是山上碰到的陌生人!」

  張允銘無所謂地一笑,根本不為自己說了不成功的謊話而羞澀一二。

  平遠侯慢慢地踱著步子回到桌子前,緩緩地說:「這個人能睹先機,不忍見此慘局,必然有了謀劃。他其實早就動手了,從暴露出太子對鎮北侯府的沈二小姐不善開始,皇后當眾下毒,狩獵時壞了對三皇子的刺殺,破了四公主的相,一直到廢后……這些事,都是不利太子而有益鎮北侯府,所以,這個人必然與鎮北侯府有關。」

  張允銘和張允錚都不敢說話,提著心聽平遠侯的分析,覺得如履薄冰。

  平遠侯接著說:「他應該是最近才把你們兩個拉了進去……不,是去年,讓你們去買糧……」

  張允銘和張允錚少見地同時都很老實的樣子,貓一樣地警覺而乖順地看著平遠侯:這事的起因就是沈汶來府求見張允錚,平遠侯下一步就會推測到沈汶身上了,若發現是沈汶說的,一個未滿十二歲的女孩子,平遠侯大概不會買帳……

  平遠侯繼續說:「你們去買糧,是因為鎮北侯的小女兒,說了些做夢之類的鬼話,讓你們當藉口……」

  哥兒倆個氣都不喘了,他們近日與沈汶接觸,已經完全接受了沈汶是有先知先覺而且已經有了大計的人,可是要讓平遠侯這個四十多歲久經沙場的人相信沈汶,那簡直是異想天開!若是平遠侯有自己的想法,這事日後怎麼操作?兩個人夾在中間,到底該聽誰的?

  平遠侯接著推斷:「那個人一定是指使了鎮北侯的小女兒來與你們搭上了關係!你們從南方回來,就頻頻出府,與他見面,甚至給他送禮!」

  兄弟兩個暗暗地鬆了口氣,平遠侯沒注意到,還接著自言自語:「那個人肯定不是鎮北侯,沈侯又固執又傻,一條路走到黑,他現在都不在這裡。肯定也不是他的大兒子,那孩子簡直是鎮北侯的模子出來的,沒什麼聰明勁兒……」

  張允銘和張允錚都沉默著,等著平遠侯說出什麼了再做計較。平遠侯搖頭:「他的二兒子雖然是個笑面虎,可看著也沒什麼深奧之處,那第三個崽子,比兩個大的都聰明,但還沒有成年,又能有多大能耐?……」

  平遠侯皺眉:「能指使動二小姐的,應該是個女子,難道是大女兒?不可能!那個孩子太小,還一條筋……楊氏?更不可能,她近乎潑婦,存不住話……老夫人?也許……可是,顧氏心軟無斷,也不像……」

  張允錚不耐煩了:「爹就別瞎猜了,反正現在就是這麼回事!好多事情,已經有了端倪!」

  張允銘以為平遠侯要斥責張允錚,可平遠侯卻出乎意料地點頭說:「若是去年你們這麼說,還沒有什麼證據,可現下,太子竟然要私自向北戎送運糧穀和鐵器,就十分可疑了……」

  張允銘驚訝地問道:「爹怎麼知道這些?」

  平遠侯反問:「這不是你們知道的嗎?還寫了下來?」

  張允錚大叫:「爹!你竟然去我臥室翻我的東西?!」

  平遠侯不在乎地揮手:「那又怎麼了?你小子的命都是我給的,看看你的東西又如何?我還沒有和你算矇騙父母這筆賬呢!」

  張允錚憤怒:「我要是餓死了,正好把命還給你!」

  平遠侯沒愛心地說:「不說清楚就不許吃飯!你長著這麼大的個子,餓一兩頓也死不了!」

  張允銘忙求情說:「還是給他飯吃吧,要不他總吵架,弄不好還打人。」

  平遠侯說:「不行!告訴我你們現在要幹什麼?」

  張允錚煩躁地說:「還能幹什麼?當然是落草為寇了!」

  平遠侯哦了一聲,「你是說要拉起草寇……」說到這裡,平遠侯做作地咳了一聲,端起了雙肩,重新坐在了書案後,半揚起下巴,表情有些倨傲地看著哥兒倆。

  張允錚問張允銘:「爹這是什麼意思?」

  張允銘反問:「你剛才說落草為寇,是要拉起草寇去劫太子的糧草和鐵器嗎?」

  張允錚說:「是呀……小……那個人說要有山匪和梁湖的水匪……」

  平遠侯贊同地說:「這樣就好轉移,陸地上劫了,往船上一運,河裡湖裡,哪裡找得到?想得很好。他要往哪裡放?」

  張允錚說:「她說要建酒窖。」

  平遠侯突然又皺眉了,「那麼多的糧食,可以用來養兵,可以賣了換錢,他為何要用來釀酒?而且,還是很多酒……」他摸索著書案下,拉開抽屜,打開一個盒子,拿出兩個玉球,放在手裡轉,嘩啦啦地響了幾聲,他停下,忽然脫口道:「好狠毒!」他看向張允銘和張允錚,說道:「此人心狠手辣,你們可是信任他?」

  張允銘想到那時初見沈汶,她胖胖的肥鴨樣子,不自主地點了下頭。張允錚想到沈汶對自己坦白了所有前因後果,就是她再狠毒,也是情有可原,也點了頭。

  平遠侯深深地吸氣:「此人智謀深不可測,我只能揣測二三。日後你們若是有任何疑心之處,要馬上抽身出來,告知與我,我也好做安排。」

  張允錚為人直爽,忍不住問道:「爹為何因為她要建酒窖就如此說?」

  平遠侯歎氣:「若非我平時廣閱風物人志,也想不到此。這人要那麼多糧食釀酒,日後如果不是為了賣錢,就是以酒為武器。他若是想要錢,我想,必然會向你們要,而用不著去賣酒,經營瑣碎,錢財周轉也易露出馬腳。那麼所釀之酒就是武器。」

  張允錚問:「酒如何成武器?」

  平遠侯壓低聲音說:「有書記載,某地某人所釀之酒,濃烈異常,遇火則燃,水不可止。潑到了水面上,都繼續燃燒。」

  張允銘恍然道:「那胖……那人會釀此種酒……」

  平遠侯點頭說:「日後,他必行火陣!」

  想到遍野火焰和人們的慘叫,張允銘也不禁打了個寒戰,附和了平遠侯的感歎:「好狠。」

  張允錚卻撇嘴:「若是這樣能不讓你們死在戰場上,我覺得挺好。」

  平遠侯歎息:「人要常懷慈悲之心……」

  張允錚站起來,打斷道:「她說是要『有罪得懲』,肯定是那些人罪有應得,死有餘辜!爹,你還有什麼話?我餓死了,真得去吃飯了!」 他在天眼中看到了母親的慘死,覺得對方活該。

  平遠侯想起了自己方才的主意,又端起架子,嘩啦啦地開始轉玉球。

  張允錚看張允銘:「爹幹嗎擺出這個樣子?」

  張允銘無奈地說:「你不是說要山匪水匪嗎?」

  張允錚點頭說:「是呀,可爹怎麼就開始拿腔拿調了?」

  張允銘嘖聲:「你怎麼沒聽爹說的話?他不是說他卸了軍職,可是手下還是有人嗎?」

  張允錚恍然道:「哦,爹是想讓咱們用他的人?」

  張允銘歎氣:「這的確是最好的選擇,爹手下的人肯定可靠,以前又是軍士,不用我們現去找人。」

  張允錚說:「那太好了!」轉身對平遠侯說:「爹,借我們百來人!」

  平遠侯呸道:「沒人教過你禮貌嗎?怎麼說話呢這是?!」

  張允錚急了:「我正餓著呢!沒功夫跟您耗,您到底要什麼?!」

  平遠侯嚴肅地說:「我要你們把每一步都要告訴我,如果有原因,要把原因講清楚,如果有什麼後果,要把後果說出來!」

  張允錚看張允銘,張允銘點了下頭,張允錚說:「那讓哥跟你說吧,我先去吃飯了!」對了平遠侯胡亂地行了一禮,平遠侯無奈地一揮手,張允錚跑了。

  平遠侯皺著眉頭看張允錚隨手把書房門帶上,問張允銘說:「他被養得太沒心計了,你真覺得那個人沒問題?」

  張允銘堅定地搖頭:「沒事兒,她……她人不錯。就是……」

  平遠侯馬上警惕地問:「就是什麼?!他要挾你了?!你還得告訴我你弟弟為何去打火羅!」

  張允銘歎氣:「這事話長了。前一陣子,北戎使節還沒到,她就說火羅是個記仇的人,日後會求親,太子會讓皇帝把五公主嫁給他,她說五公主和番後很快就死了……」

  平遠侯「哦」了一聲:「所以你弟弟才冒充了四公主的太監去打他!太子若是不提娶公主,還能保住自己的妹妹。可我看了你們記的東西,太子的人對火羅說日後可以求娶公主,有了這事,火羅就會求娶四公主!太子要算計五公主,可失去的,是自己的親妹妹。此計甚是毒辣呀!」他皺眉看張允銘:「此計中你們都該不會暴露,你為何唉聲歎氣?」

  張允銘有些不好意思:「她說,她這麼幹了,救了五公主,她……那個沈三公子求娶我妹妹時,我就不能說壞話了。」

  平遠侯不解:「他要救五公主,這裡面關你什麼事?」

  張允銘臉有點紅,不敢看平遠侯:「沒……沒我……什麼事。」

  平遠侯微歪頭,盯著張允銘,手裡的玉球嘩啦啦地響,張允銘耳朵都紅了,小心地說:「爹先休息?我去睡覺了?」

  平遠侯點了下頭,張允銘暗鬆了氣,轉身往外走,快走到門邊了,就聽平遠侯慢慢地說:「你想娶五公主?」

  張允銘站住,僵硬地回身,笑著說:「誰想……誰想?」婚姻之事要父母做主,若是自己動了心思,就落了下乘。

  平遠侯轉著玉球:「他肯定說日後會讓你能娶到,是不是?」

  張允銘低頭嗯了一聲,雙肩一耷拉,一副頹廢的樣子。

  平遠侯切了一聲:「五公主也是個女孩子,算不了什麼。」他自視甚高,自然覺得自己的兒子誰都配得上。駙馬怎麼了?當駙馬還不能入仕了呢,委屈了兒子。

  張允銘沒說話:那入骨的嫵媚,那自然的大方,那甜美的嬌羞……怎麼能算不了什麼?
  
  平遠侯歎氣:「現在不行,等過兩年,看看皇上的意思……」他的話語後半截,沒了詞。有了那個「故事」,想法就再也不一樣了。平遠侯覺得自己橫生警戒,原來那種生活安逸的心態,蕩然無存。

  張允銘忙說:「這個事,先不用忙。爹,您說,妹妹能嫁給那沈三公子嗎?」

  平遠侯沉思著說:「看來這個人真的是向著鎮北侯府呢。若是以前,我大概不會同意,現在,倘使將來真會如他所言,我們兩府倒是該好好聯絡。沈三那小崽子,還算機靈,配你妹妹也說得過去。而且,沈侯那個人,不愛美色,兒子也不會是個爛人……」他看向張允銘:「你妹妹的婚事可是得你母親做主。」

  張允銘說:「那人說,到時候她自然會讓母親考慮沈三公子,只是我不說壞話就行了。」但沒說我不能告訴我父親!我就讓父親出面給你攪和一下!

  平遠侯呵呵一笑:「那我們就等著看他如何讓你娘考慮這事吧。」

  張允銘笑了,問道:「爹為何會借兵給我們?」

  平遠侯冷笑:「怎麼能讓那些糧穀武器和鐵器運往北戎?!這事我們自然要暗地裡做,可哪天真的被發現了,咱們到朝上撕開了臉面講清楚,也是有理的!」

  張允銘慌忙說:「爹可別想著用這種方式,會更招來皇帝和太子的嫉恨!」

  平遠侯歎氣:「我何嘗不明白。所以同意給你們人,用土匪的身份去打劫。」

  張允銘鬆氣,行禮道:「多謝爹通融。」

  平遠侯問道:「鎮北侯府裡的人知道的有誰?除了那個傻二小姐?」

  張允銘沒敢糾正平遠侯,說道:「三個公子。」

  平遠侯問道:「沒告訴沈侯?」

  張允銘搖頭:「沈二公子說怕他大義滅親。」

  平遠侯嘿嘿一笑:「這種人,誰嫁他誰倒黴,他人一天到晚在邊關,妻兒婦孺都在京城,不知道要守到什麼時候……」可想到那「故事」裡的事,又歎氣道:「可他若出了事,我們就都沒有好日子過了。」

  張允銘也笑道:「那咱們就幫他一把手。爹,先這麼著?您歇著了?」

  平遠侯長長地舒了口氣,對他揮手道:「記住每天都要向我細細講述情況,每天!」

  張允銘行禮,心情舒暢地走了。

  平遠侯自己在書房坐了許久,仔細地回想兩個兒子所說的「未來」,對比那幾頁記錄,越想越覺得事態的發展勢不可擋:引外夷除內患,爭皇位而斷手足……那些事件環環地緊扣,讓人掙脫不開。

  他皺著眉頭,自語著:「那個人會怎麼幹呢?」

  平遠侯和四皇子一樣,認為這個隱藏在暗處的人,必然是個年紀很大的得道高人,有可能是女的,但他想也沒想過會是個孩子。

  他相信到最後的關頭,那個人肯定會正式聯絡自己。他雖然不再掌兵,但是如果「預言」中鎮北侯府和平遠侯府同時受害,那個鎮北侯府的人定會來聯合自己的力量。現在,那個人只指使著自己兩個兒子小打小鬧,可見是不想讓自己插手。那麼自己就在一邊準備著,幫著兩個兒子,視情形而後動吧。

  他提起筆,斟酌地寫了份名單,還反復勾勒,寫完了,將名單放在火燭上燒了。

  平遠侯回到臥室時已是深夜,今夜,李氏在看賬本,還沒有睡。見他來了,李氏放下手中厚厚的賬本,帶著睏意起身,為他更衣,低聲問道:「侯爺有什麼要緊的事?待到這麼晚。」

  李氏不敢睡是因為她知道書房被圍起來了,只讓她那兩個兒子進去。她讓人打聽著,兩個兒子先後都進去了,好久好久沒有出來。她原來還擔心是不是兩個兒子惹了禍,可等到了大晚上,人來說那個「堂弟」餓慘了,出來吵著要生煎包和蛋餃湯,還沒等做好,就先把剩飯吃了一碗。

  另外一個笑容滿面地出來,又抽出了他那扇子,一路扇著招呼了外面等著他的那夥兒小廝一起回的院子。聽來這個兩個逆子都該沒事兒才是。這事雖然無聲無息地過去了,李氏還是想聽平遠侯說說,看看是不是他真的因為兩個兒子幹了什麼生了氣。

  想到那「故事」裡李氏悲慘的下場,平遠侯緊握了李氏的手,歎息道:「夫人辛苦了。」

  李氏被平遠侯這突如其來的親密弄得有些困窘:「妾身有何辛苦,侯爺忙了一天,讓人送的飯菜可好?那兩個逆子可惹怒了侯爺?」

  平遠侯拉著李氏在床邊坐了,說道:「夫人給我生了這麼好的孩子,哪裡會惹我生氣。」還少?!

  李氏笑了:「聽著倒像是沒有侯爺的事兒似的。」

  平遠侯依然心情沉重,搖頭說:「這些年,都是靠著夫人撐著這一大家子和我的人,夫人可覺得委屈?」故事中說日後李氏會傾盡家私為他整軍,又護著幼子而死,平遠侯心中觸動,感歎道:「我何德何能,得夫人如此佳婦!」

  李氏臉紅了,小聲說:「侯爺說什麼話?這是妾身的福氣。」見平遠侯眉中抑鬱不減,怕他不信自己的話,李氏接著說:「當初,在閨中,妾身就聽說過侯爺的威名,少年將軍,勇猛無敵,多少次孤身犯險,血戰而歸……那時,妾身就想著,天下英雄,侯爺當屬第一。聽說侯爺要娶妻,妾身就央求了娘親……」

  這麼多年,現在年紀大了,李氏才好意思這麼說出來,年輕時可沒這個臉,現在她說出口也覺得臊得很:那時她聽說平遠侯放話說要娶有錢的女子,平生頭一次慶倖自己家是江南首富,暗自祈禱平遠侯能看在錢的份兒上選了自己。

  平遠侯雙手握了李氏的手:「可誰知嫁了一個有名無實的……」

  李氏忙制止道:「侯爺可不能說自己的壞話。侯爺是誰?妾身還不知嗎?侯爺心思如海,做下了多少安排,方能保住咱們一家。妾身得嫁侯爺,才能一生無憂,連帶我父母,都能不慮錢財之累。」

  平遠侯想到如果像那個「故事」所說,自己其實沒有保住家人。帶著大多部下離京抗敵,自己的家小卻被人所殺,一時激憤得眼睛又紅了,緊握了李氏的手不說話。

  李氏見平遠侯表情悲傷,以為平遠侯誤解了自己的意思,聽著像是自己就指望著得到平遠侯給家人帶來保護才嫁給了平遠侯,忙壓抑著羞意說:「當然,妾身並非為了這些才說侯爺好。那時……妾身在南方,與侯爺無緣相見,就讓爹娘定了親。許多姐妹都說武人沒有相貌行止,我日後會後悔……洞房揭了蓋頭,妾身看了一眼侯爺,侯爺那麼英俊,眼睛亮如明星,待人親切,比妾身原來想的,真是好百倍不止……妾身當時覺得,就是那時為侯爺死了,此生也無憾了……」錢算什麼?命給你了都可以,那年少的情懷啊!李氏臉紅。

  平遠侯心中痛楚而感動,將李氏攬在身邊,低聲說:「夫人,為夫慚愧啊!夫人天仙一樣的美,那麼好的姿儀,嫁了我這無能的匹夫……」最後辜負了你!

  今天丈夫這是怎麼了?心情這麼不好,李氏趕忙阻止平遠侯道:「侯爺千萬不能這麼說!妾身嫁與侯爺快二十年了,與侯爺相親相愛,日子過得飛一樣快,除了為那個孩子負疚,真沒什麼煩惱。雖然我父對我偏愛了些,多陪了嫁妝,可妾身家裡的姊妹,哪個不是金銀滿箱地嫁了?個個是豪門正妻。我的管家從江南回來告訴了我許多姊妹的事情,她們家家妾室庶子一堆,打得烏煙瘴氣,有的已經退入了後堂,開始吃齋念佛,有的刻薄寡恩,甚至沾了人命,再也不是當初快樂清白的女孩。侯爺,妾身能與侯爺這樣平靜相守,不知是多少世修來的福氣!」

  平遠侯緊摟著李氏說:「我這輩子,能有夫人,真是天大的幸運。」

  李氏低聲說:「等妾身老了,侯爺也許就會發現,有許多別的女子,更加年輕美貌……」

  平遠侯面現疑惑道:「自從娶了夫人,我怎麼就再也看不見別的女子了呢?請夫人如實相告,這世上還有其他女子嗎?」

  李氏撲哧地笑了,眼波在平遠侯臉上流連了一下,拉著聲音問道:「是——嗎——?」

  平遠侯堅定地點頭:「是呀!我眼中就夫人一個女子,為夫真是可憐,一定是病了,這輩子都好不了了,夫人一定要好好照顧我。」

  李氏忍著笑,忸怩地說:「侯爺放心,妾身會好好伺候侯爺。」

  兩個人執手相對,李氏驚訝地看到平遠侯笑中眼含淚光,也許是發窘,平遠侯馬上起身去洗漱,然後,燈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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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火羅次日起來發現,前一天被打的鼻子腫起來了,連帶著臉也浮腫了。這不算什麼,要命的是前胸劇痛,一動就更疼得無法忍受。每次呼吸都如萬千針紮,令他只能慢慢喘息。喝水要小心翼翼,吃飯都得小口小口地下嚥。不像以往他偶爾身上挨了一下刀槍,深吸口氣,忍忍就能忘個大半。這種痛苦分分秒秒,讓他說話都無法大聲,明明嗓子裡有痰,胸中堵得難受,可因為咳起來實在太疼,只能強忍著。

  他長了這麼大都沒有這麼窩囊過,心中的憤怒加上身體的疼痛,讓火羅的心緒格外暴烈,如果不是他都不敢猛地站起來,他真想殺上幾十個人解解氣!

  正當火羅在屋中難受得要死要活時,前面兵士來報說南朝太子竟然又派人來了!

  火羅忍住疼痛,讓翻譯把人帶了進來。太子的人先慰問了下昨日火羅殿下落水的事,火羅冷著臉,不說話——他一開口就想咳嗽,只能忍著聽翻譯囉嗦著那些客套。

  接著太子的人又說起日後莫要斷了聯繫,等到北疆平定後,火羅可以請吐谷可汗為他求娶皇帝的公主。

  火羅聽了翻譯,一團火焰從胸中燃燒起來,將他的臉和脖子都烤得通紅,太子的人以為他只是害羞,就沒有在意。

  火羅卻在心中吶喊起來:我要娶那個四公主!我要殺了她!不,用馬拖死她!……但是他知道自己無權開口求娶,和番要由父王提出才行。現在自己若是露出了心思,不僅對方可以不予理會,那個四公主對他那麼鄙夷,弄不好馬上嫁人,自己就再也沒機會了。

  草原上的野獸有天生的狡猾,魯莽的火羅竟然完全掩蓋住了自己的意圖,只惜字如金地對太子派來的人說了幾句日後不能失信,要按時送來糧穀鐵器等等。

  太子的人滿口答應,三十萬斤糧食也不多,平常大戶人家一個糧倉就有二三十萬斤糧食。這麼小的代價就得到了火羅的合作,算是物有所值。

  兩邊告別,太子的人剛出了院子,火羅就忍不住大咳了一聲,吐出一口血來,接著疼得哀叫,臉都白了,滿頭虛汗,緩了半天,才又喘過氣兒來。他一遍遍地在心裡默念著「報仇」:早晚有一天,他受的苦,都要十倍百倍地還給那個四公主!那個太監,他要把他剁成泥!

  又一日,雙方簽訂盟約,不外乎南朝承認北疆之主吐谷可汗,吐谷可汗對南朝尊敬無犯。皇帝可沒有許諾什麼糧穀——誰也沒有打敗誰,為何要送禮?兩國連官方的貿易往來都沒有建立,邊境處常常嚴查往來的貨物。這麼一來,太子私下許諾的三十萬斤糧食和那些武器和鐵器,對於不產糧食和鐵的北疆就顯得很珍貴。

  火羅根本沒有什麼數字的印象,他獅子大開口漫天要價,太子的人砍價砍到了三十萬斤糧食,還不及他原來所提的十分之一,可他就覺得挺不錯了。北戎以肉食為主,不事耕作,糧穀反而是副食,有點糧食就算自己沒有白來這麼一趟,更何況還有些鐵器和武器。

  盟約一定,火羅也不遊覽京城了,馬上就準備啟程北返。後面的幾夜,來聽壁腳的兩家兄弟都沒有聽到什麼。只有最後一夜,張允銘和張允錚來,張允銘被留在了外院,張允錚聽到了太子送行來的人,提了一下所運糧穀和鐵器當是明年開春送往北疆,也沒有說具體的日程。

  張允錚回來馬上把這個消息告訴了父兄。次日在觀弈閣,張允銘把這句話傳遞給了沈卓。

  北戎使節離開的那天,張家和沈家的四個公子哥兒又聚在了歡飲閣的二樓,依窗觀望。

  火羅鼻子雖然不那麼腫,可還是中間有些烏青,鼻樑明顯被打斷了,鼻子變得有些歪。他不願落了架子,還是騎了馬,可因為兩肋生疼,只能微曲著背,緊鎖眉頭忍著疼痛,完全沒有了當初進京時的狂傲。

  沈堅低聲對張允銘說:「看來你的堂弟把他打得不輕,真可惜我們沒有看到。」

  張允銘嘿聲一笑,展開手中扇子,輕搖著說:「我這位弟弟,的確手重。」

  也許是感覺到了什麼,火羅抬頭,就看到了路邊樓上的幾個衣衫鮮亮的青年。他們都身直如松,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神情明顯不懷好意。雖然他們穿的不是上次的衣服,可火羅還是認出這是他當初進城時對他譏笑的人。

  火羅再次怒目而視,可剛要挺胸,就感到前胸如受重擊般疼,只能咬著牙含著胸,多看了那些人幾眼。

  窗臺處的幾人都同時報以明朗的笑容,包括站在張允銘身後暗影裡的張允錚也咧嘴冷笑了。可惜火羅除了看到張允銘身後隱約有兩排白牙,實在看不清面容,自然認不出那個痛揍了他的「太監」正目送著他離開。

  火羅扭回臉,瞬息中,他也懷疑自己挨打是不是這幾個人做的圈套。可仔細一想,又覺得不是。那天的事,完完全全是自己主動上前惹起的。對方動了狠手也是自己先抽出匕首,那個太監一開始沒使全力。話說如果自己早知道那個太監武藝高強,肯定不會那麼貿然挑戰。這幾個人如果有心,該是明面來向自己找茬才對。

  火羅的心思再次轉到那件事上,恍惚中又看到了那女子極為美麗的半面容顏以及那讓他發狂的眼神……一時間血湧到喉嚨,差點背過氣去。京城的街道顯得格外擁擠而漫長,他真想一把火燒個精光!

  北戎使節的隊伍終於離開了京城的城門和那些看熱鬧的民眾,火羅勒住韁繩,示意別人扶他下馬。他的腳剛一著地,就彎腰往地上吐了一口血,接著疼得直不起腰來,好半天後,才由人攙扶著進了馬車——他的兩肋實在受不了在馬上的顛簸了,方才騎馬從京城裡出來,已經耗盡了他所有的毅力,現在只能躺著回去。

  離此不遠處的小山坡上,那個老道士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情景。等這隊人走過了,小道士看看老道士的神情,不解地問道:「師傅,怎麼了?您的樣子看著像是見了鬼。」

  老道士不可置信地搖頭,低聲問小道士:「你看出什麼來了嗎?」

  小道士歪著脖子:「我該看出什麼來嗎?」

  老道士在小道士耳邊說:「他來時,王氣十足,能享富貴長壽,子孫滿堂。可離去時,卻滿面晦氣,別說什麼王氣了,活到而立之年都難。你說,這是怎麼回事?」

  小道士發愁:「您怎麼淨問這些我不可能知道的問題?我又不認識他,他憑什麼會告訴我呀?」

  老道士撚須眯眼:「在京城裡,發生了能改天換地的事,那個逆天之人出手了。」

  小道士問:「出手了?就是打了他一頓?」

  老道士搖頭:「不是那麼簡單。如果只打了他,不會斷了他的王氣。」

  小道士嘟囔:「我什麼都看不出來,師傅,日後我怎麼辦啊?靠什麼吃飯呀?」

  老道士也歎息了:「是啊!我怎麼能錯得這麼離譜呢?算出來能視古今的通靈之人,竟是個肉眼凡胎!實在不成,你就還俗吧。」

  小道士搖頭:「不行!那更沒飯吃了!我得一直跟著師傅您,說不定您能長命三百歲,我會死在您前面呢。」

  老道士罵道:「你這個懶蛋!還不去背咒語!想吃一輩子閑飯嗎?!」

  小道士點頭道:「那不應該嗎?」

  老道士拉了小道士說:「當然不應該!」他開始給小道士講天道酬勤的大道理,兩個人走回霄雲觀去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7-14 11:55 AM

第六十七章 聽命

  就在火羅出城的同一時刻,一個文士打扮的人進入了平遠侯府,說了自己的名姓,要拜見平遠侯。

  平遠侯在書房見了這個人,這個人對著平遠侯躬身行禮:「見過將軍。」

  平遠侯一笑:「哪裡還是什麼將軍?一個閒散之人罷了。」

  文士打扮的人說道:「將軍之威,末將永不敢忘。」

  平遠侯揮手道:「子遠還是這麼客氣,我那大郎跟你學了整套!快坐吧!」

  文士一笑,撩起長衫坐了,問道:「我已經好幾年沒見大郎了,他可是還在習文?」

  平遠侯歎氣:「考了個秀才就沾沾自喜了許久,進士沒錄上還厚臉皮地說是他在裡面睡了一天,自然考不上。」

  文士呵呵笑起來:「將軍不必苛責。」

  平遠侯沉吟了片刻,說道:「我讓你來,是讓你助大郎他們幹事,你不介意吧?」

  文士立刻站起來,鄭重說:「將軍為何如此說?末將服從將軍,更何況大郎乃是極為聰穎之人,末將必……」

  平遠侯再次揮手:「我都說了多少次了,你就別總這麼表忠心說好話了!」

  文士一笑:「這不是從小被我爹逼著練出來的嗎?已經習慣了。」

  平遠侯又歎氣:「你爹也是死心眼!你現在想回去嗎?」

  文士搖頭說:「我從十一歲時就追隨將軍,這麼多年了,已有家小,跟著將軍就覺得心安,回去也不習慣了。」

  平遠侯點頭,又說道:「他幫著他們去做事,大郎你是知道的,可他有個弟弟……堂弟吧,那小子脾氣暴躁,但心地不壞,你平時別和他計較,還要指點他一些。」

  文士忙應道:「將軍放心,末將必打不還手罵不還口。」

  平遠侯出聲笑起來:「沒事,你跟他打架對罵都沒關係,就是不要在心裡記恨他。」

  文士真心行禮道:「將軍待子遠恩重如山……」

  平遠侯擺手:「行了行了!你好久不見,又跟我生疏了,讓他們擺飯,我把你灌醉了,你就不說這些廢話了!」

  文士有些不好意思地又行禮:「多謝將軍寬待。」

  平遠侯無奈地歎氣。

  張允銘和張允錚兩個人與沈堅沈卓大吃了一頓,高高興興地回府,一進門,就有人說讓他們去侯爺的書房。

  以為侯爺又來詰難他們了,兩個人提著口氣到了書房,還沒進去,就聽見裡面的哈哈笑聲。

  哥倆兒個進去,見平遠侯和一個文士打扮的人正守著一桌狼藉,笑呵呵地看向他們。

  張允銘忙行禮道:「見過宋夫子!」

  張允錚也跟著行禮,平遠侯對張允錚說:「這是你哥的啟蒙夫子,宋遙,宋子遠,你可隨你哥稱他聲宋夫子。」

  張允錚腦子裡嗡地一聲,嘴半張開,眼睛直愣愣地看著宋遙——他在天眼中背下的名單,此時突然浮現出來,他眨著眼背誦道:「宋遙?城東,柳園。李貴,城東,李家豆坊。關孚,城西,羅家巷,盡頭倒數第三門。張信,城南,紅袖樓夥計……」

  平遠侯與宋遙對視了一眼,平遠侯嚴厲地看張允錚:「你怎麼知道這些人住的地方?!」這都是他精心安排的棋子,不到必需之時,決不啟用。這些年都不聯繫,以免被人發現。現在是要保護自己的寶貝兒子,才叫了一個人過來。怎麼張允錚一下就叫破了他的藏身之處?其他的人他都沒有動用,誰都不可能知道。

  張允錚結巴著:「是……是……」

  張允銘打斷說:「是那個人說的!」

  張允錚沉默了。

  平遠侯轉動著玉球,緊緊地盯著張允錚,半晌後,淡淡地說:「你難道也學會撒謊了?」

  張允錚立刻惱了:「我才不撒謊!」他從小看張允銘謊話連篇,要與張允銘不同,就不撒謊。

  平遠侯眯著眼睛問道:「那你是怎麼知道這些人的?別說是那個人告訴的!這些人的住址天底下只有我知道。若是我真如你哥哥所說,帶兵北征,這些人與我同去了,就是能未卜先知的人,也不會知道這些人住的地方!」

  張允錚其實心中渴望家人的承認,就說道:「那人給我開了片刻天眼,我說的人都沒有隨爹上戰場,他們是爹給我留下的人。爹在出征前,讓我背下了一份名單,就是這些名字。」

  平遠侯不可置信地看張允錚,心中震撼。他思慮深遠,早就看出皇上對他不放心,才放手軍權,可留下了保命的力量。雖然被張允銘用一個神秘之人的語言說動了心,但是總還留著一層半信半疑的理智。他不排除有個想幫著鎮北侯戰勝太子的陰謀家編出這麼一套說頭來將他拉下水的可能,他不願太投入,要先仔細觀察一番。

  可張允錚說出了這些人的名字,許多正是那天夜裡他反復考慮要介紹給兒子們的人,他們既要能幹,又要忠心,還不能欺負自己年輕的兒子,當時自己定下了人,就把名單燒了,可謂天知地知,除了自己誰也不會知。至於日後沒有帶他們上戰場,自己都不知道。但現在張允錚就這麼張嘴說出來了,實在太詭異了!

  見平遠侯盯著張允錚沉思不語,宋遙低聲說:「將軍,的確是有天眼之說。聽說是第三隻眼,在兩眉之間,若是開了,能見過去未來,前世身後之事啊。人還說,必須是至誠純粹之人才能有此奇遇,他們信任別人,所以能被引領。」

  平遠侯問張允錚道:「你得了這份名單後如何了?」

  張允錚看張允銘,張允銘無奈地聳了下肩,說道:「你說吧,他不信也沒辦法。」

  平遠侯皺眉說:「什麼叫我不信也沒辦法?!就因為這你就不告訴我了嗎?!我是你爹,不管我信不信,你都得跟我說!快講,你看到了什麼?!」

  張允錚勉強地說:「就是我哥說的那些,北戎來了,你和我哥上了戰場。咱們府被抄殺,我受不了看娘死去,就醒了過來。」

  宋遙被平遠侯叫來,只說是幫著張大公子幹事,根本不知道背景,現在聽到這些,才感到事情嚴重,倒抽一口冷氣,急問道:「將軍!什麼被抄殺?!這是怎麼回事?!」

  平遠侯反問他:「你信嗎?」

  宋遙緊張地思考了片刻,堅定地說:「若是方才這位公子真的是從天眼中看到了那份名單,我信。那些兄弟都是將軍埋下的關鍵人物,我雖然知道其中幾個,可都不知道他們的住處。將軍,這是天助將軍啊,讓這位公子開了天眼看到了天機,將軍,這事關多少人的性命,千萬不可掉以輕心!」

  平遠侯緊皺眉頭,忽然又問張允錚:「那個人說你逃出之後,又如何了?」

  張允錚認為那是自己的失敗之處,悶悶地說:「她說我當夜殺出了牢營,找了爹舊部刺殺太子未遂,然後和太子,就是後來的皇帝,爭鬥了二十餘年,最後被抓住了,受刑後被活剮而死……」

  平遠侯雖然一個勁兒告誡自己不可全信那個神秘人物的話,可聽到這些心中還是忍不住一陣抽痛:他一向對張允錚心存負疚,總對他百般容忍,這何嘗不是源於他對這個孩子的深愛?張允錚長得最英俊,結合了他和李氏相貌上的優點,他看著他時,總有種不同于對長子嚴格要求的遷就之心。若是自己這個兒子真的下場悲慘,平遠侯知道自己必然全無顧忌,與對方周旋到底。

  宋遙雖然不知道所謂「那人」是何人,但是聽到這種話,就更加緊張,低聲說:「將軍,現在就去聯繫南方各部吧!」

  張允銘忙說:「先等等,不要忙。」

  平遠侯手中玉球又響了起來,好久,他慢慢地說道:「我畢竟是本朝武將,食朝廷俸祿多年,當為國效力,抵禦外敵。無論如何,絕不能先動手擾亂天下。」說到這裡,他突然理解了沈家的孩子們怕被父親大義滅親的憂慮:真的要行動時他才發現,心中道德的準則是如此強大,他無法因為一人的危言聳聽就開始圖謀顛覆社稷。

  張允錚剛要開口,張允銘拉了他一下。果然,片刻後,平遠侯又說:「可是若是有人欺我太甚,想害我家小,我也定不會任其得懲。」

  張允銘看到了非常合適的時機,小聲說:「爹,您不用想著要如何謀算皇上和太子,就看看那個人的計劃吧。那人說她會堅持罪有所懲,後發制人,絕不會師出無名。」這樣父親就不會擔個有異心之臣的罪名,這個年代看重忠誠,如果事情還沒有發生,就因為別人的三言兩語而背叛了皇上,無論說什麼都無法掩飾不忠。

  平遠侯慢慢地點了頭,又問道:「那人說沒說太子的下場?」

  張允銘點頭:「她說了,我們兩府覆滅後,朝廷南遷,後來太子登基,荒淫無道,他死後月內,江山易主於北戎……」

  平遠侯眯眼:「若是這樣,小人真是亡國之君。」

  宋遙小聲說:「如果這麼說出來了,這事就定成不了了。」

  平遠侯問道:「為何?」

  宋遙表情神秘地說:「人們總說天機不可洩露,因為一洩露,那種未來就不會實現。所以那些預言之人,多用偈語,必須等事情過去了,人們才能明白其中意思。蓋因若是說清楚了,人會有意或無意地去改命。一旦有所行動,那未來之事,就會變化。這人若真是未卜先知,可又都說清楚了,讓各方人士有所戒備,那麼未來的,就必不是那人所知的結局了。」

  平遠侯贊同地頷首,宋遙又說:「而且,此人行事定是極為小心翼翼,不加聲張。他既知先機,就想讓事情還如所預見那樣發生,直到最後一刻,他會有翻天覆地的招數,一舉改變最終的結果。不然,他若是提前動了,對方有察覺,行動有變,他就失了手。」

  張允銘和張允錚交換目光,都覺得這個宋遙該是沈汶的知己。

  平遠侯說:「的確應該,若是我來選,我也會選那條已經知道了危險的路,而不是危險未知的路。」他思索了片刻,對張允銘說道:「既然這樣,我們就要格外小心,不能在明面留下痕跡。子遠從明天起就跟著你們兩個,把草寇的事落實了。去往北戎的路就那麼幾條,他要求梁湖的水匪,我想,最後那人肯定要選能梁湖周圍的大路。三十萬斤的糧食太子不見得一次運,也許會分開兩三次,他運一次,我們就劫一次!路上的運輸,可以趕了對方的馬車走,你們要準備的,是水上的船隻。若一船能載千斤,有那麼二三十條該是夠了。」

  宋遙說:「我們的人裡有許多南人,熟識水性,就是更多的船隻也能掌控。」

  平遠侯接著說:「我明天把張信叫來,去南方召集舊部。那邊離著遠,有些動作也不會被輕易察覺。在山裡找個地方,開始將人聚集在那裡。那人預言說北戎來時我才招了大約兩萬義兵,這實在不夠,山裡至少要有兩萬人,若是真的像他所說的,要上戰場,我們能把人很快調過來。」

  宋遙連連點頭:「這樣就好,若是南邊沒有準備,我心裡就不踏實。」

  平遠侯對兩兄弟說:「你們常常與那人聯繫著,有什麼新的進展馬上要對子遠說明,最好,讓子遠見見那人。」

  張允錚為難:「這個……」

  張允銘正經八百地說:「那人特別……小心,不愛見人。到了要用錢時,才找了我們,不然還會把我們蒙在鼓裡。」

  平遠侯生氣:「這個勢利眼!」他轉頭對宋遙說:「你有什麼需要錢的地方,儘管說!咱們得把事情辦得棒棒的,看他還敢小看咱們!」

  張允錚和張允銘都板著臉不敢笑:若是哪天父親知道幕後的人是沈汶,該多麼幻滅啊。

  宋遙再次對平遠侯行禮:「將軍放心,我必全力以赴。」他看著張允錚,笑著說道:「原來,這就是『張大小姐』。」

  張允錚立刻橫眉立目起來。

  平遠侯歎氣,問宋遙:「你還記得那年我們救的那位道長?」

  宋遙說:「他與百姓被賊人綁在陣前擋箭,將軍不讓兵士射箭,自己躍馬衝陣,那些人才沒有死。」

  平遠侯點頭:「他後來找到我,說我的第二子要當成女兒養到二十二歲。老子那時連婚事都沒影兒,誰知道孩子在哪裡?成親後,我將此事與夫人說了,她就一意要按著那個道士的話去做。」

  宋遙感慨地點頭:「對呀!若能是當成女兒養大,日後出事,就是他們按戶籍人頭抄殺,他也能以女裝逃出啊!」

  張允錚憤怒地說:「我不想被當女的養,也不想逃!」

  平遠侯斥道:「也沒真的當女兒養,不就把你關到園子裡不讓你出來見人嗎?還給你找師傅教了武藝……」

  張允錚叫:「我不想被關著!」

  平遠侯明顯氣短了:「你十歲後不就能夜裡出府了嗎?我們還准你去看燈……」

  張允錚繼續抱怨:「一年才一次!我哥就能跟著他的朋友們說說笑笑……」

  宋遙忙勸:「好啦好啦,現在不就好了?你頂著個堂弟的名字,能出來了,還能交朋友。」哪裡有朋友?張允錚馬上想起了沈汶,那個討厭鬼也不是朋友,頂多算是個吵架的人。

  平遠侯對哥兒倆個揮手說:「你們日後要聽宋夫子的,別背著我們折騰!」

  張允銘張允錚都應了,雙雙行禮告辭,平遠侯讓他們去向李氏請安,見他們出去了,才對宋遙說:「我們的人這麼多年都懈怠了,該開始整編隊伍了。」

  宋遙也點頭:「是,二十年了,許多兵士已過壯年,現在大概要招募他們的兒輩了。拉起這草莽之師,倒是個開始練兵演習的機會。」

  雖然說是讓張允銘去幹,可人選卻是要平遠侯和宋遙來決定,兩個人開始談論誰去買船或者造船,誰去找藏兵的山區,誰去採買馬匹等等。

  張允錚和張允銘走出書房,都放了心。

  張允錚小聲說:「我原來還怕爹想主掌大局呢。」看這意思,平遠侯是會聽從沈汶的安排了。

  張允銘也悄聲回答:「我原來也以為爹一相信,就要動手推翻太子。可實際上,不管我們怎麼說,那些事情都沒有發生。爹大概覺得聽風就是雨,真的去謀害對方,非丈夫所為。」

  張允錚現在理解了當初沈汶為何阻止自己先下手為強,感到那時的自己是多麼幼稚,完全沒有成熟和擔當。他稍微有些羞愧之後,就決定日後見到沈汶要接著欺負她,給自己掙回面子。

  張允銘再次感慨道:「像小胖鴨那樣毫無耿介地算計別人給別人下套的人,這世上並不多。」

  張允錚知道那是因為那些慘事對於沈汶而言是真的發生了,不是一個可信可不信的預言,不由得為沈汶辯護道:「什麼叫算計下套?是自衛好不好?宋夫子不是說了?有她在那裡籌劃,那個預言才不會成真。不然,那些事情就會發生了。」

  張允銘皺眉:「宋夫子那麼說了嗎?」

  張允錚信誓旦旦地說:「他就是那麼說了,你平常不愛記筆記,所以不用心。」

  張允銘冷冷地看張允錚,張允錚問:「宋夫子是你的啟蒙夫子?他人怎麼樣?」

  張允銘翻了下眼睛說:「他生於大家,是個庶子,小的時候也被強迫著好好背了四書五經什麼,可他就是不喜歡習文,十來歲因為這事,差點被父親打死,他母親悄悄送他出了家門。爹在路上撿了他,他就一直跟著爹,還算是爹的軍師呢。」

  張允錚不滿:「我怎麼就沒有個啟蒙夫子?」

  張允銘笑:「你還抱怨?爹給你找的江湖上文武雙全的逍遙公來教你,是你把他打跑了。」

  張允錚切聲說:「什麼我把他打跑了?藉口而已。他說他都在這裡十年了,快憋死了。那最後的一年,他天天抱怨,對我橫挑鼻子豎挑眼,就是挑著我打他!」

  張允銘感歎:「你這麼壞的脾氣,真對得起那個滿肚子詭計的小胖鴨了,我就喜歡看你和她吵架,老天是公平的。」

  張允錚對張允銘揮拳道:「你想打架?!」

  張允銘說:「來呀來呀!」

  兩個人一路拳來腳去地到了李氏辦事的廳門前,才停了手,整頓下衣衫,先後進門,對著李氏齊聲問候:「母親好!」

  李氏難得見到兩個人和睦而來,放下手中厚厚的賬本,笑著說:「快過來,我的兒呀,今天可好?吃的如何?累著沒有?」

  她對張允錚格外關注,拉了張允錚坐到自己身邊,笑著看張允錚,眼睛裡又淚汪汪的——她總覺的對不起這個兒子。

  張允錚不好意思,繃著臉,身子僵硬——我都多大了?還這麼對我?

  張允銘湊到李氏另一邊:「娘,我們今天還去了娘的歡飲閣,那裡的珍珠丸子和薑末藕片真是京城最好的。」

  李氏笑著扭頭對張允銘:「你也該接個手了,這京城裡的近百處的生意,每天有千金入項,我年紀大了,總不能一直看著。」

  張允銘馬上說:「娘,您才多大年紀?真年輕!我可不想管這些事,有空還去詩會上轉轉呢。讓弟弟管吧。」

  張允錚馬上說:「我懶得管!」

  李氏笑著看張允銘:「我得趕快給你找了媳婦來管事兒了。」張允銘就要滿十九歲,平常人家的兒子已經定親或者娶親了。原來平遠侯因為家裡因為有張允錚這個秘密,一直在斟酌哪家合適。而李氏則怕張允銘成家,對不能見人的二兒子是個刺激,也想拖拖。接著又出了四公主的那碼事,沒法說親了。現在二兒子頂著別人的名頭出來了,四公主的事看來也要不了了之了,她想該開始給張允銘找媳婦了。

  張允銘立馬說:「您先別!我可挑剔了!而且,我現在也不想。」

  是,看上了五公主!張允錚冷哼一聲:「娘,您少為他費心思!別理他!」

  張允銘說:「喂喂!別逼著我說讓娘幫你挑媳婦!」

  李氏抱歉地對張允錚歎氣,張允錚翻白眼:「您歎什麼氣?我二十二歲前可不願成親!」

  張允銘說:「是呀,他剛出了院子,也就跟個十二三歲的孩子差不多大,還得長幾年。」

  張允錚剛要發火,李氏安慰張允錚道:「你以前沒怎麼出去,自然天真,沒事,娘喜歡你一片赤誠。」

  張允銘「嘖嘖」地吧唧嘴:「你真是個好孩子。」

  張允錚聽了,對著張允銘做了個沈汶做過的鬼臉——舌頭伸出,兩眼上翻。

  張允銘對李氏說:「娘,您看他!」

  李氏笑著拍張允錚的手,又歎氣道:「我就喜歡你們兩個好好的,別總打架。」

  張允銘馬上說:「娘,是他打我!」

  張允錚立刻舉起拳來,李氏忙拉住張允錚的袖子:「你這脾氣!哪能說動手就動手的?」

  張允錚指張允銘:「他告狀!」

  張允銘哈哈笑:「娘,您看,他不也在告狀?」

  張允錚終於忍不住了,站起來,向張允銘撲去,張允銘也跳起來,邊之字跑著邊說:「娘,您好好休息啊!我把他引走!」

  張允錚也叫:「娘!他這是找打!」

  兩個人先後立刻離開李氏的廳室,穿堂過院地遠去了。

  李氏笑著搖頭:「兩個逆子!」心情卻格外好。

  人說小公子下學回來了,李氏忙讓人帶張允釗過來。

  相比兩個不省心的兒子,李氏覺得張允釗最乖。大概因為身體不好,都快十歲的孩子了,還是不愛說話。多走幾步路就會微微喘息。李氏讓張允釗坐在身邊,笑著問他學裡的事,讓人上了小點,催促他吃一口。

  張允釗懶懶地,無精打采地吃了一口點心。平遠侯與宋遙商議好了,就過來看看夫人。自從聽了悲慘的結局後,平遠侯心中總覺的對不起李氏,平時常過來看看,對李氏說幾句肉麻的好話。

  見平遠侯進了門,李氏忙笑著說:「侯爺來了,快坐下。」示意張允釗對平遠侯行禮。張允釗比張允錚聽話多了,馬上起身行禮,規矩地說:「爹爹可好?」很小大人的樣子。

  平遠侯看著病歪歪的小兒子,笑著讓他坐了,對李氏說:「還是得讓釗兒習武。」

  李氏有些心疼地看小兒子,勉強說:「都聽侯爺的。」

  平遠侯對李氏說:「放心,我肯定給他找個好師傅。」

  李氏歎氣:「最好別讓他受苦,健體強身就是了。」

  平遠侯對李氏搖頭:「夫人真是個慈母啊。」

  李氏掩嘴笑:「慈母多敗兒,侯爺這是說難怪我養大的孩子都是逆子吧?」

  平遠侯正經地說:「怎麼會?是說夫人該分一些溺愛給……你知道是誰吧?」

  李氏一手拿絹子掩頰:「當著孩子的面兒,夫君說什麼呢?」

  張允釗舉手:「我知道,爹是說娘親要多溺愛他一些。」

  李氏臉紅,嗔怪地看平遠侯。

  平遠侯表情嚴肅地張允釗說:「吃完了點心出去多走走,別總在屋子裡看書,小心成個書呆子。」

  張允釗沒精神地說:「沒人和我玩,不想出去。」

  平遠侯揮手:「去去去,那也得出去。」把張允釗轟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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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戎使節隊離京幾天後,沈汶想應該去與張允銘商討建立土匪武裝的事,而且也得去那個宅院看看密室建起來了沒有,就告訴蘇婉娘自己晚上要去那個宅院看看,如果那裡沒有人,自己就去皇宮轉悠轉悠。

  蘇婉娘聽了馬上皺眉:這去了又會見到外男!可接著聽沈汶說要去皇宮,趕緊說:「你還是只去那個院子吧!我給你的夜行服上繡了幾支蘭花,勉強算是外裝。」那天看了張家那位,穿著太監服裝都那麼精神,自己的小姐去見他,長得也不那麼絕色,還只穿著簡單的夜行服,真是太沒品級了,很可能壓不住對方。

  沈汶笑:「婉娘姐姐!我穿得黑乎乎的就行了,還繡什麼花?!」

  蘇婉娘有些鬱悶:「你是個小姐,怎麼能穿不繡花的衣服去見人呀?那太不規矩了,還沒內衣講究呢。穿著不整見外男,這日後……」可怎麼嫁人?

  沈汶去挽蘇婉娘的胳膊:「我以後要幹的事兒多了,見不見外男才不要緊。」

  蘇婉娘一想,也是啊,兩個人謀算的是把太子給拉下來,見外男算是什麼?

  蘇婉娘歎氣:「算了,大不了,我陪你……」可說到後來遲疑了,想到那時對四皇子的承諾。

  沈汶笑咪咪:「你可別陪我,我還等著你成親了,去好好鬧你的洞房呢!」

  蘇婉娘斥道:「說什麼呢?!我才不會……」言到最後,又咽了半截兒。

  沈汶笑得詭秘,扒著蘇婉娘的肩頭小聲說:「咱姐夫這次沒說什麼?」

  上次,蘇婉娘告訴了沈汶四皇子不想當皇帝的緣由,不得不說出牽扯到了自己的那部分,沈汶後來把對四皇子的稱呼升了級。她已經直接把四皇子歸為家庭婦男一類的人了:前世四皇子在陰影裡過了一世,也沒聽說過他有什麼雄才大略:一個殘廢的皇子一輩子沒有上過朝,自然沒有建過言,出過策。到後來,三皇子還監軍出征,死在了戰場,四皇子可是實打實地虛度了一生。

  這世,沈汶就沒把他看得太重。雖然去問了四皇子是不是想當皇帝,但那更多的是為了試探一下他的心思。哪怕三皇子不想當皇帝,但三皇子是兄長,如果沒有充分的理由,實在不該把三皇子跳過去,扶植一個沒有展露什麼政治才華的皇子。即使日後四皇子很沒有可能地突然搖身一變,成了個人物,也不能沒有確鑿依據地立幼不立長。真要是那樣,朝野混亂不說,還會造成三皇子和四皇子之間兄弟鬩牆。

  沈汶覺得四皇子當個閒散的王爺挺好,脾氣溫順,愛下棋,有情趣,會是個好丈夫,自然就同意蘇婉娘和他在一起,稱其為「姐夫」了。

  蘇婉娘推開沈汶,臉紅著:「他說,及笄禮,想給我支簪子……」

  沈汶斷然道:「別想!簪子得用我給的!你先認識的我!」

  蘇婉娘喃喃地說:「我也是這麼說的,可他說,要是不要他的,他就親自來給我戴上……」

  沈汶反而笑了:「他來可以,戴他的簪子就別想了!」

  蘇婉娘瞪大眼說:「他怎麼能來?!他一個外男!」

  沈汶歎口氣,對蘇婉娘說:「他來倒是沒什麼,可你滿二十的時候,十年還沒有過去,弄不好,那時不能馬上許婚,他來了也白來……」

  蘇婉娘咬了牙使勁推沈汶:「你再說!你再說!」

  沈汶被推得歪歪斜斜地在地上走來走去,嘴裡說著:「我怎麼這麼暈乎乎的?是不是喝醉了?」……

  門外守著的夏青咳了一聲,兩個人立刻不鬧了,規規矩矩地坐在桌子旁。

  院門處夏藍的聲音:「錢嫲嫲來了?」

  錢嫲嫲應了,到門口問夏青:「小姐在嗎?」

  蘇婉娘大聲說:「錢嫲嫲進來吧!」

  夏青沉默地給開了門,錢嫲嫲看夏青:「哎呦,這是什麼規矩,人來了連句話都不說?」

  夏青還是不開口,蘇婉娘笑著迎了錢嫲嫲進屋,說道:「她就是那個性子,嫲嫲不必生惱,快請坐吧。」

  沈汶也起身,笑著問:「錢嫲嫲好?是母親有事?」

  錢嫲嫲笑著說:「倒也不是,我是看夏婉到了及笄的年齡了吧?是不是要行及笄禮?我喜歡這孩子,想給她插簪。」

  想到錢嫲嫲可能是別人的眼線,沈汶心頭怒火驟起:給蘇婉娘插了簪,就算是蘇婉娘的長輩了,日後總能壓蘇婉娘一頭。這是他們又想把手伸到自己身邊。

  蘇婉娘臉上也僵了一瞬間,但馬上假裝羞澀地低頭。方才她還和沈汶開玩笑,說是四皇子來了也白來,可這個通著太子或者皇帝的線人,就想給她及笄加簪,真是好打算!

  沈汶嘟起嘴:「我要娘哪天收了婉娘姐姐當義女,才給她行及笄禮!」錢嫲嫲傻了,沈汶抿嘴一笑:「不過,謝謝嫲嫲了!還惦記著我婉娘姐姐,嫲嫲心腸真好!」

  錢嫲嫲眨了兩下眼睛,看看沈汶,又看看蘇婉娘,尷尬地笑了一下,小聲說:「我可聽說,夏婉的父親……」

  沈汶孩子一樣地使勁擺手:「那都多少年前的事了?我都忘了!要是娘沒忘,就再等幾年唄。什麼時候娘忘得差不多了,我就去對娘說,認了婉娘姐姐!」她笑著對蘇婉娘說:「婉娘姐姐,你說這樣行了嗎?」語氣裡,好像她是受了蘇婉娘的指使,在討蘇婉娘的歡心。

  蘇婉娘與沈汶處得久了,根本不用事先準備,馬上就明白了沈汶的意圖,笑著對沈汶說:「小姐想得周到,這樣挺好。」

  錢嫲嫲好容易合了嘴,咽了下口水,強笑著說:「小姐這麼好心……」

  沈汶不好意思地忸怩著說:「不是啦,我離不開婉娘姐姐呀!」她一伸手,拉了蘇婉娘的手晃,撒嬌說:「婉娘姐姐,這樣,你是不是就會留下來了?」似乎蘇婉娘常以此要挾要離開。

  蘇婉娘順著沈汶的意思歎氣:「好吧,小姐這麼說,我就先不走了。」

  錢嫲嫲問:「夏婉要去哪裡?」

  沈汶解釋說:「婉娘姐姐長大了呀,要帶著弟弟回老家了呀。」

  錢嫲嫲鄙夷:蘇婉娘的老家到現在人都沒有來過一個,這明顯是在騙沈汶,就是逼著她安排蘇婉娘被認成義女。一旦成了侯爺的義女,蘇婉娘就能嫁個好人家,弄不好,這個小姐鬧來鬧去,還能給蘇婉娘一份嫁妝!蘇婉娘好會計算的心思!

  錢嫲嫲壓著火氣,起身道:「既然這樣,我就先回去了。要不要我把這事告訴給夫人?」

  沈汶無所謂地說:「隨便你啦,我原來想過些日子再跟娘提,她若是不允,我就哭一場。娘最喜歡我,肯定是會答應的。」

  錢嫲嫲心道我還先不說了,拖一拖,省得你一哭,這事就成了。臉上帶著乾笑告辭,蘇婉娘笑著把她送了出去。

  蘇婉娘回到屋中,沈汶在桌子邊對她笑,蘇婉娘點她的額頭:「你就這麼逼著他們向我下手?」

  沈汶說:「這是早晚的事呀。把你抬得越高,他們來爭取你的價碼就得越大。今天這話放出去了,他們就不會再想憑著個及笄禮就來和你套近乎。『侯府的義女』!他們開的價至少要和這個差不多,外加威逼和讓你報仇之類的藉口。」

  蘇婉娘想了想,說道:「但是這個『義女』現在可不能認。」

  沈汶拉蘇婉娘:「對呀!還是婉娘姐姐想得周到。現在如果認下了,你的身份就定了,拉攏的可能就少了。即使你說幫著他們,他們還會覺得是反間計呢。我得讓我二哥去和老夫人說說,怎麼著都拖著,放出風,可不定下來,吊著他們。」

  蘇婉娘點頭說:「等到他們來拉攏我,就肯定是有大事要發生了。」

  沈汶說:「是。」見蘇婉娘神色緊張,沈汶忙說:「可是你別急,我覺得這兩年他們不該動,要動作,肯定是在我快及笄的時候,趁著我還沒有許婚,毀去我的閨名。」

  蘇婉娘對沈汶搖頭:「你說起這些話就沒有感到害怕?哪怕是一點點?」

  沈汶揚起眉毛問:「怕什麼?」

  蘇婉娘歎氣,拍了兩下胸口:「我現在可知道父母是怎麼回事了!一個你,一個我弟弟,都是來向我討債的!」

  沈汶哈哈笑,抱了蘇婉娘的手臂小聲說:「人家說不是冤家不聚頭,你小心呀,我姐夫肯定也是……」

  話沒完,已經被蘇婉娘連推帶搡地弄到床邊去咯吱癢癢了。

  夜裡,沈汶穿了蘇婉娘給繡了花的夜行衣,跑到了那個荒院,發現一間屋中亮著燈。沈汶抓了把沙石打過去,門開了,張允錚背光站在門口,沈汶才從黑暗裡跳了出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7-14 12:09 PM

第六十八章 示範

  因為惦記著土匪水匪的事兒,沈汶不想挑釁張允錚,對著他皺了下鼻子作為打招呼,一躥進了門。

  屋子裡好幾盞燈,照得滿室亮堂堂的,大概是因為上次張允銘被嚇著了。地上一堆泥一堆沙,還有一大摞磚石。山牆的三分之一處,已經砌起了半人高的一堵牆。

  張允銘翹著二郎腿坐在一張太師椅上,渾身都是泥點子,手裡握著紙扇,不起身,笑著對沈汶點了下頭。沈汶知道自己未滿十二歲的女孩子樣兒,怎麼也不會得到十九歲的張允銘的畢恭畢敬,也不計較,找地方坐了,抬頭才發現張允錚上身只有一個馬甲,雙肩裸露,胳膊上都是泥,上臂肌肉突起。大概察覺了沈汶的目光,張允錚立眉:「看什麼呢?!」自己走到一邊,將一件衣服拿起,胡亂穿了。

  沈汶撇嘴:「誰看你了?我在看那堆沙子還有你們砌了半截的牆。」

  張允錚冷哼:「小騙子!」

  沈汶有點要臉紅,擺出不屑的神情環視屋中,見沈汶打量,張允銘笑著問:「我們做的不錯吧?」

  張允錚皺著眉說:「什麼叫『我們』?!你什麼都沒幹!」

  張允銘挑起一邊眉毛:「誰說我沒幹?我碼了兩塊磚!你敲碎了可不是我的錯。」

  張允錚氣:「那叫碼磚?那磚頭都突出來半塊了!你是怕牆太平了別人不會懷疑是不是?」

  沈汶仔細一看張允錚砌的牆,真的是齊整整的,連磚縫的泥都抹得平平的。

  張允銘仰著頭:「那也不能說我沒幹活呀!至少幹了一點兒……」話語間,一塊泥巴飛過來,張允銘展開紙扇一擋,啪地一下,泥巴打在紙扇上,泥漿飛濺,沈汶驚叫一聲跳開,還是被濺上了幾點泥水,這下明白張允銘衣服上的泥點子都是怎麼來的了。

  張允銘嘿嘿笑:「又沒打到我嘴裡!」他對沈汶說:「他說要用泥巴糊我的嘴,現在還沒做到……」嗖地一聲,張允銘又舉扇子,又是一個泥炸彈。

  沈汶叫:「我好不容易才跑出來,不是為了看你們打架的!山匪水匪的事要怎麼辦?」

  張允銘把扇子上的泥水甩甩,不在乎地說:「哦,那事呀,不找人也沒什麼吧?」

  沈汶急了:「什麼叫沒什麼?!沒有草寇,日後怎麼劫太子給北戎運送的糧食和武器?」

  張允銘晃了晃翹著的二郎腿,說道:「那太容易了,別擔心了,我都辦好了!」

  沈汶懷疑地看他:「辦好了?這才幾天?」

  張允銘扇了扇摺扇:「可見我能幹吧?不像有的人,忙了一天才砌了半面牆……」他猛一抬扇,「吧唧」地一聲,擋住了又一次襲擊。

  張允錚邊往牆上放磚邊憤然道:「大騙子!那是爹的人!」

  沈汶恍然,指著張允銘說:「你果然是個大騙子!你告訴你爹了?!」她馬上緊張地問:「你沒說出我來吧?」

  張允錚插嘴:「你就那麼想出風頭?」

  沈汶反駁說:「我才不想呢!最好別說出來。」

  張允銘搖著扇子說:「我說有個高人指點了前程。我爹猜這人跟鎮北侯府有關,但是,沒猜到是你。」

  沈汶問:「他相信了嗎?」

  張允銘模棱兩可地說:「算是信了吧。他去搜我那傻弟弟的房間,找到了他寫的竊聽北戎的記錄,知道了太子要運糧,大概本來就想去動手劫了。」

  沈汶怒目張允錚:「笨!那麼重要的東西怎麼能被搜出來?」

  張允錚也回怒:「我們家不像你們家!跟個篩子似的!我們家藏的東西多了!被我爹搜出來怎麼啦?!不正好借著他的人了嗎?你才笨!」

  沈汶一想也是,張允錚這麼個大活人都當大小姐養了二十多年沒露餡,別說幾張紙了。忙轉移話題,問張允銘:「你爹有人嗎?可靠嗎?」

  張允錚低聲切道:「沒見識!」

  張允銘多少有些自豪地說:「我爹說他有原來的手下,本來是為了哪天出事了,能護著我們全家逃走。所以他馬上就能給我們人,還把他的軍師宋遙給我們了……」

  沈汶指張允錚:「他那天開天眼時提到了這個名字!」

  張允銘點頭說:「他是我的啟蒙夫子,跟了爹許多年了。」

  沈汶連連說:「難怪啊難怪!」她再次指著張允錚:「難怪他逃出來馬上就去行刺太子,不成後又殺出了京城,肯定是有這個人的幫助。不然他孤身一人,根本鬧不出什麼。」

  張允錚立眉:「什麼叫鬧不出什麼?!反正不會像個笨鬼一樣窩囊死!」

  沈汶對張允錚揮拳:「你這個混球!再也不告訴你什麼秘密了!」

  張允錚哼聲:「那你為何告訴我哥我的秘密?!」

  沈汶一時語塞,竟然沒回答上來。自己為了報復張允錚,把他夜探太子府和去萬花樓的事兒告訴張允銘了,這是不是違反了兩個人之間的默契?沈汶有些心虛。

  張允銘忙問沈汶:「什麼『什麼秘密』?你還有沒告訴我的事嗎?」

  沈汶瞪眼:「秘密就是你弟弟是從石頭裡蹦出來的!」

  張允銘裝傻充愣地說:「怎麼會?你肯定錯了,沒那樣的人!」見沈汶又要張嘴,不無得意地說道:「我爹厲害吧?卸了兵職,可沒放了兵權,他說他現在身邊就有兩萬多人呢,南方還有。」

  沈汶只能點頭:「你爹比我爹聰明多了!你看我爹,全部的精兵都在邊境,京城就是府裡的一大堆婦孺老少。雖然有忠於侯府的護衛,可裡面也有奸細,別處一個接應的都沒有。如果出了事,一家老小沒有任何退路。」又感慨:「難怪你爹當初徵婚時就知道要錢!他是想養活這一大幫子人哪!」

  叛逆的張允錚馬上唱反調:「可等出了事,他們大多都跟著爹去抗敵了,我家後來還是被滅了。」

  張允銘對張允錚皺眉:「你別胳膊肘往外拐!對著外人,要說爹的好話,懂嗎?」

  沈汶用手點著腮幫:「你爹最後選了衛國,而沒有保家。我現在疑心太重,說不定,這本來就是太子的陰謀。」

  張允銘用扇子輕打手掌:「對呀,逼著我爹啟用舊部,剷除隱患。」

  沈汶想了想,問道:「你爹沒說要自己去做什麼?」

  張允銘搖頭,低聲說:「我覺得我爹還是不敢百分百相信,他真不想成為亂臣賊子。」

  沈汶歎氣:「我爹也是啊!」

  張允錚鄙視地對沈汶說:「他們都不想幹出格的事,你的計策最好能成,不然……」

  沈汶翻眼睛說:「不然怎麼樣?你又去刺殺太子?你那胸無大志的腦袋,無論怎麼想,都不會想到我設計的那些事,你就別操心了!」

  張允銘哈哈大笑起來:「胸無大志的腦袋……這是哪兒跟哪兒啊……」

  張允錚用瓦刀鏟起一堆泥,對沈汶說道:「我覺得我也該把這些泥巴放你嘴裡!」

  沈汶叫:「你敢?你敢?我跟你沒完!」

  張允錚說:「我當然敢!沒完就沒完!誰怕你?!」

  沈汶張牙舞爪:「我也不怕你!你試試!」

  張允錚壞笑:「你把嘴張開!」……

  張允銘現在已經習慣這兩個人之間的這些吵鬧,根本不以為意,只盡力掰正談話的路子,笑著問沈汶:「我爹說你要釀酒,肯定為了要用火陣,是嗎?」

  沈汶扯嘴角:「你爹太狡猾!難怪你也這麼滑頭!」

  張允錚說:「你還說別人狡猾?你自己就是個騙子!」

  沈汶對張允錚呲牙:「不騙?不騙就只能一次次地去刺殺太子不遂,勞心者治人!知道嗎?」

  張允銘對張允錚點頭說:「就是就是,勞力者治於人,所以你要砌牆……」「啪」又是一泥彈!

  這次泥漿較多,沈汶叫著又跳開了些。她指著自己的夜行衣上的泥點憤怒地說:「看看,把我的衣服弄髒了,你賠!」

  張允錚一瞥,冷笑:「髒就髒了唄,洗洗不就得了?又想訛人?!」

  沈汶跳腳:「我怎麼洗?怎麼晾?放院子裡告訴大家——快來看我的夜行衣呀!啊?!有這麼笨的嗎?我婉娘姐姐還在這件衣服上繡了花了呢,第一次穿就弄上泥了,她會多傷心!」

  張允錚使勁眯眼看:「就那麼兩條葉子也叫繡花?蒙人!」

  沈汶堅決維護蘇婉娘:「我婉娘姐姐要背著人給我做衣服,繡上個什麼容易嗎?你這個不知感恩的小混球!我敢說你從來沒對你父母說過聲謝謝!」

  張允銘哈哈大笑起來:「罵得痛快!」話語沒落,又舉扇擋開了一團泥巴。

  沈汶出了口氣,加上土匪落實了,心中又放下一個大負擔,情緒高漲,摩拳擦掌地說:「既然你爹的人本來就是軍士,那訓練起來就省勁兒了。我寫個訓練章程,你們不僅要拿去訓練你們的人,也要給我二哥,讓他帶去邊關訓練兵士。」

  沈汶說完,走到桌子邊,研了墨,就開始寫,張允銘坐了會,覺得好奇,就走過去,歪頭看著。

  張允錚不好意思走過去,就皺著眉砌牆,把泥巴甩得啪啪響。張允銘抬頭看了他一眼,幸災樂禍地一笑,看沈汶寫得差不多了,才小聲念叨:「新兵:晨起,負重三十斤,跑二十里;早飯。早上,射箭搏擊等基礎技能。午飯,午睡。下午,俯臥撐不停,一個時辰;仰臥起坐,一刻鐘,上舉大腿,兩刻鐘。跑步,急速跑半里,緩跑百息,再急速跑……直到晚飯。臨睡前,舉重,單手五十斤,各百下;兩手各持二十斤石鎖,做拳擊動作,從緩到疾,一千下……有三個月基礎的軍士,晨起……」他抬頭問沈汶:「你是要把人累死吧?」

  沈汶說:「說什麼呀!體能訓練,懂嗎?這些都是讓兵士們強壯身體,到時候不會手腳無力的練習。」

  張允銘指著紙說:「什麼是俯臥撐?什麼是仰臥起坐?」

  沈汶說:「我給你做做!」她選了塊乾淨的地方,俯下身體,做了兩個俯臥撐。然後起來,去搬了幾塊磚頭放地上,把腳放上,又做了幾個高要求的。她擅長輕功,臂力不夠,做了幾個就氣喘吁吁,站起身對張允銘說:「你來做!」

  張允銘打開泥水扇子慢慢地扇著,大概以免把泥水扇到自己臉上,語帶無奈地說:「我可不行!」他轉身對張允錚說:「你來試試。」

  張允錚一副不高興的樣子走過來,嘟囔著:「這有什麼了不起的。」俯身在沈汶身邊趴下,沈汶給他矯正動作:「兩臂分開,比肩略寬,腳尖支地……對,就是這樣,腰腹用力!身體筆直,雙肘打開……好……全身鐵板一樣下沉,用臂力控制著,再起來……對啦!哼,說這有什麼了不起,那你接著做,看你能做多少。」

  俯臥撐據說是由Jerick Revilla發明的,1905年開始正規普及,但有資料說,是羅馬皇帝康斯坦丁發明的。這是被眾多人痛恨的魔鬼動作,能同時鍛煉人體胸部、脊背、上臂、前臂、腹部、臀部、大小腿各大小肌群,提高肌肉的耐力水平,是後代反映全身肌耐力的代表性指標,被廣泛運用到軍隊和學校的體能訓練中。

  張允錚自幼習武,自然做幾十個動作毫無問題。可做了許多個後,就有些微汗了,沈汶挑剔地說:「後背不能彎呀,手臂要往這邊來些……如果你還不累,就單手做吧……」

  張允錚跳起來,憤怒道:「你才做了幾個?!就在這裡指手畫腳的?!」

  張允銘點頭:「就是就是,你才做了七個就氣喘了,我弟弟做了百十多了。」

  沈汶揚下巴:「他是男的!男的!男的肌肉多!要去幹力氣活的,不然要男的幹嗎?又不會生孩子!」

  張允銘用眼角看沈汶:「聽你這話,你好像看不起男的呀。」

  沈汶馬上賠笑了:「當然看得起啦!不然我哪兒去找錢呢?」

  張允銘對張允錚說:「我覺得她是在罵我們。」

  張允錚惡狠狠地說:「不給她錢了!」

  沈汶可憐兮兮地說:「不給我錢,我就沒法去辦酒窖,造武器,加固邊關……」

  張允銘舉扇子:「好啦好啦!不用念秧了!還有這個仰臥起坐呢?」

  沈汶可不能在他們面前躺地上,就對張允錚說:「你躺下。」

  張允錚皺眉:「怎麼又是我?!」

  張允銘文雅地扇扇子,「因為我是個秀才呀!不能幹有辱斯文的事。」

  沈汶扭頭斥道:「什麼有辱斯文?又不是讓你脫衣服什麼的。」

  張允銘用扇子遮臉:「天哪!沈二小姐怎麼能如此粗魯?!」

  沈汶對張允錚催促著說:「快點呀!我得走了!」

  張允錚不情不願地躺在地上,沈汶蹲在他身邊指點著:「手放腦袋後面,這裡用力!把腿抬起來,彎膝蓋……頭到這裡就行了……放下……再起來……」見張允錚毫無困難,沈汶說:「你大腿伸直,雙腿劃圓吧……」

  張允銘又哈哈笑了,張允錚一個鯉魚打挺站了起來,怒目沈汶說:「你耍我?!」

  沈汶生氣:「土老帽!那是比仰臥起坐更累的動作,你自己回去好好試試!看你能畫多少圈。」

  見張允錚要急,張允銘忙打圓場:「這個拳擊動作怎麼回事?」

  沈汶說:「你們會武功,還用我說嗎?」她彎腰拾起兩塊磚頭,一手一塊,說道:「持重拳擊是要這樣的……」她雙手先停在腰間,然後一拳握著磚頭緩緩擊出,嘴裡說:「出拳要緩,有個轉的動作,才能練出肌肉。如果急速,就是靠推力,而不是臂力了。看我的腰!要用腰的力量,這裡有個扭曲!如果只是靠手臂,對於不會武功的人,就很難能聚起力度,所以,力量在腰這裡!看見沒有?小腹自然也要繃得緊緊的!換拳時,肩膀要動……」

  張允錚皺眉看沈汶擰著的柔軟渾圓的腰肢,一側臉見張允銘正含笑點頭,猛地一拳打向張允銘。張允銘久煉成精,頭一仰閃開,生氣地對張允錚說:「你又發什麼瘋?!她這個方法很好,那些沒有武功師傅的人也能練習出拳了!這麼打上一年半載,平常兵丁也能打擊有力了。」

  沈汶做完了動作,扔了磚頭,拍拍手說:「練到後來,什麼單手倒立呀,引體向上呀,都該沒問題!我告訴你們了,你們有機會也去和我二哥說說,他就要去邊關了,也得練兵。在府裡,我去一趟二哥的院子,都得編上一通理由。而且,他沒幾天就要走了,我也不好意思常去,得讓我二嫂多和他在一起。」

  張允銘點頭說:「我正打算請他吃飯,給他餞行呢,到時候就跟他說一遍。」

  沈汶又想到一個事兒,低聲說:「你們有沒有極為可靠的人可以給我二哥?他身邊的人日後想給他一刀,這實在讓我放不下心。」

  張允銘皺著眉說:「我的人平常跟我出去,見過他們的人太多了。真要的話,得是他的人。」他對張允錚抬了下下巴。

  沈汶知道張允錚的秘密一直沒有被洩露出去,可見身邊的人可靠,就同意說:「那太好了!」

  張允錚挑眉:「什麼太好了?我同意了嗎?」

  沈汶對著張允錚一撅嘴,撒著嬌說:「你幹嘛不同意?別耍小孩子脾氣!」

  張允錚看著沈汶的小豬臉表情,氣憤地說:「你才是小孩子!」

  沈汶還沒來得及說話,遠處街上傳來了更鑼聲,她驚道:「我得走了!不然天要亮了!」然後揮了下手,聽了聽外面,開了門出去,門一關,就再也聽不到她的聲音了。

  張允銘呵呵笑:「好啦,你就給個人吧!這樣,我們與邊關也有了聯絡。」平遠侯府為邊關花了那麼多錢,那邊也該有個連絡人。不然都不知道具體的情形是什麼。

  張允錚不說話,氣鼓鼓地回去接著砌牆。他正十七歲,血氣方剛,此時只覺心中煩亂,一塊磚下去,才發現沒對齊,氣得他把歪了的磚一下擊碎了。

  張允銘打了個哈欠,把沈汶寫的紙張折了,放入懷裡,說道:「走吧,回府,我們明天再好好看看這個。」

  張允錚氣哼哼地把瓦刀往地上一扔。張允銘奇怪地問:「你又怎麼了?」

  張允錚不高興地說:「睏了!」

  張允銘知道張允錚經常莫名發脾氣,也不追究,兩個人吹燈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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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是朝廷休沐,各級官員不上朝,在家洗沐或者出遊。午時末,四五個東宮幕僚等在太子平時辦事的書房外。季節已經入了五月,太陽高照,熱辣辣地曬人。幾個人站在一處屋簷下,明明是說好的時間,可守著院落宮門的兩個太監就是不讓他們進去,說太子正忙著。

  幾個人低聲地說著些閒話,就聽書房裡傳來了幾聲短促的尖叫,接著是一聲拖著長音的高聲呻吟。這些人都有家室,自然明白是這是怎麼回事,面面相覷中,一個人尷尬地笑著:「太子殿下,真是……神勇……」

  另一個人看了看日頭正午的天空,沒搭茬。「白日宣淫」這四個字同時閃現在幾個人的腦中。

  一個人說:「要不我們先回去?」

  一人不同意:「太子昨日說此時見我等,若是一會兒他找人,我們不在,該怎麼說?」

  又一人道:「還是等著吧,既然來了,總得見一下。」

  朝廷十日一休沐,平時上朝後,再與太子商談事宜,總是弄得很晚。今天趁著休沐,原想著下午把該說的事情都說了,可以早早地回一次家,現在來了竟然要等著,幾個人多少有些沮喪。

  這一等就是近一個時辰,其間,有太監抬著浴盆進去,有人端著各色茶點飯食,有人抱著成疊的衣袍。

  這幾個人誰也沒說什麼,可心中免不了疑惑:為何偏要在此時此地?太子的後宮已經有三十多人,寢室難道沒有至少三十餘間?為何一定要在議事的書房呢?雖然太子朝後還要辦些事務,可每天不是有晚上嗎?怎麼就不能晚上舒舒服服地幹這事,偏要選在大白天這麼折騰?

  他們自然不懂後代所謂「越是禁忌,越是刺激」的理論,太子現在格外想要強烈的刺激。就是因為書房不該用來幹這事,書房就能讓太子格外想幹這事。而時間上也一樣,越知道有人要來了,不能幹了,太子越想幹。如果不這麼背負著罪過的感覺,太子反而沒有興趣了。

  幾個人等到腰酸腿痛時,兩頂軟轎從裡面抬了出來,後面跟著七八個宮人。幾個人原來以為不會再驚訝的心,再次被震驚了:兩個!

  這些人走了一會兒,裡面才傳他們進去。

  他們進了書房,空氣裡雖然彌漫了水汽和香氣,但還是有一絲糜爛的氣息。地上是濕的,幾個人小心地避開水漬,向坐在桌子後面,神情有些萎靡的太子行禮問好,心中多少有些打鼓:也許真的應該回家才對,太子看著想要休息。

  太子揮了下手,說道:「火羅這事,算是辦好了。現在,講講你們想怎麼弄那三十萬斤糧食和武器鐵器吧。」

  一個幕僚說:「糧穀有幾種途徑,一是,將沙石兌換現有糧倉之穀,就是抽取出糧穀,再把沙石摻入米糧之中。而且,過去兩三年,收成很好,處處穀倉滿盈,我朝允許糧倉有一兩分耗損,我們的人直接把糧食運出,只要不多,也不會有人察覺。」

  太子問道:「地方上有人嗎?」

  幕僚回答:「有,幾處太守都是向太子示好的人,只要說太子需要糧榖,若是他們不費太多功夫,肯定能運送過來。」

  太子點頭:「還有別的方法呢?」

  幕僚答:「二是,戶部已在呂氏的掌握中了,金部更是呂氏的嫡系。近年國家稅幣充足,去歲糧穀極賤,今年春天雖然雨水少,多地乾旱,可夏天才開始,雨季未到,該還有落雨。即使收成一般,糧穀也不會貴到哪裡去。如果從各地得到的糧穀不到所需之數,現在糧穀並不貴,讓我們戶部的人拿出錢來私購糧谷,也應能補上不足。」

  太子再次點頭,幕僚接著說:「就是實在不能湊齊,我們還可以搶劫存糧大戶,一個糧倉,就能保證與火羅所約之半數!」

  太子面現滿意,又問道:「武器呢?」

  另一個幕僚說道:「這其實最是容易。我朝長年未戰,兵器庫裡兵器鏽損無數,成車扔出去都不會有人疑心。我們已經把人放到兵器庫的管事位置上了,到時候,就是幾張字據,說是『報廢銅鐵』,就能順利將東西運出京城。」

  太子長出了口氣,問道:「吐谷可汗真的那麼威強嗎?」

  幕僚說:「火羅來之前,吐谷可汗剛剛殲滅了自己長兄的部落,後面,就餘三兩個叔伯兄弟了,誰都擋不住他。」

  太子歎道:「本宮真有些等不及呢。」

  眾人知道太子的意思,是希望吐谷可汗趕快平復了北疆,就能收拾沈家軍了。也許是因為方才在外面等了那麼久,大家的心裡都有些慌。

  一個幕僚說道:「火羅進城和出城時,鎮北侯家的二公子和三公子與平遠侯家的張大公子還有一個遠房親戚,都在酒樓上看著,像是對火羅充滿譏笑。」

  太子皺眉:「他們又湊在一起了?聽說那個張大公子躲出去了段時間,最近又頻繁露面了?」

  幕僚說:「是的,他去了一趟南方,大半年,年關時回來了,現在又到處去詩會,與人吃酒,還到觀弈閣與四皇子下棋。」

  太子氣憤起來:「他這是表示他不怕了?!」

  一個幕僚小聲說:「宮裡的人都傳言,皇上也不想讓四公主和平遠侯的大公子成親。」

  太子咬牙:「看來是老四告訴了他!老四竟然敢說閒話?!」

  本來太子是想讓幾個人真的給四公主去找親事的,可現在聽到張允銘又活躍起來了,他心中很不能接受!覺得怎麼也不能這麼便宜了張允銘。而且,四皇子竟然給外面傳消息,這明擺著是在幸災樂禍:讓別人知道他給四公主選的人,被皇帝否決了!

  太子脫口道:「我還是想把四公主嫁給他!」

  屋子裡其他幾個人沉默片刻,看著太子陰沉的臉色,一個人小聲說:「這是好主意,平遠侯府實在是富裕,李氏乃是江南首富之嫡長女,聽說當初的陪嫁光錢就有千萬貫,在京城的生意鋪子、京城周圍的田莊更是無數。若是四公主真的嫁過去,就是長房長媳,日後,平遠侯府的財富,不就是……」

  太子心中一喜,覺得自己深謀遠慮,可接著躊躇道:「該怎麼說服父皇呢?」

  一個幕僚說:「能不能行『木已成舟』之計?找個機會,讓四公主……當然,這樣就有些委屈了四公主。」

  太子微微頷首:「去想幾個辦法,告訴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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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堅已經定下六月初離京,這之前,他得把沈汶囑咐的大小事情都幹了。其中之一,就是去找老夫人說蘇婉娘的事兒。

  沈堅找了個機會攙著老夫人沿著小路往後院走,到了老夫人住的小院,老夫人說:「你隨著我來,到菩薩面前求求福氣。」兩個人到了佛堂中,沈堅真的跪了,老夫人到了門邊,讓人們離開,像是要讓沈堅好好祝禱。沈堅拜了拜,才站起來,到了老夫人身邊,低聲說:「祖母,我走後,您要聽小妹妹的。」

  老夫人一驚,沈堅馬上說:「祖母,別問我為什麼,也別露出不同。日後她讓你做什麼,您一定要去做。這樣才能保住咱們的家。」

  對沈堅的話,老夫人不敢不聽。上次沈堅一出手,百多條人命不說,不久那曾經當眾給沈汶下毒的皇后竟然被廢了。老夫人只是喃喃地不可置信道:「已經這麼糟糕了嗎?」

  沈堅點頭:「是的,已經很糟糕了,大禍已成,太子想要我府滿門。」

  老夫人看著佛龕,顫聲說:「我還以為,只是說說咱們家的壞話,讓你妹妹們找不到好人家,日後給侯爺減些軍餉什麼的……」

  沈堅歎息:「祖母,別多想,聽我的就行了。嚴氏也已經知道,她會和小妹配合的。」

  老夫人還在震撼中:「咱們沈家,沒做過對不起良心的事啊……」她老眼有淚,面露悲涼。

  沈堅低聲說:「是他容不下咱們。」老夫人疑惑地抬頭看沈堅,沈堅冷笑:「咱們沒有奴顏婢膝地去親近,那邊就覺得咱們對不起他了。」

  老夫人眼中的淚慢慢沒有了:「他們想害強兒就是要給我們一個教訓,咱們都沒有抓著不放……」

  沈堅見外面的人們有過來的意思,急忙低聲說:「府裡的眼線很多,我們現在知道的,只有錢氏和妹妹院子裡王志家的……」

  老夫人驚住:「錢氏?!」

  沈堅忙說:「祖母小心,不能對她露出來,別太甩臉子。」

  老夫人皺著眉:「我以前也總找她的錯,以後就是不喜她也不會顯眼。」

  沈堅又說:「祖母千萬不能告訴我娘這事。」

  老夫人點頭:「我懂,她是錢氏帶大的,還藏不住心事,若是知道了,錢氏肯定能看出來。怎麼會是這樣啊!幾十年的情分……」

  沈堅沒有時間讓老夫人感慨,悄聲說:「還有,妹妹會要求母親認下蘇婉娘為義女,您要看著,如果我娘同意,您就別同意,如果我娘不同意,您就要同意。這事要懸而不決,不能認,也不能不認。」

  老夫人慢慢地點頭,小聲說:「你這是在立個幌子。」

  照顧老夫人的人到了門前,沈堅對老夫人行禮道:「祖母,孫兒不在家的時候,祖母多保重。」

  老夫人點頭,說道:「別為家裡擔心,你好好在邊關,相助你父兄。」

  沈堅行禮,老夫人眼望著他走了,然後在佛龕前坐下,神思恍惚,愣了半天,才開始結結巴巴地念經,旁邊的人以為老夫人為沈堅的離去傷心,也沒懷疑什麼。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7-14 12:27 PM

第六十九章 認定

  張允銘在李氏的歡飲閣為沈堅送行,擺了一桌席,席上只沈堅沈卓和張允銘張允錚四人。

  大家寒暄後,沈家兄弟的小廝們都下去了,屋子裡只留下了幾個平遠侯府的小廝。

  張允銘對沈堅說:「你要去邊關了,身邊的人怎麼也得有個可靠的吧?原來我想給你個人,可我身邊的人經常與我在外面晃悠,怕人認出來。我這位弟弟的人也很可靠,你放心帶一個吧。」

  沈堅的性情是表面常笑,其實他為人很少用情,從小就對身邊的人不冷不熱。長大後知道鎮北侯府的下人裡有許多眼線,更不敢信賴。他對自己從小一起長大的兩個小廝都不親近,更別說王志了,到現在真的沒有一個可以依靠的助手。

  聽到張允銘這麼說,沈堅猶豫,張允銘對沈堅指著張允錚身後的四個小廝說:「就這幾個,你挑一個。」

  張允錚在天眼中看到了自己身邊的人都在抄家時被殺,見沈堅遲疑,以為他在懷疑人的可靠,就說道:「他們別的不說,忠心是一等一的。」

  沈卓也說:「二哥,你真的需要一個近身的人,不然你連個安穩覺都睡不了。」

  沈堅看了眼那幾個人,高矮不一,可都很年輕的樣子,不過十七八歲,就說道:「我身邊的人心懷歹意,若是你的人露了點什麼,弄不好先被殺了。而且,邊關很苦,不比京城享福。」

  張允錚斜眼看沈堅:「我的人怎會那麼傻?」言外頗有譏諷沈堅的意思。

  張允銘忙接上沈堅的話茬說:「這你就不用擔心了,他們從小跟著我……學的武藝,身手都不該弱。至於酬報,我跟他們說了,被你挑上了的話,就十倍月銀,隨你去邊關雖然是苦差事,但他們肯定不虧。」

  沈卓歎氣:「二哥,那比你都富裕了啊!」

  沈堅點頭:「好吧,我選一個,這樣我也能向他借點錢。」

  大家笑起來,張允錚讓幾個人走過來,指著一個膀大腰圓的小廝說:「這是月季……」

  沈卓噗地一聲把剛喝到口中的茶吐了大半,沈堅也半張了嘴。

  張允銘笑著說:「我這位堂弟有個怪癖,嗯,就是把院子裡的小廝們都起了女孩子的名字。」

  張允錚的身份是大小姐,他憎恨這個的身份,也恨上了女的,從小不用丫鬟,說那樣就真成了個小姐了。本著自己不高興,也要周圍的人都不快的原則,既然自己頂著個張大小姐的頭銜,就把從小照顧他的小廝們都起了花的名字。

  張允錚對他們的笑容不予理會,一副你們真少見多怪的表情,繼續介紹說:「他擅長模仿別人的說話和語氣什麼。」

  張允銘哼了一聲——張允錚過去曾經在出府時讓月季假裝是他,躲在屋裡說他睡覺了。如果自己不是有一次堅持進去道個晚安,不知道能被他蒙混多少次。

  沈堅有些拿不准:「這個,在邊關,學人說話……」

  張允錚說:「哦,他這麼大個兒,打架自保肯定沒事。只是,月季特別好吃懶做,你找了他就別指望他伺候你了。」

  月季有些委屈地說:「公子,我給你倒過一杯茶!」用的是張允錚的聲音。

  大家又驚訝又好笑,張允錚冷冷道:「那是好幾年前了!」他接著指下一個:「這是杜鵑,長得漂亮……」

  杜鵑長得秀眉紅唇,有種中性的美麗。可他的表情一點也不女性,緊皺著眉頭,特別高冷的樣子。張允銘知道這是爹安排的,關鍵的時候這個人可扮成個女子,頂替張允錚出面,因為想讓張允錚扮成個女子近乎是不可能的。

  沈堅馬上說:「他可不行,這相貌太出色了。」

  杜鵑身邊的小個子捅了他一下說:「看看,我們都說你肯定不行!」

  張允錚也說:「他其實是最想去的。」他對杜鵑說:「我可點你的名字了,別說我不公平。」

  杜鵑沒好氣地說:「有你那麼說的嗎?幹嗎提我長相?」

  張允錚說:「不提他就看不見嗎?我也覺得你不適合……」

  杜鵑皺著眉:「可我想去!」

  張允銘咳一聲道:「當著外人呢,別打架。」他對沈堅說:「這些孩子都是和我……一起長大的,難免沒大沒小。」

  張允錚又指著下一個:「這是玉蘭,人特別機靈,打聽什麼事兒最合適。」

  叫玉蘭的小矮個小廝討好地笑,張允錚歎了口氣說:「就是膽子很小,見事兒先逃跑,當然,逃不過了也會捨命拼殺的。」

  玉蘭感動地看張允錚:「公子,你真是明白我。」

  大家又笑,沈堅看著玉蘭說:「就這小身板,可別累垮了。」玉蘭一挺胸道:「我的武藝也不錯呢!與公子對打能堅持……」

  杜鵑打斷道:「能堅持什麼?堅持跑還差不多。」

  沈堅苦笑,看向最後一個,張允錚介紹說:「這是丁香。」

  現在,沈卓和沈堅都習慣了這些女孩子的名字了,只見丁香長了一雙小眼睛,眉毛短得只在眉尖處,蒜頭鼻子,總是有些撅著的嘴,沈堅正覺得這副面相有點意味,張允銘說:「你別看他長得像奸臣,他其實最出色。」

  沈卓又笑出來了,沈堅也笑了:丁香的確長得有些像人們說的奸臣樣子。

  丁香對表情很平靜的張允錚嘀咕:「您就讓他這麼說我?我可您的心腹呀!」

  大家哄笑:「真的是個奸臣!」「挑撥離間呀!」

  張允錚說:「丁香能隨機應變,善與人交往,武功也上乘,只是……」他的話語未落,原來很正經的丁香突然扭動了下腰身,從袖中抽出了一條手絹,兩個指頭一掐,舉到了腮邊。

  他這麼一個造型,讓除了張允錚以外的幾個人都一陣惡寒,張允錚接著說:「他喜歡扮成個女的。若是你選了他,你就該知道他最喜歡幹的事。」

  看著丁香的眯在一起的小眼睛,又看看一臉不屑長相美麗的杜鵑,沈堅遺憾地搖了搖頭。

  沈卓皺著眉說:「你的人怎麼都……」有點毛病!

  張允錚一瞪眼:「都怎麼啦?都挺好的!他們都特別忠誠可靠,講義氣,守諾言,能捨命救主,不像有的人,看著正常,可心裡不知道有多少壞心眼呢!」

  張允銘贊許地點頭,沈卓沒詞兒了,沈堅想了想,指著丁香說:「我選他吧。」

  丁香把手絹放下,笑著說:「公子真是好眼力!我可是我家公子的第一謀士呢!」女裡女氣的口氣。

  沈堅忙說:「你不能這麼說話了!」

  丁香立刻用正常的語氣說:「好吧,那公子就別想著向我借錢了!」

  大家又笑了,沈卓說:「果然是個聰明人。」

  張允銘對沈堅說:「他們都被慣壞了,你多擔待吧。我昨天都告訴他們了,他馬上就能隨你走。」

  沈堅也明白該讓平遠侯府在自己身邊放個人,日後兩府好通氣,就說:「這都沒事,但是他今天可不能與我回府,他要與那些去邊關的工匠們在城外等我,向我哭訴一下身世悲涼什麼的,然後我能當著眼線的面兒收他……」

  丁香恍然道:「哦,要演戲?!太好了!我最喜歡演戲了!」他想了想,說:「我可以預演一下……」

  張允錚揮手:「別!別!我知道你能演好,不用預演了!」

  丁香盈盈欲泣的樣子:「公子啊!奴家就要去邊關了……」

  沈堅愕然,張允銘對沈堅低聲說:「他特喜歡借機扮個女子唱個曲兒什麼的。」

  話音剛落,丁香就扭動了下腰肢,剛要唱,張允錚厲聲道:「不許唱!不然我要打人了!」見丁香失望地閉了嘴,張允錚緩和了語氣說道:「快去見過沈二公子,你日後幫沈二公子看著點,也好好護著自己,別犯傻!」

  丁香哭喪了臉,對張允錚行禮:「謝公子。」又對沈堅正式行禮,「見過沈二公子。」

  沈堅點頭說:「從此,你就叫張丁了。」他對張允錚和張允銘抱拳致謝道:「謝謝了,我一定好好對待……張丁!」

  張允錚撇嘴:「這名字,一點都沒有特別之處。」

  張允銘笑:「就別特別了!」他對幾個小廝揮手:「你們去吃飯吧。」

  幾個小廝一起行了禮,剛走出門,張丁就放開了聲音大唱道:「五月荷花好呀,月兒上樹梢,奴家憑欄望啊,郎君去路遙……」

  有人喊:「這是誰呀?!大白天發什麼酒瘋!」……

  屋門一關,把張丁的魔音擋在了外面。

  屋子裡幾個人笑,沈卓看了張允錚一眼,對張允銘說道:「你這位堂弟真的很容人。」

  那是因為他被關著,身邊的人就那麼幾個,自然關係就都很鐵。張允銘不會細說這些,只能換個話題說:「我這位弟弟……哦,那天與我談起,說在書中看了一套給兵士的訓練項目,他來給你們講講。」

  張允錚從懷裡掏出了一張紙,是他抄寫的沈汶的練兵日程,放在桌子上讓沈堅和沈卓讀。然後起身到了圓桌旁的一塊空地,展示了通平常和進階的俯臥撐,他邊做邊重複著沈汶的指令:「這個手掌……胳膊……」。接著又做仰臥起坐,他指著自己的腹部說「這裡要用力!」時,臉竟然有些紅。最後比劃了幾下拳擊動作,心情變得很不好,滿臉不高興。

  幾個人一邊看他的動作,一邊感到莫名其妙:他怎麼做著做著,就生氣了?當張允錚終於做完,沈卓小聲問張允銘:「你這位遠房弟弟……脾氣不好呀。」

  張允銘點頭:「他有自來火,自己就來火氣……」

  張允錚怒目張允銘。

  沈堅卻對那些動作很讚賞:「對於平常人,沒有師傅教導,這些動作能很快強身健體,我來做做。」說完起身,也到屋中的空地上,做了起來。張允錚一邊看著,一邊糾正了沈堅一些姿勢,還是緊皺著眉頭。

  直到沈堅都做得正確,兩個人回到桌前坐下,張允銘招呼來了酒菜,大家開始吃喝,張允錚的臉色才慢慢恢復正常。

  四個人大吃大喝了一番,講好了沈堅離開時就不再公開送別了。張允銘南下帶回的工匠們與鎮北侯府找到人要在一起集合,到城外才與沈堅會合,張允銘說會把這事交給張丁,沈卓把寫著他找到的工匠的人名地址的密信交給了張允銘。

  沈堅細讀了張允錚寫的兵士訓練的條例,對說張允錚道:「這寫得真詳細,真太謝謝你了!可惜我不能帶著。也得給張丁,讓他幫我收藏。」

  張允錚不能告訴他這其實是沈汶的東西,自己只不過是謄寫了一遍,臉又有些紅,接了過來。

  沈堅現在覺得這位張家遠房公子真是喜怒不定,一會兒生氣一會害羞,還都沒有理由,可這些都跟自己沒關係,自然不會去追究。

  將事情講完安排完,已經是下午。四個人相互道別,輕鬆裡有一絲沉重。

  張允銘笑著對沈堅說:「但願我們重逢時,河清海晏,世事太平。」

  沈堅也鄭重地點頭說:「我們南北同心,一齊努力吧。」

  四個人相對行禮,沈堅和沈卓先離開了。

  張允銘和張允錚在窗口看著他們上馬而去,都有些傷感。他們雖然相信沈汶早有了計劃,父親也正式參與了,可對方是太子,己方什麼事都還沒有做,他們對未來難免有些隱隱擔憂。

  良久,張允銘問張允錚道:「你想幹什麼?」

  張允錚有些暴躁地說:「我要去最好的絲綢店。」

  張允銘有些不解:「京城最好的自然是娘親開的『福順堂』,你要什麼跟娘開一下口就行了,哪裡用自己親自去?」

  張允錚很不耐地說:「我就想自己去,你少管!不想去的話,你回家!」

  張允銘撇嘴:「還是我陪你去吧,看你這呲毛樣,人家說不定不信是平遠侯府的,還以為是去找茬的呢。」

  張允錚瞪眼:「我可正吃飽了沒事幹呢!你想打架?!」

  張允銘轉身往外走,嘴裡說:「我這個人最不喜歡和小孩子打架了!他們總耍賴……」

  張允錚追著他:「誰是小孩?!你才是!……」

  兩個人騎馬到了「福順堂」樓前,見一大塊黑底金字招牌,油光瓦亮。門前的兩個夥計穿著齊整,規矩地站著。見到張允銘忙一起行禮,大聲喊道:「大公子來了!」

  張允銘一邊笑著點頭,一邊小聲對張允錚說:「你看,馬上掌櫃就會被喊出來了,多麻煩!」

  果然,兩個人剛下馬,手裡的韁繩才被小廝接過去,樓裡就飛快地跑出來了一個渾身綾羅的矮小中年人,臉上笑得全是褶子,對張允銘行禮,引著他往裡面走,一邊說:「哎呦!大公子!今天怎麼有空兒來了?!這都多長時間沒見了?我今早可還在心裡想到你呢!琢磨著:不知道府裡那風華正茂的大公子如今怎麼樣了?你看!這不就見到了?!您說這是不是我把您念叨來的?」

  張允銘笑著邊走邊說:「你什麼時候會念叨我?你只會念叨錢!我今天什麼都不買,要買東西的可是我這位……遠房的堂弟,你找錯人了。」

  他轉頭對張允錚說:「這是江掌櫃。」

  小個子才轉眼看張允銘身後的張允錚,馬上舉手行禮,不及張允錚開口,他就大叫了一聲:「哎呀!這位公子!」

  張允銘和張允錚都嚇了一跳,以為他看出了什麼,小個子嚴肅地說:「這位公子相貌英俊,氣質高貴!真是人中俊傑!若是能用我店新進的江南特產『松竹』系列的錦緞做出成衣,那穿上了就會讓公子更加超然卓立,目下無塵……」

  張允銘大笑,推著小個子往裡走:「你快別費口舌了,快拿東西出來,我們看了好走。」

  他們進了門,見裡面的大廳的牆壁上嵌滿了成匹的料子,光彩斑斕,滿目華麗。大廳有櫃檯,旁邊兩條寬寬的走廊,看著有許多偏廳。

  小個子的江掌櫃把他們引到一間小廳裡,小廳的一面牆下靠著長案,看來是讓人挑選料子的。另一邊是桌椅,椅子都套著精美的錦緞罩子。江掌櫃請他們在繡得繁瑣的椅座上坐了,等人上了茶,才殷勤地問道:「兩位公子想看什麼?」

  張允錚早就不耐煩了,皺著眉頭說:「把你們黑色的好料子都拿出來……嗯……要有些繡……紋的,好看的……但是不能是亮的……圖案要活潑些……」

  江掌櫃微皺眉:黑色?!還要好看活潑?!他悄悄看張允銘——您這位遠房弟弟不是來踢場子的吧?

  張允銘也不明白:「黑色?黑色怎麼可能『好看』?!」

  張允錚不願解釋,對江掌櫃揮手:「快去拿!我來挑,要最好的黑色料子!」

  江掌櫃忙帶著夥計出去了,張允銘懷疑地看上下打量張允錚,皺眉道:「你又發什麼瘋?」

  張允錚瞪眼:「你少惹我啊!我最煩買東西,正不高興呢!」

  張允銘倒是一下笑了,眯起眼看張允錚,自語道:「最煩買東西嗎?……」

  張允錚一副不快的樣子,可腮幫處有點紅暈,張允銘明白了,抽出自己的扇子,用扇子一下下地敲著自己的掌心,眼睛斜睨起來。

  張允錚緊皺了眉對張允銘說道:「你別亂敲!讓人心煩!要不,你出去等著!」

  張允銘嘿嘿一笑:「我還偏不走了!就要在這裡看你怎麼挑黑色的,好看的,活潑的……」

  張允錚惡狠狠地小聲說:「別以為在這裡我就不敢打架!」

  張允銘悠閒地說:「我可不敢!這是娘的鋪子,弄壞了什麼,可是娘親的東西。大老遠地從江南運過來的,讓人砸了,娘會多不高興?要打你打,我可要老老實實地坐著,等著看料子。」他展開扇子,眼睛看向屋頂,優雅地扇著。

  張允錚握起的拳頭在張允銘面前晃啊晃,張允銘也不眨眼,還哼起了小調。

  正當張允錚想是不是真的對張允銘的鼻子打一拳時,江掌櫃帶著夥計們抱了三十多匹料子進來了,哐哐地在長案上放了。

  早就沒了耐心的張允錚站起來到了案前,先把那些松柏之類的暗花的挑出放在了一邊,江掌櫃笑著說:「對呀,這些正是給老人的……」

  張允錚皺著眉,把富貴團字吉祥雲紋的又挑了出來推到一旁,江掌櫃接著介紹:「這些最適合中年男貴人……」

  張允錚再將黑色背景下有鮮紅等亮色花朵蝴蝶的挑出來,江掌櫃糊塗了:「這些該是為了中年婦人……」

  張允錚把挑出來的一把都推到了旁邊,面前就剩下了兩匹,一匹漆黑色,格子暗紋,可質料厚實,另一匹是黑色薄綢,邊緣是水波暗紋。

  張允錚嘴唇扁在一起,臉色明顯不滿,江掌櫃這下認定這位真的是來踢場子的,偷眼看了下張允銘。

  張允銘呵呵笑起來,問道:「若是我提了花樣,江掌櫃可能讓人織出來?」

  江掌櫃忙說:「當然當然!」別的家他可能還事先說一下價錢會很昂貴,可這是東家的大公子,還用得著擔心錢?如果巴結好了,日後在夫人面前提上一句半句的,那自己就可能又多管一家鋪子!

  張允銘笑著說:「我要一匹黑色上面有小肥鴨暗花的……」

  張允錚立眉道:「你一邊去!」

  江掌櫃呆了——誰敢這麼罵平遠侯的大公子?!

  張允銘挑眉:「我才不走呢!你說說你想要什麼?」

  張允錚皺眉想,遲疑著說:「要有翩飛雨燕的暗紋,燕子要特別好看,最好有一點點、一點點暗藍色,但是不能扎眼……」

  張允銘笑著插話:「可以把燕子畫得胖一些……」

  張允錚呵斥張允銘:「你出去!別在這裡礙事!」

  江掌櫃又看張允銘,張允銘笑嘻嘻:「大人不記小人過,我不和你一般見識。」

  張允錚指了下那匹薄綢說:「今天就要這個吧。」

  江掌櫃看張允銘,張允銘點頭,起身道:「你按照我們說的去讓人織吧,選最結實的料子……」張允錚這是明顯給小胖丫找夜行服的料子呢。

  張允錚說:「還要最好的!」

  張允銘嘴裡嘖嘖響,張允錚皺著眉頭說:「你嘖什麼?!我不過是……不想欠誰的!」

  張允銘翻眼睛望了下天,然後裝沒看見張允錚準備與他對打的架勢,向盯著自己的江掌櫃特別有禮貌地說:「江掌櫃,我這位……遠房弟弟剛來府上,愛發脾氣,我們都不敢惹他,就照他說的去做吧。麻煩你了。」

  江掌櫃佩服地對張允銘說:「大公子真是海量啊!」

  張允錚冷冷地哼聲,已經在屋裡憋了半天,他懶得再熬著了,見張允銘不理他,還對別人假模假樣的,心中更添厭煩,就連招呼也不打,出門而去。

  江掌櫃陪著張允銘往外走,小聲地問:「夫人知道……這位公子……這麼……」對你嗎?

  張允銘長歎了一聲:「怎麼能給母親添煩呢?這個人是個小霸王,愛打架,把他要的東西好好給他,就少許多麻煩。日後我不來,他若自己來,要什麼就給他什麼,到府裡銷帳,別和他對上,他脾氣可不好了。」

  他們兩個慢慢說著走出來,張允錚本來就不耐煩了,又不想讓張允銘出來笑話他,竟然自己騎馬,帶著小廝們先離開了。張允銘和江掌櫃到了門口,門邊只有張允銘自己的兩個小廝在等著。

  街上行過一隊豪華的馬車,車幔是皇家的金黃色,眾人紛紛避讓,駕車的太監大聲呼喝,十分驕橫。

  張允銘轉頭看去,江掌櫃踮起腳跟說:「這是宮裡的皇子或者公主吧?」

  張允銘微微一笑,帶了些不經意,與江掌櫃行禮告別,示意小廝牽馬過來,他挽韁翻身上馬,往旁邊的小巷內騎去。

  張允銘散漫從容的笑容落在了車內剛從長樂侯府給舅父拜夀回宮的四公主眼裡,她隔著窗紗指著張允銘問道:「那是誰?」

  張允銘十九歲,雖然不能說是俊美異常,但儀貌實屬上等。臉型端正,濃眉俊目,鼻樑筆直,嘴角微翹,似總含了一絲溫存的笑意。他周身那種文質彬彬的書生氣中,還夾雜著一種說不出的倜儻瀟灑勁兒,又加上他衣著奢華,穿的戴的,無一不是精品,以致他不沾花樓女郎,卻是京城有名的風流公子。

  他到南方,眾多女子對他大獻殷勤,在京城,也有許多小姐們會到他去詩會所在附近偷偷看他一兩眼。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張允銘一概裝不懂。如果不是五公主在他少年情竇初開之時就遇上了他,加上五公主承繼了陳貴妃嫵媚溫柔的姿儀,真不知道這眼高於頂的張大公子會看上誰。

  車裡的嫲嫲早看見了福順樓前的張允銘,一直希望四公主不會注意到。此時聽見四公主發問,有些遲疑。

  這個嫲嫲姓柴,快五十歲了,原來在各府中走到,充當教習。四公主破相後脾氣異常暴虐,她身邊的人一直流水般地換。賈皇后覺得她這樣不行,就請了幾個教習嫲嫲到她身邊。

  開始,因為有皇后在監督著,四公主還算聽話,可皇后被廢了後,四公主心情更加暴躁,急起來,踢人打耳光,無所不為。其他幾個教習嫲嫲都離開了,只有這個柴嫲嫲因為想著四公主是太子的親妹妹,自己與四公主搞好關係,日後哪天四公主真的長大懂事了,也許會念著自己的好處,給自己的後代開個門路,就留了下來。

  前一陣,宮裡早就傳開了,太子為四公主選了平遠侯的長公子,皇上和廢后都不同意。現在眼睜睜地看著那個眉目俊朗的青年人笑容誘人,四公主也明顯地對他有興趣,柴嫲嫲怕說出來,讓四公主起了不該有的心思。

  四公主見柴嫲嫲遲疑,張嘴罵道:「我母親不是皇后了,你就這麼猖獗了?瞎了你的狗眼!我哥還是太子!你是不想活了?!」

  聽到被威逼生命,柴嫲嫲忙低頭道:「請公主莫怪,方才是老奴一時沒想起來。」

  四公主說:「少囉嗦!那是誰?!」

  柴嫲嫲回答道:「是平遠侯的張大公子,那是他母親的嫁妝福順樓……」

  四公主狠狠地呸了身邊的嫲嫲一口:「你什麼『一時沒想起來』?你原來根本不想告訴我!你這個老賤人!」她伸手就去撓嫲嫲的臉。

  柴嫲嫲慌忙用手擋了臉,急忙說:「真的沒想起來!鎮北侯家的沈二公子常和張大公子在一起,他們兩個年紀差不多,我兩個都見過,弄混了呀!」

  聽到「鎮北侯家」幾個字,四公主氣瘋了一樣在車裡拼命撕撓柴嫲嫲的頭臉,嘴裡罵道:「老東西!敢轉著彎兒罵我,我撕了你的臉!」

  柴嫲嫲這才想起來四公主的臉是因為鎮北侯府二小姐的緣故才破了相,一時真的怕了,哭著求饒,心裡終於決定自己不能留下來了,不然關係沒搭上,命都保不住了。

  馬車進了宮門,四公主一撩車簾,把那個被抓得披頭散髮的柴嫲嫲先一腳給踢了下去。然後自己戴好面紗,下了馬車,換乘宮攆,大聲對太監說:「去見我太子哥哥!」

  四公主怒氣不消地到了東宮,太子還沒有下朝,太監請四公主到客廳坐了,等太子回來。

  等在客廳中,四公主焦躁得無法安坐。她一次次的看向門口,聆聽著外面太監們的聲音,想知道是不是太子下朝了。她心中的萬千話語就匯成兩句吶喊:「決不能讓五公主嫁給平遠侯大公子!他是我的人!」

  她過去雖然聽太子說過張大公子是個京城有名的青年公子,可並沒有親眼見過,沒想到他那麼帥氣!行止那麼瀟灑!穿著那麼講究!他的笑容自信而高傲,他上馬的身姿那麼流暢,他的一舉一動都帶著陌上少年足風流的詩情畫意,他簡直是「如意郎君」的鮮活典範!

  難怪聽人說五公主和平遠侯的小姐交好!那次在冬狩時,她老老實實地就去了鎮北侯府的宴席——因為她知道鎮北侯府的小姐們與平遠侯府的小姐在一起,她去了可以與平遠侯的小姐近乎近乎!
  
  不說以前他們是否見過,那次冬狩,聽說五公主是和平遠侯的小姐公子一起與三皇子逃的,那麼五公主那次肯定是與張大公子在一起的!自己今天只是隔著紗窗看了一眼,而五公主卻是和他走在了一起!

  憤怒和嫉妒像火一樣,燎烤得四公主咬牙切齒:太子哥哥已經給她定下了張大公子,京城人人皆知!她一定要嫁給張大公子,絕對不能把這麼好的親事讓給五公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7-14 01:14 PM

第七十章 旱起

  太子在朝堂上很緊張。

  這段時間各地都上報從春天就沒怎麼下雨,入夏後天氣格外炎熱,土地乾得開裂,恐夏糧不保,希望朝廷考慮減稅。

  自古這片土地就是農耕之地,自然是靠天吃飯,旱災水災歷朝歷代都有眾多記載。朝廷採取了什麼措施,有什麼效益,都被多次證實過了。真碰上什麼災情,十八般武藝一樣樣地試試,最後不行就得皇帝下罪己詔什麼的。

  朝堂上大臣們引經據典,不外乎開倉放糧、開渠引水、賑濟農人、減免稅負之類的話。皇帝卻並不特別上心:這才幾個月?夏天才開始,誰說就不下雨了?這些奏章就是借個由頭要求減稅。誰不知道那些錢糧不交給京城,就留給了自己。農人真的能少交糧?騙誰?以為皇帝不懂得這些貓膩嗎?況且現在各地糧倉充裕,有個小旱小災的有什麼可擔心的?

  朝議了半天,皇帝也沒有實施什麼大的措施。最後就是讓地方自救,沒答應各地減稅等要求。

  太子聽著大臣們的議論,心中嘀咕:去年他和三皇子對局,他賭今年還是個豐年,糧價會跌,可三皇子卻讓人儲糧備荒。這一開春怎麼就旱上了?就是後面有雨,今年的收成也已經打了折扣。表現在市面上,就是糧食的價格一天比一天高,這是不是說三皇子贏了?皇帝會不會還記得去年那件事?覺得自己沒有三皇子看得准?

  每次一有大臣陳述要準備救災之類的話,太子就犯了疑心病,以為對方在為三皇子造勢,大力渲染旱情的可能。他私下把這些人的名字一一記住,打算回去都存個檔,日後好好追查這些人的行徑,能替就替,能換就換,不能讓聽了三皇子話的人留在朝上。

  太子極怕這春旱加劇,演變成真的旱災,見皇帝沒那麼認真,心中直喊僥倖之餘,自然不會應和那些提醒皇帝早做些準備的大臣們的言語。他完全唯皇帝馬首是瞻,皇帝說什麼,他就全力贊同,問道他有何建議時,他就說他要「聽父皇的」,或者「父皇方才說……」這種謙恭雖然讓皇帝喜歡,可太子說得太多了,也顯得很沒主意,讓皇帝有些看不起。

  一天下來,等著大臣們都退朝了,皇帝示意太子來見。

  太子在走向御書房時,一個東宮文官匆忙地趕上來對太子低語道:「殿下,這次春旱來勢洶洶,我們期盼好年景,可也得備下應對之對策。殿下可以勸皇上預先準備救災之事,若真成災年,才不至於手忙腳亂。不能等真的顆粒無收,農人背井離鄉了,才實施救急之策。要提早平復民心,否則恐民亂四起……」

  太子皺眉低聲斥責道:「你是不是也聽了三皇子的謬論?!什麼災年?!現在才旱了幾個月,就要救什麼災?!真是杯弓蛇影!」

  那個文官趕忙道歉:「臣下考慮不周,望殿下恕罪。」

  太子哼聲而去,理也不理那個躬身行禮的文官。

  皇帝在御書房坐穩,喝了杯茶,太子到了。皇帝看著太子,語氣淡漠地說:「你這一天都沒什麼建言,可是因不想在眾臣面前開口,想私下告訴朕嗎?」

  太子忙行禮道:「父皇英明無比,孩兒不敢弄斧。現在只是春季乾旱,孩兒以為,不必憂慮過甚,也許仲夏雨水豐沛,旱情自解。哪怕真的有夏旱,這些年我朝稅糧充實,即使兩年顆粒無收,也該能有充足糧谷應付。」

  皇帝點頭贊許道:「朕也是覺得此時不必驚慌,那些人對災年簡直成了驚弓之鳥,恨不得一有風吹草動就大動干戈。」

  太子忙道:「父皇從容應對,真是千古明君。」

  皇帝哈哈笑起來:「自家人用不著這麼恭維。」但心裡很舒服。

  太子再次行禮:「父皇名副實歸,堪比堯舜,光芒四射如不落之日,的確是中華千古不遇之帝。」

  皇帝更加笑了:「好啦好啦,你的嘴倒是越來越甜了,下去吧!」

  太子告辭出來,慢慢透了一口氣,但心中的憂慮一點也沒有減:他現在全心企盼不要真的有個災年,以免自己在裡子面子上都徹底輸給了三皇子。真的那樣,父皇會怎麼看自己?朝臣會怎麼想?……——一想到那個結局,他就全身出虛汗,恨不得當場跪下乞求上蒼幫助。他決定讓自己的幕僚去託付周邊的寺院僧侶道士們,代自己向上天多加祝告,祈求降雨。

  回到東宮的院落裡,太監報說四公主已經等了他半個時辰了,太子也正想探問一下四公主願不願意委屈她自己行『木已成舟之計』,就去客廳見四公主。

  「太子哥哥!」終於見到了太子,四公主急不可待地說道:「你原來給我定的親事我不想變!」

  太子歎氣,小聲說:「妹妹也知道,母親和父皇都不想答應這門親事。」

  四公主連連跺腳:「我答應!你給我安排!」

  太子看了周圍,宮人們都退下了,太子小聲說:「你是否願意……試試用木已成舟之計?」

  四公主有些臉紅,可馬上急切地說:「不管是什麼,我一定要這門親事!今天我去舅舅家,那裡什麼七三八四的一幫公子哥,都來向我獻殷勤!一個個看著就是廢物點心!我才不要嫁那些人!平遠侯府那麼富裕!京城裡到處是他們的生意。太子哥哥,你幫我!」

  自從幕僚指出平遠侯府有巨大的財富後,太子越想越覺得四公主與平遠侯府結親是件極好的事。人在莫測時會深感權力和金錢的可靠,太子認為如果四公主日後真的成了平遠侯府的長房長媳,肯定會對自己有很大的助力。至少,萬一再出現像去年那樣在市場上與三皇子較勁的事,憑藉著平遠侯府控制的眾多生意,自己就能輕易取勝。

  太子點頭說:「好吧,你明年及笄,我們不要動得太早,否則若是父皇以你沒有及笄而拒絕提親,這事一日不成,平遠侯就能找了理由推脫掉。等明年你一及笄,我們就安排,出了事後,馬上就要他負責,立即成婚,不然你就尋死覓活,我就不信父皇不許婚事。」

  四公主喜笑顏開,對太子說:「太子哥哥,你真的太好了!」想到能嫁給今日見到的那個春風一笑的青年,四公主的胸中立刻大爽,破相後的陰鬱一掃而光!這麼瀟灑的郎君,那麼大的家業!自己的未來充滿陽光!氣死五公主,去結交平遠侯府的小姐有什麼用?誰讓她沒有一個當太子的哥哥呢!

  四公主在面紗後止不住地笑著,回了自己的宮院。她情緒如此好,連那個滿臉抓傷的柴嫲嫲請辭,她都沒有攔著,只讓人克扣了她半月薪酬。

  柴嫲嫲鬱悶地回家,為自己沒有得到這半月的薪酬憤恨。若不是家境中下,她也不會這麼大年紀了還要為生計和後代受累。本來想的是,去給公主當教習是個榮譽的事兒,日後打了這個招牌可以攬到更多的客戶,所以她就沒有太與皇后計較那並不多的籌銀。可現在非但白乾了半月,臉被抓傷了,還要請郎中,又有花銷,裡外賠大了。

  柴嫲嫲氣了半宿,次日一早,就去了平遠侯府,求見李氏。

  當初李氏為了給張允錦請教習嫲嫲,幾乎見了京城所有的教習嫲嫲,柴嫲嫲也算是與李氏有一面之緣。

  聽說有教習柴嫲嫲要見自己,李氏納悶,自己已經想不起來這個人了,可擔心這個嫲嫲會有什麼關於張允錦的流言,忙碌中抽了個空,讓人將柴嫲嫲帶了進來。

  李氏見到柴嫲嫲嚇了一跳,柴嫲嫲臉上淨是道子,有些還是從眼皮上劃下的,嘴角看著也裂了,柴嫲嫲行了禮,李氏忙讓她坐了,關切地問道:「柴嫲嫲這是怎麼了?

  柴嫲嫲昨天受了委屈,回家後當著小輩不能落淚,本來就想來告一狀,可李氏為人一向有禮,語氣感人,柴嫲嫲被這麼一問,立時開始哭了:「夫人!我這是……因為大公子啊……」

  李氏一驚,馬上壓著心頭的不快,禮貌地問:「嫲嫲此話怎講?」

  柴嫲嫲一邊哭一邊說:「昨日我陪著四公主從長樂侯府回來,過福順樓時,張大公子正在那裡與掌櫃談笑,接著上馬離去。四公主問我那是何人,我當時沒有馬上回答,四公主就說要讓太子殺了我,我只能告訴了她那是張大公子。她聽了更是暴怒,說我是有意要瞞著她,一路對我又抓又撓,到了宮裡就把我踢下了車,自己去見太子了。她回來時,雖然又高興了,可我請辭教習,她竟然不付給我半月的薪酬!我還要去看郎中,我好命苦啊!……」

  李氏出了一身冷汗,勉強保持了面子上的平靜,忙讓人取來二十兩銀子,對柴嫲嫲說:「多謝柴嫲嫲當初來見習我家小姐的教習之位,多年不見,這點銀子算是酬謝,請嫲嫲務必拿了。」

  柴嫲嫲聽說是二十兩,是她兩個月的薪俸了,心中一喜,就不哭了,接了銀子說道:「多謝夫人體恤,您可要小心……」

  李氏打斷道:「嫲嫲快去看看郎中,這種被樹枝子劃的傷口,還是要早些醫治。」一句都沒有談到四公主的事。

  柴嫲嫲知道李氏在裝糊塗,但是自己把話帶到了,錢也拿了,就笑著再次謝了,告辭走了。

  李氏忙把平遠侯請來,低聲將柴嫲嫲的話說了一遍,平遠侯玩著玉球,臉上浮起冷笑。

  李氏問:「侯爺,她這是什麼意思?」

  平遠侯微笑:「不管她是什麼意思,夫人都不必擔心,萬事有我。」

  李氏歎氣道:「你沒見柴嫲嫲臉上被抓得那個樣子,像是遇見了瘋狗似的。」

  平遠侯哈哈笑起來:「可不是遇見了瘋狗了?」

  李氏嗔怪:「你可別不當回事,那樣的人要是娶進來,咱們府可就家無寧日了。」

  平遠侯哼一聲:「怎麼可能?他們把咱們府當什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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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把你們府當成肥羊了!」沈汶說。

  這夜她又到了張允銘買的小院裡,這次是張允銘給她開的門——張允錚正在抹牆。

  沈汶坐下,張允銘有些消沉,臉耷拉著,沈汶好奇地問道:「你怎麼了?」

  張允錚幸災樂禍地說:「還能怎麼了?桃花運來了唄!聽說那個四公主看見他了,瘋了一樣把教習嫲嫲打了一頓,接著去見太子,然後可是高高興興地回來的!」

  沈汶恍然道:「哦!她肯定是去請求太子,太子答應她啦!」

  張允錚對著張允銘哈哈笑:「我可真不知道她去請求了什麼呀!不會是想給你來當丫鬟吧?太子答應了?」

  張允銘生氣:「你還敢笑話我?!就是你惹的!還不是因為你偏要去那裡?!」

  張允錚撇嘴:「她在那裡看不見你就不想嫁進來了?她怎麼想咱們府的你難道不知道?」

  沈汶於是給出了那個「肥羊」的總結。

  張允錚壞笑著對張允銘擠眼:「咱們府是肥羊,你就是塊大肥肉了!讓他們得了手,肯定把他們養得肥肥的。」

  張允銘有些感慨道:「就因為我們有錢?他們以為有錢人都是大肥豬,該被宰?」

  張允錚橫眼看沈汶:「你是不是也是這麼想的?」

  沈汶忙用嬌柔的聲音說:「怎麼會呀!我不是為了咱們兩府嗎?又不是為了我自己,我可沒那麼傻。」

  張允錚打了個寒戰,繃著臉說:「你能不能不這麼說話?!你怎麼不傻了?!什麼叫不為了你自己?」

  沈汶擺手:「誰不知道當初你爹只要錢,可江南首富的李家還是把最重要的嫡長女嫁過來了,外加了很多很多嫁妝。」

  張允銘問:「這能看出什麼?」

  沈汶理所當然地說:「看出來你爹不僅能守得住這些錢,還能幫著李家保住富貴!李家那麼有錢,肯定是成功的商人。商人的天性是不做虧本的買賣,把個好女兒和那麼多錢投在了你爹身上,可不是為了打水漂的!這還不清楚?這快二十年了吧?你娘的錢財可少了半點?李家長年不倒,可見沒投錯錢啦。你爹肯定特厲害,我才不會傻到去惹他。」

  張允錚鼻子蔑視地出氣,張允銘呵呵笑起來:「算你看得准。」

  沈汶問:「那你擔什麼心?」

  張允銘歎氣:「也不是擔心,就是心煩!」

  沈汶笑著說:「你不用心煩,到時候我來給你出主意,肯定沒事。」

  張允錚冷哼道:「那當然,她是小騙子,肯定會比那些人精。」

  沈汶回眸瞪張允錚:「你就不會說好話嗎?!小混球!一點都沒長大!」

  張允錚說:「幹嗎要說好話?這難道不是真的嗎?長大就不能說真話了?」

  沈汶見說不過張允錚,馬上換了方式,輕拍手笑著說:「討厭啦,你竟然長大了!真懂事了呀!」她從小就對周圍的人耍賴撒嬌來得到自己想要的,甜言蜜語,好話不斷,語氣總是帶著個虛腔兒。現在說出來,語氣輕揚,撩人心窩。

  張允錚立刻氣得紅臉,不理沈汶了,專心抹牆。沈汶驚訝張允錚竟然囧了,看來還是比以前那個渾頭渾腦的小孩子長大了些。

  張允銘笑著遞過來一包衣料,說道:「這是賠你的夜行服衣料。」

  沈汶剛要推辭,張允錚扭頭譏笑著說:「這種佔便宜的事,你不會假惺惺地不要吧?」

  沈汶一把接過,對張允錚做鬼臉:「我要不要,你管得著嗎?!」

  張允銘拍手哈哈笑起來,沈汶剛進來時見到他的沮喪一掃而空。

  沈汶看看幾乎完成的白牆說:「太好了,我下回來就能用密室了。」

  張允銘說:「若不是有人鑽牛角尖,你本來這次來就可以了。」見沈汶疑惑,他對著牆一努嘴。沈汶湊近仔細看,對張允錚大叫起來:「你來回抹個什麼勁?!這不已經很平整了?!」

  張允錚鄙夷道:「你真沒眼光!看看,這裡,這裡!這麼多疙瘩!」

  沈汶跺腳:「這是密室的外牆!外面肯定是有家具擋著的,你要那麼精細幹嗎呀!我得開始工作了!」

  張允錚冷哼:「你前幾天也沒來,肯定在家又吃又睡的!我這裡多幹了一天就耽誤你了?小騙子!」

  沈汶哇哇叫:「混球!你抹得這麼平,日後也沒人看得到!」

  張允錚瞪眼:「我看得舒服就行了,管別人怎麼想!你少管我!」

  沈汶拿起布料:「我不管你了,我下次來,你要是還在抹牆,我就給你都劃花了!」

  在張允銘的笑聲中,張允錚對著沈汶的背影喊:「你敢!我往你臉上畫個大王八!」

  張允銘笑得彎腰:「她是個女孩子,你畫王八有什麼意思?」

  張允錚對張允銘也瞪眼:「你少管!我想畫什麼就畫什麼!」

  張允銘指著他:「你怎麼不告訴她料子是你給她買的?」

  張允錚撇嘴:「什麼叫給她買的?那樣她會要嗎?你不是說了嗎?只不過是賠給她的,她收下才成。」

  張允銘笑著舉手:「好好,算是賠吧,能不能算是我給她買的?」

  張允錚揮著瓦刀:「想打架?!」

  張允銘忙說:「別打別打,把這牆弄壞一點,你還不再抹上十天半月的?」

  張允錚氣呼呼地又抹了半天,在張允銘哈欠連天的催促下,才收了工。

  沈汶回到了自己屋裡,將布料給了蘇婉娘後就睡覺了。次日起來,蘇婉娘對沈汶小聲說:「那料子很好,你哪兒得的?」

  沈汶說:「是張大公子給的,因為那個混孩子把我的夜行衣弄髒了,我讓他賠……」說到這裡,沈汶一怔:那時是讓張允錚賠,可是怎麼是張允銘給自己的?這是誰賠的?按理該是張允錚呀……可不及她想清楚,蘇婉娘就焦急地說:「你怎麼能那麼小氣呀!怎麼能讓人家賠?你那夜行衣都是我在外面買的粗麻布做的,不值錢的。」

  沈汶笑著說:「可是你繡了花了呀,可貴重了!」

  蘇婉娘歎氣:「天哪!這可要讓人家笑話了!你還是侯府的小姐嗎?簡直是賣蠶豆的娘子了!一粒粒地要錢。」

  沈汶咯咯笑起來,把方才的念頭忘了。

  蘇婉娘摸著精緻的料子說:「這料子做夜行衣可就糟蹋了,活脫脫成了錦衣夜行。」

  沈汶不在乎地說:「不做也不能送給老夫人和娘,做了吧,平白放在那裡還容易惹事。」小姑娘屋子裡有黑色布料,這可是要惹嫌疑的。

  蘇婉娘深覺暴殄天物,但還是動手裁了,給沈汶做了夜行衣。沈汶現在一年就長兩寸多,至少褲子得一年三做,才不會成吊腳褲。

  她見沈汶上次拿回來了果乾,這次又拿回來了料子,只道是張大公子看著沈汶小,平常給些吃的不說,聽到沈汶說要賠衣服,就很有風度地給了料子,她怎麼也沒有想到是張允錚給買的。話說回來,若是私相授受,一般不都是給個玉佩簪子之類的?誰會給塊黑衣料?她受四皇子的影響,眼界不夠開闊,就沒起什麼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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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氏現在每日的活動就是為沈堅打點行裝。這是她要送走的第二個兒子,楊氏覺得自己的心快要疼死了。

  她開始真地後悔嫁了一個武將,與鎮北侯這些年聚少離多不說,好容易養大的兒子們,就這麼一個又一個送往遙遠的邊關。

  楊氏迅速地憔悴了,還不到四十歲,額際就出現了白髮。她每日脾氣急躁,說話動輒大聲喊叫,老夫人都躲著她,平常不與她一起相處。柳氏因為要理府中大多事務還要照顧兩個年幼的孩子,也不常守著楊氏。楊氏覺得愧對嚴氏,就也不讓她來站規矩什麼的。沈湘只在早晚請安時見拜見一下,然後一天就沒了影兒。只有三歲的沈強不管不顧地照常來把楊氏惹得哇哇叫。

  前世沈汶這段時間天天藏在自己院子裡,覺得離楊氏越遠越好,此世她卻每天都磨磨唧唧地去找楊氏,囉嗦地要這要那,討好一兩句。

  這天早上請完安後,見楊氏又皺著眉頭,幾個孩子除了沈汶,都是一副有事要走的樣子。楊氏也不耐,示意他們都離開,嚴氏因為沈堅要走,楊氏讓她也與沈堅一同離開。柳氏帶著兩個年幼的孩子也告退了。屋裡就剩下楊氏老夫人,和行將三歲卻跟五六歲的孩子差不多高的沈強,以及在一邊擰著手絹的沈汶。

  楊氏皺眉看沈汶:「你又想要什麼?」

  沈汶哼唧著:「我想讓母親收我的婉娘姐姐為義女……」她特意挑了楊氏看著心煩的時候來說。

  果然,楊氏的眉頭皺得更緊,有些為難:「這個……」

  老夫人也看楊氏,楊氏遲疑著:蘇婉娘對沈汶這些年的確很好,真的像是姊妹一樣,就是收了她做義女又怎麼了?頂多陪上個百十來兩嫁妝,還給了女兒一個真心的朋友……她點了下頭,剛要同意,老夫人搶著說:「汶兒就要滿十二了吧?等兩三年吧,等汶兒到及笄,那時再認,還可以給兩個孩子一起辦個及笄禮什麼的。」

  楊氏現在懶得多事,況且婆婆開了口,就說道:「這樣也好。」

  沈汶稍微撅了下嘴,有點兒失望的樣子,可也沒有再開口請求:老夫人都同意了,還有可什麼鬧騰的?只不過這日子說得遠了些,夜長夢多,不知道那時會是什麼樣了。

  沈強啊啊叫著,手裡拿了個布老虎,往楊氏膝蓋上爬,老夫人笑著說:「強兒說說話?叫娘?」

  楊氏奮力把沉重的沈強抱到自己的膝上坐了,說道:「不說也沒什麼,最好一輩子都不說話!這樣好陪著娘!」她說到最後,有了哭腔。

  老夫人不滿:多大的人了?還說氣話!剛想讓沈汶扶著她回去,有人來報說嚴家三房夫婦前來探望嚴氏,先來向老夫人和楊氏問好。

  楊氏就怕嚴家來興師問罪:人家的女兒嫁過來才一年,孩子也沒有,夫君就要去邊關,這也太對不住人了。忙讓人去請,把膝蓋上的沈強放地上,自己起身整理衣服頭飾,迎了出去。

  沈汶帶著蘇婉娘拉著沈強到了一邊偏廳,沈強扒著蘇婉娘啊啊叫,他實在太沉了,蘇婉娘已經抱不動他了,只好坐下,沈強也爬上蘇婉娘的膝蓋坐了,又叫了兩聲,然後竟然老實了,靠著蘇婉娘的胳膊玩他的布老虎。

  屋外傳來了楊氏的聲音,沈汶走到門簾邊,悄悄向外看。

  楊氏讓著兩個人進來,那個女子該是三十四五歲,描著長長的彎眉,雙眼皮的大眼睛,畫了唇紅。一身穿得花花綠綠,紅紫相間的交領窄袖薄衫,下邊的長裙卻是深淺綠色,手裡還拿著一條多彩的巾帕。

  她一進來,滿屋就如飛入了一大朵雜色的花。她身邊的男子,瘦瘦的,相貌平常,服裝異常簡單,只是夏日的淺灰,鑲了條黑邊。

  楊氏向老夫人介紹:「這是嚴氏的三叔和三叔母,嚴三官人和嚴三夫人。」

  兩個人都向老夫人行了禮,老夫人笑著還禮,忙讓座道:「快請坐吧!」

  幾個人坐了,老夫人說道:「現在正是夏天,兩位遠來,定是辛苦了。」

  嚴三夫人爽聲說:「不辛苦不辛苦,我與夫君常年都在外面走,這季節還算好,是不是?」她轉頭問嚴三官人。

  嚴三官人笑著點頭:「嘿嘿。」

  嚴三夫人又說:「老夫人,夫人,你們可不知道,最難走的可不是現在,是數九寒冬的時候!下雪颳風的,不管你穿了多少衣服,可就是冷風往裡灌,怎麼也躲不過。是不是?」

  嚴三官人又點頭:「嘿嘿。」

  楊氏以為她在說邊關的天氣,臉上就很尷尬,勉強笑著:「兩位既然來了,就在京城多住住?」

  嚴三夫人揮了下手裡的多彩手帕,空中一道小彩虹,說道:「我們來就是看看我那侄女,她成婚的時候我們在遠處,趕不過來。那時就說我們來回走著,會常來看看她,錯過了婚禮也別難過,是不是?」她看嚴三官人。

  嚴三官人點頭:「嘿嘿。」

  這要是見了面,嚴氏哭訴起來,這位言語俐落的嚴三夫人會不會來與自己分辯分辯?楊氏心中提前虛了,賠笑著:「那我就帶你們去看看我那二媳婦?」

  嚴三夫人「哎呦」了一聲又揮手帕:「夫人還有事呢!該忙著!讓人帶我們去就是了,是不是?」

  嚴三官人點頭:「嘿嘿。」

  楊氏對身邊的錢氏說:「你帶著客人們……」

  老夫人說:「讓二公子和夫人來見吧,長輩們這麼遠來了,讓他們親自來接。」

  嚴三夫人笑著說:「哎呦!老夫人,用不著這麼客氣。那孩子是我看著長起來的呢!是不是?」

  嚴三官人:「嘿嘿。」

  老夫人笑著說:「本該是這個理。」

  楊氏示意錢氏,不多時,沈堅和嚴氏雙雙來了,對嚴三官人和嚴三夫人行禮拜見,沈堅請嚴三官人到前面去,嚴三夫人要跟著嚴氏回院子。

  等著沈堅他們出門了,老夫人說道:「讓二小姐也出來,和親戚見見吧。」

  楊氏叫沈汶出來,沈汶對著嚴三夫人行禮,嚴三夫人伸手一扶道:「哎呦!這麼有福相的孩子呀!快讓我好好看看!走,咱們一起到你二嫂那兒去,我給你好好說說要怎麼才能……」

  嚴氏忙打斷:「三叔母,咱們回院子說去!」

  老夫人笑著說:「去吧去吧,二小姐去替我們盡份兒心。」

  嚴三夫人也笑:「您真太客氣了,她這麼小,去一起笑笑就行了。」

  蘇婉娘被沈強抱著大腿艱難地走出來,要與沈汶一起走,嚴三夫人見了蘇婉娘大睜了眼睛,驚聲說:「哎呦!這麼美的妹子呀,這不比畫兒上還好看呀!」又看沈強:「哎呦!這麼壯實的孩子,有六七歲了吧?!」

  老夫人高興她這麼說:「虛歲才四歲。」

  嚴三夫人大驚:「怎麼可能?!您這是開我的玩笑!」

  老夫人呵呵笑:「真的!」

  嚴三夫人揮手帕:「哎呦!將門虎子就是厲害呀。」

  楊氏現在就怕聽這話,過來使勁拉沈強,沈強啊啊叫,可楊氏還是把他拉走了。蘇婉娘這才對著嚴三夫人行了禮。

  嚴氏帶著嚴三夫人,沈汶和蘇婉娘一起往嚴氏的院子裡去,一路上嚴三夫人嘰嘰喳喳地說:「我來之前,你爹娘還讓我對你說,如果有什麼要幫忙的,你可不用客氣,直接就告訴我……」

  嚴氏笑著聽著,顯得靦腆又乖順,可進了自己的院子,到了屋中,門一關,嚴氏的眼淚就出來,對著嚴三夫人說:「三叔母,你幸虧來了!」

  嚴三夫人誇張地亂揮手帕:「哎呦!可不敢哭呀!哭出個大腫眼泡可多難看!日後眼睛下面會有皺紋的!咱們女子可不能顯老……」

  嚴氏跺腳:「您就別說皺紋了,我都快活不下去了!」

  嚴三夫人看了眼沈汶,嚴氏哭著說:「她是知道我的。」

  嚴三夫人放低了聲音說:「不就是姑爺要去邊關了嗎?哎呦!那小夥子長得真帥!我可真沒白教導你!我家那兩個榆木腦袋,哪有你這種眼光?我讓她們見了幾家,我挑中的,她們都不喜……」

  嚴氏又跺腳:「三叔母!」

  嚴三夫人忙說:「哦哦!我是說,就是姑爺去了,你也跟著去唄!」

  沈汶傻了,她現在算是知道嚴氏從哪裡得的膽子了。

  嚴氏哭:「我也想呀,可他說這兩年不行,得等到小姑十四歲的時候。」

  嚴三夫人疑惑:「這跟你小姑有什麼關係?」

  嚴氏流著淚抬頭:「三叔母,您一定要幫我啊!不然我就會死了!真的,我會死的!」

  嚴三夫人嚇壞了:「呀呸!你胡說什麼呀!只要活著,什麼事都能幹成,怎麼能說死不死的?!你說說,你要我怎麼幫你?」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7-14 01:42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15-7-14 01:42 PM 編輯

第七十一章 酒窖

  嚴氏說:「您得幫我建個造酒的酒窖。」

  嚴三夫人撲哧笑:「你可真能拿我開心!我們家五代釀酒,這些年我和你三叔父這麼來回跑是為了什麼?不就是到處有酒窖嗎?給你建個有何難?還用得著這麼要死要活的?」

  嚴氏抹乾眼淚,指著沈汶說:「這個酒窖可是一定要照著我小姑說的建才行,不然我就去不了邊關了呀。錢也是小姑給,您可千萬要幫我這個忙!」

  嚴三夫人驚訝地看沈汶:「這個小姑?!她才多大?」

  沈汶笑眯眯地行禮:「三叔母,我有個從書裡看來的酒方,算是秘方,只能讓家裡人去做,就怕別人不用心,做不好。」

  嚴三夫人有些懷疑地問:「從書上看來的?能否做出來還不知道。你說說,我聽聽,看能不能做。」

  沈汶點頭,到了案前,研了墨,仔細畫了做蒸餾酒的器具和制酒的過程。

  中國古代平常的釀造酒只有二十度,可蒸餾酒則能輕易達到六十度以上,能夠燃燒。

  有些文獻說先秦時就有蒸餾酒,宋代有隱約的記載,可正式的酒經和幾部專著,都沒有提到蒸餾酒。蒸餾酒的普及是在元代,而且其普及的速度極快,因為制酒的工藝簡單。這個時期大多數人們喝的還是一般的釀造酒。

  國外也同樣有蒸餾酒,古時歐洲人們所制之蒸餾酒,一開始就不是為了喝的,而是為了燃燒。

  嚴三夫人出於釀酒世家,聽了沈汶的描述和講解就知道完全可行,只需找人按照沈汶要求的去打造要用於蒸餾的器皿,或陶或銅,甚至可用木桶,就可開始制酒了。這中間的問題,就是糧食。酒烈,肯定要更多糧食……

  像是知道嚴三夫人的想法,沈汶說道:「所需糧食,都皆由我提供,三叔母不用擔心。」

  嚴三夫人微躊躇著說:「這酒要是做成了,可是有人會喝?」這酒聽著就知是烈性,不知可有人會喜歡?

  沈汶搖頭說:「三叔母現在不要擔心這些,我需要所有釀成了的酒。從此後六年,三叔母和三叔父所需費用,全部由我來支付。六年後,此治酒之方三叔母可隨意使用,只是這期間,請三叔母不要在其他地方用此方法。」

  嚴三夫人忙說:「這是自然!此乃小姑的秘方,我等怎能盜取?六年後也不必……」

  沈汶搖手道:「三叔母不要客氣,我言而有信,六年後三叔母若覺得此酒可得人們之認可,自可將此方法用於自己的酒窖,只是現在我請三叔母答應我三件事。」

  嚴三夫人想了想,看看兩眼含淚的嚴氏,說道:「你說說,我聽聽,看能不能做到。」

  沈汶鄭重地說:「第一,此事一定要保密,三叔母不能向其他人洩露消息,當然除了三叔父。」

  嚴三夫人想到如果這是個秘方,沈汶當然不想讓別人知道。就點頭道:「這有理。」

  沈汶再說道:「第二,不能讓人知道這酒窖與鎮北侯府有任何關係。」

  嚴三夫人也明白這個道理:鎮北侯府的地位太特殊,武將之家如果公開去行商賺錢,難免要惹人猜疑,難怪這位小姐要這麼曲折地來開酒窖。她再次點頭:「我也明白這個道理。」

  沈汶又說:「第三,制酒的地點,要我來選,不能錯。而酒窖所需之人眾幫手和管家,都由我的一位朋友提供,那些人很可靠,不會傳閒話,也不會惹麻煩。請三叔母體諒。」

  嚴三夫人思襯著:這是對方另一手保密的措施了,不用外邊的人手,就少了洩密的機會。

  她不由得仔細打量沈汶:看不出這個有些胖的小姑娘心思如此細膩,一點兒漏洞也不留。看來對方選了自己,是因為信任。說到好處,報酬就先不說,若是這酒日後真有賣的地方,學了這個秘方,也多了一條商路。

  嚴三夫人終於慢慢點頭說道:「好吧,我全都應了。」

  沈汶笑了,行禮道:「多謝三叔母,我就知道三叔母是最好的,二嫂說這事必須三叔母來做,其他人都不行呢。三叔父那裡,就拜託三叔母去說服了。」

  嚴三夫人擺手:「他才不管這些事呢!那是個只花錢不賺錢的人,天天就是『行萬里路』呀,讀『萬卷書』呀,跟他提起銀子,哎呦,他那個不樂意聽呀!清高得鼻子翹到天上去了。」

  沈汶擔憂地問:「那他能同意三叔母去建這個酒窖嗎?」

  嚴三夫人揮帕回答:「他就想到處逛!你看他悶頭不說話的那個樣子,其實我知道,每次我們出來,他都偷著樂!去個新地方,他特高興,哎呦,這一路,又寫這又寫那,筆都能用禿了好幾支。你看人家的命多好!根本不用操心,就管遊山玩水!」

  嚴氏和沈汶都笑了,嚴氏小聲說:「我三叔從小就特聽話,可就是不愛讀書,總被我祖父說成是一事無成不求上進之類的。當初還想給他找個大家閨秀去督促他,可他有一次去三叔母家酒館,喝了她家的桂花釀,醉了,就大吵大鬧地要娶人家女兒,被我祖父抓回來好好地打了頓板子。酒醒了他卻說,為了女方的聲譽,一定要去提親……」

  沈汶明白,嚴敬那種朝堂命官的背景,怎麼可能讓第三子去娶商人之女,這明顯是那個表面木訥的嚴三官人耍賴的伎倆。

  嚴三夫人又揮手絹:「嚴家不同意,我爹也不高興呀,說這個人酒後無德,絕對不能嫁給他。然後你三叔就讓人抬著他到了我家門前,大庭廣眾之下,說要死在那裡,你說有這麼沒臉沒皮的人嗎?」

  沈汶問道:「三叔母以前見過三叔父吧?」

  嚴三夫人歎氣:「我過去替我爹查看酒窖,有時在外行走。有一次遇到了大雨,路上見一個人在雨裡匆匆走,被澆得跟落水的貓狗一樣,周圍也沒有避雨的地方,就讓人請他上了我們的一輛馬車。我都沒見他長成什麼樣子,誰知道那個人就是你三叔父?開始我還不懂:這個人怎麼了,就是載了他一程,他就要死要活地要結親,後來我才明白。」

  沈汶笑著問:「為了什麼?」

  嚴三夫人扁嘴:「為了我們家的馬車!」

  嚴氏和沈汶都笑,嚴三夫人解釋說:「他那次聽我家僕人說他們天天跟著我父兄走東闖西,府裡光馬車就有三十幾輛,他就動了心!」

  見沈汶笑著搖頭,嚴三夫人堅持道:「是真的呀,我爹給我的嫁妝裡有五輛馬車和拉車的馬匹,我還納悶呢,幹嗎給我這些東西?後來我娘才說是你三叔父暗示啦,要幾輛馬車日後可以與我到處走走。什麼呀!就是他想到處走,拿我當藉口!」嚴三夫人氣憤地再揮手帕。

  沈汶和嚴氏又笑了,沈汶又問:「若建這個酒窖,開始時大概要長時間住在那裡,三叔母可是要經常回家?」

  原來一直面帶笑容的嚴三夫人頭一次顯出了些尷尬的樣子。

  嚴氏替嚴三夫人小聲回答說:「這個,我三叔母不常回去,倒是好事。我祖母……」

  沈汶心思多麼快,一下就明白了:雖然嚴三堅持己議,娶到了嚴三夫人,可他的母親肯定不喜歡這個釀酒世家出身的商家女。嚴三夫婦這麼長年在外漂著,何嘗不是一種回避?

  汶行忙禮道:「那一切就拜託三叔母了。我就先回去了,不打攪三叔母和二嫂嘮家常了。哦,三叔母,這個方子可不能說是我給的呀,三叔問起,要說是二嫂的。哪怕六年後,也不要提我的名字。」

  嚴三夫人有些不解,嚴氏搖她的胳膊:「三叔母,我這位小姑就怕人家說她會算計,日後夫君可會不喜的!」

  嚴三夫人恍然道:「是呀!可是我看你天庭飽滿地閣方圓,是個貴婦的樣子,肯定是有好姻緣的!」

  沈汶假裝捂臉說:「三叔母,就知道打趣我!」又問了嚴三夫人住的地方,知道就是在嚴宅,就告辭,帶著蘇婉娘離開了。

  屋裡嚴三夫人還有些不解,看著嚴氏說:「我怎麼覺得這裡面有些古怪……」

  嚴氏緊拉了嚴三夫人的手說:「叔母,這些年,您最疼我。現在,就算是幫我這個忙,把這個酒窖建好。只記著,這個法子是古傳秘技,千萬不能讓別人知道。去打造那些釀酒器皿時,都要在不同的地方,造不同的部件,然後組在一起。」

  嚴三夫人笑了:「你也是個算計的!難得你夫君這麼不在意。好吧,為了能讓你去邊關與夫君團圓,我自然是會好好助你的。」

  嚴氏終於高興地依靠著嚴三夫人說:「多謝叔母了,若不是叔母這麼多年教導我,我怎麼能得了這麼好的姻緣?叔母再幫我這次,我就能與夫君天長地久了。」

  嚴三夫人覺得不建酒窖嚴氏就無法去邊關這個藉口有些牽強,可當事人就這麼咬定了,看來是嚴氏想幫鎮北侯府這麼一把,才能堂皇地離開去找夫君吧。

  嚴三夫人小聲說:「其實,你夫君離開後,你就託病回娘家,然後從娘家再去邊關也行。我今天看你婆婆,一副心虛的樣子,想來也不會攔著你……」

  嚴氏可以想像楊氏如果現在聽到了這話,不知要多添幾許白髮,忙苦笑著挽著嚴三夫人的手臂:「叔母!等酒窖建了,我才能那麼幹。」

  嚴三夫人扁了下嘴,可沒再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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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夜,沈汶去了張允銘的院子,屋子燈火大亮著,沈汶敲了下門,裡面張允銘大喊「進來吧」,沈汶推門進去,見張允銘和張允錚正抬著一架巨大的八寶架去擋住密室牆壁。

  她經常來,也算是熟客了,徑直到桌邊去研墨。張允銘一邊擺放家具一邊說:「裡面都弄好了,你要是進去就自己進去。」

  沈汶說:「我今天不幹活,是為了談酒窖的事。」她提筆劃圖,耳邊聽張允錚對張允銘斥責著:「你看!讓你好好量,你不聽,看看!這過了線了,一會兒另一截就嵌不進去了!」

  張允銘說:「那我們去鋸另一邊。」

  張允錚憤怒的聲音:「怎麼鋸?那邊是一片板子!只能放平這邊把這些邊角鋸下來一分!」

  張允銘:「好吧好吧……」

  張允錚:「什麼好吧?!這次我來幹!你這個笨蛋!」

  張允銘:「誰笨?!我是你哥你懂不懂?!要尊敬兄長!」

  張允錚:「想打架?!」……

  沈汶在他們的爭吵中畫了一幅地圖還寫了地址,高聲說道:「我二嫂的三叔母會釀酒,她和夫君昨天進京了。這是他們住的地方,你們的人可以過去洽談有關事宜,這是酒窖的地點和通往那裡的詳細地圖。」

  張允銘問道:「那個地方偏僻?」

  沈汶點頭:「快入山區了,但是一定要選那裡。哦,既然要建酒窖,你們的人可以在旁邊再建一個燒那些酒罐水缸的粗瓦窯,也不是那麼講究,該很容易。」

  張允錚因為沈汶進來沒有和他打招呼,氣就不順,皺著眉問:「為什麼要建在那裡?」

  沈汶用一副對小朋友的耐心口吻回答:「因為你父親會在離那裡不過百里的地方陷入北戎重圍,戰死沙場,你們要是選錯了地方,可別說是我的錯哦。」

  兄弟兩個同時放下家具,走了過來。沈汶拍拍手說:「今天我得趕快回去,下次見!」說完就溜了出去。

  張允銘拿起沈汶畫的圖看,對張允錚說:「這山脈的名字我讀過,可這個地方我連聽都沒有聽說過。」

  張允錚指著一角的湖泊說:「看,這是梁湖,她果然是準備劫了糧食從湖上運到這裡上岸,再運到酒窖。」

  張允銘點頭:「這樣的話,酒窖就得配備車馬。」他歎氣:「這隻小胖鴨真狠,把那話一放,別說我們家富裕,就是不富裕,此時傾家蕩產也得把這酒窖給她建起來。這是什麼心機啊!」

  張允錚咬牙說:「那個小鬼頭!滿心就知道耍人!」

  張允銘斜眼看張允錚:「你可離她遠些吧!日後找人還是要找娘那樣的,溫柔賢惠……」

  張允錚打斷:「你少管!你才大幾歲,就來教訓我?!」

  張允銘把地圖折起來往懷裡放,嘴裡說:「大幾歲?大幾歲都算數!你個愣頭愣腦的,別掉井裡!」

  張允錚哼聲:「誰會那麼傻?」

  張允銘歪脖子:「我看你就會!那果乾和衣料……」

  張允錚揮拳,張允銘早就預料到了,閃開,兩個人在屋裡左竄右避,滅了燈,一路回府。

  到了府中,張允銘就讓人去找宋遙,說如果睡了也要給叫起來,可宋遙還沒睡,正和平遠侯聊天,小廝說讓兩個人都過去。

  他們到了正廳,張允銘將地圖拿了出來,遞給了平遠侯,說道:「這是酒窖的地點,旁邊還要建個燒酒罐水缸的窯。釀酒的人進京了,我們的人要儘快去談。」

  平遠侯接過來,皺眉看了會兒,遞給宋遙說:「這片山區我知道,他怎麼選了這麼個沒村沒落的地方?」

  張允銘遲疑了一下說:「她說……父親會在那地點百里內戰死……」

  宋遙接了圖,一聽此言,馬上起身到了案前,將圖平放了,仔細看,一邊說:「將軍,請給我這個地區的大圖。」

  平遠侯站起,到了一個架子前,手一拉,架子無聲地打開,露出裡面牆壁上的一個密門。張允銘和張允錚兩個人對視了一眼,都讀出了對方的意思:看看人家做出來的東西!

  平遠侯拿出了一卷大幅的地圖,在案子上打開,用鎮紙壓了邊角。張允銘和張允錚圍上去,宋遙歎息道:「這人給你們的圖,畫得這麼准!你們看,他畫的是這個地區,這些山脈的走向,這條河,這湖……可他畫得更細,這些曲折的路,這大圖上沒有。」

  張允銘和張允錚是看著沈汶當場畫的,此時又對視了一下,眼裡難掩驚悚。

  平遠侯皺眉看著大圖,問道:「你們再說說,那人說我是怎麼死的?」

  張允銘仔細回想著那次沈汶說過的具體詳情,慢慢地說:「她說,北戎號稱百萬大軍,可實數五十萬人壓境,沈家軍全軍覆滅,鎮北侯和沈大公子二公子都戰死了。北戎長驅直入,父親請兵。皇上准了,可沒有軍需,母親賣了家產嫁妝,為父親置辦糧草武器。父親帶了兩萬多人去抗敵。與北戎遭遇時,陷入了重圍,死在了戰場上。」

  平遠侯看著圖慢慢地點頭,說道:「我真的開始相信他了。」

  宋遙手有些顫抖,指著圖上的山區說:「將軍肯定是為了趕到那裡去。」

  張允錚有些焦躁地問:「為什麼?!」

  宋遙指著地圖解釋:「若是北戎真的過來了,這片山區是最後能抵擋他們的屏障。過了這裡,就是一馬平川的平原,北戎的騎兵無人能敵,可直取京城。將軍肯定是為了趕到那邊山裡,利用山地阻止北戎,但是沒有來得及,到了那裡時,遇到了從山中出來的北戎大軍,馬上被包圍了。」

  張允錚憤怒地說:「我敢肯定,太子延誤了軍機!」

  宋遙咬牙道:「否則夫人也不用傾盡家私來支持將軍出征!奸人誤國啊!」他一向表情溫和的臉變得扭曲,青筋都爆出來了。

  張允銘對平遠侯說:「爹,我去親自安排有關這個酒窖的事。」

  宋遙說:「我與大公子一起去。」

  平遠侯點頭:「好,你正好也熟悉一下那邊的地形。看來,那人的意思是,那邊還是要打一仗。」

  宋遙也點頭說:「這說明,邊關不會攔住所有的北戎。」

  張允銘脫口道:「難道沈家軍還會被殲滅?」

  平遠侯搖頭:「不見得。他許是不想讓沈家軍傷亡太重,所以讓北戎入境?」

  宋遙吸氣:「那也太狠了!」

  張允錚皺眉說:「怎麼狠?她這麼做肯定有道理!」

  宋遙說:「他可是讓你爹去迎敵呀!」

  張允錚堅定地說:「她既然護著沈家軍,肯定也會護著我爹的!不然她為何要建這個酒窖?!」

  平遠侯挺胸說:「我可不用什麼人護著!迎敵也沒什麼,我好久沒打仗了,很想再上戰場。武將嘛,自然是要馬革……」

  張允銘打斷平遠侯的抒情道:「我明天就去與釀酒的人見面!」

  宋遙搖頭:「還是我出面。」

  張允銘說:「也好。問清釀酒要的東西,而且這地方,肯定得蓋房挖窖,準備車馬。」

  宋遙嗯聲:「和嚴家的人談後,就能出個單子。」

  張允錚鬱悶地對張允銘說:「你走了,那邊密室的家具還沒有弄完呢。」

  張允銘對著平遠侯剛剛拉開的架子使了下眼色,說道:「你讓爹幫你。」

  平遠侯問:「你們在折騰什麼?」

  張允銘說:「在我買的院子裡弄個密室,那個小……那個人有時要過去幹點兒事。現在牆砌好了,可外面的家具總不對尺寸。」

  平遠侯皺眉:「這事這麼機密?為何不先問問我?你們怎麼能隨便請人砌牆?!」

  張允銘忙說:「牆是我們砌的……」張允錚哼聲,張允銘改口指張允錚:「是他砌的……」

  平遠侯看著張允錚笑起來:「你小子砌牆?」

  張允錚不高興地瞪眼:「笑什麼?!我一學就會了,也不是難事!找人來做我不還得殺了他?」

  平遠侯嘲笑了:「學了砌牆,那你接著學打家具得了!」

  張允銘忙說:「家具是給了尺寸,讓娘找人打的,可是運過去了,尺寸不對,我們還得鋸……」

  這次連宋遙也笑了:「兩位公子,隔行如隔山,哪有那麼容易的?我帶人去看看吧。」

  張允錚說:「不行,她說只能我們來建,不讓別人去。」

  宋遙指著那邊的密門說:「人是給將軍做東西的,都多少年了,肯定可靠。」

  張允錚還是很固執,搖頭道:「她說至關我們日後的生死,我也不想讓外人去。」

  平遠侯點頭:「既然這樣,那你就再去量一下,這次,把尺寸給宋夫子,再打一套家具。」

  宋遙說:「也好。這有密室的家具和平常的是不同的,有些地方要留空擋。」

  張允錚哦了一聲:「難怪我們的家具總安不進去!」

  平遠侯和宋遙又都忍不住笑了,宋遙對張允錚說:「你放心吧,這次打出來的肯定就行了。」

  張允錚只好點頭同意了,張允銘拉著他向平遠侯道了晚安,才退了。

  次日後,嚴府在京的嚴宅,就有人前來拜訪嚴三夫婦,兩方相談合辦酒窖的事,將金錢和行動步驟都定了,悄悄地各自去準備。嚴三夫婦啟程回家,張允銘和宋遙離京,張允錚將不合適的家具運走,天天等著新家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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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進了六月,沈堅將沈卓沈湘與沈汶都邀到院子裡,算是臨行前叮囑下弟妹。把事情都講了,沈湘先走,沈卓和沈汶留在了後面,嚴氏送沈湘到了院門處,留在了那裡,與幾個丫鬟說笑。

  沈堅見狀,才將屋門也掩上,轉身說:「小妹,我讓祖母聽你的,她答應了。」

  沈汶知道沈堅畢竟是家中最大的男子了,他出面對祖母說,遠比自己有說服力,忙甜甜地謝了沈堅:「二哥就是周到……」

  沈堅抬手制止道:「你還有什麼要緊的,好好說就是了。」

  沈卓幸災樂禍地笑了,對沈汶擠眼說:「二哥現在已經不吃這套了,可我還是吃的。」

  沈汶白了他一眼,嚴肅了些,對沈堅說:「你看現在旱情已成,明後年,朝廷就會裁剪軍餉,逼迫父親減兵。二哥,那些裁去的兵士不能離開邊關。」

  沈堅點頭說:「是,不然日後戰火一起,我們人手不夠。」

  沈汶說:「最好讓他們留在燕城中,充任……後代所說的片警,就如里長,管理一個小區。務必要對所轄之地的人非常熟悉,等到大戰開啟,對方派來奸細,才不能輕易地入住城中。」

  沈堅同意:「好,我會與大哥好好商量此事,爹也應該贊同。小妹,邊關的事有我和大哥,平遠侯府也是武將,朝廷的文官裡我們沒有什麼人,難道不該去聯絡一下嗎?」

  沈汶搖頭說:「我不敢輕易找文官,他們中間派別太多,而且各自看不起。找了誰,都得罪了其他人。這事情到了最後,就是一場混戰,靠的是真刀真槍和計謀。」

  沈堅不放心:「怎麼說,我們也該在朝官那邊有個接應,那個在冬狩上太子想殺掉的許純道怎麼樣了?」

  沈卓答道:「我有時去看看那個許純道,他不像以前那麼醉了,可總是沒精打彩的,一副不中用的樣子。」

  沈汶遲疑著:「我還是覺得不舒服,不知道為什麼,就想再等等。」

  沈堅點頭說:「如果你覺得不舒服,就不要勉強。」沈汶是見識過閻王殿的人,感覺自然超乎常人。

  沈卓笑著說:「對了,因為跟著他,我有了個主意。」他停下,看兩個人,一副「我很聰明」的表情。沈堅推了他一把:「快說!」

  沈卓忙說:「我們不是不能進宮去聽壁腳嗎?可是我們可以去聽那些幕僚的壁腳!這些天我總喬裝在宮門外等著,出來最晚的太子幕僚就是最受重用的。日後我有時間就追著他們回家,看他們在家裡做什麼。而且,他們家裡的護衛肯定比宮裡少得多,有的家裡根本就沒有護衛。我就不相信他們所有的主意都在宮裡拿的,他們之間不事先通個氣兒,聊聊天之類的。」

  沈汶點頭說:「這是個好主意!你不用一個人幹,告訴張大公子他們,多幾個人盯著他們。日後,我們總得找到他們運糧運鐵的日程。」

  沈堅說:「運作這些事情,肯定要許多人的合作。運送糧食,就得有車馬行,你就盯著幕僚裡誰去找車馬行了就能抓到蛛絲馬跡。鐵器,最方便的是煉鐵的鋪子或者朝廷的兵器庫……」

  沈卓震驚了:「什麼?!他們怎麼敢?!」

  沈汶倒是點頭:「對呀!這樣,就不用到處去鋪子裡收集鐵器,惹人注目,直接報廢兵器就行了。」

  沈卓緩過勁兒來說:「那樣其實就好辦了,兵器庫能有幾個人管?」

  沈汶說:「這個,你又得去跟張大公子商量,平遠侯的消息,肯定要比我們幾個靈通。」

  沈卓撇嘴:「什麼都和他商量,這下他可得意了。」

  沈汶笑:「你跟他處好了,也沒壞處。」她想起曾經給張允銘講過阿拉伯數字,就對沈堅和沈卓說:「我給你們寫一串數字,日後往來中可以省些筆劃。」就把數字教給了沈堅和沈卓。

  看過這些稀奇古怪的符號,沈堅和沈卓現在對沈汶已經完全信服。沒有任何閨中女子能有這樣的見識,沈汶的確是有奇遇之人。

  三個人又講了些細節,相互祝好,才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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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月初九,易出行,祭祀,祈福……黃道吉日,沈堅離京。

  楊氏前一夜就開始哭,到了早上,臉色慘白,兩眼浮腫,有些神思恍惚。作為一個母親,這種痛苦實難消受。

  沈堅雖然也難過,但他心中有許多要做的事,這一家人和沈家軍的前途都要靠著自己一干兄弟前去拼爭,情緒就不像楊氏那麼悲切。

  因是夏季,沈堅很早就要啟程,中午要打尖,然後日頭弱些再趕路。一家人天不亮就在大廳與沈堅道別。眾人正告別間,有人報說三皇子到了,也要給沈堅送別。

  若是過去,老夫人還有些忌諱,現在心中都挑明了,就大方地讓人去請三皇子進來,接著讓女眷們與沈堅道別後離開。

  沈湘一拜而去,沈汶知道她肯定是要與沈卓送沈堅到城外的,眾人看著,沈汶只能哭哭啼啼地和沈堅行了個禮,沈堅小聲說:「妹妹好好保重。」沈汶哭著點頭。

  嚴氏雖然流著淚,可一臉倔強的神情。行禮時,突然湊到沈堅耳邊說了句什麼,沈堅臉有點紅。沈汶心想肯定又是見不得人的話。

  她們都先離開,老夫人和楊氏等到三皇子來了,見禮後,謝了三皇子,才退入後堂。

  三皇子和沈堅年紀相仿,也是十九歲二十歲之間。沈毅走時,他還有些懵懂,只來府中道別。

  這兩年,他越來越明白了母親讓他與鎮北侯府結親的意思:只有交好鎮北侯,才有活路。陳貴妃家世平常,他在皇宮長大,谷公公走後,身邊連一個可靠的太監都沒有,無外援無金錢無人脈,如果沒有在母親的指點下有了一層和鎮北侯府公子們的交情,宮裡的人不敢小看他,大概他早就像二皇兄五皇弟那樣無聲無息地死在了宮裡或者像四皇弟那樣變成了殘廢。所以,這次沈堅要去邊關,他自然要來送行,而且,要送到城外。

  按理說三皇子年紀也大了,該成婚了。可宮中無皇后,他的婚事沒人主管。而他想娶的沈湘還沒及笄,他也不敢貿然開這個口。太子就怕三皇子成親有孩子,自然更不會提這事。自從母親死後,三皇子對皇帝再也不像兒時那麼親近,能少見就少見,皇帝不叫他,他也不去求見。皇帝何嘗感覺不到?自然不會主動關心他的婚事。於是諸事蹉跎,三皇子成了個無婚無地無頭銜的三無人員。

  一進了鎮北侯府的前門,三皇子就瞪大了雙眼,像是如此就能增加看見那個紅色身影的機會,可一直到了大廳,見了老夫人和楊氏,也沒看到沈湘。

  三皇子接著與沈堅和沈卓出了侯府,見沈堅要行禮,三皇子說:「我送你出城。」

  沈堅想推辭,三皇子說:「咱們認識多久了?自然是該送出城的。」

  沈堅也就不爭持了,眾人上馬,三皇子轉身時,見一隊人馬中有一個蒙著面紗的人,心中一輕,馬上覺得清早微弱的陽光燦爛無比起來。

  他們一行人馬車隊到城門時,城門方才打開,一出了城,沈堅對三皇子說:「你別送遠了,這算是出城了,趕快回去吧。」

  三皇子看著城外青翠馥鬱的山野,深深地吸了口氣,說道:「我真想和你一起去啊!」

  後面的沈卓笑了:「哪天我們也許有機會真的一起出城,馳騁疆場呢!」

  沈堅扭頭責怪地瞥了一眼沈卓,三皇子卻點頭說:「真有那麼一天,我死在戰場上也心甘了。」

  沈堅斥道:「你胡說什麼呢?!」他們處得久了,三皇子持意不讓他們稱自己為殿下,結果就是一直你你我我。

  三皇子肩膀寬闊,身材筆直,他在馬上看沈堅,說道:「咱們從小習武,堂堂男子漢,總要做出些頂天立地的事,才能無愧此生。」

  沈堅對著三皇子頷首說:「就憑你這句話,我們就是好朋友。」

  三皇子笑:「那我們再跑一次馬?」

  沈堅回頭對沈卓說:「你們跟著,我們前面等你們。」說完,對著三皇子一示意,兩個人催馬出了隊伍,沿著清晨無人的大路,縱馬而去。

  他們一口氣跑到了五里外的一處路邊的亭子附近,才放緩了馬匹,慢慢地溜達著,到了亭子前,下了馬,到亭中站著,等著後面的車隊。

  三皇子看著亭中柱子上刻著的一首首詩詞,感慨道:「這就是人們常常送別的地方啊!你看,這句:到此惟願天上日,從此空懸不轉移……還有,君行一日遠,我心萬般酸……哦,這裡就是兩個字:早歸!」

  他扭頭看沈堅,勉強笑:「就拿這些話,與君共勉。」

  沈堅點頭:「好,借你吉言,我一定會回來的。」

  三皇子惆悵地說:「你哥離開了,你也要走,我沒幾個朋友了。」

  沈堅說:「我三弟雖然年紀小些,但是心思敏捷,你有事可以找他商量。」兄弟三人,都與三皇子為友,還有比這更明確的表示嗎?

  兩個人接著說閒話,看著大隊人馬接近了涼亭。

  等人到了面前,才發現隊伍後面跟了又一隊人,沈卓領著那隊人中帶頭的過來跟沈堅說:「二哥,他們這些人是行商的手藝人,想去北方,怕路上不太平,知道是鎮北侯二公子的車隊,就想和二哥一起走,二哥看怎麼辦?」

  這是早就安排好了的,沈堅假作思考了會兒,就說道:「一起走就一起走吧,就是別走得太慢了,我們不能總等著人。」

  那個帶頭的人連連說:「不會不會,公子請放心,我們都是青壯之人,不會太慢的。」去吃苦掙大錢的,自然都是青壯年人了,身體不好的,都在家裡待著了。

  正說話間,一個哭哭啼啼的乞丐打扮的人走過來,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說:「貴人啊!能不能也帶著我去?」

  這就是張丁了,沈堅使勁皺眉,以免笑出來,問道:「你是何人?吾等要去邊關,苦寒之地,非是平常人等可去的。」

  張丁傷心地說:「小人張丁,我也不想去呀!可我把家產都賭光了,現在那些債主們到處在找我,他們說若是抓住了我,可是要剁了我的四肢啊!公子啊!救命啊!」他跪倒在地,打著滾嚎啕大哭。

  三皇子搖頭歎氣:「這人……」

  沈堅也歎氣:「好了好了,你別這麼糟踐自己了,跟著我吧。」

  張丁聽了,哭著說:「公子大恩大德,我永世難報哇……」

  沈堅怕他演過了勁兒,忙說:「行了。」他看向自己身邊走來的王志:「你幫他收拾收拾,帶他走吧。」

  王志眨了下眼,想說這人來歷不明,可又想,這也許是那邊派來的,自己別擋了人家的路,就答應了,示意張丁跟著自己歸隊。

  沈堅這邊與三皇子行禮告別,又與沈卓和走上來的蒙著面紗的沈湘作別。太陽升起了,怕天太熱,他也不再多話,指示馬隊啟程,自己也上了馬,幾次回頭向幾個人揮手,跟著馬隊走遠了。

  三皇子等人看不到馬隊的影子了,才上馬,慢慢地往城裡騎。三皇子和沈卓並羈而行,真恨不得自己腦袋後面能長雙眼睛,看看騎在後面的沈湘是怎麼回事。

  可惜一直進了城門,與沈卓作別,三皇子也沒找到機會和沈湘說話。沈湘躲得遠遠的,根本沒往前面湊。

  三皇子為沈堅送行至城外,沈大小姐也騎馬隨從這件事,自然被不同的人詳細地報給了皇帝和太子。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7-14 02:02 PM

第七十二章 草圖

  皇帝這段時間非常喜歡江南來的薛美人。薛美人來自江南富豪之薛家,年方十七歲,自幼琴棋書畫俱精,容貌極為美麗,加上言談文雅,善於揣測上意,讓皇帝感到如沐春風般快意,心中已經決定要把她提至貴妃品級。

  現在皇后之位空著,後宮為了這個位子早就進入了一片混戰:一會兒有人被毒死,一會兒有人掉湖裡了……皇帝十分不耐,放出話來:誰有了皇子,誰才能登后位。他從過去的經驗中得到了教訓,如果現在提上來個無子的皇后,那麼後宮就別想有孩子了。因此,嬪妃們暫時停止了相殺,都努力爭取讓皇帝在自己的宮殿裡過夜。每個人都竭力地翻著花樣討好,皇帝也算雨露均勻,可是到現在,也沒有人能懷上孕。

  皇帝覺得薛美人有當個稱職皇后的潛質,她不像賈氏那麼惡毒,比賈氏有教養,為人和美,有陳貴妃的風範,雖然皇帝一想起陳貴妃還是忍不住有些生氣。

  皇帝希望薛美人能懷上孩子,就多到薛美人處幾次。宮裡就有人嫉妒了,聽說薛美人的飲食裡還被驗出了砒霜,因為她謹慎,所以沒有著道。可是皇帝每次去,薛美人都是熱情相迎,根本沒有向他提起發生過什麼不愉快的事,更不要說對他哭訴了。這種大度讓皇帝很讚賞,更覺得薛美人不俗。

  這天就是該去薛美人那裡,皇帝下朝後心情很好,到書房裡聽說三皇子送了沈二公子出城,同行的有沈大小姐,就淡淡地一笑。等人下去了,對孫公公說:「小孩子的把戲,朕倒要看看他能堅持多久。」婚事要皇帝來定,你自己在那裡瞎折騰有什麼用?皇帝要是不想,你怎麼表示也不行。

  孫公公躬身,皇帝擺駕,前往紅顏知己的所在,把這些芝麻大的小事拋在了腦後。

  太子可沒有覺得這是小事,聽著幕僚們的報告,一直雙眉緊皺。這也許是因為沈湘對三皇子的疏遠在向太子傳遞的消息裡根本沒有被體現出來:「三皇子親自送別鎮北侯的二公子至城外五里長亭,沈大小姐同行同歸」這種詞句,把兩人一句話都沒說的一次出行上綱為桃色要聞。至於「一隊商旅也與沈二公子同行去了北方」就沒得到太多的重視,這個年代,有許多旅人希望能和有武力的車隊結伴同行,更不要說是朝中第一武將鎮北侯的車隊了。

  幕僚們都預備著太子大發雷霆之怒,可太子緊閉著嘴唇,到密會結束也沒說什麼。眾人暗奇:難道這就是所說的出離憤怒了?

  等幕僚們都離開了,太子又坐了一會兒,只覺得胸中荒草瘋長,他非常想找個人說說自己的擔憂,可是不知道該找誰。最後他終於起身,只覺雙腿灌鉛般沉重,他決定去看看自己的母親賈靜妃。

  他乘著宮輦到了冷宮外面,就讓宮輦停下,自己慢慢地向賈靜妃的宮門走去。他心中充滿悔意——當初為何不聽母親的話,好好注意細節,一擊而就?!如果刺客那時殺了三皇子,就不會有今天這種尾大不掉的情況。一次沒成,下次就更難。再次不成,後面就幾乎不可能了。現在宮裡就自己和三皇子兩個健康的皇子,如果自己對三皇子下手,皇帝很可能深恨自己不聽話,以這個藉口把自己貶了,再生個皇子好好培養。他現在回頭想想母親對自己的諄諄教導,體會到了母親當初的苦心。

  賈靜妃精神越來越不濟,成日躺著,每天只喝些摻了肉末菜末的粥。說話也嗓子疼,連發火的力氣都沒有了。

  太子走進來,賈靜妃只睜了下眼睛。

  太子小聲請了安,態度格外恭順。賈靜妃實在懶得動,可太子並不常來,好容易來一次,她怎麼也得打起精神來問問自己還在關心的事。

  賈靜妃咽了幾下口水,才有些艱難地開口道:「你妹妹的……婚事……」

  太子咬了下嘴唇,他已經對四公主說了,等她及笄,就行木已成舟之計,讓她嫁給平遠侯的長子。那府裡家產萬千,等她過去,自己給她撐著腰,她也許就能掌家呢。可是這些話是不能對母親說的,太子回答:「正在找。」

  賈靜妃每次說話都覺得喉嚨疼如刀割,可是為了對太子說明自己的意向,還是努力發聲:「我……原來還說找……忠厚人家……現在……就別找別人了……就是……就是你舅舅……長樂侯府……」這麼長時間,太子還沒有把婚事定下來,賈靜妃也不想再讓他找什麼了,直接指定了自己哥哥長樂侯府。

  太子忙說:「孩兒也看了,母親忘了?幾月前,妹妹還去長樂侯府給舅舅拜夀了,見了那家的幾個公子。只是,她還沒有拿定主意。」

  賈靜妃掙扎著說:「你……要勸她……」

  太子回答:「怎麼,也得等到妹妹及笄……」

  賈靜妃喉嚨裡咯地響了一聲,大概想發火,可是沒了勁兒,拼命般說:「先……定下……」

  太子連忙說:「好,我會去辦。」

  賈靜妃出了一口氣,閉著眼睛不說話了。太子低聲說:「孩兒想多謝母親過去的教誨。」

  賈靜妃面無表情,像是睡著了。

  太子又坐了一會兒,小聲告退,賈靜妃沒有反應。

  太子走出冷宮,太陽已經落山了。暮色初臨層層宮宇,陰影在殘留的天光裡迅速蔓延開。太子皺眉看著西邊,心頭像有無數螞蟻在咬噬,煩躁而痛楚,無法排解。

  他回到東宮,招了幾個美人陪著,用了晚餐。然後喝得有些高的太子又招了三個新納的侍妾,選了自己與太子妃隔壁的院落過夜。

  在幾個女子的簇擁下,太子腳步搖晃著走向平時根本不會去的宮院,每走近一步,他心中的怒火就旺了一分。

  這些年,太子的後宮已經比冊封時多了兩倍,可竟然一個孩子都沒有!太子的恨怨已經快把自己逼瘋了。如果不是因為呂家是他在朝堂上最穩固的支持,他不要說把太子妃休了,把她千刀萬剮的心都有了。

  現在他根本沒法見那個女人,一看見她精緻小巧的面龐,他就真的會作嘔!多少個孩子!開始,他還有個數,後來,就沒數兒了。他怎麼防都沒有用,後院總不能調侍衛來守著,若是不讓太子妃召見那些側妃侍妾,就失了尊卑之道。

  他不能真的跟太子妃撕破臉,該說的都說了,可這個女子就這麼狠毒無恥!知道他現在不能把她怎麼樣,就毫無顧忌地下手!

  成婚這麼多年,別說兒子,他連個庶女都沒有!他這個太子怎麼往下當?現在三皇子不提成婚的事,那是因為鎮北侯的長女還沒有及笄。他們現在就同行出城,等到她及笄了,太子可以想像,三皇子一定就會要求娶親了。而那時三皇子會二十歲了,誰能阻擋他娶親?就是他不娶鎮北侯的女兒,他娶誰不會有孩子?如果哪天,三皇子有了孩子……太子的心都揪緊了——父皇!就是為了子嗣考慮,父皇也會重選太子!

  他拼命地折騰這三個侍妾,整整地鬧了大半夜,鶯歌燕語不斷,被翻紅浪滔滔。

  到了上朝時分,太子疲憊地起身,太監過來幫著他穿衣束髮。太子一夜逍遙,十分想再睡會兒,可是不敢誤了上朝,就閉著眼睛憑太監們幫著盥洗打扮,吃早飯都是有人餵到嘴裡。可即使這樣,到去上朝時,太子還是沒真的醒來。臨上宮輦時,太子還半眯著眼,一腳登空,失了重心,就要撲向輦中,一隻手伸過來拉住了他,耳邊一句輕聲的提醒:「殿下當心腳下。」

  太子皺眉睜眼,見旁邊一個宮女,該是為他掀起簾子的,相貌極端平常,眉眼毫無麗色,年紀該也是大了,笑時眼角有一縷細紋,只是笑容溫和,見他看來,忙放了手,低頭行禮。太子剛要上輦,扭頭問:「你叫什麼。」

  那個年長的宮女有些意外,猶豫了片刻才又行禮道:「奴家小字初榮。」臉上閃過驚恐的神色。

  太子知道她在怕什麼,當下沒有其他表示,上輦而去。

  這麼簡單地一扶,倒讓太子心裡有了牽掛。這個宮女他以前沒有見過,能到他面前的都是年輕的女子,今天也許是她臨時上來的。他在朝上默立時,心中也有些不解。他從母親那裡沒有得到安慰,在美女身上也沒有得到解脫,可是這個相貌平常的宮女卻讓他莫名有種親切感,她像是煥發著他從來沒有感到過的溫暖。

  他下朝後再上宮輦,旁邊的就不是那個早上的宮女了。太子卻下決心要找到那個初榮,可這事一定得秘密地做,絕對不能讓太子妃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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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夏天的,窗戶都敞著,聽著隔壁院落的噪音,太子妃自然無法入眠,次日起來,眼下的青暈不比太子的淺多少。

  前來向太子妃問早安的人不及太子後院人數的三分之一,就是來的人,眼裡也帶著些輕蔑,至少太子妃是這麼看的。

  太子妃答禮時話說得格外緩慢,讓對方不得不施長禮,一早上的問安拖了小半個時辰,把這些妾室們折辱得差不多了,太子妃才示意她們可以走了。

  這些鶯鶯燕燕們一出了太子妃的宮院大門,就大聲咳嗽吐口水,尖聲說笑,唯恐太子妃聽不見,腳步緩慢地走遠。

  太子妃巴掌大的小臉龐,在夏日有些耀眼的陽光下,依然乾燥無華。

  大廳裡除了一個貼身的丫鬟,沒有別人了。太子妃坐在椅子上良久,才用極低的聲音問道:「那藥弄到了?」

  旁邊站立的丫鬟也小聲回答:「弄到了。」

  太子妃又問:「真的管用?」

  丫鬟點頭:「真的,這斷子湯賣得很貴,一副一兩金子。」過去只是落胎藥,現在是讓人斷子的藥,自然非常昂貴。

  太子妃露出冰一樣的笑容,慢慢地說道:「先給兩個側妃試試,她們過去那麼容易懷上,若是這半年在她們身上看著有用,就給她們都用上!一個都別落下。」

  丫鬟緊張地咽口水:「我只買了三副,都要的話……得快四十兩金子……」

  太子妃淡淡地說:「若是有用,八十兩金子也沒什麼,賣我的嫁妝吧。」

  丫鬟點頭,太子妃眼睛看著前方,像一個瓷像般許久不動,丫鬟也不敢動,這麼僵持著,隱約聽到隔壁宮院裡晚起的女子們肆無忌憚的說笑聲。

  太子妃眨了下眼睛,輕聲說:「做烏雞當歸湯,給她們好好補補身體,馬上用,我一天都等不了了。」她的臉扭曲起來:「小娘養的下賤坯。把我當成了什麼?我是好人家出來的,嫡子嫡女才是正理!我怎能讓你如意呢?」明明是惡毒的言辭,可太子妃說得平緩而自信,倒像是在說很平常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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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皇子那次在湖邊旁觀了一場鬥毆後,回宮提心吊膽了好幾天,讓丁內侍時刻聆聽周圍的動靜,過了段日子,宮中對火羅被打一事毫無反應,看來根本沒發現,四皇子才鬆了勁兒。等到北戎的使節隊離開了京城,四皇子才又出宮來轉悠了。他還如往常一樣去觀弈閣下棋觀棋,絲毫不知道他因此被太子誤解為替張大公子傳了小道消息,更深地被拉入了太子仇恨的黑名單。

  讓四皇子不快的是,自從那次後,他就再也沒得到鎮北侯府的任何聯絡,看來他被利用後,就被撂在了一邊。一來二去的,連張允銘也不常來了,四皇子心中惆悵,難免一副鬱悶的表情,看著窗下人來人往的街道。

  包官人見縫插針地湊過來,小聲建議道:「蔣公子看來心緒不佳呀,能否與我下盤棋?贏了棋可是會很高興的,蔣公子不想試試?」

  四皇子實在無法讓自己沉淪到那個境地,只能換個話題來轉移包官人的注意力,問道:「包官人可是買入了糧食?」

  包官人歎氣道:「我去年沒買多少,現在後悔了呀!糧價都漲了十倍了。去年夏天時才三四文一斗,現在是三四十文了,太貴了。宅地倒是便宜了,我看中了一塊,想去買下。」

  四皇子沉重地搖頭說:「這時候可不是買地的時候,包官人,每次饑荒開始時,都是糧價攀升,地價下降。三四十文一斗雖然比去年多,可平常人家還是能付得起,相比饑荒時一兩銀子或者金子要便宜多了。包官人,我若是你,此時就是要賣了田地,也要買入糧食的。」他知道後面會有幾年災年,說出話來自信滿滿。

  沒有季文昭時,四皇子在這裡可算是頂尖的棋手了,包官人對四皇子特別佩服——看看人家,年紀輕輕,就把自己打得大敗……當然,誰都把自己打敗了,但四皇子是年紀最輕的!

  聽四皇子這麼一說,包官人心虛了。人類歷經過多少饑荒,每個人身體裡都有對饑荒的恐慌基因。當初三皇子放出話來,包官人沒全信,現在四皇子也這麼說,包官人不敢不信了,馬上對四皇子一抱拳:「多謝蔣公子提醒,我這就回去籌辦。」轉身就走了。

  四皇子又有了一段清靜的時光,可以坐在那裡自顧自地胡思亂想。而包官人一溜煙跑回了家,讓母親夫人把錢都拿出來不說,還要她們把什麼首飾細軟都賣了,趕快去買糧食。糧價一天一變,絕對不能耽誤了。包官人就是平時不著家,可也是個做實業的頂樑柱,他這麼咋咋呼呼地回來了,還神秘地說是宮裡人告訴他讓他這麼幹的,包老夫人就嚇壞了,認為是宮裡皇帝得了各地的報告,饑荒到了!老百姓怎麼能知道?包官人仗著開了個觀弈閣才得了信兒,這麼寶貴的消息可不能瞎了!包老夫人果然賣了首飾細軟,用所有的存蓄買入了糧食。這之後,還告訴了左鄰右舍七姑八大姨什麼的,一時間,從京城一個角落開始了搶糧潮。人人爭相購入糧食,短時間內就又把糧價推高了幾倍。

  這些買了糧食的人,一點也不後悔。

  起於春夏之交的乾旱,到了夏天愈演愈烈。多地天氣乾燥酷熱,小溪小河紛紛乾涸。入秋後,各處都急報災情,廣闊的田地顆粒無收。

  皇帝每天都要聆聽各種哭訴旱情悲慘的奏章,漸漸煩躁。幸虧糧儲充實,大多就是責成當地官員開倉救濟饑民,幾地區聯手,遣返流民回鄉之類的。

  太子完全成了擺設,他過去本來就沒有經歷過災年,現在又被沉重的私心雜念所困,面對災荒,毫無頭緒,只能對皇帝的指令一一稱是,一句多的話都不敢講,更別說什麼建言倡議了。

  有一次皇帝都不耐煩了,問道:「太子可有何救災之建言?」

  太子行禮道:「全聽父皇之意。」

  滿朝臣子看在眼裡,都暗地皺眉。

  當初太子未冊封之前,就與鎮北侯七歲的小女兒鬥氣,對朝中戍邊的武將不敬,然後皇后當眾下毒,接著還有那麼明顯地對著三皇子去的刺客……還以為他多麼能耐,才挑起了這麼多的事端,可現在真到了政事上,怎麼如此無能?早知道自己這樣,當初何必那麼張狂?鎮北侯府屹立至今可不是憑幾句「全聽父皇之意」之類的虛話換來的,那是多少人的鮮血在戰場上拼出來的。這麼看來,太子也太不自量力了。

  被大家回過頭來同情的鎮北侯府,這個夏天過得格外平靜。

  沈湘和沈汶過了十四歲和十二歲的生日。

  楊氏自從沈堅走後,臥床了一個月,才又起身撫養沈強,府裡的事全部交給了柳氏。好在沈強精力極為充沛,有時楊氏覺得忙他一個,比管一大家子都累,心情才慢慢好轉。

  自從沈堅走後,沈湘發了瘋一樣天天在馬上練習長槍,臉曬得黑紅。楊氏心疼得大罵,可沈湘根本不聽。沈汶想起前世也是這樣,沈湘就這麼疏離了自己,兩個人漸行漸遠,最後都不怎麼說話了。沈湘那時看不起自己的懶惰文弱,而自己那時看不起沈湘的野蠻。

  這次,沈汶還是無力改變,她有時在沈湘習武後去找沈湘,沈湘言語裡總是有些不耐煩,話裡很鄙夷沈汶無所事事。而沈汶也的確很懶,她經常睡懶覺睡到晌午——因為她夜裡總得出去。

  張允錚終於把密室外的家具佈置好了,牆外面是從地面一直伸展到了屋頂的百寶閣架,上面放了書籍,和寥寥幾件古董,只是其中一扇架子可以打開,背後就是密室的門。

  有密室的屋子裡佈置簡單潦草,是個半書房,有個躺椅。隔壁是臥室,有門相通。而與密室遙遙相對的另一端房間,卻是非常精緻,家具貴重,架子上的古董花瓶也明顯是好貨,算是客廳。

  都佈置好了,平遠侯才出面調了平遠侯府裡一家老實巴交的僕人夫婦前來守門,對外人只說這是給遠房子侄置辦的產業。

  沈汶因為過生日等等,過了十幾天才到了那個院落。這次,一排三間房子都亮著燭火,沈汶還是選了那間有密室的敲了下門,裡面張允錚大聲說:「如果是小騙子就進來吧!」

  沈汶一再告誡自己——自己有一千歲了,不能跟這個混孩子一般見識!可還是邊推門邊說:「咦,怎麼除了小狗亂叫,沒有聽見人聲呢?」

  張允錚正拿了塊布胡亂地擦家具,聽見這話,將布使勁在沈汶面前抖了抖,沈汶跳開,搖著手揮開塵土,嘴裡噗噗亂吐,然後叫道:「小混球!你哥呢?!」

  張允錚聽見她上來就問張允銘,惡劣地繼續抖布,說道:「你說什麼?我聽不見。」

  「可惡!」沈汶跑開,到了另一個角落,指著張允錚說:「不許鬧了!我要找你哥!」

  張允錚哼聲:「去找吧!他該在你說的那個酒窖的地頭上。」

  沈汶一喜:「他要親自去辦?」

  張允錚撇嘴:「看你高興的,還知道北邊嗎?」

  沈汶叉腰指張允錚:「你,不許犯渾了!讓我去密室。」

  張允錚看沈汶的樣子,輕蔑道:「你娘是不是總這麼說話?你才幾歲就跟個家母一樣了?」

  沈汶氣急:「對你就得這個樣!你這個不明事理,不識大小的混球!」

  張允錚怒目沈汶:「你才渾!你看看這地方,你幹了什麼?!你出了錢?出了力?花了時間?你憑什麼一來就指手畫腳?!」

  沈汶一下子被噎住,張嘴結舌——她發現自己其實犯了一個有千年閱歷的人不該犯的錯誤:以為自己多知多懂,就看不起別人了。

  張允錚對著沈汶狠狠地哼了一聲,回身用布亂擦家具上的塵土。

  沈汶咬了下嘴唇,她從小就會撒嬌耍賴,現在要認錯真是太容易了。她輕咳了一下,膩著聲音說:「對不起啦,我不該那麼說你呀。」張允錚沒回頭,繼續將布亂甩。沈汶知道張允錚在府裡大概一輩子也沒幹過家務,可在這裡,因為她那時說只能讓這哥倆個來建密室,張允錚竟然砌了牆,抹了灰,與張允銘搬家具,現在又在擦家具……沈汶真的羞愧了,蹭著腳步到了張允錚的身後,小聲說:「那個,我以後不罵你了還不成嗎?」

  張允錚回頭對著沈汶說:「可我以後還會罵你!」

  沈汶撲哧笑了:「那我以後也會罵你啦!」可心裡暗自告誡自己,不能隨便再罵張允錚了,張允錚已經不是以前的那個混小子了。

  張允錚順手拉開了一架家具,露出密室的門,他推開,表面很不在意地抬了下下巴。

  沈汶笑著進了密室,這只是間四步見方的小隔間,裡面一張書案,兩把椅子,就塞滿了。四壁都是托舉著蠟燭的燭臺,把密室裡照得亮堂堂的。沈汶回身笑著拖了腔調說:「建得真好!還這麼亮堂,這樣我畫東西就不廢眼睛了!安排得真周到。」

  張允錚馬上繃著臉背了身不看沈汶,從兩屋間的門邊離開了。

  沈汶到了桌子前,打量書案上的文房四寶,她發現墨是松煙墨,寫出的字遇水不化。垂掛的筆有蘭竹、寫意、葉筋、衣紋、小精工,可以滿足大多書畫的要求,硯臺是名貴之極的洮河綠石硯。桌案下的隔層有四尺丹,還有可書寫的白絹,和能作畫的絲帛。案旁立著繃子,若用絲帛,可繃在上面。

  沈汶明白佈置了這些的人花了很多心思,她再次羞慚自己的自大之心:自己以為是別人的救命恩人,就罔顧了別人的心血。

  她感歎了會兒,就將一幅白絲帛緊繃在繃子上,然後將繃架平放在了書案上。她用小勺舀了水放在硯臺裡,邊磨墨,邊想著自己要畫的東西。

  等到沈汶提起筆,她的心境已經完全平靜下來,進入了類似冥想的意境中。她要畫的迷宮圖,是她多少年借鑒了各種資料和理論捉摸出來的。這個迷宮在她的腦海中早就建造完畢,她只需將其仔細地畫出來就行了。

  她開始畫輪廓和格局,漸漸地,密室的牆壁似是消失不見了,沈汶完全沉浸在意念中。季節已經是夏末秋初,密室裡雖然有微風,可還是悶不透風,但沈汶卻沒有一絲熱意。

  張允錚受不了沈汶嗲聲嗲氣的說話,到另一邊屋子裡坐了會兒,又到密室外。密室的門打開著,可裡面很安靜。張允錚走到門邊往裡看,沈汶正在畫畫。她落筆很慢,表情專注。她今天正好穿了張允錚買的薄料子做的夜行衣,衣服貼著身體,現出腰間隱約的曲線。張允錚忽然心煩,又悄悄地從門邊走開。

  他坐在屋子裡,聽著外面的動靜,準備一有可疑的聲響,就把密室的門關上。可慢慢地,他像睡著了一樣,進入了一個境界,無思無慮,似是在夢裡,可卻十分清醒。一切都紛紜遠去,只有此時的靜謐,無語無詞,卻平復了疲憊噪亂的身心……

  忽然,遠處更鼓鳴響,張允錚驚醒過來,幾步到了密室門邊說道:「四更正了!」

  沈汶的筆停在了空中,知道這是後世的夜裡兩點,說道:「那我該回去了!」她指著面前的白帛說:「你幫著我把這個藏好……」

  張允錚看了一眼沈汶精心畫出的輪廓圖,皺眉道:「這是什麼?」

  沈汶說:「是迷宮的輪廓圖。」

  張允錚指著一處說:「這處怎麼是雙重虛線?要建成兩層牆嗎?這裡怎麼濃了一些,是要牆厚些嗎?這裡怎麼不是直的?要建成這種水波形嗎?」

  沈汶爭辯說:「這是筆觸好不好?人也不是機器,怎麼可能畫得橫平豎直?而且還是毛筆!根本無法畫得文絲不亂好不好?大概其就行了,他們會看懂的。」

  張允錚瞪大眼睛:「如果看不懂怎麼辦?你不可能在邊關盯著他們建吧?你的圖如果畫得不詳盡細緻,他們找誰去問?」

  沈汶負隅頑抗著說:「他們可以發揮想像啊!」

  張允錚生氣地說:「你口口聲聲說自己有千年的閱歷,有誰比你懂得更多?你肯定想得比別人都好才是。既然你要畫圖,就得把你的想法畫出來,不能這麼胡裡八塗地畫個草圖!」

  沈汶抱怨地說:「可是這就是我畫得最好的了!你還要我怎麼樣呀?如果有後世的鉛筆和尺子,就會好多了。實在不成,我用炭筆畫吧。」

  張允錚搖頭說:「炭筆畫得會變得模糊,沒有墨蹟長久。嗯,你先回去,我想想辦法。」

  沈汶知道夏夜短暫,她得趁著黑暗回去,聽張允錚這麼說了,就不再費心思了,往門邊走,嘴裡說:「那支小精工要禿了,肯定是便宜貨。」

  張允錚反嘴道:「才不是!我要的是最好的,我得去吵架,他們竟然敢騙我!」

  沈汶嘻嘻笑著出門跑了——看來密室裡的東西是張允錚準備的。

  張允錚回過神,低聲說了句:「小騙子。」又看了看沈汶畫的,雖然筆觸不勻,但是構架奇異,非同平常。他把筆和硯臺洗乾淨,放好,將沈汶畫的絲帛從架子上卸下來,吹乾了疊好,登著椅子藏在了屋頂處的一個密洞裡,然後吹熄了燈燭,出了密室,關上了百寶格,到隔壁的臥室裡躺下。

  黑暗裡,張允錚閉著眼睛,想著該如何幫著沈汶把圖畫好,可是不久就朦朦朧朧地睡著了,恍惚中他覺得自己又回到了密室的門前,向裡面張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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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汶卻睡得香甜,一覺到了午時,蘇婉娘等了大半夜,可早上還要早起,一天都是熊貓眼。沈汶見此情景,就決定不能每天都去張允錚那裡畫圖,只能兩三天去一次,也讓蘇婉娘能睡幾夜好覺。

  沈堅走了段時間了,沈汶想去安慰下嚴氏。她到了嚴氏的院落裡,嚴氏聽見丫鬟的傳報就迎了出來,沈汶驚訝地發現嚴氏精神煥發,與沈毅離開後,情緒長久低落的柳氏完全不同。

  蘇婉娘和鯽魚在院子裡聊天,嚴氏笑著把沈汶迎進了屋中,讓她坐下,對她說:「來,喝茶,我其實正想讓人去請你呢。」

  沈汶忙問:「是酒窖的事?」

  嚴氏點頭,壓低聲音說:「我三叔母來信了,也不點出地方,只是說她和那邊都談妥了,今年就該建成出酒……」她幾乎貼到了沈汶的耳邊:「她說對方說出會給的釀酒原料,把她都嚇到了……」

  沈汶點頭:釀酒哪裡有原料,那就是糧食了。

  沈汶笑著說:「請二嫂真的幫我好好謝謝三叔母了,她這麼辛苦真不容易。」

  嚴氏歎氣:「我上次不是說了嗎?她出來還好。我祖母一直對她特別苛刻,見面就橫豎地挑她的錯,她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她又只生了兩個女兒,我祖母說她不是書香門第出身,不適合教導兩個女兒,就都帶去放在了自己的膝下。我祖母還一再讓我叔父納妾。我叔父就隨著我三叔母東躲西藏的,能不回家就不回家。」

  沈汶也歎氣了,小聲說:「你三叔母真不容易,難得她還那麼快樂。」

  嚴氏點頭說:「她的心勁兒就是這樣,無論怎麼樣,也不能被打趴下,我也得學學。你跟我來。」她起身帶著沈汶出門,到了院子裡的一個偏房,進門一看,只見一個大廳全搬空了,只放了兩張大八仙桌。

  嚴氏嚴肅地對沈汶說:「你知道嗎,我原來還想馬上就隨著你二哥去邊關,可是後來一想,我現在去了,就是他的一個累贅,走不快,跑不動的,怎麼和他上戰場?」

  沈汶慌了,「二嫂,你可不能上戰場啊!」

  嚴氏無視沈汶的驚歎,對沈汶說:「你看,我給你走走。」說著,就繞著八仙桌走8字,邊走邊說:「我原來還覺得你十四歲太遠了,現在我覺得正合適!我這麼一天走上個三四個時辰,兩年後,我是不是就能日行百里了?該成飛毛腿了吧?日後我就是打不過別人,跑也跑得過……」

  沈汶點頭:「二嫂,我完全同意你!我就是這麼想的!跑得快比什麼都強!但是,戰場什麼的,咱們還是不要去了!」

  嚴氏邊走邊對沈汶說:「你二哥那個人,其實在我看來,還是挺傻的!他愣就想不出壞主意來!這樣很吃虧!你該明白我的意思吧?到時候我去了,至少能給他添個翼之類的。你從下棋上就該看出來了吧?我比他聰明多了,但是咱們永遠都不能告訴他這一點,男的都有些想不開……」

  沈汶呆呆地看著在行走中面色漸漸紅潤,神采奕奕的嚴氏,只能滿心敬佩。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7-14 02:15 PM

第七十三章 制模

  火羅躺了一路回到北戎,又躺了一個來月才下床活動了。漸漸的,他覺得身體恢復了大半,如果不是長時間騎馬打鬥,倒是感覺不到有什麼不同。可是如果太過勞累,就會喘不過氣來,體力多少不如以前。他把這筆賬細細地記下了。

  他對吐谷可汗詳盡講述了沿途的地理狀況和南朝的富裕,竭力建議南征,將這些無能漢人佔據的土地據為己有。

  吐谷可汗知道火羅年輕氣盛,想事情難免太簡單。現在自己還沒有完全掃平北疆,向南擴張,尚且還早。但是如果北疆平定了,早晚要往南邊去。手下幾十萬騎兵,不用白不用,不打仗白養活他們嗎?但是眼下,還是接受南朝皇帝的盟約,答應火羅強烈的要求,應太子之邀,為火羅向南朝皇帝請娶四公主為妻。當然,現在季節不對,這事得等來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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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汶再到院落中的屋子裡時,屋裡多了一個大缸。沈汶正奇怪間,張允錚讓她進了密室。密室裡的書案都撤了,變成了一張正方的大檯子,旁邊是一盆磚紅色的泥土。張允錚指著泥土說:「這是我準備的膠泥,從今天起,你來用這些泥建你的迷宮。」

  沈汶有些不自信:「有些地方,嗯,不好弄。」

  張允錚說:「你告訴我,我來做。你如果不能用泥做出來,別人也無法用磚石建出來。你做好了,我來畫。」

  沈汶問:「你會畫?」

  張允錚半眯眼:「我不敢說會,但是如果我動筆,和你畫的一比,別人就會以為我畫的旁邊是豬畫的。」

  沈汶怒瞪張允錚:「你又來挑釁是不是?」

  張允錚哼一聲:「挑釁怎麼了?快點,動手吧。我這裡還有個可以調節的小模具,你把石材的大小告訴我。」

  沈汶一喜:「太好了!我告訴了我二哥去採石呢,尺寸是……」

  張允錚按照比例把模具調整好了,將膠泥填實了,又磕出來,是一條泥塊,沈汶馬上用來開始碼牆。張允錚一邊脫模,沈汶一邊搭建迷城的牆壁,沒有泥塊的地方,沈汶要自己用膠泥捏成形狀放上去。兩個人配合得很好,只是張允錚經常要說幾句壞話:「你那塊泥再弄得平一些,胖乎乎的,與別的一點都不搭配!」「你看!這牆的拐角都不尖了!」……

  沈汶忍無可忍了:「你不是還得畫嗎?畫直了不就成了?你知不知道你這種人在後世會被稱為有強迫症。」

  張允錚瞪沈汶:「那至少也是正!比你這一溜歪斜地好!」

  沈汶現在開始無視張允錚對自己的攻擊了,算啦,認真是好品質,能省自己好多事呢。

  兩個人做模型,時間過得飛快,沈汶覺得才過了一會兒,外面四更的更鼓就響了。沈汶就要走。張允錚說:「等等。」帶她到了外間,指著一個水盆說:「你把手洗乾淨。」說著,還指了一下旁邊的一個小刷子。沈汶知道這是上次自己說不能讓人看見指甲髒,張允錚記住了,就好好洗了手,刷了指甲。用架子邊的毛巾擦了,張允錚說:「我看看。」

  沈汶深感張允錚太較真,把雙手往他面前一伸說:「看,很乾淨了!」

  張允錚見沈汶雙手白嫩,十指尖如筍,手背幾個淺窩,皺眉小聲說:「豬蹄!」

  沈汶收回手,對張允錚說:「小混球!」剛要出門,又回頭說:「我不能每天來,三天來一次。」才跑了。

  張允錚回到密室,又做出了一堆小泥條,才關了密室的門,去隔壁的臥室睡了。

  他次日起得很晚,過了午飯時才回了平遠侯府。

  這以後,沈汶每三天來一次,張允錚預先做好了許多泥條,沈汶來了就碼牆,進度很快,月餘就將迷城的磚石架構搭建完了。

  接著,就是細節設計了。這座迷城中有幾個藏兵洞,密道和一百多處機關。其中那些機關——翻板、陷坑、絆鎖、箭孔、槍洞、滾球、落板、懸石、斬人斧……沈汶做不出來,只能畫出草圖,讓張允錚用小木棒、紙張、膠泥、針線等做出來。

  張允錚充分展示出了強迫症患者的所有優點,能專心地把每一處機關做出來。有一次,沈汶看著他修長的手指,極為專注的眼神,略微皺著的眉頭,心中感慨:他簡直比自己還女的!

  張允錚像是知道了沈汶在想什麼,把手裡的小機關小心地放置在了兩牆間,才起身瞪了她一眼說:「這跟男女沒關係!這是你太笨!我有時真覺得你是不是其實可以早點回來,但是因為笨得找不到路,才等了一千年。」

  沈汶撅嘴:「你知道你這樣會招人討厭好不好?說這麼多壞話沒人喜歡你!」

  張允錚輕蔑地看沈汶:「你別為我操心,為你自己操心吧!」

  沈汶說:「我幹嗎要為自己操心?」

  張允錚壞笑:「你懂什麼喜歡不喜歡的?嗯?」

  沈汶臉紅了,跺腳道:「你是個壞人!」竟然調戲她,趁著時間到了,趕快離開了。

  平遠侯府中,李氏對平遠侯抱怨:「我怎麼最近常常見不到……他了?聽說他在外面有宅子了,這是在記恨咱們了吧?一搬出去就不回來了……」李氏有些眼淚汪汪。

  平遠侯微皺眉:「那個小崽子上次見我時還挺平順的,沒呲什麼毛。可他們的確說他兩三天裡就有一天夜裡不回來……」

  李氏擦淚的手帕停在空中,驚懼地看平遠侯:「他別是……養了人了吧?!我得去看看他的地方……」

  平遠侯知道張允錚是去了那個院落,忙攔李氏:「別,你別去。那個地方,算是一個暗點,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我都不去,免得引起人的注意。只有大郎出面打點過,我問問他……哦,他昨天出去了。」

  李氏越想越害怕,擔心地說:「我怎麼越想越覺得他是和個女孩子在一起,不然,這個年紀,他不會不著家的……」

  平遠侯揮手:「你想多了。他那個脾氣,見人就吵,三句話後就想打架,哪個女孩子受得了?希望他二十二歲時能長大些,穩得住,不然誰想把女兒嫁給他?我就不想把錦兒嫁給這麼個暴脾氣。」

  李氏對丈夫將信將疑,還是決定等見到張允錚時旁敲側擊一下。

  這天,張允錚終於在中午回家了。

  他昨夜做一個機關做了幾次,都沒弄成,一直琢磨著該換個材料。也許從廚房要個蘿蔔,用刀刻出個空心的形狀來,要比拿膠泥做的好看。他一點不覺得沈汶的設計過於黑暗,總想著把沈汶的意圖完美地表達出來。也許就是因為他太投入了,夜裡睡了,在夢裡他看見沈汶與許多藍色的雨燕在空中翩飛嬉鬧,他拼了命地揮著雙臂踢著腿追,可怎麼也追不上……他醒來,心緒不佳,饑腸轆轆地回府。剛一進府,就聽人說李氏找他,張允錚急匆匆地進了李氏的廳房,見李氏正在用餐,就大叫:「哦……有飯吃!」

  李氏放下碗筷,帶了些幽怨地看張允錚,張允錚緊皺著眉頭彆扭地叫了聲:「娘……」

  李氏立刻笑得臉上開花:「快坐下,快坐下!」她難得地提高了些聲音:「快,上筷子匙羹!讓人多上菜,把剛才的鯽魚湯再端來些,不是說要給侯爺他們晚上做走油元蹄嗎?成了沒有?也先拿過來!」

  她笑眯眯地看張允錚,張允錚在丫鬟送上的盆裡匆忙地洗手,可眼睛直盯著桌子上的菜碟。在巾子上剛擦了手,就伸手往盤子裡抓去,被李氏一手攔住,另一手從丫鬟手裡接了筷子遞給張允錚,痛心地說:「不能用手,你這孩子……」她沒有從小貼身養育這個孩子,張允錚在行止上就明顯欠缺禮儀。

  張允錚也不說話,接了筷子,也不謙讓,飛快地幾下,李氏面前清淡的午餐碟子就都空了。

  張允錚皺眉剛要發脾氣,丫鬟們端著食盤過來了,一碟碟地上了新菜,張允錚這才又埋頭大吃起來,李氏也不說話,笑著看著。

  等到張允錚終於吃飽,放下了筷子,端起茶來喝了幾口,神情舒緩了,李氏才笑著說:「看你餓的!侯爺出城去了,你哥也不在,你不是和他們在一起?」

  張允錚知道張允銘去辦酒窖的事而父親在忙練兵,就說:「我才不管他們的事呢!我也……很忙!」

  李氏小心地笑著:「你這麼大了……要不要個……丫鬟?」

  張允錚聽說要給他丫鬟,馬上的反應就是母親想探聽他的事,立刻大怒:「你給我哥房裡放丫鬟了嗎?!」

  李氏可憐巴巴地退卻:「你哥,他說要自己挑……結果,這些年也沒見他挑誰……」

  張允錚立眉:「既然他自己挑,我也自己挑!不對!」他回過味兒來:「我挑丫鬟幹什麼?!我根本不想挑!她們很煩人。」

  他說著就要起身,李氏急忙問:「錚兒,你跟娘說實話,你是不是看上了什麼人?」

  張允錚跳起身,臉通紅:「什麼『看上人』了?!看上鬼了!對,是鬼!」

  李氏臉白:「孩子!這可不是鬧著玩的!你別這麼不著家,實在不行,可以抬進來……

  張允錚大喊:「什麼『抬進來』?!當妾?!千年的鬼當妾?!」

  李氏捂胸口:「你可不能這麼嚇為娘啊!什麼鬼呀怪呀的!把娘嚇死了可怎麼辦?」

  張允錚皺眉撅嘴:「娘先起的頭,我的事,娘別管!」

  李氏招手,讓張允錚到近前,拉了張允錚的手仔細看張允錚的臉。這些天,張允錚在密室中和沈汶一起做模型,深受沈汶氣場的影響,心境平和,意識力專注。雖然睡得晚,可補覺充足,也沒有黑眼圈,兩眼裡還像以前那樣滿蘊神采,清澈天真。

  李氏越看越喜歡,拍拍張允錚的手說:「兒啊,娘真的擔心你,你不用告訴娘你在幹什麼,可一定要好好愛護身子。」

  張允錚嘟囔著:「我很好。」不情不願的口氣。

  李氏歎氣:「兒大不由娘啊!」放了手,張允錚行了禮,一副吃飽的滿意樣子走了。

  李氏看著張允錚的背影,皺著眉自語道:「怎麼能找到當初的那個道士才好,讓他給看看,我兒是不是撞邪了。」一個被那個暴惡的四公主看上了,一個該不是被鬼纏上了吧?

  平遠侯知道張允錚回來了,就叫了他去,說:「明天你隨我到周圍的莊子裡轉轉,也混個臉熟。」張允錚答應了。

  當夜,張允錚沒有去密室,次日一大早,就與平遠侯一起騎馬出城了。

  沈汶夜裡到了院落,一排屋子黑洞洞的。她既然來了,就還是進了密室。點上了燈,她坐在已經成型大半的模型邊,竟然不想做什麼了。她呆坐了一會兒,又起身,吹了燈,出了密室,關了門。她對自己說要檢查一下周圍,就在這個院落旁邊轉了幾圈,沒有發現任何人。沈汶少見地早早就回了府,讓蘇婉娘大為高興,睡了一個好覺。

  次日,沈汶睡了懶覺醒來,也有些無精打采,躺在床上好久不起來,自己想了半天才明白,是因為張允錚不告而別!對,這個混球!也不給自己留個條子什麼的!讓自己不知道他去了哪裡!這段時間兩個人一起做模型,也算是個團隊了,他就這麼一甩手就走了,不負責任的混球!……沈汶在心中把張允錚反反復復地罵了十幾遍。

  張允錚在城外連打阿嚏,平遠侯呵呵笑:「大概是你娘在念叨你呢!」他們到了城外李氏的一個莊子裡,平遠侯喘著氣下馬,對旁邊的張允錚感歎道:「不行了,真老了啊!想當初……算啦,老子跟你顯擺這幹嗎?」

  張允錚好久沒有騎馬了,也騎得腿疼,沒比老爹好多少,可嘴上卻道:「誰讓爹平常總在府裡坐著,今後多出來跑跑就行了。」

  平遠侯看著張允錚艱難的步態,惡意地說:「我看你小子也沒好多少,日後我每次都得提溜著你。」

  小廝僕人和一群莊子上的管事農人擁著兩個人進了院子,關了院門,莊子上的人都隨平遠侯和張允錚進了大廳,其他人守著院子。

  等到平遠侯和張允錚落了座,廳裡的人才齊身相拜道:「見過將軍!」

  平遠侯揮手:「你們就不用多禮了,都坐吧,還好嗎?」

  一個人說道:「挺好,就是昨天山裡來人說,他們都被累趴下了,不知哪個孫子編的那個練兵的整人玩意。」

  平遠侯大笑,拍了下身邊的張允錚的肩膀:「你們問他吧。」

  那個人忙賠禮道:「公子恕過。」

  張允錚一撇嘴:「沒事,又不是我編的。」

  平遠侯說:「平時多一滴汗,戰時少一滴血。你們都明白,在莊子的人也別閑著。」

  一個人忙說:「是是,大家都明白這是將軍讓大家保命幹的。」

  又問了在莊子上的人員和年紀,所存莊戶用的鋤鎬等工具的數量,對了帳目上的人頭數,平遠侯滿意地點頭,說道:「上飯吧,好不容易來一次,與大家好好吃一頓。」

  幾個人說:「還要喝一頓!」

  平遠侯笑:「我剛才騎過來就費了老鼻子勁兒了,再喝醉了,怎麼回城去?」

  眾人笑著:「將軍蒙誰呢?」

  催著人上了飯菜,大家吃喝一頓,平遠侯醉醺醺地被扶著上了馬,與大家作別,離開莊子,騎向另一個莊子。

  半路,平遠侯已經完全沒了醉酒的樣子,騎在他身邊的張允錚說:「爹就會裝。」

  平遠侯笑:「咱們一天看幾個地方,不裝醉,還不讓這幫崽子灌死?」

  他們又看了兩個莊子,才回了城。張允錚知道平遠侯這麼帶著他一個個探訪藏了他的人的莊子,也是讓他在眾人面前露個臉,正式把他介紹給了自己的手下。他心中又自豪又緊張,一直嚴肅而少言,唯恐自己給父親丟了範兒。

  回到了府裡,張允錚終於鬆弛下來,與父親一起去見李氏,李氏問:「可算回來了,你們這一天可是累著了?」

  張允錚皺眉道:「一點兒都不累。」

  平遠侯切了一聲:「不累?腿都抖了,小崽子就知道嘴硬。」

  張允錚瞪眼:「還說我?爹也直不起腰了!」

  平遠侯舉手:「出去!你這個沒大沒小的東西!」

  張允錚直著脖子:「誰想留在這裡?」腳步有些瘸地出去了。

  平遠侯看著張允錚背影歎氣:「沒家教的混小子!」

  李氏也歎:「他現在是無禮,昨天我問他在外面看上了什麼人,他說看上了個鬼……」

  平遠侯哈哈笑起來,李氏著急道:「我覺得他是認真的。」

  平遠侯還是笑:「那他真是見鬼了!孩子大了,你就別操心了。」

  李氏又歎氣:「怎麼能不操心?四公主那事怎麼辦?」

  平遠侯說:「夫人,四公主明年才及笄,他們肯定等著她及笄才謀劃咱們,現在我們還有時間。」

  李氏仰慕地看平遠侯:「夫君,咱們府就靠你了。」

  平遠侯點頭:「夫人放心吧。」

  李氏終於少了愁容,對人說:「開席了。」扭頭對平遠侯說:「知道你們在外面跑了一天,我讓他們煲了湯,解渴解乏……」

  平遠侯笑著對李氏說:「夫人總是很周到,我這輩子有了夫人就……」又開始說好話。

  張允錚想去院落,但是腿疼得無法運用輕功,就休息了兩天,等到他去了院落,進密室一看,當場有氣:他離開了幾天,沈汶什麼也沒幹!張允錚拿出帶來的蘿蔔,專心雕刻起來。

  沈汶見到院落裡有燈光,原來憋了幾天的怒氣突然泄了大半,她敲了下門,竟然沒有人來開門!沈汶剛消了的氣兒又升起來了。她扒著窗戶看,屋裡沒人,心知張允錚大概是進了密室,也許是聽不見自己,這麼一想,氣兒就消了。沈汶在院落外遛來遛去,時不常地往屋裡望一望,同時罵自己有病!有這功夫自己早就回了侯府了,先睡過今晚再說啦!明天再來不行嗎?張允錚不也放了自己鴿子了?心裡是這麼想的,可怎麼也不想就這麼不見張允錚的面就回去了。若是真要追究起來,就是沈汶想指責張允錚一番!

  張允錚雕完手裡的機關,終於回了神,想起沈汶是不是來了,忙開了密室出來,馬上就聽見門口有動靜,張允錚立刻警惕,聽見沈汶低聲說:「開門!」才忙過去打開了門。

  沈汶一進來,鬱積的情緒立刻爆發出來了:「你上次不來怎麼不留下個條兒?我還以為你出事了呢!你在密室裡怎麼不熄了外面的燈?如果有人在外面往裡看,見到你從密室出來了可怎麼辦?你知不知道作為一個團隊,你要保持交流?……」

  張允錚聽了半天,明白是沈汶撲了空,心裡不高興,等沈汶發完了火,說道:「我爹臨時讓我跟他出去的,我過不來。下次如果我能出來,肯定給你個留下個信兒。」

  沈汶沒詞了,撅著嘴,張允錚斜眼看她,沈汶翻白眼:「看我幹嗎?!」

  張允錚一扯嘴角,「沒幹嗎?進去吧,我那個機關做出來了,我可以畫整體圖了。」

  沈汶有些憋悶:花了這麼幾天生悶氣,見面幾句話就過去了?怎麼也沒大吵一架?很不痛快。

  她進了密室,張允錚支起了架子,繃上了白帛,讓沈汶幫著,先用長尺子比著,比照著模型一比一,拿細炭棒打輪廓和牆壁走向的虛線,沈汶在一邊量著模型,報著數字,檢查張允錚的虛線是否與模型相符。好像才過了十來分鐘,就聽見了鼓聲。

  沈汶沮喪地說:「沒多少時間,才幹了這麼一點兒,都是你!」

  張允錚送沈汶出來,看了看他專門帶來的滴漏壺,說道:「我們畫了半個時辰了,也可以了。我白天把大圖畫了,細節的地方要另有圖和文字解釋。」

  沈汶驚訝時間已經過去了那麼久,正皺眉疑惑間,餘光似乎見張允錚笑了一下,沈汶扭臉看他,張允錚打了個哈欠。沈汶只好說:「下次見吧。」

  等到下次沈汶來時,張允錚真的把整個迷宮的大圖在白帛上畫了個大概,線條筆直,粗細均勻,看著特別藝術。

  沈汶凝視了半天,心說對強迫症不服不行。她注意到許多機關處都被編了號碼,張允錚拿出了一摞紙,說:「你對應著看看,看我描述得對不對。」

  沈汶接過來,原來相對著號碼,有細節圖,旁邊還有如何建造機關的解釋。筆跡乾淨,墨無散漫,鋒穎秀髮。沈汶一看就瞪大眼,幾乎把鼻子貼上去,真的確認後,才抬頭對著張允錚叫起來:「是你!是你寫的那本江南美食記!」

  張允錚用很鄙視的眼光看沈汶:「我可不是給你寫的!我還寫了山河錄呢!沒腦子的豬是讀不來的。我哥把那本放在包裹裡去饞你的。說實話,你讀了是不是流了許多口水?」

  沈汶還在震驚中:「你怎麼能寫美食記?你怎麼能寫文?」

  張允錚假裝著同樣的震驚語調:「你怎麼能識字?!除了嗷嗷叫,你竟然會說話?!」

  沈汶氣憤地指張允錚:「你……你……」

  張允錚怡然地說:「你什麼你?知道你自己有多笨了?」

  沈汶咬著牙說:「我怎麼這麼恨你呀!」

  張允錚清高地挑眉:「也許你不懂一個詞,但是我可以介紹一下,這個詞就是——嫉妒!」

  沈汶搖頭:「不是,我不是嫉妒……」

  張允錚看不起沈汶般地笑:「那是什麼?嗯?算了!你這麼笨,肯定想不出來的!先幹活!要解釋這麼多機關呢,我來畫,你來寫。記住,要照著我寫的那麼寫!字要寫得好看!亦清亦腴,筆致高雅,別給我丟臉!」

  沈汶抓狂:「這是我設計的,怎麼成了你的了?」

  張允錚傲慢地說:「是你想出來的,但主要是我做的!所以也算是我的!你想得再多,做不出來也白搭!」

  沈汶只能鬱悶地屈從,到了密室中與為張允錚畫的插圖寫文字,時常還得被張允錚耳提面命地說些「要點畫分明」「這裡,小字要有大氣象。」「要疏朗停勻。」「筆劃要寬綽些……」

  沈汶終於大叫起來:「我不幹了!」才喊出來,就聽見外面更鼓敲了五下!沈汶嚇壞了——她淨顧著聽張允錚挑刺了,沒有聽見四更的鼓聲。沈汶匆忙出屋,只見東方欲曉,她向著侯府方向一通狂奔,如果有人看見了,肯定會懷疑是黑色的閃電什麼。

  她撞入自己的窗戶時,天空已經成了灰白色。焦急的蘇婉娘上前,小聲問:「你怎麼這麼晚才回來?!」

  沈汶有些氣喘:「我……沒聽見……鼓……」

  蘇婉娘皺眉問:「只你一個人嗎?張大公子他們沒有幫你看著?」蘇婉娘一直以為沈汶是去見張家兄弟兩個人,根本沒想到沈汶已經在暗室與人獨處許多次了。

  沈汶只能撒謊:「額,今天張大公子他們沒去。」

  蘇婉娘反而放了心,點頭說:「還是少見外男的好,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讓別人知道了……」在她的低聲嘮叨中,沈汶躺下,心中還存著震驚的餘波,忽然問蘇婉娘道:「那本江南美食記是張家二公子寫的,你相信嗎?」

  蘇婉娘愣了下說:「怎麼不信?那位公子看著就是個很聰明的。」

  沈汶皺著眉:「可我怎麼總覺得他是個小混球呢?」

  蘇婉娘笑:「你就是有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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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要去見沈汶的一個白天,張允錚去了趟李氏的福順樓,大搖大擺地進了門。夥計忙報給了江掌櫃,江掌櫃想起張大公子說過這位爺是個小霸王,忙陪著小心迎了出來。

  張允錚問:「我上次定的衣料來了嗎?」

  江掌櫃忙叫人說:「快去,把給張大公子定的料子拿來。」夥計搬了過來,張允錚氣憤地發現,不僅有一匹他點的藍色雨燕,還有一匹胖胖的小鴨子的。看到江掌櫃十分戒備的目光,張允錚也無法發火,只能說:「都包了吧!」

  張允錚帶著料子回平遠侯府,正想著是不是該把張允銘定的料子毀屍滅跡,就聽說張允銘回來了。他忙去了平遠侯的書房。

  張允銘出去這麼一趟,自然帶了些風霜感,正在向平遠侯彙報酒窖的事情。張允錚進去,張允銘已經說了大半,只是在總結了:「爹,我們的人有五百多,現在房子都建得差不多了,道路也平整了。那個地方周圍有山泉有林木,真的方便釀酒。糧食已經運了兩批,我還讓人就在旁邊建了個能儲百萬斤糧食的大倉,每年運幾次就該夠了。第一缸酒已經出來了,真烈,我喝了兌了些水的,都醉了……」

  張允錚聽見了插嘴說:「讓你去建酒窖,可不是去喝酒的!」

  張允銘對張允錚笑著說:「你明顯長能耐了呀。」

  張允錚因為造出了迷宮,深感自豪,挺胸抬頭地笑了笑。

  張允銘自然覺得不對,向平遠侯告辭後,與張允錚出來,馬上低聲問:「快說,你做了什麼?」

  張允錚帶了興奮說:「我們造出了迷宮的模型,還畫得差不多了。哥,你去看看,特厲害。」

  當夜,張允銘就與張允錚到了院落。張允銘入密室,看到了迷宮模型,仔仔細細地看了半天,起身歎息道:「小胖鴨為此一定想了好久。」

  張允錚不滿道:「你怎麼不說說我做的好?」

  張允銘再次有些擔憂地看張允錚:「一個人如果一門心思就想著這些殺人害人的機關要穴,你說,這個人的心思會多麼毒?」

  張允錚說:「那我還一樣樣地做出來了呢!我難道也是個毒蠍心腸的人了?你不才從酒窖回來?你以為那些釀出的酒是為了喝的嗎?」

  張允銘說:「我總覺的,如果是男子,自然可以有這些計算,可是作為女子,就該相夫教子,心地善良,不該沾這些東西。」

  張允錚現在覺得沈汶的前世一定是個很愚笨的人,不然也不會被人利用得那麼徹底,以致流連千年也無法釋懷,只能說:「她只是倒黴,知道了這些事情。如果換個沒有擔待的,說不定就知道整天哭哭啼啼的,到處找人出主意。她心有主見,知道怎麼能救人水火,這難道不好嗎?你別雞蛋裡挑骨頭!」

  張允銘嚴肅地說:「你發現沒有,我每次一說她不好,你就使勁為她辯解。這是何必?你和她處得並不好。」

  張允錚生氣了:「我和她處得好不好,不是你能說的!而且,我覺得我們處得很好!不然怎麼能做出這模型?我覺得她不像你說的那麼毒。」

  張允銘深深地歎息:「但願如此,反正我對她只有敬而遠之。」

  話音剛落,門口就傳來了沙沙聲,張允錚對張允銘說:「她來了,你記著遠之吧!」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7-14 02:36 PM

第七十四章 再送

  沈汶聽力極佳,張允銘和張允錚在密室說話,可密室的門開著,沈汶隱約聽到張允錚說:「我覺得我們處得很好!不然怎麼能做出這模型?我覺得她不像你說的那麼毒……」而張允銘說要「敬而遠之」什麼的,想也不用想就是在說自己。

  沈汶不想偷聽他們說話,忙撿了沙子打在門上,張允錚一開門,還是滿臉的臭表情,皺著眉說:「你又晚了!」

  沈汶知道自己太過黑暗,所以都不敢告訴家人和蘇婉娘自己的真實背景,她對張允銘說「毒」倒沒有多大反應——人家說的是真話,但是對張允錚那麼為自己辯護,卻很感動。張允錚是知道她來歷的人,和她吵了那麼多次架,還說與她處得很好,還說她不毒……

  沈汶想著這些,立刻覺得張允錚蠻橫的語氣也沒有那麼討厭了,只對著張允錚翻了下白眼,膩著聲音說:「誰晚啦?你們不是在說話嗎?也沒有乾等著我。」

  張允銘警覺沈汶能聽見他們對話,生怕自己方才的壞話被沈汶聽到,忙仔細觀察沈汶的臉色,沈汶對著他甜甜地一笑:「張大公子回來了?酒窖怎麼樣?」

  張允銘暗鬆口氣,坐到了椅子上,抽出扇子搖著說:「你怎麼也不客套一下?說一下我辛苦了之類的?」

  沈汶歪頭笑嘻嘻:「張大公子,辛苦了!用不用讓人準備茶水?……」

  張允錚不耐煩地打斷:「別廢話了,快說正事!」沈汶竟然沒有對自己笑,卻對張允銘笑!雖然那笑容很虛假,可是他還是覺得不爽。

  沈汶對張允錚不高興地撇嘴:「又不是我要廢話!你怎麼不說你哥?」

  張允銘對張允錚說:「你真沒有文人雅士的情趣。」

  張允錚對他揮拳:「快回答問題!」

  張允銘語氣平板地把對平遠侯說的酒窖的事又講了一遍。

  沈汶聽完說道:「最好這幾個月就將糧倉裝滿,日後旱情會越來越嚴重,災年中不要運糧。」

  張允銘點頭說:「這也對。這次我們過去,沿途已經有了逃荒的,各地糧食的價格已經比去年漲了幾十倍了。」他過去買過糧,自然對價錢敏感。

  沈汶說:「還遠遠不到高價,到災年後期,一斗米要一兩甚至二兩黃金的。」

  張允銘歎道:「真貴呀!」

  張允錚冷冷地說:「錢有什麼用?你餓了能吃黃金?」

  張允銘惆悵地說:「那些酒,真是金子酒了。」

  沈汶側目看他:「那是你爹和你自己的命,也是三皇子我三哥和大姐的命。」

  張允銘扇著扇子對沈汶超然地笑:「我知道你什麼意思。你找我們來管酒窖不就是怕有人貪了錢,不好好釀酒嗎?別擔心,我們的宋夫子現在在那裡盯著呢,肯定不會誤事的。」

  沈汶笑:「交到你手裡我當然放心呀,怎麼會擔心?」她又是用那種請人做事就盡情說軟話的腔調。

  張允錚聽著沈汶對張允銘說話的調調就皺眉,沒好氣地說:「小騙子,你又想要什麼?好好說!」

  沈汶瞪他一眼,端正了些語氣問張允銘:「我哥讓你家安排跟著太子的幕僚和兵器庫管事的人都到位了嗎?」

  張允錚又打斷說:「他出去了,哪裡知道這些,你怎麼不問我?」

  沈汶看張允錚命令道:「那你告訴我!」

  張允錚憤怒:「你怎麼不用你的騙子語氣了?!」怎麼沈汶對他不撒嬌?

  沈汶對張允錚叫:「你到底怎麼了?!我這也不成那也不是的,還讓不讓我說話了?!」張允錚今天格外躁狂。

  張允銘哈哈笑起來,對沈汶說:「你要保持一致,不能一會兒柔軟一會兒潑辣的,這樣讓人很摸不到頭腦。」

  沈汶說:「我一向都是用軟弱語氣,這樣和我的形象相符,可你弟弟總是讓我破功!」她對張允錚說:「我哪天要是暴露了,就是你的錯,你要負責任!」

  張允錚哼聲道:「暴露了又怎麼了?大不了……」

  沈汶說:「大不了什麼?!別跟我說你又要行刺太子之類的!」

  張允錚瞪眼說:「別把話放我嘴裡!你又不知道我要講什麼!自己笨也覺得別人笨,再惹我生氣我不告訴你我爹的安排了!」

  沈汶只好不追究張允錚的攻擊,洩氣地說:「你爹是怎麼安排的?」

  張允錚對沈汶的語氣還是有些不滿意,可現在是談事的時候了,就帶著驕傲說:「我們家做事從來可靠:我爹讓人把那幾個幕僚家隔壁的房子都買下來了,反正現在地也便宜,我們的人搬進去給太子的心腹們做鄰居去了。你讓你三哥不用跑來跑去地聽壁腳,我們的人翻個牆頭就行了。至於兵器庫的那幾個頭目,不僅是他們家住的地方,連他們的下人裡我們都塞了人進去。若是有什麼風吹草動的,我們應該馬上知道。」

  沈汶嘖嘖道:「有錢人真是可惡呀!」

  張允銘笑著看沈汶:「你這麼羨慕我們有錢,這次買糧我們已經賺回了本金,要不,日後給你十分利?」

  沈汶白了他一眼:「誰想要你們的錢?我連院子都出不去,怎麼花?」

  張允銘詭笑著:「可以當嫁妝呀。」

  他以為沈汶會害羞,可沈汶也對他笑:「要嫁妝幹嗎?我大概嫁不了人了。你以為太子能放過我?」

  張允錚莫名火起:「你又笨又胖,他幹嗎不放過你?!」

  沈汶對張允錚吐舌頭:「你才笨!你以為他是因為我好看才要找我麻煩?當然是為了報復我啦,他那個小心眼。」

  張允銘知道太子與沈汶的舊怨,微皺了眉說:「你需要幫忙嗎?」

  沈汶切地一笑道:「我七歲就能治了他,別說以後了!對付他太容易了,兩片嘴唇一碰,幾句話就成了。」

  張允錚斥道:「別這麼自以為是!他是太子!」

  沈汶一揮手:「他不是問題,我跟你說,心胸不寬的人肯定幹不成大事。他那麼想不開,本來不該成功的。在我夢裡,就是因為我家沒有防範,太子冊封後得到了季文昭的幫助,有過一系列利民治國的措施,為太子爭得了威望,以致朝臣們都覺得太子有治國之能,無人擁戴三皇子。而且皇后在位,三皇子不想為君……等等原因他才得手了。他要是有真才實學,登基後也不會亡了國。我們真正的問題是連年災荒,五十萬北戎大軍。我們現在有了糧食,可還要造武器,會有許多花銷。」

  張允銘很瀟灑地扇扇子:「這些你就不用擔心了,別說我母親和外家富可敵國,就是我們投的錢,照你的估算,糧價會漲百倍,定是所獲甚豐,該是足夠我們的花銷……」

  張允錚截斷了張允銘的話,追問沈汶道:「你既然不怕太子,怎麼會不嫁人?」

  沈汶對他失望地說:「你應該知道呀,我名聲早就毀了,日後和太子對陣,還會再毀一次,什麼人家敢要我?」

  張允銘咳了一下,選擇詞句:「可也許,有人就看上你了呢?」

  沈汶翻眼睛:「那我也得看得上他呀!我的眼光可高了……」

  張允錚打斷:「高什麼高?能看過豬圈欄杆就不錯了!還不去幹活?!」

  沈汶對張允錚做鬼臉:「我可不是你們家長工!幹什麼活?迷宮的圖都畫完了,今天最後檢查一遍就可以了。」說完,她示意兩個人,三個人一起進了密室,這次,張允銘把密室的門關了。

  沈汶和張允錚一個讀號碼一個對照細節圖,把各個機關要害的圖文過了一遍,然後沈汶又仔仔細細地把張允錚的總圖看了一遍,起身說道:「應該沒有需要改動的了。」

  張允銘在一旁聽著看著,這時才說:「可陷萬人。」

  沈汶笑了:「那可不行。」

  張允錚哼道:「當然不行,北戎五十萬人,死萬把人有什麼用?這迷城必然建在燕城內。若是假以時日,至少該有五萬。」

  沈汶點頭:「是的,要假以時日,他們圍上燕城會有三四個月,每天死上四五百人也不算多。」

  張允銘點頭:「這就是你要那些工匠的目的?」

  沈汶說:「差不多吧。我過了年,開始畫武器圖,要找人做武器了,那些工匠也要做武器。」

  張允錚蹙眉:「我怎麼一聽你說要畫圖就從渾身難受呢?好像看見一大堆螞蟻亂爬。」

  沈汶笑了,撒著嬌對張允錚說:「那你來幫我呀!」帶著顫音兒。

  張允錚鼻子出了下氣,可是沒有反駁。

  張允銘嚴肅地說:「我朝武器是禁忌之項,民間不可鑽研製造。這迷宮圖肯定是要送往邊關的吧?武器圖也是要送往邊關讓軍中製造嗎?」

  沈汶拖著腔兒笑眯眯地說:「也不完全是啦,送過去,那邊的探子們肯定就知道了,說我父親大造兵器,這不是有謀反之意了嗎?你父親手下有那麼多的能人,就先交給你吧。做出武器來,一部分可以用來武裝義兵,一部分運往邊關。當然,圖紙也要往邊關送一份的。」

  張允錚早知如此般地一笑:「就知道你這麼說話肯定沒好事!」

  張允銘也歎氣:「私造武器是大罪,你可真不客氣呀。」

  沈汶頭一歪撒著嬌說:「為何要客氣呀?我的兩個哥哥都在邊關,府裡有皇帝和太子的人,我不靠著你們靠誰呀!你父親那麼周全,就是造了武器,肯定也不會讓人發現的,是不是?」又甜蜜又溫柔,可張允銘和張允錚兩個人都打了個寒戰。

  張允銘說:「我怕你了,別這麼說話了!」

  沈汶撅嘴:「你真不堅強!今天迷宮完成了,我請你們去吃餛飩吧!」

  張允錚蔑視:「別說你請!到時候肯定不是你出錢,小氣鬼!」

  沈汶大聲說:「我這次真的帶錢了!」

  張允錚馬上說:「那請我們吃好一點的!」看你的錢夠不夠!

  沈汶仰起臉:「這三更半夜的,除了餛飩攤兒,哪兒還有吃的?」

  張允銘笑著說:「我們家就有,要不,請沈二小姐去我府吃一頓?」

  沈汶忙說:「那怎麼成?太沒有規矩了。那你們送我到餛飩攤吧,幫我買碗餛飩……我帶錢了,肯定給你們錢,不會欠你們的!」

  張允銘歎息著搖扇子:「好,讓我們家出百萬兩銀子,冒砍頭大罪,可你自己掏錢付個一兩錢的餛飩,就覺得不欠我們的了!」

  沈汶驚訝:「我是這個意思嗎?」

  張允錚橫了沈汶一眼:「不欠?你想得倒挺美!別想一拍手什麼都不認。」

  沈汶假裝膽怯地問:「你們難道還想讓我還錢?」

  張允銘笑著問:「你會嗎?」

  沈汶立刻堅定地說:「當然不會!」她指著迷宮的大圖小圖說道:「這些要好好藏了,我十四歲時去邊關時得帶著。」

  張允錚馬上問:「你要去邊關?」

  沈汶點頭說:「是呀。」

  張允銘搖頭:「你個小女孩,怎麼去?要是送圖的話,我或者我弟去就行。」

  沈汶認真地說:「我得去,我要到那裡去辦事。」

  張允錚黑著臉問:「什麼事?」

  沈汶橫眼看過去:「不告訴你!」一副很嚴肅的口吻。

  張允銘笑著問:「你怎麼去?」

  沈汶想了想,自己去邊關雖然認識道路,但畢竟是個女的,行路中間多有不便,最好有人護送著,就又微笑了,好聲好氣地說:「能不能讓你父親派十幾個人送送我們?」

  張允銘哈哈笑起來:「你變臉變得真順溜。」

  張允錚冷聲:「『我們』?你們是誰?」

  因為要求著平遠侯府辦事了,沈汶只好回答:「哦,幾個女的還有一個郎中。」

  張允錚急躁地說:「就這麼幾個人還想去邊關?!路上早讓人殺了一百遍了!笨蛋!」

  沈汶剛要回嘴,可想到現在正求著人家辦事呢,只好皺了細眉毛,撅了嘴,一臉不高興地看張允錚,張允錚馬上扭臉,不看沈汶了。

  張允銘笑著說:「這事應該沒問題。」

  沈汶忙說:「哦,還要有馬車,帶糧食,準備足夠的銀兩,人還要可靠……」

  張允錚打斷道:「行了行了,他說了沒問題還囉嗦什麼?走吧,時間不早了。」他收拾起圖,藏入了秘洞。

  三個人從密室裡出來,張允錚從椅子上拎起個小包裹扔在沈汶面前說道:「這是我娘順福樓新出的夜行衣料子邊角,你個子這麼矮,拿去用吧!」

  張允銘又一次用扇子打著手掌哈哈笑。

  沈汶瞪眼:「誰要你的?!你騙人都不會?哪裡有夜行衣料子這麼一說?你才笨!」

  張允錚傲慢地說:「再笨也笨不過到手的料子都不會拿著的笨豬!」

  張允銘讚歎道:「這簡直快成繞口令了,難為你能說得這麼清楚。」他看沈汶,「你肯定接不上下句了。」

  沈汶拿起小包裹要往張允錚打去:「你這個小混球!」

  張允銘忙舉手攔著說:「算啦,你對句對輸了,就聽他的了。而且,你都收過一次了,這次就也接下來吧。」

  沈汶又驚了:「上次的衣料不是你賠的?!」

  張允錚搶著說:「是賠給小肥豬的,穿著合適嗎?」

  沈汶突然心有觸動,有些癡呆地看向張允錚,張允錚一副使壞的表情,一邊眉毛還翹著,沈汶臉有點紅,握著包裹說:「我總往這裡跑,很廢夜行衣的,多謝你了。」

  沈汶突然換了腔調,張允錚馬失前蹄,一下子有些悻悻,一扯嘴角說:「誰要你謝?這麼假正經。」聽著像是對沈汶沒有和他吵架有些失望。

  沈汶腦中閃過一個念頭——張允錚被關了那麼久,是不是用打架這種方式來與張允銘交流?若是這樣,他其實是不知道該如何正常地與人交往,大概只知道借著打架或者吵架來表達情感吧?想到這裡,沈汶又看向張允錚,張允錚正鄙夷地斜視沈汶,這次,沈汶卻沒有生氣,反而向他一笑,張允錚很冷酷地一哼,眼皮垂下,鼻子朝天了。

  三個人離開了院落,到了以前有餛飩攤的地方,可卻見街道黑乎乎的,沒了餛飩攤。三個人站在一處較高的屋頂上左右看看,目及之處,都是黑色的。

  沈汶不解,跳下來在街道上走了幾步,才恍然道:「我這些月來太專心了,都沒有注意外面的事。現在是荒年!糧食緊缺,糧價貴了,那些小本買賣就沒法做了。我們就在此告辭吧。」

  見沈汶就要走,張允錚挑起戰火:「恭喜你!不用破費了!」

  沈汶小聲對張允錚說:「你不就是不知道怎麼和人相處嗎?其實沒什麼呀,別說壞話就是了。」

  張允錚對著沈汶露出白色的牙齒:「偏說!偏說你的壞話!」

  沈汶也對他呲牙:「那我也說你!小混球!」

  「你上次才說過不說我壞話了,小騙子!」

  「那是我等著你說日後也不說我壞話才說的……」

  張允銘及時制止住這種沒有養分的對話,小聲說:「停!別你說我說了!現在說『過個好年,大吉大利』,年關前我們大概不會碰面了,要圖個吉利。」

  張允錚和沈汶相對著吭哧了一會兒,幾乎是同時說:「祝你過個好年,大吉大利……」

  張允銘滿意了,說道:「都回家去!年後再見!」

  沈汶笑著對著兩個人擺了下手,飛也似地跑了。

  張允銘看著沈汶的背影驚歎:「她跑得這麼快呀!」

  張允錚不服道:「不快!我早晚能追上她!」

  張允銘小聲問:「你給她的是我們上次訂下的料子嗎?」

  張允錚馬上說:「是我訂下的,你的太難看,我拿不出手。」

  張允銘低聲呵呵地笑,張允錚身形一閃就沒了,張允銘只好自己單獨地回了府。

  沈汶抱著衣料跑回去,心情特別好。到了屋裡,把衣服料子給蘇婉娘時,說道:「是年貨。」就沒多解釋。蘇婉娘次日打開一看,差點笑出來:竟然有送衣服料子當年貨的?可沈汶倒也用得上,她也就沒多想。

  沈汶次日起來不久,沈強就與沈瑋和沈瑜來她這裡搗亂。府中正熱熱鬧鬧地準備過年,楊氏柳氏都很忙,實在沒人看管這幾個小的。他們如果去別人的院子都得守規矩,可在沈汶這裡,幾乎可以隨便反。什麼脂粉盒,什麼首飾,都能亂動,所以幾個小孩子特別喜歡來沈汶這。一進來就開櫃子捉迷藏,當著沈汶的面來回亂跑。

  沈汶看著這幾個孩子在她屋裡折騰,心想肯定是因為孩子們的快樂和過年的節日氣氛,她才會覺得這麼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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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年初一,過年的鐘聲裡,皇帝帶領著太子和皇子嬪妃到太廟祭祖。頌詞和祝告在香煙繚繞中,迴響在太廟內外。

  遙遠的冷宮裡,賈靜妃其實並沒有懷念過去此時自己帶領後宮的榮光,而是看著手帕裡自己剛剛吐出的一口鮮紅的血,癱軟在了枕上。

  雖然心中隱約覺得自己好不了了,但她從來沒有真的面對過死亡。這口血,把一個朦朧的陰影,真實近切地拉到了她的面前,她覺得渾身冰冷,幾乎昏過去。

  竟然是這麼近了!忽然間,她的頭腦清醒許多,那些干擾了她思維的雜音都消失了,隱患都變得清晰可視。她非常想馬上把太子和四公主叫來,但是她知道這是祭祖時分,而且,在正月裡,來冷宮看她,是入不吉之地,她並不想讓他們來,她只能等著出了十五,過了年。

  太子和四公主沒有來,夜裡,在賈靜妃偶爾的咳嗽中,那個久已不來的陰影進入了冷宮。

  寒風裡,那個陰影聽了好久賈靜妃費力的喘息聲,才又悄然飄走,過御花園時,在陳貴妃閉眼的地方,那個陰影停步,小聲問了一句:「你看見了嗎?」她在痛苦,一如你當年。

  風過枯枝,沙沙作響,片刻後,那個陰影消失了。

  出了年,太子終於來冷宮了。他知道賈靜妃一直身體欠佳,可猛一見賈靜妃,他還是吃了一驚。才過了一個年,賈靜妃眼底就有了十分明顯的黑色眼暈,嘴唇邊也有了一圈青色。

  太子向賈靜妃行禮拜年,賈靜妃示意人往自己身後放枕頭,讓自己坐起來一些,好看著太子。

  太子行禮後坐在床前,不知該說什麼,私心裡,他也是認為賈靜妃是因為廢后而精神消沉,乃至病體纏綿。而他自己就是始作俑者,面對母親,他總覺得沉重。就是賈靜妃不指責他,他似乎也能從賈靜妃的眼中看到一絲責備。

  賈靜妃努力睜開眼睛看太子。太子二十三歲了,本是男子正當青春的年華,可臉上卻沒有朝氣,眉宇中透著些疲憊。

  賈靜妃咽下了口中的一股甜腥,費力地低聲說:「你妹妹的……婚事……一定要選……長樂侯府……」

  賈靜妃為這件事不知說了多少次了,過去還說要找別人,但最近,卻認定了長樂侯府了。太子心中有些不耐煩,可看到賈靜妃滿是病容的臉,也不敢讓賈靜妃生氣,只能答應道:「好,孩兒儘量去辦。」

  賈靜妃抿了下嘴唇,說道:「最好,讓你舅舅……來見見我……」

  這可不是容易的事,長樂侯進冷宮見廢后?這要是讓皇帝知道了,會怎麼想?

  太子皺眉了。

  賈靜妃歎息:「我也知……難……但是……你盡力……」

  太子忙點頭:「母親放心,我會盡力。」盡力,也不見得能做得成。

  賈靜妃好久不說話,太子以為她累了,剛要告辭,賈靜妃閉著眼睛說道:「我怎麼覺得……我這些年……做錯了許多事……」

  太子不解地問:「母親在說什麼?」

  賈靜妃又歎氣:「你剛生出來的時候,那麼小……我那時曾在心裡說……我一定好好地待你、護著你……」

  太子忙說:「多謝母親養育之恩,孩兒永生不忘。」

  賈靜妃微微搖頭:「可我並沒有……」

  太子想起母親為何被廢,忙說:「母親對孩兒有再造救命之恩,孩子寸草薄心,永遠無法報答母親三春之暉!」

  賈靜妃眼睛睜開,又閉上,歎息道:「我該對你……更好些……」

  太子趕快回答:「母親這話從何說起?母親對孩兒的幫助,孩兒銘刻在心。」

  賈靜妃乾枯地嘴唇蠕動著:「我幫不了你多少了,好在……你娶的正妻側妃……都是朝中得力之家……尤其呂家……三相一門,影響……根深蒂固……你一定要好好……待呂氏……」

  太子心頭怒火一下子就燒起來了,呂氏接連讓自己的那些側妃等後宮女子流產,她們身後的家族可並不高興。可以說呂氏疏遠了自己與其他家族的緊密。他很想對母親抱怨一下呂氏的狠毒,但看了看賈靜妃病弱的樣子,壓住火氣,只輕歎道:「只是,我們這些年,一直沒有孩子……」

  賈靜妃說:「莫急,你們都還年輕,孩子,早晚能有,但朝堂的支持……可不能沒有……」她說到最後,氣息虛弱了。

  太子也明白現在休了呂氏,有害而無利,只能默許了母親的話。

  賈靜妃好久沒有再開口,太子終於行禮告辭道:「母親好好休息,孩兒先去辦些事情。」

  賈靜妃微點頭,說:「讓你妹妹……來……」

  太子忙應了,走出冷宮,讓人去叫四公主來見賈靜妃。怕四公主說出她還是想嫁入平遠侯府,就在外面一直等到了四公主來。

  手捧著暖手爐,太子在來回跺著腳,等了好久,四公主的宮攆才到了。

  太子忍著怒氣,對下攆走過來的四公主說:「母親氣色不好,她說什麼你都應著,她還是想讓你嫁入長樂侯府,你就別對她說什麼平遠侯的事了。」

  四公主不快地說:「我真有些弄不懂母親了!長樂侯府裡面,沒幾個成器的!我嫁給個蠢材,然後讓五公主嫁給奢華富裕的平遠侯大公子,我才不信母親就咽得下這口氣!她想什麼呢?」

  太子腳都快凍僵了,匆忙地說:「她現在病著,你別跟她爭辯。我們該怎麼辦還是怎麼辦就是了,反正她也不能做什麼。」

  四公主聽著笑了:「還是太子哥哥好!現在母親是指望不上了,你可千萬別不管我了!」

  太子說:「怎麼會?你嫁得好了,對本宮也一樣是個好事。」

  四公主連連點頭說:「對呀!平遠侯雖是個虛銜,可那府裡的金銀多呀。日後我嫁進去了,太子哥哥要多少,我就給多少。」

  太子雖然覺得快十五歲的四公主有些異想天開,可也多少同意她的見解——她若成了平遠侯的長房長媳,最後不就是要做平遠侯府的當家人了?若是平遠侯和夫人擋著道,四公主只需是有皇后在宮中的一二手腕,他們死了都不知道是怎麼死的。更何況,還有自己,太子,未來的皇帝,給她撐著腰呢。

  兄妹兩個作別,四公主進冷宮見賈靜妃。

  只有見到母親,四公主才摘去面紗。她放下面紗,一見賈靜妃的模樣,就有些哭哭啼啼的::「母親!您怎麼看著病又重了?您覺得怎麼樣?……」

  賈靜妃沒說話,等四公主都說完了,才慢慢地說道:「你好好……聽我講……」

  四公主點頭說:「母親請說,我聽著。」

  賈靜妃像是聚集起了全身的力氣,吐字清楚地說:「你……一定要……嫁給長樂侯府的子弟……」

  四公主剛要反駁,可想起太子的話,就咬著嘴唇,不說話。

  賈靜妃張開眼睛,看著四公主,臉上泛起淡淡的紅色:「長樂侯府……這些年……只吃喝玩樂,沒入政局……」

  四公主嘟囔著:「就是,那幾個公子,一個個的,沒才沒幹,長得也不好看……」

  賈靜妃喘著氣:「你要是嫁過去,若是……萬一……你哥哥……你就還能有命……」

  四公主睜大眼睛:「您說什麼!哥哥是太子呀!日後還會當皇帝呢。現在除了他,三皇兄根本不理朝政,四皇兄是個瘸子,日後除了哥哥,誰能當皇帝?」

  賈靜妃平緩了半天,才穩定了氣息:「你兄長……」她躊躇半天,還是沒有說出個所以然,只合目歎息道:「你聽為娘的,我這是……為了你好。」

  四公主不滿地扁嘴:「母親是不是糊塗了?要是為了我好,就該動用母親這麼多年建立起來的勢力,給我找個非富即貴的人家,比如平遠侯府……」她忙停下。

  賈靜妃再次努力睜眼,拼命地嚴厲道:「你還……還沒死心?平遠侯……那不是……你能招惹的人……連你父皇……都不能小看他……」

  四公主回答:「他再大,不也是個臣子?還敢造反不成?!娶個公主是他們府的福分!」

  賈靜妃咳起來,用手帕捂著嘴,將一口吐出的液體完全藏在深色的帕中,擦乾了嘴唇,才把手帕移開。

  四公主把桌子上的一杯茶端給賈靜妃,賈靜妃就著四公主的手喝了,緩了口氣,躺回枕上,閉著眼無力地說:「你就當是孝順父母,聽我的話,行不行?為娘……求你了……」

  她等了好久,沒聽見四公主回答,勉力睜開眼睛,四公主皺著眉,一臉不快。

  賈靜妃心中恐懼,顫抖著手伸向四公主:「女兒!你怎麼能……不聽娘的話?」

  四公主的脾氣從小就是固執火爆,從來沒有受到過內外的約束。母親以前身著皇后盛裝,坐在雕著鳳凰的高椅上說的話她還能聽。可是現在母親如此病弱,看著這麼無能,腦子想必也是糊塗了。被母親苦情相逼,四公主實在摟不住火兒了,猛地站起來:「母親一點也不為我想想!那個賤人生的五公主都想嫁給平遠侯的長公子,我怎麼就不能?她怎麼就不怕嫁過去會有事?她還沒有個太子哥哥呢!娘一心想讓我嫁個平庸無能的丈夫,這是什麼意思?!我這輩子怎麼見人?我還不如死了呢!」說完轉身就走,都沒有行禮告別。

  賈靜妃看著四公主的背影胸中驟然疼痛,如被攪爛了一般。她躺在床上,半天不敢動,呼吸都是輕輕的。等疼痛過去了,她才知道自己流淚了,可淚水已經冷了,鬢邊覺得涼颼颼的。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7-14 02:50 PM

第七十五章 豔驚

  皇宮裡另外一個心情黯淡地過了新年的是四皇子。

  他已經好久好久沒有見過蘇婉娘了。沈堅離開了小半年了,他才從小道消息裡得知,三皇子送沈堅去城外時,沈大小姐其實也在隊伍裡!四皇子強烈地暗羨!

  年前兩個人一起去見先生時,四皇子言語裡拐彎抹角打聽三皇子此行的過程,發現三皇子根本沒有接近同去送行的沈湘。

  四皇子私以為三皇子實在太愚鈍了!要是自己也能騎馬出去,心儀的人就在隊伍裡,怎麼著也得湊上去給個東西什麼的,哪怕是被拒絕了,也算是搭上話了。

  難怪半年前三皇子有段時間心不在焉的,經常被先生訓誡,那時四皇子還擔心是因為自己替三皇子寫的策論不過關,讓先生發了脾氣。於是四皇子竭力遍覽群書,鑽研經典,務求寫出眼界宏遠的策論,以減輕三皇子所受的責難。現在明白了是怎麼回事,四皇子一點都不同情他了,真可惜了自己那時的心血。

  盼星星盼月亮,終於等到了正月十五。過去,四皇子可是在元宵節的燈街上總見到蘇婉娘的,今年,他也同樣地期待著。

  元宵節早上一起來,四皇子就從幾十件衣服裡挑好了晚上穿的服裝——特別雅致,特別高尚!天沒黑,四皇子就上了馬車,到燈市街上等著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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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汶一連幾個月在夜裡來回跑,覺得實在累。好不容易過年了,什麼都不用幹,天天名符其實地在家裡犯懶。

  可一轉眼,年就過了,日子到了元宵節。沈汶不想出去,但是想讓蘇婉娘跟著沈湘她們出去玩玩,蘇婉娘平常能出幾次門?算是散散心。

  所以一大早,蘇婉娘為沈汶梳妝時,沈汶說:「你跟著我姐姐她們去看看燈,我自己在家就是了。」

  蘇婉娘心中也想到了四皇子,多少期待著在燈街上能遇到,笑著咬了下嘴唇,有些遲疑地說:「小姐……也……一起去吧……」

  沈汶閉眼感觸了下周圍,沒有人,才低聲說:「我可不想動彈了。你去吧,也許能見到咱姐夫呢?人家說元宵節可是情人相會的節日……」

  蘇婉娘狠狠拉了下沈汶的頭髮,小聲說:「你又胡說!」

  沈汶低低地叫:「什麼叫胡說呀,本來……」

  蘇婉娘忙打斷道:「你日後想找個什麼樣的人?」

  沈汶笑著說:「當然是個文雅的,體貼的,知冷知熱的……」說到此,沈汶突然停住,驚得從椅子上一下坐直,因為蘇婉娘正在給她梳頭髮,被拉扯了回去都沒有感到痛。

  蘇婉娘小聲笑:「你知不知羞呀……」

  可是沈汶沒有聽見,她的心砰砰亂跳,嚇出了一身冷汗————這不就是她前世想要的嗎?!那時她在心中制定出了夫君的樣子,然後按圖索驥,選擇了與自己的嚮往最相符的鄭謙!那一年多虛假而平靜的生活,自己還覺得很滿意!最後被勒死前,都不明白錯在了哪裡。

  那時的自己,心中滿是各種條條框框,自覺高高在上,喋喋不休地對周圍的一切進行著上綱上線的總結和批評:老夫人,遲鈍糊塗;楊氏,毫無教養,沒有主母的樣子;沈湘,魯莽無禮,根本配不上侯府大小姐的名頭;大嫂,乏味平庸,沒有當家主母的威嚴;二嫂,好色之女,一點沒有閨閣之範……

  所有的人在自己的眼裡,都不符合某個教條。自己是最知書達理,最高雅智慧的人!侯府是那麼混亂不堪!她甚至聽不得母親大聲說話的聲音,見不得沈湘對她鄙夷的表情!受不了幾個兄長之間快樂的笑駡!她覺得旁邊的人心智都不如自己!她們懂什麼?自己的想法才是對的!別人的,怎麼看都不對!……

  她最後只能直接忽略周圍親人們的言行,不理他們!天天鬱悶地躲在自己的院子裡,編織著自己未來生活的美景:文雅而溫存、博學而深情的丈夫,對自己言聽必從,體貼入微。安靜有序的府第,聽話孝順的孩子們……所有的人都要彬彬有禮,不然就是粗魯!生活要按照自己寫的劇本來演出,不然就是雜亂和無聊!如果有人挑戰她的觀點,那麼她就認為對方無知而愚蠢……

  在那生死關頭,滿腦子僵硬而無用的教條只讓她感到迷茫,無所適從。她一次次在她得到的「安靜而有序」的宅院裡流淚,無法理解出了什麼問題。

  死後多少年的悔恨,才讓她看清了自己當年那些自以為是的想法是多麼淺薄可笑,被有限學識拘束了的判斷是多麼偏頗幼稚……

  千年之後,她難道要再犯同樣的錯誤?!

  沈汶喃喃地說:「不,我誰也不想找……」

  蘇婉娘將最後的一支小釵子插入沈汶的髮髻間,笑著說:「這是什麼話呀?小姐早晚要嫁人的。」

  沈汶慢慢地搖頭,蘇婉娘看了看沈汶的表情,坐到了她身邊,微笑著問:「你怎麼了?」

  沈汶看著蘇婉娘,認真地說:「這次,我什麼也不要!」

  蘇婉娘一下子笑了,「這是什麼意思?」

  沈汶仔細斟酌著,說道:「婉娘姐姐,我跟你說,在這世間,若是為了私心去要什麼,第一,肯定得不到;第二,就是得到了,所付出的代價也必然是慘痛萬分。所以,人不能為了一己之私去要任何東西或者人。那些為了要對方的錢、溫存、陪伴、忠誠什麼的而在一起的,最後,都肯定得不到。」

  蘇婉娘嚇了一跳:「這些都是好事呀,怎麼不能要?」

  沈汶皺著眉解釋:「要,是索取,是要求的意思,反正,不能以這些為目的……」

  蘇婉娘拍了下胸脯,「我這就明白你說的意思了!這些就像是人家的東西,你不能因為人家有這些好東西就要和人家在一起……可是不對呀,如果對方有錢,又溫存,又忠誠……難道不好嗎?」

  沈汶說:「不是不好,就是從最最開始的時候,不能以這些為目的。比如,方才我說要找個文雅的,對我好的,按照這種想法找了個,最後,肯定得不到那所謂的『對我好』,弄不好,還是個『對我不好的』。」沈汶說到這裡,語氣沉重。

  蘇婉娘點頭說:「哦,你是說,有人想找個有錢的,如果因為人家『有錢』而嫁了,最後實際得不到錢?可到處都有為了錢嫁入豪門的呀?」

  沈汶說:「就是得到了,付出的代價也是極為慘痛,要讓她日後後悔的。」

  蘇婉娘也贊同:「該是如此吧,我也聽我娘說若是為了金錢嫁入豪門,沒有幾個高興的。」

  沈汶說:「所以,我不要,我什麼都不要!」

  蘇婉娘微皺著眉頭:「你難道不要『少是夫妻老是伴』?」

  沈汶回答:「我不會以那些為目的。婉娘姐姐,假設,就是假設,你活到了一百歲,突然有一天,你重新回到了童年,可以再活一遍,你會怎麼生活呢?」說完,沈汶緊張地看蘇婉娘,觀察蘇婉娘的反應。

  蘇婉娘只是想了片刻,就回答道:「我聽說人老了,就會特別怕死了。若是我老了老了,可又能重活一遍,那我肯定特別高興,一定會覺得是上天恩賜給了我又一次生命。我一定好好珍惜所有的人,好好體會所有發生的事。把原來不明白的,都弄明白了,不能白活一次。」

  沈汶點頭說:「是的,這才該是本心:珍惜所有的人,體會所有的事,做個明白人。婉娘姐姐,我這次,就是要睜開眼睛,看穿人和事的表像,發現裡面的本真。敞開襟懷,接受一切混亂和變化!」

  蘇婉娘終於忽有所悟,有些震驚地看沈汶:「我這次」?難道沈汶是百歲後重生了?或者,死後重生了?她有些結巴著:「可是……可是……你難道不嫁人了嗎?」

  沈汶說:「我有我要走的道路,現在是保住我家不遭滅門慘禍,日後還要安排我家的去處。在這條路上,也許能有與我同行一路的人。可是,我不要求陪伴,不要求溫存,不要求『得到』,我什麼也不要!」

  蘇婉娘恍然道:「我明白我娘說的了:不能指望別人對你好,你得對別人好才行。她就是這個意思呀,若是人一開始就想著去找個對自己好的,肯定得不到啊!」她立刻反省自己與四皇子的關係,自己沒有什麼功利的要求吧?若是正妻什麼的,也是次等的考慮:自己肯定不是為了成為正妻王妃而嫁給四皇子的。一開始,該是同情吧?沒有私欲……她才暗暗放了心。

  沈汶惆悵地說:「若得比翼雙飛舞,不羨鴛鴦不羨仙。人們把『比翼』看得那麼重要,可實際上,去追求的那一瞬間,就遠離了它。」

  蘇婉娘緩緩地點頭說:「我有些知道你的意思,若是為了要個『比翼』去找人,就很難如願。如沙子一樣,抓得越緊就越無法留住。」

  沈汶理清了思路,對蘇婉娘笑著說:「你就別擔心了,咱姐夫已經定下了。」

  蘇婉娘使勁打了沈汶一下,斥道:「你淨瞎謅,讓人聽見……我去給你拿早飯。」臉紅,起身出去了。她其實沒有再多想那些比翼什麼的話,反而是仔細琢磨沈汶那句「我這次」,覺得重生才可以真的解釋沈汶的先知先覺。她與沈汶處得久了,也沒覺得可怕。沈汶既然沒明白著說出來,她也就不細問了,讓沈汶覺得安心就好。

  沈汶想蘇婉娘是和沈湘她們去燈市,該是沒事,所以元宵節晚飯一過就放了蘇婉娘假,自己留在楊氏和老夫人面前和沈強等小孩子們玩鬧,算是在長輩面前賣乖討好,也給大家留個綿軟的印象,根本沒有想到燈市上會出什麼事。

  晚飯後,沈湘向楊氏告了別,帶著春綠回自己的院落準備一下,好去燈市。蘇婉娘跟著她們去了沈湘的院子。沈湘還是一身紅色戎裝,她的丫鬟春綠大概為了襯托她,就穿了綠色。蘇婉娘本來穿著鎮北侯府的深色丫鬟裝,頭髮還蓋了大半個臉。沈湘覺得自己妹妹什麼都不懂,虧了蘇婉娘這麼多年幫襯著,費了不少心。現在蘇婉娘跟她們一起出去玩,連自己的丫鬟都沒有穿府裡丫鬟日常的服裝,怎麼能讓蘇婉娘一身丫鬟的裝束?就讓蘇婉娘打扮一下。

  蘇婉娘也暗自希望能見到四皇子,女為悅己者容,雖然不想太惹人注目,可是穿得好看些也不要緊吧?於是聽了沈湘的話,稍微打扮了一下,其實也不過是把平時擋住了大半臉的劉海和鬢髮梳理清楚了些,露出了臉。沈湘因為和蘇婉娘兩個人身高差不多,就一定要讓蘇婉娘穿了自己一身從來沒上過身的深紫色系列的襖裙,襯出了蘇婉娘細膩如白玉的膚色。

  蘇婉娘看著身上的新衣服,覺得有些不妥地說:「這樣,不好吧……」

  沈湘說:「看著很好呀!我娘給我做的,我不喜歡這個顏色,你穿著正好,快別嘀咕了。」

  春綠也說:「你穿上好漂亮呀!你知道我們大小姐,除了紅色什麼都不穿,夫人給做了好幾身別的顏色的,都壓在那裡。」

  蘇婉娘說:「那給你吧。」春綠是沈湘的貼身丫鬟。

  春綠笑著說:「大小姐倒是想給我,可我哪裡有你們這麼高?等我長這麼高,那不得等上十年八年的了?」

  三個女孩子笑著出了門,天已經完全黑了。她們到了府門內,人們說三少爺已經帶著衛隊在門外等了半天了,三個人趕快上了馬車,馬車出了內院,沈卓帶著一隊人馬往燈市上去了。

  沈湘與蘇婉娘練過武,早就知道她長什麼樣,見她露出了臉,也沒覺得有什麼不應該的。春綠知道蘇婉娘長得美麗,可是這麼多年經常見面,也沒有什麼驚奇感了,她們都低估了其他人的反應。

  等到了燈市附近,三個女孩子下了車,在衛隊的前後環護中走向燈市。

  雖然年景不好,可是京城所受的影響還不是那麼大,人們又想通過掛燈結彩祈盼豐年,所以燈市還是一片輝煌。一開始,只是鎮北侯府的護衛們無法遏制地一個勁兒地看三個女孩子,接著路上的人都紛紛回首駐足。等到了燈市,帶隊的沈卓發現許多人都圍上來了,心中詫異,無意中回頭,看到沈湘等三人,就倒抽了口涼氣。

  三個女孩子都是十四五歲的年紀,本來就是杜牧詩中「娉娉嫋嫋十三餘,豆蔻梢頭二月初」的美好年華,蘇婉娘的容貌更是格外突出。燈光下,蘇婉娘眉如青黛眼如秋水,膚色瑩玉,唇似點朱,美得不似人間的女子。沈卓就是不知道蘇婉娘前世能讓京城傾城裙下,此時也明白蘇婉娘的美貌是國寶級的絕色。

  沈湘三個人邊走邊相互說笑著,尚沒有察覺,沈卓想提醒沈湘,可發現已經有些晚了。他們不過在燈市上走了百步,人們已經聚集成牆,擋住了他們前行和後退的路。開始時,只是指指點點,接著,就有人往前使勁湊,還有人大聲招呼別人。古時就有「看殺衛玠」,此時的人群大有再現那種擁擠的趨勢。

  沈卓今年沒有了兄長們同行,自己與老關承擔著護衛,為了保險還比往年多帶了幾個人。現在一看這種情形就知道不妙,忙轉身走到沈湘身邊說:「我們快回去吧!」

  沈湘原來正與蘇婉娘說話,抬頭一看,只見周圍都是人,有些人的眼睛裡還閃著那種該挨一拳的眼光,就馬上點頭同意,扭頭看蘇婉娘,蘇婉娘也發現了異常,趕快使勁低下頭。她非常懊惱自己的不小心,幹嗎要把頭髮抿上去?擋著臉多好。她雖然知道自己長得好看,可從來沒覺得自己是頂級的美麗。畢竟,一張臉看了千萬次,也會審美疲勞,何況,女孩子很少有對自己的長相滿意的。

  他們往回走,人們就更不捨了,有人喊道:「快來看哪!美人要離開啦!」人群立刻像滾雪球一樣龐大起來,遠處街頭巷尾的人們聽到口口相傳的消息,還從四面八方向這邊湧來,終於成了萬人空巷的壯觀場面。

  侯府二十幾個護衛和僕人圍成了圈兒,沈卓領頭開路,沈湘和春綠夾著蘇婉娘,奮力從人群中擠出去,往侯府停的馬車處折返。這些護衛方才也看到了蘇婉娘的美貌,現在為了保護她,格外奮力。有的護衛大喊著:「我們是鎮北侯府!讓開!這是鎮北侯府,你們不要命啦?!」

  可是美色當前,人們真的忘了性命。無論護衛們怎麼喊怎麼威脅怎麼拳打腳踢,人們就是死死地圍住,短短一段路,護衛們拼出了全力喊破了嗓子才衝出了包圍,將沈湘蘇婉娘春綠送上了馬車。她們一進了馬車,人們看不到面容了,才多少泄了勁兒,沈卓帶著人再次喊叫著推開擋路的人們,終於離開了燈市。

  四皇子早就守在了燈街的入口附近,鎮北侯府的一行人往這邊走時,他就看到了。可還沒等到他找出個什麼藉口去接近他們,就看見人們腳步匆匆地從他身邊往那裡去,眾口說:「快去看!快去看!美人兒呀!」

  四皇子心中一緊,瘸著腿也往那邊走了幾步,可就再也擠不過去了。他馬上轉身,扶著丁內侍的手,左看右看,找了個街邊的茶樓,上了二層樓,擠到一大群憑窗觀望的茶客們中間,眼睜睜地看著街上洶湧的人群夾雜著鎮北侯府的人從遠處過了,叢叢腦袋間,哪裡見得到蘇婉娘的面容?耳邊只聽到人們說:「你看見鎮北侯府那個女子了嗎?長得太美了!」

  「真的?!」

  「真的!仙女一樣!」

  「那是誰呀?」

  「不知道……」

  「誒,你還記得嗎?前幾年鎮北侯府買的了個青樓女子?」

  「哎!你別說!既然是青樓的,肯定是美色呀!」

  「是不是現在長得更漂亮了?」

  「什麼漂亮,那是絕色啊!」

  「難怪!當時是幾個公子買下來的吧?」

  「不對,是那個特別蠢的沈二小姐!」

  「你這人真實心眼!」

  「怎麼不是?!當初為了這事,你忘了?大皇子,就是太子,還找了青樓女子當街揭那個沈二小姐的短呢!」

  「揭什麼短?是不是他自己看上了,嫉妒鎮北侯府把人買到手了吧?」

  「你別說啊,這個女子的樣子,進宮那絕對是應該的!」

  「對呀,這麼美,當不了皇后,當個妃子之類的肯定行!」

  「說不定是貴妃呢!」

  ……

  四皇子冒著冷汗,從人群裡退了出來,挪著步子慢慢地走回馬車。丁內侍扶著他,不知道該怎麼勸。丁內侍見四皇子少有地皺著眉,領會了紅顏禍水是怎麼回事:長得太漂亮了真的不是好事啊!

  到了馬車前,四皇子停下,突然說:「我還要看看燈。」丁內侍只好又扶著他掉頭回燈市。四皇子瘸著腿在燈市街上急匆匆地走,來回看人。

  走了半個時辰了,丁內侍覺得手臂處一緊,他抬頭,見是一群僕從圍著幾個公子小姐走過來了,平遠侯的大公子張允銘走在前面,那個暴打了火羅的青年無精打采地跟在他身後。

  四皇子迎著他們走過去,張允銘見了,對他行了禮,還忙領著家中堂的、親的、表的弟妹們拜見,四皇子忍著不耐,一一笑著還禮,張允錚因為是遠房親屬,最後一個對四皇子行禮,他一副沒興趣的樣子,可四皇子卻對他格外關注,笑著說:「我好久沒有和你下棋了。」

  張允錚和在一邊聽到此話的張允銘都稍微愣了一下。

  這段時間,張允錚深感無聊。

  他過去就盼著能正大光明地生活,過年時與家人團聚,合家吃年夜飯,放鞭炮。今年的確是如此了,開始他還覺得新鮮,可漸漸地,他就煩了。他作為平遠侯一個遠房的子侄,遇到平遠侯兄弟家的人來拜年,就要反復應答那些對自己身世的探問。那些女孩子們一個個地見了他,都對他不加掩飾地上下打量。也許因為他表面上只是個遠房的親戚,即使張允銘天天和他在一起,許多人看他的目光裡也透著輕蔑,把他當成了個來投靠平遠侯拍馬屁打秋風的窮小子。

  與張允銘一起大方地逛燈街本來也是他的一個渴望,過去他遠遠看著張允銘帶著家人在街上遊蕩或者與友人交談時,都要過去搗亂。張允銘告訴他其中兩次衝撞時鎮北侯府的人就在旁邊,裡面就有那個胖乎乎的小女鬼,可惜當時自己正忙著生氣,根本沒記住她長得什麼樣子。現在張允錚真的走到了燈街上了,卻覺得索然無味,心裡空落落的。前後看了許久,也沒有見到鎮北侯府的人,看來那個小女鬼是沒法出來了。小騙子!肯定是躲在家中裝樣子……

  聽到四皇子的話,張允錚抬眼看向四皇子,見他的目光中有示意,馬上想到這是沈汶借了衣服的皇子,知道他大概有事要說,因為沒事幹的情緒一時變好,忙回答說:「我後天去觀弈閣,到時候我們再下一盤。」

  四皇子立刻微笑地點頭,然後就向張允銘等告別:「你們看燈吧。」自己瘸著腿走開了。又在街上遛了會兒,四皇子與另外幾個認識的棋友見了禮,才往回走,乘車回宮。

  回到平遠侯府,張允銘對張允錚小聲嘀咕:「四皇子怎麼想見你?他難道不該是想見我嗎?畢竟,我才是平遠侯府的『大』公子。」

  張允錚一貫不讓張允銘過好日子地說:「也許你下棋下得太差了。『大』有什麼了不起?還有大傻瓜大笨蛋呢!」

  張允銘學著張允錚的口氣說:「你想打架?!」

  張允錚說:「打就打!」

  他們幾天就得動次手,當下叮叮咣咣地打起來。那邊李氏聽到了傳報,皺眉對身邊的平遠侯說:「你不讓人對他們說一聲?讓他們過了今天再動手?或者,再等上一兩個時辰?這大年下的,這不是說今年就有打架的事了?」

  平遠侯一笑說:「打吧!今年可不就是有要打架的事?不打的話不顯得咱們太無能了?得寸進尺,日後要騎在我們脖子上了。」

  李氏想到今年四公主就要及笄了,四公主對張允銘沒有死心,婚事大概要重提,就歎了口氣。

  平遠侯笑著說:「夫人可不能歎氣呀,這不顯得今年夫人要愁緒滿懷?」

  李氏忙笑了,說道:「只要有夫君在,妾身哪裡有愁緒?不過是氣那兩個逆子罷了。」

  平遠侯拉李氏的手:「逆子才好,要不還得為他們擔心。現在倒好了,那兩個小崽子,放哪裡都不用怕他們吃虧。夫人只需多照顧為夫就是了。」

  李氏垂目看平遠侯的手,微笑著說:「夫君說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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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與平遠侯府中的熱鬧和美滿不同,這一夜,四皇子在焦灼裡無法入眠。

  如果蘇婉娘美貌的消息傳到宮裡會怎麼樣?父皇自從廢了皇后之後,就沒有了任何約束,只要是年輕的漂亮的,無論身世背景,一概納入宮中。太子也同樣,聽說每月就要添一兩個新人,像是與皇帝比著,看誰要的女子多。如果這兩個人中的任何一個,對蘇婉娘起了什麼心思,自己能怎麼辦?

  如果自己現在開口說想娶蘇婉娘,簡直就是給了太子一個靶子。而且,對方是鎮北侯府的一個丫鬟,皇帝怎麼可能讓自己娶對方為正妻?天家的尊嚴在那裡擺著,蘇婉娘撐死了就是一個侍妾。且不說自己不想這麼委屈蘇婉娘,讓她以妾室身份嫁給自己,就是自己退到這一步,太子也不會讓自己如意。太子若是下手與自己爭奪一個妾室,明眼人都看得出來誰肯定會捷足先得……

  四皇子早就對皇帝敬而遠之了,現在,心中竟然多了一層怨恨:如果不是作為父親的皇帝管生不管養,容皇后做大,害死了自己的母親,容太子淩駕於其他兄弟之上,自己怎麼會落到連個喜歡的女孩子都無法保護的地步?!……

  接著,他驚懼自己怎麼能有這種大逆不道的感情?人之不孝父母,豈不是禽獸不如?!自古百善孝為先,無論發生了什麼,父親總歸是自己的父親!沒有父親,自己都不會在人世!忤逆之人就是在平民之家,也可被父親杖死。自己怎麼能怨恨父親?!怎麼能怨恨他的安排?!難道人所說的「天家無父子兄弟」就是這個意思?自己也變成了個無視父子親情的人了?

  他現在完全體會到了自己母親對自己下狠手的意義。在某個瞬間,他甚至想毀去蘇婉娘的美貌!當初他遇見蘇婉娘,觸動了他心弦的,不是蘇婉娘的容顏,而是她的眼淚。他真心希望她能平平安安的,就是毀去了相貌,他也絕對不會嫌棄她。他知道她會十分痛苦,可他會比她更痛,會更加愛惜她……此時,四皇子才真的體會到了母親當初的苦楚,第一次原諒了自己的母親。

  後面的日夜,四皇子寢食不安。終於等到了去觀弈閣的日子,四皇子早早地就到了觀弈閣裡等著。幾個人過來與他下棋,他毫無心緒,一個勁兒地推脫。最後一個人怎麼也不走,四皇子掩飾不住自己的殺意,在最短時間內把對方擊敗了。弄得對方說他的棋藝又上了一層,開始有大將風範時,四皇子才懊惱又沒有忍住。

  張允錚到時,四皇子已經坐了兩個時辰,心中的焦躁在見到張允錚時,幾乎噴湧而出。

  張允錚沒有張允銘的圓滑和客套,見到四皇子,馬上就到了他面前,悶頭就抓棋子,說道:「咱們下棋。」

  四皇子心中倒是喜歡張允錚這種脾氣,開始走子後,趕緊小聲說:「元宵夜,蘇婉娘的美貌遍傳京城,恐有人會把消息遞進皇宮!」

  張允錚皺眉:蘇婉娘是沈汶的丫鬟,連沈汶身上的夜行衣都是蘇婉娘做的,沈汶那種心性,決不會容自己失去臂膀,就小聲說:「我會告訴她。」

  四皇子心驚:他原來以為張允錚是和自己一樣,只是間接知道鎮北侯府裡幕後之人,可現在聽著,他竟然知道對方是誰!就問道:「他是……什麼脾氣?」

  張允錚一聽,就明白四皇子不知道沈汶,撇了下嘴角,低聲說:「你放心,那個小氣鬼,不會讓自己人落到別人手裡的。」

  四皇子心頭一鬆,這兩日夜的沉重竟然就因此而散去了。他脫口說道:「若是他有需要我的地方,我必盡力相助。」

  聽到四皇子的語氣格外鄭重,張允錚眨眼,再次提醒自己四皇子並不知道幕後是沈汶,點頭說:「我會轉告的。」

  然後就低頭下棋,四皇子既然已經告訴了張允錚自己的憂慮,就恨不得張允錚立即就去告訴鎮北侯府裡掌握大局的人,於是想像對付前面一個人那樣馬上把張允錚下輸。可他越著急,張允錚就越纏鬥,整整下了一個半時辰,這盤棋才以張允錚完敗結局,可四皇子卻覺得自己也被打敗了:他再也不想與張允錚下棋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7-14 03:12 PM

第七十六章 謀糧

  沈汶說過年後要開始畫武器圖了,張允錚元宵節後就每夜都拉著張允銘去那個院落看看,可一直等到了正月二十一的晚上,沈汶才又到了那個院落。

  他們到時,屋裡已經亮了燈,沈汶現在常來常往,快把這裡當成自己的地方了。

  自從和蘇婉娘談過後,沈汶想通了許多事情。她過去太專注於謀劃,完全忽視了生活本身。現在猛然覺得,她回來了,不該僅僅是為了報仇,若是將全部身心都放在報復太子上,可太浪費了大好的生命了。她也該好好地活一次:善待自己的親人,放棄前一世的狹隘,感激生活給予的一切,儘量品味生活的多彩。

  她這次先到了這裡,在燈檯邊拿起火石點了燈。她記得張允錚說過,這裡看門的是一對老夫婦,平時根本不會到後面來,所以她特別自由自在。

  屋子裡有近一個月沒人,家具上也沒有灰,但是沈汶無聊,還是拿起豎在八寶架旁的撣子信手撣著,也算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做家務事。

  也許是選的家具是上好的木材,這屋子裡有股淡淡的清香氣息,沈汶和張允錚在這裡做了迷城的模型,當時緊張而專注,現在回頭看,才知道時間過得真快。兩個人過年這段時間沒見面,沈汶聽到院子有聲音,猜想大概是張允錚他們,一時竟然非常高興。

  張允錚一推門,門栓著,他拍了一下門,沈汶在裡面膩著聲音問:「誰呀?」

  張允錚惡聲道:「還能有誰?!」

  沈汶過來開了門,對兩個人甜笑:「你們來啦……」

  聽了沈汶的腔調,張允銘和張允錚都打了個寒戰,張允錚氣道:「你不會好好說話嗎?!」

  ……好吧,這個人脾氣太壞……可自己是誰?怎麼能改變他?人家父母都給他起名「允錚」,聽來是「允許爭執」,自己憑什麼容不下他?也別指摘他了,只有接受……沈汶於是笑眯眯地拖著腔兒說:「我就是這麼說話的呀……」就見張允錚狠狠地盯了她一眼。那目光像一把極亮的利劍,筆直地刺入了她的笑容,讓她突感羞愧。沈汶一愣,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她瞬間明白了張允錚的意思:他根本不需要她的容忍!他不需要她的敷衍!

  沈汶一挺胸,馬上把小細眼睛瞪圓,看了回去,大聲說:「……怎麼了?!」此話一出,沈汶頓覺輕鬆!張允錚是這世上唯一一個無需她虛與委蛇的人。在他面前,她可以肆無忌憚,可以百分百地表達自己的不滿和抗議,因為這恰恰是他要求的真實。

  張允銘笑起來:「你又變臉了!」可張允錚似乎很滿意,鼻子朝天一哼,看也不看沈汶地與張允銘進了屋。沈汶證實了自己方才的判斷:這個傢伙傲慢而自信,霸道地苛求最本質的反饋,他不接受任何虛假。

  沈汶笑了,忽然覺得張允錚是個很不錯的人,自己過去煩他,大概是因為潛意識裡總想讓他順從自己吧。一旦放棄了自己內心的索求,世界就突然變得海闊天空了。張允錚即使對她而言是個過客,也是個獨一無二的人,世上再也找不到第二個張允錚了。他能允許別人做真實的自己,用他自己的肆無忌憚激發了別人的無拘無束,難怪張允銘說他這個弟弟心地善良什麼的……

  她像是頭一次認識張允錚一樣,眨著眼睛打量張允錚。張允錚劍眉英目,眉頭微蹙,唇角卻似微翹,眼神認真而執著,整個人煥發著少年人純正的陽剛之氣……沈汶感慨,如果不是她有千年的知識,張允錚要遠比她聰明而敏銳,認真而能幹……

  張允銘看到沈汶投向張允錚的目光,就指著沈汶手裡的撣子說:「哇,沈二小姐竟然會撣灰呀。」

  沈汶對他揮了揮撣子:「我還會打人手板呢!張大公子是不是要試一試?」

  張允錚聽他們兩個談笑,一皺眉坐到椅子上,馬上把四皇子的事先說了:「在觀弈閣,四皇子說蘇婉娘的美貌之聲大概會傳到宮裡去。」

  張允銘說:「哦,我這些天也聽說元宵節那夜鎮北侯府的一個女子美色驚人,讓眾人追堵圍觀。」

  沈汶放下撣子拍了拍手,說道:「婉娘姐姐回來只說街上好多人圍著她們看,她們就趕快回來了。她真是太謙虛了。」蘇婉娘還後悔了半天穿了新衣服露出了臉,大概因為沒見到四皇子,倒是讓別人看去了。這些天蘇婉娘的頭髮又把臉蓋了大半。

  張允銘問:「你不會讓她進宮吧?」

  沈汶瞥他一眼:「這還用說嗎?當然不會了。」

  張允錚得意的樣子:「我就知道!那你怎麼辦?」

  沈汶揮手:「很簡單。讓太子幫著制止就行了。」

  張允銘和張允錚都愕然,張允銘問:「怎麼制止?」

  沈汶笑著說:「我不說過了嗎?對付太子那個人,只說幾句話就行了。他怕的東西太多,會很聽話。」

  張允銘皺眉道:「那是個陰險毒辣的小人,可不是個膽小的人。」

  沈汶說:「許多人就是因為膽小才變成陰險毒辣的。」

  張允銘想了想,笑了一下,點頭說:「你別說,還真是這麼回事。就是因為膽小怕事,才百般計較地保護自己,唯恐自己受到傷害。」

  沈汶說:「其實怕是沒有用的,越怕的,往往越會來。」

  張允銘不高興了:「這還沒出正月,你能不能不說這種不吉利的話?」

  沈汶小聲地問:「迷信的張大公子,你是怕日後的北戎嗎?」

  張允錚嘿嘿一笑說:「那倒未必,他大概是怕娶四公主。」

  張允銘對張允錚皺眉:「你又想打架了?!」

  沈汶哈哈笑起來,指著張允銘說:「你的確是怕娶四公主!」

  張允銘無奈地歎了口氣:「好男不和女鬥,我倒是不怕在戰場上真刀真槍的,可對付個女的,後面還有太子那麼個小人,我心裡真沒譜。」

  張允錚有些驚訝:「你這個大騙子竟然也有沒譜的時候?」

  張允銘有些消沉:「你不明白,女子耍起賴來,可太多樣了!比如,向你走過來的時候,突然裙子撕開了,周圍都是她的人,說是你對她動手動腳了。或者,你在水邊,她『噗通』落水裡了,就是不說是你推的,也在你面前落了水。你救還是不救?不救,對公主見死不救,罪莫大焉。救,呵呵,她就是你老婆了。再比如,你身上被塞了樣東西,或者根本沒塞,正走著,這東西就掉在你身邊了,這東西是公主的私己之物,讓你百口莫辯!還比如,你正走著,她從後面一下子衝過來,把你撲倒在地上,或者摔在你身邊……」

  張允錚嫌棄地看張允銘:「你怎麼知道這些的?」

  張允銘翻眼睛:「要知己知彼明白嗎?況且,這可不是簡單女子要嫁人的事,這是要入主我平遠侯府的意思。我若是錯一步,我們家就失了名聲。」

  沈汶笑著說:「萬變不離其宗,世界上的陰謀詭計就那麼幾大類。女人想嫁給男人的伎倆,更沒幾樣。」

  張允銘有些不肯定地說:「你說說有哪幾類?」

  沈汶對張允銘扳手指:「第一,生米做成熟飯,就是用個春藥呀什麼的,向你獻身。第二,栽贓誣陷,就是說你把她怎麼怎麼了。第三,人言可畏,就是讓大家都知道你們有事了;第四,親情難擋,就是動員了你家裡人來強迫你,或者強迫了你家裡人,來逼你就範,或者對你說,你不娶她,家裡人就別活了;第五,威逼利誘,就是不從了她,你死路一條;從了她,你高官厚祿。第六,尋死覓活,就是要在你們府門前上吊。第七……」

  張允錚對沈汶皺眉:「夠了!你也知道得太多了!」

  沈汶對他一哼:「你怕什麼?我知道也不會用的。我很驕傲!不是我的,我才不要呢!」因為與蘇婉娘說過這事,沈汶顯得很清高。

  張允錚生氣地看沈汶,低聲說:「豬!」

  沈汶不解地眨眼:「這跟豬有什麼關係?」

  張允銘怕他們兩個又開始交換詞句,打斷道:「這的確跟豬沒關係!我家裡的人她動不了,不用管那些,春藥什麼的還好防範,就是這個栽贓誣陷,比較難防。」

  沈汶食指點著自己下巴說:「現在男女有別,要想栽贓誣陷的話,也得有人證才行,不是那麼容易的。你記住,什麼時候你要去的地方四公主也去,你就得小心了。」

  張允銘眯了眼睛,沈汶對他假笑。張允銘微笑著問沈汶道:「看來你是有了破解之法?」

  沈汶挑起一邊細眉毛:「你別忘了答應過我的事。」

  張允銘心說反正我已經把你三哥想娶我妹妹的事告訴我父親了,我不用使壞了,就連聲說:「不會忘不會忘,你說吧。」

  沈汶說道:「這事,最容易的,就是李代桃僵!到時候,有四公主的地方,就要有五公主。」

  張允銘的臉有點紅,不敢看沈汶了,張允錚一推他:「別這麼假惺惺的,你心裡正偷偷樂呢!」他看沈汶,「快接著說,還有呢?」

  沈汶說:「再有,就是禍水東引。你要找個能替你的人。如果想找他們不能殺的人,就找長樂侯府裡的適齡公子,但是不能你出面來找,以免露了痕跡。日後,他們若是敢真的向你本人下手……」

  張允錚接口說:「誰下手,誰就是替死鬼!」他的語氣裡有種不容辯駁的嚴厲,沈汶看了眼張允錚,知道他的心性,只能歎氣道:「大概會是這樣的吧。」

  張允銘細細地捉摸著沈汶的話,緩慢地點頭:「我大概明白你的意思了。我要找你三哥幫我。」不能讓那小子閑著。

  沈汶馬上又堆起笑容:「那是可以的。」只要他最後能娶了你妹妹,幫幫你有什麼?

  張允錚煩躁地問沈汶:「我們不是打了火羅了嗎?他怎麼不來求娶四公主?」

  要是過去,沈汶肯定對張允錚翻個白眼什麼的,借機向張允錚射一冷箭,現在只笑著說:「哪兒有那麼快?大冬天的,誰這時候出來?怎麼也得到夏天吧。而且,就是火羅求娶了,四公主也不見得嫁。」

  張允銘皺眉:「你什麼意思?」

  沈汶說:「哪個皇帝輕易嫁自己的親女兒?歷朝和番的大多女子都是宮女或者貴戚之女。有幾個真的公主,也是寡婦或者嫁不去的。我夢裡五公主嫁了,那是因為有太子的謀劃,皇后做主,五公主又是個軟綿的性子,就知道哭。現在,就是皇后廢了,四公主到皇帝面前一吵一鬧,皇帝大概就得讓人替了她。」

  張允錚不快地說:「那我們打了火羅也沒幹成什麼事。」

  沈汶眼波對張允錚一橫:「什麼沒幹成事?我們不讓五公主和番了呀。」

  張允錚只覺得沈汶今天的脾氣格外好,橫自己的那一眼一點兒都沒帶著敵意,反而讓人覺得有些溫情。他咳了一聲,很正經地說:「我們跟著太子的人有消息了。」沈汶果然專心地看他,張允錚心中喜悅,繼續說道:「他們這些時間一直跟著幾個太子的幕僚,發現一個去聯繫了幾家車馬行,與其中的兩家議了價,時間是三月下旬,往北邊運貨。還有一個,與家人說他三月底要出去給太子辦事,大概得半年才回來。另外,兵器庫的管事,最近與太子的人喝了好幾次酒。」

  沈汶點頭說:「那該是三月底了,土匪都準備好了嗎?」

  張允銘說:「已經練了大半年的兵了,梁湖的船也備下了。」

  沈汶說:「劫下的糧食要運往酒窖,那邊有接應嗎?」

  張允銘回答說:「車馬什麼的都有了。宋夫子年關前回來了一次,說酒窖已經建成,第一批酒已經出來了。周圍為了裝酒建的瓦窯,也燒出了酒缸酒罐酒罈什麼的。嚴家二夫人他們回去過年,正月過了他們回來,會繼續制酒。」

  沈汶說:「這樣就好。太子他們第一次運送糧榖,應是沒有多少防備,直接去搶了就是了。就是注意別太專業,千萬不要露出是軍士的身手,讓人覺得是真的土匪才好。」

  張允銘說:「宋夫子說有些人以前就是土匪出身,這次就讓他們來出面。」

  沈汶說:「儘量少傷人命,一定要是群心存怯意的土匪,碰巧搶了東西。記住,要特別特別笨!」

  張允錚擰著眉頭:「你光想裝笨了,劫不到怎麼辦?」

  沈汶淡淡地一笑:「劫不到就燒了它!絕不讓他們把糧食運往北戎。」

  張允錚想了想,突然展開眉頭,說道:「好,這樣,反而容易了。」

  張允銘也點著頭說:「的確是。」

  沈汶知道兩個人都懂了,就說:「該畫圖了。」

  張允錚起身說:「進密室。」

  張允銘也忙起來:「一起去。」

  張允錚知道在哥哥面前不能和沈汶兩個人悶在密室裡,就領頭進了密室,點了燈,沈汶跟著進去,張允銘吹熄了屋裡的燈,也進了密室。

  狹小的密室擠進來三個人,立刻很窄小了。沈汶和張允錚幾乎是肩並肩站在書案邊,張允銘站在對面。沈汶鋪開一張紙,張允錚對張允銘說:「別光看著,研墨!」

  張允銘嘴裡說:「喂,你怎麼這麼不尊敬兄長?」可是硯臺就在他鼻子下面,只好開始研墨。

  知道張允錚會再畫一遍,沈汶畫得很潦草:「這裡的弧形要三十度,這裡要一百三十五度……呃,我們得找個風水的羅盤,上面有刻度,或者做個半圓儀。」

  張允錚說:「我見我娘就有個風水羅盤,我下回帶來……」

  張允銘說:「那是娘的鎮宅之寶呢,你可得對娘說一聲。」

  張允錚對張允銘揮手:「去去,你別管,我一說娘就會給我……這是什麼意思?」他指著圖上一點。

  沈汶回答:「這裡兩條木頭要這麼嵌合上才行……我給你畫個細圖……先把木頭割成這樣……另一塊是這樣……」……

  張允銘看著兩個人一問一答,覺得灰常灰常不順眼!過了一會兒,終於忍無可忍地打斷道:「沈二小姐先畫出來,然後再一起講行不行?我們先出去吧!讓她專心在這裡畫。」

  張允錚不高興:「幹嗎?我現在弄明白了,白天就能畫一部分,不用等到她畫完……」

  張允銘堅持:「不行!我想和你下棋了!」

  張允錚睜大眼:「你怎麼突然想下棋了?」

  張允銘固執地說:「我就想了!那次四皇子不想和我下棋,我感到很失望!我要和你下棋!」

  張允錚搖頭說:「可我現在不想下棋。」

  張允銘使出殺手鐧:「那我不管!過去我多少次不想,你都強迫我下。現在輪到你了!」他不無苦澀地想起過去是張允錚纏著自己要下棋,誰能想到現在峰迴路轉,自己也有今天!

  沈汶也知道張允銘的意思,就點頭說:「我先畫著,你們去外面吧,也幫著看看門呢。」

  張允錚滿臉不高興地對張允銘說:「好吧,就一盤!」跟過去張允銘對他的回答一樣。

  張允銘暗道「報應」,拉著張允錚出密室說:「一盤就一盤!我可不怕你!」照張允錚的性子,這一盤得下大半夜!沈汶肯定中間就得走。

  兩個人到了外屋,重新點燈,擺開了棋盤。

  張允銘問張允錚:「四皇子找你下棋,你是不是又使出了纏人大法?」

  張允錚說:「什麼叫纏人?那叫認真!雖敗猶榮,你都不會。」

  張允銘哼道:「那叫死纏爛打。」

  張允錚說:「誰想聽你的?我想怎麼下就怎麼下!」……

  兩個人開始下棋,一邊下一邊鬥嘴,沈汶現在知道這是兩個人的相處之道,有著外人無法體會的親密,也不放在心上,漸漸地,沉入自己的思緒……幾乎只有片刻,就聽門口張允錚說:「四更了。」

  沈汶猛地醒過神來,放下筆,見張允錚一副興高采烈的樣子,她不解道:「你怎麼?這麼高興?」

  張允錚過來洗筆,說:「我贏了!才半個時辰!」

  張允銘大聲說:「我讓著你的!」

  張允錚扭頭說:「才沒有!你自己不專心。」把沈汶的草圖折了放好。

  張允銘回答:「那不就是讓著你嗎?」……

  沈汶搖著手說:「再會再會啦!」不理這兩兄弟,出門回家了。

  張允錚收拾了密室出來,看了眼門口,說道:「總不好好告辭,沒禮貌!」又看了下張允銘手邊散亂的棋盤,「你懶呀?不會收拾嗎?」

  張允銘想到方才張允錚能那麼全神貫注,看來沒被沈二小姐分了心,就輕鬆地說:「收拾什麼?下次還得用呢。」

  張允錚過來收拾棋盤:「那也得先收好!」

  張允銘一甩手:「我要幹重要的事。那劫糧的事我去辦,可是我得向你借幾個人。」

  張允錚把棋具放到架子上,回答說:「別想了!上次事兒是你辦的,這次我去!」

  張允銘懷疑地看張允錚:「你行嗎?小孩子家……」

  張允錚一拳打過去,張允銘大叫:「你怎麼不說『想打架』?!真沒品!」

  兩個人打打鬧鬧間,吹了燈,一起回府了。

  沈汶回去對蘇婉娘低聲說了有關她美貌的威脅,兩個人商議了次日的演出,才睡了。

  第二天,沈汶起床後去了趟沈湘的院子,沒有見到練武的沈湘,可是與幾個丫鬟聊了兩句,說了些元宵節那夜街上的擁擠。

  回到院子,見「王志家的」和幾個丫鬟都在,沈汶就大驚小怪地對蘇婉娘說:「婉娘姐姐,你聽說了嗎?那天晚上你在街上,好多人都看見你了,說你長得太美了,能進宮當娘娘呢!」

  蘇婉娘不好意思地說:「小姐這是說什麼呢?皇宮也是那麼好進的?」

  沈汶大聲地說:「當然啦!現在皇上沒有皇后,怎麼著也得選個皇后吧?婉娘姐姐說不定能當皇后呢!」

  蘇婉娘忙搖手說:「我是犯官之女,怎麼可能當皇后呢?」

  沈汶皺眉:「犯官之女就不能進宮了嗎?」

  蘇婉娘歎氣:「我那年沒有陪你進宮就是因為這事。」

  沈汶語氣天真地說:「可婉娘姐姐長得這麼好看,只要讓皇上看一眼,皇上也許就喜歡婉娘姐姐了。然後把婉娘姐姐父親的案子查查,說不定,婉娘姐姐就不是犯官之女了,就可以進宮了。」

  蘇婉娘笑著說:「真要是那樣,我可忘不了小姐你的。」

  沈汶拍手:「當然啦,婉娘姐姐如果進了宮,我可要去找婉娘姐姐玩!」

  「王志家的」聽得嫉恨萬分:同樣是丫鬟,蘇婉娘還是青樓裡出來的,現在竟然想進宮?!做夢吧!

  兩日後,沈汶和蘇婉娘之間的對話被傳達到了東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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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實四皇子這次對太子的預料並不完全正確,太子最近的心思不在美女上,而是在初榮的身上。

  他那次見過初榮後,把東宮裡裡外外地走遍了,可再也沒見到初榮。最後,一個幕僚找到了宮女的花名冊,才查到初榮。她是一個已經進宮十年的女子,二十五,到了可以被放出宮去的年紀。那次太子見到她正是她要出宮的前一天。大概是替代當時生病的一個宮女,臨時讓她去為太子撩一下宮輦的簾子。次日,她就離開了。名冊上的地址是在北方幾百里之外。

  太子於是又讓一個幕僚到初榮的家鄉去找她,看看她成親了沒有,如果沒有,就把她帶回京城。

  太子都不知道自己為何要費這麼多周折,初榮是他所見過的相貌最不出眾的女子,面容小巧的太子妃都比她漂亮。而且,兩個人的接觸連一分鐘都不到,太子就固執地想再見她一面。時間過去了多少個月,這個念頭非但沒有減弱,反而越來越強了,就像是顆種子,在心裡發了芽,開始長根了。

  又過了三個月,那個幕僚回來說找到了初榮家裡,她的父母剛剛為她定了親事,是給人做填房。聽了太子的要求,就又退了親,讓初榮跟著幕僚回了京城。那個幕僚為初榮找了一處民宅,安置下來了。

  人到了京城,太子又開始患得患失:畢竟只是匆匆見過一面,再見自己是不是會失望?若是處不好,再把人送回去,這麼折騰一頓,會不會弄得大家都知道了?初榮家裡把親都退了,女兒又回去了,會不會來鬧?自己在宮外納個女子,傳出去,呂氏會不會不滿?……

  最後,太子決定,如果不喜歡,就肯定是初榮當初矇騙了自己的感情!讓人把初榮毒死,對她家裡人只說是在京城病死了。這樣神不知鬼不覺的,誰也不會發現。自己這麼多個月心中對她念念不忘,用情之深勝過了所有的女子,就是殺了她,也沒有虧待她。

  沒了後顧之憂,太子借著一個出宮的機會,到了初榮住的小院。一見初榮,太子就知道自己把初榮接來沒有做錯。

  初榮迎接出來,在院子裡對太子微微地笑著行了一個禮,眼角又顯出了一條細細的皺紋。可她的笑容的確如他記憶中的那樣溫和良善,沒有夾雜著任何企圖。

  太子擺了下手,示意別的人都留在屋外,自己進了屋。

  屋子裡家具簡單,桌椅上沒有任何雕刻,桌子旁邊有一個繡架,上面是正繡了半截的一幅俗氣的花枝,看著該是迎春之類的。

  太子坐下,初榮沒有像以往所有的女子那樣過來對他甜言蜜語地獻媚,只是去給他倒了茶水,也不說什麼,笑著放在了他的手邊。

  太子忽然覺得非常累,一時也懶得言語,對著繡架使了個眼神,初榮順從地坐下,繼續繡她的花。

  兩個人進了屋,就沒有說一句話,太子默默地喝著茶,有些發呆地看初榮專心地繡花。初榮的嘴角翹著,好像一直含著笑容。她的身後,牆壁上掛著幅平常人家的年畫,一個大胖小子騎在一條紅色的大魚上。窗戶上糊著粗糙的紙,已經泛了黃,屋子裡,光線柔和……驀然間,一陣熱意湧上了太子的眼眶,他使勁咽了幾口吐沫,才制止住了自己的悲哀。

  等到喝完了茶,太子站起來,初榮抬頭看,將針插入繃子,也起身。太子沒有說話,不等她行禮,就轉身走了出去,出了院子,上了車回宮。他像是睡了一好覺一樣,渾身舒暢。從來沒有任何一個女子,讓他不上床,就感到如此歡心。他決定日後有空就到初榮這裡坐坐,看她繡繡花,喝杯茶,就行了。

  他剛一回宮,幕僚就把鎮北侯府的消息告訴給了他:「蘇婉娘元宵夜去燈市,民眾見其貌美,都圍觀不散,一時街道堵塞,蘇婉娘絕色之名一夜傳遍京城,許多人都說她該進宮。蘇婉娘和沈二小姐也聽到了這個傳言,她們都很高興。蘇婉娘有些擔心自己是犯官之女,沈二小姐說如果讓皇上能見蘇婉娘一面,也許就因其美貌,為她查其父之案,洗清名譽,好納進宮裡……」

  太子打斷道:「絕對不可!」

  一名幕僚低聲說:「吾等明白。」她的父親蘇長廷之案,會牽扯到太子。若是讓皇帝知道太子那麼早就往戶部安插人,還是重要的金部位置,皇帝會怎麼想?這事千萬不能傳到皇帝耳朵裡!

  太子說道:「找人去與父皇身邊的孫公公打個招呼。」

  有人忙應了,太子問道:「運糧的事安排得如何了?」

  一人回答:「車馬行等都聯繫好了,三月二十八,各地所籌之糧穀和鐵器會在離京城三百裡外的鄆城彙集,再從那裡裝上糧車往北運。只是……」

  太子皺眉:「只是什麼?!」

  幕僚歎氣:「鐵器沒什麼,可現今正是災年,又值冬春青黃不接之時,各地都要開倉放糧。原來說好給我們的糧食,要麼不給了,要麼只給了一小半。如今糧價比之火羅來時,已經漲了幾十倍不止,若是出錢買,恐是要許多銀兩。吾等原來想這批籌上二十萬斤糧穀,可到手不足十萬斤,加上鐵器,四十多輛騾車就都運走了。與北戎商定的每年三十萬斤,肯定是籌不齊了。」

  太子說道:「這裡乾旱,他們那裡難道就有雨?肯定也是災年,糧食必然更加稀罕。有糧食就不錯了!你們跟著去的人好好對他們解釋一下,告訴他們這些糧食都是千辛萬苦籌來的,別以為來得容易!」

  幕僚又說道:「雖是商旅,但是現在各地鬧饑荒,盜匪頻現,還是要有護衛隨行才行。」

  太子不耐煩地擺手:「荒年大家就不運貨了?去請一家鏢局,這種事不該由本宮來操心!」

  幕僚馬上說:「是。」沒有再與太子多談細節。

  又過了幾日,正在書房裡翻閱奏章的皇帝忽然問身邊的孫公公道:「聽說元宵夜萬人空巷,圍觀鎮北侯府的一個美貌的丫鬟?」

  孫公公忙說:「容奴婢去打聽一下。」

  次日,孫公公小聲對皇帝說:「其實,那天是鎮北侯的大女兒與兩個丫鬟走在街上。那個沈大小姐一身紅色戎裝,被稱為『將門虎女』引起眾人注目,被人圍觀,擁擠在一起,可也沒有萬人之說。鎮北侯府不喜人們談論大小姐,就放出了口風說大家都在看一個丫鬟的容貌。」

  皇帝點頭,就沒有再追問這件事。他也不相信一個丫鬟能有多美的容貌:如果她真的好看,這個丫鬟早就被收房了,哪裡還能繼續當個丫鬟?

  太子知道了,放下了心。可又想到,以前見過蘇婉娘,那時她還未長開,就已初綻美貌,想必現在更是絕色。等到沈二小姐及笄時,自己做個圈套,把她納入府中,她的丫鬟自然也逃不掉。蘇婉娘多美的顏色,也必落入自己的掌中。有了這個打算,太子再三吩咐人,不僅不能傳播蘇婉娘的美貌之談,還要將這些流言蜚語儘快遮掩掉,省得再引起皇帝的注意。

  四皇子提心吊膽地等了一個多月,宮中果然沒有任何有關蘇婉娘美貌的傳言,皇上和太子都沒有表現出對蘇婉娘的興趣。元宵之夜眾人的圍觀,好像沒有發生一樣,這件事漸漸地淡出了人們的談論。

  四皇子怎麼也想不出鎮北侯府的幕後之人能用什麼方式做到了這一點,他甚至以為蘇婉娘就是運氣好,糊裡糊塗地躲過了一劫,他私心覺得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不管怎麼說,他覺得自己已經欠了對方一個很大的人情。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7-14 03:56 PM

第七十七章 劫糧

  三月底,平遠侯府的書房內,平遠侯坐在書案後,張允銘和張允錚表情嚴肅地站在一邊,宋夫子低聲地報告著:「五天前,京城兩個車馬行的人與太子的人過了銀錢,總共四十七輛馬車,北邊三百里的鄆城起運。我們的第一批五十餘人馬那天晚上離開的。兵器庫報廢了一車兵器,昨天出城了,我們的人已經跟上去了。太子的一個幕僚打了行李,今日早上離開的,也有我們的人跟了。」

  平遠侯眯眼:「你們今夜出發,再五十個人該夠了。伏擊的地方想好了?」

  宋夫子低聲說:「自從我們知道了是鄆城起運,就容易了。有幾個兄弟正是那附近的人,對地形非常熟悉。我們找了個離梁湖很近的山區下手。從那裡把車趕到梁湖,把糧穀運到船上,然後把車再接著往東駕往別處,沿途賣掉車,但是把牲口騎到南方去。」

  平遠侯認可,轉頭對張允錚說:「你準備好了?」

  張允錚不高興地說:「當然!」

  平遠侯皺眉:「不許頂嘴!你出去,要聽宋夫子的!」

  張允錚哼哼了一聲。

  張允銘笑著對宋夫子說:「宋夫子,一定要是很笨的土匪,而且還是要很善意,不想殺人之類的……」

  張允錚瞪他一眼:「我都安排好了!」

  宋夫子點頭說:「吾等牢記了:笨土匪 ,不喜歡殺人,膽小怕事,就是運氣很好,劫了車隊。」

  平遠侯轉著玉球說:「你們都好好地回來,最好不失一兵一卒。」

  宋夫子抱拳:「謹從將軍指示。」張允錚也行禮作別。

  平遠侯點了下頭,張允錚和宋夫子一同離開了,張允銘也隨著他們出門。

  張允銘走在張允錚旁邊,小聲說:「你可要小心。你沒有馬上的功夫,只有拳腳和輕功。就在旁邊看著,出出主意,別親自動手……」

  張允錚不耐煩:「你少管我!」

  張允銘切聲:「我才懶得管你呢!下回別找我幫忙給你幹事!」

  張允錚握拳,兄弟兩個同時開口:「想打架?!」

  宋夫子笑著:「好啦好啦!你們就別鬧了,快去向夫人道別,我們得走了。」

  張允錚去見李氏,只說自己要隨著人出去跑跑生意,李氏拉著張允錚的袖子叮囑著:「你要自己照顧自己呀,手髒就別拿吃的,睡覺要蓋上肚子……」

  張允錚皺著眉,很勉強的樣子。張允銘在一邊看著,對李氏說:「娘,您打他一頓吧!」

  李氏要哭的樣子:「我怎麼捨得呀……」

  張允銘殷勤地說:「我來打他,我捨得!」

  張允錚瞪眼,李氏忙說:「你早去早回,別讓娘擔心!」

  張允錚哼唧著應了一聲。

  張允錚和張允銘出來,遞給了張允銘一個字條,說道:「你去放在那邊屋裡。」

  張允銘撇嘴說:「我才說過不幫你幹事了!」

  張允錚說:「那我去和那些人打架!」

  張允銘歎氣:「你就會欺負我!我們前兩天不是和她談論過了?說算來快走了。還送什麼條?」

  張允錚瞪眼:「但是沒說是哪天!她說如果到了日子不過去要留個條的!」

  張允銘說:「我要是給你送條子,你得把你身邊那個長得漂亮的小廝杜鵑給我留下來。」

  張允錚斜眼:「你要幹嘛?!」

  張允銘說:「備用唄!我得去釣長樂侯賈府的人,那府裡別的不說,公子們可是一個比一個好色。」

  張允錚說:「好吧!他那個樣子也的確不適合當土匪。」

  張允銘這才接過紙條展開看:「你該不會留條說你去當土匪了吧?」

  張允錚揮拳:「你才那麼傻!」

  張允銘見紙條上面畫了架裝載著貨物的車子,可是沒有馬,笑著說:「這倒是很合情理,這車哪兒也去不了。」

  張允錚翻白眼:「你懂什麼?馬很不好畫,容易畫得特別難看!時間匆忙,我就不畫了。」

  張允銘對著張允錚搖頭:「我的確是想打你一頓!」

  張允錚豎眉:「你打呀!誰怕你?!」……

  兩個人最終沒有打架。張允錚與宋夫子午後離開了平遠侯府,出了城,到了李氏的一個莊子上。當天晚上,換了一身農家衣服,與五十多人悄悄地分批離開了莊子,往北邊去了。

  沈汶夜裡到了院落時,裡面漆黑。沈汶進屋點起燈,發現燈下是個紙條。她一看就知道是張允錚的筆觸,說明他是去劫糧了,而張允銘可不會自己單獨來與沈汶相處的。按照計算,沈汶知道張允錚這一去,到打劫的地點就得十幾天,等到事完,這幫人都會分散成幾路,繞大遠回京城。這樣的話,他沒有個一兩個月的不會回來,原本安靜的夜,忽然變得更加沉寂。

  沈汶進了密室,開始畫各種武器和地形機關的草圖。手邊是張允錚帶來的純金的風水羅盤,所用的紙筆都是張允錚精心採買的,連燈油都是極為名貴,無煙明亮……處處是張允錚的痕跡,只是他不在這裡,她就總得留心周圍的動靜,既要防著有人接近院落,也要聽更鼓,以免誤了時間回去。她敏銳地察覺到了自己心中有種微妙的失落感,這讓她大為警惕。

  她前一陣剛剛豎起了「我不要」的大旗,才覺得輕鬆了,怎麼又起了掛牽?張允錚脾氣急躁,嘴毒而無禮,完全不是她一貫的喜愛,可是卻讓她感到了安全和信賴,他離開了,她竟然想念起他了?!沈汶很不甘心!好在現在她要幹的事情太多,也沒有心力過多糾結這個問題,只能一邊暗念:「我不要、我不要」,一邊順其自然,走一步看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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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當臨時土匪打劫糧食的張允錚雖然離開京城時也想到了沈汶:不知她去了院落可會看到了條子?可會覺得沒有自己在旁邊幫著畫圖和看時間是個大損失?……可離著埋伏地點越近,就越激動,漸漸轉移了心思。

  他跟著宋夫子一幫人馬北行了近二十天,到了一處丘陵山區地帶。宋夫子在一個高地向他指點著:「這片地方都是山丘,只有這條大路能行馬車,他們跑都跑不了。」

  張允錚板著臉,盡力表現得成熟,仔細觀察了周圍的地形,點頭說:「很好,就在這裡動手。」

  宋夫子笑著說:「一句燒糧就扼住了對方的死穴,不該有什麼困難,算是練兵。」

  張允錚心中閃過沈汶的面容,他可不想搞砸,馬上就扭頭對身後膀大腰圓的月季說:「你把該記著的都好好背背!別犯懶!」

  月季歎息:「我想念丁香啊!他能和我配合,給我提個詞兒,還能扮成我媳婦捧哏……」

  張允錚打斷說:「你不用媳婦!你只需要特別特別笨!不能露一點兒聰明勁兒!」

  月季連聲說:「好好,肯定成。裝聰明容易露餡,裝笨還不容易?」

  張允錚說:「不要大意!裝笨一點也不容易!」那個小女鬼明明滿心滿腦的算計,竟然裝笨把大家全騙得一愣一愣的!小騙子!張允錚嘴角浮出一絲笑意,別人都沒有注意到。

  過了幾天,一長隊馬車,打著京城最大的鏢局的旗號,沿著大路緩緩行來。鏢頭見到周圍的地形就格外警戒,剛吆喝著:「大家小心些……」就見前方跌跌撞撞地跑來幾個人,大聲說:「有劫匪啊!有劫匪!」

  鏢頭拔出大刀擋住這幾個人,不讓他們靠近車隊,喝問道:「什麼劫匪?!」

  那跑來的幾個人看著是平民裝束,一個人到了他面前彎腰喘氣:「其實,那些人就是要財物,不敢傷人,我們幾個打不過他們,你們有這麼多鏢客,和他們打就是了!」說完垂頭喪氣,對身後的人說:「算是我們倒黴,走吧。」幾個人逆著大路往遠處走了。鏢頭見他們沒影兒,心道看來不是來打劫的,說的也是真話。

  鏢頭心裡一鬆,打劫這種事都是膽大的嚇死膽小的,那些劫匪不敢傷人,可我們敢!若是有人想打劫,殺兩個人就鎮住他們了。於是他大聲說:「大夥兒聽著!前面有劫匪,可不敢傷人,我們如果遇上了,就把他們往死裡打!」眾人同聲大吼,聲音在林間回蕩。

  車隊繼續前行,走了一兩里,果然從林中衝出一大堆人來,都是農人裝扮,灰頭土臉,揮著鋤鎬大喊著跑過來:「留下車子!」「搶啊!」……純正的土話!

  鏢頭因為有前面的人的話,心裡多少有些輕敵,揮著大刀大喊道:「兄弟們,殺他們幾個!給他們些厲害看看!」

  說完帶著幾個人就離開了大路迎了上去。與幾個農人一交手,大刀一碰對方的鋤頭,鋤頭就落了地,那個「農人」明明很健壯的樣子,可看來很膽小,抱頭轉頭就跑,大聲喊:「先逃呀!晚上再來啦!」口音土得要掉渣子,聽得人起雞皮疙瘩。眾鏢局的鏢師都笑了,如果他們知道這個人的名字叫月季,大概會笑得更厲害。

  鏢頭也大喊起來:「兄弟們,別讓他們都跑了!抓幾個送官!當人質!」

  又多了幾個人跑過來,車隊處只一半人守著。

  這些人追著農人剛跑了幾步,就紛紛噗通噗通地掉入了兩人深的坑中,空中一片塵灰,吸入就讓人頭暈。他們還不及跳出,跑了的農人們又飛快折回來,十幾個人同時往坑裡砸石塊,把人真的打昏過去了。

  守著車隊的人們眼看著追過去的人身影一晃,沒入地裡,就知道中了陷阱,忙都守在糧車周圍,誰也不敢再追了。

  農人們將落在陷阱裡的七八個人都撈了出來,牢牢地綁了,拖著他們過來「談判」。月季哀求著:「大爺們哪,俺們實在是沒有活路了!莊稼沒收成,家裡有老小,大家都是人呀,把貨車什麼的留給俺們,俺們不傷人命呀。」

  鏢頭在對方手裡,鏢局的人都不敢動手,只有太子的幕僚大喊著:「上呀!不能給他們東西!我們付了銀子,你們上去打呀!」

  鏢局的幾個打手慢慢地走過來,手裡舞著刀花。

  月季痛心地說:「你們不給俺們活路,那俺們只好打斷他的腿了。」他指著鏢頭說:「鄉親們,拿大石頭砸他腿……」

  昏昏然的鏢頭大喊:「別,不要!」沒有腿怎麼走鏢?鏢頭的手下自然是他的兄弟,此時就不動手了。

  月季又哭訴:「大爺們行行好吧!俺們實在沒有辦法呀。」哀聲動人。

  太子的幕僚跺腳:「你們要是不打,我就對人說,你們鏢局勾結劫匪!」

  一般而言,鏢局與江湖上的匪霸都多少有些交情,用一些銀兩開路,雙方互有默契。

  鏢頭忙使勁扭臉對月季說:「兄弟是哪方神聖?小弟冒犯了。兄弟要多少錢?我們好商量!」

  月季搖頭說:「俺們不是神聖,就是想有碗飯吃。你們不把東西給俺們,俺們活不下去了,那就大夥兒都受苦吧。」他與眾多農人商量著說:「他們不想給俺們東西,就把他們的車給燒了吧?」

  農人們齊聲吆喝:「對呀!點火他們就跑了!咱們還可以搶得些騾馬!」大家七手八腳地開始紮火把,有人一下下地打火石。太子的幕僚急了:「什麼?!你們要燒車?!」

  月季悲憤地說:「不燒留著幹啥?你們又不給俺們!」

  火把點燃了,月季一揮手,幾個人就往車隊裡丟火把,太子的幕僚大喊起來:「停!停!」

  這些糧食如果被劫了,他們馬上去報官,也許還有奪回來的一線希望,可如果一把火燒了,那就一點指望也沒有了。現在是災年,糧榖格外珍貴,籌來不易,可不能燒了。

  太子的幕僚大聲說:「不能燒!那是糧食!」

  月季一聽,瘋了一樣大叫起來:「鄉親們,那是糧食啊!」

  農人們同時大聲吶喊,一齊奔跑過來,勢不可擋!太子幕僚這才明白自己說錯話了:災年怎麼能提糧食呢?應該進行談判,給對方留下一些,讓對方放自己走就是了。現在晚了!

  瘋了般的「農人們」一湧而上,餓虎撲食般去抓車邊的車夫和餘下的鏢客們,都是鄉下人拼命的架勢。會武功的人此時也一人難敵四手,更何況自己的頭兒還在人家手裡,此時被人拿著鋤頭在頭上揮舞,正嚇得大叫,車邊的鏢客們被農人們的眾多鋤鎬幾下就搞定了。

  不多時,原來車隊的人都被捆綁結實,幾個農人扒開了口袋,見真的是糧食,「喜極而泣」!有的人還「抱頭痛哭」!

  月季放聲哀嚎了半晌,擦乾了被袖子裡的薑汁嗆出來的眼淚,對一群綁住的人說:「俺們得謝謝各位大爺了!這些糧食能救好多人的命啊。要委屈各位了,別怪俺們呀。」

  眾農人將綁住四肢的人都堵了嘴,拖到了原來陷坑附近,把人都扔了進去。這些人才發現這一片地方都挖了坑,大小有三十多個,這幫農人有多蠢啊!他們這麼多人,一齊衝過來,也能搶了車馬,怎麼還費勁挖了這麼多洞洞!

  這些人還納悶,這些劫匪這麼在大路上鬧騰,可南北竟然沒有往來的行人。他們不知道南北方向,都有「奔逃」的客商,告訴大家「前面有劫匪!」,只是對其他人,這些「客商」可沒有說什麼這些劫匪不傷人命之類的話。行人們都不走了,等同行的人多了,才結伴啟程。

  「農人們」將坑上放了枯草樹枝,上了馬車,趕車離開了。順著大路疾馳了兩日一夜,於夜間到了梁湖一處碼頭,將車上的糧包鐵器包都卸在了船上,然後車馬繼續趕路,只是到了一處鄉村,就賤賣一兩輛車,卻將馬匹或者騾子留下。這隊劫匪的人眾越來越少,直到一天完全沒了蹤影。

  湖上的船隻連夜離岸,三日後的一個夜晚,泊在了湖另一處岸旁。十來輛馬車前來,分了幾夜,卸掉了糧穀,送到了釀酒的作坊中。

  被困在坑裡的人掙扎了半天,才有人掙脫了繩索。大叫幫忙,可這個地段很荒涼,時間已經晚了,路上沒有了行旅。他們這些人剛被打劫了,夜裡也不敢走路,只好等到次日。第二天,這些人又走了一整日,才到了一處縣城。他們到衙門裡報了案情,等到衙役們出來查看,又過了一天,哪裡還有馬車的影子?問著路人一路追下去,頂多找到了幾輛車,車上的糧穀和鐵器,和那些劫匪農人,早就沒有了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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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月季念叨的丁香,現名為張丁的青年,在邊關悲苦地向王志抱怨:「這裡的天氣這麼糟糕啊!這都幾月份了,還這麼冷?!京城都開春了吧?都快入夏了吧?這裡昨夜怎麼還飄了雪花?」

  王志哼了一聲:「這種狗不拉屎的地方,怎麼能有好天氣?你真傻,放著好好的京城不待著,來這裡受罪!」

  張丁搖頭:「京城是待不下去的,不然我的手腳可能都被砍了。但是我當時該往南邊去的,那邊天氣肯定會比這好吧?」

  王志歎氣:「現在說這些都晚了,這幾天二公子怎麼總讓你陪著?你們去哪兒了?」

  張丁借著歎氣:「這位爺就在城外沒完沒了地轉呀轉,我就不知道那些石頭山有什麼可看的?我脖子縮了一天都不敢伸直,快成王八了。」

  王志笑起來:「哪兒有人自己說自己是王八的?」說完心裡有些不舒服:夏紫的模樣挺好的,自己離開了,她不會不守婦道吧?

  張丁說:「其實我也不該太抱怨啦,至少我沒跟著大公子。那位爺總是到最苦的地方去待著,和兵士們在一起,真不知道他圖什麼。」

  王志問:「聽說大公子有了自己的衛隊,去那些地方就是為了挑人呢。」

  張丁搖頭:「我聽二公子說大公子就是看誰可憐就挑了誰,有什麼孤兒啦,年歲小的啦,家裡有病人啦,對他一求,他就放進他的衛隊裡了。心太軟!」

  王志冷笑說:「不過是為了邀買人心罷了,救了那些人,那些人不就會捨身護著他了?」

  張丁連連點頭,以免露出自己的真實看法,說道:「其實這麼幹也不好,那些人那麼擺不上檯面,身手不行,就是想救他也做不到哇。」

  王志不齒道:「所以你別覺得那些公子們就高人一頭,他們其實挺傻的。」

  張丁笑著拍王志的肩膀:「王老哥可是一等一的聰明人!」

  王志一笑:「我可談不上,但怎麼著,也比別人多幾個心眼,你日後和我一起混,不吃虧。」

  張丁又點頭:「謝謝老哥提點了!」

  城外偏僻的山谷裡,一隊隊的兵士正在做著俯臥撐,汗水從下巴滴下來,每個人身前都有一小灘水。一邊觀看的沈毅對身邊的沈堅說:「你今天怎麼來了?後面沒尾巴?」

  沈堅搖頭:「讓張丁纏著王志,我自己溜出來的。大哥放心,當然不會暴露了你。現在多少人了?」

  沈毅說:「才四百多。」

  沈堅說:「人不在多。大哥瞭解他們每個人的身世和才能,個個頂用。我昨天跟父親說了,要開始辦事了。他對你挺滿意的,說你有自己的主意。」

  沈毅苦笑:「他對我可不是這麼說的,見面就訓我不聽他的話。」

  沈堅說:「就這麼幹,你當個不聽話的,別在他身邊,暗中拉出一支隊伍。我當個聽話的,在他身邊,開始著手大多軍士的管理。」

  沈毅歎氣:「還是人手不夠啊。要逐層摸清將士的背景,要有我們自己的心腹之人,這些,需要人,也需要時間。」

  沈堅低聲說:「我們還有時間,五年,還有五年。」

  沈毅深吸一口氣:「那時,我得有一萬人。」

  沈堅緊抿了下嘴唇:「我得是父親的副手,有指揮兵將之權。」

  兩個人對視一下,苦笑了:誰的肩上都不輕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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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邊關送往太子的情報,再次說沈大公子還是混跡在基層中,沈二公子熟悉了地形和環境後,進了中軍主帳,成了鎮北侯的書記官。這是個日後成為統帥的傳統起步位置,更加印證了沈大公子沒有遵從軍中慣例,恐是不被鎮北侯所喜。

  但是這封情報沒有得到太子的關注,因為太子先得到了糧食被劫的消息。

  「哐當!」太子順手把案上的硯臺砸向對著他跪下的人,硯臺失准,打在了這個人身後的大花瓶上,花瓶粉碎。

  「誰敢這麼幹?!你們去查!是誰?!查不出來,你們小心自己的命!」

  幕僚叩拜著:「真的是無知蠢民哪!都拿著鋤鎬,不敢殺人,最後沒傷我們一個人!這些人挖了滿坡的大坑,有三十多個,就是為了抓幾個追他們的人!當時我等不給他們東西,他們就想燒車,往車上扔火把!臣下不想讓他們把糧食燒了,才叫破是糧食。結果一說是糧食,他們就瘋了,都跑過來,把吾等都綁了。那些人見了糧食還有人大哭……」

  另一個幕僚贊同說:「是呀,這不殺人,就是不想結仇的意思。看來,這些人不該是對著人去的,是真心想劫物。」 查不出來就要我們的命?還是別查了。

  太子陰冷地說:「既然是蠢民,為何事後就找不到了糧食和人?!」

  幕僚又說:「聽那些人的口音,應是那一帶的土生的農人。本來就沒有落草,家就在那片山區。糧食一到手,他們肯定就回村子裡分了。村裡人得了糧食,自然不會告發他們。他們還把空車和馬匹都趕出去賣了,拿了銀子後人就沒了。若是真的落草之寇,至少該留著馬匹,平時可以用於搶劫和跑路。」

  有一個幕僚說:「這次是我等大意了,不知道災情已經如此嚴重,不僅有真的盜匪,還有那麼多想鋌而走險的農人。我們雇的鏢局也太不中用,鏢頭一被抓了,其他的人就沒幾個敢動了。這還是京城最大的最強的,日後得用兵士才好。」

  另一個幕僚歎息:「現今之時,是趕快籌集糧穀,下次再運,就用重兵相護。」

  太子冷聲道:「重兵?哪裡能得到重兵?還不得動用東宮侍衛?!這要是讓父皇知道了可怎麼辦?!」

  大家都不敢再說什麼,太子緊皺著眉頭,心裡就是無法接受這種笨土匪劫糧的解釋。隱約裡,他覺得這後面有人,會是誰呢?滿朝中,與他公開不諧的,就是鎮北侯府了。他問道:「最近鎮北侯那邊有什麼?」

  幕僚說:「沈大公子像是與鎮北侯不甚相和,一直不入中軍,而沈二公子已經入了中軍。」

  一個幕僚機敏地說:「吾以為,大概是鎮北侯不想讓沈大公子與三皇子繼續接近,可沈大公子不願聽話。」

  幕僚接著說:「鎮北侯府裡也和以前一樣,那個大小姐天天練武,那個二小姐平時足不出戶,天天睡懶覺。沈三公子總是出去下棋,與平遠侯的張大公子有時見面。」

  一個人接茬道:「殿下想找人押送糧穀,若是能找到過去帶過兵的人,比如平遠侯,讓他幫助殿下……」

  太子皺著眉問道:「四公主的及笄之禮是這個月了,你們準備怎麼對付張大公子?」

  大家明白,經過這次糧食被劫,四公主與平遠侯府結親顯得更重要了,有了戰略意義:如果把平遠侯府拉到太子這條船上,李氏的財富可以充裕太子籌糧的資金。若再送糧食,能讓平遠侯來安排舊部護送。

  幕僚回答:「就等著四公主及笄後了。五月長樂侯府有個蓮花會,邀請了京城各門的公子貴女前來賞花。」

  長樂侯府雖然由於皇后被廢,名聲遠不如前。但長樂侯府畢竟還是太子的外家,總還是有地位的。

  要算計張大公子,就明明白白地在太子的外家,出了事,就是板上釘釘,周圍都是自己人,張大公子逃也逃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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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夜,沈卓在長樂侯府裡穿行。

  多年前,他在這裡與比自己大五歲的長樂侯幼子下過棋。也就是在那個元宵節的晚上,沈汶頂撞了四公主和大皇子。

  一想起這事,沈卓就在心中暗恨把自己和全家蒙在鼓裡的沈汶。當然,他也明白,這種氣憤與他慚愧自己當初是多麼渾噩不明也有關係。

  現在雖然許多事情都不是沈汶親自動手去完成,但是她一個小女孩多年前就能洞察危機,應急有對,這個事實就讓沈卓覺得身為兄長的挑戰性很大!

  幾天前,張允銘找到沈卓,說讓他幫著找個長樂侯府裡適齡的公子,好好聯絡感情,日後可以用上。兩個人說好五天一見,通通氣兒。

  沈卓一聽就知道這裡面充滿陰謀。那一陣滿城傳言,誰不知道宮裡四公主預定了張大公子?後來這個事兒一直就懸而未決,看來皇帝並沒有同意。現在張大公子想讓自己跟太子的外家扯上關係,這明顯是在找墊背的。沈卓壞笑,撿個黑夜就來為張大公子囑託的事踩點。

  長樂侯府的夜晚很熱鬧。廢后的哥哥賈慶子孫滿堂,上次沈卓來時他已經有了嫡的庶的十幾個孩子了,這些年又添了幾個,而且還有了嫡的庶的孫子們,長樂侯府的每個院落都擠得滿滿登登的,到處是孩子哭大人鬧的喊叫或者爭吵聲。沈卓不要說是用輕功在屋頂上走,就是一步踩碎一塊兒瓦片地走,也沒人會聽見。

  沈卓找到了侯府正廳,裡面胖胖的一個中老年人應該是長樂侯賈慶,他面前一個也已經發福的看來四十來歲人,該是他的長子賈大官人。

  賈慶正說道:「……我遞了好幾次帖子,想去看看你姑姑,可就是沒有消息。你說太子這是什麼意思?怎麼不讓我去看看他的母親?」

  沈卓停了腳步,想好好聽聽。

  賈慶的兒子賈大官人遲疑著回答:「也許,因為姑姑在冷宮,太子不想讓人注意到?父親,您知道,一入宮,大家不都看著呢?」

  賈慶放低了些聲音:「我也不是真的急著去見你姑姑,只是去年,她曾托人從宮裡帶出過一封信,裡面那意思,是想讓我給四公主挑個人。可從那之後,就再沒信兒了,她這話是算數還是不算數呢?」

  賈大官人皺眉:「咱們府沒有成親的,除了小弟,就是幾個庶子和旁支子弟了。小弟,是因為女方死了兩家,大家都傳他有剋妻的命,所以才拖到了現在。他比四公主大了八歲多了吧?讓四公主嫁給他,姑姑是不是會不高興?可除了小弟,其他人,真配不上四公主。」

  賈慶歎息:「所以我才想去問問她呀!可是太子怎麼就不讓我這個舅舅進宮呢?」他哪裡知道太子就是怕他會跟賈靜妃說起這事,早囑咐人決不能讓他進宮去見賈靜妃。

  中年人說:「上次四公主來給父親拜夀,小弟也上前去見禮了。我看小弟的意思,沒有嫌棄四公主。」

  賈慶哼道:「他有什麼可嫌棄的?現在哪個好人家敢把女兒嫁給他?」

  中年人小聲說:「可是四公主,那個脾氣,您知道……」

  賈慶揮手:「那是讓你姑姑給慣的。小女孩,嫁了人,吃了虧,就懂事了。她再不聽話,就往屋裡抬人,我看她能獨守住空閨不認輸?這女的,就是不能給臉子。她要是發脾氣,你立馬不理她,回頭找個十個八個的,看她還敢使性子不?」

  賈大官人笑著說:「正是正是……」

  沈卓翻眼珠,難怪長樂侯府這麼多人!

  賈慶又歎氣:「不瞞你說,咱們府現在,沒幾個錢了。要是把四公主娶到你弟弟名下,她那份嫁妝,該有許多寶物,還能救救急。」

  賈大官人皺眉:「這……能行嗎?她不得有公主府?她的嫁妝,不得自己管著?」

  賈慶哂笑:「管著唄!讓你弟弟天天去念咱們府裡吃不好穿不好,我就不信她能眼看著不拿出錢來。若是她死抱著不給,就讓人去偷了賣了,然後說失了賊,誰能查出來?」

  賈大官人遲疑地說:「就怕皇上和太子……」

  賈慶擺手:「你放心,皇上能把你姑姑都廢了,對這個破了相的女兒能有多少心?太子?這些年,他幹了什麼?皇帝面前連個屁都不敢放,我進宮他都不讓,能大張旗鼓地為他妹妹來和婆家打官司?兩方和離?四公主還能嫁給誰?她嫁給你弟弟,至少咱們不會害了她的命。嫁到別的府裡,她那個性子,遇到不喜歡她的,哼哼……」

  賈大官人笑了:「父親真是深謀遠慮。」……

  沈卓不想多聽了,移動腳步,來回地在幾個院落裡窺視,終於找到了以前跟他下過棋的那個賈府幼子。

  如果不是沈卓刻意在找他,兩個人真的在大街上見了,沈卓大概都認不出他。這位賈公子應該才二十二三,可有些虛胖,看著像是三十歲了。此時他正半躺在床上,兩個丫鬟在一邊一個給他一塊一塊地餵著小食,一個拿著巾子給他間或擦一下嘴。

  沈卓十分鄙夷這種男子,但是要接近他,就得瞭解他的一些喜好,沈卓只好在屋簷處蹲了,聽屋裡的動靜。

  一個丫鬟笑著說:「公子的嘴唇鮮紅鮮紅的,是吃了誰的胭脂了吧?」

  沈卓差點沒吐:鮮紅?喝血了吧?

  另一個啐道:「你這小醋精!公子今天一天都在你身邊,吃也是吃了你的!」

  賈公子笑起來:「你聽聽你聽聽,你也在吃醋吧。」

  一個丫鬟的聲音:「公子呀,怎麼能不吃醋呢?天天守著公子,都覺得不夠呢!」

  另一個:「你可小心點!哪天主母進了門,先得把你發落了!」

  賈公子:「怎麼會?!我會護著你們的。」

  一個丫鬟小聲說:「我以前可聽人說,你姑姑想在這府裡給四公主挑夫君呢!」

  另一個丫鬟:「哎呀公子,這府裡就只有公子是嫡出,別人都是庶出,那日後只有公子能成駙馬呀!」

  賈公子懶散的聲音:「你們別瞎說,傳了好長時間了,也沒見有什麼結果。」

  一個丫鬟低聲說:「我聽說,那是因為四公主還沒及笄。若是及笄了,公子,你可很快就會成駙馬了!」

  另一個丫鬟的聲音:「你別這麼高興,誰不知道四公主性子大,她要是成了主母,那還有我們的活路?」

  賈公子忙說:「怎麼能這麼說?她是她,你們是你們呀!到時候分開住著,別惹她就是了。她都破相了,誰想要她?嫁給我了,她敢怎麼樣?她不是個女的?晚上還不得等著我收拾她……」

  一個丫鬟驚叫:「公子!別這麼說呀……」

  賈公子笑著說:「別假正經了,好像你沒幹過似的!」

  另一個也笑著說:「就是呀,好像我們沒見過你幹似的……」

  一串尖叫和打鬧聲……

  沈卓實在聽不下去了,起身跑出了長樂侯府。他覺得就好像吃壞了肚子一樣不舒服,大晚上的,也沒法去哪裡,只好回了侯府,喝了一壺淡茶,好好地沐浴,算是內外都清理了一番。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7-14 04:14 PM

第七十八章 設甕

  到了要與張允銘見面的日子,沈卓就到了觀弈閣,先每桌轉悠了一通,才到正在與人下棋的張允銘旁邊停下了。他看了一會兒,就在一邊胡亂指棋,張允銘很快敗北。張允銘沉著臉看沈卓:「怎麼?又要出城遛遛了。」

  沈卓抬鼻子:「走!我正想跟你去遛遛呢!」

  兩個人出了觀弈閣,一路騎馬就出了城,到了一個地方,摸爬滾打起來,弄得渾身都是塵土,才腦袋靠近地躺在一起。

  沈卓歎氣道:「你給我找的好事!讓我噁心了一晚上。」

  張允銘笑起來:「那麼糟糕?那府裡的確沒幾個好的。」

  沈卓坐起來對著張允銘說:「你看來早就知道!我找到那個賈公子了。你真是走了狗屎運了!他有個剋妻的名聲,到現在也沒成親。好色又下流,有了通房,根本看不起女的,他父親還想著貪圖四公主的嫁妝……」

  張允銘也坐起,感慨地搖頭說:「真是太完美了!」

  沈卓說:「就是!這樣的人,才會為了利益見機行事,不講什麼道德原則。給我個美人,引他一下,讓他跟我搭上話,後面就好說了。」

  張允銘接著笑:「我可沒有女的去引他,我們府裡的丫鬟都得好好嫁人呢,我只有個男的。」

  沈卓恍然地用手指點著空中:「那個……那個……你堂弟的小廝……長得漂亮的那個……」

  張允銘曼聲道:「他的名字叫杜鵑……」

  沈卓一個寒顫,趕忙說:「你別這麼說話,我沒那個意思!」讓他妹妹誤會了可怎麼辦?

  張允銘不屑地撇嘴:這時候就這麼小心了,傻頭傻腦!又想到,沈卓的妹妹小胖鴨可比自己都精明,自己那個傻弟弟,竟然給對方定衣料,鞍前馬後地幫著她……按理說,對方覬覦自己的妹妹,可自己的弟弟又覬覦對方的妹妹,這也算是打平了,但張允銘心中總覺得虧!不由得歎了一口氣。

  沈卓見張允銘歎息,以為是他在為四公主的事發愁,就說:「你別擔心,有我幫著你!」

  張允銘站起來,一邊撣土,一邊鄙視沈卓:「你多大?就來同情我?!」

  沈卓也起身,同樣劈啪亂拍,笑著說:「你怎知不是幸災樂禍?」

  張允銘眯眼:「你可別太得意了!」

  沈卓馬上表現得很通情達理:「張大公子,我還得替你搞定賈公子呢。」

  張允銘無奈閉眼,算啦,自己看他不順眼也沒辦法,現在得共事呢。

  過了幾天,長樂侯府的賈公子正走在街上,忽見一個美女扭著腰肢從一家脂粉店出來。這女子穿著華美,畫眉長長,面粉腮紅,濃妝豔抹的,一看就不是個良家女子,可是容色豔麗,表情很高冷,盛氣淩人地往一架香車上走。

  賈公子立刻心動,毛手毛腳地向前趕去,準備說個話,匆忙間把走在路上的一個人狠狠地撞到了一邊,那個人叫道:「哎呦!」賈公子急忙行禮:「對不住!」可眼睛還是看著前方。

  那個女子聞聲只往這邊看了一眼,接著伸手撩簾,進了馬車。馬車咕嚕咕嚕地走遠了,被賈公子撞的那個人也看著那個方向,不屑地說:「以為自己是誰呀,這麼神氣。」

  賈公子一聽,忙回頭問那個人:「你知道那位女子的出處?」

  那個青年看著很眼熟,賈公子正疑惑間,這個青年也使勁眨眼:「我們肯定見過面……」見賈公子還沒想起來,只好再提醒:「額,我記得我們是……下過棋吧……」

  賈公子終於想起來了:「沈三公子!」

  沈卓也趕快「記起」來:「長樂侯府……賈公子!」兩邊行了個禮。太子與鎮北侯府不和,大家誰不知道?可是這些事情長樂侯在家很少談起,賈公子也就不那麼在意。賈后現在也不在位子上了,長樂侯府明顯不及鎮北侯府勢大,賈公子不想甩沈三公子臉子,更何況沈三公子還知道那個女子的背景呢。

  沈卓很惆悵的樣子:「我們很久沒見了吧?」

  賈公子笑著:「就是呀,幸會幸會!」

  沈卓也笑著:「幸會幸會。」

  賈公子用下巴一指馬車的方向:「沈三公子知道方才那個女子是哪裡的?」

  沈卓說道:「我看到馬車上有『得春樓』字樣,想來是青樓之人。」那裡的紅牌貴得很,反正你也沒有銀子。

  賈公子剛才光顧著看美人了,哪裡看了馬車?一聽名字,就知道自己承受不起,面露遺憾。

  沈卓及時地「義憤」道:「這些女子就知道要錢!竟然還看不起人!」

  賈公子覺得沈三公子真是幼稚得可笑,語含教導地說:「小兄弟,你這就不知道了!那女子哪裡看不起你?只不過是一種手段。」

  沈卓表情愕然:「是這麼回事?!」

  賈公子用手碰了下沈卓的胳膊:「當然了!她看不起你,就是等著你去作踐她。女子們就愛玩這些小心眼,其實都是欠收拾……」他得不到,嘴上就得說些壞話。

  沈卓想到這隻手碰過什麼,忍了半天才沒挪開胳膊,勉強笑道:「我真是孤陋寡聞,要不,我請賈公子稍飲一杯,討教討教?」

  賈公子哈哈笑著:「走走,讓哥哥我好好告訴你些整治女子的手段,聖人都說了,唯女子與小人難養……」

  糧食貴了,用糧食釀造的酒自然就更加昂貴,賈公子好久沒有暢快地喝一壺,聽說沈卓要請酒,馬上興致很高。沈卓卻是忍著腹中的難受,帶著賈公子進了個酒家,點了酒菜,勸賈公子喝酒。賈公子甜酒下肚,話匣子打開,告訴了沈卓許多後院的秘事和對待女子的方法,以致沈卓在送走賈公子後,扶著牆大吐了一場,回到府中還拉了一天肚子。嚇得楊氏以為他在外面吃壞了,叫了郎中來給他看了看。

  可是這次酒飯極大地拉近了兩個人距離,以致酒後賈公子大度地再三邀請沈卓前來參加他府裡的蓮花會,沈卓「只好」答應了。

  再見到張允銘時,沈卓惡狠狠地說:「你欠了我的,你記住,你欠我欠大發了!噁心死我了!」

  張允銘莫名其妙:「我那位弟弟的小廝扮成女子不該有那麼難看吧,怎麼噁心了?」

  沈卓指肚子:「是這裡!這裡難受!我一聽那個賈公子說話,就肚子不舒服。」

  張允銘不相信:「怎麼會呀?大概是你吃東西不小心。」

  沈卓憤怒:「下次你去長樂侯府,你聽聽就知道了!」

  張允銘說:「那是自然,他們已經發下了五月蓮花會的帖子了,你給我帶路,我提前去長樂府走走。」

  沈卓擺手道:「我不想去了!萬一我在那裡鬧起肚子來可怎麼辦?」

  張允銘微歎:「我妹妹也得了蓮花會的帖子,我其實不想讓她去。」

  沈卓皺著眉,沒再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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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公主及笄的儀式十分簡陋。禮部都沒有插手,是一個宮中理事的妃子給四公主操辦的。

  按理說及笄禮,父母雙親都要出席,可四公主的母親是廢后賈靜妃,在冷宮,就是她想來也來不了了:她現在床都下不來,自然無法來給四公主插簪。而皇帝因為春旱嚴重,政事繁忙,不想花一兩個時辰參禮,只在開始時來坐了片刻,給四公主賜了字,受了四公主的禮拜後就走了。四公主的長輩裡還剩下了一個舅母,長樂侯夫人,可太子怕長樂侯府的人去看賈靜妃,傳出什麼一定要四公主嫁入長樂侯府的話來,就有意不讓長樂侯府的人進宮,只對四公主說長樂侯夫人身體有恙,不能前來。

  四公主本來就不想嫁入長樂侯府,舅母不來,也沒什麼遺憾。只是如此一來,皇帝走後,及笄禮上就沒有了長輩,餘下的典禮就顯得沒有份量。留下觀了全禮的,除了惦記著朝堂有些愁眉不展的太子,就是宮裡的嬪妃們。四公主可以明顯看出這些嬪妃們也不是一心前來為自己慶賀的,皇帝在,她們都眼冒亮光地使勁看皇帝。皇帝一離開,她們就變得心不在焉。

  四公主過去看不起那些京城的貴女小姐,沒結下宮外的閨蜜,結果她的及笄禮上,連一個同齡的贊者都沒有。

  鑒於觀眾們坐立不安的樣子,掌管典禮進程的嬪妃就將繁瑣的禮節一再簡化,很快就到了插簪儀式。宮中的及笄禮,應該是皇后給插簪,可現在后位空著,上前給四公主插簪的,是四公主都不認識的一個年輕嬪妃,聽介紹是薛貴妃。四公主也聽到過傳言,說這是皇上最寵愛的人,剛剛被提升為貴妃。

  薛貴妃比四公主也就大了四五歲,竟然得到了及笄禮上最尊貴的插簪人這一角色,這本身就含著羞辱:宮中年長的嬪妃中無人想為四公主插簪,象徵四公主得不到長輩的祝福,四公主在眾人眼裡或多或少看到了譏笑。

  她心中甚是憤恨,只能一遍遍地告訴自己,總有一天,她要回來嘲笑這些一輩子被關在這裡的賤人們!

  四公主現在覺得自己飽嘗人情冷暖:那些太監宮人們,看向她的眼神總帶著不恭!無論她怎麼打罵,也無法抹去那些人臉上的譏諷。她們在笑話她!她的母親曾經貴為皇后,可現在卻重病在冷宮!這是多麼大的恥辱!這是失敗!她需要成功!作為女子,最成功的,就是有一門好婚事!嫁個拿得出手的夫君!夫家富裕顯貴!她一定要翻身,一定要洗清母親被廢這個污點,讓大家對她充滿羨慕!

  無數次,她回想起張允銘散漫的笑容,瀟灑的姿態,一身華貴的服飾……她一定要得到他!無論要用什麼手段,無論要犧牲什麼,她都要與他成婚!那是她的希望,她的保障!只要她能得到他,那麼她就能重新站起來!她會有嶄新的生活,再次充滿自信和快樂,讓那些看不起她的人都看看,她比她們都過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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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允錚和宋夫子在四公主及笄禮後的一天回到京城,他們向平遠侯講述了過程,大家笑了一場,當夜,張允錚就拉著張允銘去院落了。

  沈汶高興地發現自己開始抽條了:原來上下一般粗的身體伸展開了,腰部顯出了明顯的曲線,胸部也開始疼痛,有了小山丘。沈汶將衣服勉在身後,掐出腰身,對著蘇婉娘扭來扭去:「你看我瘦了嗎?」

  蘇婉娘點頭說:「真的瘦了,也長高了呢。」

  沈汶說:「如果有人再敢說我是豬,我就跟他急!」

  蘇婉娘記得沈湘總說沈汶是豬,笑著說:「大小姐那是喜歡你,把你當成了自己親近的人才那麼叫。哪有隨便叫人豬的?若是外人,叫人家豬,那還了得?人家不拼命呀?只有家裡人才這麼叫,傻豬豬、小豬豬、笨豬什麼的,都是愛稱。過去小雅辦了傻事,我就總說他是豬。」

  沈汶心頭亂跳,小聲說:「我可不覺得他是在用愛稱。」

  蘇婉娘還以為沈汶在說沈湘,笑著說:「怎麼不是呀?雖然平時不多走動,可真有什麼事,大小姐肯定是幫忙的。大小姐仗義,絕對會護著自家姊妹,你難道沒看出來嗎?」

  沈汶想到張允錚何嘗不是個仗義的人,為自己做了那麼多事,該算幫了多少忙?一時轉開身不敢面對蘇婉娘,怕她看出自己的窘迫。蘇婉娘倒是沒有注意到,小聲說:「那藍色雨燕的料子真是好,我做好了,你今晚就能穿上。」

  沈汶想起這料子也是張允錚給的,小聲說:「料子能好到哪兒去?」

  蘇婉娘嘖一聲道:「你這就不知道了,剪開線頭不散,摸起來卻一點都不厚重。那燕子在光下一晃,像是能飛起來似的,做了夜行衣真的可惜了。」不等沈汶回答,蘇婉娘又感歎道:「可不做夜行衣也做不了別的,你說這黑色料子,得給老年人吧?但這雨燕翩飛的,老人們怎麼穿?若是當夜行衣,男子也不能用這圖案,太輕巧了,得給女子。女子有幾個會夜行的?你會輕功,正和了燕子的寓意,這料子倒是像專門為你訂做的呢。」

  沈汶聽得心驚肉跳,不敢再想,只支吾著說:「怎麼會?定是湊巧了。」

  當夜,沈汶穿上了新的夜行衣,往院落去了。一路想著張允錚該是快回來了,到了院落果然看到屋中亮著燈,胸間突突亂跳,都不敢馬上叫門。在院子裡醞釀了片刻,才把沙土扔在了窗紙上。

  門馬上開了,張允銘手搭著門板笑著說:「好久不見啦,小胖鴨,你看著挺高興呀。」

  沈汶抿了下嘴唇,也微笑著說:「那是因為你們事情辦得好呀。」

  張允銘動了下眉毛:「你怎麼知道事情辦得好?」

  屋子裡張允錚說:「憑什麼沒辦好?!」

  張允銘讓開路,沈汶進門,張允銘在她旁邊小聲說:「他現在驕傲得像隻小公雞,你得打擊他一下!」

  張允錚大聲道:「說什麼呢?!你嫉妒了吧?」

  沈汶見張允錚站在桌子旁邊,眼皮半垂,嘴角上翹,一副傲慢加著得意的神情,可她一點也不想打擊他,只笑得甜蜜地說:「那快給我講講是怎麼回事呀。」

  張允錚聽到沈汶這副腔調,立刻皺了眉,對張允銘說:「我懶得再講一遍了,你告訴她吧!」

  張允銘就把劫糧的經過說了一遍。沈汶很滿意,連連點頭。

  張允錚瞥了她一眼,扯了下嘴角。

  張允銘講完了劫糧,問道:「我們府裡收到了長樂侯府蓮花會的請柬了,你們府有帖子嗎?」

  沈汶搖頭說:「沒有,長樂侯府不會邀請鎮北侯府。」

  張允錚說:「不去才好。」

  張允銘笑著說:「沒事,你三哥被賈公子口頭邀請了。

  沈汶笑著對張允銘說:「看來,他們該是在蓮花會動手吧?長樂侯府是太子的舅家,他們想來個甕中捉鼈。」

  張允錚對張允銘說:「哥,他把你說成鱉。」

  張允銘對著沈汶像瞄準一樣眯起眼睛,沈汶忙說:「其實你比鱉狡猾多了!」

  張允錚竟然哈哈笑了,張允銘捅了他一下:「你站在哪一邊?!」

  沈汶笑著看張允銘:「他們真是瞎了眼,抓你幹嘛?到時候還會被咬一口。」

  張允銘對沈汶慢慢搖頭:「你是在報復我?因為我叫你小胖鴨?」

  沈汶面露不解地回答:「怎麼會?只是因為他們是這麼設計你的呀。」

  張允錚不喜歡沈汶一進來只跟張允銘這麼言來語去的,就從桌子上抓起一個小紙包遞給沈汶,說道:「給你的!」

  張允銘皺眉了,看向張允錚,張允錚不看他。

  沈汶拿起來打開,裡面是一包紅紅的果乾,張允錚竟然又給自己帶了東西?沈汶決定要珍惜這種示好,就拿起一片,放在兩排牙齒間細細地嚼,她的眉毛不由得皺了起來:真酸哪!可酸後又有種淡淡的甜味,像其他果乾一樣,是女孩子們喜歡的口味。

  張允錚一邊眉毛挑起:「你喜歡吧?」

  沈汶看著張允錚盯著自己的亮晶晶的眼眸,不由自主地點了下頭,張允錚馬上輕蔑地哼聲:「我猜也是!當地人都拿這個餵豬,說小豬吃了長得胖……」

  張允銘嘎嘎大笑,沈汶想起蘇婉娘的話,一時竟然臉騰地紅了,瞪圓眼睛看張允錚,張嘴說:「你這渾……」球?不對,聽著粗俗了!蛋?更不對,淑女怎麼能這麼說話?她想要端莊些……

  張允銘見沈汶張口結舌的樣子,「好心」地提醒道:「人!渾人!這很合適吧?」

  沈汶轉臉對張允銘撒氣說:「你用不著來替我想詞!」與此同時,張允錚也對他說:「你別在這裡搗亂!」

  張允銘訝然道:「我怎麼裡外不是人了?」

  張允錚說:「當然,方才不是說了?你是要被人釣起來的那個!」

  張允銘怒道:「你不就是用泥巴糊了臉,拿著鋤頭去打倒了人嗎?有什麼了不起的?我在外面裝蒜時,你還在府裡抹眼淚呢……」

  張允錚一拳打來:「誰抹眼淚了?」

  張允銘躲閃:「就是你!別不承認!哭著讓我背著你來回走,讓我帶你出去玩……」

  張允錚臉通紅,繼續出拳:「你胡說!」

  張允銘站起來來回回地跳躍,嘴裡說:「我可沒胡說!你這麼年輕記性就不好了?」

  沈汶大聲說:「不許打架了!我們有事幹!」

  張允錚停了手,臉上還有些紅,沈汶見他也臊了,就不再追究他,去開了密室的門,說:「我都畫了好多圖了。」她去拿出她這段時間畫的圖,放在案子上。張允錚一邊翻看,一邊又緊皺了眉頭:「這些是什麼?!看著跟亂草一樣!」

  沈汶歎氣:「好啦好啦,你趕快畫清楚吧,該開始造武器了。」

  於是張允錚從第一張圖開始問問題。沈汶決定要回來後,好好地研究了這個時代的武器,默記了後代對弓弩等武器的改良。可是她自己並不是什麼物理學家,也不懂什麼力學原理之類的,完全是死記硬背的書本知識。被問道為何如此,或者如果這樣做不來,能怎麼替代,她就不知道了。張允錚只好把細節和問題都一一記下,準備自己去慢慢琢磨或者日後去問匠人。

  張允銘被行將到來的蓮花會攪亂了心思,無法專心到對種種武器的細究上,就在一邊乾坐著,看張允錚在那裡與沈汶核對著草圖記筆記。他越看那些形狀猙獰的武器,越忌憚沈汶。能設計出這麼多殺人利器的女子,如果嫁給自己的弟弟,那自己不得擔一輩子的心?可是現在沈汶的設計明顯需要張允錚去完善,無法把兩個人分開,他只有長籲短歎。

  看時間差不多了,沈汶放下圖,張允錚打了個大大的哈欠。沈汶知道他才回來不久,旅途勞頓尚未恢復,就說道:「這些圖我都講得差不多了,你不用每天過來了。」

  張允錚點了下頭:「十天吧,我畫完再過來,你講其他的。」

  張允銘想到蓮花會可是在十天內,說道:「蓮花會前還是見一面。」

  沈汶說:「好,那就在那倒數第二夜。你只需記住,蓮花會如果四公主去,五公主也一定要去。不然,你就別去了。」

  張允銘點頭,可是有些無奈地說:「但是具體該如何……」

  沈汶說:「我看一下地形就能告訴你。我去過那府裡,有個印象,但是不知道細節,我可以去看看……」

  張允銘想起沈卓說的話,忙說:「你還是別去了,你三哥說那裡的人很齷齪。」

  張允錚狠狠地瞥了眼沈汶:「瞎跑什麼?老實在家待著!」

  張允銘說:「我去畫張地形圖來,你指點下就行了。」

  沈汶笑著說:「好吧,你也不用太緊張啦,走桃花運是喜事,嘻嘻。」開門走了。

  張允銘還不及反擊,張允錚看著關上的大門說:「又不好好道別!」

  張允銘對沈汶感覺很矛盾:他不喜歡心機如此重的女子,可真發生事了,又得依靠著人家出主意,歎氣道:「她才多大?你以為都跟妹妹似的?特別有禮?」

  張允錚問:「妹妹有禮嗎?」

  張允銘想起張允錚都沒有跟張允錦相處過,說道:「被娘教管得特別有規矩。」

  張允錚一撇嘴:「哪天我得見識見識。」說完就到了隔壁臥室,一頭倒在了床上,睡著了。

  張允銘給張允錚蓋上了被子,本來想回府,可見張允錚睡得死死的,就決定也在這裡過夜。臨睡前,他到張允錚的床前小聲說:「你對那個小胖鴨要硬氣!明白嗎?別對她動心!」說完才到隔壁的躺椅上睡了。

  沈汶回到自己的屋子裡,馬上把紙包塞給蘇婉娘,小聲說:「婉娘姐姐,你嘗嘗,這個特好吃!」

  蘇婉娘急切地說:「你沒吃吧?是不是得又要淨口?」

  沈汶邊脫衣服邊說:「額……偶爾一次不要緊啦。」

  蘇婉娘歎氣,無奈地問:「又是張大公子給你的?你現在也不小了,不能隨便接受人家的東西了。」

  沈汶含糊地應答著,躺床上半天沒睡著。她一遍遍地想著張允錚對她說的話,他的樣子,弄不清他懷的什麼心思。說他喜歡自己吧?可是言語中總是說自己壞話,和自己吵架,凶巴巴地看自己……說他不喜歡自己吧,可是他總給自己東西,還幫著自己畫圖……

  沈汶覺得,人要是動了心,怎麼也得含情脈脈溫言款款之類的,張允錚對不上號啊……此時她才明白詩中所說「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情)卻有晴(情)」是什麼意思,她真的不想自作多情,真的不想去索取……可是如果能被人愛……沈汶臉紅心跳,握了兩手的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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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為了畫長樂侯府的圖,張允銘約了沈卓在長樂侯府外碰面。

  見面後,沈卓對張允銘說:「你跟著我,我上次走了一趟,地方都熟了,我們從正廳那邊過去。」

  張允銘同意,兩個人進入了到處有忙碌的人群的長樂侯府:過幾天就是蓮花會了,還有要準備的。

  沈卓帶著張允銘很快就到了長樂侯府的大廳,發現裡面不僅有長樂侯賈慶,還有一個婦人,看年紀應是長樂侯的夫人,自己上次見過的賈大官人,還有讓自己反胃的賈公子。

  賈公子抱怨著:「……她都破相了,那麼難看,脾氣也爆,爹,我不想娶她了!」原來賈公子要臨陣脫逃,沈卓兩個忙停步聆聽。

  長樂侯夫人接口道:「我也不樂意呀!哪次來她沒發過脾氣?對咱們家的人就跟對下人一樣,眉不眉眼不眼……」

  賈公子說:「我聽說五公主長得好看,性子也好,還不如……」

  沈卓覺得身邊張允銘的身體突然一僵。

  賈慶揮手道:「五公主的母親陳貴妃,本家遠在南邊,從來都沒聽見有什麼人來過京城,是個小戶,能有幾個錢?陳貴妃已經死了,她能給五公主省下多少嫁妝?宮裡也就出個幾千兩銀子。可你們知道四公主的嫁妝有多少嗎?我妹妹是皇后時,有一次我去宮裡見她,正趕上有人捧進來上貢的海外松綠石做的頭飾,碧若青山,晃人眼目,頭飾邊緣還滿鑲了寶石。我妹妹笑著說她有鳳冠,這些都戴不了了,就給四公主留著當嫁妝了……」

  賈夫人驚喜地說:「真的嗎?你妹妹當了那麼多年的皇后,那得攢下多少好東西呀!」

  賈慶點頭說:「皇家裡一支釵子,就是平民百姓一輩子的嚼食。她的嫁妝裡,該有許多珍寶。」他對賈公子歎氣:「我知道委屈了你,可是去年,莊子裡沒收上幾粒糧食。現在到處都在鬧饑荒,糧食貴得要死,咱們這府裡一大家子老老小小的,幾百口子人,光買糧食,就已經把老本都用光了。你娶了她,咱們府還能喘口氣。」

  賈公子還是顯得很鬱悶,賈大官人勸道:「就是一個女子罷了,娶了來,喜歡就處幾天,不喜歡,就撂到一邊別理她了唄!能得一大筆嫁妝,你還能被稱為駙馬,說不定日後史冊上還留個名字呢,有什麼不好?」

  賈公子終於有些喜色:「史冊上還有名?」

  賈慶說:「當然了!你娶了她,宮裡公主的名字後,就得掛你的名字了!」

  賈大官人說:「大家見了你的面,都得行禮呢!」

  賈公子有了絲笑意,長樂侯放低聲音:「那天,你看著機會,裝著酒醉,摟抱她一下子,最好把衣服給她扯了!看見的人越多越好。」

  賈公子有些緊張:「太子,會不會……」

  賈慶一笑:「會怎麼樣?不讓他妹妹嫁過來?四公主還能嫁給誰?我就奇怪了,他心裡捉摸什麼呢?以為四公主是個香餑餑,誰見誰要嗎?咱們府想娶她,可是幫了他個大忙呢!」

  賈公子仍顯遲疑,賈慶說:「你身邊多帶幾個人,到時候把四公主旁邊的人一衝開,日後找替罪羊時,就說是下人們推了你一把,你不是故意的。」

  賈公子終於點頭,沈卓拉了張允銘一下,兩個人飛步離開,路過賈公子的院子,聽見有女子說:「你對公子哭了這麼幾天,你說公子能把四公主推掉嗎?」「應該吧,公子對我許了諾……」

  沈卓無心再聽,領著張允銘到了長樂侯府中的小湖邊。

  京城引兩條河水過城,長樂侯府是在一條小河分支上挖坑成湖,然後繞湖建府。當初賈皇后非常得皇帝寵愛,皇帝就把這一地勢優美的府邸賜給了她的哥哥長樂侯。

  沈卓和張允銘繞著小湖轉了轉,雖然是旱季,但是流過京城的小河並沒有幹,所以長樂侯府的小湖還算水滿。湖中荷花合閉了花瓣,但清香杳然。沈卓悄聲歎息道:「真是糟蹋了這麼好的地方。」

  張允銘低聲說:「我也覺得那些人真噁心。」

  沈卓悄聲說:「不是一家人還不進一家門呢,要是四公主嫁進那府裡,他們還挺般配的。」

  張允銘沉默了片刻,像是壓著怒氣,說道:「那天你就綴著那個賈公子吧。」

  沈卓說:「放心,肯定能幫你擋住四公主。」

  兩個人一起出了長樂侯府,道別後,沈卓回了府。

  次日,張允銘和張允錚到了院落。

  到那裡一看,窗戶亮著燈。張允銘手一碰門,門就開了。沈汶在裡面坐在桌邊,手托著腮,貓一樣慵懶,看著像是在沉思。

  張允錚一皺眉:「你怎麼不拴上門?萬一來的不是我們可怎麼辦?」

  沈汶無力地說:「你們兩個人的腳步聲我一分鐘前就聽出來了。」她現在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張允錚了,只能先低調做人。

  張允銘說:「你竟然能聽出……」

  張允錚打斷張允銘:「把圖拿出來!我還想早點睡覺呢!」

  張允銘對著張允錚翻了下眼睛,從袖子裡拿出長樂侯府的地圖,鋪在了桌子上。然後將夜裡在長樂侯府裡聽到的講了一遍。

  沈汶看著圖點頭:「你那天準備怎麼辦?」

  張允銘說:「就是你說的禍水東引,讓你三哥引著賈公子到四公主的附近,別讓她靠近我。」

  沈汶抬眼問:「五公主確定去嗎?」

  張允銘點頭說:「我讓我妹妹給她寫帖子了,她說會去。」

  沈汶壞笑:「那我說的李代桃僵你怎麼不用?」

  張允銘有些囧:「怎麼用?我可不能幹賈公子那種事。」

  沈汶盯著他:「我讓你有個機會去看看她是不是在乎你,你幹嗎?」

  張允銘眼睛移開,看桌上的圖。

  張允錚不耐煩地推了張允銘一下:「你這個人怎麼這麼黏糊?」他對沈汶一抬下巴,命令道:「快說出來!」

  沈汶也不爭執,說道:「既然是蓮花會,大家肯定要到水邊去的,你告訴我,水從哪裡來,從哪裡流走。」

  張允銘指點著流向,沈汶指著一處:「這是橋?」張允銘點頭,說道:「是木橋。」沈汶點頭,又指著一處:「這裡有什麼?能坐下的石頭?小亭子?」

  張允銘想想,「有個水榭。」

  沈汶微笑:「太好了,明天,你就這樣……」

  沈汶低聲地說了自己的看法,張允銘不加置否地聽著,可最後,書生白皙的面皮,終於紅了,張允錚也笑了一聲,張允銘說道:「你不許去了!」不能讓他看笑話。

  張允錚哼一聲:「誰想去那種地方?我很忙!」

  沈汶知道張允銘現在大概全心準備應付蓮花會,自己看見張允錚就有些臉熱,也不好意思多留,又說了幾句,就離開了。

  花會前的夜晚,太子也在對幕僚做最後的叮囑:「明天都安排妥當了?」

  一個幕僚說:「安排好了,我們的人會簇擁著張大公子去看荷花,這是蓮花會,他怎麼也不能說不往水邊去吧?一到水邊,就會與四公主走個對面,兩邊都我們的人,有五十多個,擠著他,容不得他轉身跑。然後會把他猛推到四公主身前,不管他碰不碰到四公主,都說他非禮了四公主。他認了也就罷了,若是他否認,我們就把其他府的人叫過來評理。他身邊會有四公主的手帕,指他對四公主有意。他若還是百般不認,大家就簇擁著他出府,到平遠侯府上去,沿街告訴京城百姓,說平遠侯大公子對四公主起了色心,當眾動手……」

  太子皺著眉說:「這肯定是萬無一失?」

  幕僚說:「就是當時真有差錯,他怎麼也不向前,四公主就往水中一跳:岸邊水淺,只會濕到小腿,他若不救,我們的人也會把他推下去,他與四公主同在水中,讓大家前來看看,說他救了四公主,大家也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太子緩緩點頭,幕僚又說道:「四公主那邊,宮人和嫲嫲們也都談妥了。」

  太子冷冷地說:「這次的事就別再出差錯了,不然的話……」

  幾個幕僚都小心地點頭,出了東宮後,又仔細想了幾個補救的方式,以保明日把張大公子手到擒來!

  四公主這一夜也沒有怎麼休息。她一想到明日就能得到那個這些日子來心心念念的青年,就一陣陣地喜悅。長樂侯府事成,自己就馬上去殿上哭訴,但也不能太委屈,以免父皇一怒斬了他。要表現得既憤慨,可又願意寬恕,希望父皇開恩,讓自己與張大公子締結良緣……想著這些,四公主就忍不住在床上笑,幾次都笑出了聲音。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7-14 04:36 PM

第七十九章 擒郎

  次日的長樂侯府荷花會,鎮北侯府沒有收到請帖,自然沒有人去,可沈卓竟然對大家說他得到了賈公子的邀請,在沈湘不快的側目中,笑著說自己去赴會。楊氏不明底細,還叮囑著別惹什麼麻煩,老夫人只微微抬眼,看了下沈卓後馬上不敢再看了:長樂侯府是廢後的兄長家,太子的舅家,沈卓去肯定沒有好事。

  沈卓到了長樂侯府門外,一條街擠得滿滿的。太子畢竟是皇上指定的諸君,長樂侯府也是能與太子搭上關係的一條途徑。所以,這次荷花會,京城裡多多少少還是來了許多人家的公子小姐。

  沈卓的護衛遞了帖子,賈公子馬上出來了,笑著把沈卓迎入了府中。

  過了不久,就有人傳四公主到了。四公主的儀仗很龐大,總共有五十幾個宮女和太監陪著,到了府裡就引起一片忙亂。長樂侯和夫人等都去迎接,再將四公主安置到了後院。

  長樂侯府月前給京城各大豪門都發了請帖,既然請了四公主,就不能不請五公主。本來五公主並不想來,可張允錦給了她帖子,說自己想在長樂侯府裡見到她,五公主才忍著對四公主的恐懼和厭惡,決定來長樂侯府。

  五公主要來,三皇子就得陪著,可他真不想來皇后的外家。他瞭解了母親的死因後,就對有關皇后的一切深惡痛絕。但是他從來沒有告訴過五公主自己知道的內情,怕五公主瞭解後平時行動露出破綻。所以五公主說要來長樂侯府見平遠侯府的張六小姐,三皇子沒有拒絕。他可記得這位張六小姐當年冬狩是與自己的妹妹一起逃跑的人,關係不一般。

  三皇子陪著五公主的車駕到了長樂侯府外,就在街上等著,一直到平遠侯的車隊到了,三皇子與張大公子見了禮,兩隊人馬先後進門。

  他們一進了府,就有人擁著三皇子將他與張大公子分開了,然後,男女分開,各去了不同的地方。

  三皇子壓抑著心中的不快,左右找熟人,不久看到了葉大公子,兩個人見面聊著。葉大公子說鎮北侯府只來了沈三公子,三皇子又失望又欣慰。失望的是自己無緣見到沈湘了,欣慰的是沈湘並沒有出現在這個自己厭惡的地方。

  張允銘立刻就發現自己被一群人圍住了,一邊說話,一邊把他往湖邊方向攜帶而去。他為了證實一下,特地說自己要去淨房,結果十幾個人陪著他到了淨房,等他出來,又圍上了他,口口聲聲地去看看荷花。張允銘儘量走得緩慢,怕自己妹妹那邊沒有足夠的時間,可是他再慢,再拖延,還是離著小湖越來越近了。

  進了府,張允錦就與五公主在一起,帶著張家的眾多姊妹,由幾個丫鬟和嫲嫲陪著,往湖邊走去。慢慢地,張家姐妹們也分開了,張允錦選的是一條人少的小路,還是和五公主邊走邊聊。

  張允錦雖然不明白兄長為何一再囑咐自己,一定要帶著五公主到小湖僻靜的一處水榭來,甚至讓她看了一張簡單的圖,可她生性順和,自然聽從兄長的話。行走間,她發現身邊的丫鬟和婆子像是也知道路徑,就明白兄長肯定連下人都指示了,更不能走錯了路。她與五公主又是好久不見,兩個人一邊說著話,五公主只是跟著張允錦。不久,張允錦很輕易地就找到了荷花盛開的湖邊的一處水榭。

  這水榭臨水而建,突出的一邊,懸在湖上。兩個人坐在了水榭臨水的長椅上,倚著椅子背,能看見下面水上的荷葉間,偶爾有一兩條魚兒游過。

  五公主歎息道:「這裡倒是清靜,你不知道,如果不是你說要來,我還真不想來這裡。」

  張允錦笑著說:「我是想來這裡見你呀。邀請你去我那裡,就得辦花會什麼的,我爹特別不願意折騰,我娘平時都不讓我隨便出門……」

  五公主苦笑:「你不能隨便出門,那我就能了?」

  兩個人大吐苦水,說了通下輩子再也不當女的了之類的。

  四公主在眾宮女和太監的擁圍下,先到了湖邊,聽說平遠侯府的車隊是與五公主的車隊一起來的,心裡就怒火萬丈,心中暗道「果然!果然!五公主也對張大公子有意!」又聽有人來報說五公主跟張六小姐一起去散步了,張大公子已經被人圍住,馬上就要到了,四公主暗暗下定決心:無論怎麼不要臉,也得把張大公子抓到手!他如果被推過來,自己就死死地抱住他!讓他掙脫不得!她很想看看五公主聽到自己跟張大公子在一起後的表情!她得多麼失望!多麼嫉妒!自己要揚眉吐氣地到她面前,告訴她:「想來五皇妹已經知道了吧?張大公子對我非禮,真無恥啊!我要去見父皇……」

  沈卓跟著賈公子在院子裡走了走,好幾次被宮裡的人擋住,說前面是四公主,不要再往裡面去了。

  賈公子有些鬱悶:「這是我家呢!怎麼我哪兒都不能走了?!」

  沈卓點頭說:「你們府裡這是荷花會吧?我還想看看荷花呢!」

  賈公子恍然道:「就是呀!是荷花會,大家都會在湖邊呀!走,咱們去湖邊!」

  可惜,他們不久又被攔住了,通往湖邊的小徑都有宮人把著,說等半個時辰,讓四公主先賞了荷花。

  賈公子面露不滿,沈卓四周看看,面帶回憶地說:「你還記得那年我來你們府,咱們下了棋?我那時去找我妹妹,好像,可以從那片假山旁邊走……」

  賈公子說:「你看,那不是有人把著嗎?」

  沈卓微皺著眉,指點著:「其實,翻過了那堵牆,就是湖邊假山了吧?可以攀上假山……哦,但是四公主在那裡,咱們別這麼幹了!走,去下下棋,等四公主走了,咱們再過去看荷花。」

  賈公子想想,笑著說:「沈三公子,這邊請,我讓人帶著你去書房看看,我一會就來。」叫過來了一個小廝,讓他帶著沈卓往書房去。見沈卓拐了彎,賈公子對身後的人說:「你們一個,去纏著那個守著路的人說說話,其他的,跟著我!」他帶著人到了院牆下,搭起人牆,爬過了牆,果然,那邊就是高聳的假山。因為已經有院牆隔著了,宮裡自然沒有人守著假山,賈公子悄悄地爬上了假山……

  沈卓剛走出去兩步,又折回來說:「我有兩句話要對賈公子說……」遠遠地看著賈公子踩著兩個人的肩膀翻上了牆,沈卓停住腳步,笑著抱歉道:「那個,我還是到書房去等著賈公子吧。」

  張允銘被簇擁著,接近了水邊。不遠的湖岸邊,一群宮人散開,中間站著四公主。張允銘的身後左右都是人,這段湖岸上,就他們這一夥人和對面的四公主,而其他人都被隔在了更遠些的岸邊,屬於可遠觀不能近睹的範圍。

  前面是座木橋,木橋外側是流入小湖的河水,內側,是湖泊。木橋那邊,四公主正迎面走來,雖然她戴著面紗,可張允銘卻似乎能看到面紗後的笑意。

  張允銘也笑了,笑容輕飄飄的,浮光掠影般在他的臉上拂過。他順著周圍人們的推擁走上了木橋,正在眾人都覺得他行將與四公主迎面而遇時,張允銘似乎絆了一下,身體撞開他身邊的人到了橋欄杆邊,然後重心一失,竟然從橋上一頭跌進了水裡!

  他在水面處撲騰了一下,含糊地說了聲:「救命!我不會水……」然後就沒入了水中,沒有再露頭。

  人們一時驚呆了,這座木橋並不寬,張大公子一上去,左右僅容一人都擠得很,根本無法攔住他。橋欄杆不過膝蓋高,更擋不住什麼。橋下是引水入湖的河道,該有一人多深,此時覆著荷葉,張允銘栽入後,好久沒露頭,有人失聲說:「他不是被淹死了吧?」這時才有人大喊起來:「張大公子落水了!」

  四公主見張大公子又露出了那縷灑然無羈的笑容,心頭大跳,一時狂喜,可接著,就眼睜睜地看著張大公子在一丈外從橋上跳了水!

  四公主氣得尖叫起來,自己也往湖邊走,到了水邊就想往裡跳:你想逃?!我們都在水裡,看你怎麼說得清!

  她正要跳下,湖邊假山上有人大喊了一聲:「四公主妹妹!你小心啊!」

  四公主下意識地回頭,就見賈公子從假山上幾下跳躍而下,跌在地上,然後瘸著腿,但依然飛快地撲來!

  四公主也驚叫了:「你敢……」

  還沒說完,賈公子已經靠著慣力撲開了擋路的幾個宮女,到了四公主面前,一把抱住了她!

  他方才跳下時,本來就扭傷了腿部肌肉,抱住了四公主後心裡一鬆,站立不穩,只聽「噗通」一聲,他抱著四公主跌入了湖中。

  五公主與張允錦正在水榭裡談天,有人在遠處喊起來,兩個人抬頭觀望了片刻,張允錦記得兄長說不管有什麼事,都不要離開水榭,就說:「莫管他們的閒事,我們在這裡挺好。」

  五公主微笑說:「我也不想管他們的事,離他們越遠越好。」兩個人繼續閒聊著,可張允錦心中嘀咕,目光總不自覺地望向水面,五公主順著她的目光看去,笑著說:「你看,這裡多美,荷花盛開,那支還是白蓮呢……」她手指著水榭外,突然,一個腦袋頂著片荷葉從荷花間冒了出來,五公主驚得失聲叫起來,張允錦也跟著尖叫。

  荷葉下,張允銘掙扎著:「救……救……命……」一通亂撲騰,胳膊亂舞,樣子很痛苦。水榭外,水花飛濺,陽光下,如綻珠玉。

  五公主失聲道:「是張大公子!」 她想也不想地從椅背上向張允銘伸出了手:「你快上來啊!」她要哭了。

  五公主的皓腕在荷花間如同一節蓮藕,張允銘一躍而去,雙手緊緊地抓住了五公主的手腕。

  頭一次被陌生男子抓了手,五公主又驚叫,差點要甩開,可感到張允銘的手冰涼,她心中痛楚,馬上流淚了,另一隻手也抓住了張允銘的手臂,奮力把他往上拉。

  張允錦此時心中懷疑兄長肯定是有預謀,但看到張允銘渾身透濕,也忙過來幫著五公主,拉張允銘的衣服。其他的丫鬟婆子更是上前搭把手。

  無論別人怎麼拉扯,張允銘就是拉著五公主的手不放,等到他被拖進了水榭,平放在了長椅上,張允銘一邊咳水,一邊對五公主說:「公主……救了我!再造之恩,小生永不敢忘!我欲與君相知……」一隻手往五公主手裡飛速地塞了樣東西,可另一隻手還緊握著五公主的玉腕,然後就眼睛一翻,「厚臉皮」地昏了過去。

  這時,這邊人們的大呼小叫,也終於引來了其他人。許多人都看見昏過去的張大公子還死握著五公主的手腕,等到人們終於把他的手扒開,五公主的腕子上留下了一圈青黑色的印記。

  沈卓聽見院子裡的混亂,忙從書房出來,碰到了神色緊張的三皇子和葉大公子。三個人都往湖邊去,先聽見平遠侯府的張大公子落水了,生死不明,已經十幾個人下去撈了,找不到人,又聽說賈公子抱著四公主跳湖了。

  三個人加快腳步,趕到了湖邊,四公主和賈公子已經不見了,倒是見許多人拿著長杆和網子,在張允銘落水的地方來回打撈。

  他們走到水邊,沈卓皺眉道:「這水是活水嗎?」

  旁邊有人聽了,大聲喊:「大家往下游那邊看看,也許是被水流帶走了呢!」

  眾人都往另一邊走,就聽那邊有人喊:「在這裡!在這裡!被五公主救了!」

  三皇子一愣,急步往那邊去,平遠侯府的人已經飛跑著過去了。他們到了那裡,平遠侯府的人抬著「昏迷的」張大公子正匆匆離開,一個人急乎乎地大聲對三皇子說:「五公主救了我家公子,我們回去呈報侯爺,必有重謝!」唯恐有人還不知道!

  那群人小跑著走了。

  見三皇子皺了下眉,沈卓小聲問三皇子:「要是平遠侯府大公子想娶你妹妹,你怎麼辦?」

  三皇子苦笑了下:「娶唄,那小子雖然滑頭,可是人不壞。」他是在冬狩時救過自己的人。

  沈卓暗鬆氣,也點頭說:「的確,那傢伙還行。」

  葉大公子低聲說:「平遠侯府富可敵國,太子不見得會高興,皇上也不見得能輕允這門婚事。」

  三皇子撇嘴角:「怎麼就有人見不得別人好呢?」不知道他這是指太子還是皇上,沈卓和葉大公子都沒敢接茬。

  四公主換了衣服出來後,大怒難消,對前來道歉的賈公子連踢帶罵,把陪著來的長樂侯和夫人也臭駡了一頓,狠命地砸了幾件瓷器,然後帶著眾人回宮。

  五公主則走得悄然。見人們圍了上來,她緊握著拳,與張允錦匆忙告別,由宮人們圍著,等到三皇子會合了她 ,一起離開了侯府。

  進了馬車,五公主才展開一直死攥著的拳頭,她的掌心是一顆蓮子。

  蓮子,同聲「憐子」,憐是憐愛之意,溫柔的愛。古詩「採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是「憐子清如水」,愛你如水般的清澈……而張大公子最後的那句:「我欲與君相知」是取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古來最著名的情詩……一路回宮,五公主臉燒得通紅。她重新緊握了蓮子,看著自己腕子上的青痕,想著張允銘的那幾句話,一會想哭一會想笑。

  到了宮中,五公主下了車,三皇子見五公主臉色紅白相間,想到人說自己的妹妹救了張大公子,小聲問道:「怎麼回事?妹妹可是受了驚嚇?」

  五公主搖了搖頭,垂目低聲將過程講了一遍,自然沒說張大公子給了她一顆蓮子的事。三皇子聽著,知道按照一般的禮教規矩,兩個人應該結親了,可是又想起葉大公子的話,知道這事沒有皇帝開口,誰都別瞎說什麼,只含糊地說:「嗯,他以前救了我,你拉他一把,也是應該的。」算是暗示他同意了。

  五公主臉紅了,低頭半晌,三皇子正等著她告別,五公主小聲問:「他……可是會生病?」

  三皇子想起冬狩時張允銘那驚鴻般的身姿,小聲說:「他是習武之人,該不易生病。」

  五公主點頭,還是沒有走。三皇子眉頭皺了,想破了腦袋也不知道五公主想要聽什麼。最後,五公主微歎了下,悄聲說:「哥哥幫我打聽一下……」

  三皇子明白了,忙點頭說:「一定一定,我明天就出宮問問。」

  五公主這才點頭行禮走了。

  三皇子想到沈湘,不由得歎息:早知道,應該讓沈湘也去,自己往湖裡跳,讓沈湘來救,這樣自己不就有機會去求親了?日後得問問張大公子是故意的還是碰巧,若是故意的,自己要麼打他一頓,算是教訓他算計自己純潔的妹妹,要麼就讓他給自己想個招,不然不讓他娶自己的妹妹!可又一想,自己也無法做這個主,心情更加鬱悶地回院落了。

  四公主一回到宮裡,就去了太子的東宮。

  今日下朝後,太子借著出宮去初榮那裡坐了坐。四公主這事如果成了,他也算完成了一件心事。他稍有些不安,但是幕僚們信誓旦旦的,他覺得不該有什麼問題。

  在初榮的屋裡看著初榮繡繡花,自己清清靜靜地享用了一杯茶後,太子才心情大好地回了東宮。

  可是一回來,就聽到了長樂侯府的事發經過。太子氣得指著幾個幕僚大罵:「一群廢物!廢物!廢物!……」他已經不知道還能用什麼詞來表達他的憤怒了,一連說了十幾個廢物,愣停不下來。

  罵得自己都覺得單調了,太子才問道:「哪裡出了差錯?!」

  一個幕僚結巴著說:「這事最要緊的是,張大公子……自己……跳水了……」

  太子使勁拍書案:「他為什麼?!為什麼跳?!是不是有人走露了消息?!」

  這些人面面相覷,都目露恐懼,這是說他們中間有內奸嗎?!這要是查起來,誰都是有嫌疑的。

  一個人說:「不應該。若是走露了消息,張大公子就不該自己一個人被我們的人簇擁著往湖邊走,他應該有所準備。」

  太子問道:「他怎麼被五公主救了?!」

  一人回答:「他在上游落的水,五公主所在,正是下游處,他大概是被水流所帶,沖到了那裡。」

  太子拍案:「一個小水泊,有什麼水流?!怎麼能有這麼巧的事?不可能!他是故意的!」

  可如果說張大公子是故意的,那就是說有人走漏了消息,這不是給自己找事兒嗎?好幾個人喃喃地嘀咕:「倒是不應該……」

  「若是他事先知道了,就不該去。」

  「一被救上來,他就昏迷了。在水裡泡了那麼久,大概會得傷寒吧……」

  正說著,門外的太監急忙地說:「四公主來了……」

  太子皺眉道:「讓她等等……」話沒落,四公主哭著闖了進來:「太子哥哥,你可要救救我呀!」

  太子不快地向幕僚們揮了下手,「你們到外面去,一會兒本宮再和你們說話。」眾人紛紛退了出去。

  四公主大哭著說:「那個賤人生的!也是個賤人!什麼她救了張大公子?他們是約好了的!……他是故意跳的湖,想躲開我!跳湖前他笑了!故意看著我笑的!是笑話我!……他們是一起進的府!……太子哥哥,絕對不能讓那個賤人嫁給張大公子!那府裡那麼多的錢!三皇兄就都得到了!」

  太子喝道:「你住口!」

  四公主驚訝地停住,可又哽咽著說:「你對我喊?我剛剛被人欺負了你讓我住口?!他們聯手算計我!賈家那個混蛋還來抱我,我呸!太子哥哥,殺了他!」

  太子頭痛:「他是你的表哥,怎麼殺?他抱著你跌進湖裡,舅舅大概很快就會進宮提親。」

  四公主尖聲大喊:「那我就死在你面前!死在父皇面前!那個人那麼噁心!我絕對不嫁給他!你讓我嫁給張大公子!絕不能讓那個賤人生的嫁過去!你幫幫我呀!」她又放聲大哭起來。

  太子焦躁地揮手:「你先回去,讓我想想。你這麼鬧,我沒辦法想事。」四公主哭著行禮,離開了。

  太子皺著眉頭,思考著如果五公主真的嫁給了平遠侯的長公子,那真的像四公主說的,平遠侯府的財力就成了三皇子的助力了!

  他急需自己的勢力。

  所謂經營自己的力量,談何容易!要想讓別人支持自己,就要給予對方權力或者錢財。他是太子,他能委任官職嗎?他能點將調兵嗎?不能!他沒有實權!就是他身邊的東宮官吏,也都是虛職,無人能直接介入朝政。這朝廷上只有一個皇帝!而皇帝對他一直壓制著,他連建言都要躊躇再三,唯恐說錯了話!皇帝如果不讓他參政,他別說比不過一個宰相,他連一個有實權的太守都不如。

  雖然他名義上是皇帝的繼承人,但誰會不要報酬地在皇帝還掌著大權的時候來支持他?對他效忠有冒犯皇帝的危險。他現在是通過呂氏門下的官吏們在朝上給自己說好話。而呂氏門下能這麼做,不就是因為他的太子妃是呂家的?日後他的孩子出於呂氏骨血,可能成為皇帝,會保呂家百年富貴?可是他現在那麼恨太子妃!多想殺了她!……

  如果說文官方面尚有呂氏,武將方面他根本沒有人。誰能對抗鎮北侯?鎮北侯為何能強大,不是皇帝扶持的,是因為北戎強大!皇帝只是束縛於迷信,不對鎮北侯下手而已。朝中第一武將是什麼意思?就是沒人能和幾代人用血經營起來的沈家軍抗衡。他拿什麼去扶植一個武將?恐怕他剛派人和武將來往,就會讓皇帝發現了,以為他想借武力逼宮,馬上就廢了他!……

  他沒有權,就更需要錢!至少,錢能買通人,能買糧食賄賂北戎,除掉沈家軍……如果能把平遠侯府的錢財拿到手,那麼自己就憑空多了幾倍的實力!現在正是災年,這麼大的財富絕對要在自己手裡,而不是落到三皇子手中……

  他越想越覺得自己有理,一個開始是只是為了報復張大公子和三皇子他們一起逃命的念頭,到現在已經膨脹成了他給自己奠定基礎、拓展影響的重要策略。

  太子把幕僚們又招了回來,一臉陰沉地說:「找人捋出一份李氏在京城生意的名單來。」

  一個幕僚小心地問:「殿下……是不是……還想……」

  太子慢慢地點頭:「本宮不達目的,決不罷休!」

  御書房裡,皇帝正為各地沒有緩解的旱情心煩,聽人來講了長樂侯府的事,對孫公公冷笑道:「這是太子還想把四公主塞給平遠侯,結果平遠侯的長子不願意,被逼得跳了湖,可長樂侯的幼子倒是願意娶四公主。」

  孫公公小心地問:「陛下覺得……」

  皇帝哼了一聲:「他總覺得自己比誰都聰明,老在那裡打小算盤!朕都告訴他不要去碰平遠侯,他還敢背著朕耍花招!別理他,等長樂侯來求婚,朕讓他自己拿主意,他推了這家,朕倒要看看他到哪裡去找下家。」

  孫公公又低聲說:「平遠侯遞了帖子,想進宮呢。」

  皇帝一笑:「他想借著這事兒要了五公主,就躲開四公主了,也想得挺美。朕就是不把四公主給他兒子,也不能按照他的意思走,把五公主給他。放出話去,五公主還沒及笄。不見!」

  平遠侯等了半天,得了宮裡的信兒,只好回府了,馬上就去見張允銘。

  張允銘躺在床上,在李氏的監督下,正皺著眉把一碗薑湯喝下去。張允錚一副不耐煩的樣子坐在一邊,胡亂地翻看張允銘擺在案子上的書。

  見平遠侯進來,張允銘馬上放下碗,要起身,李氏一把按住他說:「別起來,你爹又不是那麼嚴厲,不用總行禮,快,把這碗薑湯喝了。」

  張允銘苦著臉說:「娘,這都第五碗了,我快流鼻血了。」

  李氏摸了摸張允銘的前額,自語道:「我怎麼總覺的你有點發燒呢?」

  坐在一邊的張允錚冷淡地說:「就是被薑湯燒的!」

  平遠侯坐下,皺眉看張允錚:「你見禮了嗎?」

  張允錚鼓著嘴:「爹。」也不站起來。

  平遠侯搖頭:「逆子啊!」

  張允錚咧嘴笑了,白牙耀眼,神情活潑,平遠侯一愣,自嘲地笑笑,不再追究張允錚了,他看向張允銘說:「皇上不見我,讓人傳信說五公主還未及笄,你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嗎?」

  張允銘有些沮喪:「他不想讓我娶五公主。」

  平遠侯點頭,張允銘一橫心,說道:「反正我對她說,她救了我,我……」他當著父母,沒好意思說完。

  李氏歎氣:「難怪你總推三推四的,原來……」

  張允錚無所謂地說:「那你就等等唄。」

  張允銘倒頭說:「我想睡會兒。」

  李氏忙說:「睡吧睡吧,好好睡一覺。」

  平遠侯也站起來,對張允銘輕描淡寫地說:「你弟弟說的對,等等也無妨。我當初娶你娘的時候,比你可大多了!」

  李氏起身挽了平遠侯的手臂,笑眯眯地說:「就是,你爹那時,是個男子漢,可了不得。」

  張允銘氣得用被子蒙住了自己,平遠侯和李氏不受影響,兩個人你看我我看你,很親密地一起走了。

  聽他們走了,張允銘把被子拿開,對在旁邊的也準備走的張允錚說:「我每次倒黴的時候,他們兩個就在那裡自顧自的互相欣賞,他們有這麼對待過你嗎?」

  張允錚搖頭:「我要是不高興的話,就使勁鬧,娘就總來安慰我,爹也會對我說好話。」

  張允銘憤怒:「真太不公平了!我這麼個大好人,竟然是白當了!」

  張允錚撇嘴:「你有什麼白當的?你夠賺的了!要不咱們兩個換換?」

  張允銘馬上說:「不換!我多好,我可不當你,一點品級也沒有……」

  張允錚撲上來:「別以為你裝病,我就不敢打你了!」

  兩個人乒乒乓乓地在床上打了起來,然後又到了地上。幸好張允銘以前經常在屋裡和張允錚打架,屋中陳設兩個人都熟悉了,沒砸幾樣東西。

  在家中和張允錚鬧彆扭打架的張大公子,馬上就被平遠侯對外宣稱是「落水受寒,重病不起」,從此後一連在府裡養了兩個多月沒有出門,這是後話。

  三皇子次日就到觀弈閣打聽,很快就知道了這個消息。他雖然原來不相信張允銘會病,可想到張大公子被水泡了半天,病了也是正常。

  三皇子本來不想告訴五公主,可見了面,他一支吾,五公主就生了疑心,再多問了兩句,三皇子就說人傳張大公子真的病了。五公主聽了心裡難受,想起自己抓住的張允銘的冰涼的手,擔心張允銘病得不輕,三皇子走後就獨坐在屋中愁眉不展。

  思前想後半天,她提筆劃了小小的一幅蓮花圖,幾朵蓮花規矩而完美,荷葉渾圓,一看就毫無藝術的想像力。不僅如此,她竟然還在紙的一角上畫了一輪明月,同樣是中規中矩的圓形。也不提跋,只寫了「午」字,讓人給平遠侯府的張六小姐張允錦送去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7-14 04:57 PM

第八十章 拒婚

  張允錦回來越想越覺得那天長兄落水是有預謀的,而且預謀的就是自己的閨蜜五公主。她倒是很高興五公主能成為自己的長嫂,這樣的話,兩個人見面也就方便了,能隨便聊天。她專心等著定親的消息,可等來等去,這事竟然沒影兒了。本來未出閣的少女不能與長輩談論這些,可她還是轉彎抹角地從母親那裡去打聽,好像是皇上沒見去求親的父親,宮裡有話說,五公主還沒及笄,這事無從談起。

  張允錦很失望,正想著怎麼寫點東西不動聲色地安慰下自己的朋友,有人說五公主給她送東西來了。

  宮內外的傳遞很嚴格,進出的都有專人檢查,兩個人平時下邀請的帖子上只有很簡單的應答。可這次,傳來的卻是一疊東西。張允錦接了打開,發現是一張畫。若是「午」算是五公主也就罷了,但荷花怎麼能在月下開?她直覺這畫與自己兄長有關,就去見張允銘。

  小姐前來,沿路丫鬟婆子開道,小廝們都躲開了,可張允錦一進張允銘的會客廳,卻發現那個總與兄長在一起的遠房「堂兄」大模大樣地站在桌子邊,一腳還踏在椅子上!張允錦忙轉身要走,張允銘出聲道:「妹妹不必回避,這位……弟弟,不是外人,你可呼他一聲哥哥。」

  張允錦只好停步,小心地行了個禮,可「哥哥」實在開不了口,聽著太肉麻。張允錚見她要走時,就一臉不高興,看她聽見張允銘的話才行禮,就更不耐了,回了下禮,在椅子上坐下,將雙腳一伸,放在了桌子上!一副無賴的姿態。

  張允錦從小守規矩,兄長張允銘也是禮儀周全,哪裡見過這種流氓樣子?她驚訝地看張允銘,張允銘只好笑著說:「我們……又打架了……他正在生氣。你有什麼事?」

  張允錦眼睛瞟著張允錚,不知道該怎麼說,只把手裡的畫遞給了張允銘。

  張允銘看了,唇角翹起,剛要把畫還給張允錦,旁邊過來一隻手要奪畫,張允銘一閃,再奪,再閃,最後張允銘大聲說:「我可要告訴爹娘有關……」

  張允錚切了聲,縮回了手。張允錦皺著眉,接過了畫,扭臉回避開張允錚,低聲問張允銘:「這是什麼意思?」

  張允銘還沒開口,張允錚大聲說:「花好月圓唄!」

  張允錦氣得瞪了張允錚一眼,又看張允銘,張允銘笑著點了下頭,小聲說:「你給她回信,別提我,說你自己很好,畫個柳條之類的……」

  張允錚又大聲說:「折柳為誓兮,與君相約……」

  張允銘回頭對張允錚飽含威脅地說:「你再敢胡說……」

  張允錚搖頭晃腦:「傳書無門兮,借助小妹……」

  張允銘對張允錦說:「你回去吧,我們要接著打架!」

  張允錦有些緊張地看了張允錚一眼,小聲問張允銘:「哥哥,要不要我去告訴……」父親?

  張允銘搖頭,歎息道:「有時,我們就得認命……這個人,我當他是弟弟了,沒辦法啊。」

  張允錚扭臉,對著張允錦做了個兇惡的表情,說道:「我就是你二哥了!你要怎麼著?!快叫一聲來聽聽!」

  張允錦眼淚湧起,咬著嘴唇,最後結巴著說:「我……我要去……告訴娘!」急步走了。

  張允錚撇嘴:「什麼『有規矩』?看看,也不好好告辭!還不如那個小……」

  張允銘看張允錚:「你真沒品,欺負小妹!」

  張允錚翻眼:「她小的時候我沒欺負到,現在要彌補一下!」

  張允銘卷袖子:「你這無禮之人,再打過!」

  張允錚哼一聲:「你才被關了幾天就這麼煩躁了,關你個十幾年,你比我好不了哪兒去!打就打!走,我們去外面!」

  不說這哥兒兩個去了院子裡動手動腳,張允錦氣乎乎地去找李氏:「母親!那個遠房的堂哥,對我無禮!」

  李氏放下賬本,問道:「他說了什麼?」

  張允錦說:「他讓我叫他二哥,大哥竟然沒有攔著!」

  李氏歎氣,說道:「我跟你父親,欠了他許多,他有時說什麼,你別往心裡去。他是個……挺好的人。」

  張允錦覺得十分怪異,李氏一向注意禮節規範,首先,她沒有說什麼那個堂哥不該見自己,第二,她竟然沒有責怪那個堂哥的無禮行徑。一個遠房的子侄,怎麼能自稱平遠侯的二子?該不會是……張允錦心裡一驚:父親在外面的孩子吧?母親竟然給接回來了?!

  張允錦心裡有了事,又和母親說了幾句,自己回房了。給五公主寫了封短信,說自己回來都很好。信邊畫了幾枝垂柳。她想著張允錚的行為,越想越覺得這個人是私生子,心中暗暗為母親叫屈,決定要常常去安慰下李氏。

  五公主接到了張允錦的信,心裡才安定了。她含笑在案前坐了好久,將那顆蓮子放在了一個縷金的小盒裡,最後拿起畫眉的黛墨將手腕上已經消失了的被張允銘掐的青痕又畫出來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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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蓮花會後,張允銘和張允錚就去了院落,對沈汶說了發生的事。

  沈汶現在心裡虛了,見到張允錚再也無法像以往那麼隨便,只能擺出一副很正經嚴肅的樣子,邊聽邊點頭,笑都勉強。

  張允錚看了看沈汶,問道:「幾天不見,你怎麼看著呆了許多?!」

  沈汶無語,緊抿著嘴看張允錚,張允錚微伸下巴:「看!鼻孔也大了……」

  張允銘笑出聲了,沈汶心中吶喊:他不該這麼對我!這麼親近!可是怎麼這麼壞?!

  沈汶盯著張允錚很認真地問:「你是在氣我嗎?」

  張允錚翻白眼:「氣你幹嗎?只是想告訴你,當隻笨豬也不完全是件壞事,至少很好玩,你能不能不假裝當個正常人?真無趣!」

  沈汶攥起拳,對張允錚揮動:「你真可恨!」

  張允錚笑了:「這才有點兒人氣!快把你畫的拿出來,讓我看看!」很高高在上的命令口吻。

  張允銘大爺一樣坐在桌子邊,翹起二郎腿:「是我們!」

  沈汶知道他覺得不會跟四公主糾纏了,心情大好,就把對張允錚的憤怒傾瀉在張允銘身上:「你看著得意了,是不是不擔心了?」

  張允銘挑起眉毛:「我還擔心什麼?皇上雖然不見我爹,那意思不想讓我娶五公主,但是我們家把風聲放出去了。京城裡還有幾家能和我們家比?況且,娶了公主就不能這不能那的,我們家不求仕途,別人可就沒有這份灑脫了。就是我府現在不定親,也肯定沒其他人敢妄想。」

  沈汶不屑道:「所以你就覺得可以等等,日後大事出了以後,就有機會了。你真是不瞭解太子。」

  張允銘把腿放下了,問道:「你什麼意思?」

  沈汶說:「我把話放在前面,皇上如果賜婚長樂侯,你就沒事了。如果沒有,嘿嘿。」

  張允銘皺眉了:「他這是有完沒完?!」

  沈汶歎氣:「我們真得加緊了。我原來沒想到會有這種事……不管怎麼說,這段時間我們得把該設計的武器全畫出來。萬一……」

  張允錚問:「什麼萬一?」

  沈汶咬著嘴唇想了想,說道:「你們不是在太子的幕僚旁邊埋伏了人嗎?如果沒有賜婚的消息,就該經常去聽聽吧。我覺得,太子還會下手。」

  張允銘皺眉了,有些不信地看沈汶,沈汶解釋說:「太子那個人,特別小心眼。這種人受不了失敗,他若是有了主意,又沒幹成,就會越想越想不開。如果有機會,他還會再試試,而且,手段會更加陰險。」說完,沈汶不敢看張允錚,張允錚上輩子時,最後也成了這種固執而絕望的人。

  可在一閃念之間,她悚然一驚:自己是不是也是這種人?!無法接受失敗和冤屈,哪怕等待千年,也要回來復仇。在性情上,大家都有相通之處,所以她才能準確地猜測太子的意圖?!……沈汶唯一可以自我安慰的就是她是為了救人,而非只為了自己的權益,可即使如此,她也悄悄地出了一層冷汗。

  張允銘沉思著,然後對張允錚說:「我去把那幾個人的地址找來,你陪著我,夜裡經常去走走。」

  張允錚斷然拒絕:「我還有事幹呢!沒時間夜裡瞎遛!」說完,張允銘和張允錚兩個人對著眼睛看了片刻,張允錚壞壞地笑起來:「我怎麼這麼高興呀!」

  張允銘咬牙切齒:「你這隻小狼崽子!」

  張允錚撇嘴:「好吧好吧,你輕功那麼差!我要是不去,你大概都進不了人家院子!真笨!」

  沈汶也有些好奇,問道:「用不用我跟你們一起去?」

  張允錚對沈汶瞪眼:「小孩子家,夜裡不在家裡守著,到人家家裡去幹嗎?!」

  他口氣很沖,毫無邏輯,沈汶一時忘了自己的緊張,高挑起細眉:「我現在在幹什麼?!你說說,我在幹嗎?!還有,我是小孩子嗎?!」

  張允錚眯起眼睛,誇張地上下打量沈汶,沈汶想起自己正穿著人家給的料子做的衣服,突然就覺得矮了半截,哼了一聲,自己轉身去密室了。張允銘看著沈汶的背影消失在密室裡,小聲對張允錚說:「我覺得她怎麼像是害羞了……」

  張允錚一踹張允銘:「噓!」

  沈汶在密室裡聽得一清二楚,真臉紅了,找出一疊圖紙,深深呼吸了幾下,覺得臉上熱意褪去,才又走出來,語氣鄭重地說:「這些圖大多是弩,因為我覺得我們在各地的戰鬥主要是防守,弩是最合適的武器。裡面有些弩,與現在的不一樣,造時要多注意。」

  弩在中國曾經非常發達。商周時就已出現,到春秋已經很完善。《孫子兵法》中都將弩列為重要的戰略兵器。與弓箭不同,弩不需要單臂的臂力,人可以用雙手拉開弩,甚至用腳,後來的床弩,可以幾個人搖或者拉。

  秦始皇的墳墓裡,弩箭千百年不朽,連弩弦都在。諸葛亮設計了能連發五十箭的諸葛連弩,後來因為太複雜,還被改良。這個時代,各種長弩強弩已經非常發達。

  《夢溪筆談》裡,說熙甯中,李定獻偏架弩,似弓而施榦鐙。以鐙距地而張之,射三百步,能洞重紮,謂之「神臂弓」,最為利器。是說能放在地上拉開的弩,可以射三百步,叫「神臂弓」。這種弩的做法後來失傳了,所以許多人不相信在那個時代就有這麼強悍的武器,雖然夢溪筆談的作者沈括曾經親自參與武器的製作。

  弩不適合馬上作戰,因為人不能長時間雙手端著弩,弓箭更方便。但弩卻是守城良器,也是對付騎兵的利器。此時的武器的製作已經非常發達,許多弓弩和夾雜著簡單火藥的武器比後世千年都先進。如果不是因為朝廷限制武器的製造,加上制弩匠人代代藏私,使強弩的製作或失傳或殘缺,不能將良弩廣泛推廣,有了優良武器的南朝前世也不會喪於敵手。

  而農牧民族佔據中原後,害怕漢族反抗,就完全停滯了武器,包括弩和火器的創新,讓中國日漸衰弱,日後面臨國外強敵毫無反手之力。

  中世紀流行於歐洲各國的十字弩,相比之下更符合物理定律,十字弩能通過機械力延伸人的臂力。十字弩手的訓練比弓手簡單得多,甚至不需要什麼訓練,只需拉開弦並掛於扳機,搭上箭,瞄準發射就行了。無需多大力量,就可以把箭射得很遠。

  強大的弩直到後來火器出現,才有了勁敵,被逐漸淘汰。

  後代由於物理學的發達,對弩的研究非常透徹。從曲線、受力點到箭頭的形狀,都有大量的改革。沈汶自信自己抄襲的設計絕對是這個時代最先進的,有的弩有最遠的射程,有的有最強大的射力,還有的最輕巧,她將一張張圖紙鋪開,開始介紹這些經過多少代人研究和改進後才達到的完美。張允銘和張允錚上次看過了些改良弓箭,可是這次看到了大型床弩,雙人弩等大型強力武器,其中展示的致命比小型武器更讓人震撼,兩個人都沉默地看圖,沒有了方才的輕鬆心境。

  沈汶大致講解後,張允錚提筆,這次張允銘主動研墨,一臉肅穆。沈汶開始細講部位要點:「這個曲線,必須要在五分之一處開始上翹……這個部件的比例,一定要比照我畫的來造……這是弓弦的方向,這裡用了所謂的杠杆原理,是反作用力……扣動扳機後,這裡呈弧線運動,書上說要留出空間……注意箭頭,這是兩種,這種是用於力大的弩箭,雖然看著笨拙,可殺傷力極大!就好比從山上滾下來的石頭,越大越砸得狠。這種是細長窄小的,用於單發弩,以鋒利取勝……你們去找造武器的匠人,問他們該用什麼合適的材料,但是我看書中說應該至少用榆木。紫衫木是最好,可惜這裡沒有。至於箭頭,試著冶煉一下這種合金,鐵裡面加了這些原料,這種量比,並不難,可是過程要小心……」

  張允錚專心聽著,做著筆記,有時問一兩個問題,沈汶大多說不知道。

  等都講解完了,張允銘感歎說:「你真是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哪。」

  沈汶不服地說:「那怎麼了?知道總是比不知道要好。知識就是力量,你知道嗎?」

  張允錚也說:「就是!一隻小笨豬知道這麼多已經非常不容易了!你別要求太多!」

  張允銘又笑起來,沈汶憤怒地看張允錚,「你為何總欺負我?!」

  張允錚眨眼:「這怎麼叫欺負?不就叫了你一聲豬,我也沒讓你叫我一聲哥哥什麼的。」

  沈汶的臉又騰地紅了,叫起來:「你才是豬!是隻大……大豬!」

  張允銘又哈哈大笑:「你真說對了!他的確是豬!」

  張允錚一拳打去:「你這個多嘴多舌的傢伙!」

  沈汶非但沒覺得自己贏,反而臉要燒起來了,結巴著說:「那……我得走了!」轉身跑出去了。

  一路奔回侯府,她的心亂跳:張允錚!按年份這個傢伙是屬豬的!他總叫我是豬是什麼意思?!這是喜歡我還是不喜歡我?……我這是怎麼了?我喜歡不喜歡他?!我肯定不喜歡吧?肯定是!不然我怎麼受得了這個人?!我絕對不喜歡他……可我為何要臉紅?!為何要慌亂?!不!我不想喜歡上他!……沈汶非常想念她以往能那麼肆無忌憚地與張允錚爭吵的日子,現在怎麼辦?!她直到躺在床上了也沒想出個所以然來。

  沈汶走後,兩個人也不打架了,張允銘幫助張允錚收拾圖紙,張允錚指責張允銘:「你不該告訴她我的屬相!」

  張允銘扯嘴角:「用指頭一掰就知道了,她從來沒往那邊想,心思全用在設計這些兇器上了。」

  張允錚莫名其妙:「這跟她有什麼關係?這只是個……笨鬼照貓畫虎畫出來的,你讓她造,她肯定造不出來,不還得靠別人?你別把她想得太能幹,她就是個小騙子。」

  張允銘看張允錚,搖了下頭說:「無知者無畏,我服了你了。」

  張允錚馬上說:「我一點也不想夜裡出去!我要在家睡覺!」

  張允銘變了態度,很誠懇地說:「弟弟!你難道沒有注意到嗎?你只有我一個哥哥!」

  張允錚無奈:「耍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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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荷花會後的第三天,長樂侯果然進宮求見皇帝。皇帝說現在太忙,讓他過五天再來。五天後,長樂侯進了宮,皇帝這次允他覲見,還讓太子在旁。

  長樂侯先是為自己的幼子請罪,說是冒犯了四公主,可接著又說當時自己的兒子是看見了四公主緊靠著水邊,怕她落湖,才奔過去救她。結果兩個人都落了水,該是無心之過,望皇上恕罪。鑒於四公主衣衫盡濕,算是失了體面,長樂侯府一定會負起這個責任,自己代兒子向皇帝求娶四公主,請皇帝斟酌,等等。

  皇帝聽完,轉問太子道:「皇兒意下如何?」

  太子心頭一驚,忙說:「請父皇做主。」

  皇帝一笑,慢慢地問:「真的請朕做主?」

  太子咬了下牙:「能否讓孩兒去問問四公主……和母親的意思?」

  皇帝又一笑,那聲音中含了一絲冷意————竟然不敢讓朕做主了!

  長樂侯馬上請求道:「聖上明鑒,我已好久未曾見過吾妹,能否請聖上開恩,容我見見賈靜妃?」

  皇帝又冷笑著瞥了太子一眼,看來太子一直不讓自己的舅舅去見賈靜妃,才對長樂侯說道:「人之倫常,豈可漠視。你就去見見她吧,讓太子陪著你去。」

  太子不敢抬頭。

  太子與長樂侯一起去見賈靜妃。

  長樂侯一見面黃枯瘦的賈靜妃就驚得說不話來,好久才舌頭打結地說:「妹……你……娘娘……怎麼……成了這樣……」

  他心中一陣恐慌,虛汗都出來了!一瞬間,他想起了賈靜妃沒有嫁給那時的太子時,家裡的樣子。就是一間小院落,父親是個小官員,母親靠針黹補償家用。妹妹憑美貌入了太子府,家裡才好過了。後來,妹妹成了皇后,家中鹹魚大翻身,被賜了京中上好的庭院。可惜父母享了幾天福,就都走了。母親臨死時再三告訴他,家裡的一切都得於他妹妹,讓他要好好地幫助妹妹,別惹事。這些年,他雖然沒有能力成官成相,可除了吃喝玩樂,也沒真的給妹妹添麻煩。

  現在,妹妹眼看不行了,自己光兒子就快二十個了,孫子也有了十來個,日後弄不好會有四五十多。倒是人丁興旺,可眾多子侄中,沒一個人中了進士能當官。這些年,就靠著爵位的土地收入和妹妹的賞賜過活。日後,自己一大家子可怎麼過下去啊?!長樂侯眼中有淚了!

  賈靜妃掙扎地睜眼,見是長樂侯,眼裡也濕潤,艱難地說:「你可來了……」

  長樂侯含著淚,小聲說:「哥來看……娘娘,娘娘,精神挺好的……」

  賈靜妃長出了口氣,嘶啞著聲音說:「四公主……」

  長樂侯以為賈靜妃已經知道了長樂侯府裡的事,忙解釋說:「我兒的確是當時看著四公主站在水邊,怕她掉下去,才去扶她的,兩個人一起落了水,我兒是真心想娶四公主……」

  賈靜妃眼睛放出光來,抬手說:「嫁……嫁……快讓她……嫁……我給她……攢了……許多嫁妝……」

  長樂侯鬆了氣,忙笑著說:「娘娘放心,四公主嫁入家裡,我是親舅舅,絕對不會虧待她的。」只不過要一些她的嫁妝罷了。現在妹妹靠不住了,四公主這肥水絕對不能流入外人田!

  賈靜妃點頭,說道:「她自己有公主府……你跟嫂子說……讓著她些……」讓她單過。

  長樂侯忙答應著:「好好,你嫂子你還不知道嗎?最是個心軟容人的,不然也不會給我抬進來了十幾個人。」

  賈靜妃歎氣,看了眼太子,慢慢閉上眼睛,說道:「快……去找……皇上……最好……今年成親……我心裡……總惦記著這事……就覺得……有不好的事……夜裡睡不著……」

  長樂侯連聲說著:「好好,你放心,我去找他們商議。」

  賈靜妃嗯了一聲,不再說話了,臉上黑氣隱約。長樂侯心酸,擦了下眼淚,小聲說:「娘娘,我先退了。」

  太子自從請安後,從頭到尾不說一句,這時也只說道:「母親,我也先走了。」

  賈靜妃沒有出聲,太子和長樂侯輕手輕腳地退了出來。長樂侯說:「你母親已經允了婚事,我想去再求見下皇帝。」

  太子看了看天色,說道:「天晚了,也許父皇已經料理了朝事,準備休息了。舅舅還是明日再說吧。」

  長樂侯雖然是長輩,但太子是儲君,君臣君臣,太子還是高一級,此時只能同意。

  這夜,賈靜妃少見地睡著了。

  也許是因為病重,賈靜妃變得疑神疑鬼。有時,她在迷糊中,似乎能看到惡意的黑影徘徊在周圍,她驚醒後,就無法安眠。

  她最感擔憂的,是四公主。冥冥中,像是有種危險,日益接近,她無法改變。

  更恐怖的是,她已經無法辨別她的敵人。病痛的干擾,讓她無力佈置應對,她只想在臨走時,看到四公主成婚,得到庇護。

  如果四公主沒有破相,如果她沒有被廢,她還可以為四公主好好挑一家豪門,最好日後能給太子助力。

  可四公主破相了,她也已經不是皇后,太子明顯能力不足,如此局勢,只有讓四公主嫁入她的哥哥長樂侯府中。

  長樂侯生性雖然有些貪便宜,但才能愚鈍,不涉政事,這些年來,只是吃喝玩樂,算是個廢物。可為帝者,能容千百個廢物,不會容一個與自己有隙之人。無論太子日後如何,長樂侯該是安全的。就是丟了爵位,也不會有性命之憂。

  若是四公主嫁給了她哥哥長樂侯的孩子,一能保護四公主不會被未來政事變化所害,二來,賈靜妃平生攢下的財富,也能以四公主的嫁妝的形式,回到自己的血緣親人手中,算是自己最後再幫哥哥一次。畢竟,父母已逝,丈夫靠不住,哥哥是唯一曾經與她共過患難的手足,能把四公主託付給他。她為四公主準備下的嫁妝,那些稀世珍奇,那些罕見的古董,足夠養活長樂侯府一家人,平平常常地過日子,就是不能幾輩子,四公主的一輩子也該足夠了。

  她知道自己的哥哥,雖然納了那麼多妾室,但並沒有休了正妻。四公主嫁過去,不缺吃穿自然不用說,四公主的性子也不會吃什麼虧。就是她的丈夫因四公主的嬌蠻要寵妾室,哥哥看在自己的面子上,也會讓四公主先有嫡子,不會虧待了四公主,尤其是看在四公主給了長樂侯府金錢支持的份兒上。

  一旦有了孩子,四公主這輩子就安生了。一個女子還求什麼?不就是有子萬事全?不就是一個安身之地嗎?

  為怕長樂侯拒絕,賈靜妃甚至說出了嫁妝的事,讓哥哥堅定娶四公主的決心。這是她此時能為四公主所做的最好的安排,現在親事終於能成了,賈靜妃大為安心。

  朦朧裡,賈靜妃似乎看到了四公主成了一個說一不二態度蠻橫的主母,旁邊侍立著膽怯的妾室們。四公主就是破了相,也一樣神情驕傲,不讓人半分……四公主的孩子們恭敬地前來請安……四公主變成了個白髮祖母,兒孫滿堂,對她齊齊下拜……賈靜妃在夢裡微笑:這是她沒有過上的好生活,但願四公主能好好地體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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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晚,太子先與幕僚們商談了一下長樂侯幼子的情形,總結出了一系列的短處:此人剋妻,原來定的兩門親事,女方都死了。此人從十五歲就有了通房丫鬟,前後總共六名,現在身邊還有四人。那天明明有人擋了他去湖邊的路,他竟然翻越了圍牆,登上了假山,偷窺四公主,是行為不檢之人。長樂侯府銀錢短缺,負債累累……

  都說出來了,列在了單子上,太子遣散了幕僚,讓人把東西給四公主送去了,並告訴她明日舅舅就會來議親事。

  次日,長樂侯果然又來覲見皇帝了,皇帝把見他的時間放在了下朝後。

  皇帝剛剛召見了長樂侯,長樂侯還沒說完客套話,外面就傳來了一陣哭鬧聲。

  太監來報說是四公主鬧著要見皇上和舅舅,皇帝瞥了眼在一邊垂目站立的太子,點頭示意讓四公主進來。

  四公主哭著進來,一下子就跪在了皇帝面前,說道:「父皇,給女兒做主啊,別讓女兒死在他們手裡!」

  長樂侯一愣,急忙說:「四公主,這話是什麼意思?舅舅難道是來害你的?」

  四公主抬頭說:「你就是來害我的!來謀我的嫁妝!你兒子剋妻,已經剋死了兩個了,還來剋我!你們府裡借了那麼多債,拿什麼還?還不是指望著我的嫁妝?我母親這麼多年接濟你們,你們還嫌不夠?還要貪我的嫁妝?羞不羞?!你兒子那個樣子,有多少通房丫鬟了?!再說了,這麼多通房,這麼多年,一個孩子也沒有!可見你兒子有病……」

  皇帝一拍案:「無禮,這也是公主能說的話?」

  長樂侯結巴著:「那是為了……為了要嫡長子……」

  四公主不聽,大哭著:「父皇!救救女兒吧!女兒死也不想嫁入長樂侯府!」

  皇帝哼了一聲:「那你想嫁入哪裡?」

  四公主流著淚抬頭:「我想……」

  皇帝怒道:「這是你能想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沒聽說過?廉恥何在?!去!抄寫女戒孝經各百遍!」

  四公主憤怒地咬牙說:「反正我不嫁入長樂侯府!」她扭臉看長樂侯,狠狠地呸了一聲:「你們一大家上百口人,吃了我娘這麼多年,你還有臉……」

  皇帝開口道:「下去!長幼尊卑都不懂,你母親是怎麼教導你的?」

  四公主站起身,向皇帝一禮,然後看也不看長樂侯,轉身走了。

  長樂侯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真想也轉身就走,可是想到一大家子都指望著四公主的嫁妝,就只好腆著臉,乾笑著對皇帝說:「臣下昨天,見了賈靜妃,她說,她希望四公主與我家結親。皇上的意思是什麼?」

  婚事從來是父母之言而定,怎麼能讓兒女來鬧呢?皇帝笑著看太子,問道:「太子有何話說?」

  長樂侯驚訝地看向皇帝,可接著他就低下了頭,他看出了皇帝笑容中的陰沉。

  太子咽了下口水,緊張得出汗,可想到了平遠侯府潑天的富貴不能落在三皇子手裡,有些卡殼地說:「孩兒總覺得,四公主……也要……喜歡這門親事……才好,這樣日後……才能夫妻和睦……」

  皇帝冷冷一哂,對長樂侯說:「太子說得也有道理,你先回府,讓朕再考慮一下。」沒說死。

  長樂侯心中一沉,可知道皇帝現在有了火氣,不敢多待,趕快謝了皇帝,暗著臉色告退了。

  皇帝看了太子一眼,像能把他看穿,也懶得聽他狡辯,就揮了下手,讓他退下。

  等太子走了,皇帝才對一邊的孫公公說道:「他心裡還打著平遠侯的主意。朕從來不知道他的心思能這麼深,朕說過的話,就跟耳邊風一樣,他根本不聽。」

  孫公公忙說:「太子大概是想給四公主找門好親事。」

  皇帝冷笑:「他以為朕就不會找了?他與朕離心了!」

  孫公公膽戰心驚地說:「也許,太子只是恐陛下擔憂國事,無暇……」

  皇帝擺手:「你不用替他遮掩。他的心思比太陽都亮,朕不想知道都不行。他一門心思想圖平遠侯的錢,他沒見過平遠侯年輕時的樣子!朕為何准了平遠侯卸了兵權?那是因為平遠侯不能有兵在手!那人形同豺狼!心狠手辣!他以為四公主嫁進去就有好日子,哼!癡心妄想的蠢貨!朕要是想要四公主的命,倒是可以允她嫁入平遠侯府!」

  孫公公忙說:「太子這不是不懂陛下對他的好心嗎?不然,讓奴婢去提醒他一下?」

  皇帝搖頭:「讓他自己去學。你等著,他會接著幹傻事,然後在平遠侯那裡跌個大跟頭,朕就等著他兄妹倆來向朕哭訴吧。」說完,他咳嗽起來,孫公公忙端上了茶,皇帝皺眉道:「朕這咳嗽這麼久了,就總也好不了,那些御醫真是沒用!」

  孫公公小聲說:「用不用到外面去尋找名醫?」

  皇帝歎氣:「不知根底的郎中誰敢用?御醫都是幾代效力的老人,身家性命都在這上面。讓他們用些心,不然就撤些薪俸。」

  孫公公忙記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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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總算把長樂侯這門親事先推開了些,太子並不敢鬆快,回到東宮馬上召集了幕僚們問道:「最近,張大公子出府了嗎?」

  幕僚回答:「一直沒有出府。平遠侯府放出話來,說是他重病臥床了。」

  太子說道:「趕快佈置,照著李氏的生意單子,打砸她的生意,逼他出來!不能讓他躲的時間太長了。等他一出府,就安排他與四公主圓房。」

  幕僚們目目相覷:「這個……平遠侯……」

  太子不耐煩地打斷:「不要管平遠侯,他兒子睡了四公主就得娶她!說出天去,也是這個理!一旦成親,馬上除去平遠侯夫婦!父皇不允婚事,是擔心平遠侯會對四公主不利,那就先下手為強!」如果除去了平遠侯,父皇知道四公主日後安全了,就不會反感自己持意要這門親事。

  幕僚們有些為難,一個人說:「平遠侯府與鎮北侯府不同,我們沒有人在裡面……」

  太子咬著牙說:「那就在婚宴上下手!讓四公主下手!方法多了!你們就知道推諉!有這功夫,去多想想辦法!」

  幕僚們都只能諾諾,太子餘氣未消地說道:「張大公子竟然敢跳水來回避四公主,還借機去給自己挑了五公主,這也太看不起本宮了!他眼裡本宮是什麼人?!能讓他這麼耍的?!他以為惹了本宮還可以安安生生地過日子?!做夢!」

  眾人見太子生氣的樣子,只好應和道:「是的,他真的不識抬舉。」「應該給他個教訓。」……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7-14 05:13 PM

第八十一章 逼迫

  「被重病」的張大公子雖然不知道太子對他的憎恨,可是完全理解了張允錚當初的苦:白天不能出府,只能晚上偷偷摸摸地出府來散散步。

  他自然不會放過與張允錚一起來見沈汶的機會,雖然沈汶變得很嚴肅,總是對張允錚講一大堆武器的構造什麼的,很沒意思。

  這夜,沈汶又在那裡講啊講:「這是最大型的床弩了,這是拉開弩弦的搖動把手,這裡是個滑輪加鐵鍊……」

  張允銘打了個哈欠,沈汶抬頭看他,張允銘說:「你已經畫了大中小二十多種弩了,怎麼還沒有完?」

  沈汶現在一見張允錚就氣短到說話結巴,所以除了講解,很少再對張允錚說什麼,眼睛都躲躲閃閃地不看他。可是對張允銘就沒事了,聽他這麼問,立刻回答:「因為,在……成功的案例中,兵旅的八成是強弩兵。」她本來想說的是,在十五世紀,英軍參與的戰鬥中,有時軍隊的85%是長弓手,常說箭如雨下,但有人記錄說英軍的箭比雨還茂密,根本無法阻擋。

  張允銘醒了:「你也想讓八成邊關兵士為強弩兵?!那得多少弩和弩箭啊?!」

  沈汶搖頭說:「邊關的兵士不可能是八成,但是日後,你與你父親出兵增援,匆忙間,大概人數不過二三萬。你們北上要遭遇的北戎之軍該有十五六萬,所以你們的兵士,八成以上,應是強弩兵。」

  張允銘怔然看沈汶:「真謝謝你了,讓我們二三萬對十五萬。」

  沈汶說:「別擔心,真到了你們陣前的,不會有那麼多了。」

  張允銘為免顯得膽怯,不好再說什麼。張允錚開始計算:「要以一當五,射死一人……就算十箭……」

  沈汶說:「別光算你們自己的呀,還得給邊關準備呢!至少也要兩百萬箭,兩萬張弩,到時候要藏在燕城附近的村莊,讓我大哥他們去搶。」

  張允銘展開扇子,皺眉扇了兩下:「那真得幾百萬弩箭了,幾萬張弩,這得多大的作坊啊,我還沒和爹說呢!」

  沈汶生氣了:「我早就說要造武器了,你怎麼還不告訴你父親?!」

  張允銘說:「你要這麼多,簡直是造反了。這和劫糧不一樣,那是送往北戎的糧食,劫了是天經地義。可私造這麼大量的武器,是不忠義,哪兒都沒理講。我爹不同意怎麼辦?我聽我爹的那個意思,並沒有完全相信你。」

  沈汶嚴肅地說:「他不同意你們就得去給我造!我讓你們去買糧就是為了來造這些武器的!不是讓你們賺了錢玩的!」

  張允錚脖子一直:「喂,你教訓誰呢?!誰玩了?!小孩子都不能拿著自己的心思去揣測別人,更別說是一隻小笨豬了!」

  沈汶一跺腳:「我不管!你們給我造出來!一樣也不能少!」她氣急就撒嬌耍賴,細眉毛皺起來。

  張允錚嘲笑道:「是嗎?你要是使勁哭,也許我就答應了呢。」

  沈汶怒氣衝衝地看張允錚:「這是不能開玩笑的!知道嗎?!我們最大的威脅不是太子,是北戎!五十萬大軍!什麼不忠義?到時候家破人亡就忠義了?他不相信,你們不已經相信了嗎?!」

  張允錚假裝打了個哈欠:「好吧好吧,給你造就是了,真小氣!也不哭一鼻子!」

  聽張允錚這麼一說,沈汶突然就放心了,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張允錚一眼,張允錚正半眯著眼睛看她:「你可記住了,又欠了一筆債。」

  沈汶臉有些紅,為難地說:「還讓我還嗎?我……我早說了……還不起呀。」

  張允錚切了一聲:「你還挺理直氣壯的嘛!」

  張允銘笑著說:「還不起就別還了!我們家也不缺什麼。」

  沈汶舒口氣,看時間不早了,笑著說:「那就好!弓弩都差不多,我再畫些要用爆竹火藥的就完成了。我……我這就先走了。」也不等他們回答,自己開門出去了。

  張允錚翻了下白眼,張允銘有些擔憂:「你準備怎麼跟爹說?幾百萬支箭,幾萬弓弩,這麼大的事兒,要爹同意才行。」

  張允錚說:「我在天眼裡看到了那些事,不是個夢,這些武器一定要去造。爹同意也好不同意也好,我都去找工匠,然後帶著人到南邊的山裡去,如果需要的話,還可以用糧食招人來幫忙。」

  張允銘想了想,覺得張允錚的主意挺好。私造武器是大罪,不到最後一步,誰也不會冒這麼大的風險。如果張允錚去造了,萬一洩露,他在身份上只是個遠房子侄,多少給了平遠侯一些周旋的餘地。但是雖然如此,張允銘卻不放心讓張允錚自己去,這個弟弟太急躁,怎麼能沒有自己的保護呢?就鄙夷地看張允錚:「聽聽,你以為你是棵蔥了?一門心思想單幹?不管你做什麼,都得讓我同意!明白嗎?去南方也得我領著你,別忘了我是大哥!」

  張允錚一邊收拾圖紙一邊說:「你也就多吃了兩年飯,有什麼了不起的?想打架?!」

  張允銘慶倖張允錚明顯沒有想到自己的那些擔憂,馬上挽袖子:「我也正想呢!」

  張允錚一笑:「我明天不去聽壁腳了!」

  張允銘現在除了十天來見一次沈汶,就靠著三天兩頭去聽太子幕僚的壁腳解悶,一聽張允錚不參加他的主要社交活動,馬上變得友好了:「怎麼能不去?那是多好玩的事。」

  張允錚說:「什麼好玩?除了鼾聲就是……沒意思!」

  張允銘說:「怎麼沒意思?好多蟋蟀叫呢!有時候還有貓追耗子的聲音,你肯定沒聽見!明夜我提醒你一下。」

  張允錚說:「誰沒聽見?!誰要你提醒?那些有什麼好聽的?你真是閑瘋了……」

  話雖這麼說,第二天夜裡,張允錚還是陪著張允銘去了一個太子主要幕僚的住宅。他們攀上院落牆頭,憑高一望,發現有幾個廳房竟然還亮著燈,兩個人對著笑了:看來今天不用聽人打鼾了。張允錚打頭,往亮燈的所在奔去。到了房上,他們更高興了:僕人們都站在小院外,真有人在談事情。

  廳內,一張桌子上杯盤散亂,三個人開胸敞懷,看來都有酒意。

  一個人含糊地說:「……明天,就開始了……我真不知道……」

  另一個也搖頭:「我也不敢肯定……」

  第三個人拍了下桌子:「什麼肯定不肯定的,殿下的意思就是這麼辦了!」

  一個人歎氣:「他最近氣色不好,其實,該好好養身護體……」

  「這事跟他的氣色有什麼關係?」

  「你不明白,氣色反映運氣。人有走運和揹運之時,走運時,頭腦清醒,決策英明,揹運時,可就麻煩了,幹什麼砸什麼,這時候,本該安分守己,靜觀其變……」

  「你胡說什麼?!常人也許如此,那是殿下!什麼安分守己?此時要拼才能贏!」

  「你還是年輕了些,什麼要拼才能贏?若是拼了就能贏了,一味死拼就是了!還要什麼審時度勢?還要什麼知進退?你看,裡面有個退字!我跟你說句體己的話,若是你命裡沒有,千萬別拼什麼,早拼早死,得到越多,死得越快……」

  「照你這麼說,咱們什麼都別幹了,幹嗎找來長溪銀門……」

  「噤聲!」三個人都突然停下,好好聽了聽,一個人才說:「你不要命了,這種事能隨便出口?」

  那個人揮下手:「事情過了,大家早晚會知道。」

  「這不是還沒有過嗎?!此事甚是陰毒,千萬不能走漏風聲!讓平遠侯那邊察覺。」

  「好吧好吧,我的意思是,照你那麼說,咱們就別出謀劃策了,坐那裡乾等著天上掉餡餅就是了。」

  「唉,我現在也真有些犯難,總覺得殿下很倒黴……」

  「你不想活了?!」

  「這不過是同情殿下,就是覺得殿下,做事有些吃力……」

  「什麼吃力?就是總下不了手!該殺的殺不了,你看,以前,沈家那個,我們怎麼也幹不掉。現在,張家,我們裡面沒人!」

  「其實,殺人也不是一個辦法。」

  「除了殺,還能怎麼樣?也不能說服他們,難道留著給自己作對?」

  「反正,這麼幹下去……」

  「無論如何,你我都已無退路了,殿下的手段你們也不是不知道……現在只有好好輔佐殿下登基,我們日後才有出頭之日。」

  「當然當然!來!再幹一杯……」

  三個人又喝了幾杯,沒談出別的話,張允銘和張允錚離開了。

  因為那些人話語裡提到了「張家,沒人」,還有什麼「長溪銀門」不能讓平遠侯察覺,再加上「明天就開始」之類的,一回府,他們就問平遠侯睡沒有睡,人回說侯爺一般在大公子回來後才睡,現在還在議事廳,兩個人馬上去見平遠侯。

  進了門,見宋夫子也在座,兩個人都笑著,看來情緒不錯。

  張允銘張允錚進來行了禮,平遠侯說:「你們兩個就不能在府裡消停消停?每天都得這麼出去轉悠?」

  張允銘說:「爹,幸虧我們出去了,方才聽了這些話……」把他們聽到的對話複述了一遍,說完,張允銘問道:「這長溪銀門又是怎麼回事?為何那邊說不能讓您察覺?」

  平遠侯聽到這個名字時就皺了眉,聽到他問,有些猶豫似地瞥了張允銘一眼,臉色極為難看。張允銘不解,又看宋夫子,宋夫子也猶豫不決,張允錚不耐煩了:「這有什麼不能說的?!」

  平遠侯對宋夫子點了下頭,宋夫子選擇著字句說:「這個……江湖上說,長溪銀門,擅春藥,淨幹些壞人名節的勾當,銀門,並不是銀子的銀……」

  張允銘笑了起來:「不就是一幫賣春藥的?有什麼……」他停下,想到方才父親看自己的一眼,突然臉漲紅了:「他們不是想……」他生性驕傲,表面謙和,可內心裡誰也看不起,哪裡被人這麼輕賤過?一時青筋暴起!

  宋夫子忙說:「先別亂想!也許不是……」

  張允錚卻不識時務地說:「我覺得是,不然他們怎麼說這事陰毒?為何不能讓爹察覺?那個誰就說了,太子不會罷手,是她讓我們去聽壁腳的。而且,那時她總結的幾條中,第一條就是用春藥……」話沒說完,張允銘一拳打過去了:「我讓你胡說!」

  張允錚躲閃著,大叫:「你打我幹嗎?!又不是我想給你下藥!」張允銘更急了,一拳拳招呼過去,兩個人當著平遠侯和宋夫子的面兒就打得不可開交。平遠侯揮手:「出去打!出去打!」兩個人打到院子裡,張允銘全力攻擊,張允錚的武功勝他一籌,現在明白過來了,就多防守,少反擊,可就如此,兩個人還是打得頭髮都散開了,直到都氣喘不已,張允銘才恨恨地呸了一聲,自己轉身走了。

  張允錚撇了下嘴,大喊著:「給我準備飯了沒有!快端過來……」回院子了。

  屋裡,平遠侯臉色更加不好,宋夫子小聲說:「將軍先莫生氣,他們對話中不是有『明日』之語嗎?我們就看看天明後發生什麼事情。如果是與將軍有關的,那麼那個長溪的門派……」就是為了張大公子找來的,可他都不敢說下去了。

  張允銘的驕傲,不過是個貴公子出身良好世家的自尊,而平遠侯的驕傲,卻是從多少血肉裡面拼殺出來的。平遠侯少年時就已經在軍中以戰場上的狠辣贏得了將士的尊敬,現在如果有人想這麼對待他的孩子,那不是不把他看在眼裡了?

  何況宋夫子都看得出來,平遠侯的溫情人性大多放在了他的夫人孩子身上。他對自己的大兒子更是十分自豪,曾經多次感謝宋夫子的良好啟蒙,說什麼張大公子有勇有謀是宋夫子的引導,這不就是向自己誇他的兒子,讓自己跟著說好話嗎?想對張允銘如此無禮的話……

  平遠侯嘴角處肌肉鼓起一條,沉聲說道:「你去睡吧,早上過來。」

  宋夫子立刻行禮告退:軍中養成的習慣,對平遠侯完全服從。

  宋夫子睡得很不安穩,天一亮就匆忙洗漱,到了議事廳中,平遠侯已經坐在大桌子後面了,他行禮後,平遠侯示意他和自己坐下,讓人上早餐。

  他們剛吃完,有一個人匆忙到了門邊,問道:「侯爺,前面有人來報事了,理事的時辰還不到,侯爺見嗎?」

  平遠侯和宋夫子對視了一眼,宋夫子看到平遠侯眼中的狠厲,心中一翻騰。

  平遠侯說道:「把早餐撤了,讓他來吧。」

  人們前來清理後,有一個人匆忙進屋行禮,低聲說:「剛剛好幾個人報到門上,今早一開門,夫人的十餘家店鋪都遭地痞打劫刁難,夥計挨打,我們的人不敢隨便動手,貨物損毀。城外的三個莊子昨天夜裡被人放了火,燒了一處主管的宅子和幾間倉庫。咱們的人沒有侯爺的指示,都沒有動,只救了火,還好,沒有損失多少糧食。」

  平遠侯冷淡地對那人說:「吩咐下去,各家店鋪,有人來打劫,就當眾給銀子!給得越多越好,直到那些人拿了銀子離開。今天有什麼關於夫人鋪子的事,無需逐級報告,可直接來見我。」

  那個人馬上應了離開了。

  平遠侯又叫進了一個小廝說:「去跟夫人說,我管這事了,讓她不用操心了。」小廝領命而去。

  宋夫子剛道:「看來……」

  門外又有人跑來,平遠侯示意把門的家丁讓人進來,一個小夥計喘著氣說:「夫人的祥雲珠寶店,剛被人搶了,門上的主管說,直接來告訴侯爺。」

  平遠侯點頭,揮手讓他下去。他還沒來得及與宋夫子說話,又一個人來:「順福樓剛剛……有人衝了進去……衣料都扔在地上,全毀了。」

  接著又有人來:「聚仙館有人說吃死了人,正抬著屍首在店前鬧呢。」

  「許多人砸搶落霞軒酒樓,歡飲閣,我們的人打退了那些人……」

  平遠侯馬上說:「再去傳我的號令,不許打!讓他們搶!只給銀子。」

  這之後,就全是壞消息了:「江南俏脂粉齋被人衝進去把東西全倒地上了。」

  「酒仙居的酒窖被砸。」

  「……報了官,可是衙役遲遲不到,直到米店被搶空了……」

  ……

  平遠侯一一點頭,有個丫鬟來說:「夫人問侯爺吃了早飯沒有?別因為忙誤了早餐。」

  平遠侯笑了一下:「去跟夫人說,我吃了才開始辦事的。午餐想吃個紅燒百葉燒肉。」

  丫鬟應了回去了。

  快到了午時,各種傳報才停止了,大廳周圍終於安靜了。

  宋夫子開口道:「真是太子。」

  平遠侯點頭:「當然,若是皇上,鋪開這麼大,還不如抄家算了。」

  宋夫子點頭說:「的確,打蛇不死,反受其害。皇上知道,與其這麼得罪侯爺,還不如直接定罪抄家。可是皇上怎麼就容太子如此猖狂?」

  平遠侯轉著玉球再次冷笑:「太子是想給我一個教訓,讓我看看他的厲害。而皇上是想讓我給太子一個教訓,讓他看看我的厲害。」

  宋夫子憂慮地說:「皇上的意思是,太子一旦登了基……」必然要除去平遠侯。這是一箭雙雕:既教育了太子,也為平遠侯日後的覆滅埋下伏筆。

  平遠侯嘴角的冷笑幾乎成了獰笑,「他登不登基又有什麼不同?你沒聽見嗎?說起殺人,他們提到了張家……他現在就想圖財害命了。」他走到門口,對外面說:「去看看大公子和二公子起了沒有,讓他們過來。」

  宋夫子皺眉思考著,小聲說:「將軍,我現在越來越相信那個人的話了,看來日後……」平遠侯府的確是被滅了。

  平遠侯手裡玉球又開始轉了,哼了一下,「我說過,我不顛覆江山社稷,可誰要是想動我的家小,那就讓他試試吧!」

  張允銘沉著臉和滿臉睡意的張允錚進來了,請安後,張允錚看桌子上:「不是到了該吃午飯的時候了?我早上起來還沒吃東西呢。」

  張允銘沒好氣地說:「吃吃!你就知道吃!真的和……」

  張允錚叫:「喂喂!別拿我作伐!我可沒給自己惹上這種爛桃花!」

  張允銘剛舉手,平遠侯呵斥道:「行了!」

  兄弟兩個人都撅嘴了,平遠侯看著兩個出眾的兒子,眼含愛護,可接著近乎冷酷的狠硬充滿了心間。他問道:「那個躲在鎮北侯府的人,下一步要幹什麼?」

  張允銘說:「她設計了許多弓弩和箭矢,說該造武器了。」

  張允錚借機說:「我準備去南方,找人,我來監造,因為那些圖是我畫的……」

  張允銘一拉張允錚:「是我們,我們去造,大概……」他小心看平遠侯的臉色:「要幾萬張弓弩,幾百萬箭。」

  宋夫子暗抽了口冷氣,也看平遠侯。

  平遠侯手中的玉球不響了,過了許久,他長長地出了口氣,說道:「那個人是什麼人?命怎麼這麼好?」

  張允銘也緩了口氣,張允錚有些不解,張允銘向他伸了下拇指。張允錚懂了:原來平遠侯也許還會猶豫,不敢貿然幹下這種滅族之事,可是昨夜聽說對方要對張允銘使出那麼下作的伎倆,今天他們來時還聽說母親的生意被砸了,生生把平遠侯推到了死地,他只能全力反擊了。

  平遠侯神情依然很冷淡,問張允銘道:「你準備什麼時候出府?」

  張允銘想了想,「把造武器需要的人找全了,大概就行了……哦,那天妹妹說要去鎮北侯府參加沈大小姐的及笄禮,她說讓我陪著她去,我答應了,就在那天出府吧。」

  平遠侯點頭:「把你們需要的人想明白了,告訴宋夫子,讓他給你們調配。」示意他們退下。

  張允銘點頭,張允錚眨眼,「哦,你一出府……他們就……」

  張允銘拉著張允錚就走,張允錚扭頭對平遠侯說:「爹,誰對我哥下手,誰就該死!不能便宜了他們!」張允銘臉通紅了,拍張允錚道:「誰讓你說話了?」

  平遠侯也皺眉:「你才幾歲?小崽子,這種事要你摻合?!去吃你的飯!」

  他們走遠了,宋夫子才小聲說:「將軍,小不忍則亂大謀,不可輕舉妄動啊!」

  平遠侯一邊嘴角翹起:「怎麼能輕舉妄動呢?要謀後而動,不動則已,一動……哼哼……」平遠侯嘩嘩地轉玉球,宋夫子都能感到平遠侯身上滲出的寒意,大夏天的,後背發涼。

  張允錚憤然掙脫張允銘的拉扯,說道:「你怎麼臉皮這麼薄?難道不該跟爹說說該怎麼辦?」

  張允銘陰沉地一笑,說道:「這事,還用說嗎?」

  張允錚皺眉道:「你有計較了?」

  張允銘盯著張允錚清亮的眼睛說:「這事太髒,你別管!」

  張允錚剛要抗議,張允銘十分認真地堅持:「不許跟我爭論,不然我就把你的事告訴爹!」

  張允錚不再爭執了,可是嘟囔道:「我有什麼事?真是的!用得著這麼神神鬼鬼的?我不管你的事,那娘的事呢?」

  張允銘斜眼看他:「我的事我都不想讓你插手,你還想管娘的事情?小心被爹打個半死!」

  張允錚不服道:「爹幹什麼了?我聽說爹讓人給銀子?當著大家的面,使勁給,這算什麼?」

  張允銘笑了一聲,張允錚不滿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張允銘看張允錚:「你覺得呢?」

  張允錚皺眉:「爹不想生事?」

  張允銘循循善誘:「你覺得你是那樣的人嗎?你覺得我是那樣的人嗎?」

  張允錚搖頭:「我肯定不是,你也不是。」

  張允銘低聲問:「我們是他的兒子,那你覺得爹是那樣的人嗎?」

  張允錚怒問:「那你說,爹想幹什麼?!」

  張允銘說:「偏不告訴你!來呀!打架呀!」於是……

  從此,京城裡,李氏的生意每次遭到打砸鬧事,衙役都不管,夥計們也不反抗了,各家掌櫃們只好賠笑臉,給銀子,有的生意因此關了門。那些打砸搶的人很高興,簡直可以此為生了,自然不會注意經常會有人悄悄地跟著他們,看他們住在哪裡、見了誰、和誰說了話……

  太子聽到平遠侯府的反應,深覺揚眉吐氣,算是紓解了些張大公子跳水引起的鬱悶。

  四皇子則是鬱悶地聽著丁內侍隔三差五地就來向他八卦這些紛紜事件,什麼長樂侯府張大公子跳水,被五公主救了,四公主被賈公子抱著落湖;什麼平遠侯沒見到皇上;什麼長樂侯來求親,可不了了之;什麼京城有人打砸了平遠侯夫人的店鋪,後來都沒事……

  四皇子覺得自己在隔岸觀火,幹看著卻不能加入。他始終記得上次張允錚暴打火羅的事,堅信那個幕後之人不會平白無故地安排那麼一齣,所以無論四公主怎麼折騰,他總覺得她的婚姻最終會與火羅有關。也許就因為他這種警覺,才讓他格外重視北戎吐谷可汗在一場決定性的大戰裡,徹底擊敗了與自己對抗多年的強敵,終於一統北疆的消息。四皇子仿佛看見了那股命運的洪流,隱約從天邊閃現,但已經向這邊沖來了。

  也許是想誰就會遇到誰,一日四皇子在走回自己院落的途中,竟然遇到了四公主。四皇子需要鍛煉腿腳,雖然要裝瘸,但是他還是堅持行走,與四公主相遇時,他只有丁內侍在身邊,而四公主坐著車攆,帶了十來個宮人。

  兩處人在宮牆內迎面走來,四皇子讓到一邊,等四公主過去。

  四公主想起當初在冬狩時,四皇子幫著鎮北侯的沈二小姐說話,心頭有氣,讓車攆稍停,從簾內對四皇子說:「四皇兄的腿瘸得更厲害了。」

  四皇子聽著這譏諷的語氣,心中竟然不忍,開口道:「四皇妹,長樂侯府是你的舅家,該不會慢待你……」他話未說完,四公主狠狠地呸了一口:「死瘸子,什麼東西?!哪裡有你開口的份兒?!滾開!」示意車攆走了。

  四皇子歎了口氣,他開口時還擔心自己的一時心軟會壞了那個人的大計,現在看來,自己也許是幫了那人的忙。他現在領悟到,那個人算計的不是事,而是人心。火羅的性子,四公主的性子,都註定他們要沿著那個人設下的軌道走下去。

  其實,他高估了沈汶。沈汶當初那麼幹,就是為了替五公主擋下和番這一劫。火羅如果點名要四公主,就是四公主鬧著不嫁,也斷沒有把五公主嫁過去的理由。她才沒有料到四公主看上了張大公子這些亂七八糟的事。

  沈汶躺在床上長籲短歎,蘇婉娘笑著問:「你近來是怎麼了?人說歎口氣,衰三天,你可不能總這麼歎氣。」

  知道周圍無人,沈汶小聲說:「你聽見那些人說平遠侯夫人的生意被打砸的事了嗎?」

  蘇婉娘點頭說:「聽到了,這也太欺負人了吧?斷人家的財路也不能這麼明目張膽呀。」

  沈汶又歎氣,蘇婉娘問:「你是不是想給他們出點主意?」

  沈汶搖頭:「我就是出了他們也不會聽的。張大公子,平遠侯,還有那個……傢伙,也許處世低調,可都是特別驕傲的人,絕對不會讓人這麼羞辱的。我怕這事,會鬧得很大……」她上次見面時,旁敲側擊地問張允銘,張允銘根本不回答,張允錚看著像是真的不知道。

  蘇婉娘也低聲說:「鬧得大不好嗎?這樣太子就多了一個敵人。」

  沈汶搖頭:「時間還沒有到呀,我還不想讓平遠侯出頭呢。」

  蘇婉娘說:「你倒是不想了,可太子惹他了。」

  沈汶沮喪地說:「亂了,全亂了。如果他出事了,我們可就少了一個特別大的助力。」

  蘇婉娘安慰道:「你別總把事情往壞處想,平遠侯是什麼人?該是知道深淺的,就是還手,也肯定會給自己留後路的。」

  沈汶只好點頭,挽了蘇婉娘的手臂說:「婉娘姐姐,你真好……」蘇婉娘現在聽見沈汶這麼撒嬌,想到沈汶的心機,就覺得很好笑,推沈汶道:「好什麼好?也沒見你少出去幾天!害得我睡不好覺。」

  沈汶小聲說:「我武器都畫完了,日後不會出去太多了。」她又有些欣喜地想,張允錚應承下了武器的製作,平遠侯和太子這麼鬧翻了,平遠侯肯定會支持張允錚造武器的吧?這些武器如果落實了,她就又完成了件心事。可接著,又覺得還是該再畫些什麼才好,不然怎麼讓張允錚幫著畫終圖呢?兩個人從迷宮開始合作,畫出了上百張圖了,如果從此就不在一起畫了,她就覺得有些難受……不,怎麼能難受呢?

  沈汶問蘇婉娘:「你這麼長時間沒見姐夫,想不想?」

  蘇婉娘用手使勁掐沈汶:「你是長大了,沒規矩了吧?!」

  沈汶連連告饒:「不說了不說了……」心中暗歎蘇婉娘還是個實在的人,根本沒有察覺她問題中表達出的心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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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允銘不想讓自己的弟弟介入骯髒的事,可是他入了泥潭,也得拉上個他不喜歡的人——沈卓。他不能公然送信去約沈卓,就讓張允錚白天去觀弈閣堵沈卓。

  觀弈閣現在已經關了大半個店面,只擺了幾張桌子,一個囉嗦夥計當招待,也不再供給點心等吃食,只有清茶,讓人們來下棋時有杯喝的東西。

  包官人覺得太慶倖了!幸虧當初他聽了四皇子的話,讓母親賣掉首飾買了糧食!現在糧食貴死了,他家裡有糧,心中不慌。大多夥計都因為掙的錢不夠買糧,回鄉的回鄉,賣身的賣身,只有囉嗦夥計留下了,因為包官人管了他的飯食。

  張允錚到時,店裡格外冷清:大家都在為果腹奔忙,誰還能有時間進行上層建設?

  張允錚坐下,連個來向他搭訕下棋的人也沒有。等了半天,四皇子瘸著腿來了。

  四皇子看到張允錚時,張允錚可以發誓,四皇子的眼睛像貓一樣亮了,弄得張允錚在行禮後趕忙說:「那個,我不是來找你的!」

  四皇子立刻頹廢,眼睛裡的光芒黯淡下來,無精打采地坐在了窗前,呆呆地看外面。

  張允錚很有些不忍心,湊過去坐在他旁邊問:「你想下棋嗎?」

  四皇子看了張允錚一眼,堅決地說:「不想!」

  張允錚詫異地問:「那你幹嘛來了?」

  其實就是不想和你下棋!四皇子帶著氣說:「來喝茶!這裡的茶好喝。」

  張允錚搖頭:「怎麼會?淡得跟水似的。」

  過來的囉嗦夥計接著話說:「怎麼會?!看著是碧綠碧綠的!你是不是不懂茶?這種茶不能顏色濃,那就不是真的了,我給你講講幾種茶的分類……」

  張允錚捂耳朵:「不聽!」

  四皇子微笑了,他還真喜歡跟張允錚相處,輕鬆得很。囉嗦夥計走開,沈卓背著手進來了,見到張允錚和四皇子,過來行了禮,張允錚等了半天了,早有些不耐,起身拉起沈卓的手,拍了下沈卓的胳膊說:「我得走了,哪天再會。」手一推,將一個紙條放入了沈卓的手裡。

  四皇子看著他的動作,就覺得古怪,推斷他肯定把什麼東西給沈卓了,沈卓那隻手後來一直在袖中,更證實了他的推斷。四皇子很想對沈卓說:「告訴我什麼事,我不告訴別人。」但是他也知道如果他這麼做了會很可笑。

  沈卓笑著跟四皇子說了幾句話,四皇子就是覺得他在敷衍,也不約他下棋,果然,沈卓坐了一刻鐘就走了。

  四皇子更覺孤獨,可接著,又感到興奮起來:沈卓和那個平遠侯的張公子聯絡了,後面肯定會出事了吧?四皇子又開始期待了。

  當夜,沈卓就按照字條指示,到了平遠侯府附近的一個街口,那裡有個人從暗影處出來迎接了他,沈卓認出正是白天給了他紙條的張家遠房張二公子。張允錚領著沈卓從一處不起眼的院牆處翻牆而入,一路與院子裡層層防守的人打著暗號,最後把沈卓領到了一間廳房。

  沈卓進屋到了明處,感慨道:「你們家防得可真夠緊的!」

  張允銘笑了笑,對張允錚說:「你出去吧!」

  張允錚說:「府外淨是盯著咱們府的人,一會兒我還得帶他出去。」

  張允銘堅持道:「那給我們一柱香就行,你再回來就是了。」

  張允錚不情願地走了,沈卓笑著問:「怎麼回事?要瞞著他?」

  張允銘點頭說:「是,這事髒,你來幫我。」

  沈卓看天:「怎麼又是我?!上次還沒有把我噁心夠?」

  張允銘支起腿:「太子想辱我,就是辱我們家,就是辱我的……」

  沈卓握拳道:「你說吧!我幫著你!」

  張允銘放下腿,笑容沒有了,低聲對沈卓說了安排。沈卓慢慢地點頭,歎氣道:「你爹看來是真生氣了。」

  張允銘眼神淩厲:「難道我就不生氣?我都往水裡跳了,他還這麼逼我,我就那麼好說話?那麼該被整治?」

  沈卓看張大公子少見地險惡,忙說:「當然生氣,他竟然敢存這個心思,真瞎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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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鎮北侯長女沈湘的及笄之禮很隆重。

  鎮北侯府現在是女多男少,老夫人、楊氏、柳氏、嚴氏加上沈汶,就已經是一堆女眷,沈湘的閨蜜宮中五公主自然前來觀禮,三皇子也就陪著來了。平遠侯夫人李氏帶著張六小姐和五六個張氏姐妹應邀而至,因落水傷寒,許久不出府的張大公子與他的堂弟張二公子領著平遠侯府的衛隊一路護送她們到府。另外還有些在京城的中下層武官的親眷,也都前來觀禮,鎮北侯府很熱鬧。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7-14 05:33 PM

第八十二章 狠手

  及笄禮是在鎮北侯府最大的大廳舉行的。裡面坐滿女賓,隔著紗屏,外面是男賓。

  三皇子身份最高貴,自然是坐在了男賓的首席,正對著紗屏,可以看到裡面儀式的全部場面。

  笄禮開始,禮樂齊奏,三皇子瞪大了眼睛,想看清那個隔著一層紗緩緩地走到了大堂中間的高挑身影。

  沈湘沐浴後披著長髮,穿著象徵著童年的彩色衣裙,向諸位來賓行禮,向西正坐,楊氏上前為沈湘梳頭,梳後將梳子放在沈湘坐席的南邊。

  先是一加,老夫人起身,到東階下正式地洗手拭乾,回來與各位來賓行禮,沈湘轉向東正坐;沈汶奉上了羅帕和髮笄,老夫人走到沈湘面前說道:「令月吉日,始加元服。棄爾幼志,順爾成德。壽考惟祺,介爾景福。」說完,為沈湘加笄,楊氏禮節性地扶了一下,老夫人回到了自己的位子。

  沈湘起身向老夫人作揖行禮,回到東房,換了一身代表成年女子的素衣襦裙,再出來向母親楊氏禮拜,拜謝父母的養育之恩。

  接著是二加,老夫人再洗手,沈汶這次奉上了一支髮釵,老夫人拿了,走到沈湘面前,大聲祝頌:「吉月令辰,乃申爾服。敬爾威儀,淑慎爾德。眉壽萬年,永受胡福」。老夫人歸坐後,沈湘又去房內更衣,這次,換上了與頭上髮釵相配套的曲裾深衣。

  沈湘換衣後出來二拜老夫人和賓客,表示對前輩和師長的尊敬。

  然後是三加,老夫人又洗手,沈汶捧上了一隻釵冠,老夫人祝頌道:「以歲之正,以月之令,鹹加爾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黃耇無疆,受天之慶。」楊氏為沈湘卸去髮釵,老夫人為沈湘戴上了釵冠,這之後,沈湘再次換衣,這次才換上了大袖長裙禮服。

  沈湘選了她一貫喜歡的紅色,一身禮服紅豔奪目,這次她再出來拜謝,不僅拜謝屋內來賓,還正裝出廳,拜謝了院中的賓客。

  三皇子覺得自己這大半天真沒有白等,沈湘多年習武,身體不像一般的女子那樣纖弱窈窕,而是後背筆直,長長的脖頸如仙鶴般優美,濃眉眼亮,臉色紅潤健康,充滿了青春的活力。

  三皇子看著她,被紅色耀得目眩。沈湘的目光掃過三皇子,如女王般高傲冷淡,可三皇子卻覺得有一團火焰撩過胸中,讓他五內俱焚。他神思混亂,以致後面的及笄禮的終結賀詞什麼的他都沒聽清楚,只記得沈湘得了個字「貞」。

  沈汶也有些恍惚,前世,她也是這樣給沈湘端盤,一次次地奉上釵飾釵冠,那時,自己心裡又嫉妒又輕蔑,覺得母親和柳氏把來賓安排得亂糟糟的,沈湘的腰身粗壯,舉止蠻橫,真丟臉……整個典禮漫長而乏味,自己在中間就變得毫無心緒。

  現在看著沈湘,沈汶只覺得她像正在怒放的牡丹花一般,爛漫如斯,煥發著騰騰生機。聽到沈湘的字時,她幾乎潸然淚下:前世沈湘就是為了守貞,自戕在了戰場上。

  沈汶才明白,無論她平時與沈湘多麼不親近,可她們是血緣姐妹,會感受另一人的痛和樂,無法分割。一想到沈湘有一日會那麼離去,沈汶就不會在意沈湘任何的疏遠,而對沈湘深懷愛意,即使沈湘毫無所覺。

  她餘光中瞥見坐席上那些女子們微笑的臉,再也不覺得她們虛偽而無聊,而感到了她們的好意。五公主張允錦那些未及笄的女子們,也許想到了自己不久的將來,臉上都不自覺地帶著嚮往的微笑。而李氏那些夫人們,也許正回憶著自己的少女年華……

  這儀式本身是多麼典雅,是女子一生中唯一一次為自己的成長和尊嚴表示慶賀和自豪的儀式。沈汶知道這一綿延了千年的及笄儀式,日後在中華大地上絕跡了,卻在彼岸日本保留了下來。難怪後代有人說大宋留在了日本,大明留在了韓國,大清留在了中國……中華漢族文化,在一次次被野蠻民族征服和奴役下變得萎縮不堪。本初文化中提倡的那些禮儀清高,風姿傲骨,光明磊落,對自然和長輩的感恩……都漸漸退位於各種妥協和苟且,功利和狹隘……

  沈汶手捧著鋪著絲緞的盤子,像是捧著一件隨時要打碎的瓷器。她極為莊重地完成了她所有的禮儀動作——這次,就讓她盡自己的所能,像張允錚那樣,認認真真地活一次,無愧於己。

  及笄禮後,是大宴賓客。

  沈強和沈瑋沈瑜見到這麼多人,真的快瘋了。沈強仗著以前去春遊見過三皇子等人,放肆地在賓客間來回亂竄。他一見張允錚,想起過去這個人曾經把他放在肩頭,一下子撲了上去,抱著張允錚就往他身上爬。

  張允錚看見這個小黑胖也笑了,幫著他攀上肩頭,可馬上就說:「你吃了什麼了?怎麼這麼沉?!簡直是頭大黑豬!」

  聽見是個「大」字,沈強就很高興,啊啊亂叫,雙手舉過頭頂。張允錚讓他騎著沿著小路走,沈強伸手從頭頂狠命一扯,扯下一枝柳枝,揮舞著亂指,大聲叫著。沈瑋和沈瑜追著張允錚,笑著喊:「我也要!」「我也要!」在一群衣冠齊楚的賓客中,他們這幾個人鬧得格外顯眼。

  三皇子對沈卓感歎道:「你四弟真是天生的武將哪。」

  沈卓笑起來:「哪裡有啞巴當武將的?」

  張允銘搖著扇子走過來:「貴人語遲,大器晚成,你可別小看了人。」說完笑著對三皇子行禮,三皇子對著張允銘就是一拳,打在他的肩胛處,張允銘連步後退,沈卓趕快過去,張允銘搖晃著借勢倒在了沈卓的胳膊裡。三皇子想起張允銘從天而降的瀟灑身姿,再看他這麼造作,氣得笑起來。

  張允銘氣喘著說:「三皇子殿下!在下無意冒犯哪!」很小心的樣子,語中是在為那天道歉。

  三皇子知道皇帝沒有見平遠侯,這門親事不知會如何,可因為五公主當眾救了張允銘,日後再找其他人就難了。張允銘可能會誤了五公主,但他這種深沉,正可以保護五公主。三皇子心裡希望親事能成,就不太追究張允銘,歎氣道:「我並沒怨你。」

  張允銘立刻笑了,繼續扇著扇子說:「那就好!走,咱們一起同席吃酒吧!」

  沈卓帶著他們去了宴席,鎮北侯平遠侯兩家大小遠近的公子們加上三皇子坐了一席,熱熱鬧鬧地大吃了一頓。

  宴後,楊氏在送別平遠侯夫人李氏時,才有機會談幾句話。楊氏對李氏大倒苦水:「我可真羨慕你,兒子能守在身邊。我後悔死了,真不該讓兒子們都習武,你看,現在長大一個走一個,至少有一個應該像張大公子那樣去習文!」

  李氏矜持地微笑:「夫人的兒女個個出眾成才,是家門之幸。」

  沈強啊啊叫著過來,不顧禮節地拉了楊氏的手,楊氏也不責備他,對李氏說:「我不想讓他們成才了。我的小女兒最好,不習武,日後嫁個京城的文官我就知足了。我的小兒子最好也不習武,當個小紈絝都沒事!」

  李氏眼瞟著異常高大粗壯的沈強,心想楊氏這最後的願望肯定是要落空的。自己的小兒子快十歲了,看著也沒這個娃娃健壯。

  楊氏忽然想起來了,低聲問李氏道:「我聽說近來京城裡,有人毀你的生意。你要不要我家兒郎帶著人去幫你護一下場面?」

  李氏心說如果自己丈夫聽見這種話,不知會氣成什麼樣,忙道:「多謝夫人掛念。現在是荒年,生意本來就艱難,一直是賠本兒賺個吆喝,借著這個由頭關了門,少做些,本是好事,不用勞駕夫人了。」

  楊氏這才不多話了。

  張家姐妹有的沒來過鎮北侯府,蘇婉娘就帶了她們去看看園子,沈湘示意了張允錦還有五公主到一邊偏廳單敘,沈汶作為跟屁蟲,死皮賴臉地跟著去了。

  沈湘是這裡面最年長的,她先及笄了,五公主很快也會及笄,張允錦明年及笄,說話間,大家都長大了。

  她們三個人小聲嘀咕那天長樂侯府的事,沈汶在一邊面帶好奇地聽著。

  沈湘驚訝道:「那個賈公子那麼無恥嗎?!要是他敢那麼幹,我一腳把他踢個半死!」

  張允錦用手絹掩口:「你可別這麼對別人說,你踢個男的,算什麼事?小心他賴上你。」

  五公主有些臉紅,張允錦小聲對五公主說:「我爹去宮裡遞帖子要見皇上了,可皇上不見。」

  沈湘問:「這是為什麼?皇上為何不見?」

  五公主臉更紅了,岔開話說:「我的及笄禮,可惜不能邀請你們去,因為要去宮裡,怕給你們惹麻煩。」

  沈湘揮手:「我是不想去皇宮,上次去了宮裡,我的小妹嚇死了,我也快死了一回。」

  沈汶膩歪歪地過去:「姐姐,我就知道你最喜歡我了。」

  沈湘皺眉:「你到一邊坐著去,都多大了,說話還這樣!你能不能不吹著泡泡一樣講話?」

  沈汶撅嘴:「姐姐總挑我的刺兒!我就覺得姐姐挺好的,什麼都挺好的!」

  沈湘有點不舒服,尷尬地說:「你也不是不好,就是,總像個小孩子!」

  沈汶見機又黏黏地說:「長大幹嘛?我只想當小孩。」

  張允錦笑著說:「當吧當吧,你也當不了幾年了。」

  五公主有些不好意思地對張允錦說:「你及笄時,會請我嗎?」

  張允錦點頭說:「當然啦!除非,那時皇上同意見我爹了,你要是……」定親了,就不能來了。

  五公主使勁推張允錦:「你別說了!」

  張允錦笑著繼續說:「……你既然救了我哥,自然該成婚的。皇帝只是因為你還沒有及笄,才這麼拖一下……」

  沈湘恍然道:「是這樣呀!那恭喜你了!」

  五公主捂臉:「你們真別說了!」

  幾個人笑起來,又說笑了幾句,蘇婉娘帶著張家姐妹們回來了,李氏那邊也辭別了楊氏,柳氏帶著沈湘和沈汶就送著李氏一家和五公主出去。

  沈卓和三皇子以及張允銘張允錚早都等在前院,見一群婦人走出,雖然少女們都面戴了薄紗,但大家基本知道誰是誰。

  借著柳氏與李氏在說著道別的客套話,三皇子一個勁兒瞥一身紅衣的沈湘,他雖然看不到沈湘的臉,但是他有種感覺,沈湘也在看著他。沈卓則不錯眼睛地看緊靠著李氏身邊的張允錦,張允錦低著頭,在母親旁邊,根本不敢迎接沈卓的眼神。張允銘則道貌岸然地對著五公主一笑,五公主敵不過這種風流,立時臉紅,即使戴著面紗,也微微扭開了臉。

  張允錚平時見到沈汶,沈汶都是一身黑衣,今天好容易穿了一身淡粉色夾著淡綠色的夏裝,宛如初春桃花於嫩綠的葉裡朦朧綻放,加上沈汶一副嬌柔無力的行止,讓他多看了沈汶好幾眼。沈汶腮邊發熱,臉對著李氏,始終不看向張允錚的方向。

  一群人相互作別,五公主先上車,三皇子一步一回頭地走了。然後李氏帶了張家姊妹們一一上了車,張允銘和張允錚與沈卓告辭,也離開了,可沈卓跟著他們走出了前院,拉著張允銘落後了幾步,見人馬沿街遠去了,才壓低著聲音說:「你那堂弟是什麼眼神?!怎麼能那麼看我妹妹?!」

  張允銘無法克制地仰頭看天,歎息道:「蒼天啊!你真睜眼了!」然後在沈卓憤怒的注視下,努力哈哈大笑,上馬追前面的張允錚去了,可心中氣苦:我也不願我弟那麼看你那個人精妹妹啊!

  沈卓扁著嘴看著他們走遠,找了個藉口去把沈汶邀請到了書房,小聲說:「那個平遠侯府的遠房子弟,你可要小心哪!平時要是碰到了,別理他!」

  沈汶貌似老實地答應了一聲,接著小聲問:「三哥最近和張大公子……」

  沈卓馬上挺直胸,一副長者的姿態教訓沈汶道:「這件事你就不要管了!你還是個閨閣女子,不該涉世太深!」沈汶在心裡大叫:什麼叫涉世太深?我都深到地球中心了!可表面只能嗯聲,再問:「是不是他要……」

  沈卓打斷道:「跟你沒關係!你好好去休息吧。」這麼髒的勾當怎麼能告訴一個少女?沈汶只好無獲而歸,繼續惴惴不安地等著平遠侯那邊出手。

  太子當天就得到了消息:平遠侯府的張大公子出府了,看來已經痊癒。他去了鎮北侯府,與三皇子和鎮北侯的公子們同席!三皇子看來是把他當成妹夫了吧!

  荷花會後已經兩個月了,長樂侯幾次都想求見皇帝,要再談親事的事,都讓太子壓下來了。太子的時間不多了。這段時間對李氏店鋪的攻擊一直沒有停,那些店鋪一概送銀子,說好話,許多店鋪甚至閉門歇業。平遠侯府始終沒有反擊。李氏沒有遣散人員,照樣花著銀子養著人,看來是想再開門,這是不是表示平遠侯有屈服的意思呢?

  太子把四公主叫了來,問道:「你可願意與張大公子……圓房……」

  四公主就是再驕悍,此時也臉紅了。其實,現在,財富已經不是她的第一目標,她現在最想要的,是張大公子這個人。

  平生,她頭一次覺得自己竟然能這麼無奈,想要的,居然得不到!她的生身母親是皇后,一直是要什麼有什麼,從小趾高氣揚,得意洋洋。雖然破了相,雖然母親廢了后位,但內心的驕蠻已經形成,無法脫胎換骨再讓自己低了身段。好在哥哥是太子,在宮裡,她若是鬧起來,總還是能得勝。她其實經常慶倖自己的霸道性子,那些下賤的奴才們不敢輕易惹她。

  可現在,那個唇邊帶著灑然微笑的青年,讓她深覺無力。她無數遍默誦那首過去知道卻毫無所感的詩:「春日遊,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羞。」

  那個人,只輕易一笑就讓她徹夜反側,的確足風流……可他卻跳入水中,避開她,選擇了那個賤人!……四公主羞怒難當,她不能放棄!無論如何,要得到這個人!她低聲說:「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把身體給了你,我這輩子,就完了吧!豁出去了!

  太子聽出了韋莊這首詞,心中很覺不吉:詩的結尾是「縱被無情棄,不能羞」。難道這事最後是四公主要被無情地拋棄嗎?

  太子覺得四公主是喜歡上張大公子了,不禁皺眉:女生外向,如果日後她投靠了張大公子,自己不是偷雞不成蝕把米?不由得說道:「四皇妹,你如果嫁入平遠侯府,不要忘了,只有本宮還是太子,你才能高枕無憂。」

  四公主忙說:「太子哥哥,你放心。我們是兄妹,如果沒有你的支撐,我怎麼可能挺得起腰來?我一定會一直幫助你的!」

  聽到四公主這句話,太子終於有些猶豫了:「你真想好了嗎?這是你的終生。要不,就答應舅舅,嫁給他兒子吧。」

  四公主渾身起了雞皮疙瘩:「那個噁心的賈公子!他碰了我,我恨不能宰了他!我寧可……」我寧可把我自己給張大公子!

  所以最後是四公主更堅決:「太子哥哥,就這麼定了吧!我聽說平遠侯要求進宮,父皇沒有見,因為那個賤人還沒有及笄。可她再有一兩個月就及笄了!不能等了!如果那個賤人真的一口咬定她救了張大公子,平遠侯那邊也堅持求娶,父皇就會應允了!」想到五公主要嫁給張大公子,四公主急得臉色驟紅,切齒道:「決不能!決不能讓她嫁給張大公子!」

  太子也點頭:「是不能讓她嫁入平遠侯府。」那麼大的財富……三皇子……他們已經一起吃飯慶賀了……他下了決心:「就這樣吧!」

  四公主心中湧起恐懼也湧起希翼,喃喃地說:「就這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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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允銘自從出了府,就像是被關久了的犯人剛被放出來,天天不著家地在外面逛,今天詩會,明日觀弈閣,後天宴請舊友……大夏天的,還出城野遊,划船野餐,瘋了一樣地玩。

  月後一天的午後,張大公子和幾個人在一處酒樓品酒吟詩後,表情心滿意足地帶著三個小廝出了酒樓,步履有些醉態,手中搖著一把扇子。他今天沒有和那個時常跟在他身邊的堂弟在一起,身邊的小廝也吊兒郎當,沒什麼精神。大概他有些醉,也沒有騎馬,一個小廝牽著馬,四個人溜溜達達地往平遠侯府方向走。遠遠地,有些平民往來,但是他們周圍沒什麼人。

  迎面走來了七八個大漢,張大公子醉笑著讓到一邊,幾個大漢錯身間手裡匕首一亮,兩個人夾住張大公子,匕首就頂在了張大公子的背上,低聲說:「老實些!」

  張允銘馬上嚇醒了的樣了,手裡的扇子合了,結巴說:「你們……是……是舍馬……什麼人?我……我是……平遠侯的……大公子……我家有……有錢……」

  其他人也抓住了他身後的三個小廝,一個人接了馬韁繩。兩個架著張大公子的人說:「跟我們走!」

  張大公子慌張:「幹……幹什麼……」握著扇子的手抖得不行。

  對方只說:「你要是亂喊亂叫,就是個死!」用匕首尖戳了戳張大公子的背,張大公子嚇得叫起來:「別呀……我……不……不叫。」手拿著扇子使勁顫動。

  這隊人到街口處拐了個彎,有認識張大公子的人與張大公子打招呼,張大公子神色倉皇地點頭,兩個緊緊架著他的人笑著說:「我家公子喝醉了,腦子有點不清楚。」

  人們覺得有些怪:大白天的也不該喝成這個樣子。但見那些大漢兇悍的樣子,想起平遠侯是武將,自然就不去深究了。

  他們走了一段路,旁邊是一個門臉豪華的茶樓,架著張允銘的一人放大聲音與門口的夥計打招呼:「平遠侯的張大公子!來個雅間!」

  三個平遠侯的小廝被人押著離開前門,去了後院僻靜的角落,然後在幾個大漢的監督下,神態萎靡地蹲在牆根處。

  兩個大漢架著張允銘進了茶樓,走過前面的長廊大廳,算是在眾人面前亮了相,上了二樓,走到了茶樓清靜的後部,進了一間茶室。兩人將張允銘推坐在椅子上,一個人對外面說:「上茶來!」

  張允銘偷眼打量這間茶室,中間是桌椅,靠牆有可容人坐臥的貴妃椅,牆上還掛著字畫。

  有人端來茶壺茶杯,與屋裡的人交換眼色,然後出去了。

  張允銘雙手握著扇子作揖說:「兩位好漢,我……我有很多錢……請兩位高抬貴手……」

  站在他身後的人又按了按頂在他背後的匕首:「少廢話,你只要聽我們的,肯定能活著。」

  另一個人到窗前向外瞭望,街上一個聲音說:「各位這邊請,今日請諸位前來,品嘗下本茶樓新得的好茶……」一片腳步聲,原來是個茶會。

  還有一個聲音說:「宮裡來人了,四公主和太子殿下都到了……」

  張允銘一副呆呆的樣子:「你們是想讓我見見太子嗎?」

  他身後的人冷笑:「是想讓你春宵一夢,成個駙馬!」

  張允銘看著他:「當誰的駙馬?四公主的嗎?」

  窗前的大漢頭也不回地說:「別多嘴!」

  張允銘卻對身邊的人說:「你想當駙馬嗎?我讓給你。」

  張允銘身邊的人哼聲道:「小白臉!除了投胎到了個好肚子裡,你還能幹什麼?草包一個!」

  張允銘喊冤道:「小生至少考了個秀才!你等如此辱沒斯文!」展開扇子裝著瀟灑地扇了扇。

  身邊的人又捅了一下匕首:「少廢話!不然我給你留個窟窿!」刀刃劃開衣服,張允銘打了個冷戰,他把扇子合了,一手握著,一副膽怯的樣子閉了嘴。

  過了一會兒,遠處有音樂和人聲。又一段時間,腳步聲從門前走過,一個聲音說:「可以了!」

  窗前的人從懷中取出一小包藥粉,放入茶杯裡,端起,對張允銘身邊的人一使眼色,那人將匕首橫在張允銘脖子上,說道:「喝了!」

  張允銘忙說:「我喝我喝!我自己喝,你先放下,別灑了!」

  兩個人都覺得怪異,那人放下茶杯,另一個人也放下了匕首,張允銘拿起茶杯,可又放下,歎氣道:「你們肯定也是為了錢才這麼幹的,我給你們更多的錢行嗎?」

  拿著匕首的人又提起了匕首,張允銘忙說:「好好好,你們想沒想過,雇了你們的人殺人滅口怎麼辦?這麼幹丟了命值不值?」

  持著匕首的人對另一個人說道:「灌吧!」一手去抓張允銘的頭髮,一手要把匕首再橫到張允銘的脖子上,張允銘大叫了一聲:「哎呀!」嚇得從椅子上溜坐到了地上,速度之快,讓那人抓了空。與此同時,門口處就有人說:「哎!這聽著該是張大公子了!」

  門一下被推開,沈卓一步進來,見一個漢子正對張允銘舉著匕首,馬上將手裡的馬鞭揮去,一下就打掉了匕首,那個漢子剛要上前搏鬥,只覺得膝蓋處一陣劇痛,立刻跌倒了,被沈卓帶的人一擁而上,按住在地,他瞥見坐在地上的張大公子手中的扇子頂部閃過隱約的白光。

  另一個人馬上就要往窗外跳,被沈卓一把抓住了衣服拖了回來,連揮幾拳,打翻在地,幾個護衛同時出手,抓腳的抓腳,擰手腕的擰手腕,很快也被制服了,用繩子綁了,他剛要大喊,一個護衛眼疾手快堵了他的嘴。

  這個茶室周圍早就清空了人,他們這麼鬧騰了幾下,也沒招來誰。

  沈卓把張允銘拉起來,很關切地問:「張大公子,你還好吧?」

  張允銘「感激涕零」地說:「你怎麼來了?!真是老天保佑!」

  沈卓得意地說:「我其實就是從外面過,可有個茶客從邊門出來,說裡面有個茶會,我就想進來湊湊熱鬧。過後院時,見你那幾個小廝神色不對,我才想去問問你在哪兒,旁邊幾個漢子竟然上來阻攔我!他們也不看看我是誰?!我就讓人把他們都綁了!你的小廝告訴我你被人綁上來了,我趕快上來找你,呵,這一路好幾個人出來攔我們,要不是我帶的人厲害,還真打不過他們呢。你沒事吧?」

  張允銘一副驚魂未定的樣子說:「沈三公子!你真救了我了!我都不知道我惹了誰,他們就把我拉這裡,要給我灌藥啊!」他指著桌子上的茶。

  沈卓立眉:「誰想幹這事?!」

  張允銘指著地上被按住的人說:「就是他!」

  沈卓憤怒道:「竟敢欺負我沈三的朋友!我饒不了他!張大公子,你別害怕,他不是要給你灌藥嗎?我就把藥給他灌下去!」

  他對護衛說:「把茶給地上這個人喝了!」又對方才堵了人嘴的護衛說:「老關,把你手裡那個和外面的人都送到官府去!竟然敢綁架平遠侯的長子?!他們好大的膽子!讓官府好好查查,誰的指使!」

  張允銘感激地說:「謝謝啊謝謝!你真做了件好事!」

  沈卓揮手道:「不用謝。」又對老關說:「哦,你們出去時別弄出太大動靜,前面有茶會呢!別惹得大夥兒都過來圍觀,我做了好事,不想讓大家都知道!」特別高尚的樣子。

  老關應了,帶了三個護衛壓著被綁住的人走了,留下的兩個護衛提起了地上的人,把手捆在了背後,又把他的腳也捆住了。那個人掙扎著:「你們敢?!這是……」

  沈卓打斷道:「別聽他胡說八道!快灌藥!」

  張允銘擔憂地說:「小心些,別流到外面。」

  一個護衛說:「公子們放心吧!」一個人捏了那個人的鼻子,一個把茶倒在漢子的嘴裡,漢子咕咚咕咚地喝了,氣急之下,一翻眼睛,竟然昏過去了。

  張允銘後怕地說:「他昏了?!哎呦,這藥要是給我灌下去,我還有命嗎?天哪!好可怕!」他雙臂抱了自己,驚慌地搖頭。

  沈卓說:「把他的嘴也堵上!我們走吧……」護衛們堵上了昏迷的人的嘴,就要抬他走。

  張允銘顫抖著說:「等……等等……我現在腿軟……我恨死這個人了,我要打……打他!不……讓我爹來!讓我爹來問問他,到底是誰要害我!天哪!我沒害過人哪……」

  沈卓對護衛們說:「那你們把這個人就留在這裡,等平遠侯府的人來吧。你們先走吧,我要安慰一下張大公子。」

  護衛們深覺這位張大公子太娘!笑著一起出去了。

  沈卓聽了聽外面的動靜,見那個喝了藥的人不動,對張允銘說:「快點!」

  張允銘不顫抖了,對那個人皺了眉,低聲說:「我懶得動他,你動手吧!」

  沈卓歎氣:「說實話,我也不想動,算了,就把頭髮放下來,衣服差不多就行了。」他上前把那個人的頭髮鬆開,蓋住了臉,又把外衣解開,脫下了半截。然後示意張允銘一起動手,把人拖到了靠牆的貴妃椅上半躺了。那個人醒了過來,開始掙扎,沈卓還想用繩子再捆他一下,張允銘拉了沈卓一下說:「有人來了!」

  兩個人到了窗前,看了看外面,先後一縱身跳了出去,落到了院子裡,快步往後院去,院落裡靜悄悄的。

  給張大公子下藥是件極為隱秘的事,太子只託付給了長溪銀門的人,行動時不讓別人介入。銀門的人清空了這片院落,自以為把守得跟鐵桶一般,豈知他們早就被人盯上了。平遠侯府的人作為茶客,與他們同時進的茶樓。有人給沈卓開門,自然就有人悄麼聲地幹掉了銀門的暗哨,而那些明面的人,就讓沈卓收拾了。現在銀門的人都被抓或者被殺了,周圍自然安靜。

  沈卓和張允錚出了角門,門外也沒什麼人,老關已經帶著護衛們把抓住的綁匪們悄然送走,沒有惹起熱鬧。護衛裡就是有太子的人,也不知道這順手救了張大公子的事和太子有什麼關係,沒想到要發什麼警報。

  張允銘和沈卓對看,沈卓問:「你想去哪裡?到衙門裡喊冤?」

  張允銘說:「我想昏倒!」然後就往地上倒去,沈卓一把拉住他,把他背上肩頭,哀歎道:「我怎麼這麼倒黴啊!」走到街上,叫了輛馬車,把張允銘放上了車,護送著張允銘回平遠侯府。到了平遠侯府門前,他大喊大叫,裡面慌忙跑出一群人,把哼唧著的張大公子抬入府中,然後還請沈卓進府,沈卓以做好事不求報的高姿態謝絕了。

  他們離開不久,那間茶室裡就傳出了一聲尖叫。

  四公主在一個嫲嫲的陪同下,走過寂靜的走廊。她的心快速地跳著:看來真的是全安排好了,這裡沒有外人,能讓她順利地……這是最後一招,沒有人能推卸掉毀人清白的責任,她一定要得到張大公子!

  指定的茶室裡面有喘息聲,四公主深吸一口氣,讓嫲嫲等在外面,自己進了門。一個男子狼狽不堪地在地上掙扎,正用牙齒咬著捆住了手的繩子,腳也被捆著,頭髮散亂地蓋著臉。

  四公主走到那個男子身邊蹲下,低聲說:「張大公子,你是敬酒不吃吃罰酒……」

  本來那個漢子是雙手被綁在身後,可他醒來後就知道自己身處險境,忙使勁掙脫,把被捆住的手從腳下套出,移到了胸前,努力用牙齒解開繩結。春藥已經起了作用,他渾身發熱,力大無比,繩結剛剛開了,他的雙手就猛地一扯,繩子斷了。

  四公主本來就是準備要有實際性的行為,離得很近,可繩子一斷,那個人抬起臉來,四公主驚懼地發現這個人亂髮間的臉不像是張大公子!她才要仔細再看,那個漢子已經一把抓住了四公主的雙肩,猛地將她摔倒在地!四公主失聲尖叫起來!

  這尖叫也是計劃的一部分,門外的嫲嫲並不急著進門,反而跑出去大叫:「快來人啊!四公主被人劫進茶室了!」

  來參加茶會的,都是附庸風雅的豪門士族,一個個正襟危坐地慢慢品評面前的幾杯香茶,太子坐在首席,也是一副鄭重其事的神情。這聲大喊清晰地傳來,太子猛地起身:「什麼?四皇妹出事了?!誰敢如此猖狂?!」

  他帶頭走了出去,眾人自然嗚嗚泱泱地跟著他。

  一個嫲嫲驚慌失措地跑來:「是平遠侯的大公子,把四公主劫到茶室裡去了!」後面的事不可能人人親見,指出來,大家好都知道。

  太子皺眉:「他竟然如此無禮!走!本宮倒是要看看平遠侯的大公子有多大的膽子!」

  一群人走到茶樓後面的茶室,遠遠就能聽見四公主的哭嚎,太子問道:「公主身邊的人呢?!」

  那個嫲嫲慌張地說:「都……都在前面伺候……公主只是想用一下淨房,走錯了路。」

  太子跺腳:「快去看看四公主如何了!出了事,本宮要你們的命!」

  那個嫲嫲快步走到門前,裡面是四公主連哭帶叫的聲音。嫲嫲走進了門,接著就是一聲嚎叫。

  太子知道四公主現在衣冠不整,他和眾人都不能進去,只好大聲喊:「找那些宮人來,快進去看看!」

  屋子裡四公主和那個嫲嫲的哭叫聲不絕,一聲聲「快來人啊」中夾雜著男人的喘息。太子心中冷笑:看來張大公子難敵春藥,此事終於生米做成熟飯了。

  其實那個嫲嫲一進屋子,就看出了那個漢子根本不是個書生,四公主被壓在地上,衣衫盡褪,滿身傷痕,已經哭得半死。嫲嫲想把那個漢子拉開,可那是習武之人,又在春藥的影響之下,一揮手,就把嫲嫲拍到了地上。嫲嫲只能大聲哭喊救命,半天爬不起來。

  原本在前面照顧公主的宮女和太監們聽到喧鬧後都趕來了,一齊擁入門中,裡面馬上一片驚呼。幾個太監終於把半瘋狂的男子制住了,幾個宮女脫衣服,包住了四公主的頭臉和裸體,把哭泣的四公主放在躺椅上,和太監們抬出去了。

  太子氣得發抖的樣子,幾步進了屋子,指著那個漢子大聲說:「張大公子!你膽子也太大了!你不要命了嗎?!」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7-14 05:54 PM

第八十三章 重擊

  突然太子的眼睛瞪得巨大,手指在空中僵住:一個大漢抬頭看他,滿臉猙獰地喘著粗氣。

  太子的手真的抖了,他全身都顫抖起來,說道:「殺了他!」一個侍衛上去一劍,將那個大漢當場刺死。他的血,掩蓋了地板上四公主的血。

  一個人匆匆跑來說:「衙役們到了!鎮北侯沈三公子的人抓了綁架平遠侯張大公子的綁匪,送到衙門裡了,當場驚動了京城府尹。鎮北侯府的人說,還有一個綁匪留在茶樓了,衙役們來要帶走他。」

  又有人過來說:「殿下,樓梯下有幾個死屍,一個帶著長溪銀門的腰牌……」

  太子緊閉了嘴唇,幾乎站不穩。

  大家在他身後交換著眼色:長溪銀門,是江湖上有名的邪門歪道門派,怎麼到了這裡?

  幾個衙役急匆匆地走來,見到太子,都忙行禮,一人說道:「太子殿下,吾等前來捉拿綁匪,請太子殿下恕吾等攪擾尊駕。」說完,他的目光看到了地上的大漢,有些遲疑地問:「這是那個綁匪嗎?」

  太子冷冷地說:「綁匪什麼的,本宮沒聽說。可這個歹徒,衝撞了本宮,理應受死。」

  衙役看了下那個大漢的樣子,赤身裸體的,怎麼能衝撞太子?不敢多想,忙說要去報告府尹,行禮告辭了。

  衙役們離開了,滿走廊的人沒有一個說話,沉默裡的壓力讓太子喘不過氣來,他陰沉著臉說:「回宮!」

  眾人幾乎是同時開口告辭,太子頭也不回,匆忙地出了茶樓,上了車。四公主已經被抬到了車裡,宮人們見太子進車了,就忙起駕回宮。

  太子在車裡一直發抖,回到宮中,就打發人去探聽皇帝的所在,急著要去見皇帝。回報說皇帝正在書房,他就上了宮輦,匆忙往御書房去。正在途中,有太監跑來告訴他,平遠侯親自到衙門遞了狀子,說他的長子被綁,受驚嚇後昏迷不醒了,要京城衙門好好審訊綁匪,查出指使之人。他還向皇帝遞了奏章,痛陳了自己長子的不幸遭遇。

  太子氣得臉色青白——四公主毀了!平遠侯竟然還敢惡人先告狀?!

  一瞬間,太子有種想哭的感覺,直覺中,他知道他應該去到父皇面前哭訴,懺悔自己的輕敵和失誤,求父皇幫助自己。四公主是金枝玉葉!怎麼能這麼毀在了一個粗鄙漢子的手裡?!雖然那個漢子是自己雇來綁架陷害張大公子的,但張大公子不該這麼回手毀了四公主!四公主是女孩子,她這一輩子怎麼嫁人?!

  太子越想越委屈,臨近御書房時,眼裡已經含了淚水!

  他讓人報了他的到來,在御書房外等著皇帝的召見,他像是個摔倒爬不起來的孩子,準備一會兒父皇一召見,就一路哭著撲到父皇膝下大哭。

  等了一會兒,有太監高聲說請太子覲見,太子剛要哭,就見三皇子從裡面大步走了出來。

  三皇子今年快二十歲了,因為練武,挺胸抬頭,氣宇軒昂,與不習武的太子陰柔的氣質截然不同。他迎面走來,明明還是夏天,太子卻覺得一陣強風襲身,淚水消失,毛髮豎起,全身戒備起來。

  三皇子對太子淡淡地一禮,話也懶得說一句,不等太子回禮,繼續走了,有種氣勢沖天的感覺。太子覺得三皇子對自己充滿輕蔑!

  其實,太子多心了,三皇子是在生皇帝的氣。自從沈湘及笄,三皇子就去找皇帝說自己的婚事,可他每每往這上面一提話題,皇帝就把話岔開,不讓他說出來。他猜出皇帝是不想讓自己娶鎮北侯的長女,但是他性子倔,非得說出來不可!今天他又跑去見了皇帝,還沒有三句話,就說道:「父皇,孩兒已近弱冠之年,想請父皇……」

  皇帝立刻打斷道:「有些事要由朕做主,你多大,也是朕的兒子,不能跑來指手畫腳,懂嗎?!」

  這話已經是非常嚴厲了,三皇子行了一禮,堅持說:「我得人救命之恩不能不報……」他指的是那次冬狩中,沈湘用安眠香餅退敵的事。

  皇帝截住他的話頭:「你要先報父母的養育之恩!豈可違逆父母?你現在多大了?也該穩重些了!」

  三皇子想到這其實是自己的母親的遺願,難道不是父母之命?可自己的父親連母親死前都沒有去看一眼,現在對著自己說什麼「父母」,讓自己如何能遵從?一時神情憤懣。

  有太監來報說太子在外面等著呢,皇帝對三皇子一揮手:「回去自省一番!」

  三皇子忍著怒氣,行禮退下,一出門,見到了太子自然沒有好臉色。

  皇帝皺著眉頭,看三皇子離開,心中想,三皇子難道不明白自己早就知道他要說什麼嗎?這是多麼明顯的事:那邊鎮北侯長女一及笄,他就提什麼他到了弱冠,該娶妻了,還提到了救命之恩!這麼大膽地求娶鎮北侯長女,這是不是陳貴妃為三皇子留下的遺囑?

  陳貴妃死了幾年了,皇帝當初對她背叛了自己的憤怒少了許多。有時,還會想起陳貴妃生前那種嬌美嫵媚的身姿,她微笑著的面容,偶爾似能聽見她溫柔含情的聲音……皇帝晃了腦袋,胸中發癢,咳了一聲。

  但是他還是覺得咽不下這口氣!這些年來,他一直等著三皇子對自己低頭,可三皇子就這麼不鹹不淡地保持著距離,再也沒有向自己表示親近。現在由於婚事的事,卻來找自己了,晚了!早幹什麼去了?作為皇帝,他怎麼也得借著這事好好讓三皇子明白討皇帝歡心的重要性。況且,他又沒有瘋,怎麼能讓三皇子去娶皇帝最忌憚的沈家長女?!如果那麼做了,三皇子的老丈人掌著二十萬兵馬,他又與自己如此疏遠,哪天破了面子,那結果還用想嗎?三皇子以為皇帝是傻子嗎?!

  太子低著頭走了進來,皇帝更添一陣煩躁——這個兒子越來越不聽話了!方才三皇子來之前,就有人急火火地跑來把茶樓裡的事都稟報了。太子惹了這麼大的禍!皇帝只知道太子讓人打砸平遠侯夫人的生意,可並沒想到他竟然敢對平遠侯的長子下手!還請來了那麼噁心的門派!結果折了四公主!他把自己想得太能幹了吧?!現在他肯定是要來撒謊的,且聽聽他要講什麼!

  太子哽咽著:「請父皇降罪平遠侯府!張大公子……雇了江湖歹人……劫持了四公主……毀了四公主的清白!父皇,她是父皇的女兒啊……」

  果然!就知道扯謊。

  皇帝拍案:「你現在想起來她是朕的女兒了?!可你容朕給她做主了嗎?!你給她安排了一切!不是朕!」

  太子跪下:「平遠侯心懷叵測啊!父皇!張大公子罪不容恕!」

  皇帝拍著案上的奏章:「是嗎?平遠侯剛剛急奏,痛陳有人綁架了他的長子,以刀橫頸,逼他喝藥,他的兒子因機緣巧合,才逃了出來。驚嚇過度,昏迷不醒……」

  太子咬牙:「他是裝的!」

  皇帝冷笑:「裝的?!他當然是裝!可他裝得像!綁匪現被拘在京城衙門,平遠侯求朕細察背後指使,並說別讓人將他們滅了口!這麼聽著像是平遠侯雇來了那些人嗎?!你想讓朕細查指使嗎?!」

  太子知道自己該哭泣坦白,但方才見三皇子那麼趾高氣揚地離去,他不能讓自己在父皇面前相形見絀地像個白癡!一個幹了蠢事的笨蛋!

  太子固執地說:「孩兒只是與四公主去茶樓參加品茶會,誰知道會有這天降禍事!請父皇為四公主討還公道!」

  皇帝對太子的冥頑搖頭了:「你把朕想成了你手裡的棍子了吧?想打誰就打誰?朕是你能揮舞的?!」

  太子拜下:「孩兒不敢!」

  皇帝斥道:「你當然敢!還沒見到劫持了四公主的人,那個宮人就叫破了是張大公子!你自己也一口一個張大公子和四公主在一起,說他好大的膽子,你以為大家和你一樣蠢?!」

  皇帝也生氣四公主被算計,但他更憤怒太子對他的不敬,都出了這麼大的禍事,這個兒子還想蒙混過關,不告訴自己實情!太子總是在設計別人,老以為自己聰明過人,難道太子以為他比皇帝還聰明?!

  太子顫抖著,他真想說實話,可卻怎麼也不敢!若是說出是自己行事偏差,毀了自己的親妹妹四公主,這樣丟臉的事,怕是一輩子也無法洗清了!與坦蕩無錯的三皇子一比,父皇會怎麼想自己?!索性咬死不承認,至少還保住了面子!

  他自然不知道後世的心理學,將他這種人叫做完美主義者,不尋求幫助,鑽牛角尖,不能接受失敗。而皇帝卻是有極端控制欲的生物,最不能容忍別人的撒謊,必須要向他完完全全地交代並求饒,他才能放心。兩個人南轅北轍,自然無法有溝通的可能。

  太子看著地,顫著聲音說:「孩兒只是相信了那個嫲嫲的一面之詞,並不知道詳情!現在看來,也許那個嫲嫲看錯了眼,也許真的是張大公子先劫了四公主,然後把四公主交給了一個綁匪,自己抽身走了……」

  皇帝打斷太子的負隅頑抗:「鎮北侯沈三公子帶著護衛上樓,救了平遠侯的長子,然後離開,怎麼沒有見到四公主?」

  太子問道:「他為何把一個綁匪留在屋中,沒有帶走?!」

  皇帝指著案上文書說:「平遠侯說,張大公子要踢打綁匪出氣,可卻脫力暈厥,當時只有沈三在,只能背著張大公子離開,把綁匪留在了屋中。沈三送張大公子到了平遠侯處,平遠侯聽說還有綁匪留在了茶樓,火速派人到茶樓緝拿,只見到仵作在收屍。問到詳情,仵作說先時衙門的人到時,綁匪就已經死了。平遠侯遂指是有人在殺人滅口!擔心那些在京城衙門裡的綁匪性命,你來說說,那些人活得了嗎?」

  太子氣得要哭,平息半晌才勉強說:「父皇怎麼能相信外人,而不相信孩兒。」

  皇帝真生氣了:你滿口謊言,還想讓人相信?信了你,不顯得朕被你成功地騙了嗎?他冷冷開口:「朕為何要信你?你聽朕的話了嗎?可與朕說過你的想法?你當面一套背後一套,要朕如何信你?!」

  這是表明皇帝已經知道太子幹了什麼,他隱瞞也沒有用了,一個完美的時刻出現,太子只須放聲大哭,懺悔一通,然後請父皇出面擺平平遠侯就行了。可太子在皇帝的嚴厲語氣中,只想著自己如果此時坦白了,三皇子就可能得了聖眷,驚慌裡只低頭沉默不語。

  皇帝見太子就是不講實話,胸中氣悶,幾乎又想拿東西砸向太子,給他這個木頭腦袋開開竅。他拿起案上一封書信,對太子冷冷一笑,說道:「吐谷可汗稱霸北疆,想與我朝遵盟交好,並求和番,你以為如何?」

  太子驚訝皇帝忽然換了話題,聽到皇帝這麼說,心中一喜,斟酌著詞句說:「吐谷可汗軍威強大,我朝現今,因旱情而糧草不足,不能貿然出戰,只能睦鄰而交。和番之事,前朝多先例,應允了,也是常情。現在四公主出事,所幸五公主心慈仁義,必能為我朝……」

  皇帝盯著太子說:「可他書信中,說久聞我朝四公主容顏美貌,性情彪悍,十分適合北疆之闊野風情,特為其次子火羅求娶四公主,你說朕是應允還是不應允呢?」

  太子好像覺得有什麼東西劈入胸中,讓他疼得幾乎縮成一團。北戎怎麼能點名求娶四公主?!皇帝的語氣裡,像是在問他是否同意四公主和番。他唯一的妹妹!怎麼能和番北疆?!他神思錯亂地說:「父皇……父皇,四公主該……該……」

  皇帝問:「該嫁給誰?嫁給你舅舅的兒子?」

  太子覺得傷口處一絲冰冷漫延開了:四公主破了身,長樂侯怎麼也不能容家族蒙受侮辱而讓兒子娶四公主為正妻,可是長樂侯肯定還會貪圖四公主的嫁妝,大約會給四公主個平妻之位,四公主還是可以有個安身的地方……可如果四公主就這麼嫁了無用的賈公子,對自己來說,真是沒有幫一點忙!而嫁給火羅,吐谷可汗的二兒子,成為正王妃,日後,說服吐谷可汗與鎮北侯火拚,就更多了層把握……

  太子覺得冷汗如雨般透了衣衫,他顫抖著說:「請,請父皇……做主。」

  皇帝一看太子這架勢,就明白了太子的意思,哼了一聲:「你現在又說讓朕做主了?朕做了主,你不會挑逗著四公主來哭訴?」你想讓你妹妹和番,那你去說服她吧。

  太子幾乎不能成句:「父皇……英明……請父皇……三思……」

  皇帝示意太子退下:「朕自然是要三思,不會像你,顧前不顧後,去好好想想你做錯了什麼!」

  太子起身,有些腳步踉蹌地退了下去。

  他離開御書房時,太陽才偏西。夏日的傍晚,還帶著白日的殘熱,可太子卻覺得全身冷得讓他哆嗦。就像是要尋求溫暖,他讓人把他送到了冷宮。

  賈靜妃已經說不出話來了,渾渾噩噩地躺在那裡。

  太子叫了一聲:「母親。」

  賈靜妃慢慢地睜開眼睛,勉強抬手,指著床邊小几上的一張紙,上面寫著「四公主,婚事」幾個字。

  太子打著寒戰,點頭說:「正在……正在……辦。」

  賈靜妃閉上眼睛,又睡了過去。

  太子離開冷宮,感到異常孤單。他沒有勇氣去看四公主,只能回到東宮。

  幾個幕僚心驚膽戰地在等著他,太子已經沒有精力再發火了,腳步無力地走入書房坐下,幕僚們跟著他進了屋。

  滿室無人開口,太子喝了一杯茶,才示意幕僚們報告。

  一個低聲說:「鎮北侯第三子從院子外面過,有茶客開了邊門,告訴他有茶會,他進去了,過後院時見到了平遠侯家的小廝在牆角蹲著,就去問話。那幾個江湖人不知他的身份,要他滾,沈三生氣了,就讓護衛把那幾個人綁了。平遠侯的小廝才說,張大公子被綁了……」

  太子慢慢地說:「他們是預謀好了的。他們兩家,勾結上了。」

  另一個幕僚歎氣,小心地說:「看來是這樣的,他們早就準備好了。就等著我們發動,他們將計就計,反戈一擊……」

  太子憤恨地拍案:「他們竟敢毀了我的妹妹!她是公主!」他聲淚俱下,幾乎要哭出來。

  幾個人都忙說:「太子息怒,太子息怒!」

  太子咬牙切齒了半天,終於又開口:「今夜將衙門那幾個人都滅口!父皇知道是怎麼回事,不用遮蓋著了。除了他們,少些口舌!那個門派留在後面的人也別漏了,一起除了!」

  眾人趕忙答應了,太子又說:「還有,讓我們的人,明天狠狠打砸李氏的店鋪,從此別讓她還能在京城做生意!」

  幕僚中一人小聲說:「殿下,若是他們能做出這樣的圈套,那平遠侯……」這一擊如此之狠,平遠侯肯定不是個簡單的人。

  太子沒聽見般說:「本宮不管!狠狠地教訓他們!把店全砸了!徹底斷了他們的財路!讓他們知道本宮的厲害!」

  可是次日,對李氏店鋪的打砸並沒有多少,一夜之間,原先那些打砸了李氏店鋪的人,都消失了。不能說他們死了,只是消失了。無影無蹤,活不見人死不見屍。也沒有見到斷胳膊斷腿之類的,就是,沒了!

  許多人早上離開了家,就沒有到說要去的地方。

  後面幾日,有這些人的家人前往李氏店鋪去鬧,李氏店鋪的人還是給錢,可接著,這些拿了錢的人也找不到了。誰去鬧,誰就有錢。可誰拿了錢,就肯定不見了蹤影。因為沒有屍體,也無法立案。衙門的人問到店裡,店中說給了那麼多銀子,那些人也許拿了錢跑到別處去過活了。

  但是許多人的家人都肯定他們沒有離開,他們喜歡的衣服荷包沒有拿走,他們原來定下了要見的人要買的東西……

  有人叫囂鼓動著人們去城外李氏田莊上掘地三尺找人,那些真的去攻打李氏田莊的人們,就是當天順利地進了莊子,打砸搶後,隔天也沒了……

  消失的,還有那些指使人去鬧事的中間人,甚至那個主管這些打砸之事的幕僚。

  太子的人多次引導家屬們去衙門告狀,可是生不見人死不見屍,平遠侯府那邊一口咬定沒見到人,什麼案子都定不下罪來。

  幾日後,再也沒有人敢去挑釁平遠侯夫人李氏的店鋪了,李氏重要的生意重新開張,店家夥計笑臉迎客,如同往常。

  市井流言如火:太子指使人打砸平遠侯夫人的生意,想讓平遠侯同意娶四公主。平遠侯都忍了,可太子竟然指使人綁架了張大公子,要給張大公子下春藥!幸虧鎮北侯的沈三公子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才救了張大公子。

  那日在茶樓的許多人,還說出了當時所見的情況:太子還沒見到誰劫持了四公主,就說是張大公子幹的。結果竟然是個江湖大漢,太子為了滅口,當場就把人殺了。可四公主的清白,肯定是沒了……

  太子聽了消息,不可置信地說:「他敢?!他竟敢?!」雙管齊下——連殺人,帶毀譽!

  一個幕僚流著冷汗:「殿下,平遠侯非同一般!他年少領兵,殺戮無數啊!」他不敢說,自己的一個親戚,想掙點外快,親自去李氏的一個店中挑釁,當場得了十兩才離開。這個人高興得馬上邀幾個人晚上喝酒,慶祝自己的所得,可當晚就沒有回家。

  太子握拳捶案:「他想造反哪!他眼睛裡還有沒有本宮?!有沒有父皇?!」

  幕僚小心地問:「殿下,是不是該向聖上說這件事?」

  太子緊張地思考著:如果向皇帝哭告平遠侯敢對自己的人下殺手,皇帝就是知道內情,可也會讓自己說說倒是為了什麼,自己不能撒謊,就得向皇帝承認本想教訓平遠侯,可非但沒有得手,反而輸了的事實!現在回頭看,自己挑戰平遠侯真的是不自量力。

  皇上肯定會看不起自己吧?就是皇帝不在意自己的小伎倆,在這件事上向著自己,可皇帝現在會剷除平遠侯嗎?看來不會吧?平遠侯明顯手裡有人!現在正是荒年,皇帝不會多事的。如果不能,這就表明自己說了也白說啊!平白地哭訴,打自己的臉,也達不到目的!哪天自己成了皇帝,才能將平遠侯滅滿門!

  太子覺得去哭訴的結果,只是自取其辱,所以他一直沒有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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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公主回到宮中,就臥床不起。她原來在宮中囂張跋扈,這一栽下來,幸災樂禍的人多,每天常有來看她的人,就是四公主說了誰也不見,也要到她臥室左近高聲問候幾聲。

  給她插簪的薛貴妃也來了,帶了許多補品。薛貴妃在所有來賓中最是真心,在外面的客廳裡等了半個多時辰,四公主還是沒有見,才面帶悲傷地走了。

  當天,皇帝到了薛貴妃的宮殿,一向對皇帝欣然微笑的薛貴妃少見地帶了絲愁色。當皇帝問起時,薛貴妃依偎著皇帝輕歎了一聲,說道:「我今日去看了眼四公主……」

  皇帝對這個女兒沒太多好感,他對死了的公主皇子都不甚傷感,何況是個他一見就覺得煩的女兒。聽薛貴妃這麼起頭,皇帝就有些皺眉,以為薛貴妃要說些四公主很可憐之類的話。可是薛貴妃低聲說道:「妾身只是為了皇上不平,人說打狗還得看主人,再怎麼說,四公主,也是皇上的血脈呀……」

  皇帝深覺薛貴妃貼心,點頭說:「還是愛妃明理,別擔心,朕自然是要他好看的。既然愛妃為朕不平,那麼……」他的確是想讓太子得個教訓,可他的意思不過是讓太子失幾個手下,明白有些人不能隨便碰就行了。誰知道平遠侯會狠狠地抽了太子一個耳光,打得太子滿地找牙不說,還毀了他一個女兒!這也太不給他面子了!這事可不能這麼就完了!

  薛貴妃像是明白皇上在想什麼,臉上恢復了柔美的微笑,伸手為皇帝更衣……思緒卻飄回了那年的夏季,自己自負美貌,心比天高,可是從京城來的平遠侯府的那個兩個公子,就那麼忽視了自己!張大公子一副書生氣質,長得平常,他是平遠侯的長子,有點架子也說得過去,但另一人,就算是俊美異常,也不過是平遠侯的遠房子弟,不該那麼傲氣淩人!

  她竭盡溫柔的一禮,滿含深情的問候,竟然沒有換來他們多看自己一眼!她氣不過,就同意進宮了。……現在,終於到了這個位子上,只需要一個孩子,就能登上皇后之位。她要讓那些看不起她的人正眼看她!知道他們對自己的輕蔑,會要了他們的命!

  四皇子自從知道三皇子去了沈大小姐的及笄禮後,就一直心情低落,和三皇子一起去上學也是一副受氣的可憐樣子。他一直在糾結:三皇子這次肯定看見了沈大小姐,可是自己連蘇婉娘的面都見不到!他現在後悔那天在觀弈閣沒有叫破張公子與沈卓之間的傳遞。如果說了,也許沈卓就會邀請自己過府?也許自己就可以要求去及笄禮?也不行,他都不知道沈大小姐的及笄禮是什麼時候,況且他憑什麼去呀……四皇子發愁。

  可他的這種愁苦不久就被驚愕代替了:丁內侍壓著聲音把宮裡瘋傳的事一一說了,四皇子嘴都合不上了——這也太狠了!那是四公主啊!就這麼被奪了清白!他可以看出這不是鎮北侯幕後之人的手筆。那個人從皇后下毒,給自己治腿,冬狩刺殺,到暴打火羅,都做得不顯山露水,參加的人全安然無事,讓人抓不到把柄。

  可是這次,卻是暴戾的陽謀!雖然占著理兒,卻有著不加掩飾的狠毒!他簡直可以聽到類似「你敢惹我,我要你好看!」的配音。天哪!這就是那次在觀弈閣那位張家公子給沈三公子遞的東西,平遠侯出手了!難怪父皇不讓四公主嫁入平遠侯府,太子想什麼呢?這種人家四公主別說去了,動了心思都丟半條命……

  四皇子真心覺得這事不會輕易過去,平遠侯危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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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自然知道京城市井上發生了什麼,他一直等著太子來求助,可太子沒來。他語帶輕蔑地對孫公公說:「太子是個軟蛋,只知挑釁,不能反擊,還不敢來對朕說,這個啞巴虧,他是吃定了。」

  孫公公試探著說:「那陛下準備如何……」

  皇帝說:「平遠侯既然敢這麼做,自然就留了後路。等過段時間,他防得不那麼緊了,朕就要給他一個厲害的。不管怎麼說,太子和四公主也是朕的孩子,打狗還要看主人,他這麼下狠手,是給朕臉色看。」他無意中用了薛貴妃的話,但他是絕對不會承認枕邊風有什麼效果的。

  孫公公又道:「今天長樂侯又到宮門了,看來是為了四公主的親事……」

  皇帝哧了一聲:「長樂侯府現在快斷糧了,他惦記著四公主的嫁妝呢,上書說他還是想為他的幼子聘四公主為平妻。」

  孫公公問道:「那陛下的意思?」

  皇帝歎息:「她破了相,又破了身子,還要怎麼樣?朕本該就允了長樂侯,可朕上次才要允了這門親事,太子就挑唆著四公主來大吵大鬧,真是丟臉!讓朕當場難堪!朕不想再來這麼一次,就讓他拿主意吧!朕看他的意思,是想讓四公主和番,開始還提讓五公主去,他也太看得起北戎了!有時朕真不知道他到底是在想什麼!」

  孫公公小心地說:「嫁給北戎,也算是個王妃了。也許,太子殿下是想讓四公主風光些?」

  皇帝鄙夷道:「北戎那地方是人住的?那些蠻夷,懂什麼典章禮儀?王妃算什麼?就是當了皇后又有什麼風光?」

  孫公公又說:「也許,太子是想為了陛下分憂呢。」

  皇帝沉吟著:「北戎也的確過於強大了些,和番倒是能表示我朝真心想與之和睦相好。只是,歷代和番,多是宮女或貴女,皇帝親生的女兒,若非寡居,也不會輕易和番。現在朕給他們一個未嫁的女兒,就是破了身,也太看得起他們了!」

  孫公公點頭說:「真是如此……」

  皇帝又皺起眉說:「北戎國書裡,指四公主性子彪悍,他們是怎麼知道的?莫不是那時火羅來,四公主和他見過面?」

  孫公公搖頭:「該不會吧?四公主自從破相後,平時不怎麼出宮……」

  皇帝一揮手:「她那個性子,去了倒是吃不了虧。讓太子去定吧,朕可懶得再聽四公主的吵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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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公主回宮後就病倒了,下身流血不止,發高燒,日日啼哭,夜夜難眠。根本不能去見皇帝,皇帝自然也不來見她。後來,她能去了可又不敢去見了,害怕受到皇帝的責駡。她哭著躺著地過了一個月,才多少緩過氣來。其間太子也來看過多次,總是安慰她好好休息保養。

  可她怎麼能休息?!她只感到無比的恨!恨到能真的咬碎了牙根!張大公子!這事不管是不是他幹的,都是因為他!她怎麼能放得過他?!多少次在夢裡,她都在追逐著一個身影,拿著刀拼命地砍殺!她不能饒了他!

  等到四公主能下床走路了,她還是天天就待在自己的院落裡,除了太子,誰也不見。一天,她正站在窗前磨牙,隱約聽到有人細語:「長樂侯……還想……」四公主一下子出了屋中,朝著有聲音的地方沖過去,一把抓住兩個宮女中的一人狠狠地推倒地方,一邊踢一邊罵道:「你在說什麼呢?!嚼什麼舌根?!」

  那個宮女哭著說:「公主饒命啊!只是聽說長樂侯還是想聘公主啊,這是好事吧……」

  四公主喝道:「去見太子!」

  她匆忙梳洗了,上了輦,去了東宮。聽說四公主來了,太子將身邊的人都遣開,才到了四公主等待的屋子裡。他見四公主面容憔悴,眼睛浮腫,就不敢對視四公主的眼睛。

  四公主急切地問太子:「太子哥哥,我聽到有人說舅舅還想聘我,是真的嗎?!」

  太子點頭,說道:「是,賈公子想聘你為平妻……」

  四公主狠狠地呸了一聲:「一家子都不要臉了!就這麼算計我的嫁妝!他們想得美!我死也不會嫁給他!」她現在失了身,可以想像,如果她嫁過去了,被那個猥褻的賈公子看不起,這是多麼噁心的事!

  太子暗暗地深吸了一口氣,說道:「本宮查出了那天是誰搗的亂。」

  四公主仇恨地說:「自然是張大公子!還能是誰?!你怎麼不叫父皇殺了他?!」

  太子眼睛看著四公主的旁邊說:「其實,是鎮北侯府的沈三。他發現了那些被制住的小廝,然後上樓……給張大公子解了圍,給那個江湖大漢灌下了藥……」

  四公主驚呼:「什麼?!這事跟沈三有什麼瓜葛……」話語未完,她想起來了:長樂侯府,燈市,皇后下毒,冬狩擋箭……四公主一邊的臉扭曲起來:「他要為他的妹妹報仇?!我還沒有報復她呢?!他怎麼敢這麼做?!太子哥哥!殺了他!你讓父皇去殺了他呀!」四公主哭起來。

  太子面帶無奈,搖頭長歎:「妹妹,沈家軍鎮守著北疆,殺了沈三,你覺得他父親沈侯可會善罷甘休?他反了怎麼辦?」

  四公主大叫:「父皇是皇帝!他們是皇家的狗!是為父皇做事的!殺了他們!連他父親一起殺了!那個沈二小姐,都殺掉!」

  太子這才看向四公主:「妹妹,你覺得父皇會這麼幹嗎?」

  四公主哭了:「我是父皇的女兒呀!他怎麼能不為我報仇啊!」

  太子等了一會兒,見四公主哭得差不多了,才低聲說:「父皇不會,但我會。你是我的親妹妹,這事,不能就這麼過了!」

  四公主抹去眼淚,氣憤地說:「是,哥哥,他們毀了我一輩子,這事不能這麼完了!我要報仇!要他們死無葬身之地!」

  太子看了看周圍,又聽了聽,確定了沒有人,才低聲說:「有一個手段,可以滅了沈家軍,殺了沈家父子,殺平遠侯一門。」

  四公主的眼睛亮了:「是什麼方法?我要殺他們全家!那個害了我的小賤人!」

  太子到四公主耳邊:「與北戎聯合,引北戎與沈家軍火拚,我們派人將沈家軍虛實盡告北戎,保證沈家軍必敗。沈家軍一敗,沈侯父子就是不在戰場了死了,活著也要被追究失職之罪……」

  四公主想想,點頭:「讓北戎滅了他們!這是個好主意。」

  太子猶豫了片刻,艱難地說道:「妹妹,你要幫助本宮。」

  四公主愣了一下,眨著眼睛看太子,太子又移開了眼睛,四公主追問道:「太子哥哥,你要我如何幫助你?」

  太子咽了下口水,低聲說道:「……和……番……」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7-14 06:22 PM

第八十四章 離別

  四公主漸漸明白了,表情從不信,震驚,到絕望,最後到悲傷,她捂臉嚎啕大哭起來:「我不……不要……」

  太子等著她哭得差不多了,才又開口道:「不這樣,就無法給你報仇,無法保證本宮能登上王位。如果你去了,就能協助本宮,說服北戎的人與本宮合作。等把沈家張家和三皇子都剷除了,本宮登基,一定把你接回來。」

  四公主只是哭,太子歎氣道:「父皇已經打定主意了,現在只是耗著時間,不能那麼快就答覆北戎。你別去告訴母親,她現在病著,大概不能聽這些事……」

  四公主一聽,轉身就走,上了車輦,就往賈靜妃那裡去了。

  到了賈靜妃的冷宮,四公主哭著一路跑了進去,賈靜妃昏昏沉沉地躺著,四公主哭著坐到了床邊。

  賈靜妃做了一個感覺非常真實的夢。在這個夢裡,她還是皇后,她沒有下毒失敗,也沒有替太子承擔罪名,更沒有被廢。在這個夢裡,什麼都特別順利。太子在冬狩上安排了刺殺,雖然沒有傷到三皇子,但卻殺了一直保護三皇子的谷公公。

  谷公公一死,陳貴妃就成了她的囊中之物,她很快就毒死了她。接著,北戎前來結盟,她最看不慣那個她恨了十幾年的賤人的女兒,就讓太子向皇帝提議要對北戎表示真心,自己做主將五公主和番給了北戎。當五公主哭著穿著嫁衣向她禮拜時,她從心底高興,竟然有點遺憾陳貴妃死了,不然就能看到這一場景。

  她為四公主挑了一門好親事,對方乃是淮南閥門的一支,算是書香門第,族中有眾多高官,男子為人溫存,父母和善,四公主很滿意,太子也覺得不錯。四公主的婚禮豪華而勢大,滿城結彩……

  就是她眼中之釘三皇子,也被成功除去了。她得知北戎破了燕城,沈家軍覆滅,皇帝一向忌憚的平遠侯領了兵,與三皇子北援,可皇帝接著就得到了鎮北侯通敵三皇子有逼宮之嫌的證據,其實她知道,這裡面肯定有太子的手腳,皇帝何嘗不存懷疑?只是鎮北侯已死,豈容借著鎮北侯之力竟然對皇位覬覦的三皇子活著?鎮北侯平遠侯死後,他們留下的一門婦孺,也沒什麼用處了,不如殺一儆百,讓人們看看不盡忠皇家的下場。

  她滿意地看到太子終於鞏固了自己的地位,勢必登上皇位!可美中不足的就是北戎太厲害了,竟然無人擋得住!朝廷在一片混亂中遷都南逃,北戎先鋒幾乎在她剛一離城時就殺入了京城北門。她一路日夜不敢停留地向南奔逃,還不忘讓人趁亂除去了五皇子。沿途聽說北戎火羅血洗了京城!萬千女子被強暴而死,十幾萬百姓遭屠,太廟被砸個乾淨,皇宮被燒了大半……

  過了長江,她才放下心。到了臨都,皇帝和太子開始讓人興建行宮,她就趕快讓人尋找四公主。可找了半年,才有了確切的消息,四公主沒有逃出來!而是落在了北戎手裡,如那些京城的貴賤女子一樣,死在了北戎的蹂躪下。

  她快瘋了,又到處查問,才知道四公主成親後,與駙馬吵過幾次,駙馬就冷淡了四公主。四公主不忿,開始對駙馬很蠻橫,動輒辱駡,駙馬就開始藉故回父母家長住。四公主終於怒了,帶著人衝到了婆家,當著自己公婆的面讓下人綁了駙馬迫他回府,還打殺了駙馬養在父母家的一個妾室。她的婆婆受了驚嚇,一病不起,聽聞北戎殺來,恐懼之中去世了。北戎接近時,駙馬讓人給四公主帶錯了道路,將她送入了北戎的亂軍中,自己則與父親帶著母親棺柩回了淮南祖籍……

  在夢裡,她也病了,就如現在這樣,躺在床上無法動彈,總覺胸中疼痛……

  突然,賈靜妃醒來,感覺身邊有人,眼睛勉強睜開一條縫,見四公主活生生地坐在身邊哭泣,一時突感巨大的欣慰:太好了!那是夢!

  賈靜妃的手顫巍巍地指向茶几,四公主透過淚水看見一張紙條,上寫「何時成親」,字跡歪斜,可還是母親的筆跡。她知道賈靜妃還以為她要嫁入長樂侯府,一時哭得更厲害。

  但賈靜妃卻微笑了:只要四公主嫁進了長樂侯府,那夢裡的情景就不會出現了!她甚至有些慶倖自己成了廢后,不然也不會選了長樂侯府。人有時還是該謹慎些,自己要死了,四公主如果能與自己的外甥成親,她就能瞑目了。

  四公主卻是根本不想嫁給長樂侯府的那個賈公子!她覺得他是個癩蛤蟆,根本配不上她!在她內心最深處,一個念頭漸漸成形:就是去和番,她也不想嫁入長樂侯府!如果真的不得以要嫁給北戎,那她就使盡全身解數,讓北戎攻打沈家軍!徹底消滅了沈家,報仇雪恨!

  等到哪天太子哥哥登基了,自己回來,不僅鎮北侯沈家,平遠侯府也別想逃!沒有了三皇子,五公主就是嫁給了張大公子又怎麼樣?她要他們全家的命!讓他們後悔此時沒有讓自己如願!……當然,那只是個解氣的念頭,現在,她真的不想去和番!誰想離開京城去荒野之外?!她就是不嫁人了,也不想和番呀!

  想到此,四公主的哭聲小了,賈靜妃以為四公主還在為要嫁給長樂侯的小兒子而鬧脾氣,她雖然說不出話了,可還是掙扎著抬起手,拍了拍四公主的膝蓋。

  四公主嗚咽著說:「母親,我不想嫁!」

  賈靜妃皮包骨的臉上浮現出極為痛苦的神情,張了張嘴,卻發不出音來,眼睜睜地看著四公主一下子站起來,倔強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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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到沈汶從蘇婉娘口中知道市井上的傳言時,茶樓的事已經過去了三天。沈汶急了,當夜就往院落跑,她不知道如果那裡沒有人,她是不是會夜闖平遠侯府。

  幸好,等她到時,房屋裡亮著燈光。沈汶也不拿沙子打門了,上去就用手拍,門應聲打開,張允錚一身平民便服地站在門後,張允銘也是便衣,大剌剌地坐在椅子上扇著扇子。

  沈汶憤怒地對張允銘說:「你怎麼能不告訴我?!」

  不等張允銘開口,張允錚說道:「告訴你幹嗎?!你才幾歲?!這種事你都不該知道!」

  沈汶現在顧不上害羞了,對張允錚說:「什麼叫不該知道?!你事先知道嗎?!」

  張允錚一抬頭:「我現在知道了!」

  沈汶跳腳了:「我也知道了!可是晚了!」她用手輪流指張允銘和張允錚:「你們聽著!不能這樣瞞著我!要出事的!你爹這次肯定惹怒了皇帝了,他定是要報復的!如果你爹出事,北戎進來時怎麼辦?!我說過多少次了!太子,哪怕是皇帝,都不是問題!戰亂!江山傾覆才是問題!你們怎麼能不顧大局?!」

  張允銘不在意地說:「來了就打唄!」

  南朝的人對北戎沒有印象,只覺得他們是北方野蠻的民族,沒有開化。可是北戎在地域上,佔有著後世的內蒙外蒙東北三省和一部分青海新疆和俄國的廣大領土。幅員遼闊,資源豐富,民風彪悍。只不過遊牧民族不喜耕種冶煉,才在物質上沒有達到南朝的富裕程度。

  沈汶說道:「打哪裡有那麼容易?!北戎之廣闊,不讓南朝。能在這一片土地上稱霸的力量,強悍而兇暴,絕對不能輕視!」

  張允錚瞪眼:「不能輕視就得把我哥賣了?就得讓他們騎在我們脖子上拉……?!」

  張允銘大聲咳嗽,沈汶尖叫:「你這個混球!」

  張允錚撇嘴:「我還沒說出來呢!你以為我要說什麼?不就是……」

  沈汶使勁揮手:「你說什麼說什麼呢?!」

  張允銘呵呵笑起來:「說什麼也沒用了,我們明天一早就去南方。其實,我爹已經放出話去了,說我當日就離開了京城。」

  沈汶一愣,突然明白了平遠侯的用意:我就和你死磕了!我把兒子送出去了,你敢動我嗎?

  這次平遠侯出手,明白地表示自己手下有足夠的人,不是個任人宰割的羔羊。他只需說自己兒子不在身邊了,皇帝就不敢公然滅門。如果那樣,斬草不除根,外面的那個兒子肯定會帶著人犯上作亂,在這大旱的荒年,給政局平添不穩。

  一下子,沈汶算是看清了,平遠侯的確是個狠辣的人物。對人狠,對自己也狠,幹下了這麼大的事,自己還敢帶著夫人小兒女照樣住在京城,簡直是滾刀肉,渾然不怕!

  沈汶噓了口氣,算是放下了一半的心,她覺得至少皇帝不會滅門了,可還是帶了憂慮地說:「皇帝肯定不會甘休的,如果不來明的,就會來暗的。」

  張允銘說:「那又如何?我們家這些年沒幹別的,就是守秘密和防暗殺,我爹會安排好。」

  沈汶對他的倨傲只有翻眼睛的份兒,問道:「那些失蹤的人去哪裡了?」

  張允銘一笑:「我怎麼知道?」

  沈汶豎眉:「你別撒謊!」

  張允銘扇扇子:「當然不撒謊,我爹的事,我可管不了,但是我知道一句老話。」

  沈汶問:「什麼話?」

  張允錚呿了一聲:「這還不懂?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唄!」

  張允銘收了扇子,嘴角噙了絲冷笑:「人若是有了為財的心,自然是要死的。」

  沈汶歎氣:「咱們讓罪與罰儘量相符好不好?」她其實也明白,平遠侯過去是征戰沙場雙手鮮血的人,這種人肯定不會因為殺人而感到歉疚。

  張允銘搖頭說:「不好!只打他們一頓?讓他們接著鬧?繼續欺負人?繼續幹下賤的事?婦人之見!」

  沈汶努力想教育他們一下:「這樣容易招來怨氣。」

  張允錚說:「他們怨也只能怨自己,貪小便宜吃大虧,這是金科玉律!」他狠狠地看了沈汶一眼。

  沈汶心裡一忽悠,馬上反省自己是不是貪了小便宜,一想,還真是!拿了人家的果乾衣料什麼的……沈汶有些心怯,臉紅了一下,對張允錚說:「那個,我不吃果乾了還不成嗎?」

  張允銘又哈哈笑起來,張允錚卻冷著臉說:「不成!還得從笨豬變成人才行!」

  沈汶對著張允錚叫:「誰笨?!誰笨?……」突然,她停住了,愣愣地看著張允錚,張允錚眉如墨黑,睛如點漆,鼻挺臉正,一點也不像女的……

  張允錚眯眼:「看什麼呢你?!」

  沈汶突然拍手:「太好了!我知道怎麼替你爹擋下皇帝的報復了!」

  張允錚馬上問:「要怎樣?」

  沈汶一抬頭,給了他鼻子孔:「我不告訴你們!誰讓你們瞞著我來著!」

  張允銘笑著說:「南方可是好地方呀……」

  張允錚接口道:「餵豬的吃的多了去了……」

  沈汶傲氣地說:「我不要了!還有一年我自己就能出去了!不需要你們……」話還沒說完,張允銘笑得彎腰,沈汶剛要怒,可突然想起來一件事,立刻軟了,也不計較張允銘,很友善地笑著說:「哦!差點忘了,得請你爹幫我找個京城外的尼姑庵,離京城遠一點,三四天的路,清靜的地方,裡面全是自己人,特別可靠……」張允銘笑得更厲害了,張允錚對著沈汶搖頭說:「你能不能講究一點,不要這麼明目張膽地笨!」

  沈汶撅嘴道:「你們才笨!捅出了這麼大的亂子!」

  張允銘想到自己和張允錚這一走,京城可真得靠這個小女孩來出謀劃策了,笑著歎氣道:「好吧,肯定幫你辦了,你也多費心,別讓皇帝得手。」

  交易成功,沈汶點頭,又有些不高興地說:「你這麼一走,怎麼給我三哥說好話呀?」

  張允銘很鄭重地說:「我跟我爹說了你的意思了。」

  沈汶馬上關注地問:「你爹同意了嗎?」

  張允銘說:「我爹說聽我娘的。」

  沈汶一擺手說:「哦,那太容易了,你就等著叫我三哥妹夫吧!」

  張允銘扭頭對張允錚說:「你能不能接著和她吵架?最好把她氣哭之類的……」

  聽出張允銘話中的酸氣,沈汶嘻嘻笑起來:「你跟你爹說,遇事一定要聽我三哥的,後面我們大概還有許多事。」

  張允錚說:「怎麼還有事?所有的武器不都設計好了?只需我們到南邊造出來了。現在旱災漸重,都不用給錢了,管飯就有人跟著幹活。」

  沈汶說:「當然有事,別的不說,按時間,北戎該來替火羅求婚了。」

  張允銘忙點頭說:「我也聽說北戎的國書到了,要求和番,但是可沒有說有求娶四公主的事。」

  沈汶把食指點在下巴上:「我相信火羅一定求婚了,只是皇帝還沒有做出決定,所以不到處宣揚。而現在四公主這個樣子……」

  張允銘不屑地一哼,沈汶皺著眉:「我夢裡,五公主和番了,不僅是太子出了主意,還有皇后在那裡為她定親,公主的婚事是皇后做主,現在沒有皇后了,我可不知道四公主會不會和番……」

  張允錚說:「她最好和番。」

  沈汶也發愁:「不是她就是別人,火羅那個人可不是好相與的,誰都不該嫁給他,我們又打過他……」

  張允錚打斷說:「我的意思是,她如果和番了,就說明太子要拼命了,也許又能幹出許多蠢事。」

  張允銘用扇子一拍掌:「對呀!她是太子的親妹妹,太子若讓她和番,定是沒安好心!」

  沈汶皺眉:「太子會那麼狠心?我原來的確想讓四公主和番,可一直沒覺得會成,畢竟,她可以鬧著不去。想來,真的只有太子能促成這門婚事……」

  張允銘扇扇子:「我打賭,太子會勸她去的。」

  沈汶慢慢搖頭:「她那個性子,應該不想去。」

  張允錚對他們斥責道:「你們有這功夫不把該說都交代了,賭這閒篇兒幹嗎?」他帶著鄙視的腔調對沈汶說:「我娘說了,到中秋給你們府送車月餅,算是答謝你三哥,裡面蓮蓉蛋黃還有酸棗泥的都很好吃,貪吃的傢伙可別漏了。」

  他這麼一說,沈汶又想起他們就要去南方了,這一去,不知道何時才能回來,她突然覺得心裡難受,那種難受似疼非疼,似緊非緊,好像自己的心忽地一下,從高空落下,可沒有著陸。

  見沈汶臉色一暗,張允銘知道她要告辭了,忙說:「那些監視太子幕僚和兵器庫的人的聯絡方式都給你三哥了,我還告訴了他夜裡入我們府的地點。」

  沈汶沒了心緒,懨懨地說:「還有,別忘了給我準備人馬,我十四歲後,就是明年的秋天,該去邊關了。」

  張允銘笑著說:「放心,一定也是頂尖的人……」

  張允錚壞聲壞氣地說:「那麼挑剔幹嗎?不就是運豬嗎?把馬車造得結實點兒就行了。」

  沈汶看著張允錚,張允錚表情惡劣地從眼角看著沈汶,沈汶無精打采地說:「你說了壞話,心裡就好受了?」

  張允錚一扯嘴角:「幹嗎要心裡不好受?笨豬懂什麼?別總以為自己很聰明……」

  沈汶終於爆發:「你這個混球!壞蛋!」

  張允銘笑了,說道:「行啦,這樣你們就踏實了!」

  沈汶聽了一跺腳,對兩個人說:「你們好自為之吧!」

  張允銘點頭,沈汶跑了。

  張允銘對一臉不快的張允錚說:「你不讓我走,一定要在這裡等著見她一面,就是故意和她吵架的?」

  張允錚理直氣壯地說:「怎麼了?誰想要磨磨唧唧假模假式的告別?吵一架最好。」

  張允銘歎氣:「你的確是個混球!還是個敗家的,就為了讓她嘗嘗你喜歡的餡兒,讓娘送一車月餅!」

  張允錚挑眉:「喂喂,那是給你還的債,別記我頭上!」他把密室裡剩下的武器草圖都包入自己從府中帶出的裝了武器圖的油布袋中,重新捆在了自己胸前。然後,他們沒有回平遠侯府,而是去了城南邊一處民宅。那裡,白天坐著馬車出府的平遠侯,一直等在大廳。

  張允銘和張允錚進來,平遠侯問道:「和那人告過別了?」他以為兄弟兩個是去向那個高人辭行。

  張允銘行禮道:「是,那人說皇上必然報復。」

  平遠侯嗯了一聲,張允銘又把沈汶要求的一一說了,平遠侯緩緩點頭。父子們又說了些其他的事情,宋夫子敲門,帶著幾個人進來,他對平遠侯行禮道:「將軍,可以走了,到城門處,城門正好開。」

  張允銘和張允錚同時站了起來,張允銘有些擔心地說:「爹,您一定要保重!」

  張允錚也少見地莊重,對平遠侯說:「爹,今後不要出府了。」

  平遠侯哼聲道:「你個小崽子還指使起我來了?」臉上短暫地顯出一絲笑意,可接著就嚴肅地叮囑張允銘:「你一定要萬分小心,還要照顧好弟弟!」

  張允銘以為這是因為他們帶著各種新式武器的圖紙,不能出任何差錯,就忙點頭說:「父親請放心,我會謹慎從事的。」

  平遠侯又看張允錚,張允錚鼓著嘴說:「我知道,你又讓我聽他的!」

  平遠侯歎氣:「你呀,這個脾氣,怎麼能讓我放心!」

  張允錚勉強地吭哧了一聲:「我聽就是了。」

  張允銘又低聲說:「爹,沈三公子對您說什麼,您可一定要聽呀!」

  張允錚說:「還有那個尼姑廟……」

  平遠侯揮手說:「我知道,你們快些走吧!」兩個兄弟行禮拜別,平遠侯看宋夫子等人,說道:「就託付給你們了!」

  宋夫子和四五個人同時下拜:「請將軍放心!」

  平遠侯說:「好,你們速速離城吧!」

  張允銘等人趁著黎明前的黑暗,急步穿過街道,城門一開就隨著一群百姓出了城。到了一個城外的莊子,那裡已經有三十幾個人備了馬等候著了。他們幾個人上了馬,一行人快馬加鞭,往南方而去。

  不久,京城就都知道,平遠侯張大公子因受驚嚇,不敢在京城街上行走,已被送往南邊山清水秀之處,好好調養去了。

  皇帝聽了冷笑了一下:「他倒是想得很周全。」

  孫公公低聲問:「陛下還是想對平遠侯下手?」

  皇帝說:「當然,不要他的滿門,也得給他個教訓。」

  孫公公不解地說:「可是他的兒子在外面……」

  皇帝說:「人不到山窮水盡的時候,是不會鋌而走險的。朕不要平遠侯的命,他的兒子就不敢反。讓人痛苦的方式,也不止死路一條。」

  孫公公連連點頭,可臉上帶著不解的神情,皇帝很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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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汶罵了張允錚,心情也沒變好。她氣沖沖地回去,躺下就睡,可怎麼也睡不著。她覺得這是生物鐘的問題,就起來打坐到了後半夜。終於睡了,但醒來後,也沒覺得舒服,心裡空蕩蕩的。

  這段時間,張允錚一直在她身邊,突然,他就離開了。沈汶一再告誡自己後面還有許多事,絕對不能分心,可還是消沉了。

  這是一種無形的沉重,像一層厚紗一樣罩住了周圍。什麼都變得似有若無,無關緊要。

  沈汶開始後悔上了張允錚的當,和他吵架。也許,自己該好好地說幾句話,謝謝他的幫忙之類的。也許,自己該笑著告別,祝他們一路平安。也許,自己該含情脈脈地看他一眼,也許自己該給他點什麼東西……

  可是,張允錚這個不按常理出牌的傢伙,就這麼又把自己帶到坑裡了!忽然,沈汶發現,從一開始,張允錚就主導著兩個人相處的基調,他想鬧就鬧,他想吵就吵,沈汶根本無法抵禦。她暗地裡把張允錚又罵了幾十遍,最後無奈地承認,吵就吵吧,她捨不得他離開,她其實,挺喜歡他的……

  這是不是就是動了「索取」之念?是不是因為她千年孤獨,就格外珍惜陪伴?沈汶艱難地告誡自己:不能求。那又該怎麼辦呢?沈汶想了半天,只有接受。接受現狀,不加抱怨。

  蘇婉娘明顯地感覺到了沈汶情緒低落,本來還有些擔憂,可沈汶一說從現在起她大概不會經常夜裡出去了,蘇婉娘就高興了:她這一年可是過得提心吊膽!沈汶像活在另一個世界裡:夜裡回來就睡懶覺,白天起來就笑眯眯的,什麼都不在乎,只管吃喝。不去畫圖時,她就打坐到夜半,次日還是晚起,依然傻乎乎的,看人時都像沒看見。

  現在沈汶雖然有些悶悶不樂,可畢竟每天在家睡覺了,蘇婉娘覺得踏實許多。

  楊氏從沈堅走後就放權不理事,早上請安也只在每月的初一十五,她只要幾個孩子還一起吃個晚飯就行。所以,沈汶大部分時間都是自由活動,她的異常,除了蘇婉娘,別人都沒有察覺。

  一連幾天,沈汶都沒吃多少東西,這對於平時以吃為樂的沈汶可是絕無僅有的。蘇婉娘在沈汶又一次心不在焉地吃了幾口飯就推開了碗後,小聲問道:「小姐有什麼心事?」

  沈汶歎了口氣:「張家兄弟走了。」

  蘇婉娘明白了,看來沈汶動情了。她暗歎,防不勝防,最後還是到了這一步。但她自己就屬意四皇子,自然沒有任何立場來責備沈汶,只能問:「為什麼?」

  沈汶有些呆呆地說:「平遠侯對太子的人大下殺手,雖然太子沒辦法還手,但是皇帝肯定要報復的。平遠侯把他們兄弟兩個送走,也是為了保護他們。」

  蘇婉娘驚訝:「皇帝會報復?」

  沈汶點頭:「當然了,皇帝怎麼能容忍任何人蔑視皇家?」

  蘇婉娘著急:「你難道不做點什麼嗎?」

  沈汶說:「我知道大概要怎麼辦,到時候讓我三哥去運作就是了。」

  蘇婉娘這才放下心,見沈汶蔫了的樣子,寬慰她說:「其實,見不到面,並不是不想呀。人家說,每次在心裡一想,就是一次見面呢。你想想,不就見到了?」

  沈汶睜大眼睛:「婉娘姐姐,你是不是就這樣總在心裡見姐夫來著?」

  蘇婉娘氣,擰沈汶的胳膊:「我好心好意的,你就這麼打趣我?!」

  沈汶低聲哀叫,算是解開了些愁緒。她想到蘇婉娘也同樣見不到四皇子,張允銘這麼一走,五公主也別想定親了……大家都是聚少離多,自己也不是獨一份的難過,算是隨了主流。沒別的辦法,只好忍著,平時多與自己的親人聯絡感情就是了。

  沈汶十三歲的生日過得平淡而疏忽。府中剛剛忙完了沈湘的及笄禮,都沒心思再折騰,沈汶的生日就是大家吃碗麵,給了幾個雞蛋打發了。

  前世,沈汶為此氣悶得幾乎發狂,好長時間把自己關在院子裡自怨自艾,誰也不搭理。對主事的柳氏更是不滿到極點,日後柳氏和嚴氏為她操辦了婚事,她也沒怎麼感激她們。有時沈汶覺得那個前世的自己怎麼那麼討厭呢?可如果她不是那麼糟糕,大概也不會那麼自責。

  這次,過了生日後的一天,午睡後,沈汶就帶著蘇婉娘去練武場旁觀沈湘練武去了。

  農曆八月,下午的太陽還是火熱。單為沈湘圈出來的練武場上塵土輕揚,沈湘駕馭著胯下戰馬來回奔跑,同時揮動長槍,一次次地刺向地上立著的草人。

  汗水濕透了沈湘的衣服,連褲子都是濕的。她的丫鬟春綠也騎著馬在場上跑以練習馬術,只不過不舞長槍罷了。

  沈汶讓蘇婉娘給自己找了個樹蔭處,擺了桌椅,旁邊放了涼茶和小點水果。為防零星從樹枝間射下的陽光,沈汶還把一條手帕蓋在了頭上,顯得又嬌氣又滑稽。

  蘇婉娘到了一邊,站了半天馬步後,就打了一套拳。而沈汶則在看了一會兒後,失了興趣,拿起桌子上的繃子,繡上花了。

  沈湘練到太陽西落,終於下馬,疲憊地走到沈汶坐的地方,惡狠狠地問:「你在這裡幹嗎?!」

  沈汶抬頭,甜甜地說:「來看姐姐練武呀。」

  沈湘指著沈汶手裡的繃子:「你看什麼練武?不在繡花嗎?」

  沈汶笑:「我就知道姐姐也看我了!」

  春綠走過來,笑著說:「二小姐繡的是什麼?」

  沈汶給她看,春綠皺眉,用眼睛瞥沈湘,沈湘看了一眼:「一個黑疙瘩,你這是繡什麼呢?!」

  沈汶說:「是知了!」

  沈湘揮手:「你還是別繡了,沒人能知了!」

  說完就走,根本不理沈汶。春綠還好心地說道:「如果加兩個翅膀,前面有兩個眼睛,也許就像些。」

  沈汶發愁地說:「可我不會繡翅膀。」

  沈湘大喊:「別理她!跟她講是沒用的,有這功夫能黏個真的了!」

  春綠笑著走了,沈汶撅著嘴,把繃子一放說:「我不繡了!」

  蘇婉娘過來收桌椅,使勁忍著笑,沈汶這幾年橫不拿針豎不拿線,手指都是僵的,哪裡能繡東西?就是擺個樣子招沈湘罵罵就是了,不知沈汶是從哪裡學了這種套近乎的方式。

  收拾好了,一起去吃晚飯。晚飯上,楊氏和老夫人坐正席,柳氏和嚴氏一旁奉了箸後,就一起坐下吃飯。嚴氏在這種公共場所一向少言寡語,只是偶爾投向沈汶的目光,露出一絲狡黠。

  沈湘和沈汶同坐,沈卓又在外面混著不回來了,一屋子除了未成年的沈強和柳氏兩個孩子沈瑋沈瑜,全是女眷。

  飯後,碗碟撤下,眾人又喝了茶,說了幾句家常閒話,柳氏帶著孩子和嚴氏告退了。沈湘面現疲倦,剛要走,楊氏開口道:「湘兒,等一下。」

  沈湘強睜開眼睛看楊氏,楊氏示意一邊的錢嫲嫲遞上了幾頁紙,楊氏翻看著說:「這是來探問的幾家,一家是……」

  還沒等楊氏說完,沈湘就皺著眉說:「我不想嫁!日後我要去邊關,和爹他們在一起!」

  楊氏驚了:「怎麼可能?!你一大姑娘家,怎麼能去邊關?!那裡都是男子,你一個女的算什麼事?!」

  沈湘說:「那我就女扮男裝!」

  楊氏看著沈湘豐滿高挑的身材:「你以為你是在說故事呢?!扮男裝?你帶的人呢?也都扮成男的?!你一個人在男人堆裡過一晚上,誰還會娶你?!」

  沈湘大聲說:「所以我說我不嫁!誰願嫁誰嫁!」

  楊氏也大聲了:「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你怎麼能不嫁?!至少嫁個武官。」

  沈湘不同意:「嫁什麼武官?讓皇上以為我們府聯絡武將?」

  楊氏歎氣:「那,就嫁個文官?」

  沈湘鄙夷:「瘦雞一樣,我一手就能把他脖子擰斷了!」

  楊氏拍腿大叫起來:「你沒事擰人脖子幹嘛?!我真是後悔死了!我讓你學武幹什麼?!我讓大郎二郎學武幹什麼呀!我真糊塗啊!你看平遠侯夫人,多聰明啊!……」她開始了第一百零二次相似感慨。

  老夫人開口:「她不想嫁就等等吧。」

  楊氏不高興:「她今年十五,一等就十七八了!沒人家可怎麼辦?!至少要先定下一家來。」

  沈湘跺腳:「不定!就不定!你要是逼我,我就跑到邊關去找爹和大哥二哥去!」

  楊氏拍胸口:「你是要氣死我呀!我養你這麼大,你要幹什麼我沒依著你?!你就這麼對我!活著真沒意思啊……」拿出手絹來擦臉。

  老夫人歎氣:「你就別說這些小氣的話啦!湘兒知道自己要幹什麼,你就隨她去吧。」

  沈湘有點歉疚地看了楊氏一眼,嘟囔著說:「娘就愛瞎操心!以後我要嫁的時候告訴你還不成嗎?」

  楊氏拿下手絹:「真的?!你想嫁了就會告訴我?」

  沈湘點了下頭,行了個禮,轉身走了。

  楊氏鬱悶地看著沈湘的背影,扭頭問沈汶道:「汶兒是個好孩子,到時候會聽娘的話的。」

  沈汶笑著說:「要是姐姐不嫁,我就在家裡陪著姐姐。」

  楊氏氣憤:「你也要氣死我?!」

  沈汶笑著撲過來抱了楊氏:「怎麼會呀!我可喜歡娘了……」撒著嬌,趁機給楊氏點了幾個疏肝安心的穴位。

  老夫人咳嗽了一聲,唉聲歎氣:「汶兒小的時候,跟我親。孩子大啦,不親了……」

  沈汶又笑著過去給老夫人揉了揉胸口,笑著說:「祖母最疼我了,自然還是親啦!」

  沈強也過來,張著雙臂啊啊叫,沈汶也抱了抱他,笑著說道:「你怎麼還不說話?是不是娘懷著你的時候,我叫小啞巴來玩,把你傳染了?來,我教你,說……」

  楊氏打斷說:「別說!他這樣挺好!我現在都傳出話去了,咱們府的四公子是個啞巴!日後決不習武!就在家養著。」

  老夫人皺眉:「這是什麼話!強兒天生是個習武胚子,三郎前兒還告訴我,強兒去了習武場,拉開了他十二歲用的小弓……」

  楊氏又把手絹捂臉上了:「我怎麼這麼命苦啊!我不想活了……」

  老夫人對著沈汶搖頭歎氣:「你娘是越活越回去了。你多勸勸她。」說完自己回去休息了。

  沈汶卻覺得楊氏這樣挺好的。前世,楊氏流產後就一直性子暴躁,時常與老夫人吵架,不可理喻。沈堅走後,她的情緒越來越起伏不定,讓前世的沈汶避之不及。沈汶想到最後楊氏選擇了那麼慘烈的自焚的死法,很可能是多年抑鬱和無奈的爆發。現在楊氏有了沈強,雖然嘴上還是在抱怨,但是那種力度實在是弱了很多。

  雖然如此,沈汶還是和沈強玩了通堆積木,算是陪著楊氏坐到了晚上,才回到了自己的院落。

  不用晚上出府了,沈汶只有打坐和睡覺,馬上覺得夜晚少了許多吸引力。

  八月十五前,平遠侯府送了一車月餅,有二十幾種餡。老夫人和楊氏都道這是因為前時沈卓救了張大公子,平遠侯府在表示謝意,就把月餅給侯府上下發了。

  沈汶院子裡分到的有蓮蓉蛋黃的,沈汶挑著吃了,蓮蓉微甜而蛋黃卻是鹹的,很好吃。酸棗泥的卻是找了半天,最後聽說沈湘院子裡有,蘇婉娘還得厚著臉皮去那院子給沈汶要了一塊,沈湘遙遙地罵了一聲豬,沈汶完全坐實了吃貨的名稱。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7-14 06:47 PM

第八十五章 臨終

  十五中秋,風裡已經有了冬天的寒意。

  賈靜妃在內腹和咽喉的疼痛裡,半昏半醒。

  隱約裡,一個散著頭髮的女子浮現出來,狠狠地用手指摳她的眼睛。明明是影子,她卻感到刺骨的疼痛,不得不掙扎著醒來。影像消失,可是頭部還存留著深深的刺痛。那個女子的面容有些眼熟,賈靜妃想了半天,才想起是五皇子的母親。她差不多忘了她的樣子,只知道她一向膽小怕事,都不給五皇子啟蒙讀書。她讓人除去五皇子後,就沒聽說過她的事情,現在看來她是死了。

  賈靜妃覺得自己見了鬼了,可卻認為如果能為太子剷除隱患,這也是值得的,鬼有什麼可怕的……雖然這麼想,但她也睡不著了,胸中疼痛難忍。她能感到風涼了,渾身發冷,手臂竟沒有力量把被子拉上來,而喉嚨早就失了音,自然不能叫宮人前來幫助。

  這些天,她經常能感到血湧到嘴裡,但因為無法起身,又將血慢慢地咽下。這樣的日子她過不下去了,只等四公主穿著嫁衣前來看一眼自己,她能安心地閉眼。

  角落裡似乎有響動,賈靜妃費力睜眼,暗影裡,一個宮裝麗人緩緩走出,在床前不遠處停下。

  這是賈靜妃頭一次在完全清醒時見到了鬼,一時驚得胸口巨痛,想大喊:「賤人!」可她無法出聲,只能勉強張大了些嘴。

  陳貴妃似是在她最美麗的年華,面容嬌美如花,眼神溫柔含情,微笑著看著賈靜妃。

  「你走開!滾!」賈靜妃無聲地吶喊。

  一個聲音低低地響起來:「四公主失了身,太子建議她和番北戎,如此兄長,真是可喜可賀。」

  賈靜妃覺得一塊千斤重石擊在了自己的胸口上,原來本已疼痛的五臟六腑被碾碎成泥。在短暫的清醒裡,她意識到那個聲音不是陳貴妃的,她努力凝視,陳貴妃的幻影消失了,在陳貴妃方才出現的地方,是一個黑影。

  賈靜妃已經好久沒有出汗了,可此時她覺得背後冰涼。她想看清那個黑影,但一陣風過,那個黑影也沒有了。

  一陣腥意上湧,賈靜妃趁著方才聚集起的力量扭臉,哇地吐出一口膿血,一口後停不住,直吐了十幾口,枕頭上成了一灘血,她眼前一黑,枕在自己的血中,可是並沒有昏過去,迷迷糊糊裡,似乎回到了幼時,自家住的小院子,牆內有棵海棠樹,海棠果子真酸哪,自己小的時候那麼喜歡,可她後來在皇宮裡,御花園裡就有海棠,她怎麼就不吃了呢……

  十歲時,哥哥下學回家,與他同行的夥伴見到了自己臉紅得像紅布般,哥哥說那是學裡最出色的童子,比他好許多許多……

  那個小書生,考中了秀才時到家裡來,是來看自己吧?那時她幾歲?十三歲?他見到自己,支吾著不能言語,哪有半分靈氣?……

  十四歲,七夕乞巧,她去街上買乞巧之物,車堵人眾,她停步街邊,離開人流,悵然前望……一個富家公子回頭看她,那個公子頭戴著金色髮冠,頎長的身軀裹在繡著祥雲的錦緞裡,面目冷峻,可又眼含春意,她一時心慌,臉紅了,含笑低頭……

  隔日就有人來家中細問家境,原來,那個富家公子竟然是皇子,等她及笄時,他成了太子!……

  她家世平凡,只能是側妃。那又如何?遠比成為那個小書生的正妻要強。

  洞房之夜,夫君告訴她,初見她時,她遺世獨立,清純美麗,讓他怦然心動……

  她在向王妃請安時偷偷打量,滿室佳人,無人能比自己美貌,既然如此,得太子寵愛,自是應當……

  上天垂憐,她有了太子的大公子!她的孩子,怎麼能是庶子?王妃不過是出身門第高,可論相貌,論手段,怎能與自己相比?王妃沒有生出兒子,不該占著位子……

  太子擔憂皇帝不喜,日夜愁思。他明明想下手,就是不敢。她看破了他的心思,說謀事在人成事在天,自己來安排,看上天是不是容此發生。只是,事成後,王妃若是不生兒子,他要扶自己為正,太子答應了……

  她把毒藥摻入香甜的豆沙中,做出一盤小巧的豆沙壽桃,有毒的那個,上面點的紅點中,有一絲綠色。皇帝壽辰的晚宴上,她親自奉上,太監一一驗過後,她端著盤子遞給皇帝,一轉手間,袖中藏著的那顆壽桃,已經擺在了盤子裡。

  上天允了太子的心願————皇帝吃了那顆壽桃。毒藥自然不會馬上發作,隔了幾天,皇帝才開始生病……

  太子登基,王妃封后。她是妃子,她的孩子是大皇子。既然是大皇子,怎麼能不是太子?後面的事其實都比第一次要容易,容易得多!

  皇太后喜歡那時的皇后,那就讓她病死吧!皇后,病死!長公主,病死!……

  她連連得手,但她心裡明白,皇帝縱容了她,不然這偌大的皇宮,她一個新入宮的妃子,豈能任意縱橫?看來,皇帝對自己真是有情的……

  她終於封后,哥哥也被封長樂侯,賞賜無數,父母得享天年。她鬆了口氣……

  可怎麼還沒有完?後宮怎麼出現了這麼多挖空了心思討好皇帝的賤人?!別以為她不知道這些人心裡想什麼,她當初也是這麼過來的!只是現在自己成了要防守的一方。

  她精心挑選可以有孕的妃子,不能出身世家權臣,以免日後有了外家的支持,會威脅到自己的孩子……

  二皇子天生聰穎異常,梅妃書香背景,知書達理,皇帝有次說她行事端莊大方,不像自己那樣帶著小家子氣……那就讓他們都病死吧!

  蔣妃心思縝密,待人寬厚,宮中口碑甚佳……不能留著她!

  那些看不順眼的妃子,病死!她們的孩子,病死!……

  她做得並不出格,根本無法相比當初呂后斬去戚夫人四肢挖出她鼻眼的狠毒。也許因為如此,皇帝才沒有阻止她……

  只有陳妃,用狐媚之術迷惑著皇帝,讓皇帝派人保護了她!三皇子活著,就有威脅。她諄諄教導太子,不能掉以輕心……

  時光荏苒,怎麼就到了今天?年少懵懂間做出的選擇,知道會是如此收場嗎?人們不是說後宮如戰場,她一路拼殺,一路血腥,應該是成功的將軍,怎麼會走到了今天?她是因為敗了嗎?可是在那個夢裡,她還是皇后,不也是孤獨地躺在宮裡,痛苦不堪地等死?即使死後陪葬豐厚,與自己又有什麼關係?

  真讓自己的放不下心的,就是兩個血肉相連的兒女,但一個失身,一個無能,還想把自己的妹妹送往北戎……她不甘心哪!到底哪裡出了錯?……

  次日一早,太子和四公主都得了宮人報告,賈靜妃夜裡吐血數升,已經請了御醫。

  太子急忙趕往冷宮,到了那裡時,御醫對太子說,賈靜妃臥床太久,五臟六腑已然衰竭,氣不攏血,是將死之兆,請太子和四公主準備後事。

  太子一進門,見四公主已經坐在賈靜妃床邊哭,再看賈靜妃,太子心裡就是一陣恐慌。

  賈靜妃臉色青黑,兩眼周圍黑得像是染了墨。兩頰瘦得只剩骨頭,整個臉完全變成了一個骷髏形。

  太子沒有見過死人,但是賈靜妃這種情形,讓他知道死人就是這個樣子了。

  太子連聲低喚著:「母親!母親!是孩兒和四公主,您睜眼看看。」

  聽到太子的聲音,賈靜妃從沉重的痛楚裡掙扎著醒來,她已經看不清兒子和女兒的面容了,只能用口型說著:「不要……和番……」

  四公主在哭泣裡仔細看著賈靜妃的嘴,哭著說:「母親知道了。」

  她話一出口,賈靜妃的臉色就又黑了一分。太子暗罵四公主愚蠢,可現在賈靜妃明顯不行了,想到母親往日的性情,太子轉身對屋裡的宮人說:「都出去!」

  等人都離開了,太子一咬牙說道:「母親,吐谷可汗的二兒子火羅求娶四公主,妹妹如果去了就是王妃,日後,也許她的夫君能成北戎的王!妹妹就能為后!吐谷可汗現在勢不可擋,終會犯我邊境,那時,母親,那冒犯了您的沈家,就一個個的都不得好死!」

  四公主聽太子說得激昂,母親已垂危,不能當著母親的面爭論,只能哭。

  賈靜妃在心中吶喊:她夢裡就是北戎犯境,四公主死在北戎亂軍中。哪怕那是夢,可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找個異族的夫君,恩愛相守尚且不知,怎麼能指望對方封你為后?……但她發不出音來,只能用嘴型一遍遍地說:不!

  四公主哭得肝腸寸斷,她以為母親還是想讓她嫁入長樂侯府,才一個勁兒反對和番。

  太子不想讓賈靜妃死前憂慮,低聲說:「母親放心,我會為您報仇的!」

  賈靜妃使勁搖頭,可表面上只是頭輕微地挪動了一下:不要什麼報仇,我只要你們一生平安……

  四公主見太子對她使眼色,也明白這時要說幾句讓母親安心的話,就哭著說:「母親,我……我……」她怎麼也說不出要嫁給賈公子的話,只說:「我也想為您報仇!」

  兩個孩子都說要「報仇」,賈靜妃再次血湧上口,她無法起身,只微張了嘴,鮮血從她嘴裡流出來,四公主嚇得尖叫,兩個御醫跑進來了,忙號脈的號脈,給賈靜妃擦血的擦血,賈靜妃掙扎著想說話,可只能狂吐鮮血,御醫連聲說:「怕是不行了,這次真不行了……」

  太子憤怒地說:「什麼不行了?!敢當著我母妃說?!滾下去!滾下去,誰讓你們進來的?!」兩個御醫忙退出了門。

  賈靜妃吐出了大量的鮮血,驀然感到輕鬆。但這片刻的鬆弛沒有久長,她忽然意識到,四公主是被人算計了——一個養在深宮的公主,會有多少巧合,才能破相破身?太子一定是感到了危險,不然不會讓四公主和番。可這本身就是對方的陰謀……可歎她連敵人是誰都不知道!既然對方能這麼隱蔽而有力,那麼太子……太子真的危險了!

  她久已渾濁的眼睛突然綻放出駭人的亮光,太子知道這是人所謂的迴光返照了,哭著拉了賈靜妃的一隻手,低聲說:「母親,我再不會辦錯事了,一定會乾淨俐落,不留後患!我發誓,我一定會登上皇位!」

  自從他記事起,這就是母親耳提面命的事。她為他請了最好的老師,告訴他怎麼應對皇上。為他鏟去了多少對他有威脅的手足,安排了得力的婚事……他記起母親多次提點他辦事不利,他現在終於完全明白了母親的苦心!他要讓母親安心離去,他一定會完成母親的願望!

  四公主也哭著:「母親,我一定會……幫著哥哥。」

  賈靜妃使勁睜大眼,對著四公主和太子拼命搖頭,但其實她動不了頭頸。她掙扎著想喊叫:小心!……可是她沒發出聲音。

  她感到周圍的情景漸漸淡化,她的前方,有許多她熟悉的影子——她以為她永遠除去了的心腹之患們……原來不止只有後宮一個戰場,彼岸還有廣闊的疆場,成王敗寇不是只在生時,還有死後,她給自己準備下了這麼敵人……賈靜妃突感巨大的恐懼,嚇得眼睛都直了,污濁的穢物在床上彌漫開來……

  明亮的陽光裡,父親笑著貼對聯,剛識字的賈氏女童,為父親拿著長紙,上聯是「忠厚傳家遠」,下聯是「詩書繼世長」,橫批是什麼?自己看不清,想問問爹……

  賈靜妃眼睛中光亮散去,眼球轉向太子出聲的方向,蠕動著嘴唇想說:修善修德……以德服人……可喉嚨裡咯了一聲,慢慢地呼出了最後一口氣。

  太子和四公主放聲大哭,直哭得聲音嘶啞。他們哭著讓人給賈靜妃擦身梳理,等宮人們將賈靜妃抬走,兩個人相互扶持著慢慢地走出了冷宮。

  夜已經深了,兩人都疲憊不堪。臨別時,太子淚眼看著四公主啞聲說:「妹妹,母親被廢是因對鎮北侯府下手失敗,母親不被廢,也不會如此慘死!你是怎麼破的相?失的身?你在母親面前說了要為母親報仇,你是真心的嗎?!」

  四公主也已經哭得神虛,無法按照母親的願望嫁入長樂侯府讓她感到深深的負疚,既然在母親的床前說要幫著兄長,此時就聽兄長的安排吧,至少能給母親報仇!

  四公主再次哭了:「好吧,我……和番……」

  太子紅著眼睛說:「妹妹,你放心去,本宮一定要用鎮北侯的滿門,祭母親的亡靈!」

  四公主咬著牙說:「還有平遠侯府!別饒了他們!」

  太子想到平遠侯府的財富,點頭道:「本宮對母親的在天之靈發誓,絕不讓他們有好下場!」

  兩個人都在悲憤裡下定了決心,非要讓造成了他們不幸的兩家人血流成河,才能平息他們心中的仇恨。

  皇帝知道賈靜妃死了,只是嗯了一聲。許多事情驀然湧上心懷,可已經沒有了什麼感覺,除了淡淡的回憶,他也有種輕鬆感,一些致命的秘密永遠被埋葬,再也沒有了第一執行者。

  按理說,兩個人該算是搭檔。賈氏像一隻勇往直前的猛獸,掃除著任何擋在她前面的人,連先皇都敢下手,更別說皇太后,皇后了。他袖手在一邊,反正自己的生母已逝,就任她幫著掃除那些權威人士,好讓自己沒有任何掣肘。那些嬪妃大多無關緊要,自己正年富力強,也不必擔憂沒有皇子,更何況,已經有了大皇子……

  作為回報,他給了賈氏所嚮往的地位和名聲,直到她威脅到了自己的權威……

  皇帝覺得自己對賈氏不錯,那麼多年的皇后之位,對她哥哥的賞賜,到最後,他還是給了她一個復位的機會,是她自己擺架子不想幹了。

  皇帝不想面對生老病死,所以他也一直沒有去看賈氏。現在賈氏死了,皇帝招了御醫,問賈氏的病情。

  四個御醫帶著醫案來見皇帝,一個個心中忐忑,惴惴不安。

  皇帝在案上信手翻了翻厚實的醫案,耳聽著御醫說著從病起到病危的過程,突然打斷道:「賈靜妃不是中毒了吧?」

  幾個御醫都暗自一驚,片刻停頓後,一個御醫遲疑著說:「也許末尾的症狀有些相似,但賈靜妃的病情是長年累及至今,起初的症狀純是中焦之症。只是她心鬱氣結,不能安養,以致病入膏肓,無法救治。」

  皇帝沉思著繼續翻看醫案,御醫們知道這是生死相關的時刻,絕對絕對不能承認賈氏是中毒!否則的話,知道她是中毒,卻隱瞞不報,滿門家小的性命就全完了。他們都屏聲靜氣,等待著皇帝的決策。

  終於,皇帝點了下頭,示意御醫將醫案撤去,幾個人上去接了醫案告退,出了大殿後,相互看看,都有種死裡逃生的感覺。

  皇帝用手指敲著書案,等了一會兒,讓人去叫谷公公來。

  不多時,谷公公走了進來,皇帝滿意地看到谷公公眼底處有些青黑的顏色。

  谷公公行禮後,皇帝說道:「朕給你幾個人,你找個機會去平遠侯府,至少要重傷平遠侯,也不必殺了他,但要他至親之人的一條性命。」

  谷公公立刻躬身稱是,問道:「皇上要奴婢何時動手?」

  皇帝說道:「不用急,等到年關前。年關是收帳的時候,熱熱鬧鬧的,正好下手。往後他一過年,就能想起這件事。」每逢佳節,就是一個親人的祭日。

  谷公公再次行禮,然後離開了。

  等谷公公走了好久,皇帝才長出了口氣。

  一邊的孫公公給皇帝上了杯茶,皇帝端起,聞了聞,才慢慢地喝了半杯。

  孫公公剛要把茶撤下去,皇帝問道:「你覺得,賈靜妃是被毒死的嗎?」

  孫公公想了想:「賈靜妃還是皇后的時候就有些不適了,那時,她的飲食可是查得很嚴。」

  皇帝也點頭:「朕也是想到這一點。若是到冷宮後再下毒,就容易得多,可是她在那之前就病了。不然的話……」

  孫公公低聲問:「陛下是疑心谷……?」

  皇帝閉唇用鼻子出氣:「他們以前鬥得厲害,若說有人敢下手,就該是他了。」

  孫公公心說,那皇上在賈氏死前也不進行任何阻擋,看來皇帝還是希望賈氏死去的。

  孫公公小心地問:「陛下派谷公公去……」

  皇帝哼一聲:「讓他們拼拼。平遠侯那個地方,大概不比朕的地方容易進出。朕給他下了兩次藥,看他能做到什麼地步吧。他不行,再換別人。」

  谷公公再次隱身在小窗處,將皇帝與孫公公的話聽了十之八九,才溜下了高牆,悄然走遠了。

  賈靜妃是廢后,還是個不受寵的妃子,沒有什麼儀式。太子和四公主哭靈都是私下的,更不能公然戴孝。現在正是災荒之年,不可再添晦氣。

  三天後,賈靜妃悄然出殯,宮中從此再無此人。她算是廢后,沒有多少陪葬。其實如果有陪葬,更招人覬覦,弄不好不出百年,墓就被人挖了。

  出殯後,太子回到東宮,神色木然地進了他一直用來議事的書房。等候著的幕僚們魚貫而入,小心地在太子面前站定。

  太子只覺得自己的胸中塞滿棉絮般難受,沒有呼吸的空間,燥煩無比。他冷冷地口:「最近,鎮北侯的府中如何了?」

  一個幕僚馬上說:「一如往昔,沒有什麼異常。中秋時,平遠侯府送了一車月餅……」

  太子暴怒:「這叫沒有異常?!這是平遠侯在答謝鎮北侯府的人和他狼狽為奸,害了本宮的妹妹!」他順手拿起書案上紙張毛筆等胡亂扔過去,也不看是對著誰,一時屋子裡的人紛紛躲避,大家知道這是太子在撒氣,都只能忍著。

  等到太子把書案上的東西都掃得一乾二淨,空了手,才稍微平靜了下來,喘著氣說:「找人……找人……讓沈家的二小姐出府……也毀了她!破了她的身!不能便宜了他們!」他等不到日後了,不能對平遠侯下手,就轉戰鎮北侯府,選個容易的下手。

  大家此時除了趕快答應,別無他法,現在只求多福,不求別的了,誰也不敢逆著太子說任何話。

  次日,太子重新按時上朝,只是穿著的顏色淡了些,少言寡語。下了朝,他出了宮,到了初榮的小院。

  初榮一身素淡地迎了出來,太子一把抱住她就進了屋。

  他平常來只是坐著喝喝茶,話都不說幾句,可是現在突然發作,初榮不由得驚呼。這聲驚呼讓太子更加癲狂,擁著她就進了裡間,直接往床上去了……

  沒有媒約禮聘,沒有父母的祝福,眾人的見證,沒有嫁衣沒有花燭,沒有任何名分,連個妾室都不是……初榮卻還是感到了幸福。

  她是作為幹粗活的宮女進的宮,算是為家裡省些口糧。在宮裡,她漿衣灑掃,抹灰撣塵,從來沒有接近過皇上皇子嬪妃貴人。到了她該出宮的日子,一個給太子步輦掀簾子的妹妹,感激她過去的照顧,聽她感慨這十年宮裡都不知道皇帝太子長什麼樣子,就臨時假裝肚痛,讓她替自己在步輦旁站片刻,掀一下簾子,步輦一起步就退下。管事的大太監也知道這不是什麼大事,就同意了。

  誰知道那時她看見太子要跌倒,就伸手扶了一下,太子問她叫什麼,她嚇壞了,但是為了不連累那個妹妹,她還是說了自己的真名,好在次日她就離開了皇宮,也不該有什麼後果。

  回到自己簡樸的家中,父母看著也不是那麼歡喜。多了一個吃飯的人,總不是好事。他們很快就替她找了門親事,要她嫁給個四十多歲的男子當填房。初榮也沒覺得不好,女子總是要嫁人的。她在宮裡十年,最後見到了太子,那麼近,她能看到太子眉間的皺紋,她扶了他一把,覺得他其實像個無助的孩子……這些,就足夠讓她在餘生裡好好緬懷了。

  可誰知,太子的幕僚竟然找到了家裡,她根本沒有猶豫,只等著父親問了她一聲,就馬上同意了。她回到了京城,又見到了太子,這簡直像美夢一樣,太子竟然喜歡她!每次,雖然他們不怎麼說話,但是她可以看出來,太子離開時很高興……

  現在,太子要了她!這是圓滿!初榮流下了滿足的眼淚,緊緊擁抱著太子,太子能感到這個女子發自內心的感激。母親剛剛去世,在後宮總不能公然覆雨翻雲,到這裡,能有片刻身心的鬆弛,太子長歎了一聲,終於覺得內心的疼痛少了些。

  不久,太子對皇帝說賈靜妃死前同意讓四公主和番。

  皇帝有些詫異賈靜妃能做出這麼決絕的事,竟然忍心讓自己的女兒遠嫁番邦?可一想賈靜妃年輕時對皇后之位的狂熱,猜想也許賈靜妃原來是因為沒有其他選擇才想讓四公主嫁給自己的外甥,現在知道有個北戎的王妃之位,就改主意了。他知道賈靜妃臨死前,太子讓其他人走開,與賈靜妃獨處過。他並沒看到賈靜妃死前的樣子,就以為賈靜妃最後真的給了太子遺言。

  為了探聽四公主的口氣,皇帝讓人在宮裡放出風聲,說自己有意讓四公主和番。他以為四公主會來找他說說,畢竟這是他的嫡女,如果她抵死不從,他也不可能真的逼她。可從頭到尾,四公主都沒有求見。皇帝不知道是該欣慰四公主終於長大了,還是隱隱有些惱怒,覺得四公主這是表示她翅膀硬了,不想來哀求他了。他自然不知道太子兩邊撒了謊,四公主以為皇帝早做出了決定,求也沒用。

  皇帝回復北戎吐谷可汗的信等了幾個月才發出,端足了大國的架子。禮部起草的國書,同意了北戎和番的請求,可言語中充滿了泱泱大國的高傲和自豪,非常明確地點出了四公主是皇帝的親生女兒,嫁與北戎,昭示了皇帝與吐谷可汗交好的真誠心意,望吐谷可汗珍惜。

  北戎的回音卻非常迅速,明年春末夏初,火羅將來迎娶四公主。

  四皇子聽說皇帝給了北戎的回復,一點驚訝都沒有。此事早就做了鋪墊,此時只是水到渠成。他坐在窗前,把這件事想明白了,只能暗自歎息:太子為何同意四公主和番,肯定是為了日後能和北戎搭訕,但是火羅是那麼一個人,四公主過去,決沒有好日子過!

  原來那一次湖邊暴打,早就封死了北戎和南朝任何真正的友好!看出了四公主所面臨的險惡,四皇子有些難受。他很想去告訴四公主別嫁,可除非他說出湖畔暴打火羅的事,他肯定不可能說服四公主。但他要是說出湖邊的事,就真是大禍了……自己欠了鎮北侯府的那個人的人情,那人對蘇婉娘有恩,而四公主的母親毒死了自己的母親……他不是聖人,他有喜惡,他不可能以德報怨。

  四皇子再次感慨:此人心機如此縝密,伏線千里……忽然,一個念頭閃過四皇子的心中:這人有可能是個女子!

  四皇子連連搖頭,像是要甩掉這個想法,可他怎麼也不能無視這個靈感。男子一般不會如此算計人心,男子不會這樣細緻入微,男子不會以一步棋,就方方面面地都照顧到了……四皇子又喜又驚:喜的是,如果蘇婉娘的主人是女子,那蘇婉娘就不會與什麼男的有關係。驚的是,如果對方是個女子,有如此手段,真的是會讓人防不勝防啊!

  這個女子會是誰呢?與平遠侯一樣,四皇子把鎮北侯府的人想了個遍,也沒想到沈汶身上。

  不久,太子就在朝堂上借著旱災越來越嚴重,向皇帝建言削減軍需軍餉,以救助災民。呂氏官員群起響應,紛紛讚頌太子有體恤災民的心。

  皇帝現在也的確有了危機感,去年存糧尚且充裕,可今年乾旱的土地面積越來越大,夏糧秋糧都大部分無收,各地發來奏章,陳述災情嚴重,又得繼續開倉賑濟,這樣早晚會坐吃山空……皇帝借著太子的建言,就下令削減軍務開支,用省下的銀兩購入糧食。

  可現在再說購糧,談何容易!糧價已然飛漲百倍,朝臣們竊竊私語中,都難免說道:想當初,三皇子曾云儲糧……可太子……

  這些議論自然讓太子非常憤怒,更加沒有安全感。母親去了,他感到格外辛酸。這世界上,再也沒有真正為自己謀劃的人了,一切都要靠自己。太子覺得十分悲壯,暗自握拳:從今後,他要更狠地殺戮!更不擇手段!更不留情!他必須實現目的,不能讓母親白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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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賈靜妃出殯後還沒有一個月,五公主在宮中及笄了。

  五公主的及笄儀式和四公主的一樣低調而簡短,五公主根本沒有請任何宮外的女子,皇帝也只是在五公主的儀式上坐了一下,給五公主插簪的是個曾經與陳貴妃有舊的過氣的嬪妃……

  怎麼看,五公主的及笄禮都不值得人羨慕,但是她的及笄禮竟然就在賈靜妃死後,她和三皇子在太子和四公主的悲切裡歡喜慶祝,這種巧合讓太子和四公主氣憤。四公主暗罵了上百帶著「賤人」這個詞的句子,而太子則更加陰鬱。

  沈汶只隨著沈湘給五公主送了賀帖,外加一個小首飾,沒有太注重五公主的及笄禮。五公主回的禮卻非常昂貴,沈湘的是一整套紅珊瑚的頭面,正好能配上沈湘一向的紅衣。沈汶的是一套少女的珍珠頭飾,算是承繼了她總給沈汶珠子的傳統。沈湘和沈汶都有些不好意思,對楊氏說下次要找機會給五公主送份大禮。

  沈汶現在終於又習慣了沒有了張允錚的日子,恢復了夜夜打坐的安靜生活。她年紀漸長,意識力也日漸強大,雖然還是無法和以前相比,但是現在她的意識力至少可以憑空挪動小石子,還能改變空中物體的頻率,至於捏人的氣管血管之類的就更容易了,她覺得自己很強大。

  正當午夜,沉浸在虛無中的沈汶心有所觸,驀然覺醒。她又坐了片刻,證實了下自己的感覺。夜行衣在蘇婉娘的枕中,她不想叫醒她,就下床穿上了蘇婉娘的青灰色短襖,跟夜行衣差不多。她摸出自己兩條手帕,繫在一起,蒙了面,悄悄開窗,跳出屋外。

  就如她所察覺的,院牆角落處的黑暗裡,瞬息有變,一個人影無聲離開了。沈汶正覺意識力有成,自然藝高人膽大,追著迅捷的黑影一路出了侯府。

  黑影也選擇了明鏡湖,只不過他找的不是水邊,而是一處林間。在陰影斑駁的暗處,他才停下了,沈汶也停在了他五步之外。

  黑影谷公公轉身看著沈汶低聲道:「誰能想到?」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7-14 06:59 PM

第八十六章 伏筆

  沈汶不想就這麼承認了,小聲問:「會想到什麼?」

  谷公公沉默了片刻,沈汶也聆聽了下四周的聲音,只有冬夜裡的微微蕭索。

  谷公公慢慢地說:「沈二小姐。」

  上次他為皇帝夜探鎮北侯府,因想起沈二小姐冬狩時嚇暈了,就順路去沈二小姐院落裡聽聽她的呼吸,看看她是否是病弱將死。可他在那個院子裡卻感到了危險的氣場,如那時在宮裡碰上過的黑衣人。就是這個懷疑,他沒有把自己去了沈二小姐的院子這事告訴皇上。

  事後,他回想許久,當時他從正房裡只聽到了一個正常人的吐息,不像是心脈孱弱之人,那個人不該是沈二小姐。而他並沒有聽到沈二小姐理應艱難的呼吸,作為小姐,她不該住在別處,那麼只能說明,沈二小姐的吐納如此沉靜,他竟然都沒有聽到!

  他再回想起許久以前那個黑衣人的身影,才明白那不是個什麼矮個子,該是個孩子!可就是這樣了,也因太過離奇,他總也不能完全肯定。今夜,等到人真的從沈二小姐閨房的窗裡如煙塵般飄出來,他才不得不相信,那個輕功超絕的黑衣人竟然就是外面所傳侯府「又蠢又弱」的沈二小姐!

  沈汶知道谷公公看穿了自己,心中緊張了一下,這畢竟是第一個發現了她秘密的人,不會對她有害吧?她想看谷公公是不是準備發暗器或者手握了武器什麼,就閉眼看了看谷公公,馬上睜眼說:「你中毒了!」

  谷公公沒說話,沈汶又閉眼看了看,谷公公紅色健康的經絡間,有幾處有淺黑色的衰敗,左手附近尤其深,就又說道:「你把毒逼到了左手上。」所謂逼毒,其實也是意識力的一種運用。就是在剛中毒時,用意念將雜質從血中析出,儲存到身體局部的肌肉中。

  見谷公公不說話,沈汶知道他明白自己的處境,接著說:「你不能用左手,你一動,那些堆積在肌肉裡的毒素,會再次進入血液,傷害臟器。壯士斷腕,你該砍去左臂。」

  谷公公哼道:「就是砍去左臂,也無法清除毒素。」

  沈汶也明白,吃下毒藥,哪裡能盡數都逼在一處?可是說道:「砍去,肯定能多幾年,而且,我知道有個好郎中,可以幫你。」段增,應該敢截肢吧?

  谷公公像是終於下了決心:「我不用郎中,我要平遠侯幫我砍。」

  沈汶愣了一下,馬上笑了:「皇上讓你去刺殺平遠侯?他是不是說要平遠侯重傷還要一條人命之類的?」

  谷公公緩緩點頭:「正是。」他現在完全明白了,上次宮裡和狩獵,沈汶是假死。這女子心機如此,可她還是個少女。谷公公馬上肅然警惕起來。

  沈汶倒是沒察覺到異樣,問道:「會有多少人?」

  谷公公搖頭:「不知道。皇帝說幾個人,但是,我猜想,該至少有二十多。」

  沈汶想了想:「你要留在京城?還是想離開?」

  谷公公說:「我要留在京城。」

  沈汶想起那次在宮中見到那個宮裝美女站在谷公公身邊,不由得問:「是因為陳貴妃嗎?」

  谷公公低聲厲問:「你說什麼?!」

  沈汶聽谷公公聲音異樣,忙解釋說:「我那次在宮裡昏死,看見一個美人的魂魄在五公主旁,可接著她就去了你的身邊,我當時以為是她想讓我信任你,對我顯靈,那難道不該是陳貴妃?」

  谷公公良久不語,沈汶以為他生氣了,就說:「好吧,我不該多嘴……」

  谷公公打斷:「多謝你告訴我。」他又停了片刻才問道:「你可有安排?」既然陳貴妃顯靈了,那他就聽聽沈汶的話吧。

  沈汶說道:「你不用再出宮了,我來通知平遠侯府。動手時,你在左臂處要綁上紅帶子,你衣服裡要綁上些雞血袋子之類的。到時候,你要這麼行事……」嘀咕後,她退後,問道:「你覺得行嗎?」

  谷公公沉默半晌,為了思考也為了掩飾住自己的驚訝,然後說道:「行。我該是在臘月二十八左右動手,就是不在那一天,也是在那前後。」

  沈汶說:「好,那你多保重。」

  谷公公轉身要走,又看了看沈汶,大概是又想說「誰能想得到」之類的話,可終於沒再開口,消失在陰影間。

  沈汶自己也一路回府,剛一進屋,就聽蘇婉娘低呼:「謝天謝地,菩薩保佑!」她過來拉沈汶的胳膊:「你嚇死我了!我夜裡起來,看你床上沒人,不知道你去了哪裡!」

  沈汶笑著耍賴:「婉娘姐姐最關心我了……」

  蘇婉娘說:「你少來!就知道說好話,可幹事的時候一點不含糊,嚇死人不償命!」

  沈汶叫屈:「冤枉呀,我可沒嚇過婉娘姐姐。」

  蘇婉娘掐沈汶胳膊:「你日後要出去一定要叫醒我,不然我醒來後,更擔心!我頭髮都快白了。」

  沈汶拉蘇婉娘:「沒有的事呀,姐姐的頭髮黑得像墨染,姐夫肯定喜歡……」蘇婉娘方要發火,沈汶說:「快,我們一起睡覺去。」

  兩個人躺在床上,沈汶低聲說:「明天想法讓我三哥和我單獨見面說說話。」

  蘇婉娘應了,兩個人才安心睡了。

  次日,沈汶和蘇婉娘去了藏書閣,「巧遇」了正在裡面獨自讀書的沈卓。雖然沈卓早上聽了蘇婉娘傳的信兒,提前來這裡把周圍的人都支開了,三個人說著家常話,還是把藏書閣又看了一遍,蘇婉娘這才守著門口,沈汶和沈卓到了牆角處。

  沈汶低聲說:「你要去找平遠侯,但是不能沒有理由地去……」

  沈汶把計劃講了一遍,沈卓問:「這個人完全可靠嗎?如果他使詐,那平遠侯……」

  沈汶說:「應該不會。但是為了保險,我可以去給平遠侯保鏢。」本來,如果沒有谷公公來,沈汶也準備經常去巡查一下平遠侯府,她認為她現在完全可以算是武功高手了。

  沈卓卻不這麼看,對沈汶皺眉:「你個小女孩子,去保鏢誰?到時候還得保護你!你別管了,我會去那邊看著的。」正好可以去獻獻殷勤。

  沈汶無法向他吹噓自己的功夫,只得撅嘴。

  沈卓感慨:「平遠侯是和皇上徹底對上了。」

  沈汶說道:「他對太子的人下手時就對上了。」他不想再虛與委蛇了,看來他相信了張允錚所說的未來。

  沈卓切一聲:「太子是自找,哪兒能對張大公子下手?那是平遠侯的寶貝兒子。現在如何?廢后死了,四公主要和番了。」

  沈汶想起那時與張允銘的對話,低聲對沈卓說:「這可不是好事,太子想和北戎套近乎。」

  沈卓冷笑:「火羅肯定不會這麼想!幸虧我們有了防範。」

  沈汶說:「也不能大意,火羅再來,定是威風八面,帶夠了兵士,太子會把糧食和鐵器直接給他帶回去。」

  沈卓急了:「那怎麼成?上次是平遠侯的人去劫的吧?這次我來!」

  沈汶搖頭說:「你不能出京,這樣,你讓老關……」沈汶低聲把事情說了,沈卓呵呵笑起來,對沈汶說:「小妹,我怎麼原來沒有發現,你真的能把人氣死。」

  沈汶也笑了笑:「太子可不會這麼輕易的就死了。」

  沈卓忽然想起了什麼:「皇上要報復平遠侯府?難道就不會報復我們?而且,太子怎麼不會報復?是不是也會下手?」

  沈汶咬著嘴唇想了想,小聲說:「我們家現在只有你一個成年男子,你平常行事注意些安全。皇帝現在最恨平遠侯,對我們家,日後大概會完全停了軍需軍餉什麼的,算是報復吧。至於太子,這次平遠侯把他整慘了,他不會碰平遠侯,但是,也許會使個壞,來找姐姐和我的麻煩。」

  沈卓說:「大妹妹一身武藝,京城誰不知道?要找也是找你的麻煩。」

  沈汶點頭:「肯定是要我出府才行。」

  沈卓鄭重地說:「你別出府就是了。」

  沈汶說:「你讓祖母也注意些,這段時間,誰想讓我出府,誰就可疑。」

  沈卓同意,又小聲說:「我們在太子那邊如果有人就好了,你一直讓我盯著太子的幕僚許純道,這都多長時間了,也沒下文,你到底要幹什麼?」

  沈汶歎氣:「我還是拿不准。」

  沈卓問道:「怎麼拿不准?」

  沈汶解釋:「做內應,就是背主。他如果不同意,就暴露了我們。可另一方面,他現在都沒有離開太子,如果他能背叛給他錢的主人,這個人還能信嗎?」

  沈卓說:「可他的主人是想殺了他呀。」

  沈汶說:「他能逃走吧?如果僅是畏死不敢走,這個人就不是全心全意了,肯定不能重用。太子該也看出來他是什麼人了,但還是留著他,我怕太子是用他做餌,引我們去上鉤。」

  沈卓同意了:「那我們就繼續盯著?」

  沈汶無奈地說:「就先監視著,哪天,若是太子的幕僚去找他了,然後他來找咱們,就真的是來釣咱們的。」

  沈卓不快說:「他的那條命都是二哥救的,這麼長時間了,他害怕太子,連聲謝字都不來說一聲。」

  沈汶說:「這些小節都不用計較,關鍵是看他是不是反過來害咱們。」

  沈卓點頭說:「這樣看來,還真得一直監視著他,不能不管他。」……

  蘇婉娘看著門口,低聲說:「有人來了。」

  沈卓用鼻子出氣,「等事情都過去了,我得把府裡好好清清,再也不能這麼憋屈地過日子了!」說完,隨手拿了幾本書走了。

  沈汶也挑了幾本書,與蘇婉娘走出來,那邊錢嫲嫲笑著走過來說:「二小姐,夫人找你呢。」說完就陪著沈汶一起去了楊氏那裡。

  原來楊氏找她們來只是說一句平常的話。

  已經進了冬季,今年又是個旱年,處處沒有收成,朝廷一直在放糧,可各地糧倉半空了。入了冬,已經有一些流民出來討生活。京城周圍,各大寺院道觀都開始設粥棚,舍舊衣。城門內外也設了粥棚,許多富貴人家輪班支撐。

  鎮北侯的位置微妙,不能擺闊,也不能小氣。楊氏讓柳氏比照著別家,只做中上游。府裡已經定了日子讓人去施粥,楊氏讓各個院子的公子小姐們整理舊衣,找時候交給廟觀,去賑濟饑民。

  沈汶自然說好,與蘇婉娘回院落去整理舊衣了。

  路上,蘇婉娘小聲說:「這麼點小事,也要去找你,不就是想看看你在幹什麼嗎?」

  沈汶點頭說:「看來,那邊盯著我呢。人說悲傷之後就是憤怒,太子正在氣頭上,不管怎麼樣,我是絕對不出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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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農曆十一月中,冬至。因天旱,皇帝決定遵從古法,於冬至之日到郊外舉行祭天大典,表示對上天的虔誠,祈求來年風調雨順,乾旱不再。

  因為皇后之位虛著,京城的命婦貴女就沒有參加宮中的禮拜之類的活動,但是許多豪門還是借這個機會,開了些小型的冬至亞歲宴。

  平遠侯府正在蟄伏,等著接招,自然沒辦什麼。而鎮北侯府現在是柳氏掌家,沒有什麼背景,也不想輕易行事,所以沒有任何活動,只是每天都能接到許多邀請鎮北侯兩個女兒的帖子。

  有關小姑們的請柬,柳氏都給了楊氏。楊氏看了隨手放一邊,她知道大女兒已經到了年紀,該去社交了,但沈湘的那個性子,不去這些聚會什麼的還好,如果真的去了,當場發作起來,打個人之類的,名聲就徹底完了,日後別想嫁個好人家……楊氏想著就頭疼,不禁長籲短歎。

  錢嫲嫲在一邊笑著說:「前日我見到二小姐,也長大了,出落得漂亮多了。這女大十八變,真是不假。過兩年,也得找親家了。」

  楊氏說:「汶兒我倒不是那麼擔心,她性子好,找個文雅些的夫君,兩個人互敬互愛,也能過上好日子,就是湘兒……」她搖頭。

  錢嫲嫲又說:「雖是這麼說,可二小姐以前被人說過嘴,還是該出門見見人。」

  楊氏點頭說:「這倒是有好幾家來請的,我問問她去。」

  錢嫲嫲笑著說:「二小姐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知道該去誰家?夫人給做主才行啊。」

  楊氏聽了,選了兩家與侯府關係挺好的武將家裡的冬至宴,在晚飯後,遞給了沈汶。

  沈汶接過來一看,馬上說:「我不去啦,天冷了,我就在府裡待著。」

  楊氏繃臉:「你也不能總在家裡悶著,出去走走,在各家小姐面前露個臉,不挺好的?」

  沈汶搖頭:「不去啦,我要當個大家閨秀,不出門的。像那詩裡說的:天生麗質難自棄,養在深閨人未識。」

  大家都笑了,楊氏皺眉:「話是這麼說,也不能誰都不認識。」

  沈汶拖著耍賴的腔調:「就不去嘛!我害羞,不好意思見人。」

  老夫人一邊聽著,說道:「汶兒不想去,就別讓她去唄,女孩子在家裡守著才是正理兒。」

  楊氏無奈,就先作罷了。

  過了幾日,楊氏又對沈汶說:「五天後城西的霄雲觀有個捐衣贈銀的法會,給京城的豪門貴戚之家都發了帖子。咱們府裡也準備了衣服被子和一些糧食,還封了銀子,你去送一下。」

  沈汶又撒嬌:「讓管家去送就是了,為何讓我跑一趟?」

  楊氏耐著性子解說:「不是讓管家就能送的!這法會是由聞名京師的茅道長親自主持,祈福祈雨,為災民祝禱。這可是現今的大事,別的世家都是晚輩出面,表示鄭重,我們府可不能顯得無禮。」

  沈汶又推脫:「讓三哥去唄!他是咱們府裡經常出去的呀。」

  楊氏歎氣:「你三哥也去,可那邊專門有女眷的場子,你脾氣最好,到那邊去行個禮,說幾句好話,送了東西,不也是為咱們府掙個好名聲?」

  沈汶說:「大嫂二嫂不去嗎?」

  楊氏說:「這是各家小姐們出面的場合,我到時候陪著你去。」這種場合一般是各府相看未婚女子的時候,這時讓女孩子出面,表示家裡的女子心地仁慈,讓媳婦去表示什麼?自己府裡出錢給別家的女子增光?她當然沒敢直接說出來。

  母親都要陪著去,話說到這份兒上了,再拒絕就有些刻意,沈汶只好答應了下來。

  老夫人看了楊氏身邊的錢嫲嫲一眼,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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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外,霄雲觀,茅道長為了這次慈善法會,正指使著全體觀中工作人員進行佈置和準備工作。道觀大堂正中放了一隻大的募銀箱,旁邊還有一個平臺,可以唱念一下各府的捐贈。院落裡擺放了平板桌子,到時接受成包的衣物。旁邊的道房都打掃乾淨,放了桌椅……

  觀內還單闢了給女眷們捐贈社交的場所,自然有大廳和側廳,更衣室……

  另外,觀前設置了賣各種道家用品的棚子,有驅鬼鎮邪的大符紙,也有大小不一的平安順利等等小符紙,有向道教師祖上香用的檀香,有養顏的美容丸,活氣的養生丹,可以掛在壁上的八卦圖照妖鏡等等……

  一直在觀裡蹭飯吃蹭房住的老道士和小道士也得幫幫忙,搭把手擺個板凳什麼的。可老道士慢慢騰騰,小道士笨手笨腳,也沒幹多少活。茅道長前來視察時,旁邊的道士們就當著茅道長的面,對老道士和小道士投以怒目。

  茅道長躊躇滿懷。這個賑濟募捐的法會是京城最大的,各家要來的人已經報上了名字排行,總共會有三百多人!連太子東宮都有人來要了名單。

  他看著在身前左右的幾十個青年道士,再看看站在角落裡的神情寂寞的老道士和小道士,臉上不由笑容歡暢,對老道士說:「師兄,近來可好?來,你來了這麼久,我都沒有帶你在觀裡好好走走,今天就和我一起,看看我這霄雲觀全貌吧。」

  老道士帶了絲無奈走了過來,小道士不想一個被落在後面,只好跟著。

  茅道長挺著胸,帶著老道士走過了庭院,高大寬敞的禮拜大廳,整潔宏大的丹房,後面一排排的屋舍……最後,停步在了道觀後面的高坡上。從這裡,可以俯瞰道觀的部分全貌,茅道長轉身對下面的道觀,很感慨地對老道士說:「師兄,你還記得幾十年前,你對我說的話嗎?」

  老道士偷看了下茅道長的臉,說道:「我對你說,你這輩子窮則長命富則短壽,千萬不可強出頭。」

  茅道長呵呵一笑,問道:「還有呢?」

  老道士說:「我說你最好只當個游方道士,不要建觀。就是一定要建觀,也不能建在京城附近。就是一定要建在京城,也不能出名,不能建的大……」

  茅道長哈哈大笑起來,跟在他們身後的十幾個道士也笑起來。

  茅道長指了一下眼前的道觀,對老道士說:「師兄,我謝謝你當初對我說的話,因為你如果不那麼說我,我就不會不服氣,就不會想好好幹出一番事業,讓你看看!我離開師門,直接就到了京城,建了觀。當然,開始時很苦!求爺爺告奶奶地募集銀兩,選址買地,然後靠著給人畫符賣丹,一點點建起這個道觀……可是你看現在,我這道觀是京城旁邊最大的,我道觀裡弟子過百,也是左近道觀裡人數最多的!我觀中香火錢豐實,觀邊有良田幾百傾,每年來上香的人眾多達十幾萬,我觀裡的養生丹享譽京城……師兄,如果當初我聽了你的話,就沒有今天!可如果我從來沒有聽你那麼說,我也不會有今天!所以,我還是要感激你呢!哈哈哈,師兄,你在這裡住多久都沒關係,我養得起你呀!」

  周圍的人都笑起來,小道士有些尷尬,老道士有些鬱悶,看著茅道長說:「師弟,我也知道我說的話不中聽,可你是學道之人,當知福即是禍禍即是福的道理。況且,你辛辛苦苦掙得了這一切,若是沒有增長你的道心,對你的修行並無補益啊!」

  茅道長說:「怎麼沒有補益?我收下了百多弟子,為我教壯大了聲勢。又賣了多少道符咒貼,向民眾傳播了教義,怎麼說不利我的修行了?」

  老道士歎氣道:「若是你已經從中得到了名和利,就非純粹的善行,算是已經得了報償,無法記入陰德。修行之人,若被這些俗世喜樂所累,就會遮蓋了靈之慧眼,有朝一日,路遇崎嶇,定心智迷茫,斷事不明,所受之苦難必與今日之享樂相抵……」

  茅道長又大笑起來:「師兄,這麼多年了,你怎麼還是這一套?總說要修行要簡樸生活,我若是簡樸了,你們今天住在何處?吃在何處?打坐也得吃飽了才能定心吧?師兄啊,如果是嫉妒,承認了也無妨,千萬別說著酸話,還占著便宜!」

  周圍的人們也笑起來,老道士又歎:「你放心,我欠你的,定是會還的。」

  茅道長看著老道士打著補丁的道服笑道:「拿什麼還?師兄不是學了點金術了吧?從空中就能變出錢來?」

  旁邊的道士們也陪著笑,茅道長拍拍老道士的肩膀說:「師兄!人生有付出就有收穫!我當初起早貪黑地掙下了這份實業,裡面都是我的心血。師兄這些年清風明月地遊玩山水,自然就居無定所。什麼窮則長命富則短壽,不過是那些懶漢們給自己找的理由。什麼福禍相依,不過是不想奮鬥勞作之人的藉口。師兄,你如果定下心,給我畫些道符咒符,我可以每張五文從你這裡買,這樣你也有了生計,我們師出同門,我是不會讓你餓死的,哈哈哈哈……」

  茅道長笑著走下了高坡,他的徒弟們都跟著他走了,高坡上就剩下了老道士和小道士。

  老道士看著茅道長的背影,喃喃地說:「我也不會看著你橫死的……」

  小道士不肯定地說:「師傅,您以前算的都不准了,也許師叔沒事呢。」

  老道士搖頭:「他的面相沒有大變,簡直是一大災面。這些年,若是他潛心修行,清心寡欲,也許能改橫死之局,可惜……」老道士看小道士:「都是你!那麼能吃!看看,我們欠下了這麼重的債!」

  小道士問:「師傅,您準備給他畫符嗎?」

  老道士拍小道士的腦袋:「你怎麼不畫?!」

  小道士叫:「我不會呀!」

  老道士說:「不會怎麼不學?!」

  小道士說:「學也學不會!」

  老道士再拍:「胡說!你該是有通靈之能的人……」

  小道士哀求了:「師傅,您醒醒吧!千萬別指望我了!您還是去畫符吧,咱們能有幾文錢。」

  老道士搖頭說:「那種事,我有感而發才能畫,怎麼能為了五文錢去畫?做多了我的靈魂會死的。」

  小道士吃驚地問:「怎麼會?靈魂怎麼會死?」

  老道士說:「煩死的!就像現在聽你說話的感覺一樣!我的靈要是死了,我就去把你的奪來!」

  小道士害怕地說:「師傅,我的靈很懶很懶,您千萬別要,會很虧本的。」

  老道士歎氣:「真的是這樣,我這輩子,淨幹虧本的事,比如找了個靈童結果是個傻瓜,還救命之恩就要損自己的修為,吃了人家的飯就得救人家的命之類的,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辦,很煩哪!」背著手往回走。

  小道士跟在他後面,還是不死心地與他商量說:「師傅,畫一張可以嗎?您給我的那個平安符我能賣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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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東宮幕僚終於有了能告訴太子的好消息:「沈二小姐四天後會與鎮北侯夫人楊氏和沈三公子一起出府,去參加城外霄雲觀的募集法會。」

  太子正在為朝上之事煩惱,不耐煩地說:「你們要如何?」

  幕僚說:「找人裝成流民,與真的流民混在一起,等鎮北侯府的車子來了,就衝過去,侯府護衛不敢在大庭廣眾之下殺傷流民百姓。到時候,把車子裡的沈二小姐拉出來……」

  太子咬著牙說:「把她的衣服脫了!讓她回去自殺!」

  另一個幕僚說:「侯府的沈三公子同行……」

  太子說道:「他敢殺十幾個二十幾個百姓?生個事,把護衛和車隊分開兩處。多找些人,糾集上周圍的地痞流氓,每人給個一二兩銀子,全去鬧事,本宮就不信他們能護得住馬車。不就是一個衝擊嗎?把她揪出馬車就行了,不需要太多時間,得手了就走。不用打個你死我活,就能要了她的命!」他聽說皇上要報復平遠侯,那麼自己對鎮北侯府的女子出手也是應該的了。

  幕僚都諾諾,太子來回走了走:「最近籌集到了多少糧食?」

  一個幕僚說:「不及吾等所望之十分之一。」

  太子焦躁地搖頭:「今天朝上父皇那是什麼意思?」

  眾人相互看了看,都不敢說話。

  白天在朝堂上,有人忽然提到當初三皇子提過儲糧備荒,頗有遠矚之意。三皇子現在年紀也不小了,是不是可以經常為朝政建言?

  這話一出,自然就受到了呂氏朝官的反擊,說三皇子的話不過是巧合了,誰也不可能知道未來,三皇子難道能比皇上更英明?……

  這明顯讓皇帝不快,皇帝說道:「此事後議!說說當前要務!」

  一個朝官說:「那當是如何安撫民意,減少災民之數……」

  太子喃喃地說:「什麼叫『此事後議』?難道父皇是說日後會讓他參與朝事了?」

  幕僚說:「太子不必憂慮,三皇子從來沒有過什麼政見,只說了那麼一次,肯定是碰巧了。皇上也是知道的,所以一直不還只與太子殿下商議嗎?」

  太子手有些發抖:「可父皇對我總是不滿……」老說他思考欠周之類的。

  幕僚安慰道:「太子殿下,掌管國家大事,非是一日一夜可行。皇上提攜太子殿下這麼多年了,皇上是絕對不會舍太子殿下而用對朝事一無所知的三皇子的。」

  太子低聲說:「誰能知道父皇的心思?也許他想要個不懂朝事的,這樣什麼就只有父皇才能做主……」他把顫抖的手按在書案上。

  一個幕僚見狀,上前悄聲說:「現在四公主殿下已經準備和番,按時間,明年春末火羅就該來迎娶。太子殿下稍安勿躁,不過幾年了。」

  太子揮手,讓大家退去。

  他胸中難受,就又出了宮,去了初榮的地方。這次,他待的時間久了些,宮門落匙前才趕回來,心中覺得那股狂躁散去,晚上能睡一覺。

  俗話說,上得山多終遇虎,太子經常出宮,引起了太子妃的注意。最近,太子在宮裡並沒有顛鸞倒鳳地折騰,與他以往的好色很不同。太子妃對人性的觀點很消極,她不覺得這是由於太子的母親剛剛過世的原因,她認為狗改不了吃屎,太子不在宮裡鬧,定是在外面有了人。她自己無法派人跟著太子,就讓人帶了密信去呂太傅府中,讓祖父找人盯著太子些,看他去了什麼地方。

  呂府有「一門三相」之名,子孫門生在朝為官者眾。查一個人的行蹤,何況是宮裡出來的太子的行蹤,真是太容易了,很快就發現了太子出宮去的小院,接著就摸清了住在裡面的人的性別和名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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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汶在同樣的夜晚坐在梳粧檯前,邊抽下頭上的釵子,邊與蘇婉娘聊天:「明年我就要去邊關,你肯定要跟著去嗎?」

  蘇婉娘一邊給沈汶鋪床一邊說:「當然了,我們一起去,還能做個伴兒。你一個女孩子家,怎麼能單獨行動?」

  雖然從一開始,蘇婉娘就說要一起去,沈汶卻一直猶豫。蘇婉娘長得那麼漂亮,到外面去不會惹麻煩嗎?蘇婉娘像是知道沈汶的心思,說道:「我出去就把臉塗成個泥臉,不會有人看出來的。」

  沈汶想到嚴氏也會去,可看來肯定不會回來了,自己如果單獨回來,和男的在一起真說不清楚了,還是有個人陪伴好,就說:「路上該是很辛苦。」

  蘇婉娘說:「我的小姐!我受的苦可比你多!你就別跟我說什麼辛苦了。」

  沈汶想起初見蘇婉娘時的情景,又想到這些年都是蘇婉娘在忙裡忙外,不得不承認,自己許是不及蘇婉娘能吃苦,就終於定下讓蘇婉娘與自己一起走。

  蘇婉娘擔憂地說:「你知道太子有了壞心思,還說不出府,可怎麼就答應了呢?」

  沈汶對著蘇婉娘飛了一個眼,拖著腔兒說:「答應了——又怎樣?」

  蘇婉娘噗地笑了:「你真會耍賴!」

  次日,老夫人讓沈卓扶著她遛遛彎,與隨從的人走遠些,老夫人對沈卓低聲說:「你是咱們府裡唯一一個男子漢了,這次汶兒出門,你可得好好小心。好幾個人在我這裡念叨讓汶兒出府見見世面,我還是想讓她守在家裡。」

  沈卓聽出了老夫人話裡的好幾層意思,她知道沈汶出去會有麻煩,希望沈卓安排好,也說明了她身邊有對方的人。

  沈卓笑著說:「祖母不用擔心,那天我帶上三十多人,肯定夠了。」

  老夫人搖頭:「多帶些多帶些,怎麼著也得五十多。」

  沈卓笑著點頭:「好,就多帶些。」接著沈卓手裡微微用力,歎息著說:「現在是大旱之年,不知道父親和兄長們在邊關如何了,咱們府裡,是不是該排個人去看看?」

  老夫人馬上認可:「對呀,我們不能只捐贈災民,也得給侯爺他們送些東西去。你去安排吧,就跟你娘說是我的主意,讓你大嫂給準備東西。」

  沈卓回答:「是,就聽祖母的。」

  去法會的那天早上,沈汶穿了碧色繡了綠葉的褙子,曳地深綠長裙,在這災年的背景裡,很低調,但是很正式。她在請安時對著楊氏和老夫人柳氏嚴氏等人展示著:「我的衣服,是不是很合適?到那裡一露面,是不是會讓大家都喜歡?」

  沈汶過了十三歲,身材比以往窈窕了許多,可臉還是圓臉,一對笑眼,別有種少女的親和感。

  楊氏笑著說:「好看,這配著好看。」

  柳氏溫和地笑著:「妹妹長相甜美,自然會讓人喜歡。」

  沈湘不耐:「你從小就總讓我們看你穿的衣服,多少年了,你有完沒完?不就是幾件衣服嗎?」

  沈汶下嘴唇突出來,一副委屈相,嚴氏忙說:「誰沒有個喜歡呀?小妹,沒事,二嫂喜歡看,你隨時來我院子裡,我還可以給你出主意呢。」

  沈汶笑了,甜甜地說:「二嫂對我真好!」

  沈湘看天:「她又來了!」

  老夫人卻不在這種氣氛裡,眉頭有些微皺:「三公子呢?」

  柳氏回答:「在大門處和護衛們等著呢。」

  老夫人對沈汶道:「去了報了咱們府的名字,就早點回來。」

  沈汶應了,不計前嫌地對沈湘說:「姐姐不和我一起去?」

  沈湘不耐煩地揮手:「我得練武,沒工夫陪你。」

  沈汶有些失望地撅了一下嘴,然後問楊氏:「娘,我們什麼時候走?」

  楊氏說:「我們這就去上車吧。」

  沈汶熱心地說:「那我扶娘出去……」

  楊氏揮手:「誰要你扶?先出去,別忘穿上外面的斗篷……」

  沈汶穿了長長的外斗篷,屋裡,柳氏和嚴氏幫襯著楊氏穿外衣。蘇婉娘扶著穿好了衣服的沈汶,先一步走出了門……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7-14 10:14 PM

第八十七章 圍攻

  門簾剛剛一落,就聽得門外一聲尖叫,接著是沈汶大哭的聲音。屋裡的人急忙出門去,見沈汶倒在院子裡的小徑上,正哭天喊地地說疼,蘇婉娘在一邊一臉焦急地扶著她。

  楊氏忙問:「怎麼了?!怎麼了?!」

  一邊的一個婆子說:「二小姐下石階的時候踩到了自己的斗篷邊,摔在地上了!」

  楊氏氣得拍大腿:「你這個不省心的!摔壞了沒有?」

  沈汶邊哭邊說:「摔壞了!腿好疼好疼!娘啊,快來拉拉我的手!」楊氏忙過去蹲在沈汶身邊,拉了沈汶的手安慰:「別哭別哭,越哭越疼啊!」

  沈湘走過去大罵:「你這個笨蛋!」就要去摸沈汶的腿,沈汶尖聲大叫:「別碰別碰!可疼了!」

  楊氏說:「快去!找施郎中和他的徒弟來。」

  老夫人像是鬆了口氣說:「既然這樣,汶兒就別去法會了。」

  楊氏猛然想起來:「哎呀!還有法會呢!湘兒,你去!」

  沈湘厭煩地說:「我不去!」

  沈汶哭著說:「姐姐也別去了!陪著我吧!」

  沈湘對沈汶更加鄙視:「你都多大了?!摔了就要大家都陪著你才行?!」

  楊氏拉著沈汶發愁:「咱們府裡都遞帖子了,怎麼得去個人,表示下才行啊,不然讓人說咱們府不仁義之類的。」

  沈湘說:「那我騎馬去,我可不坐那憋氣的馬車。」

  楊氏妥協:「好吧好吧,你騎馬,到那裡給了東西說了咱們府的名字就趕快回來!別多說話!」以免給別人留下不好的印象。

  沈湘起身,一臉不高興地去了前面。見了她,沈卓假裝吃驚地問:「哎?怎麼是你?小妹呢?」

  沈湘不屑地說:「那個笨人,踩到自己的斗篷,把自己摔傷了!」

  沈卓哈哈笑起來:沈汶真是騙人沒商量。

  有人給沈湘牽來了備好的馬,沈卓嚴肅了,對沈湘說:「你要騎馬去?這城裡現在多了好多流民,你這麼拋頭露面的,要是有人圖謀不軌……」

  沈湘從追過來的春綠手裡接過有面紗的頭箍戴上,又穿上了斗篷,然後接過另一個丫鬟雙手捧上的沉甸甸的鞭子,對沈卓說:「我要是在京城都無法自保,日後還怎麼上戰場?你別把我看得和那個小笨蛋一樣。」

  沈卓嘿嘿笑,沒再對沈湘說什麼,示意大家上馬,讓護衛趕著三輛馬車啟程。原來有四輛,沈汶和楊氏不坐了,就成了三輛。馬車上裝了舊衣被褥還有一些糧食,可外面的車篷卻是一模一樣,與載人的馬車裝飾相同,這也是侯府一向的保護措施。

  浩浩蕩蕩的侯府衛隊,護送著三輛馬車,往城外霄雲觀行去。人們旁邊看著,都說這三輛馬車中肯定有鎮北侯府的女眷。那個在衛隊中也騎在馬上的紅衣女郎,已經被人們單列為「將門虎女」,不歸在需要保護的侯門女眷裡面了。

  到了人群擁擠的城門處,一群難民裝束的人突然衝了出來,大喊著:「搶糧食呀!」一頭紮入鎮北侯府的衛隊中。護衛們自然對他們拳打腳踢,這些人不支,轉頭跑,有護衛要追,沈卓大喊:「不許追!保護馬車!」

  護衛們紛紛回到車隊左右,隨著車隊的行駛,出了城門。

  沈湘搖頭:「京城的秩序這麼亂了?大白天的就敢搶劫?」

  沈卓一笑:「那還是在城裡,一會兒出了城,可就更亂了!」

  沈湘長出一口氣:「幸虧那個笨蛋沒有來,不然只有哭的份兒!」

  沈卓呵呵笑了。

  他們離開城門不遠,突然,一大群人,拿著棍棒氣勢洶洶地衝過來,護衛忙將馬車圍到中央。

  沈湘提著鞭子,皺眉道:「這些人有上百多了吧?他們要幹嘛?」

  沈卓嚴肅地說:「他們要搶馬車。」

  沈湘不可置信地問:「搶馬車幹嘛?就是些舊衣被子什麼的,聽娘說,沒幾斤糧食。」

  沈卓扭頭對沈湘說:「妹妹,你不知道窮人的疾苦!這些東西,對他們很珍貴。」

  沈湘鬆了松鞭柄:「那讓他們搶去吧。」

  沈卓對沈湘翻白眼:「你真心軟。小心他們劫了財之後,要劫色。」

  沈湘又握緊了鞭子:「那他們是找死!」

  說話間,那些人已經到了護衛面前,沈卓喊道:「都是些流民,別傷人命。」

  護衛們聽了,也不敢拔出刀劍,只能用帶鞘的武器與來人打鬥。這些人並不與護衛糾纏,將護衛推擠到了一邊後,就到了馬車前,一輛輛地打開車簾,看了一遍後,又重新回去,把車裡面的東西都往外扔,不久就弄得滿地是衣服被褥。

  城門外眾多往來的人們在不遠處觀望,沈卓和沈湘都沒動手,高坐在鞍上看著這一片混亂。

  沈湘皺眉道:「他們看著像是在找什麼。」

  沈卓歪著臉說:「大概是想找件合適的衣服。」

  沈湘搖頭:「這些人都是男子,衣服都該合適呀。」男性衣服有什麼講究?寬寬大大,用腰帶束出腰身。只有大戶人家的公子,才有些高要求。

  沈卓沉重地說:「肯定是顏色不對。」

  沈湘隔著面紗瞪了沈卓一眼,沈卓坐直:「小心,他們沖你來了。」

  說話間,真有十幾個人看到了馬上的紅衣沈湘,揮著棍棒衝過來了。

  保護大小姐可與保護載了舊衣服的馬車不一樣,護衛們馬上打點起精神,對來人下狠手擊打。沈卓牽馬向前,擋在沈湘側面,沈湘喊:「你讓開點兒!別礙我事!」

  沈卓扭頭說:「你可別太兇悍,那麼多人看著呢!日後誰敢娶你?!」

  沈湘怒道:「你胡說什麼呢!」揮出長鞭把一個對著她衝過來的人打了一個跟頭。接著又一連串清脆的鞭聲,打得幾個人哀叫著逃開。

  沈卓對著混戰外邊圍觀的人們喊道:「這是鎮北侯府給霄雲觀法會捐贈的衣服糧食,現在遭人打劫,我府不願下殺手,但東西不能留給不良之徒!大家都來拿吧!見者有份!」

  城外有許多逃荒而來的難民,指望著京城富庶,能有口飯吃。聽到沈卓的喊聲,都覺得天上掉餡餅,喊叫著撲過來。他們中,有人歷經苦辛,見那些打劫的人將衣物糧食扔在地上,心中本來就憤怒,現在聽見了沈卓的話,稱這些人是「不良之徒」,就一湧而上,與那些在馬車邊糟蹋東西的人打了起來。

  一場亂戰後,真假流民都散去,侯府的護衛綁了十幾個人,三馬車的東西都被搶得一乾二淨,地上連塊布片也沒留下。

  沈湘將鞭子收起,插在馬鞍邊說道:「正好我也不想去那個什麼法會,這下倒省事了。」

  沈卓也點頭說:「我們也不用多走幾里路了,省下了不少馬飼料。」

  沈湘對沈卓皺眉:「你怎麼總沒個正經?」

  沈卓笑著說:「誰說的?我哪裡說的不對?」

  沈卓派人去霄雲觀給了銀兩,把路上遇見流民圍攻的事好好說說,讓京城的人也有個談資,還讓護衛把那一串抓住的「流民」送到了京城府衙,自己與沈湘一路拌著嘴,趕著空馬車,回了城。

  鎮北侯府裡,施和霖和段增被請進了府,與他們來的還有蘇婉娘的弟弟蘇傳雅。

  楊氏和柳氏在主客廳見了他們。一聽是沈二小姐摔到了,施和霖馬上說:「這個,還是讓我的徒弟去看看吧。骨頭方面的事,他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楊氏就讓段增去沈汶的院子裡,蘇傳雅也要跟著去,楊氏身邊的錢嫲嫲說自己陪著過去,他們幾個人出去了,施和霖在主廳給楊氏診平安脈,楊氏讓人把老夫人也請來,讓施郎中看看。

  到了沈汶的院子裡,錢嫲嫲說:「還是立個屏風吧!」

  蘇婉娘聽了,將一架屏風擋在了沈汶的床前,沈汶在床上嗚嗚地哭著,蘇傳雅跳著腳喊:「小姐,你怎麼了?別急,段郎中給你看了你就好了……」

  段增對沈汶早就有了戒心,皺著眉問道:「你的腳趾能動嗎?」

  沈汶抽泣著說:「能……能……」

  段增又問:「腫了嗎?」

  沈汶哭著說:「大腳趾腫了,小腿摔的地方也腫了,不能碰呀……嗚……疼死我了……」

  他們之間配合過,段增大約知道沈汶在裝什麼,就歎口氣,對蘇婉娘說:「看來可能是骨裂,別讓她活動,好好休息上一月就行了,這十天最好躺著。」

  蘇婉娘忙點頭,蘇傳雅著急地說:「那不給小姐開些止疼的藥嗎?」

  段增瞥一眼蘇傳雅:「你還不到十歲,瞎操什麼心?開藥讓師傅去開,走,回去找他!」他才懶得為一個裝病的人寫方子呢!

  拉了蘇傳雅要走,蘇傳雅甩開段增的手說:「我要和我姐姐多待會兒!」段增無奈,只好自己回去見楊氏。

  錢嫲嫲對蘇婉娘說了句:「好好照顧小姐。」就也跟著段增走了。

  到了大廳裡,段增對施和霖說:「沈二小姐該是骨裂,你看著開吧。」

  施和霖皺眉道:「哎呀,骨裂!很疼啊!沈二小姐又是個女孩子,這藥,就很貴重……」

  段增對施和霖皺眉,施和霖見了,馬上說:「但是!侯府是我們的老主顧了!我這藥會折價而售……」

  老夫人忙說:「不用折不用折,有什麼好藥都用上,我們付銀子。」

  段增不屑地瞪了眼施和霖,對楊氏說:「其實二小姐就是要靜養,吃藥只是為了止止疼,她要是能忍……」

  楊氏忙說:「啊呀!她可不能忍,施郎中快給開藥吧!最好讓她一點都不疼的。」

  施和霖笑著說:「總是要疼一點的……」話還沒說完,一個僕人跑進來說:「三公子和大小姐回來了,他們被人搶了,東西全沒啦!」

  楊氏嚇得臉都白了:「什麼……什麼……湘兒……」差點兒從椅子上出溜下去,被錢嫲嫲一把扶住了。

  沈卓和沈湘一前一後進來,對楊氏行禮,楊氏盯著沈湘看,見她衣服齊整,頭髮不亂,才緩過氣兒來。

  沈湘說:「娘,幸虧小妹今天沒出去,不然非得讓那些流民給從車裡拽出來不可。」

  楊氏臉又白了:「流民?他們幹了什麼?」

  沈卓說:「哦,沒什麼,就是想搶些衣服糧食,把車裡的東西都搶光了,我們就沒去霄雲觀……」

  老夫人一聽就明白了,氣得嘴角下垂,手指緊握佛珠,指節都爆出了。一旁站著的柳氏看見老夫人的手,眉頭微蹙了一下,可馬上就平靜了表情。

  楊氏叫:「你們還想著去什麼霄雲觀?!有人來搶你們就該立刻回來呀!馬車就別要了!你這當哥哥怎麼不懂事?!你妹妹是女孩子,你要保護好她!出了事可怎麼辦?!」

  沈湘傲慢地說:「誰需要他保護?!」

  你不需要,可汶兒……楊氏剛要說出口,突然停住,眼睛睜大,張口結舌地木在當場。施和霖嚇壞了,忙上去說:「夫人!夫人!」他伸出兩個手指:「夫人,這是幾?」

  楊氏轉了下眼睛,有點艱難地說:「是……二……」

  施和霖放下心的樣子:「夫人呀,凡事不能張慌,小心血湧上頭……」

  楊氏扭頭看了下錢嫲嫲,又看向老夫人,老夫人看著她歎了口氣,半垂了眼睛說:「今天真不是個好日子,汶兒摔裂了骨頭,咱們府的車又遭了劫,我得去好好念念經,燒燒香。」

  楊氏話不成句:「我……我陪……陪娘……」

  老夫人斜了楊氏一眼,再次暗歎楊氏小家出身,沒有大氣量,說道:「你不用陪我,別忘了付郎中錢!」起身謝了施和霖,離開了。

  楊氏有些胡亂地問:「兩位郎中,多少錢?」

  施和霖小心地看段增:「二……一兩半吧?」

  柳氏馬上說好,讓人去取了銀子來,交給了施和霖,施和霖對楊氏和柳氏道謝,柳氏尊禮應答,可楊氏有些神不守舍,像是沒聽見。

  沈卓笑著過去攙扶了楊氏說:「娘,您別後怕了,我們不都挺好的?」手裡用力捏了楊氏一下。

  楊氏點頭說:「好,好,扶我回去歇歇,我心裡堵得很。」

  一邊的錢嫲嫲說道:「我來扶夫人回院子吧。」

  沈卓放了手,笑著說:「母親好好休息,別擔心,什麼事有我們呢。」

  沈湘也說:「娘,您怎麼了?忘了我練了多少年的武了嗎?有什麼好害怕的?」

  楊氏眼巴巴地看了沈卓一眼,小聲說:「不怕……不怕……我得去躺躺。」

  沈湘過來扶了楊氏的另一隻胳膊:「娘,我扶您去歇著。」柳氏也說:「我也陪母親回去。」她們與錢嫲嫲攙扶著有點邁不開步子的楊氏走了。

  施和霖皺著眉頭看她們的背影,對沈卓低聲說:「我還以為夫人是得了風疾呢,那片刻時,夫人臉色不好。」

  沈卓歎氣:「家母只是因為我們在外面被人打劫而擔憂,其實她是多慮了,鎮北侯府豈是那麼容易被算計的?哦,說來我倒是想給你介紹個好主顧呢,有好多錢。」

  施和霖眼睛一亮:「誰?!」

  沈卓說:「平遠侯府呀。」

  施和霖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哦呀,那可真的是個有錢的人家!」

  段增冷哼道:「他們家不僅有錢,還有個出名的病人,就是多年臥病的張大小姐,你先別高興,到時候治得了治不了還不知道呢!」

  施和霖對段增皺眉:「小孩子家要說好話知道嗎?」

  段增瞪眼:「誰是小孩?!我就要十八歲了,可以離開你了!」

  施和霖馬上和顏悅色:「好好,我們不吵架。就是治不好,我們去一趟也有診費不是?」

  沈卓馬上笑著說:「有啊!還肯定不少,我們這就去吧!」

  段增說:「小雅還在府裡呢!」

  沈卓忙叫人道:「到時候找車把蘇小公子送回施郎中的醫館!」有人應了,沈卓才帶著兩個郎中離開了侯府,上了侯府一輛馬車,往平遠侯府去了。

  到了平遠侯府,沈卓報了姓名,裡面的管家迎出來,笑著把三個人接進去,就在入門處,請他們進了客廳。他們一落座,馬上,一串僕人送上了手巾熱茶,接著是各色糕點。現在是荒年,街面上食品極貴,這裡竟然白給著吃。施和霖受寵若驚,小聲對段增說:「看看,人家就是有錢呀,咱們還沒去看病呢,就有吃有喝了。這茶多好喝!這麼一桌,在外面也得二兩銀子了吧?就是他們不付診費,咱們也沒白來……」

  段增咬著呀說:「你少說兩句!別讓人覺得咱們是來佔便宜的!」

  沈卓還沒坐穩,就有人來請道:「請沈三公子先來。」

  沈卓對兩位郎中小聲說:「我去給你們吹噓吹噓,你們先等等。」

  施和霖忙說:「多謝多謝啦。」等沈卓走了,才又小聲對段增說:「這平遠侯府可比鎮北侯府嚴多了,沒有沈三公子,我們肯定進不來呢。」

  段增眉頭微蹙,默默地喝茶。他把方才的事想了想,就明白了沈汶為何要裝瘸,明擺著她知道有人要算計她,所以就如此避開。段增苦笑:又是個仙人跳,自己算是成了那個女孩子的搭檔了。

  沈卓進了三重院落,才見到了平遠侯。

  這是沈卓第一次拜見平遠侯,不禁恭恭敬敬地行了禮。

  平遠侯手裡轉著玉球,眯著眼斜看這個日後想娶自己女兒的鎮北侯的「小崽子」,明知沈卓長得也算是一表人才,可就是覺得還不夠好!

  沈卓行禮後,見平遠侯身邊有伺候的人,笑著說:「晚輩有幾句話想向侯爺私下交代。」

  平遠侯對左右的人說:「都出去,好好守著。」

  人們都退出了廳房,沈卓馬上進入正題:「侯爺,臘月二十八日左右,皇上會派人來刺殺侯爺,還想要侯爺家人的一條命。」

  平遠侯微微冷笑:「那他就來試試吧。」

  沈卓搖頭道:「侯爺不可與他硬拼。時機未到,不能讓皇上對您趕盡殺絕。這次要讓皇上得手,好平息皇上的憤怒。最好是侯爺重傷,家中死一人。況且,這些也不是難事。」

  平遠侯沉吟著:「這倒也是……」

  沈卓見平遠侯同意了,接著說:「我府中之人建議,請侯爺……」如此如此。

  平遠侯仔細聽了,問道:「那個刺客可靠嗎?」若是不可靠,豈不是授人以柄?

  沈卓說:「可靠,張大公子不在,我到時會到侯爺身邊來保護侯爺,請侯爺安排我進府。」

  平遠侯這才正眼看沈卓,挑起一邊眉毛道:「你來保護我?你小子倒是知道怎麼見縫插針。」

  沈卓臉有些紅,可還是正經八百地說:「侯爺身邊總要有個可靠的人。」

  平遠侯呵呵笑了,笑過,看著沈卓問:「你府裡,那是個什麼人?」

  沈卓嚴肅地說:「是個曾經去過閻羅殿的人。」

  那該是個過了生死關的人了,自己多次親歷生死的平遠侯肅然起敬,點頭說:「好吧,就依他說的,我讓人準備。」

  沈卓出了廳門回到前院,管家隨他而來,給施和霖和段增每人二兩銀子,沈卓笑著說:「真是不巧,侯爺說張大小姐剛喝了藥,睡下了,不能見人。我說就不讓兩位等著了,下次看時間對了,平遠侯府去醫館接兩位來。」

  施和霖欣喜地接了銀子,連聲說:「沒事沒事!沒給診病就拿銀子,真太不好意思了……」

  段增沒接銀子:「我不要。下回看病再拿吧!」

  管家笑著說:「這不是診費,是兩位跑腿的錢,夫人說了,一定要郎中拿了,不然下回不好去請郎中們了。」

  段增還是不接,施和霖伸手接了說:「我替他拿著,這孩子,就是太呆板……」

  管家笑著說:「兩位郎中不要嫌棄,下次我帶人去請郎中,千萬不要推辭。」

  施和霖笑著說:「不會不會,我們隨叫隨到!」

  沈卓說:「我帶著兩位郎中空跑一趟,也就帶著兩位回醫館吧。」

  施和霖忙說:「多謝多謝啦!沈三公子就是好心!」

  一起出了平遠侯府,沈卓將兩個郎中送回施和霖的醫館。等施和霖下了馬車,沈卓一把拉住正要往外邁腿的段增,低聲說:「臘月二十八日前後,別出門,等著人來叫你們,備好止血止疼的藥材。」

  段增眼光一閃,低聲說:「還接著跳?!」沈卓不明就裡,段增哼了一聲點頭,下車去了。

  蘇傳雅被一個人留在了侯府,心裡其實很高興。他在客廳裡等到蘇婉娘有空來見他,纏著蘇婉娘說:「姐姐,我好久沒看見小姐了,現在她受了傷,我是不是可以再去看看?和她聊聊天?」

  蘇婉娘知道沈汶對張家兄弟,很可能那個「張大小姐」,動心了,可不能讓自己的弟弟起什麼心思,嚴厲地說道:「你去看她能幫上什麼忙嗎?你會看病?你會治傷?如果只是去說兩句話,不管疼不管癢的,你就別費這個時間了,還不如讓她休息會兒!」

  蘇傳雅很被打擊,不服地說:「我現在不成,日後可是會有大出息的!我要當文官!你別小看人!」

  蘇婉娘撇嘴:「你現在從名師?上名書院?寫了名文章?秀才還不知道能不能考下,還當文官?能當個郎中我都滿足了。」

  這點,蘇傳雅也有些心虛,一般要想下場科舉,平常的私塾可就不夠了,得有老師指點。而有名氣的老師不是有錢就能投在名下的,要有人保薦,不然誰想教出個白眼狼學生,日後不敬師門不說,弄不好還壞了師門的名譽。……反正,諸此種種,以蘇婉娘丫鬟背景,施和霖的郎中身份,都無法將蘇傳雅薦入名師門下,這就極大地限制了他日後的發展……

  蘇傳雅生氣了:「小爺是文昌星下凡,自然成就,不學都行!」

  蘇婉娘打了蘇傳雅一個腦瓜勺,「行什麼行?說大話倒是不學就行!回去,好好看書去!」把蘇傳雅轟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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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子看著面色帶了恐懼地走到他面前的幾個幕僚,厲聲問道:「出了什麼事?!」

  一個人顫聲回答:「這個……沈二小姐臨出府時,踩在自己的斗篷上,摔了一跤……額,所以,沈大小姐代替了她……所以,沒成……」

  太子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又沒有成?!你們這群廢物!怎麼能又沒成?!對沈大小姐也可以下手啊!」

  「沈大小姐沒有坐馬車,騎了馬。我們的人,把馬車翻遍了也沒找到人。有人想接近沈大小姐,被她用鞭子抽開了。」

  太子氣急:「這麼簡單的事!你們幹了什麼?不是說多帶些人嗎?一個女子!就不能一起上去?!」

  幕僚回答:「為了羞辱沈二小姐,吾等選了人流甚眾的近城門處,有許多鄉野流民,沈三公子大喊說他們帶的東西見者有份,就有大群人衝了過來,和我們的人打鬥起來,結果,就沒有得手……」

  太子瘋狂了:「這不可能!我們這邊有奸細!他們府裡一定是得了信兒!」

  眾幕僚緊張地互相偷看,如果這麼說,誰都有嫌疑,自己也會被猜忌。一個人忙說:「侯府請的郎中說,沈二小姐是骨裂了,一時半會兒動不了。若是他們得了信兒,用別的法子避開就行了,臨時生個病,起不來都可以,不用讓沈二小姐受傷。」

  另一個也說道:「若是他們知道,就該對我們的人下狠手,可沈三公子說是流民,不讓護衛動真格的,後來只是綁了十幾個人,送到衙門去了。」

  太子猶自憤憤,一人遲疑著說:「吾等每次向沈二小姐出手,都無法成事……」

  大家都看他,太子眼冒怒火,這個人嚇得結巴著說:「也許她的和太子殿下的八字天生相悖……」

  太子怒吼:「你竟敢說她剋我?!她一個臣子的女兒,怎麼能剋制本宮?!本宮是皇子!是天家貴胄!她是什麼?!一個下賤的女子!」

  那個人忙連連說:「太子殿下恕罪,請恕罪!」

  太子喘息著,可心裡也不得不承認,每次想整治那個鎮北侯的沈二小姐,就沒有得手過!真是邪性了!若是他生在後世,就會斷然說:這不科學!可現在,他只能反復說:「一定有奸細!我們鎮北侯府的人裡有叛徒!每次都給他們遞了信兒!好好查查!」

  大家異口同聲答應下來——只要別懷疑到自己身上,什麼都行。

  又有人說:「還有,他們府裡的老夫人讓人去看看鎮北侯,送些東西,他們府裡派了人去邊關了。」

  太子不耐地揮手:「他們有什麼夾帶之物或是信件?」

  幕僚報告說:「就是老夫人和楊氏柳氏的信,都是要那邊人保重身體,還說什麼正是災年間,有需要的東西告訴家裡……」

  太子咬著牙:「需要的東西?本宮要讓他們一無所有!現在是減了軍餉,本宮日後要斷了他們的軍需!還要讓他們裁減軍兵!讓他們一敗塗地!」

  太子暴躁地揮拳,口水都飛濺出來了。他氣成這樣,眾人都好好點頭,以表支持。

  此時憤怒的不僅是太子,還有三皇子。

  他也是濃眉皺著,在簡老夫子面前坐立不安,四皇子眼睛瞟著他,搶著回答了簡老夫子幾個問題,想幫著三皇子遮掩過去,可三皇子還是被簡老夫子抓包,問了他一個問題,他答不上來。

  簡老夫子生氣,「你已近弱冠,再不努力,日後就是老大徒傷悲!去,以『在上位,不陵下;在下位,不援上;正己而不求於人則無怨。上不怨天,下不尤人。』寫三篇策論!務必各有所論!互有針對!」

  三皇子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四皇子暗歎:得,這幾天別想睡懶覺了。

  學後,辭了簡老夫子,兩個人同路回宮院。為了就合四皇子瘸腿的腳步,三皇子讓太監們先走,自己單獨陪著四皇子走得很慢,可一邊走,一邊反復握拳。

  四皇子終於問道:「三皇兄可有煩心之事?」

  三皇子深吸口氣說:「鎮北侯長女在城門外被流民圍攻!你說……你說……有這麼卑鄙的小人嗎?!」

  四皇子也隨著三皇子搖頭歎息,說道:「沈大小姐身有武藝,該是沒有受到傷害。」他心裡想的是:這又是那個人出手了,讓沈大小姐接了太子的陰招兒,激怒了三皇兄。

  三皇子仰面:「我真……我真……」他突然看四皇子:「四皇弟,你說,人為何要做好人?!」

  四皇子一愣,三皇子悲憤地說:「我母妃總說,人要做好人,為何?!」

  四皇子有些鬱悶,低聲說:「我母妃也這麼說過,她說做壞人會很痛苦。」

  三皇子說:「可是你看我娘死得多麼痛多麼苦!做好人也沒有好報!可做壞人卻可以盡情去做壞事!」

  四皇子想了想,說道:「我聽人說,生為一個好人,就是最大的福報。」

  三皇子被繞住,想了半天。

  四皇子又低聲說:「而且,我母妃說,痛苦,有身體和心靈的痛苦。如果是好人,也許只是身體痛,最裡面的不會痛。可如果是壞人,裡面會很痛,生不如死。因為每個人都有天良,違背了天良的人,都不會有好生活,也不會有好下場的,只不過早晚而已。」說完,四皇子嚇一跳,自己這不是在詛咒太子嗎?忙補充道:「這只是我母妃說的,不知對不對。」

  三皇子深深地歎口氣:「我聽著覺得很對。我母妃也總說,寧可人負我,不可我負人,因為欠下的,總是要還的,還會帶著利息。她真說對了,你看廢后……」他沒說完,看著有些沮喪。

  四皇子見周圍除了自己身邊的丁內侍沒別人了,小聲說:「三皇兄一旦成年,就可以出宮建府了。出了宮,三皇兄就可以招攬幕僚,為三皇兄獻計獻策。」

  三皇子歎氣:「我無錢無勢,就是父皇允了我出去,只靠著那幾畝分給皇子的皇田,又能養幾個人?只有出去封疆為王才行,可我現在並不想離開京城。」

  四皇子遲疑地說:「有人會通過聯姻……」

  三皇子斷然搖頭說:「我心有所屬,不能他顧!」

  四皇子倒很欣賞三皇兄的這種驕傲,心說日後自己好好對他說自己也有心儀之人,也會專心專意,他定將引為知己,痛快賜婚的。

  四皇子小聲說:「沈大小姐肯定不是一人獨行的吧?她是不是與兄長在一起?三皇兄與鎮北侯家公子交厚,聽說他們遇襲,難道不該去慰問一下?」

  三皇子一喜:「對呀!四弟,你想得真周全!我這就去報備出宮!」他抱歉地看四皇子。

  四皇子忙揮手道:「三皇兄快去吧,我要慢慢地走。」

  三皇子馬上轉身健步如飛地走遠了。

  四皇子微微歎了口氣:他能去鎮北侯府,可自己卻去不了。這都多久沒有見到蘇婉娘了?怎麼也沒有人給自己帶個信兒什麼的?

  四皇子心情黯淡,扶著丁內侍,一瘸一拐地走了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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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霄雲觀的法會非常成功,除了鎮北侯府的人在來的路上遇到了流民圍攻不能前來之外,其他的豪門貴戚都到了,捐銀捐衣捐糧,收穫甚豐。

  茅道長將所得善款善物都列得一清二楚,交給了京城府尹。京城府尹以此上報皇帝,於是連皇帝都知道了霄雲觀的名頭,並讓禮部嘉獎茅道長,賜茅道長紫衣勳帶,還將霄雲觀譽為京城第一觀。

  茅道長再次完勝老道士的烏鴉嘴,很大度地開了慶賀的宴會,雖多是素食,但是管夠,老道士和小道長自然沒有缺席,在茅道長各種徒子徒孫們的白眼下,愁眉苦臉地大吃了一頓。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7-14 10:29 PM

第八十八章 還劍

  鎮北侯府的傍晚,表面如同往常。

  老夫人飯後,拉著沈強在院子裡遛彎。沈強一會兒就掙脫開老夫人的手,跑到一邊去撿個石子什麼的,然後再跑回來。

  後面,跟著神情還有些癡呆的楊氏,旁邊走著錢嫲嫲和幾個丫鬟。

  老夫人走了一會兒,回頭對楊氏說道:「汶兒摔到了,不能來用晚餐,我們一起去看看汶兒吧。」楊氏只木然點頭。

  一行人到了沈汶的院子裡,老夫人和楊氏進了沈汶的屋子,錢嫲嫲跟了進來。沈強還在興頭上,不想進屋,就在院子裡一圈一圈地跑,其他的丫鬟婆子只好在院子裡守著他。

  沈汶正躺在床上,見她們一群人進屋,忙要起身,原來聽見人們傳喚就守在了門邊的蘇婉娘趕快過來扶起沈汶,沈汶軟弱地帶著腔說:「祖母,娘,謝謝您們來看我,我好疼呀。」

  楊氏坐到床邊,嗚嗚地開始哭,含糊地說道:「娘嚇壞了……」

  老夫人歎氣,坐到了椅子上,對錢嫲嫲說:「去給你們夫人準備盥洗的東西,她這麼一哭,一會兒怎麼出去?」

  蘇婉娘笑著對錢嫲嫲說:「嫲嫲請跟我來吧。」錢嫲嫲看了眼正在哭泣的楊氏,猶猶豫豫地跟著蘇婉娘出去了。

  錢嫲嫲一走,楊氏低聲哭著:「……娘,我知道這次不對了。如果是汶兒去了法會,那些人把她拉出馬車,會怎麼樣?……是錢嫲嫲一直勸我讓汶兒出府,法會也是她的主意……我現在不敢看她,不敢對她說話,怕她看出來,我受不了了……」

  老夫人哼一聲:「你明白了就好。」

  楊氏更痛哭:「她一步也不離我,我可怎麼辦?」

  沈汶小聲說:「娘可以讓她回老家,就說讓她去養老,若是她不走,娘就要小心了。」

  楊氏小聲抽泣:「她跟了我這麼多年了,我從記事起,就有她在身邊……」

  沈汶看老夫人,老夫人歎氣:「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汶兒出府,被那些人從馬車上拉下來,會是何等結局?只有一死啊!而且,上次有人害強兒,你能說裡面沒有錢嫲嫲的份兒?她要是看出你不對,弄不好都能對你下手。」

  楊氏又哭:「她是我的乳母啊!她撫養了我呀!她怎麼能這樣?」

  老夫人冷聲道:「她可早不是向著你的人了!你忘了嗎?那次冬狩,她肯定勸你讓汶兒去吧?這次又是!你可別犯糊塗!」

  楊氏母性保護孩子的本能回歸,不再哭錢嫲嫲了,含淚看沈汶:「可憐的兒啊!你為了避禍,就要這麼傷了自己!娘對不起你……」

  沈汶眨眼,無力地說:「郎中說靜養就能好。」

  門口蘇婉娘端著一盆水進來,錢嫲嫲拿著手巾等,楊氏歎了口氣,洗了臉,半低著頭從錢嫲嫲手裡接了巾子擦臉。然後錢嫲嫲又為楊氏整理髮鬢,楊氏心中一酸,又哽咽了兩聲。

  老夫人和沈汶交換了下眼色,都有些擔憂。楊氏本不是個能裝偽的人,錢嫲嫲又照顧了她這麼多年,大概瞞不過。有些話,楊氏恐怕也說不出口。

  沈汶笑著對錢嫲嫲說:「嫲嫲對我娘真好,這都多少年了,一直在娘身邊照顧。嫲嫲不累嗎?」

  錢嫲嫲笑著回答:「不累,夫人是我看著長大的,照顧夫人是我分內的事,不覺得累。」

  老夫人也說:「畢竟這麼多年了,你都是祖母了吧?也許該歇歇,養養老了。」

  錢嫲嫲面皮抽動了一下,歎氣道:「我不放心夫人哪,我跟了夫人這麼多年了,天天就想在夫人身邊照顧著,才心安呢。」

  沈汶垂下眼睛,錢嫲嫲這話說得這麼情真意切,可她卻是為太子幹事的,將侯府的情況事無巨細地都傳遞給了東宮,還一次兩次地想把她口口聲聲照顧的人的孩子推入圈套……這種無恥,讓沈汶無法面對。

  老夫人看著她說:「你真是忠心耿耿。」

  錢嫲嫲笑著回答:「老夫人誇獎了,其實就是習慣了。」

  老夫人無奈地歎氣道:「汶兒好好歇著吧。」沈汶忙在床上行禮告別,老夫人走了出去,楊氏也用手帕掩著嘴起身,錢嫲嫲扶了她一把,楊氏立刻手足笨拙了,可也沒說什麼,三個人到了院子裡,拉了正折騰的沈強,一起離開了。

  蘇婉娘送她們到了院門,才回到沈汶身邊。沈汶面現沉思,蘇婉娘一邊給她整理被子,一邊小聲說:「怎麼回事?夫人的表情不對。」

  沈汶歎氣:「你都看出來了?娘發現錢嫲嫲不對了。」

  蘇婉娘皺眉:「那錢嫲嫲察覺可怎麼辦?」

  沈汶皺眉:「這也是我擔心的,怕就怕她起什麼壞心,對我娘下個毒藥之類的。」

  蘇婉娘咬牙:「怎麼能有這種背主之人?!」

  沈汶又歎:「其實我倒是覺得沒有什麼主僕之分,大家都是人,樹倒猢猻散也是應該的,人有求生的本能,誰不想要逃得性命……」

  蘇婉娘不高興地看沈汶:「你怎麼能這麼沒有準則?」

  沈汶撅嘴說:「我其實很理解人了,我看不慣她的是,明明是個奸細,卻表面那麼親熱!說著好話,捅著刀子,這才是欺負人!」

  蘇婉娘搖頭:「你不究根源,只看表面。若我說,只要她背叛了,不管她是不是表面裝好人,這人就不能要了。難道你還指望一個奸細能實心實意地待你?能表裡如一地真誠?」

  沈汶想了想,小聲說:「可她有罪至死嗎?」

  蘇婉娘看沈汶:「你想殺了她?在府裡?你怎麼動手?」

  沈汶搖頭:「不是我動手,我們只要說一句話,她就活不了了。」

  蘇婉娘問:「什麼話?」

  沈汶低聲說:「說她和我娘有很深的情分。」

  這話由夏紫傳到太子那邊去,那不僅錢嫲嫲活不了,她一家都沒法活。

  蘇婉娘在床邊慢慢坐了,也有些沉重:「她死了,夫人肯定會傷心吧?這麼多年在一起,你看夫人今天的樣子,那麼神不守舍。」

  沈汶煩惱,小聲說:「所以我才犯愁啊。」

  兩個人坐了半晌,各自掂量,最後沈汶說:「這次事情沒幹成,太子肯定會多疑,我們就是不說話,錢嫲嫲都會被懷疑上。等幾天,只是得好好注意她,別讓她怕自己被發現,就對我娘下手,你找時機去跟我大嫂說說,讓她常常跟著娘,我覺得她是個懂事的人。」

  蘇婉娘歎氣:「你真是心軟,她要是這段時間害了你娘可怎麼辦?你還不後悔死?」

  沈汶按太陽穴:「我可怎麼辦?殺她,我娘傷心。不殺,恐她害我娘。我不是心軟,是怕如果不是罪有應得,就讓她有了仇怨,這怨氣會損了我們的運氣。」

  蘇婉娘不管這些:「哪裡有這些七七八八的,你看太子,殺人如麻了,也沒怎麼樣。」

  沈汶搖頭:「這世上的事報應要遲些,有些要幾年,有些要幾十年,幾百年,有的,要等上千年……」

  蘇婉娘詫異:「都過去千年了,哪兒還能報應?」

  沈汶垂下眼簾,低聲說:「有的,你相信我,有的,若是罪行深重,惹下了仇恨,過了千年,報應都會來的。」

  當天,蘇婉娘就去找了柳氏。

  行了禮後,蘇婉娘開門見山地說:「那天的事大娘子也看到了,我覺得這些日子要多看著夫人些,以防錢嫲嫲動壞心思。」

  柳氏那天見到老夫人發怒,就明白了那件事的原委。自己的夫君臨走時叮囑自己要好好照顧小姑不是因為小姑柔弱,而是因小姑惹了太子,太子這麼多年都不放過,總想害她。婆婆身邊的錢嫲嫲,是個奸細……而原以為蘇婉娘這個丫鬟是欺壓小姑的人,現在看來倒是個支撐著小姑院子的人。

  柳氏應了,拉了蘇婉娘的手說:「我過去誤解你了,卻原來你是最忠心的。你放心,我給你的夏青夏藍都是可靠的,你可以信她們。」

  蘇婉娘謝了柳氏,告辭出來往沈汶的院子走,沿路碰上了王志家的夏紫,算是同路,蘇婉娘神色淡淡的,夏紫心裡恨得要命,可面子上還是笑著說:「夏婉姐姐和錢嫲嫲很近嗎?」

  蘇婉娘立刻警覺了,看了眼夏紫,問道:「你有什麼事?」

  夏紫揮了下手絹說:「也沒什麼事呀,就是聽說當初夏婉姐姐初來,是錢嫲嫲幫著夏婉姐姐在院子裡立的規矩,後來,聽說錢嫲嫲還要給姐姐插簪,看來姐姐和她關係不平常。我有個親戚,想進府,不知道姐姐能不能向錢嫲嫲說幾句好話?」

  蘇婉娘這才體會到了沈汶心中的負擔,此時此刻,一個人的生命,甚至她一家人的生命,都在自己的舌尖上,只要她說一句:「錢嫲嫲的確與我很近,我去替你說一句。」她就替侯府除掉了一個奸細。

  可蘇婉娘猶豫了,就是錢嫲嫲該死,她的家人也該死嗎?自己若是如此毒辣,那跟太子不成了一樣的人了?……

  蘇婉娘板了臉,沒好氣地說:「我可不去,我與她也沒多少往來,她若是不應,讓我沒臉!要說你自己去說吧!」加快了腳步走開了。

  夏紫慢了下來,邊走邊想:這很不對勁!且不說自己話中提起的那兩件事,就是前兩天沈汶摔跤的時候,還是錢嫲嫲陪著回的院子。想當初老夫人理事時,一邊是蘇婉娘,另一邊就是錢嫲嫲……怎麼看,蘇婉娘和錢嫲嫲都是說得上話的,錢嫲嫲斷不會駁了蘇婉娘的請求,蘇婉娘卻對自己這麼撇清,肯定是不想幫自己的忙,也不想讓人看出來她和錢嫲嫲的交情!

  這府裡太子那邊牽頭人之一就是錢嫲嫲,錢嫲嫲曾給她傳過口信。現在那邊遞過話來要清查有沒有背叛了太子,走漏了風聲的人,夏紫越看越覺得錢嫲嫲像!再說,如果錢嫲嫲被除去了,自己是不是就會在線人隊伍裡升一級?

  夏紫回到屋裡,寫了一個字條封了,放在了院子裡的一個樹洞裡,天黑後,有人取走了。

  太子的東宮裡,幕僚們可算找到了一個能洗刷自己嫌疑的消息——他們最重要的眼線,楊氏身邊的錢嫲嫲,可能身在曹營心在漢,向侯府泄了密。

  「太子殿下,這個錢嫲嫲當初是因為我們做了圈套,讓她的獨子欠下了巨額賭債,說不還就剁去他的雙腿,她為了救子,開始給我們當線人。後來,殿下成了太子,她就死心塌地了,傳來了許多消息,說來,她是吾等最得力的眼線。」

  另一個人說道:「可話雖這麼說,她是楊氏的乳母,楊氏對她不薄,是不是,日久天長,她心中覺得過意不去,向楊氏露出口風,不願沈二小姐受到傷害?」

  還一人分析道:「我覺得她大概是兩面討好,這邊給我們遞著消息,那邊護著楊氏和她的孩子,也算是盡了情分。」

  太子冷笑:「世上哪有兩全之事?!她現在家裡有什麼人?」

  一個人素知太子的行事風格,小心地說:「太子殿下,此人要麼還是用著,要麼除掉。如果只是殺了她的家人,她激憤之下,定會倒戈,畢竟,楊氏是她養大的孩子,楊氏肯定是會顧及幾十年的相處,不會要她的命的。」

  太子了然道:「所以她想看護楊氏和她的女兒,兩邊都得了人情!若是鎮北侯府完了,憑著她這些年的效力,本宮就給她一條生路。若是被發現了,因她是乳母,楊氏也不會把她如何。她想得真好啊!除了她!讓她死得難看些!給那些腳踩兩隻船的人看看,不一心一意,就沒有好下場!」

  一個幕僚小心地勸說道:「她在楊氏身邊,能知道府中的大多事情……」

  太子說道:「本宮無需知道那府中雞毛蒜皮的事了,楊氏能說什麼幹什麼?不就是些婦人的家長裡短!」

  另一個幕僚討好地說:「太子殿下明鑒,鎮北侯這兩三年也不會回府,那府裡發生的事無關緊要。少她一個也沒什麼,再說,我們在那府裡還有其他人。」

  可一個幕僚說:「還是留著她吧,多一些消息,只不過日後不要告訴她我們想做的事就是了。」

  太子不快地揮下手,說道:「本宮是想除了她,你們想留著,就先留著用。只不過,她壞了本宮的事,日後這個人可不能讓她活著!」

  這事本來就這麼過了,可幾日後,錢嫲嫲那邊傳話來,說楊氏對她有了懷疑,問她能不能離開鎮北侯府,回家養老。

  這個消息一來,大家就知道錢嫲嫲活不成了。果然,太子獰笑:「她想全身而退了?看來那邊饒了她!可本宮沒那麼好的心腸!對她說,給楊氏下毒!楊氏死了,她就能回去養老了!」

  楊氏自從那天意識到了錢嫲嫲有意攛掇了自己讓沈汶出府,就陷入了痛苦中。

  錢嫲嫲險些害了沈汶,沈汶若是出了事,難逃一死。而以前那些人對沈強的謀害,錢嫲嫲肯定也脫不了干係……楊氏一想這些就氣得胸中堵成一團。

  楊氏盡力回想是從什麼時候,錢嫲嫲有些不同了?是有時莫名的緊張?還是在自己寫信時明顯的殷勤?自己的信件都是由錢嫲嫲拿去分送給人,現在想來,大概都被抄送了外人!楊氏真想掐死錢嫲嫲。

  可有時,又想起小的時候,錢嫲嫲多少次給她梳頭,叫她「好囡囡」,給她做各色小食,給她裁剪衣裙,給她講那些民間的傳說……伴著她長大,陪著她到一個新家,在她感到孤單時,給她打氣,安慰她,在她手忙腳亂時,幫助她料理事物……

  她幾次生產,在最脆弱的時刻,都是錢嫲嫲在她身邊守著。尤其生沈強那次,她覺得自己要死了,被段增救活回來,老夫人只抱著孫子高興,只有錢嫲嫲注意著穩婆拿出胎盤後,馬上為她脫去血衣,穿上乾淨衣服,指揮下人更換床褥,真的是在照顧她!……

  這些種種,她就又無法對錢嫲嫲破口大駡。楊氏只能回避著不看錢嫲嫲的臉。

  錢嫲嫲這些日子也度日如年。

  自己養大的孩子,一舉一動都熟悉,楊氏一不看她,她就知道這次她竭力讓沈汶出府和去法會,終於惹起了楊氏的疑心。

  錢嫲嫲小心翼翼地觀察著楊氏,心中準備好了為自己開脫的話。可楊氏一直沒有質問她,這讓她心裡更加不安。

  如果不是因為多年前,自己唯一的兒子被人設計了,欠下了三千兩的賭債和高利貸,自己也不會答應做眼線。那時,錢嫲嫲也曾想對楊氏坦白,可她幫著楊氏管家,知道三千兩可不是一個小數目,楊氏當時初掌侯府,總被老夫人看不起,天天被挑刺,就是想替她還錢,也無法用府中的錢來填補。楊氏的嫁妝也不豐厚,都賣了也填補不上她兒子的窟窿。也許,自己心裡還是顧念楊氏,怕給她添太大的麻煩吧。對方只是要求她把聽到話傳一下,在當時看來,很容易。

  其實後來,她也意識到這並不是好辦法,若是對楊氏說了實話,楊氏把情況告訴她的夫君,她的夫君就該能擺平這事。可是自己一時糊塗,想明白時,已經傳遞過去了老侯爺在府裡說的有關後來皇帝的一些閒話,再想反悔時,對方說只要把這事告訴了鎮北侯,她就別想活了。

  結果,一年一年的,把侯府裡發生的事都告訴對方,真不是難事。幾年前,知道那邊其實是太子,錢嫲嫲就多了個心眼:那方日後弄不好是要對鎮北侯府下手的,自己為那方做事,也算留下了一條生路。

  錢嫲嫲心中很苦,對楊氏,她怎麼能沒有情?自己親手抱著楊氏,給她餵奶,扶著她蹣跚學步,看她長大。楊氏的父親常年在外,府中沒有幾個僕人,楊氏的母親忙於各種家事,連楊氏父親的衣服都是她母親親手做的,所以楊氏的母親無暇照看楊氏,楊氏完全是她帶大的。錢嫲嫲隨著楊氏到侯府,真心慶倖一個中等武將家的女兒,嫁入了朝中第一武將之門。楊氏接二連三地產下了兒子,錢嫲嫲也為楊氏深感驕傲。

  楊氏好了,自己一生也有靠。可楊氏如果出事,錢嫲嫲為一家老小做個打算,有什麼錯?

  一天天的,見楊氏不看她的眼睛,錢嫲嫲也很難捱。她有時想對楊氏抱怨:我這麼多年辛辛苦苦地養了你,跟著你,我頭髮都白了還給你端茶送水,我容易嗎?就是把你們府裡的事都告訴別人了,我也有我的苦衷!你怎麼就不能諒解我呢?就是我不告訴,別人也會!一點都不會少!而我因此保住了我的兒子,難道不應該嗎?

  她總覺得,只要自己不動手傷害誰,傳遞下消息,沒什麼大錯。就是讓二小姐出府,三公子能不跟著嗎?鎮北侯府是朝中的第一武將,府裡的馬車如果能讓別人輕易地襲擊了,那不成了笑話了嗎?……

  想起那天在二小姐房中的對話,錢嫲嫲心裡一動,二小姐和老夫人都勸自己回家養老,該不是楊氏已經告訴了她們了吧?既然這樣,日後,有什麼重要的事,她們肯定會瞞著自己了,自己在這裡待下去也沒有多大意思,還不如真的回家養老,與楊氏好聚好散,不撕破臉。

  可要想回去,也得向那邊打個招呼。太子那邊的行事狠毒,如果不講清楚了,那邊再逼著自己回來,自己做不到,也許對方會覺得自己在推脫,那可就危險了。

  錢嫲嫲怎麼也想不到對方的回應是讓她毒死楊氏,還給了她一小包毒藥。

  錢嫲嫲驚慌失措。

  她知道楊氏的性子,就是楊氏發現自己真的是太子的眼線,也絕不會要自己的命,頂多把自己趕到莊子上去,再不往來,算是還了養育之恩。與沈汶和蘇婉娘猜測的不同,錢嫲嫲從來沒有想去毒害楊氏,現在對方讓她下手,錢嫲嫲也不忍。

  錢嫲嫲糾結著,遲遲不能動作。看在旁人眼裡,就是她與楊氏兩個人都很有些古怪。

  又僵持了幾天,最後,是楊氏先崩潰。一天晚上,她突然拉了錢嫲嫲的手流淚了:「嫲嫲!回去養老吧!別在這裡了!」

  錢嫲嫲也哭了,哽咽著說:「我對不起小姐你……」楊氏已經是兒女滿堂的人,錢嫲嫲卻叫了她一聲「小姐」,楊氏就更無法抑制悲傷,放聲大哭。

  兩個人抱頭痛哭了一場,可沒有說什麼。許多事,做都做了,有什麼可解釋的?既然能這麼告別,就好好哭一場吧。

  當夜,錢嫲嫲就收拾了行李,天一亮,楊氏就讓人整理了馬車送錢嫲嫲回了她在侯府外面的兒子家。對外說,錢嫲嫲和楊氏翻了臉,錢嫲嫲離開了侯府。

  早上,楊氏和老夫人又一起來到了沈汶的屋子裡,沈汶聽了兩眼紅腫的楊氏說錢嫲嫲走了,悄悄與蘇婉娘對視一眼,老夫人在旁邊看到了,心中一驚。

  那次沈堅用了借刀殺人之計,除掉了那些要謀害沈強的內奸,老夫人對沈堅就心有餘悸。可沈堅臨走時,卻讓自己聽這個小孫女的話,沈汶與蘇婉娘一對眼色,老夫人就看出她們眼裡的無奈,看來錢嫲嫲是沒命了。她以為這次也是故技重施,很可能沈堅上回也是聽從了沈汶的計策。

  老夫人感慨地看著在床上表情萎靡的沈汶,暗道自己這麼大年紀了,竟然現在才看清了侯府裡後輩們的心智,真是老糊塗了。

  楊氏坐在沈汶床邊,眼裡猶有淚光,對沈汶說:「汶兒,錢嫲嫲她雖然做了對不起你的事,但她對我有恩,我……我……」我對不起你了。

  沈汶有些膽怯地看了蘇婉娘一眼,蘇婉娘知道這是沈汶讓她當這個惡人,歎口氣道:「夫人,就是您念著她的恩情,不去追究她幹的事,那邊,能放過她嗎?」

  楊氏猛地抬頭,忙起身喊道:「快!快去叫三公子!」

  可是已經晚了,有人跑到了院子外,大聲問著:「夫人!夫人在嗎?錢嫲嫲出事了!」

  楊氏一晃,蘇婉娘忙扶了她,兩個人出了沈汶的屋門。

  屋子裡,只餘老夫人和沈汶,沈汶小心地看老夫人:「祖母,你怨我嗎?」

  老夫人也面露傷感,走過來坐到沈汶的身邊,歎氣道:「難為你了,汶兒,這個年紀,就得操心這些事情。她也是自找的,你不過是……」老夫人搖頭。

  沈汶說:「我其實可以救她。」

  老夫人點頭:「我知道,提前把她送走就是了,咱們府裡還是有些人脈。可你想過沒有,你送她走,這一路的人事,就等於都告訴了對方。你娘有些糊塗,總念著錢嫲嫲養了她,可錢嫲嫲若是真的對你娘實心實意,怎麼能去當眼線?」

  沈汶歎氣:「她肯定落到對方的掌握裡了,祖母,說來,她罪不至死。」在後代,錢嫲嫲就是個同謀,加上謀殺未遂,不是死罪。

  老夫人拍拍沈汶的手:「你是想什麼都公平無錯,可現在,咱們府沒那個機會。」

  院子外,傳來楊氏的哭聲,沈汶一臉鬱悶。

  老夫人這麼大年紀了,自己的父兄、遠近的表兄弟堂兄弟、丈夫的父親,自己的丈夫都是死在戰場上。她活著的近六十年,耳濡目染多少將士血灑疆場。可就是這樣,也換不來一家人的平安,她感到不公。她是一介女流,沒有多想那些所謂忠君守義的教條,只想著自己該全力幫助孩子們掙出活命來。有什麼天譴和責難,就讓她來承擔吧。

  老夫人鄭重地說:「你就是告訴了我,我也不會讓你救她的。她在你母親身邊,這麼多年了,不能這麼下去。你別覺得自己沒有救她就自責,你該明白,有些人,是沒救的。」

  沈汶向老夫人行禮,老夫人才歎息著起身走了。

  到了外面就知道了事情原委:錢嫲嫲剛到家不久,就有一夥蒙面人闖入了她兒子的住宅,見人就砍,錢嫲嫲被砍得面目全非,四肢不全。她的兒子媳婦都死了,孫子和孫女都被砍成重傷。

  楊氏哭著,一邊讓人去收殮,一邊讓人去請施和霖和段增去救人,說侯府出錢。人一死,她只記得對方的好處,尤其錢嫲嫲的家人死了,楊氏更感悲哀。到傍晚,說錢嫲嫲的孫女救下來了,孫子沒有救活。楊氏一天下來,水米沒進多少,聽到這個消息就沒了精神,躺倒在床,但還是不忘讓柳氏為錢嫲嫲一家安排法事,把錢嫲嫲的孫女接入府中撫養。

  柳氏見狀趕緊讓人去接施郎中和段郎中進府,為楊氏診病。施和霖給楊氏號了脈,說是痰湧心竅,肝鬱難疏,讓她放寬心懷,不要多慮。

  蘇婉娘回到屋子裡,有些提心吊膽地問沈汶:「我那天是不是還是說錯了話?」斷送了一家人。

  沈汶無力地說:「你那麼說並非害人,老夫人說,她是沒救的。」

  蘇婉娘見沈汶情緒不高,反過來安慰她說:「她當初選了那邊那個主子,就得承擔後果。那邊的人可不是你娘那樣念情的人。說句不好聽的,你娘現在難受,是因為她沒看見錢嫲嫲做的事。若是日後侯府真的出事了,她親眼看著錢嫲嫲害了侯府。那時,可真的一點情分都沒有了。」

  沈汶想了想,不由點頭。她不知道上一世錢嫲嫲的結局,但是她可以想像,如果楊氏在侯府被抄殺時知道自己的乳母早就投了他人,會多麼憤怒,足以讓楊氏走了極端。

  雖然這不是沈汶第一次見死不救,但這是重生後第一次,她感到了對要害她的人的憐憫,這種感覺讓她很不舒服。

  東宮,太子覺得大爽:「這種首鼠兩端之人如果讓她活下去,豈不是顯得本宮讓她耍了?你們總算幹成了一件事!」

  幕僚忙迎合道:「殿下英明!楊氏對錢嫲嫲的死痛苦萬分,出了錢給她的一家安葬,還讓人救她的孫輩,可見錢嫲嫲向楊氏坦白了,這種人絕對不能饒了她!」

  不久,侯府裡的眼線都得了知會——若是有人想兩邊討好,錢嫲嫲的下場就是結果!別以為當了眼線還可以安然退休,如果三心二意,只有死路一條。

  有了這種獎勵機制,眼線們人人勤勞,個個爭先,送往東宮的消息沒有減少,反而多了,完全彌補了錢嫲嫲離去後的空白。

  在鎮北侯府的雞飛狗跳中,三皇子來訪了。

  沈卓聽聞忙迎到了門外,行禮後將三皇子請入了客廳。

  三皇子關切地問沈卓:「我聽說你們在城外遭劫了,有人傷著了嗎?」

  沈卓一聽這個「們」字,心裡就咯噔地響了一下,再聽三皇子說什麼「傷著」,看向三皇子的眼光裡就多了一層了然——自己完好無缺地坐在這裡,肯定是沒傷著,那三皇子再問誰傷著了,不就一清二楚了嗎?

  沈卓忙微歎道:「我倒是沒有什麼,可我的大妹妹多少受了驚。她哪裡見過那麼多人對著她擠著衝過來?當時還以為是上了戰場呢。」

  三皇子臉上立刻有了怒意,咬著嘴唇,半晌後才問道:「你沒有殺幾個人?不能讓他們這麼猖狂!」

  沈卓苦笑:「那些人都是流民打扮,真殺了人,大家會說鎮北侯府濫殺百姓,會給我爹添麻煩的。」

  三皇子握拳,嘿了一聲。從腰上解下了一柄劍來,雙手捧給沈卓,眼睛卻沒有看入沈卓的眼睛,說道:「那年我母妃過世時,我誤拿了沈大小姐的佩劍,請把這柄劍給她,好用來防身。」

  沈卓看這柄劍,明顯是柄給女子的長劍,劍身短窄,外面的青銅劍鞘雕著精美的花朵,劍柄處鑲著寶石。沈湘的劍是幾個兄長小時候用的劍傳遞下來的,沈卓一眼就看出三皇子手裡的劍不是侯府的劍,但是還是伸手接了,笑著說:「我一定交給我大妹妹。」

  三皇子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是開了刃的,讓她小心。」

  沈卓心說侯府這幾個孩子從小就刀槍棍棒的,還怕開了刃的?可忍著笑說:「我一定告訴她。」

  送出了劍,三皇子就覺得完成了任務,起身告辭。沈卓心說一看就不是來看我的,都沒有再陪著我胡言亂語幾句。

  沈卓把三皇子送到了門外,三皇子臨走,忽然患得患失地問沈卓:「你說,那劍,她會收嗎?」

  沈卓差點兒笑出來,可是表面認真地考慮了一下:「那不是她自己的劍嗎?怎麼能不收呢?」

  三皇子咬了下嘴唇,臉微紅,連忙上馬離開。

  沈卓與三皇子這些年來情誼深厚,兩個兄長都說要與三皇子交好了,如果三皇子想成為自己的妹夫的話,沈卓很贊成。至於私相傳遞之類的事,沈卓巴不得自己也有機會給張允錦傳個東西,他真心想叛逆種種的條條框框。

  他握著劍滿臉笑嘻嘻地去找沈湘,可到了沈湘的習武場,卻收了笑容,向沈湘招手。沈湘騎馬過來,飛身下馬,皺著眉頭問沈卓:「你滿臉賊笑幹嘛?」

  沈卓驚訝:「我沒笑呀!」

  沈湘堅定地說:「笑了!」

  別人家這個年紀的兄妹早就不來往了,見面也恨不得有個屏風,可他們兩個人卻是經常在習武場上打來打去,沈卓無法騙過沈湘的眼力,就放棄了偽裝,笑著舉起手裡的劍:「好吧好吧,我給你送劍來了。」

  沈湘不屑道:「這是什麼劍,花裡胡哨的……」從沈卓手裡接過來,「嘩啦」一下打開,劍光寒凜如冰,沈湘微笑了:「倒是把好劍。」

  沈卓心道難怪三皇子囑咐沈湘要小心,看來劍鋒銳利,表面上假裝驚訝道:「這不是你的劍嗎?」

  沈湘愕然道:「不是呀!」

  沈卓這才真的壞笑了,眼睛眯成了兩條線:「可三皇子怎麼說這是那年他母親過世,他誤拿了你的佩劍,現在還給你?這是怎麼回事?嗯?」

  沈湘臉通紅,把劍插回鞘中,提著劍轉身就走,沈卓對著她的背影說:「你好好看看,如果不是你的話,我可以還給他!」

  沈湘上了馬,一踢馬肚,揚塵而去,沈卓一手扇著面前的塵土,歎息著:「女大不中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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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了臘月,各家又開始忙碌過年的事。長樂侯府卻實在支撐不下去了,開始賣東西,並上書說準備搬到鄉下去。

  皇帝讀了奏章,因是賈氏的兄長家,進而想起了賈氏,進而想起了……他把御林軍中自己信得過的一個將領叫了來,說道:「你帶著四十多人跟著谷公公進平遠侯府看看,不管他是不是能幹成事,出那府前一定要殺了他。」怎麼能讓一個可能會下毒的太監活在宮裡呢?

  等到那人應聲退下了,皇帝忽然有些疑慮,把手邊的茶又聞了聞。

  這次對話,谷公公並沒有聽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7-14 10:45 PM

第八十九章 夜襲

  從臘月二十五起,沈汶每夜都在平遠侯府外來回逡巡。而沈卓也是天黑後就離府,到了平遠侯府外一處約定的牆下,躍過牆頭,被裡面的人接應著,到平遠侯所在的正廳與平遠侯過一夜。

  一連幾天,包括臘月二十八日,什麼事也沒發生。

  深夜裡的皇宮內院,黑影先去了御花園,然後進入了御書房。他將細細的粉塵灑在臥榻的軟枕上,又打開檀香匣子,輕撣在香餅上……這裡……那裡……他把手裡的一包細粉都用了,才離開了御書房。

  臘月二十九日晚,沈汶剛到平遠侯府附近,就知道不對勁兒,忙靠在了一處牆下暗影中,不再動彈。

  不久,她周圍遠遠近近,該有四十多人,都是黑衣蒙面,悄悄地往平遠侯府的院牆邊摸去。

  沈汶想起谷公公說皇帝口裡是讓他帶「幾個人」,心說皇帝可真不愛誇大其詞。谷公公估計皇帝會派二十多人,看來還是低估了皇帝的怒氣。

  那些人三三兩兩地躍上牆頭,有幾個還留在外面守著,沈汶在暗影裡無聲移動,也接近了平遠侯府。

  好像只過了片刻,平遠侯府平遠侯和李氏所住的一側府邸中,傳來幾下梆子清脆的擊打聲,立時,圍牆裡瞬息間就燈火通明。大大的火把,將牆那邊照得通明,像是起了火一樣。與此同時,房屋高處,箭弦砰砰作響,無數黑色箭矢從空中劃過,射向院中。

  沈汶打消了進院子看個分明的主意,老老實實地等在外面。

  院子裡,一馬當先的谷公公左臂纏著紅布,他身後緊跟著皇帝派給他的御林軍右統領曹開。

  臨出宮時,谷公公告訴眾人,要看准他臂上的紅布,跟隨他衝入平遠侯府。大家都是黑布蒙了面,也的確需要一個標誌來分辨誰是領頭的。也許是為了怕跟錯了人,曹開看著谷公公綁了紅布,然後就寸步不離地盯著他,唯恐中間換了人。

  一入院落,他就知道根本無法換人,別人不會有谷公公這麼迅捷的動作,除了十來個人外,其他都跟不上。幸虧他們緊跟了谷公公,才僥倖地避開了最密集的箭雨,他們後面的許多人都倒在了箭矢下,有人看情形不對,趕快轉身又從牆內逃出了院外,平遠侯府的人也不出府追趕,只專心射殺在院內的黑衣人。

  有人大喊:「有賊!」

  成隊的家丁從各個角落湧出,佔據了不同的方位,將院落分割成了幾個格局,躲過了箭雨的刺客,又多落入這些包圍裡,一人要與多人拼鬥。家丁們有的拿棍棒,有的拿長矛,分明是兵士的身手。不多時,跟著谷公公衝到內院的,就只剩下了三個人。

  谷公公飛身過牆,正在空中,一張大網自下而上翻卷而來,谷公公擰身躲過,可他後面的兩個人就被網住,拖拉到了地上。曹開躲得快,還借機從網上越過,依然到了谷公公身後。

  內院中,早已滿布燈火,穿著睡衣的平遠侯只胸前裹了輕甲,提著大刀站在院中。

  他向谷公公舉起大刀喝道:「來者何人?!」

  谷公公也不說話,飛身向平遠侯撲去,曹開也只好跟著他,心中多少抱怨谷公公太過拼命。此時谷公公要是轉身逃跑就好了,自己也好跟著他衝出重圍,臨出牆時從後面刺他一劍,殺了他自己就完成任務,可以回宮了。現在倒好,人都快死光了,谷公公竟然還要打鬥,自己也被陷在這裡。

  曹開剛想接近谷公公,一道寒光劈下,生生把他和谷公公隔開了,曹開轉頭,卻見對手是個手持長劍頭髮半禿的人。雖然腦袋禿,但手下可不簡單,劍光淩厲。曹開武功算是高強,此時也不得不全力以赴,與這個人打在一處。只幾個回合,他就落了下風,只能勉強應付,餘光裡見那邊谷公公也已和平遠侯纏鬥在了一起。

  谷公公使一把似刀非刀似劍非劍的兵器,明明是劍的寬窄,但是手柄極長,還可雙手握柄橫劈。谷公公與平遠侯的兵器叮叮咚咚地打擊,有時甚至濺出火星。

  突然,外面有人喊道:「外面的刺客都已擊斃!」

  谷公公對曹開大聲道:「你快離開,我與他拼了!」說完突然加快了速度,一招招進逼平遠侯。平遠侯步步後退,谷公公大喝一聲,右手提刀向平遠侯擲出,平遠侯一閃間,谷公公一掌揮出,正打在平遠侯胸前,平遠侯悶哼一聲,身體一晃,但在後退之際,卻奮力向谷公公揮出一刀。谷公公手中無刀,抬起手臂一擋,大刀正砍到了谷公公的左前臂處,一截小臂帶著一串鮮血成弧形劃過空中落在地上。

  平遠侯這才後退幾步,一下子跌坐在了地上,噗地吐出了一口血來。他身後的一個黑衣人忙上前幾刀逼得谷公公步步後退。

  眾人驚呼,都向平遠侯圍來。

  谷公公連點自己的左臂幾處要穴,轉身往外衝,路過曹開時,向正與曹開爭鬥的半禿劍客揮出了掌。那人看來忌諱谷公公的掌力,側身讓開,給了曹開一個機會,曹開得以脫身而退,跟著谷公公一起再次躍上牆頭,逃離了內院。

  整個院落裡處處是人,谷公公和曹開兩個人如人人喊打的老鼠一般,被人指點追逐著,只能拼命逃竄。

  谷公公按照院落裡漆成了紅色或者黑色的樹枝擺放出來的指示方向奔跑,曹開自然沒有時間細看。他現在就指望著谷公公能帶著他殺到圍牆邊,他臨出府前好動手殺了谷公公。

  不久,他們衝到了平遠侯府後院的位置,眼看就要到外圍了,谷公公看到了一個孤零零的小柴房,柴門前有兩根黑色的樹枝,柴門上有幾道墨色劃痕。谷公公突然踉蹌了一下,曹開忙看谷公公,才發現谷公公的黑衣已經濕了,看來都是鮮血。

  谷公公喘息著說:「我……已經走不動了,你快走吧!」

  曹開暗地舉劍,就要刺向谷公公,可谷公公眼望著後面蜂擁而來的家丁們,突然起步,跌跌撞撞但步伐迅速地撲入了那個小柴房中。曹開剛要跟著去,一陣箭雨射來,他騰躍躲閃,轉身躍上了旁邊的一段院牆。他在牆上疾走,下面的人追著射箭。他匆忙間回望,家丁們已經將那小柴房團團圍住了。有人一聲令下,家丁們將手中火把投向小柴房,小柴房馬上燃燒起來。熊熊火焰裡,谷公公沒有衝出來。

  曹開在院牆上一路逃一路回望,遠遠地,那個小柴房很快就被燒透了,屋頂坍塌下去。終於到了平遠侯府的外牆處,他最後看了一眼完全被火焰吞噬了的小柴房,跳下了圍牆,院子裡的人就不再出來追他了,他與在院子外觀望的人們一起,迅速地逃走了。

  谷公公一進柴房的門,柴房裡草垛後就出來了兩個人,扶住谷公公,幫著他進入了地上的地道,兩個人又把草垛裡的屍體拖了出來,這時火把已經投到了小屋頂,小柴屋著火了。屋裡兩個人忙先後進入地道,將地面的鐵板拖過,蓋住了洞口。

  谷公公艱難地在半人高的地道裡爬了一會兒,地道就到了盡頭,頭頂一亮,有人順下繩索,谷公公用右手拉著,借著力量爬出了地道,地點還是在後院的花園裡。他們的不遠處,小柴房正燒得火焰沖天,反襯得他們的所在格外黑暗。一個人過來背起谷公公快速奔跑,不久就進入了平遠侯所居院落的一個房間。

  夜半三更,平遠侯府中人聲大作,不久,前後府門中跑出許多人,去找郎中。

  許多家藥店都被叫開,平遠侯府的人採買了大量的止血療傷的藥物。

  天沒亮時,四五個郎中都被帶入府裡。淩晨時,施和霖和段增進了府。他們後面,又有五六個郎中到了。

  平遠侯的臥室,重帳緊閉,帳外只有平遠侯的右手,滿室是濃重的血腥味兒,外間的郎中們還沒有進門,就看見僕人們端著成盆的血水從裡間出來,大家都面色沉重——失血如此,元氣大傷,日後就是恢復過來,也不會得享天年了……再進去一號脈,更無一不說平遠侯重傷失血太多,危及生命!

  一進臥室,施和霖聞到血味兒,就一陣陣地作嘔,勉強號了下脈,說道:「此傷甚重!失血過多,我去外面開方……」就逃出了臥室,直奔到院子裡,才喘著氣,緩過勁兒來。有人把他請入了客廳,他在那裡開方。

  臥室裡,段增過來一抓脈,馬上說道:「我要看看這位侯爺。」

  旁邊的人撩起幕帳,床上,谷公公面如金紙躺在床上。

  段增看了看他包紮的一段左臂,也不多說,拿出針袋打開,在幾處大穴上紮下,然後從醫箱中拿出藥粉,解開包紮,清理傷口,重新上藥……

  等到段增完了事,洗了手,拿了自己的醫箱,有人領著他從另一個小門出了臥室,沒有與前面等著的郎中們碰面。接著,其他郎中繼續挨個進屋,號了露在外面的右腕……流水的郎中看過又退出,自始至終,沒人知道誰真的出手給「平遠侯」治了傷。

  郎中們寫了方子後就得到了重金封口,說不要將平遠侯的傷情外泄,然後平遠侯的人又將郎中們一一送回了家。

  段增到了院子裡與施和霖會合,他們臨離府時,有人奉上了百兩黃金。施和霖驚得無法閉嘴,但這次段增卻沒說什麼——那個人是個太監,不是什麼平遠侯!想想自己和師傅是怎麼進的平遠侯府,就知道是那個沈二小姐又把自己拉入了一個圈套!如果她沒有什麼假裝摔傷,他們就不會被沈卓見到,就不會被載到平遠侯府,為今夜進府做鋪墊……

  段增氣憤地想,從見到她開始,就是一系列的局!一個比一個險惡,她要是不守約帶著自己出京,自己絕對不能饒了她!

  沈汶在外面看著那些黑衣人走後就回了侯府,沈卓卻是在柴房燒毀,親眼見到谷公公被背入了平遠侯主院的一間房屋中後,才向還在那裡往外吐紅色口水的平遠侯告辭。

  平遠侯皺著眉,嘟囔著說:「這是什麼血塊,真噁心!」

  旁邊的人說:「是乾了的……」

  平遠侯突然抬手說:「我不想知道了!」

  沈卓抱拳道:「我先告退,侯爺從此就不要白天出府了。」

  平遠侯對沈卓點了下頭:「多謝了。」

  沈卓謙遜地說:「我會為侯爺轉達。」算是避過了謝意。

  然後他趁著黎明前的黑暗摸回了侯府,睡了一個好覺。

  天明時,全城的人都知道平遠侯府夜中遇襲,平遠侯重傷!人們震驚之餘,又聽到一個更讓人膛目的消息:平遠侯的長女,常年患病的張大小姐,因受驚嚇,早晨被人發現已經氣絕身亡了!

  平遠侯府中一片肅穆,隱隱能聽到哭聲。

  皇帝聽聞平遠侯遇刺,特地遣了御醫前來為平遠侯治傷。

  平遠侯半躺在床上,面色有些蒼白,話語間稍顯無力:「有勞皇上掛念,我沒什麼,都很好。」

  有一個御醫上前道:「請侯爺允在下為侯爺診脈……」

  平遠侯不耐煩地揮手:「不用!……咳咳……不用!請去對皇上說……我很好……咳咳……很好……」

  他揮手間,御醫聞到一股香氣,再仔細看平遠侯,平遠侯竟然施了粉!

  皇宮中,皇帝聽著曹開的描述:「在下親眼見谷公公一掌擊中了平遠侯,可他臨倒下時也斬去了谷公公的左臂,平遠侯當場吐血。在下與谷公公向外逃,谷公公失了左臂,血流滿身,無法奔跑,被逼入了一間小柴屋,平遠侯府的人圍了小屋,當場放火,小屋著火燒塌了,谷公公沒有逃出來。」

  皇帝讓曹開下去,很滿意。曹開是他的心腹,這個人是不該對他有什麼隱瞞。他還聆聽了其他人的彙報:「平遠侯長女因受驚嚇夜裡就咽氣了,可到早上才發覺。聽說,平遠侯夫人聞信暈倒在地。」

  「吾等找到了一個進府的郎中,他說平遠侯傷勢嚴重,出血數升,元氣大傷,就是好了也活不了多久了。平遠侯府的人給了他一兩黃金,讓他不要對別人說。」

  「平遠侯府將死的刺客都扔到了亂墳崗,可一個被燒死的,卻被細斬成了小塊,有人說那個人傷了平遠侯。」

  「平遠侯不讓我號脈,我上前仔細看,他臉上塗了婦人的脂粉……」

  皇帝終於失聲大笑:「哈哈哈……他竟然用了婦人的脂粉?」

  御醫回答:「正是,想來平遠侯是因為臉色不好,不想讓在下發覺。」

  皇帝高興地點頭,讓御醫退下,笑著對孫公公說道:「平遠侯怕朕知道了他重傷,再派刺客,他就無法招架了。他讓人燒死了谷公公,卻沒有說出他是太監,看來是不敢與朕撕開臉面。這就對了,朕的女兒失了清白,他死了一個女兒,也算是平了,便宜了他吧!他還想娶朕的女兒,想也別想了!」

  孫公公知道這事算是揭過了,就不再提。

  時間已經是大年三十,谷公公死去的消息,其實是丁內侍先打探到的。他告訴了四皇子後,四皇子想到三皇子曾經向谷公公學武,又猜測鎮北侯府那邊的人大概有意讓三皇子多些上進心,就在與三皇子一起去年夜宴的路上時,小聲地告訴了三皇子。

  三皇子一聽,當時震驚得忘了喘氣,竟然嗆著了。四皇子忙拍了拍他的後背,才發現三皇子眼睛裡全是淚,三皇子哽咽著說:「他不會死的!他是我師傅,武功強極了,肯定不會死的!」說完急步匆匆地自己先走了。

  四皇子知道三皇子大概不想當著他的面流淚,也不計較他。

  年夜宴上,四皇子看到皇帝和太子興致都很高,三皇子情緒低落,自己自然也低眉順目地不說話,一個人在一邊悶悶地揣摩這事:皇帝想報復平遠侯,谷公公去夜襲平遠侯府,結果谷公公死了,平遠侯重傷,張大小姐被嚇死了……表面上看,皇帝得勝了。

  可四皇子就是不相信!他不相信鎮北侯府那個人會容許這種事發生!那個人的詭異之處,是讓所有人的都全身而退。那次他為蘇婉娘擔心時,張家的那個公子就說過,那個幕後之人很小氣,是不會讓自己人落到別人手裡的。那個人既然聯合了平遠侯府與太子做對,就絕對不會讓平遠侯府遭受如此重大的損傷!

  想到此,四皇子豁然開朗——這肯定又是一局棋!也許谷公公是真的死了,但平遠侯必然無事,張大小姐也一定是假死。

  四皇子偷眼看了看面露著快意的皇帝和臉上少見地帶了笑容的太子,滿心喟歎,可惜無人能說!

  他自認為能達到這種結論,不是因為他比皇帝更聰明,而是因為他知道太子有這麼一個對頭,而皇帝和太子還恍然無覺,他對這個人的性格自然比皇帝和太子瞭解的要多許多。

  四皇子恍惚覺得自己站在兩軍之間,一邊是高大的皇帝和太子,而另一邊則是隱晦不明,連是男是女都無法確定的一個影子。可四皇子卻覺得自己很幸運,沒有站在那個影子的對立面。那個人太可怕了,出手無形,貴為天子,也照樣被蒙得一愣一愣的。

  若那是個女子,定是個骨灰級的老妖婆。難怪初見蘇婉娘時她哭成那個樣子!在這麼個陰險的人手下,能高興嗎?也就是蘇婉娘念著救命之恩,對那個人掏心掏肺地報答,換個誰不早就跑了?四皇子有點巴不得三皇子快些成為太子或者皇帝,他能早點把蘇婉娘救出水火,讓她再也不用和那個可怕的人在一起!

  太子從心底高興——父皇還是向著他的!為他出了氣!可還是不夠!

  未婚女子不能葬入祖墳,而且又是大過年的,平遠侯府只停屍三天,就匆忙地選了一處墳地,大年初二將張大小姐單獨安葬。可張大小姐出殯入土後不幾天,就有人刨了她的墳,將屍體裸屍荒郊。

  太子這才覺得解了氣。

  皇帝聽了卻很不高興,對孫公公說:「畫蛇添足!」他怒衝衝地把手中的奏章拍在案上,然後咳起來。

  孫公公忙為皇帝上茶,皇帝說道:「他總是這樣,既沒有耐心,又愛把事做絕!都是那個女人教的,沒用的東西!」

  孫公公小聲勸:「太子大概是……」他也說不下去了,做出這麼陰絕的事情,的確是太過分。

  皇帝氣:「朕真不知道該怎麼說他!這件事從一開始,他做得最錯的,就是讓平遠侯府和鎮北侯府勾搭上了!朕給了平遠侯一下子,是想讓平遠侯老實點兒,可他這麼一來,大概平遠侯不會甘休了。真是多事!」

  孫公公不敢說什麼,皇帝說:「讓人監視平遠侯在京外的莊子,他的兒子如果回來了,馬上就動手要他的滿門!」

  孫公公應了,皇帝不解氣地罵道:「混帳!就知道給朕惹麻煩!」

  的確如皇帝所言,平遠侯府中,平遠侯聽了這個消息,面色陰沉。他沉默片刻後道:「讓人出城斂屍,就地焚燒再埋,請和尚在那墳前誦經超度。」這下就更沒有證據了。

  他慶倖所找的屍體好好地做了處理。雖然骨瘦如柴,但不僅全身都擦洗乾淨用香料塗抹了,連手指甲腳趾甲都修剪乾淨整齊,不該有任何破綻。可是同時,他也異常憤恨!雖然這女子不是真的張大小姐,可這麼被羞辱了,也就羞辱了張氏門庭!日後張家女子出嫁,人們都會說那是死後被裸屍的張大小姐的姊妹!如此辱及家族後人,他與皇帝和太子的梁子真的是解不開了!

  平遠侯手中的玉球轉得很慢,他叫了文書之人,吩咐道:「給夫人的外家寫信,說我什麼都很好。若是見到了大公子,讓他不必回京,在外面至少再待上三年兩載……」平遠侯從不親自動筆,並非是他字寫的不好,而是不想留下任何證據。皇帝就是截獲了這些信件,也會以為是平遠侯不想把重傷的消息告訴兒子,怕兒子回來一同落入虎口。他接著說:「給南邊山裡寫信,將原來所說要造之器數量翻倍!多多訓練流民!」鎮北侯府那邊的人看來是打定主意不會讓太子登基,那就全力支持他吧,既不用擔當什麼惡名,還能除去太子!

  寫完了信,那人低聲說:「大小姐的事傳來時,京城大多已知,大概夫人也知道了。」

  平遠侯起身,去見李氏。

  到了主事廳,卻聽人說李氏不舒服,回臥房了。平遠侯又回到臥室,見李氏捏著絹帕坐在床上,眼裡猶有淚光。

  平遠侯坐在李氏身邊,拉了李氏的手,低聲說:「夫人不必驚慌。」

  李氏顫抖著聲音說:「夫君,侯爺,咱們家還有救嗎?」對方使出了這樣惡毒的手段,是不會放過自己家的。

  平遠侯想到看過的那些圖形,正在南方監督造箭的兩個兒子,安慰李氏說:「當然!何止有救,還會有喜!那小子還想著娶公主呢,那個混小子也會有個好媳婦,你等著享福就是了。」

  李氏勉強笑,緊握著平遠侯的手說:「兒孫自有兒孫福,我只求一家團圓和美,夫君健健康康的。這次,若不是夫君計劃周全,不知會是什麼下場。」

  平遠侯說:「這次是鎮北侯府那邊傳過來的巧計,但就是沒有這些計謀,我也不會任人宰割!我與沈侯不同,他那個人死心眼,不知變通,我卻不能讓依仗著我的人受人欺侮。大不了兩敗俱傷,我們全家離開京城,那邊得不了什麼好!」

  李氏終於放心,對平遠侯笑了笑,兩個人剛要靠在一起,外面人說小姐和小公子來了。

  平遠侯起身,低聲對李氏說:「這次就是錦兒哭得最多,我心中不忍,不敢多見她。」

  平遠侯在門口與兩眼紅腫的張允錦和小兒子張允釗打了個照面,兩個孩子對他行禮,平遠侯還禮後,就回到了自己辦事的外院,正趕上逍遙公等在院子裡,準備向他辭行。

  逍遙公給張允錚當了十年的武功師傅,頭半禿了。現在他把劍裹在了包袱裡,手提著一把鋤鎬,打扮得像個農人,他笑著對平遠侯抱拳:「侯爺再會了。」

  平遠侯也抱拳,笑道:「多謝你了。」

  逍遙公說:「侯爺哪裡用這麼客氣。我還去看了看那位,真巧,我們過去還交過手呢,那天在院子裡我就看出來了……」

  平遠侯一愣:「怎麼會?」

  逍遙公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就是那時我在這裡閑得,去皇宮看了看,結果,曾和他遇上了……額……一兩次……」

  平遠侯立眉:「你現在才告訴我?!」

  逍遙公忙說:「我肯定不會被抓的啦!而且也不會傻傻地直接跑回這裡!侯爺莫怕!」

  平遠侯苦笑:「怕?他娘的,怕有什麼用?」

  逍遙公哈哈笑起來:「侯爺倒是看開了。」

  平遠侯哼聲:「再看開也不如你,逍遙公,樂逍遙,想去哪裡就去哪裡。」

  逍遙公嘿然道:「侯爺家大業大,哪裡能隨便亂走?只有像我這樣無根之人,才要滿世飄零……」

  平遠侯不買帳地說:「你少說得這麼慘!我讓你在這裡,你怎麼待不下去?」

  逍遙公叫:「我待了那麼多年,算是對得起你了吧?!你還要我怎麼樣?那個小子有多混,你別說你不知道!也就是我,別人一天都待不了!你看看我的頭髮,我剛來時,可是有滿頭的頭髮的!……」

  平遠侯擺手:「好啦好啦,他現在也不在這裡,你罵得這麼響他也聽不見。」

  逍遙公拍了下腦袋:「我應該都寫下來讓你給他!可是我也懶得動手,我能不能多罵幾句,你幫我轉達給那個混小子?」

  平遠侯呵呵笑:「別想啦,要麼留在這裡等他,要麼就省省你的唾沫。」

  逍遙公說:「我到處轉悠轉悠,也許能碰上他當面罵他呢?侯爺知道怎麼找我,有什麼事,儘管說,我來給你掠陣。」

  平遠侯點頭:「多謝了,你小心點,別惹人注意。」

  逍遙公點頭:「當然當然,侯爺也多保重,我們後會有期。」

  這邊平遠侯送別逍遙公,那邊,張允錦哭哭啼啼地對李氏說:「娘,大姐好可憐……」這個大姐,她從來都沒見過,聽說她死了,娘說不要讓兩個孩子見死人,也沒讓他們兩個見死屍。小弟有些懵懂,可張允錦每想到一個女孩子纏綿病榻多年,一天好日子都沒有過上,就去世了,總不禁悲從中來。

  李氏拉了張允錦坐在自己身邊,歎息道:「你大姐……一直生病,去了,也是個解脫。但願她在那邊投個好胎。你別為她發愁了,倒是你,再半年就及笄禮了,要好好準備,娘就你一個女兒了!」

  這最後一句,是實打實的實話,李氏說得情真意切,含著眼淚,張允錦忙挽了李氏的手臂說:「娘,女兒會一直陪著娘的。」

  李氏撫摸張允錦的手:「怎麼可能?就一兩年了吧,你就會嫁人了。」

  張允錦低頭:「娘,就是嫁人,也要嫁個與咱們府有往來的,日後我要經常回來看娘!」

  李氏苦笑:「那怎麼行?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我這麼多年,也沒回去見過幾次父母……」

  張允錦搖頭:「我可不遠嫁,有什麼事,我要回來看看。」這次刺殺讓她心有餘悸,原來,平遠侯府也不是個平安的所在。

  李氏歎氣:「真有什麼事,你可千萬不能回來,躲得越遠越好……」

  張允錦哭了:「娘!我才不會……」她腦海裡,浮現出一個笑容滿面的青年,眼光含著詼諧……鎮北侯府,可不是一個能讓人輕視的所在,出了事,定能幫平遠侯府一把!張允錦險些說出了自己的想法,可想到李氏最重規矩,還是沒開口,決定等自己及笄後再打算。實在不成,就托沈湘去遞個話,讓那邊儘快來求親……想到這裡,張允錦深低了頭。

  李氏沒注意到張允錦的異常,扭頭看貼在身邊的小兒子。張允釗的臉上有幾個白斑,一副沒有精神的樣子。

  李氏摸摸小兒子的腦袋:「釗兒要多吃飯,不能挑食呀。」這個兒子最不喜歡吃飯,坐在桌子前面一向挑挑撿撿,吃不了幾口。平遠侯多次建議狠狠餓他幾頓,李氏怎麼也下不了這個狠心。

  張允釗無力地開口問:「大哥哥什麼時候回來呀?哦,還有那個二哥哥?」

  張允錦生氣地抬頭:「什麼二哥哥?!他只是個堂哥!和大哥不一樣!」

  李氏大為頭疼,斟酌著字句說:「錦兒,那個,就叫他二哥哥吧,他也不是外人……」

  張允錦擔憂地看李氏:「娘!他是不是爹在外面的孩子?娘是要把他接回來?」

  李氏差點背過氣去,使勁拍自己的胸口:自己辛辛苦苦地生下的兒子竟然成了「外面的」,一時心中酸楚,半晌無語。

  張允錦說:「娘,如果您不願意,爹也不會勉強您的……」

  李氏忙說:「我願意,我願意……那孩子……是個好孩子。」

  張允錦無奈地看李氏:「他是個無賴呀,娘,您怎麼能這麼忍讓?」

  李氏有苦說不出,只能拉了張允錦的手說:「那孩子其實心地很好,你就把他當二哥哥對待吧。等以後……」還是先別說了,這件事知道人越少越好。

  張允錦等了半天,李氏只說道:「你有了自己的孩子,你就明白了。」

  張允錦莫名其妙——有自己的孩子,就明白外面的孩子也得養著?這是個什麼道理?但是李氏已經轉移注意力去關照張允釗去了,張允錦也就沒有再追問。

  這個年,平遠侯府這邊出了這麼大的事,自然變得沉寂無聲,府中正門關閉,除了看病的郎中,不見任何人,包括臨院的親戚們。平遠侯府也不給任何人家送年貨年禮,不張燈結綵,不貼門聯,不放爆竹。

  鎮北侯府也同樣低調,只見了幾個常往來的人家,連元宵節,鎮北侯府都一改往年的習慣,沒有任何人出來逛燈街。沈卓知道了太子對張大小姐幹的事,自然堅決不讓兩個妹妹出府了,於是,在燈市不同的地點守候的四皇子和三皇子都空等了一場。

  太子本來高興了一段時間,可接著就又發愁了:火羅將入京迎娶四公主,而太子給火羅籌集的糧食,才過一成。這糧食如果不夠,火羅會不會為難四公主?

  聽到三皇子和四皇子在燈市上站了半天,太子冷笑:「三皇子在那裡轉悠也就罷了,四皇子去湊什麼熱鬧?」

  一個幕僚說道:「三皇子和四皇子一直同去聽簡老夫子的教訓,有同窗之誼。」

  太子心中又感那種熟悉的焦灼感:「上次就是四皇子多嘴,對外說了有關……」他停住,他現在不想提什麼張大公子的婚事之類的了!太子突然憤怒:「他這是想幫著老三來拆本宮的台!」

  另一個幕僚低聲說:「我們的人發現,四皇子的外家蔣家儲備了充足的糧穀。如果太子殿下不喜四皇子,吾等可以去搶了,充作給火羅的糧食。」

  一個幕僚贊同說:「時下糧穀貴重,若是給了火羅足夠的糧食,也算是給四公主添妝。」

  提到四公主,太子胸中有些疼,點頭道:「好!去搶!不用馬上,等火羅入京了再去搶,這樣,火羅就可以帶著回北戎了,你們也不用再找什麼人送押送。糧食越多越好,得讓火羅覺得本宮大方,也給四公主掙份面子。」

  說完,他一陣難受,渾身不自在,但是他把這種不對勁歸結於對三皇子的仇恨!他努力不去在意這種突來的煩躁,議完事後出宮,去了初榮那裡,尋回了一些平靜。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7-15 08:53 AM

第九十章 牽線

  對於困守府內的人們來說,這個春天到來得很慢。

  楊氏近一個月沉默少言,竟然將柳氏推薦的丫鬟提成了貼身的丫鬟,看來不再信任侯府裡的人。

  沈汶知道錢氏事發後,在府裡的眼線肯定都被對方的血腥嚇著了,必然加緊了監視,所以她平時不出院門。平遠侯府的事情後,她也不用出去跑了,再次成了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文靜小姐。

  沈湘自從得了那柄劍後,就在長槍之外,也重拾劍術,多加練習起來。侯府的教習都是常年在任,負責公子和護衛的教練,沈湘自己有師傅,這麼多年,多加上一個項目很容易。

  至此,侯府兩個女兒的行徑已經天壤有別,文武分明了。

  沈湘及笄後,來求娶的大多是鎮北侯過去的屬下,沈湘不問青紅皂白,一概不答應。楊氏也覺得那些人家都沒有什麼官階,配不上自己的女兒,也就由著沈湘使性子。

  進了三月,張允錦及笄了。

  這是平遠侯府遇襲後第一次開府門迎接客人。鎮北侯府幾乎全府出動,表示對平遠侯府的全力支持。

  不僅沈湘沈汶去參加典禮,連老夫人楊氏外加柳氏嚴氏,全去。因為怕把孩子留在府中不安全,楊氏帶了沈強,柳氏也帶上了自己的兩個兒子。

  沈汶再次往粉嫩的方向打扮自己,她的及笄就在明年八月,能像兒童般穿各色彩衣的機會不多了。她這次選的掩襟夾衣是淡紫色鑲了黃色的衣邊,下面是白色的打底十六瓣長裙,顯得很討喜。她肩負著給沈卓拉紅繩的重任,可得讓李氏看得入眼才好。

  宮中的五公主也悍然前來了,三皇子自然陪行。眾人雖然不說出來,但都對一向和軟的五公主另眼相看。誰不知道平遠侯遇襲,長女死去,京城衙門竟然不加深究,明顯裡面是皇帝的手筆。也許就是這個原因,張大公子現在還躲在外面,連妹妹的及笄禮都不敢回來,可五公主竟然不顧皇帝的喜惡,來參加平遠侯次女的及笄之禮,這真是大膽啊!

  平遠侯與兄弟同住,家中本來就有不少姊妹和七姑八大姨,又加上鎮北侯府以及一些平遠侯的屬下武將親眷,張允錦的及笄儀式與鎮北侯府沈湘的及笄禮同樣規模。

  且不說張允錦每次換的衣服都美輪美奐得無以復加,只說及笄禮後異常精美的餐宴,就顯出平遠侯府在這災荒之年還能保持奢華生活的深厚底蘊。

  只是從始自終,平遠侯都沒有露面,只有李氏一人作為長輩受禮並迎送各方女眷。

  沈汶隨著老夫人楊氏等向李氏見禮時,李氏還是注意了一下沈汶。覺得這個女孩子比以前瘦了一些,長高了,好看了許多。

  李氏最善待的,是宮裡的五公主。她也知道五公主這次出宮十分不易,這份情誼也許會讓五公主付出沉重的代價。她又想到五公主的母親陳貴妃很可能是被毒死的,對五公主就更多了一份同情,加上知道自己的長子中意這個女孩子,就對五公主格外關照,言語中問寒問暖,微笑親切。

  五公主從宮中的流言蜚語裡已經知道父皇是絕對不會讓自己嫁給張允銘了,她心中的苦澀無法言說。

  是從何時開始注意那個青年的?是許多年以前,在鎮北侯府嗎?是在燈市上?是聽了他風趣的話語?還是那次冬狩時見了他矯健的身姿?……那日他冰冷的手死握住自己的手腕,說出的那些誓言,他通過張允錦送來的自己能領會的暗語……

  無論要面對什麼,五公主都要來參加張允錦的及笄禮,這不僅是為了與張允錦同患難的姐妹之情,也是來看看他家的樣子,他的母親。她知道他不在京城,她不知何時再能見他一面,可這些都無關五公主的決心——「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既然你說了那些話,那麼我也就義無反顧了,賭上這一輩子吧。

  及笄禮後,宴席散了,客人大多走了,張允錦邀五公主沈湘外加沈汶到她的繡房談話。

  幾個女孩子裡只有沈汶梳著女孩子的雙髮髻,她們三個都是成年女子的髮式了,言語舉止裡都有些端著姿勢。

  張允錦拿出一個大的錦盒遞給五公主,說道:「你及笄,我也不能進宮,只能送個帖子,這算是補給你的。」

  五公主打開,裡面是一整套相配的頭面,金玉交輝,絢爛奪目。

  沈湘笑著說:「看看,這真是富貴人家的手筆。」

  張允錦說:「我娘說五公主姐姐在宮裡,要戴得出去才行,就要用這些來晃瞎那些人的眼。」

  五公主苦笑,「太貴……」

  張允錦打斷道:「這是你及笄的禮,不能客氣。」

  沈湘也拿出一個盒子:「我給你的,別跟她那個暴發戶比……」

  五公主打開,裡面是一套藍色衣服和一個小錦盒,再細看,竟是習武的短衣連帶著相配的藍寶石耳環和頭飾,沈湘說不能比,可也是很貴重的一份禮,算是回上次五公主宮中送給她們姐妹的重禮。五公主噗嗤笑了,沈湘翻眼睛:「你笑什麼?你肯定沒有!」

  五公主想想,歎息道:「的確,我沒有,也許我不久就能用上呢。」

  其他人都以為她是在說會開始習武,只有沈汶悄悄看了五公主一眼,見她恬淡的笑容裡有一絲悲傷,覺得有些不對。

  沈汶上前,捧出了自己帶的一個圓盒子,笑著遞給五公主說:「五公主姐姐,這是我給你的好吃的……」

  五公主不自主地笑了,沈湘不屑:「你都多大了,好東西還是吃的!」

  五公主打開盒子,裡面是各色的糯米糕,沈汶用要求讚揚的口氣說:「有紅豆的、棗的、還有黑芝麻餡的,我都嘗過了,做得很好吃。」

  張允錦有些奇怪地說:「我家也做過這些,你家的廚子看來也是南方來的。」

  沈汶使勁眨了幾下眼睛,沒說話——這些是張允錚過去在美食記裡寫過的,她讓蘇婉娘派人出去在京城裡找了會南方糕點的廚子做的。

  五公主拿起來吃了一個,笑著說:「的確好吃。我得都吃了,不然以後就吃不到了。」

  沈湘和張允錦也聽出她的意思不對了,沈湘皺眉問道:「你怎麼了?」

  五公主垂下眼睛:「我本來不該在這個時候說,可我們再見一次不容易,你們聽我說出來,總比從別人那裡聽說要好。我這次回去,就會向父皇要求出家了。」

  「什麼?!」三個女孩子都同聲驚訝。

  五公主低下頭:「這也沒什麼,前朝,有十個公主出家呢。」

  沈汶知道唐朝二百多公主,有十個出家。連著名的太平公主,也曾因要躲避和番吐蕃而在道觀暫時出家。可現在朝中只有兩個公主,四公主已經說和番了,五公主再出家,那皇帝都不用嫁女兒了。

  張允錦皺了眉,難受地說:「你……又何必?」

  五公主不抬頭,小聲說:「我覺得出家……挺好的。」

  沈湘說:「也許,你父皇不會准你的。」

  五公主抬頭說:「他最好准了,不然……」

  沈湘半張了嘴,「哦」了一聲——五公主已經及笄了,後面就是要出嫁。皇帝現在跟平遠侯翻了臉,早晚會給五公主找門其他的親事。看來,五公主是情根深種,不想嫁給別人了。

  一時,屋裡氣氛沉悶,沈汶左看看右看看,說道:「出家也挺好的呀,山裡的空氣多新鮮……」

  沈湘立眉:「你出去!別在這裡搗亂!」

  沈汶又撅嘴裝可憐,五公主忙說:「你別這麼吼她呀,你妹妹多好。而且,我也覺得出家很好,至少……能看到花草樹木什麼的。」

  張允錦緊皺著眉,拉了五公主的手,不知道該說什麼。她也不知前途是什麼,不知道她的兄長是不是能娶五公主。如果勸五公主不出家,五公主嫁了別人,五公主會快樂嗎?當時在長樂侯府裡的水榭,她也聽見了兄長對五公主說了什麼,五公主看到自己哥哥在水裡,當時就哭了,可見她也是有情之人……可就讓五公主出家嗎?出家生活清苦不說,如果想還俗,就還得皇帝開口。可那不又回到起點了嗎?皇帝肯定不會讓五公主嫁給自己哥哥……

  沈湘也歎氣,拍了下五公主的胳膊,低聲說:「你……好好保重……」

  五公主點了頭,勉強笑著說:「等我出家了,你們要去看我。」

  沈汶忙笑著說:「好的好的,我們一定會去看你。」沒有什麼悲傷——反正只有三四年而已,皇帝太子一倒,三皇子繼位,怎能不把自己的妹妹接回來?

  可沈湘自然不會這麼想,對沒心沒肺的沈汶橫眉冷目道:「你,出去!馬上出去!」

  張允錦攔著沈湘:「你幹麻呀!」

  沈汶心說反正也要趁著這個時候去見李氏,給三哥當紅娘,就苦著個臉,蹭著腳步出去了。

  沈汶一出了張允錦的門,就變了表情,拉了下守在外面的蘇婉娘,笑著讓平遠侯府的丫鬟領著自己去見李氏。

  李氏送走大多的夫人小姐,正與楊氏和老夫人閒聊,聽見沈汶來了,忙讓她進了門。沈汶行禮後,一臉笑眯眯的樣子。李氏有些詫異地問:「沈二小姐笑什麼?」

  沈汶從來撒謊不打底稿,從善如流地說:「哦,五公主說,皇帝想選好多女子進宮,宮裡到現在還沒有個皇后呢。張家姐姐一向好風儀,也許會被選進宮去呢!」

  楊氏皺眉斥道:「你別胡說!這不是你個小孩子家該說的!」

  李氏一聽,嚇得臉都變了色,心跳立刻過速——皇帝派人行刺,自己府裡用「死了一個女兒」才躲了過去。萬一皇帝還記著仇,想毀了自己另一個女兒可怎麼辦?!

  沈汶馬上捂嘴說:「哎呀!我不該說的!五公主說這事皇帝還沒正式說,只是宮裡的流言,可不能隨便傳出宮去的!」

  楊氏皺眉道:「那你還亂說!這裡也就只有李夫人和咱們府的人,不然你就闖禍了!」她轉頭對李氏說:「夫人別聽她的,免得惹麻煩。」

  李氏知道楊氏在擔心日後這話傳出去要追究到沈汶身上,忙努力微笑道:「我不會亂說的,這還沒影兒呢,怎麼能對人議論宮裡的事?」

  楊氏放心地點頭:「就是!可話說回來了,皇帝都多大了?四十好幾快五十了吧?十幾歲的女兒送進宮……唉!」

  李氏使勁捏著手裡的絹子,腦子裡出現短暫的空白。

  老夫人在一邊看著,目光閃動,笑著說:「那不還有拉郎配嗎?趕快給六小姐尋一門好親就是了,最好知根知底,女兒就不會受委屈。」

  李氏點頭:「是,應該的……該找個知根知底的……」

  楊氏點頭說:「我家三郎,從小就認識的……」

  這種事,一般是媒人出面,先委婉地探探口風,可楊氏一時心急,就這麼說出來了。說到半截,覺得太突兀了,忙咳了一下,扭臉端茶。

  李氏卻暗暗地鬆了口氣:是呀,有鎮北侯府呢!沈家三公子自己也認識的,與大郎二郎他們一直有交情,沈家三公子出面,替大郎解的四公主的套兒,而且侯爺那天還提了一句,刺殺那天晚上,沈家三郎也來幫忙了。這不是現成的親事嗎?

  李氏面上帶了微笑:「我去和侯爺商量商量。」其實女兒的親事自己說了算,但拿侯爺擋一下,也多做些考慮。而且,怎麼也得問問女兒的意思。

  楊氏也忙點頭說:「應該的,應該的!我們府裡,也得商議下。」……

  正說著,外面說柳氏和嚴氏來了,李氏請人進來,柳氏手裡抓著自己的兩個兒子,面帶焦急地說:「四公子不見了。」

  楊氏立刻慌了,聲音發顫地問:「怎麼回事?」她被上次沈強險些被害嚇出毛病來了。

  嚴氏忙說:「其實該是藏在哪裡了,他跟張小公子一起玩,玩著玩著,就不知道跑哪裡去了。讓下人們找了半天,也沒找到。」

  李氏忙說:「別著急,我們府裡肯定是丟不了人的,你們等等,我去找侯爺,他會安排人去找。」

  那些孩子肯定是跑到隱蔽的地方去了,自己的小兒子近來總往過去張允錚藏身的院落裡去,也許這次是帶著他新認識的小朋友往那邊去了。

  府裡收留的那個刺客現在就住在張允錚的院子,他身手很好,平遠侯有意讓他給體弱多病的小兒子啟蒙武功。倒不是真的要學他的武藝,平遠侯說像這種人,如果讓他閑待著,肯定抑鬱,不如讓小兒子給他當徒弟,這樣兩個人都有事幹。

  那個人還在養傷,平遠侯說也得看看那個人是不是喜歡張允釗,就讓張允釗去見見他。張允釗一向虛弱,一下見到了一個比自己還虛弱的人,馬上產生了共鳴感,時不常地就去看看。

  那個刺客的身份要好好保密,如果洩露了,抄家滅門都可能。那個地方的守衛都是特別挑選的人,李氏可不能讓其他人去找,只能去找平遠侯。

  平遠侯剛剛聽到報告,說張小公子帶著個小孩進了柳林,才派了人馬上把他們找回來,李氏正好來說這事,平遠侯就告訴李氏別急,那兩個孩子不久就該出來了。

  李氏鬆口氣,低聲說:「我聽楊夫人說那個沈四公子是個啞巴,幸好幸好。」

  平遠侯也放鬆了,可心中對小兒子這種不知深淺的舉動很不快,決定晚上要好好斥責一下。

  其實張允釗開始並沒有主動帶沈強去那個秘密院落。

  沈強快六歲了,可身量和張小公子一般高,只是還不會說話!

  見到張允釗,沈強很高興,過去就熊抱著張允釗狠狠地在他臉上親了一口,把張小公子嚇哭了。

  旁邊看著的人就過來分開兩個人。沈強被養在鎮北侯府,上次差點出事後,楊氏就哪兒也不讓他去。沈強平常只有兩個比他還小的小不點當玩伴,誰都見不到。現在的張允釗是他平生見到的第一個小夥伴,可不能隨便放手!見眾人要分開兩個人,就一把抓了張允釗的手,玩命地跑開了。

  沈強腳步快捷,張允釗被拉著跌跌撞撞地跟著跑,眾丫鬟婆子僕人在後面追——這是在鎮北侯府經常上演的橋段,沈強駕輕就熟,用鑽假山、進花叢等技巧想甩掉追捕者。

  張小公子跑著跑著,覺得很好玩,也不哭了。沈強對平遠侯府不熟悉,後面追的人也是兩個府裡的,比平常在自己家要多,所以他跑來跑去,怎麼也擺脫不掉眾人,開始有點發暈。張允釗就給他指了個方向——柳林!張允釗知道那裡一向有人守著,只有他能進去,他們要是跑到了那裡,那些追的人就都會被擋住了。

  結果,後來就變成張小公子氣喘吁吁地領頭跑,帶著沈強到了那片秘密的柳林裡,成功地跑出了人們的視野。

  這些守衛的人已經見了張小公子許多次了,這次見到他帶著個黑胖的小孩,就阻攔了一下。張小公子挺胸仰頭說:「這是我的客人。」很有氣勢,守衛的人一邊讓人去報告侯爺,一邊放行了。

  張小公子一口氣到了院落,跑到屋門前,禮貌地敲門,等了好久,裡面才有人說:「進來。」

  張小公子拉著沈強進門,氣喘著說:「我……我帶了個……朋友來……他不會說話。」

  沈強愣頭愣腦地進門,轉著大腦袋看來看去,好容易在牆角陰影裡的床上,看見了一個半躺的人。

  沈強沖著那個人啊啊叫了兩聲,然後湊過去,想看看清楚。

  谷公公過去探侯府時就見過沈強,此時看他虎頭虎腦地過來,不禁低聲說:「你長這麼大了。」

  沈強沖著谷公公傻笑,谷公公伸出手,捏了下沈強的肩膀。然後拉了沈強的手,和他掰了掰腕子,沈強喜歡打鬥,平時柳氏那兩個小不點,根本經不起他折騰,他一向與沈卓過手。當下就與谷公公全力拉扯了幾下。谷公公放了手,又微推沈強轉身,摸了摸他的後背脊椎,沈強覺得癢癢,哈哈笑起來,跳開了。

  谷公公半閉眼,靠著被褥,對張小公子說:「你們兩個在我面前跪下,拜師吧!」

  張小公子聽父親說過,如果這個人願意收他,就要拜師,所以拉了沈強的手,自己跪下,也扯了沈強跪了。沈強傻乎乎地跪在張小公子身邊,嘿嘿笑。

  谷公公說:「說你們拜我為師,遵我的教導!」

  張小公子馬上說:「我願拜先生為師,遵先生的教導!」說完,磕了一個頭。

  沈強對著谷公公啊啊叫了一通,也照著張允釗的樣子在地上磕了個頭。

  谷公公點頭,說道:「你們出去吧,你父親該派人找來了,今天的事,除了你父親,不要告訴別人。」

  張小公子應了,外面果然有人說道:「張小公子,請帶著沈小公子快回去,侯爺要生氣了。」

  張小公子起身,對谷公公行了禮,把還在地上呆跪著的沈強也拉了起來,沈強對谷公公叫了兩聲,被張小公子拉著走了。

  谷公公看著他們離開了,才低聲自語:「竟然有這樣的孩子,天賦神力,習武奇才……」皇帝和太子已經對鎮北侯十分忌憚,那麼自己就再給他們添個厲害人物吧,也算是對沈二小姐救了自己的答謝。

  李氏與平遠侯等著人把兩個孩子送回來,李氏想起在客廳裡與楊氏的對話,對平遠侯說:「我看沈家的三公子不錯,你說是不是可以讓錦兒與他結親?」

  平遠侯早就知道鎮北侯府裡有人在算計這個,那人從一開始,就跟張允銘明說了,張允銘現在都不在這裡,不用說什麼好話,李氏就已經同意了!對方是使了什麼花招?!

  平遠侯表面平靜地問:「夫人怎麼突然提起這事了?錦兒今日才及笄。」

  李氏壓低聲音:「聽說皇帝要選妃,要選后呢!你說,如果皇帝用這個藉口,把錦兒選入宮中,那她還有活路嗎?若是和別人定了親,皇帝還能逼著咱們府退親。可若是與鎮北侯府定親,皇帝就不敢了吧?」

  平遠侯心中一緊:好利索的計謀!只一句傳言,就讓李氏乖乖地選上了鎮北侯的沈三公子!

  平遠侯低聲問:「這是誰說的?」

  李氏回答:「是沈二小姐說,五公主聽了傳言,告訴她們幾個的,還說別傳出去。」

  平遠侯忍住面皮的歪曲:又是這個沈二小姐!她明顯是一杆槍!鎮北侯府裡的那個人一出手,就直指人心。別說李氏,就是自己,何嘗不會擔心皇帝會以選妃之由,把自己的女兒弄進宮去?那時,女兒能活幾天?這種憂慮,讓人恨不得在及笄禮之日,就趕快定下親事,以免有禍事臨頭。

  平遠侯歎息點頭:「那就這麼定吧,沈三那小子,也算湊合。」

  李氏笑:「什麼叫湊合,那孩子挺好的,人熱心,與大郎他們是朋友……」

  平遠侯撇嘴,那小崽子,是個損友還差不多。

  李氏接著說:「我再去問問女兒。」

  平遠侯說:「好。」明明知道現在正是災年,皇帝公然選妃的可能微乎其微,但萬一他來個定向選美怎麼辦?點名讓自己把女兒送進宮去?平遠侯勉強地說:「今天就問問吧,夜長夢多,這事,早點定。」

  李氏一聽連平遠侯都說要早定,心裡就又慌了,起身說:「我現在就去問問,趁著楊夫人她們沒走,趕快先通個氣兒。」

  她走了,平遠侯無奈地搖頭:原來還想刁難一下對方,可怎麼這麼輕易就成了?

  沈汶也不會想到會這麼容易。原來她只想著用進宮這事嚇一下李氏,可沒想到皇帝對平遠侯的刺殺後,平遠侯夫婦被一點就醒,馬上應了。前世,平遠侯想低調避開皇帝對鎮北侯的防範,不會允許自己的女兒嫁入鎮北侯府。可此世,平遠侯已經深陷在這場戰局中,鎮北侯府反而是最緊密的戰友,張允錦與鎮北侯府定親,就多了一份安全。

  李氏匆忙地去張允錦的院落,正趕上張允錦和沈湘送五公主出來,雙方行禮,李氏隨她們把五公主送到了府門。張允錦和沈湘都有些悲傷地看著五公主上車。

  五公主的馬車出了院落,等在外面的三皇子騎馬陪她回宮了。

  李氏將張允錦拉到一邊,低聲問:「你覺得……沈三公子……如何?」

  張允錦臉騰地紅了,馬上低頭,李氏有些焦急,又問道:「五公主不是說了,皇帝要選妃呢,你可不能進宮!你說說……有什麼中意的?」

  張允錦不記得五公主說過什麼選妃之類的事,但也許是五公主跟母親說了也不一定,想到五公主為了不嫁給他人,竟然要出家,而自己竟然有機會嫁給一直喜歡的人,絕對不能錯過了。張允錦咬了下嘴唇,小聲說:「就聽母親的……沈三公子……」聲音雖然小,可還是能讓人聽清楚。

  李氏長出氣,說道:「那就好,我得去見楊夫人了。」

  李氏匆忙地走了,沈湘過來問滿臉滿脖子通紅的張允錦:「你怎麼了?」

  張允錦搖搖頭:「沒……沒什麼。」談論自己的婚事,是不規矩的。

  李氏回到客廳時,沈強已經被人送回來,楊氏拉著他的手,一連聲地埋怨,可沈強只是嘿嘿笑,間或啊啊兩聲。

  老夫人笑著說:「我們叨擾許久了,該告辭了。」

  楊氏也忙告辭,眾人紛紛行禮,柳氏和嚴氏一人拉著一個孩子,沈汶扶著老夫人,李氏送楊氏一行人出來,看她們一一上車。楊氏臨上車時,李氏低聲說:「我和平遠侯商議了,侯爺說好。」

  楊氏一喜,也小聲說:「我們侯爺離得遠,可這事我該能做主,二郎的婚事,就是我定的。我這幾日,儘快讓媒人過來。」

  李氏笑,「那我就在家等著了。」

  兩個人對著又行了禮,楊氏喜滋滋地上了車:張允錦可算是正經大戶人家的出身,那規矩行止真沒的挑!自己看著她長大的,和沈湘又是手帕交,這是要多好有多好!這邊遣媒人,那邊告訴侯爺一聲就行了。

  沈汶聽力絕佳,自然聽到了李氏和楊氏的對話,這件事竟然就這麼成了,沈汶多年的心事也算了了一樁。可想到張允銘都沒有在這裡,這一個棋子根本沒用上,又深覺浪費,想著怎麼等張允銘回來,再去向他討價還價,讓他幫個別的忙。她倒是不認為在現在的情形下,兩家真的能順利結親,但是只要張允錦和沈卓開始談親事,後面就好說了。

  五公主回到宮裡,天已經漸黑了,可太監還是傳喚她去見皇帝。

  若是以前,五公主大概還會忐忑憂慮,可她現在豁出去了,正想見皇帝,於是面不改色地去了皇帝的寢宮。

  皇帝已經換下了正裝,只穿著家居的柔軟服飾。過去,這種打扮曾讓五公主以為皇帝是可以稱為「爹」的親人,可她現在對這個父親只有一種冰冷的疏遠。但是五公主從小被陳貴妃教育,說話行動總是帶著十分委婉。

  皇帝看著五公主嫋嫋婷婷地進來,恍惚裡仿佛看見當年陳貴妃的身影,一時胸口驀然疼痛,可他立刻斬斷了這些無病呻吟的思緒,板了面容。

  等五公主行禮後,皇帝開口道:「你今日去平遠侯府了?」這就是興師問罪了。

  五公主低頭說:「是,孩兒前往參加張六小姐的及笄之禮。」

  皇帝沉著臉,好久不說話,想看到五公主的驚慌之色。可五公主面容平靜,表情嫻雅,又如陳貴妃……

  皇帝咳了一下,語氣嚴厲地說:「你已然及笄……」朕就給你指配個人家吧!

  他剛開了口,五公主就跪了下來。

  皇帝心生警戒:看來五公主是想學四公主,哭著鬧著要嫁給平遠侯長子吧?那是絕對不可能的……

  五公主見皇帝停了下來,才說道:「孩兒請父皇恩准,許孩兒出家為姑。」

  皇帝一愣,接著怒生心中,脫口道:「你好大的膽子!」竟然想以出家來抗旨。

  五公主毫無驚恐之色,躬身一禮,語調平緩地說:「孩兒願在觀中為皇上身體康健祈福,為孩兒母妃在天之靈得往生而祈福,願父皇允孩兒一片誠心,准我所求。」

  皇帝冷笑:「你就這麼想嫁入平遠侯府?!」

  五公主臉色沒有表情:「孩兒在請求父皇允我出家。」

  皇帝拿著腔調說:「朕本可以為你指一家豪門,讓你一生榮華不盡!」

  五公主再一禮:「請父皇允我出家。」

  皇帝又冷笑:「也許你想嫁入北戎,與你姐姐一起和番?!」

  五公主淡然回答:「孩兒出家之心已決,明日起,就將著緇衣茹素食。若此心不遂,唯一死而已。」

  還真來要死要活了!

  皇帝不耐地一揮手,五公主也知道不可能一次對話就讓皇帝應允,俯身行禮,起身再不看皇帝,還是那樣步態輕柔端莊地走了出去。

  皇帝看著她的背影,再次感到胸口的疼痛,忙伸手去端茶杯,才發現自己手掌竟然微微有些顫抖。

  手握了茶杯,急急地喝了一口,皇帝才緩了過來,低聲罵道:「不知好歹的東西!就如當初的陳妃……」他竟然沒了詞兒,說不下去了。

  一邊的孫公公過來給皇帝續了茶,小聲說:「也許五公主只是一時起興……」

  皇帝沒表示同意,但孫公公覺得,皇帝也是這麼認為的。

  可五公主並不是一時起興,次日果然就洗淨鉛華,換下了華裝,只著了粗布衣服,用一根竹簽綰了頭髮,在宮中翻看經書,只吃一兩樣素菜。

  三皇子幾次三番去見五公主,五公主一概不見,讓三皇子氣悶不已。

  一個月過去,五公主不思悔改。皇帝召她覲見,竟然不換服飾,就以粗衣面聖。

  皇帝看著面前低身行禮的五公主,胸中又生惱怒。

  五公主的臉上有些消瘦憔悴,更有種楚楚可憐的風致,讓他不由得想起他以為早就忘在了腦後的一個人……

  就是為了不讓自己再這麼心煩,皇帝也決定不再見五公主了。

  他冷聲問道:「你是執意要出家了?」

  五公主行禮道:「我意已定。」

  皇帝冷笑道:「那朕就下旨,賜你道號『淨心』,到城外七星觀出家,為皇家祈福吧!」

  五公主覺得眼淚猛地湧上眼眶,但她馬上壓抑住了自己的悲涼,低頭行禮道:「謝父皇恩准。」

  皇帝說道:「擇吉日儘快離宮吧,無朕旨意,不可還俗!」

  五公主再次行禮:「是。」轉身步履安詳地走了。

  皇帝咬著牙,一時不知是恨是怒,等到五公主已經走遠了,他拿起桌上的奏章,看了幾行,就狠狠地把奏章摔在地上:「寫的什麼東西!」

  孫公公小心地撿起奏章,又放回到了書案上。

  皇帝白著臉:「養不熟的白眼狼!和她母親一樣!」

  孫公公知道皇帝要表達憤怒,不敢接茬。

  皇帝接著說:「讓她在那裡待一輩子!她要是後悔了,也不許她回來!」

  孫公公只默默點頭,整理好了桌子後,侍立在一邊。

  三日後,五公主離宮。沒有什麼儀式,只有三輛馬車,外加護送的御林軍士。五公主只帶了一個宮女,除了沈湘送的衣服,她什麼都沒帶,將所有首飾細軟等等,都留給了三皇子,只袖了一個極小的盒子,裡面有一顆張允銘在荷花會時偷偷塞給她的蓮子,雖然已經乾枯,可卻僵硬如石。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7-15 09:15 AM

第九十一章 開府

  三皇子騎馬將五公主送到城外半山的道觀,一路上他好幾次想停下來與五公主好好談談話,五公主都以要加快趕路拒絕。直到五公主到了七星觀,看人們把東西都搬入,她才下車與三皇子行禮告別。

  三皇子含著眼淚,低聲說:「妹妹,是我無能……」

  五公主搖頭:「不是,是我自己要這麼幹的,兄長不要自責。」

  三皇子想說些安慰的話,可卻幾次無法成句。

  五公主倒很平靜,說道:「這裡也沒什麼不好。」她莫名地想起了沈汶的話,微笑了一下說:「至少,空氣清新。」

  三皇子哽咽著說:「我會來看你……」

  五公主搖頭道:「不,山路偏僻,我不想讓兄長常來。」被人伏擊了怎麼辦?然後,她對三皇子鄭重行禮:「兄長回去吧,我會為兄長祈福的。」

  三皇子不動,五公主先轉了身,一步步地走入了觀門。

  看著觀門關閉,三皇子站在那裡,覺得心都空了。他辜負了他生命中對他最重要的女子們:他沒能護住母親,他希望娶的女子光天化日下被流民圍攻,現在,他在這世上唯一的親妹妹又在女子年華最豔之時,黯然出家……

  三皇子的咽喉如刀割,讓他無法呼吸。他真的已經無法回避了,命運就這樣把他逼迫到了他最不願選擇的道路上,他若不行此路,沈大小姐將無歸屬,五公主將青燈終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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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氏雖然聽張允錦說五公主要出家,但並沒有當真。當知道五公主真的出家了,皇帝還賜名「淨心」,就抹了眼淚:「這個傻孩子……這個傻孩子……」

  很明顯,皇帝是說五公主心有所屬,才讓她淨心。李氏知道五公主對自己的大兒子是真心的,又心疼又欣喜:這下,這情債就欠下了,大兒子可不能辜負了她。

  平遠侯聽說了,就吩咐道:「找個無關的農家,給城外的七星觀每月送米糧菜蔬,外加四季道服。私下說是給五公主的供奉,每幾日就去查一下,看是不是到了五公主那裡。若是有人貪了,就處理了吧!」張家的兒媳婦,怎麼能受委屈?大兒子回來還不跟自己急了?出家沒什麼,不過是幾年的事情,到時要風風光光地迎娶五公主。

  四皇子知道五公主出家了,感慨了半天。他沒想到五公主平時那麼柔軟的性子,竟然能如此倔強。鎮北侯府那邊的人對此毫無舉動,從側面說明,對方根本不覺得這是個事兒!

  宮裡最高興五公主出家的四公主——我沒有得到的,你也沒得到!出家是個苦差事,枯守青燈,歲月荒廢,你的下場不過如此!

  她自從知道平遠侯府遇襲,五公主再也不可能嫁給張大公子後,心裡就少了許多耿介。

  隨著時間過去,母親剛剛去世時的悲憤消失了許多,四公主不是那麼想和番了。她不敢直接去找太子說,就想找個臺階下。宮裡三皇子根本不理她,她覺得四皇子是個軟柿子,可以利用一下他。四皇子平時常在宮裡走動,要堵上他很容易,於是四公主就在路上「遇到」了四皇子。

  四皇子見到四公主的宮輦在身邊停下,心中還是感到歉疚,說一千道一萬,他也是間接算計了自己異母手足。這點,四皇子總放不過自己。所以,當四公主在車裡傲慢地說:「四皇兄近來可好?」四皇子馬上就說:「還好。」不等四公主轉著心思怎麼把話題往和番上引,四皇子就主動說了:「四皇妹,如果能夠,還是不要和番。北戎是蠻夷之地,一個女孩子嫁到那種地方,能有誰憐惜?一去三千里,獨自一人,萬一有了什麼事情,能有誰來相助?火羅又是個粗莽之人,絕對不會對人好的!還是請四皇妹多多思量。」

  這次,四公主聽到這些話,覺得格外入耳,她暗鬆口氣,問道:「父皇現在已經發了國書,四皇子要我如何?」

  四皇子這才意識到四公主可能要把自己當槍使,明明不該說什麼,可是四皇子被莫名的力量驅使著,勉強地說:「四皇妹可以像五皇妹那樣,先出家,避避風頭。」前朝要來和番的吐蕃人就是追到觀裡看太平公主真的出家了,才死的心。

  四公主哼了一聲:「四皇兄真是的,這不是置父皇的命令於不顧嗎?」

  四皇子不敢再開口了,四公主得到了自己要聽的話已經很滿意,就沒有再譏諷四皇子,讓宮輦起步。

  四公主改變心意的時候,也正是三皇子與皇上進行商議,一過他的二十歲冠禮就要出宮開府另住的當口。

  三皇子今年馬上就要二十歲了,將行成年禮,進入弱冠之年,算是正式成年。成年的皇子就該離開皇宮,封王封地。如果在京城住下,就要另辟府衙,可以招募自己的屬下。

  過去,三皇子一直在糾結,想讓皇帝先賜婚沈湘,再要求別的。可現在,卻是不能再等了。他恨不能馬上搬出宮,開始籌劃怎麼壯大自己。

  皇帝本來還因五公主出家而惱怒,又見三皇子來見自己商量出宮的事宜,心裡就更不痛快——一個兩個的,就這麼想出宮嗎?!

  「你打算冠禮後馬上就搬出宮去?」皇帝冷著臉子問。

  「正是,父皇。」三皇子也板著臉,沒有一點兒親人間的熱度。

  「你在京中可有中意的府邸?」皇帝問。

  「全聽父皇安排,我無所謂。」三皇子冷淡地說。

  皇帝被堵得氣悶,帶著火氣問:「你也不在乎是否封王?封疆?」

  三皇子心裡也有火,呆板地說:「那不也得父皇做主?我在乎不在乎管什麼用?」

  皇帝嘴角沉下,太陽穴生疼,生硬地說:「既然你不在意封王得藩地,那朕就讓人在京裡給你個宅子。」

  三皇子行了個禮,說了句:「多謝父皇。」不等皇帝揮手,就退出了。

  皇帝皺著眉頭,看著三皇子的背影。曾幾何時……

  皇帝晃了下腦袋,胸口又有悶痛感。他不願再去想那些,對孫公公說:「在京城裡找個……」他本來想說「不怎麼樣的」,可忽然想起太子給自己弄出的那麼大的麻煩,有事沒事去招惹了平遠侯,把一頭本來假寐的狼給逗了起來,自己日後還得提防……就又一陣惱怒,改口道:「說得過去的府邸給他吧!」

  孫公公忙答應了。

  不幾日,三皇子冠禮在宮中舉行,皇帝賜了字以「誠」。

  京城的大多人沒有見到過三皇子的冠禮,可三皇子喬遷入府邸的那種熱鬧場面,卻讓京城的人都見識了。

  三皇子的府邸離城中的明鏡湖不遠,地段上乘,周圍都是豪門貴戚。院落寬大,樹木繁榮,一段水流穿園而過,風景上佳。裡面亭臺樓閣俱全,比當初大皇子的府邸不差多少。

  許多人把這當成了皇帝的一種態度,都來祝賀三皇子的喬遷之喜。

  於是,一連五天,宮裡的太監宮女往來搬家,鎮北侯的第三子沈卓帶著上百護衛,每天來踩踩場子。平遠侯府也遣來了許多僕人,幫著打掃佈置房子。葉中書的葉大公子和過去與三皇子相處過的友人,還有一些簡老夫子的門生,與三皇子算是同師之宜,也輪流來湊熱鬧,就連宮裡的四皇子,也瘸著腿,滿臉羨慕地把園子遛了個遍。眾人吃吃喝喝,說說笑笑,三皇子好幾年沒有這麼高興了,日日喝得大醉……

  這天夜裡,沈卓和葉大公子又是一邊一個架著三皇子往寢室裡走,沈卓笑著說:「這都幾天了?天天醉成這樣,快成酒鬼了。」

  三皇子擺著手說:「我不……不回宮!」

  沈卓說:「不回宮,這是你的府邸。」

  三皇子扭頭看沈卓,大著舌頭說:「我要……我要去你的府邸!」

  葉大公子左右看,著急地說沈卓:「快點快點!別讓他在這裡胡說八道!」

  兩個人加快腳步,把三皇子拖入寢室,抬到了床上,三皇子抓了沈卓的胳膊說:「你……你是沈三嗎?」

  沈卓無奈地笑:「是呀!你暈了吧?」

  葉大公子讓周圍的人下去,一邊給三皇子倒茶一邊說:「看來這酒真不能多喝,他明顯比以前糊塗了!前幾天都沒這麼不搭調……」

  沈卓也歎氣:「的確,他越喝越多了……」

  三皇子固執地對沈卓說:「我……我要當你三哥!」

  沈卓知道不能跟酒醉的人說道理,只能點頭說:「好,你當三哥吧……」

  三皇子又迷茫地搖頭:「不……不能……」

  葉大公子說:「當然不能!你是皇子,當他的三哥不就亂了?」

  三皇子愣愣地對沈卓說:「我要當你的大舅子!」

  葉大公子本來剛要在桌邊坐下,聽到這話馬上跳起來去關窗戶關門,扭頭對沈卓說:「快給他喝茶醒醒酒!」

  沈卓拿起桌上茶杯就去灌三皇子:「快喝點茶!」

  三皇子搖頭躲茶杯:「不喝茶!我要喝酒!」

  葉大公子過來幫忙扳住三皇子的肩膀:「喝什麼酒?!再喝真要變傻了!」

  三皇子突然流淚了:「我要變傻……我不想明白事兒……」

  葉大公子和沈卓對視一下,葉大公子低聲說:「日後絕對不能讓他喝酒了!」

  沈卓也點頭,勸三皇子說:「喝茶也能變傻……」

  三皇子搖頭:「我不想當壞人……真的不想……很苦,心會很苦……」

  沈卓又點頭:「不當不當!來,把茶喝了!」

  三皇子看著沈卓:「喝了就能不當壞人了?」

  沈卓堅定地說:「喝了就能不當壞人!」

  三皇子將茶一飲而盡,然後舒服地長出一口氣,閉上眼睛說:「可以不當了……」呼呼地睡著了。

  沈卓和葉大公子兩個人給三皇子除去了靴子,蓋上錦被,才出門,讓外面的太監僕人進去收拾。兩個人默默地到府門前拱手告別,沈卓回了鎮北侯府,葉大公子回了自己家。

  葉大公子雖然也有些酒意,可是入夜許久沒有睡。次日起來,就去找父親葉中書,對父親說道:「爹,我想去給三皇子當幕僚。」他過去和三皇子交往,甚至私下幫著三皇子草擬建言,都是瞞著父親,怕父親說他招惹麻煩。可現在要去公然當幕僚,卻是要得到父親的首肯,不能自作主張的。

  葉中書快五十歲了,面皮養得白白淨淨,穿著很講究,什麼領邊袖口鞋襪顏色都得相配。官職只是個虛銜,多在家榮養。葉家有個書館,印製些詩詞歌賦,經典古文。葉老官人算是半退休狀態,有心思時就去看看書樣兒,沒心思時就在家裡餵餵缸裡的金魚。

  他聽了葉大公子的話,問道:「你因何想要當他的幕僚?」

  葉大公子歎氣:「我就是覺得他挺傻的,想幫幫他。」

  葉中書失笑了:「皇家人哪裡有傻的?他是真傻假傻?」

  葉大公子確定地說:「他是真傻,他說他不想成為一個壞人,那意思是想做個好人。」

  這句話說出,葉中書皺了眉,良久不語。葉大公子也不說話,他也知道這事情可不是鬧著玩的,弄不好,輕則從此葉門無出頭之日,重則……

  葉中書終於點頭道:「你去吧。」

  葉大公子有些不確定了,問葉中書道:「爹是怎麼想的?」

  葉中書微歎了一聲:「韓信受一飯之恩,尚以千金回報,現在我家乃至我族能安度荒年,是因當初聽了三皇子的話,廉價購入了大量的糧食。不然以當下糧價之昂貴,我家書香門第,一向不善經營,書館在災年中形同虛設,怕早就三餐不濟,顏面不存了,哪裡還能安享平靜?你沒看長樂侯府散了僕從,合家去了鄉下,要胼手胝足為生。我們得人恩惠,不能不報答。」

  葉大公子心說那時在山上,是聽沈二公子對三皇子說了要建言儲糧,那不是三皇子自己的意思,可是父親現在因此允許了自己的請求,就別節外生枝來否定他了,更何況當初的確是三皇子在朝上建言,進而朝野皆知,就又笑著對葉中書說:「爹,這麼說,三皇子可不止恩惠我家。那時為了是否儲糧,鬧得沸沸揚揚,多少人聞言買入了糧食,現今免受饑荒。」

  葉中書點頭說:「易云,積善之家必有餘慶,積惡之家必有餘殃。易經之奧,盡述宇宙之秘,非尋常人能解。可卻將此理如此明白道來,足見善惡之報,乃天理因循,從無不果。他活人無數,當得好報才是。」

  葉大公子又說:「況且,我看那鎮北侯府的沈三公子與三皇子是鐵的交情,三皇子要娶沈大小姐的心思看來是真的。」

  葉中書有些心神不定,對葉大公子說:「這事可不要隨便說。」

  葉大公子忙說:「當然當然,這只是和爹說說。」

  過了兩天,葉大公子就去找三皇子,對三皇子說如果三皇子從此不喝酒了,他就給三皇子當幕僚。三皇子驚訝:「是你醉了還是我醉了?」

  葉大公子很有把握地說:「當然是我醉了,你趁著我酒沒醒趕快答應了吧!」

  三皇子有些不放心:「那你回去醒醒酒再來告訴我?」

  葉大公子生氣:「你真是傻啊!我算是白指點你這麼多年了!」他與三皇子從小就認識,那時陳貴妃還受著寵愛,三皇子過著無憂無慮的紈絝生活,他總帶著三皇子在京城吃喝玩樂。

  三皇子有些不好意思:「葉大哥對我很好,我只是不想連累你。」

  葉大公子無奈地說:「好吧,算是我想連累你還不行嗎?」

  三皇子高興了:「這真是太好了!那天平遠侯送來了五百兩黃金,我正愁沒地方放呢,你都拿去吧……」

  葉大公子望天:「我幸虧來了!不然這個冤大頭可怎麼辦?」

  沈汶從沈卓那裡聽到了三皇子開府不到十天,葉大公子就成了第一個幕僚後,也驚訝了半天。葉大公子在前世根本沒有進入人們的視野,三皇子那時搬出皇宮,府邸很普通,也沒有這麼張揚地進行慶賀。這些事都是前世沒有發生過的。沈汶現在已經徹底放棄要掌握細節的企圖了,她只想牢牢地把住北戎的進犯,其他的,她實在無法面面俱到。

  但是她還是有多疑的心思,問沈卓道:「這個葉大公子不會是太子的人吧?」

  沈卓連連搖頭:「不是不是!他在京城一向是誰也不靠的,而且,我聽二哥說,上次他讓三皇子買糧時,葉大公子就在旁邊,他幫著三皇子組織的詞句,外面從來沒有出現過是二哥讓三皇子買糧的傳言。」

  沈汶也想起那時在萬花樓,葉大公子陪著三皇子去看萬花舞,三皇子接到紙條時馬上就要走,可是葉大公子攔住了他,讓他先去看歌舞……這麼看來,這個葉大公子對三皇子倒是有份真心。

  沈汶點頭說:「那你平時要多與他合作。」

  沈卓犯貧嘴:「當然啦,我們是一條賊船上的人了。」

  沈汶甩手:「別說的這麼不堪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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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子又憤怒地拍案了:「本宮就知道他早就懷了狼子野心!看看,出去一開府,就有了幕僚!葉氏是京城清流!他馬上就去沽名釣譽了!」

  一個幕僚低聲說:「還有比這更嚴重的,有人看見平遠侯的僕人奉上的喬遷之儀,像是黃金……」

  太子更使勁拍桌子:「他竟然如此猖狂!」

  另有一人上前說:「侯府來的消息,平遠侯的次女,大概會與鎮北侯的第三子結親了,兩家已經互遣了媒人……」

  太子咬牙:「他們這麼明目張膽?!父皇剛剛教訓了平遠侯!非得抄了他們的家他們才能老實嗎?!把這事告訴父皇!本宮不信父皇能讓他們如了意!」

  見太子臉色緋紅,幕僚勸道:「這些事並不傷殿下根本,畢竟,三皇子現在還沒有正式入理朝政……」

  太子怒道:「什麼?!這還不算糟糕?!你們還想讓他入理朝政?!都是飯桶!你們除了說這些廢話,能想出些好主意嗎?」

  大家心中害怕,一個幕僚說道:「現在旱情嚴重,太子可向皇上進言,精簡官吏……」

  太子皺眉:「這樣豈不是要得罪許多人?」

  另一個幕僚卻同意這個建議,說道:「誰來進行裁減?自然是戶部的官員。當初呂太傅就是對戶部先動的手,向其中安插了我們的人。這些年來,我們在戶部已經站穩了腳跟,能掌錢糧,能調動人事。進行精簡,正好可以借此機會,裁去與太子不同心之人!」

  太子想了想,點頭道:「去擬個章子,明天本宮就遞給父皇。」

  見太子采了建議,氣氛輕鬆了一些,大家又說了幾句,太子揮手讓他們退下,眾幕僚相繼離開了。

  太子因為方才那個建議,既能投合了皇帝現在應對災年的心情,又能對己方有力,感到心情略有改進。可在最深處,他還是感到慌亂。三皇子的影子總在他眼前晃,他非常想把這個惹他心煩的人幹掉!可現在不同以往了,上次挑釁平遠侯,他的手下損失了大半,現在三皇子身邊有鎮北侯府,平遠侯府竟然送了黃金!若是一擊不中,對方反手相搏可怎麼辦?

  他正意亂時,人報說四公主來了。

  太子讓四公主進來,四公主行了禮,見太子神色不對,猶豫著不知道該怎麼啟口。

  太子見四公主遲疑,皺眉道:「聽報說,火羅很快就該到了。你這些日子常來坐坐……他一來,你就要出嫁了……」他歎了口氣,有些傷感。

  四公主心中難受,鼓起勇氣說道:「哥哥,我……四皇兄說……我不該和番……我也……不想和番了……」

  太子這日連受打擊,現在又來一下子,他驚得下巴半掉:「你說什麼?!這跟四皇子有什麼關係?!他多什麼嘴?!」

  四公主不願面對太子,微側了下身子,小聲說:「他……他說我……一個人去北戎……不好……而且,火羅那個人……很粗暴……」

  太子罵道:「他懂個屁!他是個殘廢,就知道巴結著三皇子!現在火羅就要到了,你不和番讓誰去?!」

  四公主說:「四皇兄說……我可以也出家呀……實在不行,你找個人代替我去吧!」

  太子舉起手,用盡全力控制住了自己,才沒有把四公主一掌拍到地上去,他深吸幾口氣,對周圍的人說:「都退下去!」

  大家早就看太子臉色陰沉,都想趕快躲開,聽他這麼一說,都快步出了門,屋裡就剩下了太子和四公主兩個。

  太子咬牙切齒地問:「你說誰能代替你?誰能說服火羅與我們合作,剪滅沈家軍?!」

  四公主有些回避太子的眼睛:「一定……一定要剪滅沈家軍嗎?」

  太子氣憤地看四公主:「婦人!你比不上母親的十分之一!真沒用!」

  四公主眼睛裡含了眼淚,帶了怒氣地說:「如果母親在,絕對不會讓我和番的!」

  太子惡狠狠地說:「母親不在了!死了!你還記得母親死時,你我說的話嗎?!這才多長時間?你就忘了?!」

  四公主要哭了,她和太子的位置不同,一個女子,說來說去,不就是嫁一個人嗎?聽說火羅在路上了,想到要嫁給一個北戎人,她真膽怯了。

  四公主抬起眼睛看太子,有些可憐地看太子:「太子哥哥,我有些……怕……我不想嫁給北戎……」

  太子恨鐵不成鋼:「你怕什麼?!你平時的驕縱狂傲都哪裡去了?從小到大,你怕過什麼?!現在是你為母親報仇的時候了,你怎麼怕了?!」

  四公主在心中恍然明白:原來自己能那麼無拘無束地蠻橫,是因為有母親在,有太子哥哥。可母親死了,自己一旦孤身一人去了北戎,也沒有了哥哥的庇護,就沒了底氣。

  太子見四公主還沒有答應,生氣地說:「國書已出,你不嫁,父皇會怎麼看你?怎麼看本宮?」

  四公主咽了下口水,小聲說:「四皇兄說……」

  太子打斷道:「你少提他!他是和三皇子一起的!他這麼說是有目的的!你別被他騙了!」

  見四公主固執地不說話,太子改變策略,壓低聲音問道:「你知道那平遠侯送給三皇子的喬遷禮物是什麼嗎?」

  四公主問:「是什麼?」

  太子從牙縫裡說:「是黃金!黃金!」

  四公主訝然:「他們真有錢!」

  太子怒:「這不是有錢的問題!是他們為何給三皇子黃金?!啊?!你說為什麼?!」

  四公主想想:「買家具什麼的……」

  太子打斷:「蠢!他們給三皇子黃金,他就可以去聘請幕僚和有識之士,助他在朝堂上有建樹,得父皇的青眼!」

  四公主帶了些驕傲說:「太子哥哥,他再能幹,可你是太子呀!」

  太子冷笑:「鎮北侯手握二十萬重兵,他的兒子們都與三皇子交厚,你覺得我這個太子能做多久?」

  四公主搖頭說:「他們再不喜歡你,也不能造反呀!你日後是皇帝,是可以管著他們的!」

  太子有些瘋狂地笑了:「你真蠢!本宮現在明白母親的話了,前朝多少戾太子……」

  四公主還有些不信:「我覺得,他們肯定不敢的。」

  太子見四公主冥頑不化起來,只能換一種方式:「不敢?你是怎麼破的相?!沈二小姐!怎麼破的身?!沈三和張大公子!他們就這麼幹了,怎麼不敢?看看,你在京城裡還能嫁誰?!」

  這些話真的擊中了四公主的死穴了,她再次含淚道:「太子哥哥,你得給我報仇呀!」

  太子對著四公主獰笑:「我怎麼給你報仇?手上無兵無將,去打劫平遠侯夫人生意的人全被他們殺了!殺了!他們敢殺我的手下,你說他們敢不敢殺我?殺你?!」

  四公主終於有了以往的暴戾氣質,緊緊地咬牙。

  太子壓低聲音:「你忘了我告訴你的話了?!……必須聯合北戎……你嫁了火羅,火羅就能與本宮合作,我們與北戎的往來就名正言順,有了大半勝算!」

  四公主皺著眉:「如果我嫁過去了,他不想幫你可怎麼辦哪?」

  太子四周看看,用極低的聲音說:「你對他講,本宮許他半壁江山!」這是他從來沒有露出過的口風,如果不是四公主,他也不會交托這麼重要的信息。

  四公主雖然是養在深宮的女子,聽到此言也嚇到了,瞪大了雙眼看太子:「那……那……京城不就……」

  太子搖頭,說道:「只是口頭說說,那有那麼容易?沈家軍二十萬,吐谷可汗的兵力也不過二十萬人,兩方勢均力敵,鎮北侯肯定會死拼到底。最後兩敗俱傷,就是個和局。那時握手言罷,沈家軍已除,三皇子沒有了靠山,什麼事就都容易了。」

  四公主眼中的淚,慢慢地乾了,眼睛直直地,低聲說:「如果我去這麼跟他說了,也許,我們就不用成婚了……」

  太子不耐煩地說:「空口白牙的,你不成婚,怎麼讓他信任你?!你留下來,又能嫁誰?想給舅舅的小兒子當妾?!他們家現在都不在京城了!到鄉下當農人去了!」

  四公主絕望地看著太子,帶著顫抖的聲音說:「我……和番吧……」說完,四公主不想當著太子的面哭,猛起身跑了。

  太子因四公主臨時的變卦焦躁異常。三皇子本來就有武將相助,現在又有了文官的勢力!雖然葉中書和簡老夫子的門下都不成氣候,可這算是個可圈可點的開始!事到如今,母親不在了,自己孤掌難鳴,不借助北戎,根本不能取勝。四公主這個時候說不嫁,這不是煩死人嗎?!可話說回來,如果四公主突然不嫁了,必然惹怒北戎,他們也許馬上就會進攻,必然給沈家軍一個打擊……只是,大概不會消滅沈家軍,怎麼也不如有四公主在那邊做連絡人,與北戎達成裡應外合來得保險……四公主還是嫁吧……

  四皇子竟然在背後挑撥離間!這個陰險的小人!他是和三皇子在一起的,他如果反對,肯定是看出四公主和番會對三皇子不利!絕對不能饒了他……

  一陣香氣襲來,伴著嬌柔的一聲「太子殿下……」太子抬頭,見以往曾經寵愛過的劉側妃,衣衫半褪到了肩膀下,頭髮鬆鬆地挽著個髻,眉眼畫得精緻,正端著茶盤,微側著身子站在門邊,挑著眼角在看著他。一邊的太監一臉惶恐,大概因為沒有攔住劉側妃而害怕太子責備。

  過去有過一段時間,太子覺得劉側妃嫵媚豐腴,很有滋味。後來,劉側妃懷孕了,自然不久就滑了胎。一向很有心機的劉側妃也沒能免俗,使出了那些後院女子常用的手段:對他又哭又鬧,指責太子妃狠毒,求他做主。可呂氏在朝堂上的支持必不可少,他沒法對太子妃怎麼樣。面對劉側妃的吵鬧,他感到很無能和心煩,不久就把劉側妃冷落了。

  劉側妃有一兩年沒緩過勁兒來,等她再打起精神來,太子覺得她沒有了以前的那種生龍活虎的風情,顯得老了許多。太子就更無法上心了。

  太子坐著沒有動。現在太子想要的,如果不是讓他感到溫暖的初榮,就該是個十六七歲,充滿青春活力的女孩子,而不是劉側妃這種矯揉造作的半老徐娘,雖然劉側妃也就二十一二歲。

  太子方一皺眉,劉側妃就波光宛轉,似是含淚般柔聲說道:「殿下,臣妾雖然並非美貌,可臣妾這兩年精心調養,肌體康健,一心一意想為殿下生一個孩子。」

  一語打動了太子的心。這一年多,後院就沒有人懷上孕,新人也許就像太子妃那樣,不易受孕,可原來懷過孩子的女子,定是沒有問題的。如果再懷上,一定要好好保護,不讓太子妃插手。

  太子臉上剛顯出猶豫,劉側妃就輕移蓮步,走到太子身邊,放下了茶盤,跪在了太子的膝蓋旁。她有意將一邊白色的肩膀往太子面前送了一下,一手輕搭在太子的大腿上,一手微撫向太子的前胸,悄聲說:「我的祖母,四胎都是男兒,我母親,前面兩個也都是男孩子。我也想給殿下您……生個小兒郞呢……」她微拉長了聲調。

  這些話終於讓太子伸出手來,一把抓住了送到了面前的肩膀……

  夏初,北戎二王子火羅,率迎娶之隊,到達了京城。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7-15 09:29 AM

第九十二章 守陵

  火羅未到時,京城裡就傳這次北戎的團隊聲勢浩大。火羅進了城,百姓們就知所言非虛。

  與上次的使節隊區區百人不同,這次火羅帶了兩千人,都是年輕彪悍的北戎人,一色的北戎髮式和馬褲短衣,都騎著高大精壯的馬匹。入城來,以火羅打頭,北戎人隊列整齊,馬蹄聲如暴雨擊窗,騎士們面容不善,圍觀百姓都不敢靠近。

  火羅有意看向上次進京時見到幾個對他譏笑的青年的窗口,這次只有兩個人憑窗而站,一個是他見過的青年之一,另一個是曾經在殿上拉開了他所送強弓的皇子。

  火羅滿意地看到這兩個人都沒有笑,火羅對著他們扯了下嘴角,露出了一縷含著藐視的笑容。他這兩年征戰北疆,經歷過多少次廝殺!這兩個在這錦繡之鄉貓著的漢人,就是能拉開一把強弓,又豈是他的對手!他微抬下巴,目望前方,昂揚而去。

  三皇子腮幫緊繃,看著北戎隊伍過去了,才切齒道:「北戎如此猖獗!進我都城,如同閱兵!」

  沈卓面帶憂慮,手扣著窗臺說:「的確,這些年,吐谷可汗一統北疆,練出了萬千驍勇百戰之士。」

  三皇子氣憤地說:「而我朝卻一直在削減軍費!太子多次建言,說當下災荒之年,要節省開支賑災,父皇也擔憂災民內亂,採用了太子所薦。可你看看!北戎強大,若我朝不事軍兵,必有外患!」

  沈卓點頭,但有些無奈地說:「別說你現在都不理朝事,就是你進言為沈家軍謀取軍費,會有何種效果?」

  三皇子說:「那些人必然說我偏袒鎮北侯,有結黨之嫌!可如果不增加軍費,增補沈家軍,北戎一旦發難,我朝危矣!」他氣得一拳打在窗臺上,把外開的窗戶都震得嘎嘎響。

  沈卓知道如果三皇子真的建言,可能適得其反,太子會更加給沈家軍下絆。但是三皇子若是說了,日後真有了戰亂,三皇子就能再次得到人們的認可,就沒有阻攔三皇子。

  太子這次又去迎接了火羅,親眼看到火羅所帶的北戎兵士的威風,竟然有種欣慰感:這樣的鐵騎必然能破了沈家軍!他覺得未來有了希望,就更仇恨那些現在冒犯了他的人。他回了東宮,對幕僚們吩咐道:「可以去弄糧食了,把蔣家的糧食都搶了,別給他們留下餘糧!糧食放在京城外邊,火羅走時,沿途給他。」

  一個幕僚趕忙告訴太子:「太子放心,早就準備好了。我們這就動手。」

  另外一個幕僚問道:「太子殿下也要小心四皇子發難,若是他知道了消息,會不會去向皇上訴告?」

  太子輕蔑地一笑:「那個殘廢!他告有什麼用?你們做得小心點,別留下什麼把柄就是了。口說無憑,他說什麼就是什麼嗎?」

  眾人都一致稱讚太子殿下英明,有人說道:「就是哪天皇帝真的發覺,總可以說是為了四公主添妝。」

  太子點頭:「父皇也說給北戎一個親生女兒是看得起他們,就是看在四公主份兒,也不該多追究。」

  一個人感慨道:「那日見火羅的儀仗,那些北戎兵士甚是強健,由他們押糧,就不必擔憂那些盜匪了。」

  太子想起上次糧食被劫的事,微皺了眉頭說:「你們後來又查出什麼了沒有?」

  幕僚搖頭說:「沒有,什麼線索都沒有。」

  太子沉吟著:「本宮怎麼心中就覺得那事不是那麼簡單呢……」

  一個幕僚低聲問:「殿下是懷疑誰?」

  太子冷笑:「還能有誰?過去本宮懷疑是鎮北侯府,現在該再加上個平遠侯府,其他的人,葉中書等都是文官,怎麼能勾結匪人?」

  屋子裡安靜了一會兒,有一個人低聲道:「吾等可試試欲擒故縱之計。」

  太子有些鄙夷地說:「就別什麼『計』了,有話說出來!」上次什麼木已成舟之計,也沒成功。

  那個人尷尬一笑,趕忙說:「吾等可讓人給那邊的人透個口風,說火羅有糧食,他們若是想劫,定是會再扮成盜匪……」

  一個忙說道:「著啊!火羅的兵士如此強悍,去劫他們,不是找死嗎?」

  太子想了想,慢慢地點頭,問道:「這口風怎麼透露?不能弄得路人皆知,不要讓父皇知道。最好是一個人去說,出一人之口,入一人之耳。」

  大家又想了會兒,一個人說:「有一個絕好的人選。」

  大家都看那個人,那人說:「諸位可記得冬狩時,沒有被除去的許純道?」

  一人說:「哦,當時,還是沈二公子救了他的命。」

  太子說:「本宮讓你們一直盯著他,別讓那邊來策反,你們沒忘了吧?」

  那人忙說:「沒忘沒忘。他大約是知道了殿下的用意,起初時嚇得半死,天天借酒消愁,後來好了。這些年,他不敢走,也不敢多言語了,只講些無關痛癢的話。」

  太子點頭:「讓他私自去向沈二公子道謝,然後,出於義憤,透露出這個消息。」

  「好好,真是妙計!」那人連連稱讚。

  太子蹙眉:「本宮說了,別『計』了!」

  「好好,不提了。」那人惶恐地說。

  次日,有太子的幕僚找到了許純道,怕人多眼雜,沒有在辦事的所在商議,定下了晚上去他家中說點兒事情。

  天黑下來,一個幕僚偷偷摸摸地進了許純道租賃的小院落。許純道家室不在京中,他和兩個僕人住,家中很清靜。

  把僕人遣開,許純道和太子幕僚在院落最裡面的臥室裡,密談了一個時辰。然後,太子幕僚借著夜色悄悄離去,自以為做得天衣無縫。

  許純道的一邊鄰居每月拿著銀子就是為了這種事,雖然不能去聽牆根,但太子幕僚什麼時候來的,什麼時候走的,可都記下來了。人說隔牆有耳,其實還有隔門有眼,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次日,平遠侯府的人就在鎮北侯府外等著的沈卓,沈卓剛騎馬出來,就有幾個乞丐圍上去。現在京城滿地是乞丐,這毫不奇怪。拉扯之間,一個紙條就塞進了沈卓的靴子裡。

  沈卓習慣地溜達到了觀弈閣,剛下馬,就見到許純道遠遠地朝著他走了過來。

  沈卓過去跟蹤過許純道,但此時卻裝著根本不認識他,照舊進了觀弈閣,與囉嗦夥計打了招呼,眼高於頂地掃視空蕩蕩的廳室,很遺憾沒有人在下棋的樣子。

  許純道走到沈卓附近,低聲叫:「沈三公子。」

  沈卓裝著一愣,詫異道:「請問君是何人?」

  許純道不敢直視沈卓,悄聲道:「那年冬狩,我在太子宴前,沈二公子救了我一命。」

  沈卓忙假裝認出來般說:「哦,是……是……」

  許純道說:「在下姓許名純道,字中直。」

  沈卓語氣平穩地說:「見過許相公。」

  許純道邀請道:「請公子隨我來偏廳,我有要事告訴公子。」

  沈卓面露遲疑,也低聲說:「這個,許相公是太子幕下之士,若是與我下棋……這有些不好吧?」

  許純道像是自我掙扎了半天,堅定地說:「我雖食太子俸祿,但不能違了大義!有些事情,我不吐不快!一定要與公子分說分說。」

  沈卓想了片刻,說道:「那許相公先行,我去下淨房,這就來。這樣也不引人注目。」

  許純道匆忙說:「好,我在那邊的甲午間等公子。」

  沈卓答應了,自己去淨房從靴子裡拿出紙條讀了,眼裡閃過冷嘲:許純道的動作倒是快,若是平遠侯的人慢了一步,自己就只能靠猜測來判斷許純道的本意了。

  沈卓含笑到了甲午廳,推門進去,許純道緊張地起身,沈卓忙說:「許相公快請坐,莫要見外。」

  沈卓雖然沒有沈堅那般笑容可親,但他常年插科打諢,有種讓人鬆弛的隨意感,許純道額頭冒汗,匆忙地坐了。

  沈卓說:「請許相公不吝賜教。」

  許純道咽了下口水,眼睛不敢看沈卓,低聲說:「我聽說……我聽說……」一時竟然不能成句。

  沈卓眼中有片刻憐憫,說道:「若是許相公有難言之隱,還是不要勉強。」

  許純道抬眼看了沈卓一下,又馬上垂眼,低聲說:「太子……有意……給火羅糧穀,讓他運往北戎。」

  沈卓詫異地問道:「太子殿下為何要這麼做?」

  許純道回答:「大概算是……給四公主添妝吧。」

  沈卓點頭道:「現今糧食稀貴,這份嫁妝真是千金難買啊,看來太子殿下對四公主甚是喜愛。」

  許純道有些驚訝地看沈卓,沈卓笑著看許純道,許純道向沈卓湊過來:「沈三公子!若是北戎得到糧榖,彼強我弱,對沈家軍甚為不利呀。」

  沈卓恍然地哦了一聲,微蹙了眉,也小聲問許純道:「許相公想讓我如何做呢?」

  許純道正色道:「我深感沈二公子救命之恩,才來還報鎮北侯府。沈三公子不要疑我,我今日所說千真萬確。如果不信,沈三公子過幾日可派人去打探,太子會籌集糧穀,等火羅離開時,在城外交付給他,由他的迎親之隊送往北戎。」

  沈卓這才微蹙了眉:「太子這麼做,算是大膽了,不會是皇上的旨意吧?」

  許純道忙搖頭道:「怎麼會?!這是太子私下對四公主的幫忙,想讓火羅看在這些糧食的份兒上,善待四公主!皇上自然不會讓火羅帶糧食走的,我朝正在災年,糧食本來就不夠!」

  沈卓歎氣道:「太子怎麼能做這麼不利我朝的事啊!」

  許純道隨著歎息:「也是兄妹情深,難以割捨啊!」

  這是給太子留下藉口吧,沈卓強壓下自己想說壞話的衝動,對許純道抱拳說:「謝許相公相告。」

  許純道也忙施禮,對沈卓說:「哪裡哪裡,日後有什麼要幫忙的,沈三公子儘管吩咐。」

  沈卓笑著點頭,兩個人告別,沈卓離開了觀弈閣。他回了府中,剛想著怎麼和沈汶單獨見一面,就聽楊氏找人叫他,說晚上去平遠侯府,讓李氏好好看看他。

  沈卓知道李氏見過自己多次,猜想這次大概是平遠侯想見自己,就忙更衣,隨楊氏去平遠侯府了。

  沈卓猜得不錯,的確是平遠侯在找他。

  谷公公的傷已經好得差不多了,開始給張允釗教授武藝。張允釗自幼多病體弱,真的習武已經晚了,說拜師學藝不過是為了強身,谷公公也知道平遠侯這麼安排,其實是照顧自己,怕自己被圈在這裡寂寞。

  張允釗那天回去,就對平遠侯說了自己和沈小公子一同下跪拜師的情形,平遠侯沒有見到沈小公子,可李氏說那個孩子又黑又壯,不到六歲的孩子跟自己十歲的小兒子一般高矮,平遠侯就知道谷公公看上了人家孩子的體格,真的想教的,就是那個孩子。

  平遠侯低聲罵了好幾句「小崽子」,暗恨鎮北侯都不在這裡,自己的女兒要嫁給他兒子不說,他的小崽子還要向自己藏的人學藝!傻人真是有傻福!

  兩家正議著親事,平遠侯就讓李氏借著要相看女婿的由頭,將沈卓邀請去平遠侯府,要告訴沈卓這個消息。

  平遠侯看向沈卓的眼光很有些不滿,這個傢伙雖然眼睛也挺亮的,鼻樑也挺高的,臉也還算英俊,可比自己年輕時差多了!

  他手轉著玉球屈尊紆貴地說道:「府中有個人想教你的弟弟習武。」

  沈卓一聽就猜想該是平遠侯府藏起來的那個太監刺客,這是好事,可怎麼能讓他們見面呢?他點頭說:「多謝侯爺,我回去和人商量一下,找個地點。」

  平遠侯有了些興趣:「那個人最近有什麼安排?我可是聽我的人說,昨天有個太子近切的幕僚去找了你讓盯著的那個許純道,今天許純道就見了你。」

  沈卓知道盯梢的人都是張允銘安排的,張允銘不在,他們自然會向平遠侯彙報,就告訴平遠侯說:「許純道對我說太子為了給四公主添妝,會送糧食給火羅,火羅帶糧食回北戎。」

  平遠侯手中玉球嘩啦啦地響,皺眉斥道:「那怎麼行?!怎麼能給狼崽子餵食?糧食絕對不能到達北戎!火羅這一行有兩千人,劫他的糧草可不容易,別想像上次那樣,不死人之類的了。你府裡那人想怎麼辦?火羅也就在這裡停留一個多月,我們要早做準備!」

  沈卓低聲說:「這事已經安排好了,請侯爺不必擔心,糧食肯定到不了北戎!」

  平遠侯不信地說:「這可不是鬧著玩的!不要怕死人!你府裡的那人太束手束腳,你告訴他,我年輕時曾一人單挑敵軍幾百人。跟隨我的人都不是畏死之徒!有事說出來,我們肯定能辦到!」

  沈卓忙說:「多謝侯爺,這事真的已有佈置……」將情況大概說了一下,平遠侯哈哈笑起來:「那人倒是很討巧!」想到沈卓與那人直接聯絡,張允銘走後,機密的事都是沈卓出面斡旋,沈卓必然入了那人的眼,馬上看沈卓也順眼了不少。

  沈卓帶著平遠侯的消息回了府,就要找沈汶商量。次日,他偶遇了蘇婉娘,然後定下了時間,在藏書閣見面。

  沈汶自從知道五公主出家,就感慨世事無常——她已經不知道她做的事有多少能正中靶心,有多少是多此一舉。

  照這種情景,當初是不是不用打火羅那麼一頓,他也不會娶上五公主?可不打他,太子給他露了口風,他不求娶四公主,總是要娶個什麼人,弄不好自己也有份兒。

  想起打火羅,她就會想起那個混球張允錚……好吧,不提火羅,她也時常想起他。她猜想他現在肯定忙著在南方製造箭矢弓弩,自己那時還寫了些冶煉合金的配方,不知道他是不是也能做出來……

  見到了沈卓,聽了沈卓說谷公公要教四弟武藝的話,沈汶就想到了張允銘的小院落。她和沈卓說好晚上在府外見,到了夜裡就帶著沈卓去了那個院落。

  沈卓第一來到這裡,跟著沈汶過了圍牆,見沈汶推開了不鎖的房門,就去點了燈,驚訝地連聲問:「這是誰的地方?你怎麼知道這裡的?」

  沈汶說道:「是張大公子給他……遠房弟弟買的,我曾經用這裡來畫圖。」

  沈卓敏感地問:「你來畫圖?那他們知道嗎?他們來沒來?」

  沈汶眨眨眼:「有時他們要來商量事情呀。」

  沈卓生氣了:「妹妹!你是個單身女子,怎麼能單獨見他們?!至少要有我在一邊!」

  沈汶下拉嘴角:「你的輕功太慢!」

  沈卓深感被無視了,激烈地說:「那我也得來!張家那個什麼遠房弟弟,我看他就不順眼!」

  沈汶一下子笑了,沈卓瞪眼:「笑什麼?!他一看就是個愣頭青,壞脾氣!」

  沈卓如果知道當初他讓張允銘感到的鬱悶和憤怒,現在他都體會到了,也許會相信世間真有一報還一報的事兒。他現在滿心想著日後再見了那個傢伙,怎麼找個茬兒,好好教訓他一下!完全忘了當初在城外,張允銘怎麼打了他。

  沈汶笑:「哥哥,那孩子赤誠無偽,你不用擔心。」

  這世上妻妾成群容易,從一而終難。渾渾噩噩容易,認認真真難。事故圓滑容易,耿直清白難。張允錚雖然跟自己吵得厲害,但單純坦白,沒有壞心眼。

  沈卓不快:「什麼叫那孩子?!你才多大?!你別替他說好話!」

  沈汶一斜眼睛:「我可給你爭來了平遠侯府的婚事,你都沒有謝謝我!」

  沈卓一愣:「怎麼是你爭來的?不是娘和李夫人商量的?」

  沈汶嘻嘻一笑:「要不是我對李夫人說,五公主聽說皇帝要選妃,張家姐姐弄不好會被選進宮去,李夫人怎麼會那麼急著跟咱們府定親?」

  沈卓目瞪口呆地看沈汶:「你……你……」

  沈汶驕傲地揚下巴:「你可以說一聲謝謝。」

  沈卓咬牙:「你小的時候,我怎麼沒有好好欺負你幾次?!」

  沈汶笑眼彎曲:「哥哥就別想那些沒有用的了!看看這個地方怎麼樣?」

  沈卓不得不承認,自己一向認為甜美柔軟的小妹,其實是一隱藏很深的美女蛇,自己實在鬥不過。

  沈卓看了看屋子,點頭說:「地方還可以,但是我怎麼把四弟帶過來呀?」

  沈汶攤手:「當然是讓他在你那裡過夜,然後把他背過來呀!」

  沈卓叫:「你開什麼玩笑?!」

  沈汶詫異:「你方才不還說你該陪著我過來嗎?我說你輕功不行你還不服,現在就證明給我看吧!」

  沈卓兩眉倒豎:「這跟輕功有什麼關係?!你最近沒抱過那個黑胖子吧?他沒有一百斤也該有九十八了!背他跑這麼遠,還來回,我不得累吐血了?!」

  沈汶毫不同情:「怎麼會?!負重練習對你的骨骼有好處,你現在多背背他,老了以後不會駝背。」

  沈卓滿臉是紋路:「你胡說什麼?我背上個兩三次就駝背了,還用等老了以後?!」

  沈汶不理會沈卓的抗議,說道:「你別這麼悲觀,不會那麼快的,至少也該十次八次的吧?」不等沈卓抗議,沈汶說:「就這麼定了,走吧,回去睡覺!我會走得慢點,你能追得上。」

  沈卓怒:「我還是你哥哥!三哥!記得嗎?!要尊重我!」

  沈汶順從地點頭:「我尊重你,跑得慢的三哥,咱們快走吧!不然照你的速度,天亮前就回不去了。」

  沈卓氣得跺腳,沈汶已經笑著跑出去了。

  次日,沈卓藉口往平遠侯府送禮,對平遠侯說了安排。然後回府就對楊氏說,自己要給沈強啟蒙武功,讓沈強大多時間和自己住一起。

  到了約好的日子,沈卓讓沈強睡了個漫長的午覺,天一黑,就背了他出府,在街上躲躲閃閃,有時過個牆頭,到了院落。

  白天時,化了妝的谷公公乘平遠侯府的一輛車,路過這個地段,認了門路。入夜,谷公公離開平遠侯府,到了這裡。

  沈強平常這時都已經睡覺了,現在竟然被沈卓背著跑,興奮得眼睛大亮。

  到了地方,進門見了谷公公,發現是個自己認識的人,咧嘴啊啊叫了兩聲。

  谷公公只有一隻全臂,另一隻從肘部消失。他坐在椅子上,對著沈強無表情地點了下頭。

  沈卓施了一禮,谷公公受了,對沈卓說:「你在一邊,給他演示。」沈卓知道別人傳授武功時最忌有人旁觀,但谷公公竟然讓自己在一邊看著,讓自己等於是半個徒弟了,難怪受了自己的禮拜。

  谷公公問道:「馬步、站樁、拿頂都練了?」

  沈卓恭敬地說:「是,他去歲開始去習武場,這些每日一兩個時辰。」

  谷公公說:「那我們認下穴。你給他指點:血海、膻中、睛明、百會,章門、尾閭、太陽、啞門……」一連十幾個。

  沈卓聽著這些穴位,都是能致人死命的要穴,一一給沈強在身上按了。沈強咯咯笑著,來回扭身體。

  谷公公說:「這些穴位要背熟了,知道嗎?」

  沈強啊啊叫,沈卓代替點頭,沈強見了,也點頭。

  谷公公說道:「你先要記住膻中……」沈強馬上抬手,指著自己胸前一點,谷公公一愣,又說道:「血海?」

  沈強又指,谷公公微皺眉,將方才說的穴位都說了一遍,沈強傻笑著一一指了,谷公公看沈卓:「你們原來教過他?」

  沈卓目瞪口呆地搖頭:「我娘說他是啞巴,不用教他什麼。」

  這孩子是天才!一遍就記住了!

  谷公公嘴角微翹:「既然這樣,我們馬上就學招式把。從簡單的開始——如何擊中膻中穴,我說,你示範……」

  沈卓按照谷公公的指令動作,有時谷公公會糾正他,或者用自己的一隻胳膊做個動作,然後讓沈強模仿。沈強學習得極快,許多動作幾次就過了。

  沈卓發現谷公公根本不教什麼成套的路數,而是有的放矢:所有招數,就是從上下左右變著法兒攻擊對方必死之穴,根本沒有其他的考慮,屬於一出手就要人的命的那種。

  一個時辰後,谷公公說:「今夜就這些。我教的,不得在人前演示,不能用來與人比武鬥氣,只能用在生死之搏中,明白嗎?」

  沈卓點頭,沈強啊啊了兩聲。

  定下了下次相見的時候,沈卓行禮告辭,沈強也躬身,谷公公閉了下眼。

  沈卓背著沈強出了門。一路快奔回府。沈卓累得氣喘,可到了屋中發現,背上的沈強已經睡著了。

  從此,每隔兩三天,沈卓就背著沈強去學藝。沈強在習武場上還只是做那些基本功的動作,但是在屋中,沈卓會與沈強一起單獨複習演練谷公公教的武功。

  一段時間後,沈卓覺得自己不僅功夫漸長,腳力也比以往強健了,每夜背著沈強,背沒有駝不說,到家也不會那麼氣喘吁吁,看來沈汶竟然又說對了。

  火羅到後的第三天,一夥兒蒙面的匪徒搶劫了四皇子的外家蔣家的兩處糧倉,將二十多萬斤糧食一夜搬空。周圍的衙門一看就明白了:蔣家是四皇子的外家,誰敢下手?除了皇帝,只有太子。皇帝自然無需如此,那麼會是誰就不用說了。可是太子新近提出了要精簡官吏,皇帝採納了。如果有誰與他作對,明天就會被精簡掉了。現在處處災荒,沒了官職,餓死都有可能。所以人人裝聾作啞,立案時只說是流民作亂,根本無法追查。

  太子得到了准信,從蔣家搶來的二十多萬斤和以前存儲的近十萬斤糧食,總共在三十萬斤上下,該是夠了。

  太子對這事就放了心。

  蔣家訴告無門,就告到了宮中四皇子那裡。

  丁內侍到了正在自己擺棋譜的四皇子身邊,低聲把事情說了。

  四皇子手拈著棋子想了片刻,輕輕放下了棋子。二十萬斤糧食,是蔣家上下百餘口連同僕從的口糧。太子竟然一點都沒有留下。他低聲說:「給我一副護膝,讓我吃些東西,你也戴上吧。」

  丁內侍馬上去做了,四皇子吃了喝了,戴上了護膝,就扶著丁內侍的手臂出了自己的宮門。一路去了皇帝正在與大臣議事的宮殿外,在大路旁跪了下來。

  丁內侍見狀,只能跪在了四皇子身邊。

  不多時,有人就傳了話進去,說四皇子在大殿外跪了。

  殿中太子神色不動,他的屬下已經告訴了他,蔣家沒幾個家丁,不堪一擊,他們做得乾淨利索,沒有留下任何證據。

  皇上聽了覺得很煩!

  他現在真的特別忙!春天又沒有下雨,看這情景是要春夏連旱,夏糧完了。各地都在報災,庫中存糧已然見底,奏章如山……太子建言要精簡官吏,這本來就是該做的,但是大家誰也不敢擔這個名頭,太子竟然提了出來,看來還是有些頭腦。可這關聯著誰來決斷精簡的問題,按理該是戶部,朝官們卻說要幾部共同協商,爭辯得不可開交……

  這之上,火羅又來了,竟然在京城耍威風!可是現在他已經要與四公主成親了,還能怎麼辦?怎麼接待火羅,怎麼顯示我朝威嚴,四公主的婚禮如何進行……

  一大堆的事,四皇子怎麼這麼不管不顧的,就跪到眾臣面前了?!真太不懂事了!

  皇上覺得四皇子不該有什麼致命的事,就示意讓人把他帶上殿來,準備當眾罵他一頓!

  四皇子扶著丁內侍,瘸著腿拐進來,因為他走路的樣子難看,許多朝官都調開眼光,不願看他。

  四皇子在皇帝所坐的台基前再次跪下,皇帝語帶不耐地問道:「此時正是朝會之時,你有何要緊之事?」

  太子的表情十分無辜,準備好只要四皇子對他有任何指摘,他就會說四皇子挑撥離間,替三皇子製造輿論。

  四皇子目不斜視,直盯著皇帝,吐字清晰地說:「請父皇准我前往皇陵守陵。」

  朝堂上先是一靜,接著嗡嗡議論聲響起。

  皇帝想起很久以前,四皇子說起過這事,那時以為他是在抱怨,就沒有讓他去。現在當著這麼多朝臣,他竟然就直統統地說了出來,這讓皇帝多麼丟臉!皇帝還沒死呢,你一個皇子守什麼陵?!

  皇帝臉色不虞,馬上有大臣說道:「四皇子殿下此言不妥,皇上春秋正盛,作為兒子,自當殿前盡孝,怎能去守皇陵?」

  四皇子說道:「我身有殘疾,無法為父皇作為,只想到皇陵為父皇祈福康健、為我母妃祈禱往生。」

  被大臣提醒了,他竟然還不思改悔,堅持己見!

  皇帝本來就一腦門子的官司,此時不想與四皇子糾纏,就說道:「去太廟前跪著,面對祖宗好好反省反省!」

  四皇子一禮,就瘸著腿離開了朝堂,果然到太廟前跪了。三皇子在外面聽說了,特意請旨進宮來勸他,四皇子不理不睬。三皇子怕他出事,就不敢出宮回府,一直在他旁邊坐陪。

  四皇子一跪就跪到了次日早上,沒吃飯,沒喝水,早朝前暈倒在地。三皇子忙扶他躺了,自己跑到早朝上,對皇帝言辭激烈地求情,說四皇子本來就身體孱弱,這麼下去會要了他的命的。

  皇帝心說這又是個不知好歹的東西!好在四皇子是個殘廢,原來也沒指望過他什麼,他如果要這麼自取滅亡,就讓他去吧!

  皇帝終於下旨讓四皇子去守陵了,雖然旨意上冠冕堂皇,說了些四皇子誠心至孝之類的話,可誰都看得出來,四皇子從此將過上與世隔絕的生活,再也別想出頭了。

  雖然下了這個旨意,皇帝忙過一段回頭看,有些想不通:好麼丫的,四皇子怎麼就開始抽風了?他對孫公公說了一句,讓派人查查,四皇子那邊最近出了什麼事。

  三皇子同樣不明白,好好的,四皇子為何就非得去守什麼皇陵?而且,四皇子得了旨意,一天都不耽誤,連夜收拾行裝,把宮院裡的東西,有的送回蔣家,有的送給了他,除了些日用衣物,就裝了一駕馬車的書籍,兩日後就準備離宮而去。

  三皇子在宮門處等到了四皇子,一路陪著他到了城門,還想繼續陪他走。四皇子持意不讓他送到城外,自己下了車,在城門內與三皇子告別。

  想到前一陣剛剛送走了五公主,三皇子眼睛裡有淚:「四皇弟,你為何要這樣啊?你走了,我可怎麼去見簡老夫子?」

  四皇子也輕歎,從懷裡拿出一卷紙:「我還以為你從此就不想上學了呢。如果你還想去見他,這是我給你寫的幾篇策論,是上次簡老夫子佈置下的功課還有我猜簡老夫子會出的題目。如果你不想學,就用我離開為藉口,別學了。」免得露餡,讓簡老夫子生氣!

  三皇子恍然道:「對呀,我還去幹嗎?!」他接過紙,有些興奮地說:「我本來就不想再寫什麼論了!我下次上學就去對他說。」

  四皇子向三皇子行禮告別,三皇子看著丁內侍將四皇子扶入了馬車,又駕著馬車出了城門,後面跟著護送的軍士。他心酸地站了好久,只覺得孤獨而傷感。

  三皇子上馬,不知不覺地就騎到了鎮北侯府門前,進去求見沈卓,不問青紅就拉了沈卓去自己府邸中打架。好在他現在不用回宮了,就拖著沈卓不讓他回府,在他的府中過了夜。

  四皇子離開皇宮的次日,北戎的大隊終於安頓好了,東西也都整理了出來。火羅帶領一小隊北戎人正裝進宮,拜見皇帝,向皇帝獻上了北疆眾多特產,皮毛、珍稀的寶石、楠木和一些漢人喜歡的草藥,比如人參之類的。大多臣子覺得那都是化外之物,沒什麼精細珍貴的東西。

  四公主的婚禮在宮中舉行。

  太子對四公主說北戎沒有教化,不要把什麼古董珍寶帶過去,自己給的糧食就該足矣讓對方滿意了。四公主並不想嫁給火羅,更不想把好東西帶往北戎,就容太子來定奪嫁妝單子。太子看著母親給四公主留下的豐厚嫁妝,想起母親已死,心中再次對鎮北侯沈家和三皇子恨怒交集。他將珍稀寶貝都留在了宮裡,以備日後四公主從北戎回來還有大筆財產,嫁妝上只剩下了些普通的金銀,面子上過得去而已。

  四公主的嫁妝從宮中運出到驛館,火羅手牽紅綢,拉著四公主到了皇帝面前,行了跪拜之禮。

  四公主與火羅並肩跪著,聞到火羅身上的羊膻之氣,一陣陣地作嘔。再從蓋頭下瞥見火羅的手指上有一處黑指甲,整個手掌粗大,骨節彎曲,就更不喜,身體儘量與火羅保持距離,心中打定主意不讓火羅碰自己。她準備與火羅說明自己的目的,讓他幫著自己的太子哥哥,事成後兩個人一拍兩散,自己能回來。

  火羅感覺到四公主一下了宮輦,就避免靠近自己,身體語言叫囂著對自己的疏遠。他這兩年可一直沒忘了「四公主」那極為美麗的容顏和飽含蔑視的目光,他一想起來就熱血上頭,充滿戾氣,有時要殺個把人才能緩解一下。

  現在他馬上就能出了這口惡氣了,火羅反而平靜下來,耐心地將禮儀一步步地走完,就等著晚上與四公主單獨相處時刻的到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7-15 09:42 AM

第九十三章 沒收

  宮中禮罷之後,新婚夫婦去了代表未來夫家的驛館。

  按照規矩,應該夫妻進了洞房,火羅揭開蓋頭,兩人喝交杯酒等等,然後新郎去婚宴敬酒,等宴後,更衣沐浴入洞房。

  火羅與宮女扶著的四公主入了房,四公主坐在了床上,火羅手拿秤桿,在行將挑開蓋頭時,他深吸了一口氣:這兩年的憤怒和壓抑,就要了結了!他緊握秤桿的手有些微抖。他準備暴揍這個四公主一頓,可是他提醒自己,千萬別打臉。這張異常美麗的面龐,讓他血脈噴張,回去後再也無法對別人有什麼欲望!如果他把這個公主收拾得服服帖帖了,那麼他不在意有個草原上最美麗的王妃,也能帶出去好好炫耀……

  火羅一下子挑開了蓋頭……「啪」地一聲,秤桿落在地上。火羅的憤怒瞬間白熱化,他緊咬牙關才沒有上前把這個女子活生生地撕了!這個女子雖然臉上也有個黑痣,可遠遠沒有湖邊那個女子高貴和美麗!一邊臉還有那麼一條深的傷疤!

  雖然他打聽過四公主破了相,可是他自從看見了蘇婉娘豔驚八方的側臉,就一廂情願地覺得蘇婉娘另外那邊臉上,就是有疤,也不會那麼難看!哪裡會像這個醜陋的女人……

  火羅這麼長時間念念不忘的復仇欲望在他以為行將圓滿地結束時,成倍地在他的心中膨脹開來,還讓他更加憤怒而難堪:南朝竟然給了他一個假公主!狡猾的漢人竟然敢換人!其實這想來也是自然,那個公主當時那麼輕蔑地看自己,自然不會甘心嫁給自己!

  四公主在蓋頭挑去的時刻抬眼望火羅,只見火羅滿面猙獰,目露殺意,嚇得尖叫起來:「你出去!你給我出去!」

  屋子裡多是宮中的嫲嫲宮女,火羅身邊只有一個翻譯。一個嫲嫲對四公主說:「公主,還沒有喝交杯酒……」

  四公主哭鬧著:「讓他滾出去!我才不喝什麼交杯酒!讓他別進這個門!」

  翻譯拉了下火羅,對他說了這幾句話,火羅臉面扭曲,眼睛狠狠地盯著四公主。四公主覺得自己全身的汗毛都豎起來了,大聲喊:「出去!滾出去!我不要見到你!」

  火羅不等翻譯,轉身就走出了屋。

  四公主見火羅真的走了,才出了口氣,開始哭起來,一個嫲嫲勸道:「公主,他是你的夫君……」

  四公主使勁搖頭:「不要!我不要他是我的夫君!」大聲哭。

  火羅一出洞房,就讓把四公主所帶的太監都叫了過來,一一看了,自然沒有當初打過他的那個人。在一瞬間,他也曾懷疑當初湖邊指使人打了他的是個假公主。於是他又到了客房,讓人拿來四公主的嫁妝單子翻譯給他。火羅雖然生於北疆,但也是可汗的兒子,穿金用銀地長大,一聽嫁妝,就知道沒多少值錢東西,撐死只算平常,這怎麼可能是個真公主?!

  吐谷可汗嫁女比這要給的多得多!此時又想起他剛來時聽說一個皇帝的公主出家了,看來那個公主才是該嫁給自己的公主!他氣得要發瘋:北戎尊貴的王子,千里迢迢而來,娶了個假公主!還拿這麼便宜的嫁妝糊弄他!南朝皇帝以為他是誰?!他從十幾歲開始殺人,來前的一場戰鬥中,他一人斬殺對方二十餘人!南朝就敢這麼欺辱他!他不報此仇,實枉為人!

  雖然火羅恨到極點,可他知道他身在京城,雖然有兩千人,但對方守著宮殿的御林軍就至少有萬人,此時不能報復,只能先回去,等日後再來,一起算帳!

  當夜,火羅在宴席上吃得大醉,來向他道賀的南朝官員,在他眼裡都是來嘲笑他的。宴後他不去洞房了,醉醺醺地到客房過夜。

  沈汶以為火羅看到四公主,可能會打她一頓,就在洞房之夜跑到了驛站。她沒敢告訴沈卓自己的行動,這裡都是北戎兵士,還是洞房之夜,地點和時間,可不是閨中女子該來的。但是沈汶想來看看,若是火羅動手,她可以用意識力減輕一下火羅的力道,別把四公主打得狠了。但她等到了子夜,也沒見火羅來洞房。

  她猜測火羅一發現四公主不是湖邊的人,也許就不想理四公主了,畢竟,四公主沒有傷害他,算是個無關痛癢的陌生人。她正準備離開,聽見屋裡四公主讓人去找火羅的翻譯來,她有重要的事情說。沈汶就想等等,聽聽四公主要說什麼。

  四公主巴不得火羅不來洞房。她一見到火羅的樣子,就從心底覺得這個人可怕。她原來只把火羅看成是個野蠻人,頂多是看不起,現在卻是極為厭惡他,絕對受不了他的觸摸!

  她知道火羅不懂漢話,有什麼事都得靠著翻譯,就想對翻譯說說要傳達的事情。

  不多時,火羅的翻譯來了,四公主讓旁邊的宮女們都退出去,自己單獨對翻譯說:「你去告訴火羅,我不想做他的王妃。」她生來傲慢慣了,說話從不客氣。

  翻譯只是個中間人,此時就光聽著,四公主接著說:「我的太子哥哥,有意聯盟北戎……嗯……他不喜歡沈家軍,想……想幫著北戎消滅沈家軍。」

  翻譯眼睛都大了,四公主見他不信,就說:「我的太子哥哥……」她猶豫了,沒說出「半壁江山」的話,畢竟,這太機密,實在應該是對火羅親口說,只能再次強調:「到戰時,就與北戎裡應外合。」

  翻譯說:「我會將這些話轉告給火羅殿下。」

  四公主舒了口氣,說道:「反正別讓他來找我!日後沈家軍完了,我就回來!」

  翻譯沒有什麼反應,行禮告退了。

  沈汶見翻譯走了,飄一般地跑回了侯府。

  蘇婉娘在黑夜裡等著她,沈汶氣得拉了蘇婉娘低聲說:「四公主竟然替太子傳話,要一起對付沈家軍!」

  蘇婉娘切齒道:「真是忘祖背宗的漢奸,為了除掉沈家軍,怎麼不要臉都行了。」

  沈汶邊脫衣服邊說:「我可不去聽壁腳了!他們狼狽為奸,挺合適的!」

  蘇婉娘聽沈汶說不出去了,就鬆弛了,小聲說:「我也不想讓你出去,我晚上不睡,白天就做不了針線,眼睛生疼。」她聽說四皇子去守皇陵了,就想皇陵地處山腳,到了冬天肯定天氣陰寒,四皇子住在那裡腿一定會疼,私下開始縫製些護膝厚襪之類的東西。

  沈汶對蘇婉娘說:「你不用趕著做,我們還有幾個月才走,那時才能帶給姐夫。你別把眼睛做壞了,姐夫會心疼的……」

  蘇婉娘臉紅,狠擰沈汶的胳膊:「你胡說什麼?!我也是在給你做衣服!你這個小沒良心的!」兩個人小聲吵鬧著睡了。

  那邊驛館,火羅聽了翻譯的話,冷笑不已:太子想與自己聯手消滅沈家軍不知是真是假,可這個公主是個假的!她就是來傳個話!還說什麼不想做王妃?滅了沈家軍就回來,明顯沒想成親!一個假公主都如此看不起自己,她真瞎了眼!從這夜直到回門,火羅也沒有再去四公主那裡。

  到了回門之日,火羅與四公主回宮拜見皇帝。皇帝對這門親事完全大撒手,全交給了太子操辦。他以前只擔心火羅不會喜歡四公主,可現在見四公主沒病沒災的,以為四公主能駕馭住北戎的這個火羅,自然就再沒什麼可擔心的了。

  回門後,火羅馬上就要啟程回北戎。

  太子的幕僚問起火羅為何如此匆忙,火羅懶得多說,就讓翻譯說這是北戎的規矩,四公主既然嫁給了北戎,就要依從北戎的風俗。

  南朝之人對北戎頗多輕蔑,連那邊的語言都不學習,更何況什麼風俗禮儀?聽火羅說了,也無法辯駁,只好如實報給太子。

  太子也驚訝火羅這麼快就要走了,他隱約覺得也許火羅不滿意四公主。四公主臉上破了相,還不是處女。好在兩個人語言不通,四公主暴躁的性格不會真的傷到人。四公主身邊的人也沒有來說什麼,可見沒有太要緊的事。既然火羅要走,這邊也不能攔著,太子報告給皇帝後,皇帝沒什麼興趣挽留,太子就只好安排給火羅送行。

  火羅臨行的前夜,太子的幕僚前來拜見,先與火羅笑著說了些喜慶的話,見火羅面色不善,以為火羅是因太子以前承諾了送糧而一直沒送過去而不快,就讓翻譯請閒雜人等離開,然後低聲告訴了火羅的翻譯:上次送的糧被匪徒所劫,而這次,太子為了給四公主添妝,又籌備了糧穀,等火羅離京,沿路就該有人送上,共三十萬斤,外加諸多鐵器,是份大禮。

  火羅根本沒有露出高興的神色:這是太子對他的補償!可見太子理虧!

  火羅離開時的隊伍,比來時還龐大,但火羅這次卻沒有氣勢張揚:被搪塞了個假公主,有什麼可驕傲的?

  到了城門處,太子帶著一群文官送行,火羅帶著翻譯,雙方互遞國書。火羅任由翻譯說了些兩國和親,睦鄰友好,千秋萬代之類的話,心中已經決定有一天會殺回來,血洗了京城,讓這些虛偽無能的漢人好好看看,他們這麼看不起、任意欺騙的人有多麼厲害!

  寒暄後,太子表示要對四公主說幾句話,火羅陪著他走到了四公主的馬車前。

  太子對著繡工精美的車簾,有些喉中發哽,努力開口道:「妹妹,此去北戎,你多多保重。」

  四公主心中很苦,她其實真想撩開簾子大哭大鬧,該說的話她都告訴翻譯了,還需要她去北戎幹什麼?她隔著簾子對太子說:「太子哥哥,我能不去北戎嗎?」

  太子想起四公主在婚禮前反悔,以為四公主又使了小性子,現在說不去,可不是太晚了?他嚴肅地說:「妹妹該懂事了。」

  四公主在車裡流淚,太子說:「你記得哥哥說的,等哥哥完成了心願……」太子見周圍的北戎人都虎視眈眈地盯著他,也不能說什麼「把你接回來」只能說:「一定會好好報答你。」

  四公主哭起來,太子說:「常給本宮寫信,本宮也會經常與你聯繫。」然後帶人退出了北戎的隊列。

  火羅騎上馬,帶著北戎的車隊離開了城門。

  北戎這一行選擇了沿海的路徑,因為有海洋的影響,旱災不那麼嚴重,可即使如此,沿途也是流民遍野。火羅命人整日北行,有時過城鎮時,買些或者搶些水。

  出京不久,就間或有人送上糧車,最後,車隊已經有了近兩百輛馬車,滿載著四公主的嫁妝和太子送來的三十萬斤糧食以及幾車鐵器。

  如此滿載了貨物的車隊,卻從來沒有人來搶劫。北戎兵士個個驍勇,背有強弓,腰掛長刀,騎在高頭大馬上,百姓和宵小們都望而遠避,誰敢靠近?

  火羅沿途仔細觀察了地形,時刻盤算著日後怎麼揮師南下。四公主自然不明白他的心思,一路哭哭啼啼,心緒惡劣。火羅不再來看她,她就以為火羅怕了她,又恢復了平時打罵身邊下人的習慣,把心頭不爽之氣撒在別人身上。

  每次她這邊鬧騰,火羅都覺得她是在給自己臉色看。火羅在北戎,哪裡有女子敢在他面前逞強鬥狠?有幾個敢直視他的都被挖了眼,南朝這個假公主敢這麼叫囂,是找死的節奏。

  他們一行人風餐露宿地走了兩個月,走入了山嶺層疊的山區,沿途,有漢人兵士出現了,他們到了沈家軍的防守地。

  火羅帶著糧食,不想惹人注意,就在野外宿營。鎮北侯也對北戎深懷敵意,火羅幾次過境,從來不讓火羅進燕城。這次也只在城外核對了國書等文件,指示火羅一行人繞城而過,不加阻攔,算是放行了。

  火羅在馬上抬頭,看燕城高聳的城牆和上面的兵士,暗想這個堡壘大概要費一番功夫,不知道那個太子所說要裡應外合是真是假。太子送來了糧食,看來有些誠意……

  又走了幾天,他們到邊境。因為有大量馬車,火羅選擇了一處路況平坦的關口。這處邊關,是在兩個山崖間搭建起的一道城門,平時也就三五百軍士守衛。

  火羅這一路順風順水,沒有遇到任何挑釁或者阻撓。他認為到了邊境處,假如有任何意外,喝令兵士衝開關口就行了。那邊是北戎的地盤,五十裡外,就有北戎軍隊的駐紮。他不想顯得膽怯,就沒讓人提前去通知北戎軍隊來接應。

  車隊接近關口時,火羅用北戎話告誡手下兵士,提高警惕,準備隨時縱馬過去。

  他們這邊人人手握兵器,氣勢壓人,車隊轔轔而來,山路兩旁零星的過往商旅紛紛躲避。

  到了關口前,突然一聲鑼響,關門閉上,關口的城上,兩邊的山崖上,都突然出現了密集的兵士,人人箭在弦上,拉弓對著車隊。

  火羅粗粗一看,估計有兩三萬之眾,十幾倍於自己的兵力,不禁驟然憤怒,暗罵這些不守信的漢人,在這裡埋伏了這麼多兵力,明顯是為了算計自己!

  翻譯到了隊前大聲責問:「此乃北戎王子迎娶四公主之儀仗,何人膽敢阻攔?!」

  一個軍將打扮的人騎著馬,面帶著微笑,帶著一隊人馬從山崖的陰影裡走出,接近了車隊。

  火羅一下子認出來,這個打頭的人是上次自己去京城,曾經在窗前觀望自己的幾個漢人青年之一。他手握著刀柄,非常想一刀橫砍過去,把這個臉上帶著抹不懷好意的譏諷笑容的腦袋給砍掉!

  到了火羅馬前,這個軍將含笑開口道:「末將乃鎮北侯次子沈堅,特來祝賀火羅王子與我朝公主之新婚大喜。」

  翻譯質問:「既然是來祝賀,為何刀劍相對?」

  沈堅還是笑著,語氣帶了些抱歉說:「太子派人向我軍進言,說貴王子入我境中,意圖走私糧食。現今我朝正處旱荒之年,對糧食管理甚是嚴格。不可買賣出境,不可夾帶過關。若是有掠搶糧食過百斤者,可就地處以極刑,以儆效尤,不容惡人為非作歹。」

  翻譯將這些話翻譯給火羅,火羅氣得面目猙獰起來——太子竟然玩這手?!一邊給了他糧食,一邊讓邊關守將給劫回去!這是拿他當了個腳夫!如果太子在面前,他真想也一刀砍了他!

  火羅讓翻譯告訴沈堅:「這些糧食是你朝四公主的嫁妝!」

  沈堅哦了一聲,說道:「既然如此,請出示公主之嫁妝單子,我軍驗查車輛,對單無誤後,就會開關。」

  太子讓人給火羅送了糧食,怎麼可能落在紙上?火羅對翻譯說:「讓那個公主對他說話!」

  翻譯去找了四公主,四公主帶著面紗到前面來,沈堅施了一禮,說道:「末將恭喜四公主殿下……」

  四公主本來就窩火,聽沈堅說什麼恭喜,使勁呸道:「什麼恭喜!你好大的膽子!竟然敢劫本公主的儀仗,你想造反嗎?!」

  沈堅還是笑著:「末將不敢!只是皇上有嚴令,不能讓糧穀過關,末將只是奉旨行事。」

  四公主叫:「那是本公主的嫁妝!」

  沈堅直起身體:「末將以生命擔保,對單之後,公主的嫁妝不會損失一分。」

  四公主罵道:「你的命值幾個錢?!這是我太子哥哥送給我的糧食,沒寫在單子上……」

  沈堅不再看四公主,向後一揮手道:「查!挨車驗查,若有沒有在嫁妝單子上的糧食鐵器,一律扣押!」 他臉上雖然笑著,可語氣強硬。

  他身後的軍士應答一聲,十人一組,向車隊跑來。

  火羅大喝一聲,抽出刀來,催馬上前,砍向沈堅。他是吐谷可汗的二王子,就是殺了這個守將,漢人兵士也不敢貿然殺了他!他死了,兩國必然開戰,誰敢對他動手?

  一刀過去,聽見沈堅那邊也是一聲帶著顫音的金屬鳴響聲,一道白光迎著火羅的大刀而來。劍花中,長劍避開了刀鋒,沿著刀身向火羅手臂上劈下!火羅若不收刀,自己的手臂不保。他只好急忙撤回了刀,沈堅那柄長劍也哐當地回入鞘中。

  兩人交鋒不過瞬間,兵器收回後,火羅兩唇緊閉,沈堅卻還是笑眯眯的,有北戎兵士剛想阻攔漢人軍士,只聽崖上一個喝喊,十幾聲弓弦響過,一片箭羽釘在了火羅馬匹旁邊的地上。

  沈堅微歪頭,笑著說:「我實在無意打擾火羅王子的新婚之旅,只是為將者,必須要遵守朝廷命令。萬望王子公主見諒!」

  四公主氣道:「本公主要告訴太子哥哥!告訴我父皇!」說完轉身,氣呼呼地被人扶著走回自己的鳳車。

  火羅暗罵:假公主!沒用的假公主!原來收到糧食後對太子產生的微弱信任至此一掃而光,只恨不得將這些漢人從皇帝到平民全殺個乾淨!

  過了一會兒,軍士來報:「除了載人的馬車,各車已然查檢完畢。糧食鐵器之車已被標記。」

  沈堅點頭說:「將那些車輛趕往燕城!」兵士們吆喝著,將馬匹和車輛拉出火羅的車隊,掉頭向後,離開關口。

  火羅臉色鐵青,沈堅一笑,一抖馬韁說:「我來欣賞一下王子的婚駕吧。」說完,就縱馬進入了北戎的兵士馬匹中,從所餘的第一輛馬車開始,一輛輛地細看,由前往後走。

  沈堅孤身一人,周圍都沒有軍士跟從。好幾次,幾個北戎騎士都想拔出武器,可看到周圍山上的箭弩,都不敢動作。沈堅面帶著微笑,上身隨著馬匹的起伏,有節奏地晃悠著,很輕鬆自在的樣子。

  到了那十多駕華美的車輛邊,有隨四公主前往北戎的文官上前對沈卓行禮,說道:「沈公子,擅阻公主鑾駕,可是大罪!」

  沈堅笑意微冷,說道:「我只是奉公行事,若是嫁妝單子上記有糧食,我自會放行。可是現在那些糧食鐵器都沒有在單子上,你說我怎麼能讓你們運走呢?」

  這事本來就不能拿出來見人,四公主的官員隨從也無法爭辯,眼睜睜地看著沈堅大搖大擺地將車隊審視一遍,確保沒有一輛馬車是糧車了,才重回了軍士隊伍中,笑著抬頭對關上喊道:「放行!」

  關門嘎吱嘎吱地被打開,見沈堅這麼大模大樣查了自己的車隊,火羅深覺羞辱,他惡毒地盯著沈堅,用北戎話罵了一句,翻譯喊道:「二王子讓你等著。」

  沈堅笑著在馬上躬身:「無論王子何時光臨,我定在此恭候!」

  火羅帶著隊伍過了關口,車輪轟隆隆地馳過。

  四公主從車中看到沈堅在一片飛塵中依然微笑著,一時被沈堅的傲慢氣得發抖,開始體會到了太子的仇恨:沈家依仗兵權,就這麼淩駕在皇家之上!太子哥哥是對的,必須除去沈家軍!

  馬隊剛剛離開邊境不過十幾裡,火羅就讓人停了車馬。四公主才打定主意要將翻譯叫過來,告訴他太子有關「半壁江山」的許諾,就聽到外面一片哭嚎,她剛要問是何事,自己的車簾就被扯了下來。她還沒來得及看清是誰,就被火羅拉著頭髮拽出了車外……

  火羅覺得既然所謂的四公主是個南朝用來騙他的假公主,那就跟個奴隸女子差不多了。他想起當初那個太監怎麼把他打得半死,從那兒以後,每次過勞他就喘不過氣來。本來想這次能娶到那個美麗的公主好好懲罰一下,可誰知被騙了!……

  他下手就根本不留任何餘地,直打得四公主哭喊連連。四公主發瘋了般掙扎,撕打間,摸到了火羅靴子間的匕首,四公主抽出匕首,胡亂向火羅刺去,可她哪裡能打得多身經百戰的火羅?被火羅一劈手,就把匕首奪了過去。

  這個女子竟然還是來行刺自己的!火羅接著用匕首去劃四公主的衣服,可婚禮之服精繡細做,一時割不斷,他就狠狠地用刀撕割,刀鋒有時劃到四公主的身上,劃出了道道血痕。

  四公主感覺到冰冷的刀刃,嚇得嘶叫,火羅聽見這聲音,極度興奮起來,也不管荒郊野地,就當場洞房了……可這之後,火羅更加暴怒!這個假公主不是處女!草原上雖然不講究這些,但他知道漢人非常注重這個,這是有意貶低他!他又一次憎恨漢人的卑鄙。

  他再揮拳腳,這次,險些將四公主活活打死,直打得四公主一隻手臂折斷,肋骨也斷了幾根,面目全非,昏死了過去。

  那些陪著四公主過來的人,男的當場被砍殺,就地掩埋,女的就成了北戎兵士的犒賞。

  這場屠殺和放肆一直持續到了太陽落山,火羅索性讓人搭起帳篷,繼續狂歡。火羅打夠了四公主後,就把她也交給了北戎的兵士……

  淩晨時分,躺在地上的四公主在寒冷中蘇醒了片刻,她有點不明白發生了什麼。她怎麼到了這裡?怎麼能這麼疼?……恍惚裡,她似乎又看見了沈堅在一片塵土中不改淡然的微笑……四公主的眼淚從眼角滑落,她想向著南邊爬,可哪裡動得了?只能在心裡喊:救命!

  她怎麼能想要除掉沈家軍?她希望沈家軍殺了火羅!她真後悔答應了自己的哥哥,看看火羅就知道了,豺狼豈是能相與之人?她現在算是明白了,可惜晚了。對方不僅兇殘,還狡猾,自己能活著回去的機會不大了……四公主抽泣著,她周圍有其他女子也在低聲哭泣,有北戎兵士起來了……更大的哭聲……

  次日,女子們被捆綁著扔到了車裡,馬蹄聲中,她們知道離邊境漸遠,都大慟難忍,哭得渾身抽搐,有的人大聲咒駡四公主。四公主沒有聽見,她在顛簸中傷口劇痛,早暈了過去。

  火羅一路回了北戎都城,獨自參見了吐谷可汗。眾臣都有些不解——新婚夫婦回來,難道不該雙雙拜見吐谷可汗嗎?有人笑著問新娘何在?火羅冷冷地說公主重病,不能行動。大家想南朝漢人一向嬌柔,生病是自然的,就沒有多問。

  等到火羅單獨與吐谷可汗相處時,火羅才讓人把只剩了一口氣的四公主拖了進來,對吐谷可汗說了南朝竟然敢換了個假公主給他,公然欺騙北戎!若是一開始說了是個宮女什麼的,也還好說,這邊可汗也認個義子,兩方對等。可自己是個堂堂北戎王子,卻娶了個來歷不明破了相不是處女還想謀刺自己的女子!

  火羅接著告訴了吐谷可汗南朝太子還一路讓人送來糧食和鐵器,吐谷可汗剛有些高興,火羅就又告訴他那些糧食和鐵器在邊關處被鎮北侯第二子沈堅領著重兵劫回去了,敢情自己只是給沈家軍當了次運糧人!

  吐谷可汗對失去糧食的憤怒甚至超過了對火羅娶了個假公主的憤慨:糧食是可貴的,無論多少,劫去食物,在北戎是罪不可赦的行徑!

  吐谷可汗覺得南朝敢這麼公然挑釁,完全可以開戰。自己這十來年轉戰北疆,正是兵強馬壯之時,不打白不打。他準備開始調集物資,將南征提上議事日程。

  至於四公主,吐谷可汗說要留著她當個罪證,現在先別讓她死了,四公主這才得以養傷。可因手臂斷後長時間沒有固定,骨頭胡亂長在了一起,一隻手彎曲成致殘。而肋骨也同樣成結,讓她從此只能彎著腰。

  火羅將四公主和其他宮女都關在他的住所附近,以備手下的兵士們隨時徵用。四公主和其他女子都不通北戎的語言,為了避免她們耍花招,火羅派來看守她們的人也不講漢語,所以四公主和宮女們誰也不知道火羅為何這麼殘酷虐待她們,只以為火羅是個畜生。

  可汗為了安慰火羅,很快就為他娶了兩個北戎女子作為側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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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堅劫了糧食,光明正大地回了燕城,向鎮北侯報告說得到了太子幕下人的指點,知道火羅王子借娶親之行,從內地向境外攜帶糧食,於是馬上讓兵士攔截了下來。

  鎮北侯聽著覺得很古怪,弄不清太子為何出面幫忙,還以為是太子有一腔愛國之心,有了消息後不能坐視北戎得逞,特意傳達給了邊防。

  鎮北侯很快給皇帝上書,感謝了太子的協助。可他畢竟是一軍統帥,對是否該把劫來的糧食送還給朝廷就閉口不提了:現在糧食緊缺,到手裡的就不必再送出去了。運來運去的,還容易丟了,就留在這裡充當軍糧吧!

  至於四公主,鎮北侯想既然太子傳了消息,這事定然和四公主沒有關係的。火羅再怎麼說也不該把自己走私失敗的事算在老婆身上。而知道內情的沈堅,因為那天在邊境被四公主出面責駡,認為四公主是想幫著火羅,兩個人算是同謀。

  火羅的殘暴不要說沈堅沒有想到,連沈汶都沒有想到。她雖然知道火羅前世血洗了京城,殺人無數,踐踏了多少女子,可是那夜她聽了四公主的洞房,認定兩方達成協議,火羅再惡毒也不會對四公主和隨從如何,就不關心四公主一行的命運了,以致北戎那邊的血案,南朝無人知曉。

  沈湘剛剛過了十六歲生日,而她十四歲生日也不遠了,她該為自己行將開始的邊關之行做準備。

  她先安排了沈卓在藏書閣單獨的見面,對沈卓說:「我滿了十四歲生日就要去邊關了。」

  沈卓不滿道:「憑什麼你去?我也想去!」

  沈汶說:「你是鎮北侯第三子,走到哪裡都有人盯著,我沒法和你一起走。而且,我需要你留在這裡,許多和平遠侯府的聯絡還得你來做。」

  沈卓看沈汶:「你有什麼理由去?你是幼女,更不能去邊關。」

  沈汶說:「你去跟老夫人說,讓她在我到了十四歲後,就建議我去廟裡為旱情祈福,這樣,可以給我掙個好名聲,日後能嫁個好人家……」

  沈卓半張嘴:「你怎麼張嘴就能編出理由來?你還有真話嗎?!」

  沈汶不高興了,撅嘴道:「去邊關就是真話呀,我告訴你了你竟然說我撒謊,那我下回什麼都不告訴你了!」

  沈卓馬上說:「別呀別呀!好吧,是你想得巧妙還不行嗎?你想讓我幹什麼?」

  沈汶說:「哦,你要去巧遇下許純道,先謝謝他告訴了你那個太子給火羅送糧的消息。」

  沈卓呵呵笑起來,對沈汶說:「這倒是真巧,老關回來了。他說大哥和二哥接到了咱們的口信就安排了兵士那段時間在邊關周圍演練,等到火羅的車到了,就圍了車隊,劫下了糧食。這之後才告訴了父親,父親有些生氣,問大哥和二哥為何不事先稟報,二哥說當時聽了消息不知道真假,就不想弄得眾人皆知。原來只想去看看,沒想到火羅真的帶了糧食。父親就信了,還把這事情攬下來,說是自己下令的,也給皇上去了信。」沈汶那時讓老關給邊關送東西,其實是為了帶個口信。

  沈汶抿嘴笑:「皇上應該查查吧?」

  沈卓低聲說:「你知道四皇子為何去守皇陵了嗎?市井上人傳四皇子外家糧倉被劫,一大家子的口糧都沒有了。蔣家到處告狀,可沒人管。蔣家拿著張大公子的一把扇子遞到了平遠侯府,平遠侯府就讓人給送了糧食……」

  沈汶恍然道:「哦,太子是這麼得的糧食呀!真方便!肯定是四皇子給蔣家扇子啦,他這是說自己和張允銘有交情,平遠侯府當然就幫忙了。」

  沈卓壞笑了:「你想,咱們都知道了,皇上能不知道?就看太子怎麼向皇帝表演吧,你說皇帝會對太子失望嗎?」

  沈汶不確定地說:「我覺得就是失望,皇帝也不會把太子如何。」

  沈卓歎氣說:「是呀,三皇子現在都不理朝事,四皇子不在京城。矬子裡面拔將軍,除了太子還能有誰?你聽說了吧?太子建言,請皇上精簡官吏。皇上現在准了不說,還由戶部領頭實施!這就是剪滅異己呀!日後太子的勢力會更大了。」

  沈汶冷笑:「這事我們怎麼也得利用一下。你見了許純道就要告訴他,無論太子要減免什麼人,千萬要阻止太子裁剪驛卒!少了驛卒,就沒有了傳達消息的人,日後如果邊境有事,就無法及時求援,請他看在國家大計的面上,如果太子動了這個心思,一定要竭力制止!」

  沈卓面色嚴峻了:「如果我們這麼遞了話,他若是太子那邊的人,太子就真的要減免驛卒了!這是自傷國家之視聽,你可想清楚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7-15 09:55 AM

第九十四章 參政

  中國是世界上最早建立了完整的信息傳遞系統的國家之一,郵驛的歷史長達三千年。隋唐時期的驛站遍佈全國,十里一走馬,五里一揚鞭。一驛過一驛,驛騎如星流……據《大唐六典》記載,最盛時全國有水驛260個,陸驛1297個。那時,專門的員工共有20000 多人,其中驛夫17000 人。

  據不同的驛站等級,驛丁的配備數目不同。《大唐六典》載,唐代最大的驛稱為都亭驛,是國都所在的驛站,每驛配驛夫25 人。各道陸驛分為六等:第一等驛配驛夫20 人,二等驛配驛夫15 人,三等以下遞減,最後一等第六等驛為驛夫二至三人。

  水驛則根據驛務繁閑,也分為三等:事繁水驛配驛夫12人,事閑配驛夫九人,更閑水驛配備驛夫六人。有些學者據有關各種資料統計,有唐一代,全國的驛夫數實不止上述17000 人,若包括了未曾統計在內的盛唐時期新增之驛,其總數合計當在二萬五千人以上。

  本朝國土不及大唐遼闊,但驛站網絡周全,能涵蓋大片國土,驛卒的數目只多不少。全國有七大交通驛線,聯繫京城和邊關燕城的就是一條主驛線。只是驛站多成為賓館,驛卒大半成了服務員。

  沈汶也嚴肅地回答:「我當然清楚。你接著去找平遠侯,讓他將通往北邊的要道沿途佈置下可靠機密的信站,另外監視太子是不是也會這麼做。若是太子也安插了人,只盯著他們,別拔除,留著有用。」

  沈卓點頭道:「這就對了,不然散了驛卒,那我們不成了瞎子?」

  沈汶微笑:「成了瞎子的可不只是我們。」

  根據袁騰飛所言,裁減了國家驛卒這個大昏招出自於崇禎帝。這位崇禎帝極為多疑,誰也不信。在位時換了五十多個首輔——就是後世的總理,平均三個月一換。斬了重要的將領袁崇煥,讓日後叛了清軍的吳三桂成了山海關的主帥。

  他當時提出要撤銷驛卒時,眾多大臣嚴重反對,但是他一見人們反對,就更加堅持己見,非得這麼幹不可了!這些驛卒散去後,國家的信息傳遞陷入癱瘓不說,其中一個驛卒因為丟了飯碗,就造了反,他的名字叫李自成。

  崇禎心裡多少看不起這個鄉巴佬,一直沒有用精銳部隊「關東鐵騎」來對付李自成,造成這位前驛卒帶農民軍圍攻北京,崇禎無人救助。

  當時京城外,明朝還有眾多精忠之士,比如史可法等,可崇禎怕自己兒子逃到南方去被這些人擁立為王,自己就不是皇帝了,就死拉著三個兒子不讓他們逃跑,最後城破,他自己吊死景山,三個兒子沒來得及逃出北方,先後死在清軍之手。

  沈汶心中覺得崇禎帝是「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的典型代表,但這時借用他的昏招給太子,還是在心裡謝了他的原創一聲。

  沈卓次日午後就去許純道回家的路上轉悠,堵住了從東宮點卯回來的許純道,小聲說:「許相公,我要跟你說幾句話。」

  許純道做賊心虛,臉色變了幾變,見沈卓不像是在生氣的樣子,眼睛四下看,指了下不遠處的一間小茶館:「請沈三公子移步那邊?」

  沈卓點頭,先往小茶館去了,許純道來回看了看,才跟著沈卓進了門。

  兩個人坐了,沈卓點了一壺茶,來不及喝,就面帶興奮地對許純道說:「多謝你告訴的消息,我二哥在邊關帶著軍士把火羅的糧食給劫了!」

  許純道一聽,嚇得臉色驟變——太子的本意是因他懷疑上次糧草被劫,與鎮北侯府有關,畢竟鎮北侯府是太子的大對頭,而且是有武力的人,所以把消息透露出來:這次如果對方還是扮成盜匪去劫糧,就正好讓火羅消滅掉。可誰能想到對方就帶著軍士去劫糧了?!火羅才帶了多少兵?怎麼也不可能跟沈家軍正規軍打仗呀!

  沈卓假裝沒注意許純道的臉色,十分熱情地告訴他說:「我父鎮北侯會向皇帝報告這件事。」

  許純道嚇呆了:「鎮北侯……會告訴……告訴皇上?」

  沈卓點頭,語帶遺憾道:「我父親是不會說太子壞話的。無憑無據的,能說什麼?」他只是會表揚太子,指出太子知道火羅在運糧這件事而已。

  許純道神不守舍,只想趕快回去把這個消息告知太子,沈卓並不放他走,又小聲說:「哦,我聽說太子建言要精簡官吏,你可千萬別讓他裁去驛卒。驛卒是聯繫邊關和京城的必要索帶,如果斷了,日後邊關有事,就無法及時報知都城。若是有求援求救之信,耽誤了,沈家軍就危險了!」

  許純道茫然地點頭,沈卓莊重地說:「許相公受我一拜,千萬請許相公為保我沈家軍盡一份心力。」

  許純道胡亂地回答著:「好,好,若是太子有此意圖,我一定盡力阻止。」

  沈卓這才告辭道:「我最好不要在這裡太長時間,以免有人說閒話。」行了禮,匆忙地走了。

  許純道等了一會兒,起身到了門口張望了片刻,確定沈卓走遠了,才急急忙忙往皇城走,想趁著天還沒有黑,去東宮報告。

  許純道並沒有直接見太子的官階,他必須向上一級彙報這件事,等到他講完,幕僚知道事情嚴重,趕忙帶著他去見太子。

  許純道雖然過去批評過太子,可從來也沒有與太子說過話。

  上次在冬狩時,他險些被刺客殺了,而且他也知道那是太子因為他過去說了壞話而安排的。事後,他嚇得神魂顛倒,也不敢離開,好久才緩了過來。

  他迷茫了許久,不知道該怎麼辦?回家種田?心有不甘,也怕太子猜疑,一說自己要走,恐怕就跟死差不多了。繼續留在太子這裡,大概也不會得到重用。

  這麼拖了一兩年,可突然一天,太子的幕僚找上他來了,讓他去「投誠」鎮北侯府,給對方遞消息,引對方來劫糧。

  雖然以前被沈二公子救了命,現在反過來去給人家設套有些忘恩負義,但是太子竟然重用自己了!從此後,就前途有望了,這讓許純道稍加遲疑,就答應下了這個差事。

  其實,去對沈三公子說出那些話真是一點也不難,兩片嘴唇一碰,他不疼不癢的,話就說出去了。然後……就沒他什麼事了。

  他沒有想到,沈卓會來找他,更沒有想到,沈卓會告訴他這些消息:鎮北侯府難道不該對他懷有警惕之心嗎?怎麼能就這麼明白地告訴了他鎮北侯沈家軍所擔憂的事?

  許純道隨著幕僚去見太子,沒有對幕僚說出自己的擔心,他準備把這些想法當面對太子表達一下,顯示一下自己的才華,表現出自己運用了頭腦,對此事有深刻的思考。

  聽說有要事,太子馬上讓他們進了書房,同在書房裡的,還有四五個太子的心腹幕僚。

  許純道激動得心跳:這些都是決策的上層人物!太子,日後的皇帝!當初自己說他壞話,不過是想引起他的注意。他當時生氣也是可以理解的。現在自己學乖了,不會再幹那種蠢事了,從此就為太子好好服務!

  幕僚帶著許純道對太子行禮後,就對太子說:「太子殿下,沈三公子今日下午見了許相公,其中一些細節,臣恐重複不周,請容許相公向殿下稟告。」

  這可不是好消息。自己別當這個出頭鳥,讓許純道自己說吧!

  太子微皺著眉,對許純道一點頭。

  許純道咽了幾口吐沫,努力平靜下自己,口齒清楚地重複了沈卓的話:邊關……沈二公子……劫糧……鎮北侯傳書皇上了……

  太子聽著聽著,心都提到喉嚨了,臉色陰沉到了極點。他在邊關的眼線還沒有傳來消息,如果在京城的鎮北侯府已經得到了信兒,那鎮北侯寫給皇帝的奏章也該到了皇帝的手上了。那麼此時,皇帝也許已經知道了自己給了火羅糧食……

  許純道與太子不熟悉,不明白那是太子憤怒和恐懼的表情,還以為是上位者的威嚴,繼續轉述了沈卓所說的千萬不能讓太子遣散驛卒,否則沈家軍有險,消息無法抵達京城……

  他講述完了事件,就要講講自己對此事的見解,繼續說道:「太子殿下,臣以為……」

  太子冷冷地打斷道:「你以為什麼?」

  太子口氣不善,許純道一愣,看著太子,有些反應不過來。

  太子陰狠地盯著他:「你以為他們為何在邊關大大方方劫了糧食?!」

  許純道不懂:「我怎麼知道?」

  太子厲聲說:「是你告訴了他們!」

  許純道更加不懂了:「讓我去告訴他們糧食這事的,不是太子殿下嗎?」

  太子被嗆得答不上來,抄起桌上的硯臺向許純道砸去:「你這個背主之徒!當初冬狩時,他們救了你的命,你就投了他們!與他們合夥來騙本宮……」

  許純道躲閃著,大喊道:「冤枉啊!太子殿下,我是按照命令去說的,不信你問他……」他指著曾經去他家訪問的幕僚。

  那個幕僚馬上說:「我的確讓你去把火羅運糧的消息透露給沈三公子,可並沒有讓你告訴他們這是個圈套呀。」

  許純道叫著:「我沒有告訴啊!是他們自己想出來的計策!我怎麼會那麼傻……」

  太子狂怒:「你竟然影射本宮!」

  許純道不可置信:「我沒說太子殿下呀!我不會那麼傻……」

  可這話聽到太子耳中,卻是在說太子傻,太子對守在門邊的侍衛做了個手勢,指了下許純道。兩個侍衛進來,拉了許純道就往外面走。

  許純道嚇壞了,大聲哭喊著:「我真的沒有背叛太子殿下呀!饒命啊!……」

  人被拖出去,聲音還傳入屋中。

  一個幕僚行禮說:「殿下,我倒覺得他不會叛主,不然也不會將驛卒的事說出來。此事的確是鎮北侯的弱處,若是遣散驛卒,沿路沒有驛站馬匹接應,邊關之信就無法及時抵達京城,那麼皇上也就不會及時命人救援。如此一來,若有戰事,邊關之軍必陷險境。」

  太子沉默不語,直到院子裡許純道的聲音戛然而止,太子才說道:「就是他沒有背主,本宮一旦向父皇進言遣散驛卒,沈三那邊一定就知道是他傳了信,他也就暴露了。留著就沒什麼用,反是個口舌,不如除去。」

  幾個幕僚忙點頭,一個人說:「太子考慮周到,吾等甚是佩服。」其實太子就是把火發在了這個人身上,這樣也好,其他人就安全了。

  太子微眯著眼:「撤去驛卒真的會是沈家軍的軟肋?」

  幕僚回答:「正是。太子殿下,此時鎮北侯府已經得到了信息,可我們並沒有,蓋因鎮北侯所派之人能沿驛站一路飛奔入京,可我們的線人不能出邊關送信,只能等我們每旬一次的信使帶信。沿路的驛卒,對我們的幫助不大。遣散驛卒後,太子可以針對我們需要聯絡的幾處地點,設立信使的接應站點。這樣,邊關的信息就不會及時到達,而我們的信使,就如往常一樣,不會斷了信息往來。」

  太子終於點頭,說道:「擬份條案,闡述精簡驛站驛卒能為朝廷省下多少薪糧,能用於救助百姓。」

  一個幕僚說:「既然鎮北侯上書皇帝,太子要趕快去向皇上哭訴,不能耽誤時間了。」

  另一個說:「不妥,等皇上問起才好。否則會顯得太子殿下事先得到了消息,準備好了說辭。」

  太子深歎了一聲,煩躁地揮手說道:「本宮自有說辭。快遣人去北戎,對火羅說,有奸細告密才驚動了沈家軍,糧食容本宮日後再進行補償,現在讓他一定要善待四公主。」

  一個幕僚有些擔憂地說:「我們同去北戎的人迄今沒有送回任何消息。」

  有一個幕僚說:「那是自然的,北戎語言不通,隨四公主去的人怎麼可能離開北戎都城?得我們的人去了才能知道詳情。」

  太子讓他們儘快派人去北疆,唯恐火羅因為糧食在邊境被劫走了,懷疑自己的誠心,進而慢待四公主。

  太子無法想到,他這麼一派人,反而更害了四公主。

  太子的人兩個月後終於到了北戎的都城,拜見了火羅,解釋了奸細向邊防沈家軍洩露了消息,乃至糧食被劫後,就要求去見四公主。不僅是想看看四公主過得怎麼樣,也想問問四公主與火羅商談的情形。

  火羅已經根本不信南人太子的話了,他以為這是南人太子前來打探那個假公主的情形,看看是不是騙過了自己。

  恰在此時,被關的女子中有人逃跑。雖然被火羅的兵士抓住了,可火羅所居住的地方,並不是南朝的深宅大院,庭院相對簡陋,兵士們甚至住在帳篷裡。為防止有人跑出去洩露消息,火羅就命令將四公主與其他宮中的女子全都割舌,再斷去一腳,關在一處帳篷裡,不許任何人接近。這一下,又有幾個女子死去。因為要留著四公主的命,還是有人給四公主包紮治療了,四公主才又活了下來。

  火羅則對太子的人說四公主不想見南朝使節,讓使者給太子帶口信說好。

  太子的人不懂北戎語言,所有對話都得依賴翻譯。到了城中寸步難行,根本無法打聽四公主的消息,住了十幾天,只好回去了。

  他們只通過翻譯打聽到火羅又娶了兩個北戎女子,這還是火羅為了表示對南朝的輕蔑而特意給太子傳的話。但太子的人並沒有覺得有什麼被冒犯的地方:太子殿下就後宮美女如雲,公主的駙馬多娶了兩個人又怎麼了?

  四公主開始時還哭泣喊叫,夜深人靜時,回想到在京城的生活,心疼得無以復加。她十萬次後悔自己當時的糊塗,一旦失去了機會,再也沒有了翻身的可能。後來,仇恨慢慢地將她的眼淚燒乾了,在心的外圍,建立起了麻木的壁壘。漸漸地,四公主不再哭也不再叫了,像個木頭人一樣,一天天地熬著日子。

  和她一起倖存下的幾個宮女,因四公主過去對她們非打即罵,就把這一切苦難歸罪於四公主。初到北戎時經常惡語相向,說這是她的報應。後來被割了舌,也從沒有給過四公主好臉子。在背著人時,還合起夥兒來打她,可四公主毫不反抗,只呆呆地承受落在了她身上的拳腳。

  太子並沒有多想他派往北戎的使節會帶回來什麼消息,現在他要專心對付皇帝行將到來的盤詰。

  皇帝拿著鎮北侯的奏章,咳了好幾聲,孫公公上茶捶背,才讓皇帝平復下來。

  孫公公低聲說:「陛下莫急,保重龍體。」

  皇帝喘著氣,將手裡的奏章摔在桌子上:「糊塗的東西!」皇帝喝了一口茶:「難怪老四去了皇陵!他竟敢去劫老四的外祖家,這有多欺負人?!搶了糧食給火羅?!他是怎麼想的?如果朝臣知道了,他還能在朝堂上立足嗎?去把他叫來!」

  不多時,太子匆匆而來,見了皇帝一行禮,規矩地在一邊站了。

  皇帝也不多言,問道:「你是不是讓人搶了蔣家的糧倉?」

  按照皇帝對太子的瞭解,他以為太子這次又會狡辯,說沒有證據之類的,可是太子馬上就跪下了,流著眼淚說:「請父皇開恩恕罪!四妹妹要出嫁北戎,火羅讓人來對孩兒說,他想要糧食,不然的話,就會對四妹妹不好……父皇,孩兒就這麼一個親妹妹,母親又已經過世,孩兒不敢告訴父皇,怕父皇為難:父皇若是不允火羅,萬一火羅就對妹妹不好了可怎麼辦?孩兒一想到此,就心疼難忍!可若是孩兒哀求父皇,允了火羅,朝臣們會怎麼看待父皇?!」

  太子放聲大哭:「父皇啊!孩兒實在是無奈啊!只好答應了火羅,可匆忙之間,哪裡去找糧食?!聽說蔣家存下了大量的糧食,災荒之年也沒有放糧,孩兒就……孩兒就……父皇!我擔心四妹妹孤身一人獨在北戎,怕她受了委屈,就想設法討好火羅,結果做了錯事!念在四妹妹的份兒上,請父皇饒恕孩兒吧……」他的確擔心四公主,這眼淚來得真切而自然。

  看著痛哭流涕的太子,皇帝竟然發不出脾氣來了。

  太子這番話可算是有情有義,既說出了自己對四公主的關愛,又說出了對皇帝的體貼,怕皇帝知道了這事,徒增煩惱,最後還隱隱點了一下蔣家為富不仁……

  皇帝雖然不喜四公主,可那畢竟是自己的女兒,一人獨自和番,自己多少也可憐她,親哥哥心裡惦記就更是應該的。

  想到近期紛紛離開的孩子們,皇帝暗自歎息:五公主出家,三皇子出宮建府,接著四皇子去守陵,然後四公主和番,只短短幾個月,皇帝身邊的皇子公主們走了大半,只餘下了太子。

  近些年來,後宮嬪妃沒有人懷上孕。

  皇后在時,他知道是皇后掌握著後宮的子息,最鼎盛時有五個皇子五個公主……就是到後來,還有兩個公主,四個的皇子,雖然一個殘廢了,多少說得過去。皇帝那時知道只要對皇后說一句,自己就隨時能要上個孩子。

  可皇帝沒想到,廢后之後,後宮再也沒有人懷上孩子。他雖然原來在房事上多了些,身體還算康健,但近些年時常咳嗽不說,還感到越來越倦怠。

  御醫來看都說皇上龍體有寒,要皇帝多加保養。這是什麼意思?是他體寒,而後宮不能受孕?難道是老之將至矣?

  皇帝看著太子,一時心中苦澀:這個孩子真的已經長大了,知道要如何自作主張,而且事後能自圓其說,把自己從頭到尾瞞得死死的。如果不是四皇子出宮驚動了自己,如果不是鎮北侯上書,自己在百忙之中大概無從知曉此事的首尾。看來,自己已經無法控制他了。

  就如以往,皇帝憤怒的不是在這件事情本身,而是自己再次被蒙蔽。他知道太子不可能來找他商量,明擺著的事:饑荒遍野,許多朝官的薪俸都買不起所需的糧食了,怎麼能給北戎糧食?但是他不能原諒太子把討好火羅、關心四公主放在了對自己的尊敬之上!既然知道不被朕所許,還去做,這不就是欺君嗎?

  可現在再斥責他又有什麼意思?事情已經都發生,而且都結束了。糧食不可能返還,四皇子也不會回宮了。太子算計了一場,無功而返,算是得到了教訓。現在不是算舊賬的時候,而是未來要如何防範類似的事情!皇帝原來一直看不慣三皇子,忌憚三皇子背後的鎮北侯,可此時此刻,卻不得不啟用三皇子,以期制約太子。

  揮了下手,皇帝有些無力地說:「下去吧!下次,還是要與朕說一下!」

  太子抹著眼淚說:「謝謝父皇,孩兒一定聽父皇的話。」

  看著太子的背影,皇帝心情複雜:這是自己的儲君,日後要接替自己管理這廣袤江山的人,理應有自己的想法。可太子背著自己幹下的這些事,他怎麼就覺得堵心呢?

  皇帝覺得太子既然能幹一,就能幹二。能瞞了自己去搶糧送了北戎,就能瞞了自己幹別的事。

  他皺著眉對孫公公說:「太子這次幹的事,朕怎麼一開始不知道?他身邊的人都換了吧!」

  孫公公忙應道:「好,奴婢馬上去安排。」

  「還有,」皇帝繼續說道:「找人擬旨,三皇子年紀已長,該參與政事了,讓他上朝聆聽。將朕的殿前侍衛和御林軍抽調些出來,派給三皇子當侍衛。」

  這是保護三皇子不被太子殺掉,也算是皇帝的眼線,孫公公點頭。

  皇帝又沉吟了半晌,慢慢地說:「把這事,透露出去。」

  孫公公一驚,可接著也明白了:皇帝生氣太子竟然瞞著他幹出了這種事情,自然不會讓太子不遭受些非議。

  不久,東宮就被撤換了大部分太監宮女,另派了許多新人。那些撤下的人都遭了嚴刑,有好幾個在死前終於承認被太子收買了。皇帝知道後更加不快。

  太子也明白突然換人是什麼意思,只能重新佈置心腹。商討機密時,儘量避開這些新來的人,而講皇帝好話時,就在這些人面前大說特說。

  不久,京城的達官貴人,就聽到流言說前一陣太子搶了四皇子外家的糧食,以四公主嫁妝的方式給北戎送去了!幸虧臨過邊境時被沈家軍截了下來。

  此時的中原有深厚的民族情緒,人們對北方的民族從來抱著警戒防備之心。聽說太子竟然劫了自己弟弟外家的糧食運往外族,又是在這樣饑荒嚴重的時候,就是說是為四公主添妝,也引起了眾人對太子的不滿。

  許多家族也敏銳地察覺到這麼嚴重的毀譽之詞竟然能流出宮闈,無風不起浪,太子的地位恐怕並不穩固。接著人們就發現三皇子的侍衛隊裡增加了原來在皇帝殿前值過勤的侍衛和御林軍的幾個將士,這個信號太明顯了,許多權貴人家就送了次子或者幼子前往三皇子的府邸,請求擔任侍衛,有的甚至成為不拿薪酬可有家族背景的幕僚。

  三皇子來者不拒,全都收下,手下的隊伍迅速壯大。

  太子知道這是皇帝對他暗地動作的懲罰,氣得一次次拳擊桌案,現在幕僚來時不能像過去那樣暢所欲言了,只有特定的時間才能說些重要的話。太子再生氣,也不能大喊大叫。

  太子低聲地說:「讓人將那些人家的名姓全都記下,日後有算帳的時候!他竟然參議政事了!你們上次誰說過這晦氣的話來著?!誰說過他要參議政事的?!」

  三皇子參議政事,這是一個巨壞消息,誰敢現在承認自己提過?既然已經無法更改,眾幕僚只能安慰太子:「殿下,三皇子對政事綱要一無所知,哪裡如殿下般熟稔朝政的輕重緩急?」「殿下,三皇子性情直爽,他定然是為鎮北侯說話,殿下只需準備好應答,就能讓他在朝堂上鎩羽而歸。」

  太子鬱悶地點頭。他實在無法排解這種沉重,就頻頻去初榮那裡。

  初榮懷孕了,雖然還不顯懷,但是已經開始害喜。太子去了就不做什麼了,只在一邊喝著茶,看著初榮在案子上裁剪縫製些嬰兒的衣服。初榮是小家出身,很節省。衣料的邊角都要用上。經常要用雜色的布料給嬰兒服包邊,看著五顏六色,特別不同……

  有時,在一片安靜裡,太子感到疲憊,覺得如果過這樣平淡生活不也挺好的?……可是片刻間,他就將這些不求上進的想法扼殺了。母親從小是怎麼告誡他的?他是太子!他是日後的皇帝!怎麼可能放棄這麼崇高的理想?他怎麼可能蝸居在一隅小院,看著一個女子拼接布頭做衣服?他的位置不在這裡!現在母親去了,他更要繼承母親的遺志,披荊斬棘,掃除一切障礙,最後登上皇位。在初榮這裡只是歇歇腳,是為了更多的拼殺!自己可不要喪失鬥志!

  太子後宮的劉側妃就沒有初榮那麼幸運,太子多次寵倖後,她的身體還是沒有動靜。她讓人打聽京城的著名郎中,有幾次請人進來,都被太子妃攔住了。劉側妃於是向太子妃求報回娘家,想借著出宮的時機去看看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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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得到了讓三皇子參理朝事的旨意,葉大公子很高興,原來說不讓三皇子喝酒,他自己差點兒要喝一壺了。等到屋裡只有他和沈卓陪著三皇子時,他笑著對三皇子說:「皇上竟然讓你理事了!看來皇上還是覺得你有可造之才。」

  三皇子對此沒什麼感覺,他覺得上朝站在那裡聽大臣們吵來吵去很是煩人,可是如果上朝能幫著沈家軍要要軍費,他倒是可以去試試,就說:「你幫我擬幾句話,我上去說說,要給鎮北侯增加軍費。」

  葉大公子皺眉:「這個,你也許該說說怎麼救災的事。」

  三皇子說:「救災的事有的是人說,但是給沈家軍增兵糧卻沒人說,我得說這個。」

  葉大公子看沈卓:「你也不勸勸他?」

  沈卓嘿嘿一笑,可是接著嚴肅了些,小聲說:「我爹說北戎那邊兵強馬壯,早晚會有一戰。」

  三皇子急了:「聽聽!你快給我寫!」

  葉大公子歎氣:「我聽我爹說你借著四皇子離開,心裡難受,都不去簡老夫子那裡上學了。你現在參理政事了,還是回去上學的好,日後上朝也知道怎麼說話辦事。」

  三皇子擺手說:「懶得讀那些書!你幫著我不就行了嗎?真是!我要是那麼能幹你不就沒事幹了嗎?」

  葉大公子糾結:「我是該希望你上進呢還是希望你繼續犯懶呢?」

  三皇子說:「去寫去寫,你別犯懶了!」

  不久,入理朝事的三皇子,果然拿了葉大公子給擬的詞句,上朝第一天就在朝堂上大聲疾呼給沈家軍增加軍費,鞏固邊防,以禦北戎的進攻!

  皇帝氣得鼻子都要歪了:上來就為鎮北侯說話,這個胳膊肘往外拐的不孝子!誰是你老子?!

  太子心說果然如此!三皇子與鎮北侯府算是狼狽為奸了!

  他見皇帝臉色不好,忙進言道:「三皇弟此言差矣,我朝早就與北戎定下了兩方和睦相處的盟約,四公主剛剛和番,明明是一片和平之相,哪裡有什麼戰亂之危?三皇弟不要聳人聽聞,妄談戰亂會擾亂現下最緊要的賑災之舉。」

  呂氏官員們則一個個地出來彈劾三皇子與鎮北侯府交往甚密,這麼大肆為沈家軍要錢,有以權謀私之嫌!望三皇子潔身自好,不要因私利而罔顧國家大義……

  三皇子不善口舌,當場被氣得面紅脖子粗,咆哮道:「你們這些人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自己才是結黨營私之徒!為何一再消減沈家軍的軍餉和軍需?……」

  太子說道:「三皇弟又說錯了,哪裡只削減了沈家軍的軍需?現下朝廷府庫空虛,各地軍資都大幅減少。不止是沈家軍,西北的藩兵,各地的廂兵,都軍餉減半……」

  三皇子更怒了:「如此一再削減軍需,若是北戎發作,江山不保……」

  太子針鋒相對地說:「三皇弟,自古攘外必先安內,現在國家處處災荒,哪裡有錢援邊?若是內災不救,饑民作亂,北戎不必打來,江山就不保了!」

  三皇子還要爭辯,皇帝打斷了三皇子的話頭,對三皇子說道:「你需多多熟悉朝政,不要胡言亂語!現在就先下去吧!」

  三皇子氣哼哼地行禮,離開了朝堂,算是在朝會中途被趕了了出來。

  太子下朝後感到心情舒暢。書房裡,少有地帶了笑容。幕僚們也都向太子祝賀:與三皇子在朝上的交鋒,首戰告捷!

  太子十分滿意,入夜好好地享受了一番魚水之歡,以致沒有在意太監告訴她太子妃接到信,說她的祖父呂老官人有恙,她明日要出宮回家探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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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同一個夜晚,平遠侯收到了張允錚要回京的信,又高興又生氣,低聲罵道:「這個混小子!不在南邊待著,回來幹嗎?!」

  可是想到李氏大概會很高興,平遠侯就沒有出言制止,只是讓人沿途注意保護。好在張允錚頂著個張家遠房兄弟的名稱,該不會惹起對方的惡意報復。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7-15 10:11 AM

第九十五章 說親

  太子妃一進呂府,接受了呂府夫人們的迎接後,就乘軟轎前往呂太傅的院落。進了呂太傅的書房,太子妃對呂太傅行禮,問道:「祖父身體可好?」

  按理說,太子妃也算是皇家,君臣之禮該在家族禮數之上,但是太子妃從來沒有接受過呂太傅的行禮,一向對自己的祖父畢恭畢敬。

  呂太傅也就六十出頭,長得胖乎乎的,一副隨意謙和的樣子。他從政後,門下如雲,現在朝上半數以上的文官是他提拔上來的,可是他為人從不威嚴外露,總是和藹可親。

  呂太傅受了太子妃的禮,笑著讓她坐下,說道:「好不容易回來一次,莫要多禮。我沒什麼,只是好久不見你了,甚是想念,就想讓你回來一趟。」

  太子妃從小在呂太傅膝下長大,與祖父感情很好,聽言就在呂太傅身邊坐下,拉了呂太傅的手說:「祖父,若是想讓我回來,只需一紙言語,千萬不要說身體不好,這樣會妨了自己。我只望祖父長壽永康,無一絲半點的不適。」她說得真情,眼中似有淚意。

  呂太傅一笑,與太子妃說了幾句家常,才對太子妃低聲說:「你讓人盯著的那個外室有孕了。」

  太子妃原來溫情脈脈的臉突然拉了下來,手握成拳,收回袖中。

  呂太傅笑眯眯地問道:「你和太子處得如此不好?」

  太子妃恨聲道:「那個下作的小人!從來沒有講究過禮儀禮數,一年都不到我那裡去一次,天天就想要個小娘養的!平日裡荒淫不堪,宮裡快上百了,還要不明不白地鬧到外面去!祖父,這種賤貨怎麼成了太子?!」

  呂太傅呵呵笑:「我的孫女也會罵人了。你做了什麼了吧?」

  太子妃點頭說:「開始我是用打胎藥,可是真的防不勝防!後來我索性都給她們下了絕子湯,一了百了,讓他們折騰去吧!」

  呂太傅又呵呵笑了幾聲,對太子妃說:「這絕子湯早晚會露餡兒的。」

  太子妃身體都顫抖起來了,「祖父,我恨死那個賤種了!露餡兒就露餡兒吧!他能把我怎麼樣?!打死我?休了我?!他一夜讓三四個人進去,醃臢透頂!那些人次日就到我面前拿腔拿調,祖父,我從小讀詩覽卷,不是為了讓他們這麼作踐我的!」

  呂太傅還是笑呵呵的,太子妃把話說出來了,才長出了口氣,對呂太傅說:「祖父,我想好了,我就不能讓他得意。如果有孩子,必須是我的孩子!要是想讓別人先有,那我就死給他看!」

  呂太傅這回哈哈笑起來,對太子妃說:「小女兒家,說什麼死呀死的,我這老人家還沒有說這些話呢!」

  太子妃抓著呂太傅的胳膊哭了:「祖父,就讓他把我休回來吧,我就是再嫁個百姓農人,都比和這麼個無恥之徒在一起要好!」

  呂太傅笑著說:「你這是說什麼話!我呂家的孩子,哪裡會被休回門?」他拍了拍太子妃的手說:「你下絕子湯是對的。」

  太子妃含淚眨著眼看呂太傅,呂太傅依然帶著笑容:「若是你與太子恩愛無間,別人懷了孩子,日後殺母留子,養在你的名字下,也是個辦法。但現今你與太子不睦,就絕對不能如此。」

  太子妃點頭說:「我明白,趙氏孤兒說的就是這個道理。」屠岸賈養大了仇人的兒子,那孩子一旦發現了真情,根本不顧什麼養育之恩,立刻大義滅親把自己的養父殺了。太子妃如果沒有太子的支持,養什麼孩子,都會日後受人挑撥來殺了她。

  呂太傅微笑著說:「我的孫女是個聰明人。」

  太子妃有些不好意思:「都是祖父的教誨。」

  呂太傅對太子妃說:「你回去找郎中好好將養身體,過段時間,就該有變化。」

  太子妃點頭說:「多謝祖父。」

  呂太傅示意太子妃:「好好把眼淚擦了,去外面笑著點兒。也不是什麼大事,別讓人笑話。」

  太子妃忙用袖子擦臉,對呂太傅不好意思地說:「讓祖父見笑了。」

  呂太傅又呵呵地笑了:「我可沒有笑你,你小的時候在我這裡經常哭呢,什麼你娘說你啦你爹罵你啦,你這麼一哭,倒是像時光倒流,我還年輕了十歲呢。」

  太子妃笑了:「祖父又不老,還要什麼年輕呢?」

  呂太傅哈哈大笑:「你倒是會拍馬屁!」

  送走了太子妃,呂太傅叫了人,說道:「派人去三皇子那裡說媒,說我想把一個嫡孫女嫁給他為側妃。」

  那人馬上應了,呂太傅雖然總帶著笑容,但是手段狠辣,他說出的話是絕對不能質疑的。

  三皇子這邊每天都有人來拜訪,有的是送來各色禮品,有的是報名要求參加工作什麼的。三皇子收入有限,凡是不要錢的,大多都接受下來,但唯一不收的,就是別人送來的女子。侍妾也好,丫鬟也好,一律退回。可三皇子已經過二十歲了,怎麼也該有個女的吧?

  三皇子府邸的客廳裡,葉大公子笑著說:「你真的那麼死心眼呀?連個侍妾都不抬進來?」

  三皇子哼道:「不知道抬進來個什麼人呢!我給自己找這麻煩幹嘛?」

  葉大公子壞笑著說:「要是你只是怕那個,我給你找人?」

  三皇子說:「不要!」

  葉大公子嘿笑:「你是不是怕那邊知道了……」

  三皇子的臉稍微紅了一下,葉大公子嘖了一聲:「我只知道女子守節,可還沒聽說過男子也要守身呢!」

  三皇子擺下手:「什麼守節守身,我就是不想添麻煩。齊人之福是那麼容易享的?我好不容易出來了,為何又來弄個後宮?」

  他臉色忽然陰沉了,葉大公子一看,就不再提這個話題。他想起人們傳言三皇子的母親陳貴妃可能是死於中毒,大概就是後宮女子之間爭鬥的結果,難怪三皇子不願在娶正妻之前納妾,看來的確是不想添麻煩。

  有人過來報說:「禮部右曹劉侍郎求見。」

  三皇子疑惑地看葉大公子,葉大公子想了想說:「應該是呂氏那邊的人,戶部是呂氏的天下,自然是幫著太子。」

  三皇子詫異:「那為何來見我?」

  葉大公子笑著:「我怎麼知道?我們一起去見見,看他說什麼。」

  三皇子和葉大公子到了客廳,一個剛剛發福的中年人笑著行禮,兩邊見禮完畢,三皇子示意中年人坐了,問道:「劉侍郎有何貴幹?」

  葉大公子在一邊暗歎:三皇子一點迂回都沒有,直愣愣地就把問題問出來了,應該旁敲側擊,先談談旱災天氣之類的。

  劉侍郎愣了片刻,看到三皇子有些不耐的神情,忙笑著說:「哦,下官承師於呂太傅門下……」

  三皇子的臉色冷淡了——誰都知道呂氏是太子最大的助力,劉侍郎見狀,趕快接著說:「呂太傅的嫡孫女中,有一位小姐,花容月貌不說,性情溫柔……」

  葉大公子吃了一驚,三皇子打斷道:「這和我有什麼關係?劉侍郎不要妄談這種事,恐有損女子清譽。」

  劉侍郎笑著說:「三皇子殿下還尚未娶妻……」

  三皇子再次打斷:「這些事自然由父皇做主,不勞劉侍郎掛心。」

  劉侍郎尷尬地持續笑:「其實,正妃之位外,日後三皇子也要娶兩位側妃……」

  三皇子端起茶杯,「劉侍郎定是有許多要事要辦,我就不多留侍郎了。」

  劉侍郎收了笑容,說道:「殿下,呂氏之勢甚大,殿下應當……」

  三皇子高聲道:「送客!」兩個侍衛進來,對著劉侍郎示意了一下。劉侍郎也沒了微笑,對三皇子一禮:「告辭!」與侍衛走了出去。

  等他們出了院子,三皇子才將手中茶杯重重放下,罵道:「勢利小人!」

  葉大公子暗自可惜,歎息道:「你怎麼這麼不通融?這明顯是呂氏在試探你,他們如果是真的想這麼做,應該直接去與皇上說。這個人來見你,就是看看有沒有可能棄太子轉而支持你。呂氏如果棄了太子,太子現在連孩子都沒有,再失了朝臣的支持,他可就徹底完了。你定下他家的一個孫女兒當側妃就能換來個太子之位,這不很划算嗎?又不是正妃的名分……」

  三皇子斷然說道:「不行!」

  葉大公子還是惋惜,補充道:「你可以去徵求一下鎮北侯府那位的意思。她若是知道你這樣就能當太子,不會介意的。你想想,你如此就有了文武雙方的支持,她日後是皇后,後宮怎麼也不可能只有一個婦人……」

  三皇子罵道:「你別給我出這餿主意!我成什麼了?!要靠兩個婦人的勢力當太子?那我不成了個王八了嗎?」

  葉大公子跺腳:「你這是說什麼呀?!」

  三皇子揮手說:「反正就是這個意思!我成了個軟蛋!別讓我罵娘!我還有臉去問她?!想想就羞死了!」三皇子換了個哀求的語氣用鼻音說:「求你讓我娶個妾,這樣我就能當太子了……」他又大聲罵道:「他大爺的!我長這麼大都沒覺得這麼軟過……」他猛地爆了一個粗口,覺得大為快意,自語道:「難怪那些人喜歡講粗話,的確讓人感覺是個漢子。」

  葉大公子又氣又笑,指著三皇子搖頭:「你這個樣子!你這個樣子!……」日後怎麼能當上太子啊,葉大公子搖頭歎氣。

  三皇子哼聲道:「老子是條頂天立地的漢子,不是那個就知道玩心眼噁心人的慫人,這種事別指望我會幹!」

  葉大公子又想想,也覺得不妥了:真這麼答應下呂家的側妃,那邊沈大小姐的性子,肯定不會嫁了。就是瞞著她,日後再娶呂氏,呂家的太子妃就是個硬性子,聽說把著太子的後宮不讓別人生孩子,這呂家的側妃想來也不會太軟。仗著呂家在朝上的勢力,不見得會對沈大小姐尊敬。而沈大小姐,就別說了,人稱將門虎女,怎麼可能讓步?她們如果對上了,三皇子的後宅就家無寧日了……不娶就不娶吧。

  葉大公子一垂頭:「得,捷徑沒了,咱們只好一步步地走了。」

  三皇子說:「你少想投機取巧!走,去找沈三喝酒去。」

  葉大公子使勁搖手:「你不能喝酒!」……

  三皇子的府邸有點像鎮北侯府,誰都有人在裡面,不久,呂家曾經向三皇子試探的小道消息就傳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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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皇子到了皇陵。

  皇陵是仿京城建造,四周有圍牆,宮門都是與京城的名稱相同,大概表示皇帝死後,也要掌管都城。圍牆內,卻不是繁華的街道,只是幾所宮殿和眾多葬墓。

  陵園西南角為寢宮,正中墓前為獻殿。陵園以南,有三對上闕和幽長的神道,神道兩旁排列有許多石人、石馬、石象或其他石雕動物。人們來謁陵,要走過上闋神道,才能進入陵園南門。

  皇子、公主、大臣、將相、妃繽的陵墓都在神道兩側,而皇陵中,自然只有皇帝和與其合葬的皇后。

  四皇子的母親葬在了皇陵外的甬道旁,四皇子以此為據,不願住入皇陵中行宮的屋子,而是在陵園外選了一處院落,要住在那裡。

  守護皇陵的將官叫王國梁,看著就是個忠厚老實的,不然皇帝也不會把守皇陵的任務交給他——萬一是個奸猾的,監守自盜的可能都有。

  他聽了四皇子的請求,馬上就同意了。四皇子雖然殘廢了,但畢竟是個皇子。自己是不能命令他的,而且,守護皇陵這個活兒真是很枯燥,大家天天就是在皇陵周圍巡邏放哨,一轉就是十幾年,兵士們都懈怠了。現在竟然有個皇子主動到這裡來守著,可見孝心真誠,要好好照顧才是。

  四皇子選的宅子是當初陪葬在皇陵的大臣後代守陵的所在,只有前後兩進,前面正房是客廳,偏房是馬廄。後面的一進,正房是兩間臥室,一間給主人,一間給僕人,偏房是廚房。雖然近些年沒人住荒涼了些,建的倒也堅固。

  守軍就駐紮在附近,算是半圍繞著這座宅院,王國梁和軍士們幫忙卸了車,宮中的馬車回去了,四皇子只有丁內侍陪著,他對王國梁說自己要專心祈福,不願與外人接觸。請守軍每旬將食物和其他日常所需送到門前,其他的,就不要打擾了。

  王國梁也求之不得——誰不喜歡一個不惹麻煩的人?當然滿口答應了。

  與王國梁和其他將士告辭後,四皇子就拿了一把椅子在後院裡坐了,看著丁內侍跑前跑後地收拾主臥室。

  離開了皇宮,到了新的地方,丁內侍極為興奮,活潑得像變了一個人。

  這個小院落有口井,丁內侍汲了水,先沖刷屋子裡的地,再刷洗了門窗。他從小幹活幹慣了,手腳極為麻利。到傍晚時,已經把一間屋子打掃乾淨了。他又去看了看廚房,出來高興地說:「裡面什麼都沒有,可奴婢帶了鍋碗!奴婢打聽了,要是住皇陵這邊,可得自己帶炊具!不然一雙筷子都得找別人要!這不是錢的事,是沒面子!殿下先去正房歇歇,奴婢把這廚房收拾了,先做個粥,明天奴婢到左近轉轉,看能不能買到什麼。這周圍都是村子,聽說是修陵工匠的後裔,還有集市……」

  四皇子沒有動,只是看著丁內侍。

  丁內侍見勢不對,跑過來,小心地問:「殿下,有什麼事嗎?」

  四皇子看著像是有了眼淚,可他等了一會兒,語氣平和地問:「你日後想幹什麼?」

  丁內侍馬上說道:「當然是和殿下在一起。」

  四皇子點頭,又問:「除了為我幹事,你自己想幹什麼呢?」

  丁內侍想了想,說道:「奴婢剛入宮時,幹的最好的差事,就是伺候花園。娘娘就是從花園裡帶奴婢走的。那天,奴婢周圍全是花兒,開得可旺了……奴婢後來聽說,這花呀草呀,是有靈性的,長得茂盛了,就能引來好運。肯定是那些花給奴婢帶來了運氣,見到了娘娘,有了命。日後,殿下成了家,不用奴婢跟著的時候,奴婢就給殿下弄個花園,大大的花園,好多好多的花,常年開著。給殿下能帶來好運氣,奴婢看著也高興是不是?誰會不喜歡花呢?」

  四皇子又慢慢地點頭,最後說道:「你以後別自稱奴婢了吧,又不是個女的。」

  丁內侍咬著嘴唇,點了下頭,說道:「那……我去給殿下準備晚飯?」

  四皇子說:「去吧,給你我準備晚飯,這裡就我們兩個,不用那麼生分,叫我公子吧,我寧可當蔣公子。」

  丁內侍快哭了,有些哽咽地說:「好……我就去……」

  丁內侍煮了粥,與四皇子借著院子裡的月色喝了。兩個人很累了,也不打掃另一間屋子了,將被褥打開,在同一間房子裡安歇了。

  不久,蔣家終於聽到了四皇子去了皇陵的消息,四皇子的外公外婆大放哭聲,連聲責備小輩們不該把糧食被搶的事傳到宮裡,雖然當初也是他們同意的。他們收到了四皇子傳遞出來的一把扇子,去平遠侯府就要到了糧食。原來以為沒事了,豈知四皇子竟然去守陵了?!這完全不必要啊!趕快讓人去給四皇子送糧送東西。

  可蔣家兩輛馬車滿滿地去了,還是滿滿地回來了,四皇子只讓丁內侍拿了幾樣東西,還親筆寫信說不要送了。自己前來守陵,是要清靜修身的,不能奢華,易惹非議。蔣家明白了,四皇子是想離開是非之地才去了皇陵,就不再大張旗鼓地送東西,只每月悄悄地送一些糧食菜蔬而已。

  四皇子就這樣在皇陵安頓下來,平時根本不出院子,也不見人,似乎重拾了蔣淑妃剛剛死去的那段時光的作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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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汶生日前夕,張允錚回來了。

  張允錚回府自然馬上就見到了平遠侯和李氏。李氏拉了張允錚的袖子哭了:「我可憐的兒啊……你怎麼這麼瘦了?是不是沒有吃好?……」

  張允錚十八歲的大小夥子,結實而高大,雖然還是以前的混樣兒表情,可近一年沒有見到母親,眼睛也有些濕,對著李氏不情不願地說了幾句:「我們都挺好的……嗯,娘用不著擔心……哥哥,問好來著……這是我給娘做的果乾……」給了李氏一個小包。

  李氏放聲大哭:「我的兒懂事了!知道孝敬娘了……」張允錚手足無措,連連看平遠侯,平遠侯狠狠地瞪張允錚。張允錚自覺無辜:我做什麼了?!

  平遠侯安慰李氏:「好啦好啦,他這麼大的個子,也沒怎麼瘦。不就一包果乾嗎?我也會做!就是把果子切了片,用線穿了掛外面,也花不了多少時間……」

  張允錚說:「喂喂,現在是荒年好不好?果子很難找的,都被猴子吃了……」

  李氏噗地笑了,平遠侯厲聲說:「你說什麼呢?!」

  張允錚說:「當然啦,猴子沒法去偷人的莊稼,就只能多吃果子了……」

  李氏笑了:「我明白我明白。」她擦乾了臉,又與張允錚說了幾句,就去指揮人給張允錚辦置接風晚餐,張允錚和平遠侯才有了單處的時候。

  張允錚對平遠侯一一彙報這一年的進程:「我們在山裡聚集的兵士已經有一萬四千多了,都是弩兵。哥哥帶著,一直在練手。南邊許多流民,聽說管飯就來了,很容易招到人。我們還雇了二百餘手藝人,光鐵匠就有二十個。造出了種特殊的鐵,特別硬,鑄成箭頭能穿透鐵甲。我們做的箭矢該有一百多萬了,哥說,現在大家手熟了,再一兩年,四五百萬的箭矢都能有。弩做得比較慢,十幾種式樣的都加起來,才造了一千多,我都運回來,放在莊子裡。哥說,得多雇些人,怎麼也得造出三萬把才行。」

  平遠侯覺得這個兒子成熟了許多,言語間帶著種對事情的了然和自信,贊許地點頭:「的確,至少要那個數。錢糧還夠嗎?」

  張允錚說:「錢沒用多少,現在雇人都不要錢了,要糧食。我們的糧食足夠了,按……她的推算,再有兩年,災年就會過去。哥哥說這兩年要把一部分糧食賣了,賺夠錢,餘下的就送往邊關。」

  平遠侯說:「既然這樣,那這兩年可不能運,滿地饑民,路上不太平。要運,得收成見好的時候。」

  張允錚點頭說:「好吧。哦,哥聽來人講了京城的事,說他不回來,那邊肯定惦記著他呢。」

  平遠侯轉著玉球微笑點頭:「那小子比你聰明。」

  張允錚不滿地撇嘴:「那個假模假樣的傢伙,聰明有什麼用?」

  平遠侯哈哈笑起來:「的確,要是讓人看出有偽,多聰明也沒用了。」

  張允錚又問:「那個庵廟安排好了嗎?」

  平遠侯點頭說:「安排了,在京城南邊百里的山上,很小,旁邊還有一個和尚廟,都是我們的人。」

  張允錚點頭道:「爹,我要十來個人,送鎮北侯府的人去邊關。」

  平遠侯瞪眼:「我就知道你小子難得叫我一聲爹,肯定沒好事!鎮北侯府自己怎麼不派人?」

  張允錚翻眼:「當然不能,這事要瞞著人的耳目的!」

  平遠侯坐直了,眼睛發亮:「你是說,是那個人?」

  張允錚對平遠侯這麼鄭重很不習慣,支吾著說:「是……那個人的……徒弟。」到時候找的護衛都是爹的人,日後肯定會對爹說起自己護送的是什麼人。

  平遠侯很興奮:「去邊關?那肯定是為了日後那場大戰!他派人去佈置,我也跟著去吧……」

  張允錚忙道:「不行!」

  平遠侯皺眉:「怎麼不行?我反正也是在養傷,離開了別人也不會知道。」

  張允錚緊張地想理由:「嗯……爹得坐鎮京城。我們這次去,也許會很長時間,弄不好要一年呢,爹離開了,這裡就沒有人掌舵了。」

  平遠侯知道張允錚說的有理,可還是斜眼看張允錚,手裡的玉球嘩啦啦地響:「我怎麼覺得你是不想讓我跟著你去呢?」

  張允錚皺著眉說:「當然不想了,不然我怎麼能玩得盡興?」

  平遠侯笑起來:「你這混小子!好吧,給你人,你什麼時候走?」

  張允錚其實也不知道,只說道:「該是快了。」

  平遠侯說:「這樣也好,你原來的院子給別人了。額,你大哥買的那個院落,也被別人借用了……」

  張允錚大叫起來:「怎麼能這樣?!你們怎麼能這麼對我?!這像話嗎?!亂動我的東西!還把我的地方給人了?!那個院子是我的!我砌的牆!我塗的白灰!……」

  平遠侯使勁轉玉球,皺眉繃臉說:「什麼你的你的?是我的!是你娘的!」

  張允錚瞪眼:「你竟然罵我?!我去告訴娘!」

  平遠侯忙說:「好啦好啦,沒事去麻煩你娘幹嗎?你不就住幾天嗎?咱們府裡好幾個空著的院子呢。」

  張允錚憤怒:「我喜歡我的床!我的帳子!還有……」

  平遠侯回避張允錚的眼睛:「那個人受了重傷,那個,血都流到你的床上帳子上了,我想你肯定不會要了……」

  張允錚跳腳:「你們怎麼沒把他抬到我哥的床上去?!偏心!」

  平遠侯說:「你那裡才僻靜,你哥那裡怎麼成?」

  張允錚不依不饒地說:「我的床上有好多機關呢,我做了好久!」

  平遠侯很不屑地說:「不就是挖了幾個洞嗎?還什麼機關?」

  張允錚大聲說:「很難挖!那木頭特別硬!你回到六七歲去試試!」

  平遠侯皺眉:「你六七歲就挖洞幹嘛?」

  張允錚毫不猶豫地回答:「藏銀子呀!日後好逃跑。」

  平遠侯立刻心疼,歎氣道:「我讓你娘給你打個大的,日後你成婚了,可以用。」

  張允錚不屑:「那不是女子的嫁妝嗎?」

  平遠侯說:「平常人家,哪裡有上好的硬木?你娘給你做出來的,肯定是京城第一份,也許只有你外祖家能比。」

  張允錚不暴跳了,看著表情挺滿意。

  平遠侯心裡一動:「你小子是不是心裡有人了?」

  張允錚暴跳如雷:「哪裡有?!誰想有人?!有個鬼!」

  平遠侯轉著玉球打量張允錚,張允錚使勁張嘴打個哈欠:「我得去沐浴更衣了……」向平遠侯行了一禮,走了。

  平遠侯招呼了人說:「給我盯著他!這些天看他往哪裡去!」

  張允錚剛剛從外面回來,馬上要見的人,肯定是最重要。平遠侯想看看會是些什麼人。

  怕父子兩個要談機密的事,李氏安排的晚餐,只有父母和張允錚三個人。李氏對張允錚問寒問暖,還告訴了他妹妹張允錦正在和鎮北侯府的沈三公子議親。她想讓張允錦再等兩年,多陪陪自己……

  張允錚正在發愁怎麼去給那個小騙子遞消息說自己回來了,一聽這話,就想是不是可以讓沈卓把自己回來的事兒告訴沈汶,可表面上,為了顯示一下兄長的尊嚴,皺眉問道:「沈三公子?他人好嗎?」

  李氏忙說:「人品很好。你妹妹和沈家兩個小姐從小認識,知道沈家的底細。那府裡,人口不多。老輩的,就是老夫人和楊夫人,人都很直爽,沒有壞心眼。大嫂很賢惠,二嫂平時什麼也不管。你妹妹過去,肯定不會有什麼麻煩,能安心過日子。」李氏歎氣:「只要你們都平平安安的,我就放心了。」

  張允錚想著如果自己的妹妹成了沈汶的三嫂,自己是不是就更壓了那個小騙子一頭?就嗯了一聲,大方地表示同意。

  平遠侯看了張允錚一眼,覺得這個一向暴躁的孩子在這件事上太好說話了些。

  張允錚好好睡了一覺,準備去找沈卓,可又怕惹人注意,得尋個藉口,就去對李氏說,他要去鎮北侯府,問李氏有什麼要幹的事兒。

  兩家正在議親,鎮北侯府已經派了媒人,李氏的媒人也出動了,同意議婚,算是行了第一步「納采」。後面一步,鎮北侯府要送六禮前來正式求婚,包括問名要庚帖之類的。這一步是重要的一環,要多做準備,不能匆忙行事。其中一些細節,比如請的媒人的背景,男方何時備禮上門等等,還是得兩家交流。李氏正好要與楊氏交流幾句,就寫了個帖子,給了張允錚。

  張允錚拿了李氏的帖子,趾高氣揚地鎮北侯府,到了府門,說自己是平遠侯府送信的,要見沈三公子。

  門上的人報進去,沈卓不在,楊氏一聽,知道是李氏有信,馬上請了張允錚進去。

  張允錚進了門,猛抬頭,竟是一位夫人,忙行禮。

  楊氏沒仔細看過張允錚,現在見這個小夥子劍眉朗目,高鼻樑,嘴唇剛毅,極為英俊,當場就喜歡得不得了,眉開眼笑,讓人送茶送水。

  張允錚對自己的母親李氏呼三喝四,可這是別人的母親,就不能冒犯了。張允錚老老實實地把李氏的信給了楊氏,然後對楊氏的問題,問一句答一句,不敢多說話,很實誠的樣子。

  楊氏細問了張允錚的身世,知道是平遠侯府遠房的兄弟,心中多少有些失望——她可不想讓自己的女兒遠嫁,就問道:「日後,你可是會回家鄉?」

  張允錚又抱怨自己的父母把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明明這裡就是家鄉,還不能明言,只謹慎地說:「大概不會了,我的親人,就只有平遠侯府的人了。」這也是實話。

  楊氏一聽,立刻心疼,腦補了一系列:父母雙亡,孤苦伶仃,前來投靠親戚……看這孩子的穿著,李氏倒也沒有虧待他。李氏的女兒與自己的兒子議親了,這孩子該不是李氏給自己女兒準備的。

  楊氏想到沈湘是長嫡女,不能嫁一個沒有門第的人,可沈汶,一個軟性子,就知道抹眼淚,若是嫁入豪門世家,姑婆兄嫂一大堆,還不被欺負死?不如找個沒身世,沒家累,能輕鬆過日子的人。鎮北侯府雖然不那麼富裕,但是百畝良田的陪嫁還是出得來的,應該能讓沈汶衣食無憂……

  在一盞茶間,楊氏已經把這些方方面面考慮了一番,把張允錚劃入了未來二女婿的行列中,因此對張允錚格外親切,一直沒斷了笑容。

  張允錚被楊氏的熱情弄得很緊張,越來越拘謹,弄不懂自己幹了什麼,這位夫人怎麼像看著一盤好菜一樣看自己。

  楊氏的喜惡太明顯,等到楊氏派人送張允錚出了府,下人們都開始傳夫人看上了平遠侯的遠房侄子了,肯定不是為了大小姐,自然是為了無能而軟弱的二小姐。

  蘇婉娘笑著告訴了沈汶:張允錚前來送信,被夫人看上了。沈汶就知道他是來聯絡自己的。離自己的生日近了,要計劃去邊關的行程了,他竟然回來了,難道是來送自己的嗎?沈汶心頭亂跳,等不及要去見張允錚。

  當夜午時,沈汶就去了那個小院落。張允錚從天黑就守在院落裡了,兩個人算是心有靈犀。可是為了避免沈卓帶著沈強稍晚些來,兩個人低聲說去打了火羅的湖邊談話。定下來,兩個黑影就一前一後地離開了院子。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7-15 10:29 AM

第九十六章 準備

  時近八月十五,明月皎潔,光亮照人。

  沈汶找了個空曠的湖岸處,在一塊石頭上停了腳步。

  連年乾旱,明鏡湖縮小了許多,湖岸寬闊,一覽無餘。

  張允錚到了沈汶身邊,毫不猶豫地登上了旁邊的一塊大石頭,和沈汶並肩看著月色下的小湖。

  好久不見張允錚了,現在他就站在身邊,沈汶覺得心中大亂。

  經過一年在山中的生活,張允錚似乎又長高了些,雙肩寬闊健壯。他今年十八,完全長成了一個挺拔俊美的青年,渾身散發著男性的魄力,月光下,宛如一尊雕像,沈汶有些不敢看他。

  她清晰地感到了自己心中的異樣,如樹苗拱出層層岩石,有種東西要長出來。她感到害怕,因為她明白如果她聽任了這種趨勢,那麼她就無法再掌控自己的感覺,她就會被洪水沖走,沿途磕磕碰碰,避免不了疼痛……她其實不想讓這麼狂妄的東西冒出來,可是就憑了她千年旁觀練出的理智,也無法阻止情感上一個嶄露頭角的新芽……

  張允錚等了片刻,見沈汶不說話,開口道:「你怎麼變傻了?」

  沈汶看著他,壓抑著心跳,努力很正常地說:「誰……誰變傻了?你……你為何回來呀?」

  張允錚翻了個白眼,「真笨!我回來自然是去邊關呀!不然你說我回來幹什麼?!」

  沈汶咽了下吐沫:「謝……謝謝你了。」

  張允錚下扯嘴角,很高傲地把一個小包遞過來:「你的!傻瓜吃了就能變聰明點兒!」沈汶知道自己心裡已經算計得快爛掉了,實在再也不用變聰明了,可是她卻喜歡聽張允錚這麼說,好像自己真的是個十四歲的少女,而不是陰謀滿腹的復仇者。

  沈汶打開小包,裡面是些果乾。突然,沈汶難過了:現在,張允錚還這麼年輕而純粹,帶著發自內心的善良,他會不會改變?她感到害怕——有一天,張允錚會真的長大吧,變得成熟而圓滑,開始權衡利弊,懂得取捨。那時,他再也不需要她的謀算,他是不是還會這麼對待她?給她布料,幫她畫圖,給她帶回果乾,送她去邊關?他會不會在意她是個千年的鬼魂?他會不會看不起她?他會不會介意她以前嫁過人?……這個時代的男子喜歡的是大家閨秀,純潔而順從,她卻再也不可能把的命運完全交在一個男子的手裡,張允錚能不能接受這種游離?……

  就如所有動了情的人一樣,沈汶開始膽怯而自卑地患得患失。

  張允錚在夜色裡看見她愁眉苦臉地咬著果乾,生氣地說:「你什麼意思?!是我做的!有那麼難吃嗎?我娘都很喜歡。你不吃還給我!」

  沈汶心裡一甜,終於找到了切入點,「小氣包!給了東西還能要回去嗎?」

  張允錚瞪大眼:「我小氣?!我小氣?!有你這麼笨的……豬嗎?!你這麼下去會更胖的!」

  沈汶含著果乾說:「我都不胖了!婉娘姐姐說我現在很好!」

  張允錚像是才發現了沈汶的不同一樣,上下打量她。

  沈汶的臉紅了,微側了下身體說:「你看什麼?」

  張允錚感歎道:「我真走了很長時間,你沒發現嗎?」

  沈汶現在特別敏感自尊,對他翹鼻子:「我可不知道你走了多久!我沒覺得日子有什麼不同!」沈汶撒謊道。

  張允錚哦了一聲:「我可想起過你呢!」

  沈汶愣住:「真的?」也許我該說我也想過他吧?

  張允錚點頭道:「真的,我有一次在山裡被野豬追得飛跑,我就想起你來了……」

  沈汶又氣又好笑,在罵人和發笑之間徘徊片刻,還是笑了,眼睛彎彎的。張允錚一愣,問道:「你怎麼不說『你這個混球』之類的了?」

  沈汶咬了下嘴唇說:「『這個混球』要送我去邊關呢,我可不能得罪呀。」說幾句壞話算什麼?他從南方千里迢迢地回來送自己去邊關,這份情義太重了。

  張允錚才不買帳,繼續努力:「我是要陪一隻豬或者一隻傻瓜去邊關,你是哪個?」

  沈汶現在知道張允錚在幹什麼,他左一榔頭右一棒子,就是要逗她生氣,以便覺得親近!沈汶哼了一聲,撒著嬌說:「誰是豬!我婉娘姐姐說我現在是亭亭玉立了呢。」

  張允錚嘖嘖道:「你可別信這些讒言,容易忘記本色的。」

  沈汶很傲嬌地說:「你是不是覺得我脾氣好,總想讓我發火?我才不上當呢!」

  張允錚有些鬱悶,瞥了沈汶一眼,小聲說:「真不好玩!」

  沈汶吸氣,「好吧!你這個混球!快告訴我南方的事情!」

  張允錚立刻振作了:「是豬倌!明白嗎?護送小肥豬去邊關。不然的話,一隻小笨豬,肯定會被妖精吃了。」

  沈汶笑起來,方才剛見面時的尷尬全沒了,張允錚把對父親說的又低聲地跟沈汶說了幾句,沈汶很滿意地一個勁兒地點頭,張允錚大方地說:「你去北邊有什麼要求,就說說吧。」

  沈汶小聲道:「這一路去,我們要扮成流民,馬車得特別破爛,但要結實,得給邊關運去一些弓弩做樣品。拉車的不能用馬,那太貴重,要用驢呀騾子之類的,還要泥巴塗了外表,不能顯得健壯。我們的衣服要破衣爛衫,像乞丐穿的,但要有保暖的棉衣帽子手套,還要準備暖和的靴子。因為到了邊關,我還要深入北戎之地……」

  「喂喂!」張允錚舉手:「你說要去邊關,可沒有說要去北戎啊!」

  沈汶詫異:「我沒有說?大概是忘了……」

  張允錚怒:「這麼大的事你怎麼可能忘了?!」

  沈汶皺眉:「你肯定我沒說?我怎麼覺得我說過,不是你忘了吧?」

  張允錚要暴跳了:「我從來不會忘記你說的話!」

  沈汶胡亂擺手:「哦,反正我得去,所以衣服要好……」

  張允錚咬牙:「這不是衣服的問題!你沒瘋吧?北戎之地也是你……這隻豬能去的?」

  沈汶笑了:「你少來激我!這事我必須去,到時候我帶著我哥的兵士,你就不必……」

  張允錚斷然道:「那我們府就不出人送你了!你一路走好吧!」

  沈汶眨眨眼,張允錚仰頭看天上明月,沈汶想了想,就軟了腔調說:「好好,到時候一起去,行了吧?」

  張允錚鼻子出氣,但還是很不高興:「還有什麼?快說!別囉囉嗦嗦的。」

  沈汶說:「給邊關造的弓弩和製造圖,我畫的迷宮什麼的,那些圖都得帶上。」

  張允錚仍在因為沈汶要去北戎而生悶氣,答道:「你以為別人也是豬腦子嗎?這些話還用說?」

  沈汶念秧般地說:「我覺得兩輛馬車該是夠了……」

  張允錚說:「四輛!」

  沈汶問:「為什麼?」

  張允錚果然地說:「窮家富路,總要多準備才好。」

  沈汶用佩服的語氣說:「你出去後,真的有經驗了。」

  張允錚從眼角看沈汶:「你不用說好話,說,還有什麼?」

  沈汶歪頭想了想,說道:「該是沒有了。你把那個庵寺的地址給我,我離開京城後,你們要等幾天,等我哥他們回來,而且確定了我那裡沒有人監視後,再到那裡去找我。」

  張允錚告訴了沈汶的地址,沒好氣兒地說:「你找得到那裡嗎?不會跑丟了吧?」

  沈汶撅嘴:「我三哥是要送我去的!你別在他在時露面,他看著像是等著機會找你打架呢。」

  張允錚說:「打就打唄!我還怕打架?!」

  沈汶忙說:「不許打架!不然我就……」

  張允錚問:「就要像小豬那樣嗷嗷叫?」

  沈汶瞪張允錚,張允錚得到了沈汶的全部注意力,閉了嘴。沈汶才又小聲說:「你再對你父親提一次,前一陣我三哥傳過去的要建立的一個從這裡到邊關的聯絡網一定要到位,還要查清太子他們是怎麼傳遞消息的,日後能把他們的線路掐斷。」

  張允錚說:「我們府裡一直有南北的聯繫點,不像有的府那麼笨。」

  沈汶揮拳:「你欺負我就罷了,還說我們家壞話?!小心我治你!我可有好多主意呢。」

  張允錚對沈汶一哼:「那又怎麼樣?你又不敢對我使出來!」

  沈汶像被雷劈到一樣愣住了,張允錚對沈汶壞壞地一笑:「我說的不對嗎?小笨豬,不欺負你欺負誰?」

  沈汶心都快撞出胸口了,勉強說:「我……我得走了……」轉身就跑,一口氣奔回侯府,一路不敢回頭。

  她跳進屋裡,把蘇婉娘嚇一跳,低聲問:「怎麼了怎麼了?」

  沈汶慌忙地搖頭:「沒什麼沒什麼,就是定下了我們日後要去的廟宇。」

  蘇婉娘將信將疑,幫助沈汶脫衣睡下。沈汶瞪著兩眼看著天花板——張允錚雖然喜歡說人壞話,但是他經常能一言中的。他相信自己絕對不會對他使心眼,這說明他已經知道他穿過了自己的防禦圈,進入了安全區。這太不公平了!自己還在猶豫間,對方就已經大模大樣地進來了!自己都沒有個拒絕的步驟!

  沈汶一會兒熱一會兒冷,弄不清自己是喜是憂。她很想把張允錚從心裡踢出去,趕快把門關上。可是發生了什麼事?她怎麼覺得這個人挺好的?!她因為張允錚要送自己去邊關而感到欣喜。可就是這種欣喜,讓她對自己充滿質疑!張允錚是誰?一個十八歲的青少年!雖然比以前成熟了些,可與她相比,那簡直就是孩童!他毒舌,他計較,他脾氣暴躁……可是,他真誠,他信任自己,他一直在幫助自己,只有在他面前,自己能鬆弛,真正體會年少的感覺……

  沈汶心中訓斥自己:現在不能分心呀!蘇婉娘那時就說了,父仇不報,她不會想這些事的。自己現在也有許多事情做!絕對不該分散精力!

  可是有一個很小的聲音,在理智嚴厲的教導後輕輕地說:我想……我想愛,被愛。我想去接受一個人,被人接受……這種感覺如此溫暖,能穿過爭執的表像,到達心底……

  沈汶在與自己的鬥爭中睡去,到底也沒有分辯出個結論,朦朧中她有個念頭:我就愛一點,就稍微愛一下……如果張允錚長大了,變成了個世故而深奧的人,我就抽身離開……因為這世上,已經沒有人比我更理解世事,更因透徹而消極。我實在受不了任何心計,因為我已經黑暗透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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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允錚見沈汶又逃跑了,心情大好,也不計較沈汶沒有正式地告辭,高高興興地回府睡覺。

  平遠侯那邊已經等了好久,好幾撥人追著張允錚到了那個小院落,可這些人都陸續回了府中,向平遠侯彙報說一個黑衣人和公子見面了,可接著就跟丟了他們,太快了!實在追不上!

  平遠侯既欣慰張允錚的武功如此上道,又惆悵自己根本無法知道張允錚的行蹤了。聽報張允錚回來了,平遠侯低聲罵了許多與小動物有關的詞句,才去安寢。

  次日,張允錚去找平遠侯,把沈汶詢問的南北聯絡網的事說了。平遠侯自然就猜出昨夜晚張允錚定是見了鎮北侯府的幕後之人。沈卓早就傳來了要建立自己的聯絡網點以及監視太子耳目的話,這之後不久,就有了太子要求撤去驛卒的消息。平遠侯馬上明白了這其中的含義,著手開始佈置從邊關到京城的主要道路上的傳遞人員。雙方在此事上鬥法,太子耍的小聰明必然變成另一件蠢事。

  聽了張允錚的問話,平遠侯說道:「你去跟那個人說,我們準備鋪設三條信路,但是現在到處饑荒,太不平穩,還不能處處設卡,不然就會被人搶劫打殺了。等荒年過了,人馬上就能到位。而且,我們現在還開始訓練信鴿,年後該有五十餘隻,後年就該更多。我以前領兵打仗,自然知道信息之重要,讓他放心。」

  聽父親這麼嚴重地對沈汶回復,張允錚咳了一下,含糊地說:「嗯,我會告訴她。」

  平遠侯叮囑道:「那人心機如海,你要聽他的話……」昨夜的黑衣人能有那等輕功,看來那邊的人手下有能人。

  張允錚立眉:「別管我!」轉身走了,把平遠侯氣得使勁轉了半天玉球。

  平遠侯讓人繼續盯著張允錚,可後面的日子裡,張允錚就再也不出門了。他開始專心準備長途旅行的東西,提出了許多古怪的要求:衣服裡外都要破爛,可中間要保暖。靴子也是兩層皮,外面是破的,裡面是鹿皮。三隻鐵鍋都得是破了一個角,可還得是好鍋,摔不壞的……

  至於帶的乾糧,就更加講究,幾乎把府裡的廚子逼上房了。米麵蒸成餅,還要加了炒熟的芝麻錘扁成薄片,糯米打成年糕,再切成片晾乾,各種肉乾菜乾……

  平遠侯知道他要去邊關,就讓人全力幫忙。李氏見這情景,知道這個兒子是又要出遠門,就開始難過。每天聆聽張允錚的種種設想和挑剔,指使著人去做出來,完全是副慈母多敗兒的溺愛架勢。

  張允錦對這個堂兄真的沒有好感,根本不見他。張允釗現在開始習武了,自覺高人一頭,見到張允錚把母親弄得手忙腳亂,很有些不平。就去挑釁張允錚,在院子裡遇上了,對張允錚說:「嘿!你是誰呀?!有你這麼向我娘要東西的嗎?臉皮太厚……」

  張允錚滿腦子正想著這一路要帶的林林總總的東西,唯恐落下什麼,見張允釗擋住了自己叫囂,一句話不說,就把張允釗一手扳倒在自己的大腿前,抬手狠狠地打了張允釗幾下屁股,說道:「記住!下回見我叫二哥!不然我打扁了你!」

  張允釗氣得哭著去找平遠侯,平遠侯轉著玉球歎氣:「你就叫他二哥唄,也沒讓你少塊肉。」張允釗很不快,又去找李氏,李氏擦眼淚,不想多說。張允釗憤怒地去找谷公公:「師傅!我要好好習武!日後成個高手!」

  谷公公看了看張允釗的細胳膊細腿,難得皺眉,說道:「人不要跟自己過不去。」

  雖然遭受了重重打擊,可是張允釗心願不改,從此真的發奮習武,身體很快強健起來,這是後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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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年的中秋,平遠侯府還是送了成車的月餅,沈汶吃了兩個,讓蘇婉娘帶了一籃子月餅去給施和霖和段增送去。

  到了施和霖的醫館,蘇婉娘先對施和霖行了禮,將月餅遞了過去,施和霖笑著:「哎呀呀,侯府真的太客氣了,夫人剛剛讓人來送了一盒月餅,你又送來了。」

  蘇婉娘笑著說:「自然是應該的,我們小姐得了郎中們的救命之恩呢。」

  施和霖自然說:「哪裡是我?是我那個徒弟,徒弟呀!快過來,又有月餅了!這次是給你的。」

  段增從後面探出個腦袋:「你別總拿人家東西!我不吃了,太甜!你送給別人吧!」

  蘇婉娘拿起一個紙包的月餅說:「你來嘗嘗,這個是鹹的呢!」

  段增看向蘇婉娘,蘇婉娘對他使了個眼色。段增說:「那你拿過來,我正忙著呢!」頭縮回去了。

  施和霖吹鬍子:「沒禮貌!沒禮貌!侯府家的……」

  蘇婉娘忙說:「沒事沒事,我給他送過去。」她拿了月餅走入後廳,段增正在分揀藥材。蘇婉娘放下月餅說:「這可是好吃的……」用手指了指後面。

  段增點頭,飛快地把藥材撿好,說道:「哦,正好,你跟我去小雅的屋裡,我讓你看看他的衣服,破了好幾件……」帶著蘇婉娘去了後面他們住的地方。

  他們剛離開,蘇傳雅正好從學裡回來,施和霖說:「你姐來了,送了月餅,現在該是去你屋裡給你縫衣服去了。」

  蘇傳雅高興地說:「太好了,我去找她!」往後院跑去,腳步輕快。

  蘇婉娘和段增進了蘇傳雅和段增住的屋子,段增虛掩上門,小聲說:「是不是你那個小姐又要作局?」

  蘇婉娘笑:「什麼作局呀!那是我家小姐!她就要出城了,讓你做準備。」

  段增激動:「真的?她要出城了?!」蘇婉娘忙將手指豎在嘴唇前,可剛奔到後院的蘇傳雅還是聽見了片段,馬上放慢了腳步,小心地蹭到門邊。

  段增壓低聲音:「什麼時候走?」

  蘇婉娘也低聲說:「她會先離開京城。我會在臨走時過來告訴你她離開的日子。她與你見面,應該是那十天到十五天以後。」

  段增語氣急切地說:「在哪裡?怎麼見?」

  蘇婉娘說:「京西百里,有個落霞村,村邊有個白鷺林……」

  段增嚮往地說:「聽著名字就那麼好!我可以一天都在那裡等!」

  蘇婉娘笑:「不用一天,每天只在午時等待就行。若是過了日子,就多等一兩天。」

  段增說:「放心放心,我會等到你們來的!哦,你也跟著去吧?」

  蘇婉娘點頭說:「先別告訴我弟弟,我臨走時再來與他告別……」

  段增忙點頭:「當然,當然了……」

  蘇傳雅慢慢地爬開,退出了後院,飛快地奔到前店,見施和霖正在給人號脈,就抓耳撓腮地在一邊等著。

  施和霖給人號完脈,開了方子,起身送走了病人,這才轉身看蘇傳雅:「你怎麼這麼鬧騰?」

  蘇傳雅左右看看沒人,臉紅脖子粗地湊到施和霖邊上小聲說:「段哥哥要走了!該是九、十月份!」

  施和霖大瞪眼睛:「不能呀!我把他的銀子都『借出來』了,他沒幾個錢。而且,現在是災年,出去了,若是遇上流民,還不被搶了?」

  蘇傳雅急得跺腳:「他是跟侯府的小姐一起走!在京西百里的什麼落霞村外的白鷺林見面。您想想,侯府的小姐會孤身一人去那裡嗎?肯定是有人護著!」

  施和霖嚇壞了:「要私奔?!還是和侯府小姐?!」

  蘇傳雅異常堅毅地說:「師傅!咱們決不能讓他們得逞!」

  施和霖使勁拈著鬍鬚,緊張地思考,額頭滲出了細汗。蘇傳雅著急地問:「師傅,您在想什麼?」

  施和霖小聲說:「自然是怎麼破壞他們的行程!」

  蘇傳雅跳腳:「師傅,防了今天防不了明天!一壞了他的事,他要是發現了可就不理咱們了。」

  施和霖擔憂地說:「對呀,那怎麼辦?」

  蘇傳雅拉施和霖的袖子:「當然是和他一起走呀!」

  施和霖豁然開朗:「對呀!我總攔著他,不讓他走,還不如跟著他!好好,我這就去準備!小雅真聰明……」

  蘇婉娘從後面拿了幾件衣服到了前廳,意外地發現蘇傳雅格外快樂地與施和霖坐在一起指點著醫書,蘇婉娘詫異地問:「小雅,你知道我來了,怎麼不去後面找我?」

  蘇傳雅抬頭,笑眯眯地看蘇婉娘:「等在這裡也是一樣的。難道我去找你,姐姐就不會走了?」

  蘇婉娘聽著這話很古怪,有種莫名傷感,想到要把蘇傳雅一個人留下,她心裡也不舒服,就笑著拉蘇傳雅:「走,送送姐姐去。」

  蘇傳雅順從地跟著蘇婉娘走出前廳,蘇婉娘小聲對蘇傳雅說:「你要好好聽施郎中的話,多讀書,別惹事。」

  蘇傳雅抬頭問:「段哥哥的話就不用聽了?」

  蘇婉娘想到段增要跟著沈汶一起走,就遲疑著說:「還是要聽施郎中的,也聽你師哥的。」

  蘇傳雅使勁點頭:「好好,我一定兩個都聽。」

  蘇婉娘看著只比自己矮了一頭的弟弟,又欣慰又傷感,說道:「小雅十歲了吧?是大孩子了,能照顧自己了。」

  蘇傳雅心中暗恨:姐姐這是準備不打招呼就把自己單獨留在這裡,那就別怪自己折騰了。他笑著說:「可我還是個孩子呀!生病了怎麼辦?受傷了怎麼辦?姐姐就不管我了?」

  蘇婉娘心裡一抽一抽的,使勁眨眼,以免眼淚出來,勉強笑著說:「怎麼能不管?姐姐……會照顧你的。」回去要跟沈汶說一下,找個人人時常來看看蘇傳雅。

  肯定是託付個什麼人!蘇傳雅暗自撇嘴,可還是笑著對蘇婉娘說:「那太好了,我就知道姐姐不會扔下我自己走的!」

  蘇婉娘嚇一跳,仔細看蘇傳雅的眼睛,見蘇傳雅直愣愣地看自己,不像是有別的意思,就挪開眼睛,說道:「我……先回去了,有空再來看你。」

  蘇傳雅點頭,像是發現了什麼似地說:「姐姐,你有心事?怎麼了?你要是有什麼事,肯定是會告訴我的,對不對?不會不理我的,是不是?」

  蘇婉娘被弄得心亂,忙道:「沒事!怎麼會不理你?淨瞎想什麼?好好的,別淘氣。」匆忙告別,上了馬車離開了。

  蘇傳雅咬著牙看著馬車走遠——哼!敢蒙我?咱們沒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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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侯府裡,沈汶去找嚴氏。

  嚴氏讓沈汶進了門,眼睛亮亮的:「你就要十四歲了!是不是快走了?我早就等不及了!」

  沈汶點頭說:「二嫂是等不及見二哥吧?」

  嚴氏嘖聲:「當然了!這還用說嗎?」她雙手撫著胸口:「你這麼一提他,我這裡就咚咚地響,你聽見了嗎?像鼓一樣!」

  沈汶被嚴氏這種「無恥」再次擊敗,歎氣道:「你這次去了邊關,到處是男人,你會不會覺得二哥沒那麼厲害了?」

  嚴氏嚴正地說:「當然厲害!多少人在旁邊,你二哥也是最那個的。」

  沈汶不解:「哪個?」

  嚴氏做夢般地微笑:「就是最讓我受不了的那個!我一見了你二哥,就覺得世上男的都沒有了!天上地下,就他一個人……」

  沈汶舉手:「好了好了!我還沒有及笄呢!不該聽這些……」

  嚴氏推沈汶:「別假正經!我們家裡的姐妹們,誰不在及笄前談論這些?不然一及笄,還沒想清楚自己要什麼人就定了親,那可就麻煩了,一輩子都不知道怎麼過的。你快對二嫂說說,喜歡什麼人?」

  沈汶心說,別說沒有,就是有了,我哪裡敢告訴你?你一知道了,還不大家都知道了?就把那個寺廟的地址給了嚴氏,說:「二嫂,咱們得說說到時候怎麼配合,你好跟我一起走……」

  沈汶十四歲的生日,與前幾年一樣,過得默默無聞,既沒有邀請朋友,也沒有請個樂班子。可在她生日那天晚宴上,老夫人的一番安排,不久就讓沈汶的名聲再次傳遍了京城。

  侯府的晚餐現在是一色女的外加三個小毛孩,沈卓早就受不了「萬紅叢中一點綠」的醒目,在自己的院子單起灶了。

  晚飯後,老夫人喝了口茶,說道:「汶兒十四了,可以去廟裡住住,為旱災祈個福,也能得個好名聲。」

  楊氏皺眉:「娘!汶兒一個女孩子,又沒有幹什麼錯事,怎麼能去廟裡?」

  老夫人歎氣道:「你是忘了前些年的那些事了?你以為別人也都忘了?」

  楊氏想起沈汶那麼小的時候,名聲就被人損害,接著是皇后,又是四公主,近期,還有人想把沈汶誑出府去,也知道沈汶還被人惦記著,一時鎖著眉頭不說話。

  沈汶一副小心翼翼的樣子,左看看老夫人,右看看楊氏。

  老夫人見楊氏不搭腔,帶了些火氣說:「現在都旱了好幾年了,人們到處都在求雨。讓她去廟裡住住,祈雨求福,她不就得了個好名聲?明年一及笄,也能找個好人家了。」

  楊氏帶著些不同意說:「一個女孩子,住到廟裡,萬一出什麼事,那還了得?」

  嚴氏眼珠子一轉,笑著說:「娘,要說小姑去廟裡住段時間也沒什麼。人說,在廟裡住過的姑娘,能嫁個好夫君呢!您看,這不應在我身上了嗎?」

  誰不喜歡誇自己的兒子,楊氏有了一絲笑容。嚴氏接著說:「要不,我就去陪著小姑一起住吧?反正我在家待著也沒事,到外面還能……跟小姑做個伴兒。」

  楊氏歎氣:「若是有個安全的寺廟,也不是不可以……」

  嚴氏忙說:「我去的那個地方就特別嚴實,平常人去不了,又安靜,又舒服,一般人都不知道!」

  楊氏笑起來:「哪兒有這個地方?」

  嚴氏點頭:「有啊!就在京城西南邊的山裡——哦,這地方的名字可不能隨便說呀,那裡都是女眷,要是被人知道了多不好!就是在咱們府裡,也不能明白講出來!流傳出去可不好。娘,您讓我來安排這事吧!我認識那裡的姑子,聯絡好了,就帶著妹妹去住段日子。」

  楊氏猶豫了,看看大家,柳氏自然眼觀鼻鼻觀口,不搭話。沈湘蹙著眉,不知道該說什麼。

  楊氏問沈汶:「你要去廟裡嗎?」

  沈汶想了想:「無所謂啦,娘看著辦吧。」

  嚴氏心中暗罵沈汶裝相,笑著說:「別怕,有二嫂帶著你,就是去清修,山裡空氣好,人會越長越漂亮的。」

  老夫人拍板道:「就這麼定了吧。二媳婦去跟廟裡的姑子說說,下個月就讓她們姑嫂一起去。讓三公子帶人送一路……」

  嚴氏忙說:「可得是可靠的人,不能把地方給露了。」

  老夫人點頭說:「好好,就讓老關跟著吧,他在府裡有年頭了。」

  這件事就這麼定了,從頭到尾,沈汶沒說幾句話,看著就是個被動的羔羊,被趕廟裡去了。

  沈汶回了屋子,忽然哽咽了一聲,外面的人以為她哭了。可實際上,是因為沈汶悄聲對蘇婉娘說:「你記著帶上你給我姐夫做的那些護膝什麼的,我們從那邊路過,可以給他。」

  「就你多事!」 蘇婉娘臉紅,狠狠地掐了沈汶一下。

  這件事辦得非常迅速,等到京城的人們聽說鎮北侯沈二小姐為了祈雨要住到廟裡時,嚴氏已經得到了廟裡「姑子」的回信,信中熱情歡迎沈二小姐前來清修祈福,並保證會很好地照顧沈二小姐,鎮北侯府開始為沈二小姐的出行準備行裝及日常用品了。

  因為是去廟中祈福,不能帶太多的下人,沈汶說只帶蘇婉娘,嚴氏也只帶貼身丫鬟鯽魚。

  隨行人員不多,帶的東西也少,看著就是趟短暫而簡單的出行。

  「沽名釣譽的賤人!」百忙之中的太子聽到消息不由得罵道。隨著年紀漸長,他發現自己越來越多地開始使用母親用過的詞句,覺得解氣而貼切。

  太子說道:「不能讓她得了便宜!」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7-15 10:49 AM

第九十七章 離府

  太子現在深感人心險惡。

  三皇子門下從一清二白,變成了幕僚雲集,那些趨炎附勢的傢伙!

  葉中書等幾個以前簡老夫子的門下,明顯地站到了三皇子那邊不說,許多京城豪門子弟也成了三皇子的羽翼。那個京城著名的紈絝葉大公子,現在竟然成了三皇子的左膀右臂,幫助三皇子草擬奏章等,可見他當初隱藏得多深!

  鎮北侯第三子沈卓,儼然是三皇子的侍衛長,平日裡為三皇子佈置防守,安排沿途警衛。鎮北侯亡我之心已經昭然於眾。

  三皇子沒有謀略,在朝堂上,每次建言,都看得出來是在背誦事先就準備好了的說辭。遇到不懂的事,三皇子肯定不會開口說話,唯一能讓三皇子暴跳的,就是有關邊境或者鎮北侯的事。

  太子只要對他稍一刺激,三皇子就上躥下跳地要增加軍費、補充兵員。無論皇帝多少次當眾斥責,他從不悔改,下次還會衝動而幼稚地口不擇言。

  太子原以為如此能讓三皇子臉面盡失,失去朝臣的信任,可漸漸地,卻有人說三皇子有一片維護江山社稷的熱血,一些奏章書說什麼這三四年連年削減軍需,北戎卻兵強馬壯,邊境危機四伏,不得不防,明白地在應和三皇子,和自己作對!

  如果有一天皇帝聽了這些人的話,真的增兵北疆,太子認為那就是他失去太子之位的序幕,而這對他而言,等同死亡。

  自從三皇子入理朝事,太子就格外盼望初榮趕快把孩子生下來。如果是個男孩,自己就多了一分保障。後宮的人都不懷孕了,很可能是太子妃做了手腳,現在無法和她公然翻臉,只能採取迂回的方式解決這個難題。太子對太子妃平生一段怨恨:這個女子這麼狹隘計較,真是太狠毒。

  另外讓太子糾結的是,從北戎回來的人說根本沒有見到四公主。太子覺得四公主也太不懂事了!隔著這麼遠鬧什麼脾氣!可入夜後,太子做了一個噩夢,夢裡四公主渾身是血,對著他張著嘴說什麼,可他聽不見……

  太子從冷汗裡醒過來,黑暗中,感到四公主大概有了禍事,明日要再派人去北疆。次日,太子果然再派遣了人去往北戎,這次,他下了死命令,必須見到四公主,不然就不要回來了!

  雖然那批人馬上就啟程離京了,可太子卻一直心緒惡劣。現在又聽到了沈二小姐去廟裡祈福,被京城人們廣為稱讚的事,自然很氣憤。

  「這次,她肯定是要出城了吧?找人除了她!至少,要毀了她的清白!」

  這些都成了老生常談了,幕僚少見地反對了:「太子殿下,這次卻是不可。沈二小姐是為祈雨才前往城外廟中。現在旱情未緩,滿地饑民,民眾誰不期盼降水?若是殺了她或者毀了她,只要人們有一絲懷疑是太子殿下動的手,太子殿下的聲譽就全完了!弄不好,若是旱災延續,有人還會中傷太子殿下!」

  還一個人說道:「說不定這是鎮北侯府的誘敵之計呀!上次想將她誘出侯府,錢氏暴露了身份。侯府那邊可能提防太子這邊動手!若是他們埋伏下了人手,到時抓住了前去行動的人,就是當場殺了,然後對人說這些是太子殿下的人,太子殿下也洗不清嫌疑了。」

  太子焦躁地說:「那就讓她這麼安全地去廟裡?讓人找到那個廟寺,在那裡動手!」

  幕僚搖頭:「不可不可,道理是一樣的,不能打斷為祈雨而進行的清修啊。」

  太子咬牙:「不能就這麼放過了她!」

  一個幕僚說:「去廟裡,也不是什麼好事!為何不讓她在那裡住著回不來?」

  太子皺眉:「怎麼能讓她回不來?不是有人說她的母親現在已經為她物色人選了嗎?」

  幕僚回答:「殿下放心,那是平遠侯府的遠親,平遠侯遇刺後,皇上就不會容這兩府結親的。現在只需讓人放出流言,說沈二小姐發了宏願,旱情不解,她不回京!既然她要祈雨,怎麼也得把旱情解了再說吧?」

  太子點頭,可說道:「那萬一很快就下雨了可怎麼辦?」

  幕僚說道:「現在已經是秋末,氣候乾燥。冬天就是有雨雪,也不能說旱情得解。明年春夏若還是乾旱,那她不得在那裡待上一年?弄不好,兩年!女孩子轉眼就及笄了,一耽誤,可就沒有機會嫁人了。」

  太子終於吐了一口氣:「好吧,就這麼傳出話去!」提到了沈二小姐,太子就又想到了自己的妹妹,問道:「派往北戎的人傳沒傳回四公主的消息?」

  幕僚回答說:「完全沒有。殿下說讓他們沒見到四公主就不要回來,也許他們還在等著見四公主呢,見到才能讓人傳信。」

  太子焦躁:「這都多長時間了?!怎麼也該見到了!若是一個月他們還不回來,也沒有信,就接著派人去!每兩個月去一批人,本宮就不信沒人能見到四公主!」

  幕僚忙應了,將話題轉到更重要的事情上去:「殿下,皇上在朝上說賑災不力,殿下可以請命前往災區,視察災情……」

  太子怒道:「本宮是一國太子,怎能輕易離開京城?更何況現在京城裡許多人投靠了三皇子,本宮怎知會不會有人趁著本宮不在京師之時,妄行不軌?!」

  一個幕僚說:「太子殿下多慮了。殿下所提精簡官吏已經被聖上完全認可,又由戶部牽頭,呂太傅埋下的戶部人脈真是非常有用,凡是對殿下不利或者不支持的官員,都以精簡之名,與以剔除。殿下就是不在京城,朝事也不會有變。皇上對殿下日益重用,殿下所提之遣散驛卒,皇上不也採納了?驛卒被裁剪了十之七八,驛站關閉大半,以勉強能支撐信件的傳遞為准。日後只需除去幾個,就能完全切斷與北疆的聯繫。殿下如果能出京賑災,那麼就可以錦上添花……」

  太子不耐煩地打斷道:「本宮不想出京!現在災荒嚴重,多地糧倉已空,遍地流民。本宮現在出去,誰能保障本宮的安全?!」

  馬上有人順著太子的話說:「對呀!如果帶大隊軍兵護送,反而勞民傷財,殿下不能出京。」

  另一個幕僚說道:「殿下,有三皇子在殿上參事,殿下不能有片刻鬆弛。前日三皇子向皇帝建言,要將流民徵集入伍,為邊關備兵。殿下如果不出京賑災,就要駁斥三皇子此論,向皇上另議流民安置之策。」

  一人出主意道:「殿下可以提倡修建水利,比如一條通達南北之河渠,一來可以有利運輸,二來,可以將流民召集在一處,供給糧食,有利管轄……」

  「太子殿下,不可!這項工程之大,肯定是耗費鉅資,經年不成。若是流民同時發難,開河之處,就是民亂之地啊!」

  「可如果不由朝廷招募流民,這些人到處遊蕩搶劫,不一樣禍亂遍起?」

  「殿下……」

  太子的腦子裡嗡嗡響——他真的煩死了這些無休無止朝事政見!他勉強保持著鎮靜,聽了兩邊喋喋不休的爭論,最後說道:「就建議修河吧,不然那些人不都成了兵丁了?」

  兩邊幕僚都有些不滿。被太子拒絕的一方自然可以理解,可倡議修河的一方覺得太子是因為要與三皇子作對才選擇了這個建言,一旦三皇子有什麼變化,太子這邊也會隨著改主意。

  建議興修運河水利是一個重大的建言。若是在朝廷上提出,肯定會引起朝臣們的激烈爭論,將大力提升太子善於思考的形象。可太子似乎沒在意。

  大家私下裡都覺得太子有些輕重顛倒,不好好研究一下怎麼在朝堂上出彩,反而總因為三皇子或者鎮北侯的那個什麼二小姐而神不守舍。當然,誰也不會傻到指出這一點來。

  另外,有風聞說呂太傅讓人為三皇子給自己的一個嫡孫女提親,這可是非常不妙的消息。幾個幕僚私下商量,弄不清這是呂太傅在表示對太子慢待太子妃不滿,還是真的想轉移支持對象了。現在他們正在找人核實這個消息的準確性,不敢隨便就告訴太子。誰都想得出來,太子知道後必然勃然大怒,弄不好會把火發在太子妃身上,這樣會讓本來就已經出現隙痕的與呂氏的關係惡化。如果這只是空穴來風,根本是個沒有影兒的事,讓太子生氣豈不是得不償失?可如果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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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幾天後,京城裡突然流傳沈二小姐發了願:旱災不解,就不出廟回家!一時間,滿城都是讚美之聲,沈二小姐的名譽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峰。

  這可是算被發誓了,鎮北侯府能做什麼?總不能對外去澄清:對不住,我家小姐沒那麼高風格,你們都誤會了……

  楊氏帶著哭腔對老夫人說:「娘,我就說不要讓汶兒去廟裡,您聽聽,這傳的是什麼話?!這旱情不解,汶兒就不能回來了?!那萬一沒雨,她還得在那裡住上幾年不成?」

  老夫人歎氣:「現在旱了已經三年多了,人們說三年豐三年災,哪有常年一樣的氣候?要我說,頂多再過個一年半載,肯定就該來雨了。」

  楊氏哭了:「本來就想去住個十天八天的,哪裡要住什麼一年半載?!廟裡是什麼地方?能長住嗎?」

  嚴氏連忙安慰:「我過去住過半年,吃得好,睡得好,回來還胖了呢。」

  楊氏懷疑地看嚴氏:「你沒事去廟裡住幹嗎?」

  嚴氏眨了下眼睛,說道:「我爹娘說我不會說話,找不到好人家,就讓我去廟裡修修福氣。」

  楊氏說:「你還不會說話?挺會說話啦!不然我也不會同意汶兒去廟裡!」言語間很埋怨嚴氏。

  嚴氏馬上低頭,不敢說話了。

  老夫人咳嗽了一聲:「是我讓汶兒去廟裡的,你別沖著別人撒火兒。」

  楊氏拿起手帕捂臉:「我怎麼這麼命苦!夫君不在身邊,大兒二兒都走了,現在一個小女兒也守不住了!」……

  老夫人再次覺得楊氏不堪當侯府主母的位置,把期待的目光投向了在一邊默默地站著的柳氏。

  柳氏看到了老夫人的眼色,才輕聲細語地說道:「母親切莫傷感,事已至此,小姑福人自有天相,該不會受苦。」

  老夫人說道:「看看,她都懂事!」言外之意是楊氏不懂事,就知道哭鬧。

  楊氏意識到自己的兩個兒媳,誰的夫君不在邊關?要是都像自己這樣怨婦狀,府裡就別過了。於是平靜下來,停了哭聲。

  蘇婉娘聽到這個消息,忙進屋低聲告訴了沈汶。

  沈汶高興地對蘇婉娘說:「真太好了!都不用我再安排延期了。我原來也想到了廟裡就發個誓呢,太子真會幫忙!」

  蘇婉娘聽著變扭,小聲說:「你說什麼呀?!什麼幫忙?他可是沒想幫你,你別掉以輕心!」

  沈汶回答:「他現在的日子可不好過了。三皇子開府,有好出身的侍衛,又有自己的幕僚,這比我夢見的好多了!三皇子就是不能與太子平分秋色,也會完全牽制住他。我們下面的要做的,是為北戎入侵做準備。」

  蘇婉娘歎:「北戎,幾十萬大軍……」

  沈汶微抬了下手,聆聽著外面,使了個眼色。

  蘇婉娘站起來,到了窗下的桌子旁邊,給沈汶倒茶,見沈汶對她點頭,就非常「傷感地」對沈汶說:「小姐,這流言一起,日後小姐就不能在旱情解除前回來了。」

  沈汶愁鬱地說:「春光苦短,可歎我卻要在廟中長住,辜負好年華……」

  走到了窗下的王志家的,覺得牙酸倒,心說這個小姐看來長大也沒變聰明。

  臨行前,蘇婉娘去見蘇傳雅,語氣艱難地告訴他自己要和小姐出門一段時間,已經安排了人每十天就來看看他。

  蘇傳雅完全沒有像蘇婉娘預料的那樣吵鬧,反而特別乖巧地答應了蘇婉娘所有的叮囑,讓蘇婉娘覺得非常怪異。

  出發前的那天,沈湘來到沈汶的院子,見面就給了她一把短劍,說道:「你拿著吧,用來防身。」

  沈汶驚叫一聲,忙把短劍遞給了蘇婉娘,說道:「我可不拿這兇器,這麼涼!」周圍侍立的丫鬟們都掩著嘴笑。

  沈湘憤怒地看沈汶:「你真是……扶不上牆的!」

  沈汶撅嘴,對沈湘撒嬌:「我都要去廟裡了,姐姐不會想我嗎?」

  沈湘餘怒未消地看沈汶,氣哼哼地說:「我明天也去送你!你這個……!」

  沈汶笑著去抱沈湘胳膊:「我就知道姐姐最喜歡我了!」

  沈湘一甩胳膊,走了。

  次日早上,沈汶「努力」哭泣著,向老夫人和楊氏柳氏道別,又與「啊啊」叫的沈強擁抱,再與柳氏的兩個小孩也「戀戀不捨」地親了親,然後帶著蘇婉娘,與嚴氏和鯽魚一起,分別上了兩輛馬車。

  沈卓點起了侯府上百人的衛隊,與沈湘一起,護送著馬車離開了侯府。京城許多人看見了這聲勢很壯的一隊人馬,因為聽說了沈二小姐竟然發下「旱情不解不回京」的誓願,都對車隊肅然起敬。許多文人還謅出了一些什麼「文弱女子,虔誠感天」之類的肉麻詩文。

  車隊走了三天,到了京城西南邊的一處山腳。侯府衛隊封了道路,老關帶著幾個護衛,背著大包小包,隨著沈卓和沈湘,陪著沈汶蘇婉娘和嚴氏主僕登山,到了半山處的一個山寺前。

  等到護衛將行李等遞入了寺門,沈汶嚴氏和沈卓道別後,沈湘還跟著沈汶她們進了寺門,遊覽了一下這座小寺院。

  寺院乾淨整潔,幾個姑子看著都很和善,齋房裡的家具齊備,很舒適的樣子。

  沈湘看了,還算滿意,就帶著訓斥的語氣對沈汶說:「你在這裡好好靜修,有什麼事就讓人往城裡送信,我來接你。」

  沈汶扭了下身體說:「我要住到下雨再回去。」

  沈湘罵道:「你傻子呀!人家說什麼就做什麼?!萬一有個盜匪什麼的,你就在這裡待著不跑?!」

  沈汶笑著對沈湘說:「姐姐真關心我!」又湊上去拉沈湘的胳膊,沈湘皺眉揮開沈汶:「你別黏糊!你聽見我說的話沒有?!重複一下!」

  沈汶蔫蔫地說:「聽見了,有事就讓人去找你……」

  嚴氏笑著說:「大小姐放心吧,沒事的。」

  沈湘對嚴氏一禮道:「二嫂多費心了。」

  嚴氏忙回禮,笑著說:「沒什麼,我喜歡這樣做。」

  沈湘覺得嚴氏的快樂很難理解,見天色不早了,歎了口氣,走出了山寺。與沈卓帶著老關等人下山,她發現不遠處其實還有一座廟,遠比沈汶去的尼姑庵要大,因為好奇,沈湘想過去看看。沈卓就到了那個廟門前,裡面出來了兩個中年和尚,還請他們入寺。沈卓等人進去,到大堂裡拜了菩薩,沒覺得有什麼異常,就又出來下了山,與山腳的衛隊會合,返回京城。

  山寺的門一關,嚴氏就跳起來,壓著聲音對她身後的鯽魚說:「太好了!我終於出來了!快快,我要換裝!」

  鯽魚緊張地左右看,「你別這麼心急呀!他們沒走遠怎麼辦?一會兒他們還會回來可怎麼辦?這裡的人都可靠嗎?不會傳話嗎?……」

  嚴氏斜眼看鯽魚,小聲說:「我是不會帶你的……」

  鯽魚問:「你說什麼?」

  一個姑子笑著過來說:「各位娘子不用擔心,請隨我來吧。」

  鯽魚從地上提了一個包裹,跟著姑子往後面走去,一路盤問著:「你來了多久了?原籍哪裡?你家裡有誰……」

  沈汶也伸了個懶腰,對蘇婉娘說:「總算能輕鬆一下,我們也去歇歇,大概得住幾天再下山。」

  蘇婉娘這些年也是頭一次到一個不用擔心的環境裡,頓覺疲憊,說道:「好吧,我現在就想好好睡一覺。」

  沈汶笑:「我知道,你又是幾夜沒睡好,你現在就去睡覺,可以都補上……」

  蘇婉娘果然到了齋房倒頭就睡,連晚上齋飯都沒有吃。

  嚴氏換成了男裝,看著就是個面龐消瘦的少年人。她在晚餐時與沈汶對坐,感慨道:「還是當男的好,不然太憋屈!」

  沈汶皺眉:「你把我二哥當什麼人了?」

  嚴氏吊著眼梢看沈汶:「男的和男的就不能在一起了?」

  沈汶大驚失色:「你是不是……穿越……?」

  嚴氏晃頭:「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但是我知道我和別人不一樣。我爹娘說我小的時候還挺好的,就是五歲時摔了一下子,然後就不對勁兒。他們怕我被鬼附了身,還真把我放在寺廟裡半年,我可沒對娘撒謊呢。」

  沈汶又問:「什麼叫不對勁?」

  嚴氏說:「其實跟你也說不明白!就是我看見東西後,就覺得有好多數字,比如天上飛過一群大雁,我馬上就知道多少隻,我要是專心看一棵樹,心裡就知道有多少葉子……可是,誰也不能追著大雁去數,也沒有人能數葉子,所以我也不知道我對不對……」

  沈汶驚訝:「你別說!我還真知道有這種事!就是腦袋被打了以後,人變得特別精於數字。」前世嚴氏也是這樣的人嗎?可卻默默無聞地死在了鎮北侯府抄殺的當日,絲毫沒有展示過她的才華。

  嚴氏點頭:「還不僅是這樣呢,我有時看人看物,就能看出特別好看的地方。比如你二哥!整個身體的骨骼,特別完美!他的眼睛和眉毛,都完全對稱……」

  沈汶捂耳朵:「我不聽我不聽!我沒看出來!」

  嚴氏可憐地看沈汶:「你真是沒眼力!糊裡糊塗的,日後可怎麼為自己挑人?」

  沈汶扁嘴:「反正我不看骨架眉眼之類的!」

  嚴氏說:「我也看別的呀!你二哥脾氣多好!又溫和,又愛笑,他看我一眼,我就……」

  沈汶再次捂耳朵:「我不聽!我不聽!我受不了了!」

  嚴氏不滿地說:「我對鯽魚說了這麼長時間了,她都沒說什麼。那還是你二哥呢!你怎麼不喜歡聽?」

  沈汶抱頭:「我帶你出來幹嘛?!」

  嚴氏一挑眉:「什麼叫你帶我出來的?如果不是等著你,我早就安排我三叔三叔母他們來接我了。就是你二哥一個勁兒讓我要照顧你,我才等了這麼久,現在才來完成我對他的許諾。」

  沈汶問:「你對他許諾了什麼?」

  嚴氏說:「我跟他許諾我要夜裡到他營帳去!」

  沈汶的呼吸停滯了一下,然後認真地對嚴氏說:「二嫂,我是個特別注重純潔的人。」

  嚴氏看沈汶:「夜裡去與你二哥共商敵情,怎麼不純潔了?」

  沈汶哀歎:「我現在改主意還來得及嗎?」

  嚴氏嘿嘿:「當然來不及啦!快吃快吃,早點睡,把身體養好了,我們好早點走。」

  沈汶賭氣地說:「偏不,我得好好睡一覺!晚點兒起。」

  嚴氏熱切地說:「那我得接著給你講講這段時間我對你二哥的思念之情……」

  沈汶忙點頭:「好吧!我們儘快走,讓你早點見到我二哥!」

  嚴氏笑了:「你真是個懂事孩子!」

  後面幾天,她們在山寺裡過得很悠閒。大家睡懶覺,吃齋飯,無所事事,沈汶幾乎想就這麼生活下去。

  平遠侯發現鎮北侯府的沈二小姐要去廟裡祈福的消息一傳開,張允錚就準備啟程了。那邊鎮北侯的沈三回了城,張允錚就向父母辭行,要次日離京。

  平遠侯知道沈二小姐去的寺廟就是自己讓人準備的,當然就清楚了沈二小姐肯定是借那個寺廟行金蟬脫殼計,張允錚是去接她,一起去邊關。

  這個十幾歲的女孩子,必是張允錚口中鎮北侯府幕後之人的徒弟!難怪當初就是這個沈二小姐來見張允錚!難怪這個沈二小姐六歲就給了張允錚什麼香囊!難怪這個沈二小姐與太子鬥嘴,在宮裡被毒殺,險些被四公主殺了……看來都是這個幕後之人的手段。這個幕後的人八年前就開始謀劃,可見其深謀遠慮。平遠侯心中倍感踏實,覺得前程很光明。

  可另一方面,張允錚這麼個爛脾氣,竟然那麼上心地準備這次旅程,連衣服上的針腳都親手去扯扯,看是不是結實,想來是對人家有意思了。

  平遠侯歎氣:自己家的孩子怎麼一個個地都上趕著那個在他眼裡很傻的沈侯的孩子?

  「你覺得沈侯家的那個二小姐如何?」為了安慰因為張允錚又要遠行而很愁悶的李氏,平遠侯問李氏道。

  李氏皺眉搖頭:「那孩子可太能招事兒了,總是惹禍呀!她那時才幾歲?六歲?七歲?就在街上要青樓裡的女子。然後又惹了大皇子,把名聲弄壞了。我還記得當初在皇宮裡,她對皇后說話不遮掩,把自己差點弄死。然後就是冬狩,又差點兒被殺。這些年雖然沒聽到她幹了什麼,可我總是不放心。」

  平遠侯眯了眼睛——她那麼小就拜師了?

  李氏心中警覺:平遠侯怎麼問起了沈二小姐?難道他想換親?換親是娶不上老婆才幹的事,一般上等人家不幹這種事。可是張允錚外面頂著的名份只是個遠親,倒也不招人異議。只是,有這個必要嗎?說實話,沈二小姐還不如沈大小姐讓她喜歡,至少那個大小姐健康挺拔,日後肯定好生養!

  夫妻兩個想的不同,次日送別張允錚時,自然著重點不同。

  李氏拉著張允錚的袖子,小心地說:「兒呀,你二十二歲一到,娘就給你議親。」這之前你可別自己找!

  張允錚皺眉:「娘,別管我的事!」

  平遠侯說道:「怎麼跟你娘說話呢這是?!混小子!有什麼話不能好好說?」你若是看上了誰,好好講出來就是了,別吵架!雖然他自己說話就像在吵架。

  張允錚抿緊嘴唇,一副不高興的表情。

  李氏不想讓張允錚這麼生著氣離開,放緩了語氣說:「娘怎麼會勉強你?到時候會聽你的主意的……」

  張允錚很不耐煩地說:「好吧,到時候我會告訴娘!」

  李氏目瞪口呆:這是心裡有人了吧?!

  平遠侯心裡暗罵這個沒心機的混小子,揮手道:「一路多保重,昨天給了你那些信站的地址了,有機會讓人帶信回來。」

  李氏也含淚地叮囑了幾句,張允錚帶著人走了。

  李氏等著他離開了,著急對平遠侯說:「侯爺!我說過吧?他在外面有人了!就等著他二十二歲一到,就要往家裡帶!這可怎麼好?侯爺,你可一定要讓人去查查!」

  平遠侯對著李氏溫柔地點頭:「好好,夫人莫急,我一定讓人去查訪。其實,離他二十二歲還有幾年,夫人不用擔心,他沒法娶誰!」沈侯那個二女兒還沒及笄吧?

  李氏凝眉歎氣:「這個小逆子啊。」

  平遠侯點頭:「是呀,混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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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幾天後的一個早上,天剛亮,山上庵寺裡,嚴氏就到了沈汶的窗外說:「該起來了!」

  沈汶氣得用被子捂腦袋:「我還想睡一會兒……」

  嚴氏在院子裡說:「接咱們的人昨天晚上就到了!報了門上,說晚了,去和尚廟過的夜。講好今早就過來,他現在來了,是位張公子,小夥子長得挺精神的!你用不用我去幫你問問?……」

  沈汶大叫:「不用!」連滾帶爬地起床穿衣服。

  洗漱完,沈汶和蘇婉娘出了小院落,到了正廳,果然見張允錚已經坐在嚴氏旁邊等著了,嚴氏的丫鬟鯽魚還是皺著眉站在一邊。

  見沈汶進來了,張允錚也不站起來,只倨傲地點了下頭。

  沈汶臉紅了,忙低頭坐下,唯恐旁邊的人看出自己的不自在。嚴氏根本沒注意到,興奮地對沈汶說:「快說說你的安排,咱們馬上走吧!」

  沈汶一抬頭,見張允錚皺著眉頭看嚴氏,沈汶怕他說出什麼不敬之話,趕緊說:「我們這一行是流民打扮,就不能公子小姐地叫了。首先,我們都得改稱呼,二嫂,你就是嚴大舅……」

  嚴氏馬上點頭,說道:「好。」

  沈汶很滿意嚴氏還聽自己的,接著帶了絲羞澀對張允錚說:「你是張二哥……」

  張允錚卻不買帳,說道:「張大哥!」

  沈汶不自主地撒嬌:「才不是,你又不是老大!……」

  嚴氏急了:「你們不要糾纏這些無關緊要的事行不行?!張小哥就行了!」

  沈汶警覺,忙咳了一下,說道:「那就聽二嫂的吧。」張允錚扯了下嘴角,沒再說什麼。

  沈汶對蘇婉娘說:「你是蘇嫂子,我是文小弟。」

  蘇婉娘問:「我不能女扮男裝嗎?」

  沈汶搖頭:「你太漂亮了,不能,只能塗了臉,畫些皺紋。」

  沈汶指著鯽魚剛要說話,嚴氏搶著說:「她就留在這裡吧,不然府裡萬一來個人,也沒人應付。」

  鯽魚大驚失色道:「我不能離開五小姐呀!」她把嚴氏原來的稱呼都說出來了。

  嚴氏卻很堅持:「你一定要留下!你跟了我這麼多年,也該輕鬆輕鬆了。」

  鯽魚急了,對沈汶說:「你不知道呀!如果我不在小姐身邊,她不知道會幹出什麼事來!」

  沈汶點頭歎息:「我也知道,但是就這麼定了吧,這裡的確得有人。」這麼一說,鯽魚哭也沒用了。

  張允錚指著身邊的大包說:「我們換裝。」

  嚴氏一愣,看著自己的衣服說:「我不想換,我喜歡我的衣服,這顏色多雅致……」

  沈汶說:「這外面要穿上破爛的衣服。」張允錚把一件件破衣爛衫拿出來,嚴氏看著皺眉:「這麼髒?!」

  張允錚不快地說:「都是乾淨的!看著爛,可很乾淨。」

  嚴氏去拿起一件,放在鼻子下面一聞,馬上說:「真是乾淨的!考慮周到,這位小哥是個認真的人!」

  張允錚很得意地哼了一聲。

  沈汶馬上找茬,指張允錚:「你這個樣子也不行。」

  嚴氏附和:「是呀是呀!這麼英俊出眾的臉,很容易被女子們看上的!萬一有幾個跟著你來了……」

  沈汶打斷道:「你戴上個黑眼罩,成個獨眼龍,然後,臉上畫上個蜈蚣疤,沾上山羊鬍……」

  張允錚對沈汶笑了:「你是不是嫉妒?」

  嚴氏哈哈笑,沈汶有點臉熱,嘴硬道:「怎麼啦!有你這樣的流民嗎?會惹麻煩的!」

  張允錚說:「你要是戴上個豬頭,裝上個豬耳朵,那就沒麻煩了……」

  屋裡的其他人都笑起來,沈汶氣得大叫道:「你們要是不聽我的,我可要生氣了!」

  嚴氏馬上說:「聽呀聽呀!」

  沈汶對嚴氏說:「你也該有個八字鬍才好!」

  嚴氏推沈汶:「你是報復我呀!」

  不多時,幾個人都裝束完畢,走出來,大家對視了一下,都笑起來。

  嚴氏穿了破舊的打著補丁的文士衫,太陽穴貼了塊膏藥,上唇真黏了八字鬍。張允錚也是渾身亂服,臉上畫了一道疤,沒貼鬍子,可是用薄紗遮了一隻眼睛,很海盜。蘇婉娘一身棕黑衣服,梳了個中年婦人的髮式,頭髮亂亂的,擋著塗了黑豆麵的臉。沈汶裝束成了一個乞丐,蓬鬆頭髮,滿臉烏黑,連手都是黑的。

  打扮完畢,他們告別了幾個姑子和哭哭啼啼的鯽魚,出了寺門往山下走。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7-15 11:00 AM

第九十八章 接人

  到了山下,見到了四輛十分破舊的兩匹驢或者騾子拉著的馬車,每輛車旁還有兩三個流民裝束的騎在牲口上的大漢。

  沈汶皺眉:「這看著不對!」

  嚴氏看了看,點頭說:「是呀,馬車顯得太結實了,非富即貴,就是穿了流民的衣服,也遮不住啊。」

  張允錚過來,聽到她們這麼說,就說道:「那就讓人以為我們是匪徒吧。」

  嚴氏噗地笑了:「對呀,這麼多匹牲口,你這些人也彪悍,真可能是匪人呢!」

  張允錚指著領頭的很魁梧的年輕人:「這是月季……」

  沈汶幾個都忍不住笑了,月季上來,模仿了張允錚的口吻說:「見過各位。」

  嚴氏讚賞道:「這可真厲害,聽著是一樣的。」

  張允錚撇嘴:「我覺得不一樣,他聽著就心虛。」

  月季還嘴道:「怎能不心虛?我又不是你……」

  張允錚抬手就給了月季一個腦瓢:「反了你?」月季幽怨地捂著腦袋到一邊去了,偌大的個子,顯得特別可憐。張允錚又指著一個眉目十分俊秀的青年人說:「這是杜鵑,他會留在尼姑庵旁邊的和尚廟裡,如果需要就扮成你們裡面的一個人。」

  杜鵑是唯一沒有穿成破衣爛衫的人,在一群「流民」中間,顯得格外清高。他表情冷冰冰地說:「我覺得沒有這個必要!」

  張允錚瞪眼:「你覺得有什麼用?我覺得必要就行!」

  一個小個子的乞丐跑過來,「公子……」

  張允錚說:「叫我張小哥吧。」他對沈汶等人說:「這是玉蘭,是個跑腿的。」玉蘭行禮,匆忙地說:「前面的暗哨發信號,有人過來了。」

  沈汶忙把要去的地方告訴了張允錚:「我們先去接段郎中,然後去皇陵送點東西,然後去酒窖……」

  張允錚瞪大眼睛:「你真的是要去邊關嗎?」

  嚴氏也著急:「就是呀!你這麼兜兜轉轉的,我們什麼時候……」

  沈汶不想和他們爭辯,打岔說:「快上車!快上車!」拉著嚴氏和蘇婉娘上車,張允錚吆喝道:「走了!走了!」人馬啟動,往京城西行去,去接段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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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段增知道多年的願望就要實現,自己很快就會出去周遊了,興奮得腳下像踩了雲彩一樣,每天興致勃勃,談笑風生。施和霖和蘇傳雅都裝沒注意到,可晚上就聚在一起,大罵段增是個沒良心的。

  等到出發的日子近了,段增才有些憂傷了。天天忙這忙那,給施和霖幹了好多活,也不與施和霖吵架了,對施和霖還經常說些感激的話。施和霖擺著架子,有些不理不睬,每天在外面忙到晚上才回來。

  段增準備出發前的一天,舉止失常。坐在那裡一陣陣地發愣不說,施和霖問他一句話,他就驚得跳起來。

  入夜,段增等到同屋的蘇傳雅睡著了,又悄悄地爬起來,找出筆墨,借著燭光,給施和霖寫信。

  他最煩寫字,平時的方子都很潦草。這封信他寫得很慢,一筆一劃地,寫了半夜才寫出了幾句話,不外乎是感謝施和霖對他的救命和養育之恩,說日後會好好報答。現在他有個機會出去行醫,先去長長見識,請師傅不要怪罪他。他還會回來的。

  終於寫完了,段增把紙張壓在了桌子上,吹了燈,拿了包裹輕手輕腳地走出門去。

  蘇傳雅等到腳步聲消失了,才從床上跳了起來,拿了紙條跑到旁邊的屋子敲門:「師傅!師傅!師哥跑了!」

  施和霖早就看出段增不對勁,看時間也差不多了,所以晚上睡覺也沒脫衣服,就等著聽隔壁的房門動靜。段增走時他在門縫裡扒著看,暗叫了段增十幾遍小白眼狼,現在蘇傳雅來敲門,他忙打開了,拉蘇傳雅進門。點了燈,接過蘇傳雅手裡的紙看了,大罵道:「這個沒良心的!才寫了這麼點兒!」

  蘇傳雅還是為段增說了句公道話:「段師哥本來就沒有文筆,也不是故意不多寫……」可接著就自我吹噓起來:「若是我,那不得寫上個五六千言……」

  施和霖怒目蘇傳雅:「你小子也想跑?!」

  蘇傳雅連忙搖頭:「不!不!師傅,我可不會像他那麼沒良心。咱們快去追吧!」

  施和霖拈著鬍鬚說:「不必驚慌,他這麼早走,城門還沒開。他就是怕早上起來見到我才夜半逃跑的。活該!他得在哪裡蹲半宿。我們可以睡個小覺,然後起來乘馬車走,肯定誤不了。」他看看天色,又說道:「你到五更天就去把秦全找來,我早跟他說好了。」

  蘇傳雅可根本不敢睡覺,回到屋裡,把自己藏好的包裹拿了出來,仔細檢查了一遍。坐在床前,一會兒閉眼一會兒睜眼,聽外面鐘鼓敲了五更,忙去找秦全了。

  秦全的醫館前人跡稀少,蘇傳雅轉到了後門,剛一敲門,門就開了,秦全走出來,小心地關了門,悄聲說:「師哥昨晚上來說該是這幾天的夜裡了,我等了一宿。」

  兩個人到了施和霖的醫館,施和霖對秦全說:「師弟,就都交給你了。」

  秦全點頭說:「師哥放心,我會讓人來按時打掃,不會荒了的。」

  施和霖給了秦全一個大盒子,對他說:「我走了以後,你不可行醫。明白嗎?我書房裡有我寫的醫案,你有空就讀讀。若是我們兩三年都沒有回來,也沒有信,這裡是房子的地契和我寫的文書,你可以把地賣了吧,用錢來開個藥店,或者就在這裡開,可是記住,不能行醫!」

  秦全哭了:「師哥一定要回來呀!我還是想給人看個小病什麼的……」

  施和霖歎氣:「好的好的,你真不讓我放心呀!」

  秦全接了盒子,嘮叨著:「師哥要當心哪,現在外面不太平,早點回來。」

  施和霖點頭說:「好的好的,我會的!」

  說完背上了包裹,蘇傳雅也激動地背上了自己的大包裹,施和霖與秦全行禮告別,小聲叮囑:「不能讓人發現你在幫著我,明白嗎?」

  秦全忙點頭:「明白明白!不會的。」

  施和霖帶著蘇傳雅離開了醫館,找到了談好了價錢的車行,雇了馬車,往城外去了。

  他們坐了兩天馬車,終於到了京西的那個落霞莊,在農家賃了一間房,打聽到了白鷺林在哪裡。休息了一夜,次日午時就去了。

  在那林子邊正正等了一個時辰,也沒看到段增。蘇傳雅著急了:「是不是他來得早,已經見到侯府小姐,他們都走了?!」

  施和霖拈著鬍鬚:「不會的。我找的車行是老牌號了,不會走遠路,肯定是最快的道兒。我覺得,是他走了彎路,還沒有到!你看,人不能沒良心,不然喝水都塞牙!」

  兩個人又等到了天擦黑,才回到了村裡,吃了自己的乾糧,還問房東有沒有人來村裡投宿,房東說他沒有注意。

  次日,兩個人一大早就去了白鷺林,這次還沒等多久,就見段增腳步急匆匆地奔這邊來了。施和霖和蘇傳雅對著一笑,躲到了樹叢後。

  段增到了林子邊,左右看看,沒有人,鬆了口氣,坐在了一個樹墩上。他的確是走了彎路,多用了一天才到。好在是在蘇婉娘所說的時間段內,應該沒有誤了約定。

  剛喘了口氣,就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說:「小雅!你看看,你師兄這個白眼狼就這麼離開了我!都不給我磕個頭,道個別!想當初,我把他撿回來時,他怕黑,我夜裡陪著他睡覺,給他講故事,說笑話……可是現如今,他掉頭就走,都不見我一面!我發誓,我不當他師傅了!從此,我就沒了這個徒弟!」

  段增猛地站起來,驚詫地轉身往林子裡走,就見施和霖與蘇傳雅正「抱頭痛哭」中,蘇傳雅說:「師傅,您放心,我是絕對不會那麼對您的!日後,我如果想出去玩,一定先告訴師傅!師傅同意了,我才走!走時,還會問師傅是不是想和我一起走,萬一師傅也想出去玩可怎麼辦?徒弟不能不理師傅呀!」

  施和霖「抽泣」:「他不是我徒弟了……不是了……我肝腸寸斷!傷心無比!」

  段增尷尬了。施和霖是他最親的人,這麼多年說要走,施和霖都攔著,他可以想像,如果這次是真的離開,施和霖會多麼死求活求地讓他改主意。但他真的已經鐵了心要跟著沈汶去邊關,不會改變主意了。他不願面對那種離別的痛苦,才一紙留書逃走,可還是讓師傅追來了!

  段增結巴著說:「師傅……」

  施和霖原來擔心的是段增馬上掉頭就跑,可現在聽見段增叫他,心說這孩子還沒有良心泯滅,立刻抬頭:「別叫我師傅!我可當不起!這麼多年啦,我好傷心好傷心……」

  段增歎息:「師傅,對不起。可是我真的得走……」

  施和霖對著蘇傳雅用袖子擦眼睛下邊:「小雅!我跟你說實話,其實,師傅沒有家人……」

  段增大驚:「啊?!那每年師傅都說要給家裡帶錢什麼的,還向我借銀子?!」

  施和霖不看段增,繼續對蘇傳雅說:「那些銀子都藏了起來,日後給你師兄娶親用的,我告訴你地方,萬一,師傅死了……」

  段增失聲道:「師傅!不能這麼胡說!」

  施和霖扭臉:「什麼叫胡說?我這麼大年紀了!頭髮都白了!還能活幾年?」

  這次,連蘇傳雅都覺得不符合事實了:「師傅,您的頭髮,其實還沒白呀,就是有些禿……哦,不,稀少。」

  施和霖看蘇傳雅:「我跟你說,當初我剛見到你師哥時,我有一頭濃密的黑髮啊!看看,現在白了多少?你知道我為了你師哥操了多少心了吧?!」

  段增爭執的心又起:「那是為了我嗎?那麼多病人呢!」

  施和霖看段增:「我給病人攢銀子了嗎?我給病人做飯做衣服了嗎?病人跟我天天吵架了嗎?!」

  段增有氣無力地對施和霖說:「師傅,對不起……」

  施和霖氣憤地說:「除了個不疼不癢的對不起,你還能做什麼?!啊?!就張嘴說個對不起就行了?!」

  段增也皺眉了:「那你讓我怎麼辦?我是不會回去的!」

  蘇傳雅及時地說:「那我們也不會回去的了!就跟著你了!」

  段增瞪大眼睛:「那怎麼成?我們要去很遠的地方,師傅年紀大了,你還這麼小,走不了那麼遠!」

  施和霖仰面朝天:「我會走到我走不動的時候,躺在路旁,默默地……」

  段增沒想到施和霖還有這種煩人的詩情,忙打斷說:「師傅!別總動不動就說這些!」

  蘇傳雅解釋說:「師哥啊,你是師傅心頭肉呀,你走了,師傅可就……難受死了……」

  施和霖大哭聲:「沒良心的白眼狼啊!我沒徒弟了!沒了!」

  段增要瘋了,焦躁地在地上來回跺腳,說道:「這也不是我能決定的!是別人能不能同意……」

  施和霖立刻停了悲歎聲,對段增說:「說別人幹嗎?說你是怎麼想的!」

  自從被施和霖撿到,段增從來沒有離開過施和霖,心理上自然有種歸屬感。這三四天一個人亂闖,何嘗沒有懷念過長年在一起的師傅?段增遲疑著說:「如果那邊說可以一起走,那我自然是喜歡的……」

  施和霖立刻舒展了愁眉,哼了一聲道:「還算是個有良心的小……狼!」

  蘇傳雅也跟著點頭說:「對呀對呀,只要那邊同意,我們就一起走!」

  段增皺眉看蘇傳雅:「就是師傅可以和我一起走,你肯定不行,你才多大?怎麼能走千里?」

  施和霖現在看蘇傳雅:「你的確是年幼了一些……」

  蘇傳雅跳起來:「師傅想過河拆橋?!我就是讓師哥背著,也得一起走!」

  段增怒:「誰想背你?!」

  蘇傳雅口若懸河地說:「當初師傅背沒背過你?!啊?!別只進不出,山不轉水轉,現在你就得背我!不然,你就是忘恩負義!你這麼就跑了我還沒和你算帳呢……」

  「徒兒們,不要吵……」施和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現在開始和稀泥了。

  大路上走來了一隊流民,破衣爛衫的,三個人都住了嘴,往那邊看,可誰也沒有留心看,段增以為侯府的車隊,至少也是該儀仗齊整的。

  就聽一聲尖叫:「小雅?!你怎麼在這裡?!」

  從一輛車上跳下了一個婦人,小跑著往這邊來。

  蘇傳雅張著嘴:「姐姐?!你……你不是……嫁人了吧?!」

  蘇婉娘氣喘著到了跟前,伸手就去拎蘇傳雅的耳朵:「你就知道給我添亂!你在這裡幹嗎?!說!」

  蘇傳雅在驚訝中一不留神被拎著了,大聲哭叫著:「是師傅帶我來的!你說要我聽師傅的話的!我們是跟著段師兄來的!……」

  段增剛要開口否認,可想想也對——他們可不是跟著自己來的?

  車隊到了路邊停了,沈汶嚴氏和張允錚一起走過來。

  段增有點兒尷尬,可施和霖卻主動行禮:「沈二……小哥」,他看見沈汶男孩子的乞丐裝束,改口道:「我們發現了段增的打算,就把城裡的醫館關了,房子也封了,跟他一起走。方才,他都同意了!」

  沈汶原來只打算接上段增,可卻見到了都背著大包裹的施和霖和蘇傳雅。施和霖的包裹外甚至掛了一隻藥鍋,明顯是徹底背井離鄉的意思。碰到這種情況,沈汶有點反應不過來,微皺眉思索著:「其實到處都需要郎中,只是路途遙遠,施郎中身體……」

  施和霖忙說:「我身體很棒很棒!郎中呀,自然知道怎麼養護身體!而且,動則生陽,人本來就該到處走動的!」

  沈汶於是點頭,施和霖馬上高興地與張允錚和嚴氏行禮,介紹自己:「我姓施……」

  段增放下心,跟在施和霖後面與張允錚和嚴氏見面,相互通名報姓。

  張允錚沒有見過段增,見他如此年輕,又認識沈汶,格外地注意他,臉上卻是淡淡地。

  那邊蘇婉娘厲聲對蘇傳雅說:「你不能胡鬧!我們要去的地方根本沒法帶你!」

  蘇傳雅大哭起來:「你就想把我一個人丟下不管!爹娘死了,我的親人只有你了,若是你不管我了,我也死了吧!哇……」

  蘇婉娘眼睛紅了,放了手,氣急地說:「你多大了?!還這麼不懂事!我們要去很遠的地方,你一個小孩子,怎麼去?我們還得找人要來照顧你?!」

  蘇傳雅亂跳腳:「我不回京城了!我把學都退了,我們也沒有房子住了!我就要跟著你!你要是敢趕我走,我就到處流浪,讓你再也找不到我!哇……」

  蘇婉娘急得舉手要打蘇傳雅,可手怎麼也下不去。

  沈汶也發愁,對蘇婉娘說:「現在肯定不能把他送回去了……」

  嚴氏忽然說:「那就把他送到我堂姐那兒去吧!反正那是往北邊走,與邊關一個方向。」

  蘇婉娘眼睛一亮:「你堂姐?季文昭的夫人?」

  施和霖連聲問:「這位是誰?季文昭是誰?」

  沈汶指著嚴氏說:「這是我二嫂,現稱嚴大舅……」

  段增說:「季文昭你還不知道?就是下棋的那個!」

  施和霖拈著鬍鬚問嚴氏:「你是沈二夫人?你堂姐嫁給了季文昭?」

  嚴氏點頭說:「是呀,我堂姐特別耐心,肯定會照顧他。我祖父不有個學堂嗎?讓他跟著那幫孩子上學就是了。」

  蘇婉娘驚叫:「哎呀!那怎麼能叫學堂,是叫書院,是嚴敬老夫子開的……」當初要聯絡季文昭,她知道他的背景。

  施和霖連連點頭:「嚴氏書院?我都聽說過,那可是個有名的書院!」

  嚴氏揮手:「都一樣,就是一幫孩子讀書的地方唄。」

  蘇婉娘皺眉:「我聽說可不好進哪!都得是什麼神童呀,過了鄉試什麼的。」

  嚴氏說:「沒事!讓我堂姐夫,就是我季師哥,說一聲就行了。」

  沈汶懷疑:「可那不是季文昭的書院呀,是嚴老夫子的。聽說為了讓季文昭投到嚴老夫子門下,季文昭的父母還請求了嚴老先生半天呢……」

  嚴氏哼了一聲說:「我祖父特別愛端著。其實當初他早就聽說季師哥了,心裡喜歡得不得了,托人拐著彎兒告訴他父母把人送過來。人家父母來了,他又在那裡擺了半天譜兒,才收下人。可季師哥到的當天晚上,他就找季師哥下棋,兩個人聊了半宿。你看他把我堂姐都給出去了,可見多看重季師哥。季師哥張口,他能不同意?滿書院都是人,多一個少一個又怎麼了?怎麼能為了一個十來歲的小孩子傷感情?」

  蘇婉娘還是不確定:「那季文昭會開這個口嗎?」

  嚴氏包攬:「季師哥聽我堂姐的,我堂姐聽我的!你們放心吧,我跟我堂姐一說,這事肯定成!」

  蘇婉娘問沈汶:「你覺得如何?」

  沈汶思考著:她原準備從東邊沿海走,繞了個大遠,好避開主要的災區。如果去嚴敬的書院,就偏離了她原來定下的途徑,可其實算是更近的一條路。只是從嚴敬書院所在出發,要穿過災區才能到酒窖所在,這不要緊吧?如果不去嚴敬的書院,又怎麼安置蘇傳雅?絕對不能把他帶往邊關,他年紀太小,冬天就要來了,他受不了那樣的嚴寒……而且,嚴敬的書院的確十分有名,如同日後的重點學校,蘇傳雅如果能進去了,就算師出名門了,科舉做官都有了背景,蘇婉娘會很高興……

  沈汶點頭說:「就這麼辦吧。」

  蘇婉娘欣喜得失聲說:「那真是太好了!」弟弟如果能進了那書院,她就完全沒有了後顧之憂。

  蘇傳雅搖頭:「太不好了!我要跟你們走!」

  蘇婉娘厲聲說:「那可是數一數二的的書院,你能進去不知哪輩子積了大德了!你要是敢不聽話!我就把你的耳朵揪下來!」

  蘇傳雅繼續哭:「你揪你揪……你一點兒也不疼我……」

  張允錚不耐煩地說:「上車上車,這麼站在路邊吵算什麼?」他扭頭對沈汶說:「看看,幸虧我帶了四輛馬車!要是按你說的,只兩輛,就不夠了。」

  沈汶被蘇傳雅鬧得頭大,歎氣,對張允錚軟言軟語地說:「你真聰明呀,真得謝謝你了。」

  段增對沈汶不屑:「你怎麼還是這麼說話……」

  張允錚惡聲惡氣地對段增說:「她這麼說話怎麼了?!」

  段增撇嘴:「像個小女孩,長不大。」

  張允錚瞪眼:「長不大又怎樣?!」

  段增皺眉看張允錚:「我看你也沒長大!」

  張允錚頂回去:「你才沒長大!」

  蘇傳雅扭頭大喊:「我也沒長大!我不長了!」……

  施和霖再次張開手:「徒弟們!孩子們!別打架了!上車啦!」

  大家亂哄哄地上了馬車,施和霖和段增一車,沈汶和嚴氏,蘇婉娘姐弟,一行人馬往西北的皇陵方向行去了。

  皇陵旁邊有駐軍守衛,沈汶一行人沒有太接近,在守軍外圍的山林裡露宿過夜。張允錚的人去周圍村落裡,借著要買些水和乾草的由頭,聊起來知道有個皇子在周圍守皇陵。村民們大概知道方向,就也跟著八卦了幾句。

  秋末的夜晚還不算冷,大家環坐在四輛車圍成的帷帳中,沈汶為明日佈置任務:「施郎中就扮個江湖郎中吧,去那邊的村落裡走走,看看能不能打聽到四皇子住的地方。」

  施和霖拈著須,很得意地瞟了段增一眼,說道:「肯定能打聽到。我這麼老練而成熟,辦事很可靠。」

  段增扁著嘴,少見地沒爭執。

  沈汶一邊坐著蘇婉娘,另一邊是女扮男裝的嚴氏。蘇傳雅在蘇婉娘旁邊,使勁往沈汶身邊探頭說:「我和師父一起去,我可以幫你打聽。」

  沈汶高興地笑:「小啞巴真聰明!嗯,也許不該叫小啞巴了,叫小雅吧……」

  大家笑起來:「那不是還是小啞巴嗎?」

  蘇傳雅美滋滋地說:「沒事兒,你叫我小啞巴挺好的。」

  張允錚皺著眉頭,看著蘇傳雅,想著若是找茬打一個十來歲的孩子,實在是出不了手,但是怎麼能治治這個小子?他總跟沈汶湊近乎。

  嚴氏現在急著想去邊關,問道:「我們在這裡要停幾天?」

  沈汶笑:「嚴大舅,別著急,我們來得及。只要找到了地方,晚上讓張小哥送包東西,我們次日就能走。」

  蘇婉娘臉有些紅,咬著嘴唇沒說話。

  四皇子每天除了吃飯睡覺,就是站樁,下棋,看看書。他過去就有過這樣的生活,現在多了站樁,他覺得日子比上次好過多了。他已經能早晚各站半個時辰的樁,紋絲不動,氣息平和,身心舒暢。

  這天早上站完樁,四皇子出了微汗,他自己擦了臉,然後背了手,不用裝瘸,從屋子裡溜達出來。

  站在後宅的小院裡,看著清晨撒在地面上的陽光,聞著鄉間清新的空氣,聽著遠處村落的人聲,四皇子努力讓自己感到生活美好。當初周文王知道去京都會被囚禁,不還是去了?在牢裡還編了周易,可見沒有窮途末路,只有人心不明……

  前面的院門響,丁內侍與兵士打了個招呼,像是又關上了門。

  不過時,丁內侍提著一個籃子走到後院,對四皇子說:「殿下早安。」

  四皇子歎氣:「都多少次了,叫我蔣公子。」

  丁內侍笑著:「公子,我去前面村子裡想買點菜蔬,真是很貴呀,一個蘿蔔竟然要一兩二銀子呀!上次還一兩呢,這真是搶劫。幸虧我們不用常買,蔣府送的差不多就夠了……」

  四皇子打斷道:「是不是聽到了什麼京城的消息?」

  丁內侍哦了一下,湊過來小聲說:「聽說京城裡,鎮北侯府的沈二小姐去廟裡祈雨,還發下了宏願,旱災不解,她就不出廟呢。那沈二小姐咱們也認識,她要是去了廟裡,那……」那蘇婉娘肯定也就跟著去了。

  丁內侍有些擔心地說:「殿下,這旱情有三年多了吧?要是快過去了也就罷了,可萬一再那麼兩三年,那沈二小姐不就得在廟中住兩三年,那……」蘇婉娘不也得在廟裡守著了?丁內侍歎氣:「那個沈二小姐真不懂事!有事沒事去廟裡幹嗎?在家立個佛龕好好拜拜不就得了?還拉著別人一起去受罪……」

  也許是剛剛站完樁,四皇子的頭腦異常清醒,他思考了片刻,也悄聲說:「你這些天經常在外面轉轉,看看……」他沒說完。

  丁內侍點頭說:「好,我去給您打聽著,看看有什麼別的信兒。」

  其實四皇子的意思不是這個,他認為,沈二小姐是那個鎮北侯府隱身人手裡的木偶,她平白無故地要求去廟裡住,肯定是為了出城活動,蘇婉娘自然是和她在一起。說什麼要住到旱災過去,那是因為她需要很長的時間。要這麼長的時間,自然是為了行遠途。

  四皇子在心裡有一個極為渺茫的希望——也許,真的是也許,蘇婉娘會來見自己……一想到這種可能,四皇子的心就跳得讓他發慌。方才那些什麼知天樂命的自我寬慰一下就被洶湧的期待所代替了,可他卻不敢露出一絲半點:這個希望太脆弱,他不能訴諸於口,唯恐一說出來,這個希望就會被風吹散了。

  又過了幾天,丁內侍從外面回來,見到在院子幫著掃地的四皇子,忙奪過四皇子手裡的掃把,將四皇子拉入屋中,反手關緊了門。

  四皇子說:「我看書上說了,掃地有利四肢伸展,健體……」

  丁內侍急促地低聲說:「我看到了那個施郎中和蘇娘子的弟弟!」

  「啊?!」四皇子脫口驚呼,兩個人不約而同地到門邊窗下聽了聽動靜。這裡可不是皇宮,周圍沒幾個人,安靜得很。

  四皇子小聲問:「你打招呼了嗎?」

  丁內侍搖頭:「旁邊有兵士,他們都認識我。那個施郎中也看見我了,可也沒上來。只一直綴著我,我想他應該遠遠地看到我進這個門了。」

  四皇子興奮了,雙手相扣:「她們竟然來了?竟然真的來了?」

  丁內侍問:「誰?蘇娘子嗎?」

  四皇子點頭:「當然了,你想她對她的弟弟多寶貝,她弟弟才十一吧,她肯定不會讓她的弟弟出京的,跟著師父也不行。她弟弟在,她肯定也在附近……」四皇子臉上露出笑容,還帶了絲紅暈。

  丁內侍也笑了:「那真,那真,太好了,太好了……」他著急地看:「咱們這裡什麼也沒有呀!吃的喝的……」

  四皇子急忙去找包裹,嘴裡說:「我帶著那支玉簪呢!看看,我就知道……」

  丁內侍幫著四皇子從幾個包裹裡找到了一個小首飾盒,四皇子將裝著玉簪的小盒子拿出來,握在手裡,也不看書下棋了,就坐在窗下,看著院子裡的青石板地,含著微笑,開始發呆。

  丁內侍卻還是去燒水做了飯,時不常地在門口探望一下四皇子,驚訝四皇子能這麼神遊天外地乾坐許久,竟然沒有發芽。

  四皇子等了一天,太陽西下,月上東山。他不僅沒有氣餒,反而更加精神了。穿了夾衣,搬了椅子,就在院子裡坐下望天,弄得丁內侍也得穿了冬天的大衣服到外面陪著。

  四皇子沒有白等,午夜時,一個黑影從牆上冒了出來,往院子裡一探頭,就看到了等著的兩個人。黑影方一遲疑,丁內侍忙招了下手。

  月光下,黑影倏然跳下牆來,到了四皇子身前。四皇子激動地起身,舉手行禮,覺得夜晚忽然變成了大白天,對方全身都是亮堂堂的。雖然面前之人臉上有疤,但他還是認出了這是那年暴打了火羅的青年。

  張允錚對這種熱烈歡迎有些招架不及,忙亂地回了下禮,也不多說話,從背上解下一個小包裹遞給了四皇子,然後又行了下禮,就要走。

  四皇子急了:「等等!」

  張允錚停住,不解地看四皇子。他的任務就是來送東西,沒準備對四皇子講什麼,所以他很謹慎,不想多說話。

  如果丁內侍沒有告訴四皇子他見到了施郎中和蘇傳雅,如果四皇子預先沒有猜測過蘇婉娘就在附近,如果他沒有不切實際地妄想過他要與蘇婉娘見面,他現在應該很驚喜,然後對張允錚連聲道謝。送別張允錚後,他會奔回屋去好好看看包裹裡的東西。

  可惜,四皇子很長很長時間沒有見到蘇婉娘了,他一旦猜想蘇婉娘到了附近,就不管不顧地覺得他會與蘇婉娘見一面。現在張允錚只給了東西,竟然轉身就要走,四皇子心中產生了巨大的失落,幾乎有種要放聲大哭的感覺,他對張允錚說:「我要去見她!」

  話說出來,四皇子立刻變得堅定了,把手裡一直攥著的小盒子塞到包裹裡,重複道:「我要去見她!」說完,把剛接到的包裹挎在了背上。

  張允錚皺眉:「你要去見誰?」

  四皇子說:「蘇小娘子……」不行!這次出行明顯是機密的事,怎麼能讓他帶著自己去辦私事?四皇子繼續說:「……的主人。」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5-7-15 11:16 AM

第九十九章 出行

  聽見四皇子說要見蘇婉娘的主人,張允錚馬上的反應是沈汶,皺眉問:「你想見她幹嗎?」

  四皇子原以為不管怎麼說,蘇婉娘的主人肯定是策劃這次出行的人,那麼模糊著說,也是很準確。見張允錚詢問,四皇子眨眼:「想……和她討論……討論一下問題……」

  張允錚說:「你有何問題?告訴我,我可以給你轉告!」

  四皇子看到張允錚警惕的眼光,想起張允錚那時在湖岸的身手,心知如果自己給不出個原因,這個青年人把自己滅口了都可能。

  他心生絕望,眼睛竟然有了淚光,他用手指了下四周的圍牆,帶了絲黯然說:「我被圈在這裡,哪裡都去不了,什麼都打聽不到,我其實……其實就想……想……見見……蘇娘子……」

  四皇子算是歪打正著了,張允錚過去也被圈過,對這種禁閉有著極大的反感。見四皇子這樣一說,就動了同情心。他回想自己習武後夜裡還能出去,尚且覺得那不是人過的日子,這個皇子如果根本出不去,還不憋得要死?又聽說四皇子其實就想見見蘇婉娘,馬上覺得這個要求應該被滿足。

  他一心軟,思維就變軌道。他記起上次在湖邊打火羅,四皇子出借了太監公主的服裝和馬車等道具,還在一邊看著,早就見過了沈汶……四皇子肯定是局中人氏,現在只要咬定沈汶是幕後指使人的徒弟,該是沒事。他考慮著說:「這左近倒是沒有多少人,兵士們也都在軍營裡……」

  四皇子急忙說:「我天天站樁,腿腳可以跑動。」他想起張允錚過去見到他時他總是瘸著腿,忙補充道:「我的腿治好了!」

  張允錚決定了:「我們能走就走,不能的話,我可以背著你。」

  丁內侍緊張得結巴著:「殿下,我陪……陪……」

  張允錚斷然搖頭:「不行!真有事,我可背不動兩個人。」

  四皇子這時可不管丁內侍了,對他說:「你在這裡守著,我與他去就行了。」

  張允錚不耐道:「要走快走!」

  怕門開有聲響,張允錚要背著四皇子上牆頭,但是四皇子說要自己爬牆出去,丁內侍去搬了兩把椅子,四皇子登上椅子,張允錚在牆頭上把他拉了上去。四皇子雙腳搭在牆外,坐在牆頭上感慨萬千……可沒幾秒鐘,就被跳下牆頭的張允錚「嘶嘶」地出聲催促。四皇子看看空虛的腳下,覺得牆格外高,突然覺得腿疼,幾乎想就此放棄,就著椅子,回到牆內……可是他背後輕小的包裹突然變得沉重,像是要把他推向前方,四皇子一咬牙,對著張允錚撲了下去。

  一股大力憑空將他墜下的力量化去,他雙臂一緊,張允錚將他穩穩地放在了地面。四皇子剛要出聲道謝,張允錚已經示意他跟上自己,在黑暗裡躲躲閃閃地開始行走了。

  沈汶怎麼也想不到張允錚回來竟然把四皇子帶回來了。她一直與蘇婉娘一起在營地外張望,以防有什麼動靜她可以馬上去接應,而蘇婉娘則是在等張允錚帶回的四皇子的回音。

  兩個人看著張允錚和四皇子走到了面前,還沒完全反應過來。四皇子先舉手行禮,蘇婉娘紅了臉,行了禮,沈汶才遲緩地也行禮。

  四皇子看著蘇婉娘,蘇婉娘避開臉不看他。沈汶知道四皇子這是看蘇婉娘來了,自己也不好當燈泡,就示意張允錚和自己移開幾步,讓四皇子和蘇婉娘說幾句話。

  四皇子見到蘇婉娘,激動得根本看不見別人了,心臟急跳,要喘不過氣來。他這麼長時間沒見到蘇婉娘,思念都快凝成石塊了,話都不知道該怎麼說,只直愣愣地對著蘇婉娘傻笑。

  蘇婉娘這時也羞澀低頭。可兩個人沉默了一會兒,蘇婉娘擔心四皇子來不及回去,還是先開了口:「你……你來……幹嘛?」

  四皇子結巴著說:「就是……就是來……看……看看……你……」

  那邊,沈汶低聲質問張允錚:「你怎麼把他帶來了?」

  張允錚小聲回答:「他被關在那裡,說要來看蘇娘子,怎麼不行?」

  沈汶馬上就明白了張允錚這麼做的緣由,他是知己度人,幫了四皇子一把。她更加確定張允錚雖然表面咋呼刺頭,但心裡實在是個好孩子。他已經這麼做了,她無法責備他。

  四皇子和蘇婉娘兩個人靦腆了半天,四皇子終於回過神來,問道:「你……這是要去哪裡?要走多長時間?什麼時候還能再來?……」他見到沈汶並不感到意外,沈汶是那個幕後之人的木偶,他只想知道他們這一行人的目的地。

  蘇婉娘搖頭說:「我不能說。」

  四皇子原來請張允錚帶自己來時,只打算見一眼蘇婉娘,說幾句話。可現在人見到了,話也說了,卻覺得根本不夠!他非得知道她要去哪裡,有沒有危險。蘇婉娘一說不能告訴他,他心中的欲望就更強烈,怎麼也壓不住。他問道:「那誰能說?」

  蘇婉娘低著頭答:「誰也不能說。」

  四皇子又問:「是很遠的地方嗎?」

  蘇婉娘點了一下頭。

  四皇子覺得心中火燒火燎的,他抬頭看看,見張允錚和沈二小姐在不遠處等著,就走過去問道:「我能跟你們一起走嗎?」

  沈汶大驚,連忙搖頭,四皇子覺得不用在乎沈汶的意見,直接看張允錚:「我守陵這段時間,從來沒有人來看過我找過我。每天都只丁內侍出門,蔣家的來人我都不見。我離不離開,沒有誰會注意到。」他心裡感到很對不起丁內侍,就又說道:「我如果離開了,丁內侍自會幫著我遮掩,可你們能不能派一個人,如果真有人發現了,可以帶著他逃跑。我不想讓他因為我而出事。」

  照張允錚的心性,他覺得聽來很合理,誰不喜歡到外面玩玩?誰願意被關在院子裡?他心中一認可,就要答應下來。

  沈汶卻連忙制止道:「你是個皇子,怎麼能離京?」

  蘇婉娘也追過來了,帶了些抱歉對沈汶一笑,低聲對四皇子說:「就是呀,你是皇子,不能走的。」

  四皇子少見地生氣了,語氣不快地說:「皇子怎麼了?皇子就得被敲斷了腿委屈求生?皇子就得被關在宮裡不能見人?皇子就得自貶皇陵才能保命?皇子就不能像平常人那麼活著?出去見見世面?你們誰想當皇子?我可以跟你們換!」

  張允錚頭腦一熱,說道:「也對,他是個人哪。不能因為他是個皇子,就不讓他動彈了。」

  四皇子對張允錚感激地一笑,說道:「讓我去吧,我真的不會給你們添麻煩的……」

  沈汶還是搖頭,說道:「不行,你是皇子,皇帝之子,不管怎麼說,都是皇家的一員,可以當皇帝……」

  四皇子皺眉:「我為何要當皇帝?論文,我不及從小就由名師栽培的太子,論武,我不及習武成癮的三皇兄。你難道讓我踐踏手足,去爭皇位?」他看向蘇婉娘,問道:「你說,我會嗎?」

  蘇婉娘想起當初四皇子對她說的話,臉上發燒勉強地說:「我覺得……不會。」

  見沈汶還是微蹙了眉尖不說同意,四皇子覺得這個沈二小姐真是擋路!人家拿主意的張允錚都沒說什麼,她這個木偶在這裡挑三揀四的!四皇子多少知道大家可能在猶豫什麼——如果那個幕後的人想讓三皇子登位,自己若有奪帝之心,就會從中阻撓甚至破壞。這次四皇子也不多廢話了,斬釘截鐵地說:「你們是不是怕我去爭皇位?好吧,我發誓,若是我想當皇帝,天打五雷,將我立劈當場!萬箭穿身,讓我不得好死!」

  這是相當狠的毒誓了,蘇婉娘驚得捂嘴。

  沈汶默默地凝視四皇子,四皇子坦誠地回視,但有種非常奇異地感覺:沈汶的目光像是能洞穿一切謊言。他說出了自己的真心話,自然無所懼怕。

  沈汶思考著:四皇子這是想和蘇婉娘在一起。他去守皇陵,讓皇帝查出了太子搶了蔣家的糧食,除此外,四皇子的作用甚微。既沒有朝臣的聯繫,又沒有強大的外家,是一個在暗處苟且生存的人。他喜歡蘇婉娘,蘇婉娘也明顯喜歡上他了,自己該成全他們。可是這一路太過辛苦,真不是一個皇子能承受的。

  沈汶慢慢地說:「我們要走很遠的路,你不能與我們一起走,會拖累我們的。」

  四皇子氣得頭髮都要豎起來了,他都賭咒了,這個沈二小姐還不讓他一起走,他索性不理她了,問蘇婉娘說:「你到底要去何處?」

  蘇婉娘瞥著沈汶,支吾著:「很……很遠……」

  四皇子真誠而認真地追問:「多遠?!」

  蘇婉娘問沈汶:「能……能說嗎?」

  四皇子詫異地又看沈汶,不明白蘇婉娘怎麼還要問這個沈二小姐的主意。

  沈汶糾結著,拿不定主意。她實在不想讓四皇子知道內情,更別提讓他跟著了,可是她看出來蘇婉娘卻想對四皇子說實話,肯定還想讓他一路同行吧?當初自己知道張允錚來送自己去邊關時,那是多麼欣喜。蘇婉娘與四皇子早就互通了情愫,該是更想在一起……

  沈汶還沒來得及拿主意,段增走了過來,問道:「大晚上的,你們在這裡嘀咕什麼呢?我師弟在營地那邊鬧著找文小哥,說不道晚安,他就不睡覺。」

  四皇子搶先對段增行禮道:「我一直沒有機會當面謝過段郎中之恩。」

  幾年沒見,段增使勁看了看才認出這是自己過去給治過腿的皇子,他弄不清四皇子怎麼到了這裡,趕快還禮道:「不必多禮。你的腿感覺如何?」

  四皇子回答:「很好,根本不疼了。」

  段增說:「多活動,最好多跑跑,這樣老了你就還能走動。」

  四皇子恭敬地對這個比自己小的郎中說:「謝謝,我一定照辦。」

  看到四皇子背上背著包裹,段增以為四皇子也要一同去,不禁說道:「邊關冷,你的腿怕寒,要小心。」他以為沈汶到處作局,把個皇子圈進來也是可能的。

  他這麼一說,幾個人都直著眼睛瞪他。

  段增不解道:「怎麼了?」

  張允錚抓到了段增的一個錯處,「你怎麼能把我們要去的地方隨時掛嘴邊?這事得保密!」

  段增問:「他難道不是跟著我們去?那他在這裡幹嗎?」

  張允錚說:「就是來……額……就是來……」事關隱私,他不能說是來見蘇婉娘的。

  段增哼聲道:「說不出來了吧?不跟我們去,來這裡作甚?既然來了,人都見了,還有什麼可保密的?」

  張允錚和他鬥嘴:「來了就等於要去嗎?來了也不用知道我們去哪裡……」

  四皇子大驚,低聲急促地問蘇婉娘:「你們去那裡何事?這一行何止千里?!沿途要走多少山區?!」他指著蘇婉娘對張允錚說:「她一個女子怎麼能遠行如此?誰做的決定?毫無道理!我去與她分說!」

  張允錚點頭說:「我其實和你想的一樣。但是有人木頭腦袋,不改主意。」

  蘇婉娘秀眉挑起:「女子怎麼不能遠行了?你找誰分說?這事是我要做的!」……

  四皇子使勁指手畫腳:「不行!絕對不行!」……

  蘇婉娘打斷他:「什麼不行?!沒你的事!那包裹裡是護膝什麼的,你冬天用的,你快回去吧……」

  四皇子說:「我要和你們一起走!郎中方才不還說了嗎?我要多跑跑路!」

  段增趕快彌補道:「我還說邊關冷呢……」

  張允錚說:「你就別再提了!」

  四皇子指著包裹對蘇婉娘說:「我有護膝,你早就為我準備了,正好在路上能用,是不是?

  蘇婉娘極窘:「那是為了你守陵才做的……」

  四皇子說:「但是我要用在路上!」

  蘇婉娘看沈汶一眼,說道:「小姐……還沒同意。」

  四皇子有些驚訝,做主的怎麼能是這個小姐呢?那個幕後的人把這麼重要的事託付給了年紀最小的二小姐?但是現在不及細想,四皇子對沈汶說:「我一定要一起去!」

  沈汶沒好氣地說:「你什麼都幹不了,跟著去做什麼?」

  四皇子看了蘇婉娘一眼,說道:「做什麼?我也許什麼都做不了。可是如果出事了,我能和她死在一起!」

  這話把眾人都震住了,沈汶看蘇婉娘,蘇婉娘一副特別受感動的樣子,低著頭,手使勁揉衣角。

  張允錚首先看不過去了,說道:「他要跟著就跟著唄!你不是還帶了嚴大舅和郎中什麼的嗎?就不能帶他了?如果怕有人找他,可以讓月季替他應答著,我過去就這麼幹過。」他深知被圈的苦楚,當初他與張允銘第一次出城南行,那是多麼激動的事!他得幫這個倒黴的四皇子說說話,挑戰一下沈汶權威。

  段增也說:「他說做不了什麼只是人家謙虛啦!這麼個大活人,什麼不能幹?我給人看病時他能幫著寫個病歷吧?我最煩寫字了……」

  四皇子立刻擔當了重任:「放心放心,我很喜歡寫字,我幫著我三……哥……寫過許多字。」有些策論很長好不好?

  張允錚對段增唱反調:「怎麼能就幫你寫字?他還會下棋呢!人家懂得可多了!對不對?」他問四皇子。

  四皇子遲疑著:「我……其實不知道我懂什麼……」

  張允錚揮手:「不管啦!你只要別惹禍就行了。」

  四皇子連連點頭:「不會不會。」他急速看了眼蘇婉娘,「有人管著我,肯定不會惹禍的……」

  蘇婉娘又羞又急,低聲說:「誰管你?!」她扭頭看沈汶,「小姐,你到底……」她沒說完。

  沈汶當然明白蘇婉娘想問什麼,她也理解這種浪漫:與心愛的人一路旅行,是可遇而不可求的美好,一生也沒有幾次。她長歎了口氣,終於點頭,對四皇子說道:「你與我們在一起,就不能是皇子身份,而且,一切都得聽我的!」

  四皇子愣住,看看張允錚,張允錚很不屑地扯了下嘴角,但是沒有異議。他又看蘇婉娘,蘇婉娘正急切地看著他,那意思是讓他快同意,他只得說:「好,我在這裡只是蔣公子,而且,我也不知道你要幹什麼,自然是要聽你的。」心中有片刻的彆扭——你不也得聽那個幕後之人的?憑什麼這麼大的口氣?

  沈汶對張允錚說:「那你就帶著你那支月季再走一趟吧。」

  四皇子方才聽到了月季這個名字,當時沒有反應過來,此時問道:「月季是誰?」

  張允錚說:「是我的小廝,會學人說話,但是得跟你說些話才成。我馬上把他叫來,你跟他聊聊,然後我送他回你的住所。」

  四皇子說:「我也得跟你們一起去……」見幾個人都不解地看他,他有些窘迫地說:「我得親口跟丁內侍告別,不然,他會很傷心的。」

  沈汶只好再次同意了:人家是有情有義的人,我可不能當壞人。

  張允錚看看天色,說道:「那我們真得趕快走,不然回不來了。」

  沈汶說:「這樣,你們帶著月季去,月小哥跟蔣公子待一天,明天晚上再接蔣公子出來。」

  四皇子驚恐地問:「你不會說話不算話,白天時走了吧?」

  沈汶撅嘴:「我像個騙子嗎?」

  幾個人都看著她沒有回答。

  沈汶沮喪了:「好吧,我答應了你,肯定不會改變的。」

  都說好了,段增回營,讓月季來見他們。張允錚指著四皇子對月季說:「這位是蔣公子,是四皇子……那個,你得代替他住這裡,不能跟著我們走了。」

  月季用手捂腮:「公子!你怎麼能這麼對我?!」卻是施和霖平素對段增說話的口氣,大家都笑了。

  張允錚推他:「別鬧!你去那裡,有事兒,就帶著那個太監逃命。你知道去哪兒,哪個莊子都行,就是別讓人跟著。」

  月季放下手:「公子真是小看人!」是蘇傳雅的口吻。

  張允錚怒道:「你別學他!那個賊孩子,猴精一樣!我像他那麼大的時候,也就是天天挖個牆洞。」

  蘇婉娘歎氣:「你有空替我教訓教訓他,他現在根本不聽我的了。」

  沈汶對張允錚說:「你別聽婉娘姐姐的,小啞巴很好。」

  張允錚看沈汶:「你護著他幹嗎?」

  沈汶攤手說:「什麼叫護著他?他就是個好孩子……」

  月季打斷:「你們是不是應該關心一下我?我就要被關起來了!心裡很不舒服!」

  張允錚一拳打在他的肩胛處:「什麼不舒服?!你那麼懶,大概正高興不用跑路了。少廢話!去把你的東西收拾一下。」

  月季嘿嘿一笑:「就是衣服被褥,全是乞丐的樣式,我要那些幹嘛?都留給你們吧。」

  張允錚示意四皇子:「我們走吧,天不早了。」

  四皇子剛要走,又把背上的包裹脫下來給了蘇婉娘,小聲對她說:「你先拿著,我回來取。」然後才與張允錚和月季走了。

  沈汶見蘇婉娘手握著包裹還看著他們的背影,輕碰了蘇婉娘的胳膊一下,小聲問:「婉娘姐姐,你是不是特別高興?」

  蘇婉娘慢慢回頭,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沈汶驚了,小聲問:「你難道不該打我一下,或者掐我?」

  蘇婉娘看沈汶,帶著些惆悵說:「你都這麼大了啊……」言下之意,她也已經長大了。

  沈汶忽然心酸,真想說:咱們就把四皇子留在這裡,不接他吧。可是她知道,蘇婉娘真心盼著與四皇子同行——她最好的朋友的心裡,已經有了另一人了。

  沈汶挽了蘇婉娘的胳膊說:「我們都不要長大,婉娘姐姐,我們都不長大好不好?」只有歷經千年的沉重靈魂,才會留戀幼稚青春的心:那麼純真無邪,愛憎分明。

  蘇婉娘笑著點頭:「好。」

  可是你的笑如此朦朧,大概正想著四皇子吧?沈汶暗歎了口氣。

  張允錚帶著四皇子和月季回到了四皇子住的小院落,然後轉身就要走,四皇子看了看天,小聲問張允錚:「天色將明了,要不,你也住一天?我這裡沒有人。」

  張允錚搖頭:「被關著的日子,我一天都不想過。」說完,越過高牆,消失在了黎明前的夜色裡。四皇子心酸了一下。

  等了一夜的丁內侍匆忙迎出來,吃驚地看著四皇子帶回來的一身流民打扮的小夥子,四皇子示意大家進屋。進了屋中,也不點燈,借著窗下的月色,四皇子指著月季對丁內侍說:「這位是月……小哥,是那位公子的人,他會代替我守在這裡。明天夜裡,我會跟他們一起走。」

  丁內侍聽了,嚇得呆立,可接著就哭了,小聲說:「我要跟著……跟著走……」

  四皇子也很難過,但搖頭說:「不行,你在這裡守著。別害怕,如果有事,這位小哥會帶著你逃命的。」話是這麼說,萬一真的有人包圍上來了,他們兩個怎麼逃得出去?

  丁內侍卻不哭了,擦了擦眼淚,嗚咽著說:「殿下……在外面……還安全些……若是知道這裡出事,可千萬別回來……」

  四皇子的眼睛濕了,上去抓了丁內侍的手說:「你要小心,別出什麼事。」

  丁內侍使勁點頭,眼淚又下來了。

  月季打了個哈欠,問道:「我們先睡覺行不行?」是丁內侍的口吻。

  丁內侍不哭了,驚訝地看月季,月季抬下巴:「你看不起我?」是土裡土氣的外地口音。

  丁內侍嘴都張大了,月季拖了聲音說:「來人,更衣。」是四皇子的調子。

  丁內侍結巴:「聽著像……可是,殿下不這麼說話。」

  月季問:「他怎麼說?」丁內侍的口氣。

  四皇子說:「時間不早,就寢了!」

  月季哦了一聲,對四皇子:「你得教我幾句,不然光腔調像是沒用的。」用的是丁內侍的語氣。

  丁內侍讚歎地說:「你真厲害呀。」

  月季翻白眼:「你要是和一個天天找茬打架的主人一起被關了十多年,你也會很厲害的。」

  丁內侍忙說:「我被關了快二十年了,但幸虧我的主人不打架。」

  月季搖頭:「你這麼一說,我都不知道我們誰更可憐了。」又換了一種語氣。

  四皇子再次說:「快休息吧。」

  丁內侍忙著打水,服侍四皇子洗漱,一邊小聲說:「殿下在外面,就沒有我伺候了,一定要知道照顧自己。」

  四皇子一想到會與蘇婉娘長途旅行,就興奮得頭腦不靈光了,有沒有人服侍,根本不在乎,只點了下頭。丁內侍看出來了,只能長籲短歎。

  服侍四皇子到他的臥房睡下,丁內侍又去給月季端了洗漱的盆巾。月季說:「你下回告訴我,我自己來。我又不是你的主人,你不用伺候我。」這次是正常的京城口音。

  丁內侍結巴著,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但是心裡覺得日後與這個人相處,應該不難。

  他們睡到了日上三竿,然後四皇子和月季坐在書房裡學了些四皇子平時待人接物所用的詞匯和句式。丁內侍一直眼淚汪汪地給四皇子準備東西,包來包去,弄成了一個大包裹。

  等到他們說得差不多了,過來見丁內侍,月季立刻指著包裹說:「你這是為何?」口吻是四皇子的語氣了。

  丁內侍說:「是行李呀。」

  月季搖頭,用張允錚的口吻說:「不行!所有的東西不能有一點富貴的影子,我們是流民,懂嗎?如果讓人搜查,搜出個侯府……皇家的東西可怎麼辦?」

  丁內侍又慌了:「流民?!那多……」

  四皇子忙說:「我懂了我懂了,丁內侍,都不要帶了。而且,我還得和這位小哥換衣服。」

  丁內侍看著月季打著補丁顏色混雜的衣服,一臉愁悶。

  月季切了一聲:「你又看不起人!你知道這衣服是什麼料子做的嗎?看,外面的麻布是幾層的,層層蓋嚴了中間的繁錦,裡面的破爛也是幾層細麻做的,你知道這是多少人工嗎?看看這針腳,外面粗針大線,中間是密密的縫了。要不是因為太重,中間能縫進去輕甲,這百衲衣可寶貝了!」

  丁內侍也驚訝了:「真的呀!為何如此?」

  月季眨了下眼:「那我怎麼知道?我又不是主人。」

  丁內侍皺眉:「你撒謊!」

  月季翻眼睛:「是嗎?我怎麼沒發現?」一副無賴樣子。

  丁內侍:「你……」

  四皇子忙說:「好啦,我們換衣,準備好。天黑他就來接我了。」

  丁內侍看天:「這天離黑還早呢。」

  四皇子有些窘迫,月季急忙反撲:「讓你做就做唄?還說什麼?你要是趕上我家那位小爺,現在就把你揪出去,跟你打一架!」

  丁內侍不解地問:「打架?讓人打板子不就行了?」

  月季說:「那位小爺喜歡自己動手。一天不打幾架,他就過不下去。」

  丁內侍也旁觀過張允錚痛揍火羅,知道那位爺的狠勁兒。他看四皇子,忽然覺得自己的主人很可愛,哀哀欲泣地說:「公子要回來呀……」不然我可找誰去?

  張允錚到時,院子裡三個人已經等了半天,牆下早就擺好了椅子。張允錚滿意地看到四皇子已經換成了流民裝束,一見丁內侍對著四皇子要哭的樣子,張允錚低聲喝道:「不許哭!」

  想到月季對這位小爺的描述,丁內侍立刻把眼淚咽回去了。

  四皇子對丁內侍說:「你保重。」又對月季說:「多謝你了。」丁內侍使勁點頭,幫助四皇子去爬牆。

  張允錚給了月季一個包裹,說道:「你機靈著點!」

  月季接了小包裹,笑著說:「公子真在意我。」

  張允錚瞪他一眼:「你別光耍貧嘴,關鍵時候要跑得快,記著了?!」

  月季嘿嘿笑,那邊四皇子已經上了牆頭,張允錚轉身一下竄上去,又從那邊接了四皇子,四周安靜下來。

  丁內侍感到一陣巨大的恐慌,忽然淚下不止,捂住臉開始低聲哭。月季拉著他進屋,小聲說:「別在院子裡哭,傳得可遠呢,這又是皇陵,別人弄不好以為是鬧鬼了呢。進屋來哭。」他關上門,對丁內侍嘀咕:「你別羨慕他,這一路可苦了。我才跟我們小爺折騰了一年多,還沒喘過氣就又要走。現在挺好,正好可以在這裡好好歇息。我跟你說,我可喜歡睡懶覺,你別吵啊,我有下床火兒……」丁內侍漸漸地不哭了。

  張允錚帶著四皇子回到了營地,四皇子與人一一見禮,他對施和霖行了大禮,當著眾人的面,沒說什麼。

  沈汶讓張允錚私下跟施和霖和段增乃至蘇傳雅都說了不要叫破四皇子的身份,畢竟,那是個皇子,知道他背景的人越少越好。說來,這幾個人都是以前就認識四皇子,其他的人就不必再長見識了。嚴氏不理解沈汶當初為何要接上個郎中,現在自然也不深究怎麼又多了一個人。她以為這些都是沈汶計劃的一部分,她不想多問,只要她能到邊關就行了。

  眾人各自去睡覺,只有蘇婉娘和四皇子都激動得睡不著,次日一起來,兩個人眼底都有黑眼圈,一對眼神,都臉紅不語。

  沈汶深覺沒有睡夠,等大家都收拾好了東西,吃了些乾糧,沈汶打著哈欠說:「我們往嚴大舅家鄉走,該有那麼十來天吧?」

  嚴氏點頭:「是,當初我進京,有許多馬車,走得慢,用了二十來天。我們如果每天走五個時辰,十來天應該到了。」

  沈汶點頭,說道:「段郎中得學騎牲口……」

  嚴氏馬上說:「為何只要他學?我也要學。」

  四皇子文雅地說:「我也想騎,我會騎……」

  蘇傳雅跳著腳說:「我也要!」

  張允錚怒目:「你湊什麼熱鬧?」

  蘇傳雅抬頭挺胸:「我當然要學,等我長大了……」他看沈汶,微笑地說:「我要……」

  張允錚不耐煩地打斷:「你要什麼要?先長大再說吧!」他對段增和嚴氏說:「我們的牲口是驢和騾子,該是容易學。」

  沈汶蹙眉:「那學會了,日後能騎戰馬嗎?」

  張允錚不確定:「戰馬要更高大,馬鞍都能到人的肩膀……」

  段增看沈汶:「戰馬?!你現在讓我學是為了日後讓我騎戰馬?!」

  沈汶咬著嘴唇笑了,有點不好意思的樣子。

  施和霖著急地說:「哎呀!那可不能騎呀!摔著可不得了……」

  四皇子說:「雖如此說,其實範兒差不多,我過去騎過……」

  段增對沈汶皺鼻子:「你不是讓我周遊天下,你是又把我扯進一個仙人跳裡了!」

  張允錚馬上說:「你抱怨什麼?男子漢大丈夫,不敢騎戰馬?!」

  段增與施和霖爭論慣了,立刻說:「我抱怨了嗎?我只是說了事實!我不是來了嗎?我和她認識多久了?用得著你來中間抱不平?她讓我來,肯定是來幹事的!而且,還是你幹不了的!別以為你多了不起!」

  蘇傳雅幫腔道:「就是就是,我也認識小……文哥好久好久、好久了!」

  張允錚憤怒:「什麼我幹不了的?!你想打架?!」

  段增說:「打就打!」

  蘇傳雅大聲說:「打呀!師哥,我幫著你!」

  蘇婉娘厲聲說:「小雅?!你反天了?!你敢打架?!我打你!」

  嚴氏說:「對!誰也不許打架!拿棒子來,誰打架我就打誰!」

  沈汶嘲笑著說:「使勁打!有把椅子就好了,我能坐下來看看……」

  張允錚不喜沈汶的態度,說道:「豬幹嗎要坐椅子?」

  蘇傳雅卷袖子:「你敢罵我的小……哥!」

  張允錚說:「我還敢罵你呢!小豆芽!小菠菜!沒有幾兩肉還瞎叫喚!」

  蘇傳雅大叫一聲撲上去,張允錚將蘇傳雅抓住的胳膊伸直,蘇傳雅像抓著一根橫杠一樣懸在半空,使勁踢腿,拼命想把張允錚的胳膊壓下來。

  段增說:「喂喂!不要欺負小孩子!」就要上前拉偏架。

  四皇子念在張允錚幫著自己出來了,忙阻攔說:「諸位,大家是自己人,不能動手……」

  施和霖張開雙臂說:「孩子們!徒弟們!……」

  沈汶放棄了,自己走向馬車,蘇婉娘邊回頭邊跟著沈汶走了。

  她們離開不久,這些人也吵吵嚷嚷地該上驢的上驢,該騎騾子的騎騾子,一行人馬啟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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