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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茗荷兒 -【結髮為夫妻】《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7-5 08:21 AM     標題: 茗荷兒 -【結髮為夫妻】《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6-10-26 11:59 PM 編輯

【書名】:結髮為夫妻

【作者】:茗荷兒

【內容簡介】

  易楚道:「我成親是求個安穩,不想再提心吊膽牽腸掛肚,所以,不可能嫁你。」

  「終於肯承認你牽掛我了?」男人淺笑,撈起她的一縷髮絲,與自己的結在一處,「結髮既是夫妻,你逃不開我!」

  這是個錦衣衛強娶小醫女的故事,主打溫情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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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7-5 08:24 AM

本帖最後由 sufonggi 於 2015-7-15 07:26 PM 編輯

第一章 橫禍

  六月,破曉時分。

  正是勞累了一天的人們睡得最沉的時候。

  突然,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從東而西,踏破了清晨的寧靜。

  易楚自夢中驚醒,瞧了瞧外頭朦朧的天色,悉悉索索地摸過床頭矮櫃上放著的青蓮色比甲與月白色裙子穿上,到外間淨了面,走出屋子。

  正房門口的台階上,站著位三十七八歲的中年男子,男子身形修長,穿鴉青色道袍,頭上束著同色緞帶,看上去溫文爾雅。

  易楚臉上綻出明媚的笑容,「爹,早,也是被馬蹄聲吵醒了吧?」

  易郎中負手而立,臉朝向西方,幾不可聞地「嗯」了聲。

  西邊有隱約的吵鬧聲以及嬰孩的哭泣聲傳來,遙遠得彷彿來自天際。

  易楚心頭一緊,順著易郎中的目光望去,卻只瞧見灰濛濛暗沉沉的天色,別無其他。

  而空氣中卻有絲絲縷縷的血腥味瀰漫開來。

  易郎中低歎:「真是作孽,不知又是誰家遭了殃?」

  時值景德三十四年,錦衣衛越發橫行無忌。

  自前年平涼侯萬融與桂王串通謀反事件被揭出,已陸續有近萬人被牽連至死,還有更多的朝廷官員惶惶不可終日,生怕稍不留神被捲入。

  錦衣衛抓人,不是深夜就是凌晨,彷彿已經成了慣例。

  但凡這個時辰有馬蹄聲響,聞者無不心驚膽顫。

  好在,錦衣衛抓的不是官宦就是賊匪,跟尋常百姓扯不上多大關係。

  這禍也臨不到自己頭上。

  易楚暗自有些慶幸,望著易郎中,問:「爹,我去做飯。您今兒還上山嗎?」

  易郎中點點頭,應道:「去,去採點景天與龍葵草。」

  「要是爹方便,順便帶些艾草回來?」易楚掃一眼牆根,那裡堆著幾捆曬得半干的艾草,顯然已經不多了。

  艾草能袪濕散寒、平喘止咳,而且晾得半濕不幹,燃了,可用來驅蟲驅蚊。

  易楚最愛艾草這種帶著苦澀的清香。

  易郎中溫和地笑笑,「好。」

  易楚正往東耳房的灶間走,突然聽到門口有細碎的腳步聲,接著院門輕輕被叩響。

  易家以行醫為生,時不時會有病患半夜或凌晨敲門。

  可他們的敲門聲急促而迫切,並不像這般小心翼翼,似乎帶著試探與猶豫。

  易楚驀地心驚,揚聲問道:「誰呀?」

  沒有人應。

  門卻是再一次被叩響。

  易楚看一眼易郎中,提著裙角惴惴不安地打開院門。

  門外沒人,唯地上放著只藍底白花的包裹。

  易楚近前細看,嚇了一跳。

  包裹裡竟然是個嬰孩,約莫一歲多,緊閉著雙眼,像是睡熟了。

  易楚小心地抱起包裹,左右看了看,關上門,回到院裡,「不知是誰家的孩子,爹瞧瞧。」

  易郎中探身看了看,眉頭皺起,「作孽,連孩子都不放過。」伸手試了試他的鼻息,又尋著他的小手,按在脈間。

  易楚也看出來了,這孩子臉色發白,雙唇卻是青紫,很顯然身有頑疾或者受過重傷。

  易郎中已把完脈,歎息著搖頭,「應是受了掌擊,心脈被損,精心調養著或許能活幾年,不過總歸養不大,長到五六歲已是極限。唉,可惜了……」

  易楚憐惜地看著嬰孩。

  這孩子生得眉清目秀,穿件大紅縐紗小襖,前襟用金線繡著憨態可掬的小老虎,一看就知道是被爹娘寵著的。

  只是,思及先前疾馳而去的馬蹄聲,易楚猶豫片刻,才輕聲道:「爹,留下他吧,好歹是條人命,多活一時便是一時。」

  話音剛落,就聽紛雜的腳步聲傳來,隔壁響起急促的敲門聲,「有沒有看到一個穿灰色裋褐的男人,三十歲左右,帶著個藍布包裹?」

  「沒,沒看見。」是隔壁大嬸顫巍巍的聲音。

  幾乎同時,自家院門也被敲響,「開門,快開門!」

  易楚一抖,包裹差點脫手,又急忙抱在懷裡。

  易郎中看她一眼,溫聲道:「別慌,我去開門。」

  易楚點點頭,左右看了看……

  易郎中開了門。

  闖進來兩個軍士,穿罩甲,佩單刀,看上去凶神惡煞的。

  頭前那人稍胖點,長著一臉橫肉,進門就粗聲粗氣地問:「看到個用藍布包裹的嬰孩沒有?」

  他身上有濃重的血腥味,易楚不喜,垂眸搖了搖頭。

  易郎中卻沉著地回答:「我剛起身,什麼也沒看見。」

  胖子並不信,朝身後的瘦子使個眼色,「搜!」

  恰此時,西廂房的門驀地開了。

  走出來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女。

  少女身量高挑,肌膚雪白,眼睛斜長入鬢,眼梢上挑,因是剛睡醒,髮髻蓬鬆著,懵懂的雙眸裡轉著迷離的慵懶。

  是比易楚年幼兩歲的妹妹,易齊。

  「爹,姐姐,發生了什麼事?」

  聲音甜膩嫵媚,叫得人心頭一酥。

  兩位軍士看直了眼。

  易郎中眉頭皺了皺,沉聲道:「無事,你梳洗過再出來。」

  「爹爹,」易齊渾然不知似的,站在原處。

  易楚連忙道:「你先進屋。」想過去推她一把,忽地想起來什麼,卻是沒敢動。

  易齊茫然地退回西廂房。

  兩名軍士對看一眼,一人去了正房,另一人去了易楚住的東廂房。

  未幾,毫無所獲地出來。

  易郎中緩緩地說:「官爺已經搜過了,我們都起身不久,確實沒看到什麼嬰孩。」

  兩人的目光齊刷刷地投向西廂房。

  易楚的心「咯登」一聲沉到了谷底。

  易齊本就生得妖嬈嫵媚,加上方才乍醒的媚態,連她看了都難以自持,何況兩個活生生的大男人。

  倘若這兩人闖進去……不!決不能讓他們進去,

  易楚正要抬步,卻看到院門口走進一人。

  來人長得高且瘦,穿大紅色飛魚服,腰間掛著繡春刀,上半邊臉上戴只銀色面具。

  似是配合他的到來,那人站定的一剎那,晨陽也穿透了厚厚的雲層普照下來,金色的光輝斜斜地灑落在他身上,銀色的面具發出耀目的光彩,閃亮得令人不敢直視。

  兩位軍士「唰」地挺直了胸膛,「辛大人,已搜過一遍,只剩下西廂房沒有進去。」

  辛大人在院中站定,凌厲的目光掃視一下諸人,緩緩啟唇,「趙府在冊共八百八十二人,現死亡三百二十六人,羈押五百五十五人,一人下落不明。」

  易楚心頭跳了跳。

  一人下落不明,難道就是指這嬰孩?

  他進門就說這話又是什麼意思?

  此時,又一兵士闊步而入,恭敬地道:「報告大人,趙鵬逃至杏花胡同,已經被擊殺。」

  辛大人淡淡地問:「從趙府到杏花胡同沿途共多少住戶?」

  兵士極快地從懷裡掏出本冊子,翻了幾頁,朗聲念道:「……張大壯家三男四女共七口,張二壯家兩男兩女共四口,田福家兩男五女共七口……易庭先家一男兩女共三口……」

  未及他念完,辛大人已森然道:「傳我的令,一刻鐘之內,倘若找不到孩童,沿途這二十餘戶人家均以窩藏罪論處,格殺勿論!」

  聲音不大,卻震得易楚的身子晃了兩晃,險些軟倒。

  這人怎如此說話,難道她不把孩童交出去,那麼這近千口無辜之人都要死?

  易楚驚恐地看向父親。

  易郎中面色平靜,負手望天,瞧不出半點驚慌,就好像一切盡在他的掌握之中。

  他的鎮定讓易楚稍稍心安,可思及那人言語的冰冷,總是忍不住地惶恐。

  易齊在西廂房聽著,雖不知發生了什麼,卻也明白事情的可怕。她輕輕拉開門走到易楚身邊,嬌嬌柔柔地問:「姐,咱們要死了麼?」

  易楚無法回答,只感到懾人的目光從自己臉上移到易齊臉上,然後又定在自己臉上。

  辛大人不動聲色地盯著易家三口人。

  易郎中神情淡然姿態優雅,一副置身事外的樣子;那個容貌嬌媚的少女滿臉茫然,很明顯對此事一無所知;只有中間這女子,手垂在身側,無意識地揉搓著裙邊繫著禁步的如意絲絛。

  是心虛、緊張還是在權衡?

  作為錦衣衛特使,他審訊過無數犯人,也看到犯人在刑具或者財物面前表露出來的各種動作情態。

  辛大人篤定,這個女子必然知道孩子的下落。

  他扯扯唇角,打開懷表,漫不經心地看著,餘光,卻悄悄地落在易楚手上。

  她的手柔軟白皙,指甲修剪得很整齊,沒有塗蔻丹,而是透著淺淺的粉色,像春天初綻的桃花瓣。

  月白色的裙角,綴著只青玉雕刻的蓮花蓮葉。玉的水頭並不好,繫著玉珮的絡子卻打得小巧精緻,襯著那青玉也好似多了幾分靈性。

  目光順著絡子從她的手向上,在纖細柔軟的腰際停了片刻,最後落在她的臉上。

  一頭柔順烏黑的頭髮綰成最普通的雙環髻,發間插著支梅花簪頭的銀簪。

  長相不如妹妹穠艷,可有種奇異的親和力,看著讓人很舒服,尤其是腮邊那對梨渦,隨著她嘴唇的嚅動時深時淺。

  易楚感受到他打量的目光,心裡越發怵得慌。不自主地垂眸,看到裙底露出天青色繡鞋的鞋尖,她心虛地扯了扯裙裾,將鞋尖掩在裙下。

  剛抬頭,正對上面具後面幽黑深亮,似乎看透一切的眸子,心裡忍不住又盤算起來。

  把孩子交出去?

  他那麼小,才剛滿週歲,落到那些人手裡定然不會有好下場。

  可若不交,自己一家死了不算,還有街坊鄰居近千人都要受牽連。

  兩害相較取其輕……

  易楚艱難地權衡著,就聽到那個清冷的聲音道:「時辰已到。」

  易楚猛然抬頭。

  辛大人「啪」地合上懷表的蓋子,朝旁邊的兵士點點頭。兵士得了指令便往外跑。

  易楚大急,出口喊道:「等等——」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7-5 08:26 AM

本帖最後由 sufonggi 於 2015-7-15 07:25 PM 編輯

第二章 麻煩

  院內眾人齊齊看向她。

  辛大人眸中閃過似有似無的笑意。

  易楚咬著唇挪開步子,裙裾擦著地面掠過,露出包裹著嬰孩的藍布包。

  「啊!」易齊低呼,「姐姐……」

  竟然將包裹藏在裙下?

  辛大人很是意外,他確信她知道嬰孩的下落,卻沒想到她藏在了裙子下面。

  男女授受不親,只要她站住不動,就沒人能發現,難怪方纔那兩人搜不到。

  這女子年紀不大,倒還算聰明……可惜,聰明用錯了地方,有點不識時務。

  辛大人掃了眼易楚,輕蔑地吐出幾個字,「婦人之仁。」

  易楚抱起包裹,輕柔地搖了搖。

  嬰孩仍兀自昏睡著,渾然不覺片刻之間他的命運已變了數變。

  瞧著那張天真無邪卻是毫無血色的面容,易楚低而清楚地反駁,「婦人之仁,總勝過濫殺無辜。」

  事到如今,她已橫下心來。

  反正只咬定嬰孩是她私自藏匿,父親與妹妹全不知曉便是。

  辛大人聞言,單手自易楚臂彎中抓過包裹交給胖子,視線卻凝在易楚臉上,眸光中幾多嘲弄,幾多狠厲。收回時,卻又有意無意地掃過身旁的易郎中與易齊。

  這般陰冷的目光讓易楚心頭一悸,她不由自主地跪下,「大人,此事是我獨自而為,家父並不知情……求大人網開一面……」

  「不知情?」辛大人冷笑,「本官就是濫殺無辜又如何?」

  又如何,還能如何?

  死於錦衣衛之手的無辜冤魂豈止萬千?

  易楚死死咬住唇,雙手撐在地面上,等待著他下令斬殺的那一刻。

  時光彷彿在這一刻凝固。

  終於,面前紅色衣擺下的皂靴猛然退後,而後消失,緊接著便是零散的腳步退去的聲音。

  走到門口時,先前進來的胖子問道:「辛大人,這戶人家怎麼處置?」

  辛大人仰頭,正看到屋簷正下方掛著的牌匾,牌匾上寫著拙樸的三個大字,濟世堂。眸光閃動,低低道:「醫者仁心……殺戮太多犯眾怒,做鬼也不安生。」

  胖子知其意,躬身道:「屬下明白。」拎著包裹與瘦子一道策馬離開。

  隨從的兵士卻遲疑地問:「大人如何知道孩童是在這家?」

  辛大人淡然回答:「那孩子生受了一掌,雖然沒死,想必也是受了傷,余鵬忠心護主,自知逃不過去,肯定要找戶穩當人家托付,開醫館的自然是最好的選擇……況且,他既已逃到此處,按理應該繼續往前到三條胡同,為何突然又往回拐到杏花胡同,定是掩人耳目。」

  兵士欽佩地點點頭,小跑著牽過白馬,將馬鞭遞給辛大人。

  那股令人窒息的壓力驟然散去,易楚一下子癱軟在地上,淚水後知後覺地流了下來。

  易郎中俯身,柔聲問道:「阿楚,可是怕了?」

  易楚雙手掩面,半晌才帶著哭腔道:「很怕,而且心裡難受得緊。」她胡亂地擦兩把眼淚,望向易郎中,「爹,我是不是做錯了?因為那孩子差點累及爹跟妹妹,還有週遭的街坊鄰居。而且,也沒有救那孩子,最後還是親手交了出去……」

  話說的語無倫次,易郎中卻完全聽明白了,歎口氣道:「世間並無兩全法,你所作所為並無錯處。身為醫者,本就該救人於生死病患,可有時候不免要審時度勢,權衡輕重,只別忘記原本應有的醫心……換作是爹,也會跟你做同樣的選擇。」

  「那倘若我們一家真的因藏匿罪而死呢?」易楚仰頭,沾染著淚水的眼眸迷茫而惘然,與她過世的娘親毫無二致。

  易郎中神情稍黯,少頃才溫和地答:「上天有好生之德,定會顧念我們……假如真的因此而死,心裡也不會不安……總好過袖手旁觀見死不救。你且想想,倘若重新來過,你會如何做?」

  易楚沉吟片刻,低聲道:「我明白了,爹。」假如事情再來一次,她仍是不可能任由那嬰孩獨自躺在門外。

  易郎中笑笑,待她走進灶房,將視線投向站在旁邊的易齊。

  易齊眸子轉了轉,歪著頭道:「爹?」

  易齊生得極好,縱是是家常舊衣也遮掩不了她耀目的美。尤其,那雙斜長的眸子帶著與生俱來的風流韻致,極為媚惑。

  易郎中徘徊在腦中的話語不自主地嚥了下去,只平靜地說:「你也不小了,以後早些睡早些起,多幫阿楚做點家事。」

  易齊拖著長聲撒嬌,「知道了。」

  飯罷,易郎中背著藥鋤與竹簍自行上山。易楚將碗筷收拾乾淨,到西廂房問易齊:「榮盛哥跟爹上山就不過來了,你想留在家裡看店還是去買菜?」

  易齊正對著一面小小的靶鏡梳頭,聞言,頭也不回地說:「你人緣好,去買菜,我看家。」

  易楚早知她會這樣說,懶得跟她計較,只伸手又恨又氣地戳了她後腦勺一下,拎著籃子往外走。

  易家是座一進的小院落,倒座房佈置成醫館,後頭是易家父女三人居住之地,前頭除了醫館的門外,另有一小門通向後院。易郎中還有個學徒叫榮盛,每天辰正來,酉初走,幫著易郎中幹點抓藥跑腿的零碎活計。

  如今兩人都不在,就需要有人照看醫館。

  易家門前的街道叫曉望街,盡西頭有處菜市場,都是附近窮苦的菜農擔著自家種的菜在賣。因著夏日天熱多雨水,地上不少腐爛的菜葉招惹著蠅蟲亂飛,氣味也不太好。

  通常都是上了年紀的嬸子大娘去買菜,極少有年輕女子去。

  易齊早就放話說,寧可死也不去那種地方。

  易楚只比易齊年長一歲,可終究也是姐姐,只得依她。

  此時,太陽已升得高了,熾熱的光芒肆無忌憚地照射在大地上,有閒散的鄰人三三兩兩地湊在樹下談論著清晨那起慘禍。

  許是這一兩年,類似的事情太多,人們早已有些麻木。雖然,幾乎滅門的戶部左侍郎家值得同情,可畢竟那是別人的事,而自家的日子還得過。

  便是易楚,縱然才經過清晨那番事故,眼下還得跟平常一樣去買菜,甚至,臉上也得帶著笑容。

  一圈轉下來,易楚籃子裡多了一小塊豆腐,兩把芹菜,幾根黃瓜,手裡還拎著一條半斤多重的活鯽魚。

  中午只兩個人吃飯,喝點菜粥就行。爹採藥辛苦,晚飯要吃好點。燉個鯽魚豆腐湯,黃瓜涼拌,芹菜清炒,嗯,還得給爹打二兩紹興酒,爹就好這口。

  易楚默默盤算著,一邊跟熟識的人打招呼,「趙大叔,這幾天連陰天,您的腿疼病沒有再犯吧?」

  「王大嬸,您脾胃虛寒,西瓜可不能多吃。」

  「張家嫂子,虎娃夜裡還尿床嗎?」

  說笑間,已走近自家門前,易楚跟街坊道別,剛回頭,適才的笑容頓時僵在臉上。

  就見前面風馳電掣般駛來兩匹馬,堪堪停在醫館門口。

  頭前的毛髮雪白,不染半點雜色,其上端坐著一人,臉上的銀色面具在陽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輝,閃的人眼暈。

  赫然就是去而復返的那個錦衣衛特使辛大人。

  據說錦衣衛從不無故進平民的門,進則禍至。

  這次又是為何而來?

  來清算清晨時的舊賬?

  易楚悚然心驚,拎著鯽魚的手抖得幾乎攥不住草繩。

  本能地想撒腿就跑,轉念想起留在家裡的易齊,她深吸口氣,強自鎮定下來,邁著步子迎過去。

  辛大人翻身下馬,掃一眼四周明裡暗裡窺視著這邊的百姓,淡淡地問:「醫館裡可有四物丸?」

  易楚腦中已是完全空白,習慣性地開口回答:「有。」

  辛大人舉步,昂首踏進醫館,易楚咬咬牙跟在他身後。

  醫館裡並沒有人在,易齊不知去了哪裡?

  唯有藥香夾雜著艾草淡淡的清香悄悄地瀰漫開來,沁入易楚鼻端。

  聞著這熟悉的氣味,想起父親清早說過的話,易楚驟然平靜下來,將手中的魚菜放在一旁,淨過手,打開抽屜取出只瓷瓶,輕輕放在檯面上。

  辛大人盯著瓷瓶卻不打開,手指無意識地敲打著檯面。

  檯面乃黑檀木所製,烏漆漆的黑,襯著辛大人小麥色的手。手指修長且直,掌心指腹半點繭子都沒有,看起來比白瓷的藥瓶都要光滑細緻,根本不像習武之人的手,也不像做慣粗活的人的手。

  可為何氣勢那麼嚇人?

  易楚胡亂猜想著,冷不防耳邊傳來「光當」聲,卻是辛大人抓起瓷瓶重重地頓在檯面上。

  易楚一哆嗦,不解地抬頭,對上辛大人的目光。

  他的眼眸黑亮深沉,瞧不透裡面的情緒,可易楚卻分明地感覺到有絲絲涼意從他週身散發出來,連帶著屋裡的溫度也仿似降了幾分。

  辛大人上前一步,與她相距極近,近到他鼻端呼出的氣息撲到她臉上,涼涼的,沒有半點熱度。

  「你給趙七公子把過脈,他怎麼樣?」

  趙七公子?

  應該就是那個包裹在藍布裡的嬰孩。

  易楚側頭避開那令人心悸的氣息,低聲道:「受過重擊,心脈被損,怕是活不長久。」

  辛大人眸色平靜,不見絲毫波瀾,再問:「不長久是多久?」

  易楚按照易郎中的說法回答:「若是精心調養,或者四五年,倘若任之不管,或許連這個月都活不過。」

  「配些對症的藥,藥有效,前罪一筆勾銷,若無效,趙七何時死,你們何時死。」

  易楚大急,分辨道:「趙七公子本就命不長久,即使神仙……」

  「本官自有裁度!」辛大人冷冷地打斷她的話,再不給易楚開口的機會,舉步便往外走。走到門口,腳步稍停,扔出個十兩的銀錠子,「這是藥費,明日此時,本官親自來取。」

  銀錠子落在石板地上,差點打到易楚的腳。

  易楚挪步避開,再抬頭,只見門前兩人已縱身上馬,狂奔而去,全然不顧街旁路人。

  易楚頹然坐在方凳上,看著那瓶四物丸發呆。

  這幾年,她在醫館幫忙,對父親的醫術多少有些瞭解,父親並非沒診過心脈受損的病人,可診治的都是成年男子,而且效果並不好,只能苟延殘喘地多活幾年。

  趙七公子那麼小,有些藥根本不敢用,用了便是死。

  這下,她又給父親惹上麻煩了……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7-5 08:27 AM

本帖最後由 sufonggi 於 2015-7-15 07:24 PM 編輯

第三章 爭執

  易楚懨懨地將菜籃子拎到灶間,又去易郎中書房尋了幾本醫書慢慢地翻找著,想看看前人有沒有類似的方子。

  正看得入神,忽聽門外細碎的腳步聲響,接著是興高采烈的喊聲,「姐,你看——」

  是易齊回來了。

  易齊掩上醫館大門,解開手裡緊攥著的小布包,獻寶般抖開包裹之物。

  屋裡頓時霞光燦爛,就像西天的雲彩瀑布般流淌下來。

  竟是塊桃花般嬌嫩的海天霞色絹紗。

  易楚倒吸口氣。

  「怎麼樣,姐,漂亮吧?」易齊得意地拂過絹紗,「我想做條十二幅的湘裙,綴上荷葉邊,再襯上白紗,等十五廟會那天穿,肯定好看。」

  這種紗,易楚見過,綢緞鋪裡擺著的,近百兩銀子一匹。

  面前這塊布,只怕要三、四十兩銀子。

  易郎中辛苦一年所得不過十數兩,除去吃穿用度,約莫能有八兩銀子的進項。易楚姐妹每月的零花錢都是兩百文。

  換言之,易齊絕沒有閒錢買這樣昂貴一塊布。

  易楚蹙眉,「從哪裡來的?」

  「胡二給的。」易齊渾不在意地回答。

  易楚本就心情煩悶,聽聞此話,頓時沉了臉,怒道:「讓你看家你不看,就知道出去亂跑。胡二那種人的東西你也敢要?他打什麼主意,你心裡清不清楚?遠著他都來不及,竟還巴巴地招惹他?」

  「白給的東西為什麼不要?」一連串的指責讓易齊也動了氣,她一邊疊著布料邊回嘴,「我的事不用你管,你管好你自己就行……告訴你,榮盛也不是什麼好人,有那個閒工夫還不如管管榮盛。」

  易楚更是惱怒,喝道:「好端端的扯進榮盛哥來幹什麼?」

  易齊冷笑,「你們兩人的事誰不知道?前陣子榮家嬸子不是托老顧媽來過?別揣著明白裝糊塗了。」

  易楚氣得臉色漲紅,想分辨卻不願與她爭吵,遂起身整整衣裙,「我出去有事,你好好待在家裡,不許再亂跑。」

  無怪乎易楚生氣,實在是易齊太過。

  胡二是杏花胡同胡屠夫家的二兒子,長得滿臉橫肉,臭脾氣跟烘過火的爆竹一般,點火就著。二十好幾了,還不曾成家,時不時在街口堵著大姑娘小媳婦說些渾言渾語,還仗著家裡有幾個臭錢送點首飾衣料來勾搭貌美的年輕女子。

  但凡有腦子的女子,看見他都遠遠地避開,更遑論收他的東西。

  易齊本就生得一副惹事的容貌,還不懂得避諱……

  至於榮盛……易郎中確實有這個心思讓他跟大女兒結親。

  易家世代行醫,到這輩上卻沒有男丁可以傳。易郎中不想祖宗的手藝斷送在自己手裡。

  起先是想招個入贅的女婿支應門戶,可尋常人家的男兒誰願意倒插門。

  那些資質跟品行不好的,易郎中也不想要。

  榮盛好歹跟易郎中學了好幾年,腦瓜子不算太靈活,但為人老實本分。最重要的是,榮家有三個兒子,榮盛是第三子。榮家雖不同意榮盛入贅,但答應以後若得兩個男孫,可讓幼孫隨易姓。

  易郎中便有些心動,只未曾真正開口定下來。

  易楚對此並無異議。

  本來婚姻嫁娶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根本沒有兒女的置喙之地,街坊其他姐妹都是盲婚盲嫁,相比之下,她認識榮盛已有四五年,對榮家也瞭解一些,還算是幸運的。

  可這樁未過明面的親事被易齊如此大剌剌地說出來,還用那種鄙夷的不屑的語氣。

  倘或被路過的人聽到,會怎麼想?

  易家姐妹私下在家裡談論男人……兩人的名聲豈不都毀了。

  易楚悶悶不樂地走在烈日下,心情就像路旁樹梢的枝葉般,沒精打采地提不起勁兒來。

  她離家倒不單純是為了躲避易齊,而是去買龍骨。

  記得以前看過的醫書上寫,治療心疾需龍骨,以色灰片整質地勻稱者為佳。

  濟世堂也存有龍骨,可都是散碎的,藥性不如成片的好。

  想到辛大人硬邦邦的話語和冷厲刺骨的眼神,易楚不敢不盡心。

  買回龍骨,已是正午時分。

  透過醫館的大門望過去,看到易齊正俯在醫館的黑木檯面上描描畫畫,神情因為專注而格外動人。

  易楚腳步頓了頓。

  易齊抬起頭,甜甜地招呼,「回來了,姐。」

  易楚「嗯」一聲,輕手輕腳地將龍骨放下,往灶間走。

  易齊跟過來,拉扯著易楚的胳膊賠不是,「姐,是我不好,腦子發昏說錯了話,姐別生氣,我以後一定改,再不這樣口無遮攔了。姐,別生氣了。」尾音拖得很長,還嘟著小嘴,可憐巴巴地望著易楚,眸光水波盈盈,儘是懇求之意。

  姐妹倆自幼喪母,相依為命地長大,易楚自認是姐姐,每次都讓著她。此時,也只能無奈地歎口氣,「你明白就好,咱們自小沒有娘教導,說話行事更得多注意,免得被人看輕了。」

  「嗯,」易齊乖巧地答應,搖著易楚的手臂,「就知道姐最疼我了。」

  易楚溫聲道:「把那塊紗還給胡二,等我把手裡這批繡活交上去,另給你扯塊好看的布縫裙子。」

  易齊咬著唇不言語,少頃才開口,「姐,你就別管了,我有分寸,不會做出被人瞧不起的事兒。」

  明擺著是不想還。

  易楚還要再勸,可見到易齊這副樣子,到口邊的話又嚥了下去。

  易齊自小就強,說好聽點是有主見,說不好聽點是任性。反正,她認定的事就非得達成不可。

  易楚被那藥丸之事鬧得頭大,實在不願再生枝節。

  況且,細想起來,也不是沒有法子。

  胡二的祖母患腿疾多年,先時疼得下不了炕,覺都睡不好,請過好幾個有名無名的郎中都不見好,最後只好請他們頭前瞧不上的易郎中診治。

  易郎中每隔半個月拿著小竹錘給胡祖母錘腿,錘一刻鐘再揉穴位,揉完了用草藥煎成的熱水燙。

  三個月,止了疼痛,胡祖母能睡個囫圇覺了;半年後,胡祖母能扶著炕沿走動;到現在一年有餘,胡祖母都能挎著竹籃去買菜了。

  胡家上下對易郎中感激不盡。

  胡二為人蠻橫無恥,對祖母倒很孝順。

  易楚的想法便是倘若最後鬧得事大,可以請胡祖母出面。

  眼下,還是先應付了辛大人這頭再說。

  直到日薄西山,易郎中才背著竹簍滿頭大汗地回來。

  易楚等父親用過晚飯才支支吾吾地將辛大人的話說出口。

  易郎中看到易楚已將可能用到的藥材找出來,一一擺放整齊,還有幾本相關的醫書,都攤開來放在檯面上,不由心生感慨。易楚聰明認真,加上性子溫和,待人親切,天生行醫的好材料。可放眼整個萬晉王朝,何曾有過女子當坐館大夫?即便是醫婆穩婆也都是年過四十,嫁了人,生過孩子,才能夠到處走動。

  易楚雖有天資,只可惜是個女兒身。

  易楚見父親歎氣,只當是方子難開,心裡愈加不安,惴惴道:「就怪我,招惹這麼多麻煩。要是,要是……」當初沒有把嬰孩抱進門就好了。

  易郎中溫文一笑,勸慰道:「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不用擔心,爹心裡有數。」

  雖說有數,可他還是盯著醫書翻了半天,對著方子塗了又寫,寫了又塗,直到戌時總算確定下來。

  易楚拿過藥方,一看方子上的藥醫館裡都有,就催易郎中歇息,自己取戥子稱好藥材,開始煎藥。

  易齊也沒閒著,將易郎中換下的裡外衣服洗了,把院子也收拾停當,站著醫館門口問易楚,「姐,要不要幫忙?」

  易楚擺擺手,「不用,你睡去吧。」

  易齊打著呵欠走了。

  醫館裡,便只留下易楚一人,默默地守著藥爐。

  爐火搖曳,藥香裊裊。

  煎藥用了兩個時辰,放涼用了一個時辰,等易楚將濃稠的藥汁調上粉搓成藥丸,醫館的窗戶紙上已呈現出淡淡的魚肚白。

  *****

  辛大人掐著時辰去了濟世堂。

  濟世堂坐著好幾位等著問診的病患,見到氣勢冷厲的錦衣衛,嚇得倉皇逃散。

  只一位,因正紮著針,來不及逃走,抱頭鑽到了椅子底下。

  易郎中倒是坦然,平靜地將瓷瓶交給他,「一日六粒,是三個月的量,吃完了再來取……在下已經盡力,是否有效還得看天意。」

  辛大人目光四下逡巡一番,接過瓷瓶便走,沒有隻言片語。

  隨從長生照例等在門外。至於辛大人為何三番兩次地找上濟世堂,他半字未問,也不敢問。

  錦衣衛是皇帝的親衛,不外乎三個來源,世家子弟,武舉以及選替。

  現任的指揮使陸源就是皇后的表侄。

  世家子弟跟武舉自不必說,身家門戶一清二楚。選替亦是,受傷或者死去的錦衣衛,可在其家族中另選一人頂替。

  長生就是頂替了他一個遠房族兄的位置上來的。

  可這位辛大人卻沒人知道他的出身來歷,甚至沒人知道他的姓名與長相。

  五年前,御前大太監邵廣海找到陸源,說皇上欽點了辛大人為特使,直接對皇上負責,請陸源配合。

  辛大人有皇上所賜玉珮為信物,陸源怎敢不配合?

  不但配合,還事事徵詢辛大人的意見。

  辛大人推辭道:「錦衣衛以陸指揮使為尊,辛某不敢僭越。辛某另有使命在身,還需陸指揮使相助一二,若是差事做得好,陸指揮使功不可沒。」

  言外之意,他前來既非奪~權也非爭功,只是想借錦衣衛的名頭。

  陸源喜出望外,集結了軍士讓辛大人挑。

  辛大人挑了六十四人獨立成一隊,其中就有長生。

  自此,錦衣衛令官宦聞風喪膽……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7-5 08:28 AM

本帖最後由 sufonggi 於 2015-7-15 07:23 PM 編輯

第四章 往事

  伴隨著沉重的「吱呀」聲,黑漆漆的木門被推開。

  迎面一股莫名的冷風吹來,辛大人腳步稍頓,拐向右側。

  走廊只三尺餘寬,陰沉沉地黑,望過去彷彿沒有盡頭。牆上嵌著的桐油燈,發出飄忽的綠光,將辛大人的身影拉得忽遠忽近忽長忽短。

  行得丈餘,又是一道木門。

  獄卒上前將銅鎖打開,恭敬地退到一邊。

  裡面照樣是長廊,不同的是長廊兩邊儘是鐵柵欄隔成的監牢。趙鏡一家就關在此處,男人在左邊,女人在右邊。

  當然錦衣衛的詔獄並非人人都有資格進。

  那些羈押的下人以及依附趙府生活的閒雜人等都關在別處,等一一核對過身份,女的為奴為妓,男的則發配到偏遠之地充苦力。

  留在此處的不過十幾個正經主子。

  辛大人走到女監門口停下步子。

  裡面共關著五人,見有人來,都警惕地站起來,聚攏在一起。唯獨角落裡一個身材纖細的年輕少婦仍坐在地上,目不轉睛地盯著懷裡的孩童,外界發生的一切都置若罔聞。

  「將趙七公子抱過來。」辛大人清冷地開口。聲音不大,卻足以震撼了監牢的每個人。

  少婦打個激靈,茫然地抬頭望過來。

  辛大人趁機看清了她的樣貌。

  五官精緻柔美,肌膚白皙柔嫩,只是雙眼空洞無光,眼底帶著青色,看上去很憔悴。尤其,玫紅色繡折枝花褙子的衣袖跟下擺處皺皺巴巴的,越發顯得沒精打采。

  定然是這兩日沒有休息好。

  也是,余閣老的孫女,鴻臚寺少卿余鼎的閨女,又嫁到戶部侍郎趙鏡家,從小被捧在手心裡呵護著長大,不曾吃過半點苦,怎麼能睡得慣稻草,吃得慣粗糧?

  辛大人心中泛起一股莫可言說的情緒,面上卻依然平靜,「趙七公子的傷藥,一日兩次,每次三粒。」從柵欄的縫隙遞過只白色瓷瓶。

  少婦愕然地看著他,不等接過藥瓶,就聽對面男監傳來怒喝聲,「老四媳婦,不許要……黃鼠狼給雞拜年不安好心……」

  說話之人就是趙鏡。

  少婦看著藥瓶,又瞧瞧趙鏡,低聲開口,「爹,小七一整天沒吃東西了。」

  趙鏡雙手緊握著鐵柵欄怒吼:「趙家子孫沒有貪生怕死之輩……左不過是個死,早一天晚一天又如何?要是老四還在,定也不會要那奸人的藥丸。」

  「若是相公還在……」少婦低下頭,淚水一滴一滴落在孩童大紅色小襖上。

  趙四爺去年因病過世,七公子是遺腹子。趙四奶奶當時懷相不好,費了不少心力才保住胎兒,生產時又是歷盡千辛萬苦。

  旁邊的趙夫人便歎口氣,「小七來得不易,怎麼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去了。」伸手接過瓷瓶,遞給少婦。

  趙鏡斷喝:「你們這些無知婦孺,姓辛的會這麼好心,他是用孩子來拿捏你們。」

  辛大人冷眼瞧著少婦,頭也不回地說:「便是拿捏你又如何?」

  趙鏡氣極,揮動著腕間的鎖鏈噹啷啷地響,「小七才剛過週歲,何其無辜,拿孩子作筏,算什麼男人?」

  辛大人側身睥睨著他,「他既然享受到趙家的富貴,自然也要承擔趙家的罪責,生在趙家便非無辜之人……想當年,清原縣白家村的百姓又何其無辜,趙大人不也是毫不留情?還有……杜將軍毒米案,又牽連了多少無辜軍士?」

  「休要血口噴人,是杜昕貪贓枉法見錢眼開,私下將祿米換成陳米,害死數百軍士,這與我何干?」趙鏡圓睜著眼分辨。

  「果真與趙大人無關?」辛大人冷冷一笑,「趙大人不承認不要緊,辛某自有辦法查明真相。辛某在此奉勸一句,不想株連九族的話,趙大人還是盡快說實話。」

  說罷,轉身便走,目光不經意地撇過那個抱著孩子的少婦。

  他並沒有忽略,適才自己提到「杜將軍」時,少婦的身子顫抖了下。

  想必,她也記著杜將軍,記著杜府,那麼,你自幼定親的人,你忘記沒有?

  十年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足以讓許多人許多事在歲月的變遷中逐漸變得模糊。

  可一定有些人,仍然清楚地記得當年赫赫有名的明威將軍杜昕。

  杜昕,乃信義伯杜鎮的嫡長子。

  杜鎮家裡是世襲的正四品指揮僉事,他十七歲上襲了職,娶工部員外郎趙庭長女為妻。兩人感情甚篤,一年剛過,趙氏有了身孕。

  只可惜趙氏生產時傷了元氣,苟延殘喘了半年,留下嗷嗷待哺的幼子杜昕離世了。

  杜鎮朝事繁多,無暇顧及孩子,加之家中不能無人主持中饋,遂娶翰林院章學士之女為繼室。

  章氏出身書香門第,性格柔順,沉穩端莊,對杜昕如親生般細心呵護用心教養,深得杜鎮敬重。

  章氏也有福氣,成親頭一年生下長女杜妤,再隔兩年,生了個哥兒杜旼。

  杜旼出生時,恰逢帝位更替,杜鎮因擁立之功得爵。

  杜鎮與章氏皆認為是杜旼為家裡帶來了好運氣,因此對杜旼頗為偏愛。

  杜家三個子女都很爭氣,尤其是杜昕,寫得一手好文章又有一身好武藝,在京城是出了名的青年才俊,上門為他說親者如同過江之鯽。

  杜鎮乃武將出身,位高權重,為避嫌,替杜昕選了清水衙門國子監祭酒辛遠之女辛玥為妻。成親後,辛氏先後生了一兒一女,分別取名杜仲、杜俏,日子過得甚是和美。

  辛遠與余閣老是知交,因緣際會,便給餘香蘭與杜仲定了親。

  景德十八年,杜昕受命去西北平亂,立下軍功無數,被封為明威將軍。

  景德二十二年,杜昕軍中數百名士兵因食用了發霉的陳米中毒,有將士指認杜昕私下變賣軍糧從中牟利,又放言杜昕剋扣軍餉。正值軍心動盪之時,韃靼人大舉入侵,杜昕雖率軍奮勇迎戰,仍是不敵,連丟三座城池,杜昕也身受重傷。

  一時,彈劾杜昕的折子如雪片般飛向景德帝的案頭。

  景德帝大怒,免去杜昕兵權,令其回京自辯。

  信義伯不相信兒子會有貪墨之舉,在朝堂申述時,被皇上斥責殿前失儀,回家反省。

  杜昕有傷在身,加上日夜趕路鞍馬勞頓,不等回京就死在途中。辛氏本是待產之身,聞此噩耗,動了胎氣,疼了兩天兩夜也沒生下來,最後連母帶子雙雙死在血泊裡。

  信義伯遭受連番打擊,一口氣沒上來,當場昏厥倒地。

  可憐章氏既要照顧信義伯,又得操持長子與長媳的喪事,忙得腳不點地,幾乎累倒。所幸,杜旼的妻子,章氏的娘家侄女小章氏在旁協助,才勉強應付過去。

  好容易緩了幾個月,哪知杜仲卻鬧出件震動京城的醜聞。信義伯盛怒之下撒手人寰,杜仲見禍闖得太大,竟然一走了之,經年沒有音訊,也不知是死是活。

  餘香蘭年歲漸長,耽誤不得。余閣老夫人備了厚禮親自來到杜家,章氏通情達理,怎能讓人家閨女死等,便做主退了親事。

  轉過年,餘香蘭嫁到了趙家。

  ****

  ****

  辛大人緩步走出詔獄,在裡面待久了,乍乍出來,撲面的熱氣以及刺目的陽光讓他有些恍神。

  長生敏銳地察覺到他不同尋常的低沉情緒,陪著小心問:「大人,可是要回衙門?」

  辛大人簡短地道:「我隨便走走,不用你跟著了。」說罷,縱身上馬,並不揮鞭,任由著白馬在街頭漫無目的地閒逛。

  長生注視他的背影片刻,轉身朝官署走去。

  錦衣衛衙門在承天門外的西江米巷附近。緊挨著西江米巷往西是半壁街,再往西是油坊胡同。

  忘憂居就坐落在此處,佔據了整整半條油坊胡同。

  忘憂居是京城一處有名的客棧,裡面的菜好、酒醇,景也美,尤以莫愁湖為最。

  莫愁湖不算大,只十畝左右,湖邊一圈垂楊柳,湖內又植各色荷花。每當夏日,楊柳低垂、游魚嬉戲、湖裡的粉荷、綠荷、白荷競相開放,荷葉田田,清香淡淡,觀之忘憂。

  忘憂居的掌櫃是個清雅人,沿湖修建了數棟精巧別緻的小院。不少文人墨客包了小院在此飲酒作樂。

  莫愁湖西北角的偏僻地種了數十株梧桐樹,綠樹掩映間有棟極小的院落,青磚圍牆,烏漆門扇,門簷處掛著匾額,上書「半坡桐」三個字。院內甚是潔淨,青石小徑從院門直通到屋門,小徑右側靠牆搭著馬棚,左側則是一棵柿子樹,柿子已有嬰兒拳頭大,掛在枝頭青翠欲滴。兩隻烏鵲被吸引,用尖細的硬喙剛啄開柿子皮,卻被「吱呀」的門開聲驚飛,遠遠地落在屋外的梧桐樹上。

  辛大人牽著白馬闊步而入,一鬆韁繩,白馬識趣地走進馬棚,臥在青草上,愜意地打了個響鼻。辛大人卻站在屋門前,低頭瞧了眼台階才踏進屋內。

  屋子正中擺著一張木桌兩把椅子,靠牆是張長案,上面零散地放著筆墨紙硯等物。長案盡頭豎了架屏風,繞過屏風迎面就是架子床,床對面是衣櫃,再過去掛了副水墨山水畫。

  整個擺設簡單整潔。

  辛大人屏息四下逡巡一番,轉到內室,手指沿著床腳向下,未幾,便聞低低的咯吱聲,山水畫旁邊的牆壁赫然顯出一條通道。

  通道那頭竟也是間臥房。

  水楠木的架子床、一人高的衣櫃、畫著遠山蒼松的水墨畫,與適才房間的擺設一般無二。

  辛大人踱步進去,將機關掩好,褪下身上奪目的飛魚服,從衣櫃尋了件鴉青色圓領袍換上。而後將臉上銀色面具摘下,塞進懷裡……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7-5 08:30 AM

本帖最後由 sufonggi 於 2015-7-15 07:22 PM 編輯

第五章 論嫁

  雖是正午,一天中最熱的時候,油坊胡同西北側的棗樹街仍是織喧鬧不止,推著簡易木車的商販站在樹蔭裡,掀開衣襟扇風,一邊大聲地叫賣貨品。頭上包著青花頭巾,面前擺著竹簍的婦人也不示弱,慇勤地展示自家做的布鞋、衣裙等物。

  相對這些路邊攤,街道兩旁店舖的夥計則愜意得多,可以搖著蒲扇等待客人上門。

  油坊胡同附近儘是平民,棗樹街的店舖自然也是為平民而設,雖然吃的穿的玩的用的一應俱全,但也都是普通貨品,既沒有錦緞寶石等奢華品,也沒有古籍珍本等稀罕物。

  棗樹街西頭有家極不起眼的麵館,跟其它鋪子一樣,也是前頭店面後頭居家的格局。店面不大,僅擺了六張長木桌。店裡連掌櫃、鐺頭加夥計才只三人。因已過了用飯時辰,店舖裡客人不多。掌櫃坐在櫃檯後面,頭耷拉著,瞇起眼睛打盹,夥計精神到是十足,拿著抹布將桌椅板凳擦得纖塵不染。

  角落裡有三四位挑腳漢子湊在一桌閒談,從天南說到地北,不知怎地就提到趙家的慘禍。

  「前幾天我表叔的兒子上門要求當護院,幸好功夫不行被推辭了,否則還不定能不能留條命。」

  「誰能想到,這一向顯貴的人家說敗就敗了,也不知犯了什麼事?」

  「聽說是……」一人壓低聲音。

  掌櫃不動聲色地側了側頭,聲音便清清楚楚地傳到他的耳邊,「床底下的箱子裡全是金元寶,得有好幾萬兩。」

  「他奶奶的,」另一人驚呼,「這麼多錢,得幾輩子才能花完?」

  切,一群井底蛙,金元寶算什麼,翡翠玉石才叫珍貴。掌櫃不屑地撇撇嘴角,又垂下頭假寐。

  幾人說的唾沫橫飛,冷不防青灰色的門簾被撩起,從後門走進一人。

  那人身形修長,身著鴉青色杭綢長袍,腰間束條極尋常的玉帶,除此之外袍身上下全無裝飾。墨發用同色綢帶高高束起,沒帶珠冠,也無皂巾,只緊實地插著只玉簪。

  甚是普通的打扮,面色也平靜,唇角帶著淺笑,可與生俱來的冷肅卻讓屋內的溫度驟然冷了幾分。

  挑腳漢子面面相覷,收斂了神情,再不敢大聲喧鬧。

  小夥計扔下抹布,快步迎上前,恭敬地道:「東家。」

  辛大人淡淡開口,「來碗素湯麵。」

  「好來,」夥計應著,扭頭沖廚房喊了句,「東家要碗素湯麵。」

  廚房傳來鐺頭的應答聲,「知道了,寬湯重青,不加芫荽。」顯然很瞭解他的口味。

  辛大人笑笑,在靠窗的桌邊坐下。

  窗口正對一棵柳樹,柳葉被熾熱的炎陽曬得沒精打采,枝頭的知了卻叫得極歡。

  沒完沒了,單調而枯燥,令人心煩意亂。

  素湯麵很快地端上來,細長的麵條,澄清的湯汁,因辛大人不吃芫荽,鐺頭便用了黃瓜當澆頭,配著蛋花,看上去甚是可口。

  辛大人卻毫無食慾,用筷子挑了兩根,又頹然放下。

  詔獄的情形仍在他腦中,揮散不去……平步青雲,十年連升三級的趙鏡,面容憔悴卻美貌不改的趙四奶奶。

  他看得分明,那日緝捕趙鏡,錦衣衛尚未動手,趙鏡先誅殺了兩個孫子,又一掌擊在趙七前胸。若不是余鵬手快搶過趙七,那個嬰孩恐怕也會當場斃命。

  趙七是傷在親生祖父手下,那傷藥,她願意用也罷,不願也罷,即便趙七死了,與他又有何干?

  到如今,余家已跟他毫無瓜葛。

  只是這種煩躁的情緒卻是許久不曾有過了。

  既是沒胃口,索性便不吃,只悵然地望著窗外。

  忽而,一陣清風拂來,穿過粗木格子,直直地撲在他臉上。柳枝搖動中,一道俏生生的身影吸引了他的視線。

  月白色的小襖,青碧色的裙子,裙擺用銀白色絲線勾勒出一圈玉蘭花,裙下時隱時現一雙淡青色布鞋,腳步挪動間,身姿俏麗若翠柳,裙裾晃動似碧波,就像適才那陣微風,讓人神清氣爽。

  女子輕盈盈地進了路邊的綢緞鋪。

  這身形有些熟悉,卻想不起在哪裡見過。

  他記性極好,但凡見過的人總不會輕易忘掉。

  辛大人蹙起眉頭,目光直盯向綢緞鋪。

  不過半刻鐘,女子抱著塊寶藍色尺頭出來。她的相貌便清清楚楚地落在辛大人眼中。

  鵝蛋臉,肌膚瑩白如她裙邊的玉蘭,微微透著紅潤,額前的細發因汗濕貼附在額頭,那雙清亮透徹的眼睛便越發分明。

  唇角微微揚起,腮邊的梨渦蘊含著親切的笑意。

  辛大人恍然,這不正是濟世堂易家那個女子?

  到底是出身市井人家,在大街上公然與男子談笑……而且,出門也不戴帷帽。

  因已認出她來,便覺得失去了趣味,辛大人復拿起筷子,三口兩口將冷掉的湯麵吃了。

  夥計撤下碗筷,端上一杯溫茶。

  茶裡放了艾葉汁,有股苦澀的清香,是他慣常愛喝的味道。

  不禁又想起濟世堂,小小的兩間倒座房,收拾得整潔有序,屋裡總是一股淡淡的艾草香,有種令人心安的感覺。

  聞起來就感到親切,就如易楚腮邊兩隻小小的梨渦,很舒服。

  一杯茶飲盡,辛大人已完全安定下來,再沒有先前那種莫名的煩躁不安。

  易楚回到家時,易郎中恰好午休醒來。

  瞧見她手裡的尺頭,又看她滿臉的細汗,易郎中情知她是替自己買的料子,心下感動,溫聲將她叫到書房,遞了把折扇過去。

  易楚沒接扇子,卻掏出帕子擦了擦臉,笑盈盈地說:「爹扇吧,我不熱。」

  易郎中並不勉強,待她順過氣,倒了杯溫茶給她,「十月十八是你的生辰,別只顧著爹,抽空給自己做身鮮亮的衣裳,到時也請左鄰右舍的嬸子大娘來坐坐。」

  「算了,也不是什麼大事,不用操辦……辦一場得三五兩銀子。」易楚對及笄禮一直心有嚮往,可思及家裡的狀況,又不捨得花費太多。

  易郎中笑著搖頭,「怎麼不是大事,女兒家最重要的就是及笄。過了十五,你就該……」

  易楚心頭一顫,猜到了父親未說完的話。

  過了十五歲,就能嫁人了。

  萬晉朝的女子通常十二三歲開始說親,十四歲上差不多就能定下來。定親後,女子就很少出門,要窩在家裡繡嫁妝,等及笄禮一過就出嫁。

  有些寒門小戶不願意女兒早嫁,想留在家裡多幹兩年活,可也是提早就說定了人家。

  象易楚這般年紀尚未定下親事,已經算是晚的。

  果然,易郎中沉默會,開口道:「榮家家裡開著三間鋪子,有個秀才兒子,還有個當官的女婿,家境跟門風都是好的……榮盛雖然不像有大作為的人,可性情老實。你一向有主見,多提點著他,雖是累,可凡事能自己做主,不受氣。而且,他不是長子,繁瑣的家事落不到你頭上……再一層,他與我總算有師徒的名分,不會苛責你。唯一不妥當的是,榮盛的身子弱了些,經不得勞苦……」

  若不是榮盛身子不好,榮家也不會求娶易家的女兒。

  他們是為了有個懂醫的兒媳婦來照顧兒子。

  而易家……易楚明白,父親替她選這麼一門親事,並非只為了將來易家有後,也是深思熟慮為自己思量過,何況榮盛並非有惡疾,只是身體虛弱,榮家不愁吃穿,總會養著他,遂低頭輕聲道:「爹做主便是。」說著,臉上已露出緋紅的羞色。

  易郎中見狀笑了笑,「既如此,我找個日子讓榮家來提親……回頭你問問隔壁吳嬸子嫁妝都要準備什麼東西,早早打算起來。你是我的女兒,嫁妝可不能太寒酸。」邊說邊從書桌最底下的抽屜掏出一隻匣子,打開鎖匙,裡面是個紅綢包,再打開,卻是支人參。

  人參約尺許,須長而韌,毛根肩頭的橫紋密且深,看上去很有些年頭。

  易郎中將紅綢包遞給易楚,「這還是當年你祖父親手挖的參,到現在只剩下這一支,約莫能值百兩銀子,你到正陽門回春堂賣了,去銀樓打套合適的頭面,餘下的都添置成物品給你當嫁妝。」

  「我不要,」易楚忙推辭,「這是救人的東西,還是爹收著……再說,還有阿齊,留給她吧。」

  易郎中臉色沉了沉,將人參仍包好放到匣子裡,連同鑰匙一併塞進易楚手裡,「給你的就是給你的,阿齊還小,等把你的事辦完了再說。」

  易楚見父親神情嚴峻,不敢再推拒,只好收下,卻並不打算賣掉。在她看來,這支有年頭的老參比起衣物首飾,顯然更珍貴。

  從書房出來,易楚不經意地朝醫館瞥了一眼,透過洞開的窗戶,看到榮盛正站在藥櫃前整理藥草。

  許是感受到她的目光,榮盛抬頭看過來,對上易楚的視線,又連忙避開。可瞬時變紅的耳根卻清楚地落在易楚眼底。

  易楚的臉也是熱辣地燙。

  想必,他也知道兩人要定親的事了。這樣相處還真是尷尬,看來以後要少到醫館去,免得被人說閒話。

  易楚回到東廂房,尋了個穩妥的地方將匣子藏好,又將才買的尺頭平鋪在長案上,拿著剪刀按易郎中的尺寸裁好。

  剛直起身,就聽院子裡傳來嬌滴滴的聲音,「榮盛哥,過來搭把手……」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7-5 08:32 AM

本帖最後由 sufonggi 於 2015-7-15 07:40 PM 編輯

第六章 姐妹

  易楚忍不住探身從窗口向外看,瞧見易齊裊裊婷婷地站在西廂門口,身上穿件淺粉色的半臂,是去年秋天裁的,現在已有點瘦小,袖子也短,露出一小截白嫩的手臂,腕間鬆鬆地套了只銀鐲。

  「榮盛哥,我做了一上午針線胳膊酸得不行,木盆竟是端不動了。」易齊氣惱地甩著胳膊。她剛洗過頭,髮梢還帶著水珠,因晃動,水珠一滴滴落在半臂上,洇濕的布料緊貼在身上,使得她的腰身越發纖細,而胸前卻格外高聳了些。

  榮盛聞言知雅,忙將她腳前木盆裡的水端到牆角的暗溝處倒掉。

  易齊連聲道謝,又指使他將木盆倒滿水,仍在太陽底下曬著。

  夏天天熱,很多人家都是在院子曬上一大盆水,留著洗頭或者擦身,易家也是如此。

  這種事,易齊以往也沒少指使榮盛,易楚並沒覺得什麼。可現在,不知是因為要定親的緣故還是猛然發現易齊長大了,再看到這種場景,感覺竟然有些礙眼。像是心裡橫著一根刺,拔不出揮不斷。

  索性眼不見為淨,回身尋了針線開始縫衣服。

  門卻是忽地開了,易齊頂著滿頭濕髮進來,大剌剌地在繡墩上坐下,笑著問:「又是爹的衣服?」

  易楚心不在焉地答:「昨兒那件穿得久了,布料已不行了,這次上山又被樹枝掛了兩條口子,補都沒法補。」抬起頭,瞧了眼易齊,終是沒嚥下心底的氣,「洗了頭也不擦乾,這麼披散著像什麼?」

  易齊不以為然,「反正也沒外人看見。」眼巴巴地湊上前,低聲道,「姐,你真打算嫁給榮盛?」

  易楚羞惱,「什麼叫我打算?婚姻大事自然是爹做主。」

  「不過是問問,惱什麼?」易齊嘟噥句,又撅著嘴,「我可覺得榮盛不是什麼好人。你瞧瞧,明知道缸裡水不多,也不說去挑一擔來,半點眼色都沒有。」那份不滿卻是明明白白地寫在臉上,一副坦蕩無懼的樣子。

  易楚暗想,許是自己多心,榮盛在自家出入這些年,易齊不將他當外人也是有的。遂笑道:「榮盛哥身子弱,在自個家都沒有幹過這種活,何況是在咱們家。大不了,咱也不自己擔水就是。」

  「要去你去,反正我是不去的。」易齊立即聲明,「人家說,挑重東西會壓得不長個頭兒。」

  「我去就我去,大不了多跑幾趟。」易楚話裡沒好氣。她情知易齊犯懶,也嫌擔水丟人,可她說的也沒錯,她比自己小將近兩歲,身子骨還是太嫩了點。

  易齊嬌憨地笑笑,扯過床上的衣料,「姐,你說爹的衣服要不要鑲邊,寶藍色跟月白色最配,不如鑲一道月白色的邊,不用太寬,兩分就行。然後在袍襟繡上幾道湖綠色的水草紋,準保既雅致又大方。」

  易楚的針線活算不上出色,但她性子好坐得住,針腳細密勻稱,而易齊在女紅上卻很有靈性,不管是做衣物還是繡花,往往會讓人眼前一亮。

  聽了此話,易楚想像一下也覺得不錯,就是還得多費好幾日工夫。

  易齊便道:「要麼我來縫,姐多給我做點好吃的就行。」

  易楚伸手戳她的腦門,「給爹做衣服還提條件,做不好不給你飯吃才是。」

  易齊故作委屈,「姐欺負人,我告訴爹。」趁易楚不注意卻撲上來撓她癢癢,兩人瘋倒在一處。

  離得近了,易楚看清易齊的眉,竟是用黛筆描過。

  她才洗過頭,臉上脂粉未施,為何獨獨畫了眉,想來是清晨起床畫的,沒想到這眉黛不錯,遇到水也不化。

  易齊見她注意自己的眉,目光閃了閃,笑著解釋,「昨兒陪胡玫去買妝粉,她送我一盒螺子黛,顏色是不是很正?要是你想要我分給你一半。」

  胡玫是胡二的妹妹,是胡家唯一的女兒,在家裡頗受寵。胡家雖是屠戶出身,開間生肉鋪子,家底倒不少,所以胡玫平常出手挺大方。

  只是,別人再富裕,也不能隨便佔別人便宜。

  易楚方要開口,易齊已嬌聲認錯:「我知道自己錯了,可眉黛已經用了,退回去多不好,以後我再不會收她的東西。」

  易楚瞪她眼,打開妝匣取了支自己做的絹花,「你把這個給她作為回禮,也算禮尚往來。」

  易齊笑著推辭,「謝謝姐,我那裡也有,挑一支給她就是。」

  兩人又說會話,眼看著太陽慢慢往西邊移去,易楚吩咐易齊去洗菜,自己挑著水桶去擔水。

  杏花胡同西側有座水井,離易家不算遠,平常都是易郎中去擔水,但因昨日易郎中上山採藥,回來又忙著開方子熬藥沒工夫擔水,所以水缸就見了底。

  水桶是實心楠木的,份量不輕,易楚估摸著自己的力氣,擔整桶水是不可能的,便打了半桶。

  正要往回走,聽到身後有人喚道:「易家妹妹,別急著走。」

  那人聲音極大,易楚想要裝作聽不見都不可能,只好停下步子,轉身問道:「什麼事?」

  胡二甩著膀子晃晃悠悠地過來,不等靠近,一股豬肉獨有的腥氣撲面而來。

  易楚屏住氣息。

  胡二站定,咧開嘴,粗聲大氣地說:「妹妹花兒一般的人物,哪能幹這粗重活,我來。」

  易楚躲他都來不及,哪敢讓他幫忙,連聲道:「不勞您,我自己能行。」

  胡二不容她拒絕,大手一伸抓住扁擔連帶著易楚就往懷裡扯。

  易楚腳下趔趄,差點倒在他身上,急忙鬆開手。

  胡二瞅了眼水桶,「呵呵」笑道:「妹妹擔這點水,幾時才能挑滿水缸?」三步兩步走回井邊,打了滿滿兩桶水,毫不費力地擔上肩頭,揚揚下巴,「走吧。」

  易楚暗暗叫苦,無奈地挪著細碎的步子跟在後面。

  胡二大步走了兩步,發現易楚沒跟上,停下等了會,開口問道:「我妹子臉上長了許多紅包,不知道有沒有法子治?」

  「這個……不好說,得看過才行。是什麼樣的包?」易楚見他果真有事,暗鬆一口氣。

  胡二為難道:「我說不清,反正紅通通一片,她躲在家裡好幾天沒敢出門就怕人笑話。易郎中夜裡出診嗎,要不,等黑天讓她去醫館看看?」

  好幾天沒出門?

  易楚一下子想到易齊那盒螺子黛,心頭突突地跳,深吸口氣,試探著問:「阿齊昨兒不是去找阿玫了?怎麼沒聽她提過這事。」

  「沒有,昨天沒見到二妹妹,二妹妹最近在忙什麼,我有日子沒見到她……」

  易楚根本沒聽到他的話,滿腦子儘是易齊。

  這麼說,那匹海天霞色的絹紗也不是胡二送的。

  那麼又是哪兒來的?

  易齊倒是聰明,螺子黛是小物件,不顯山不露水,她便隱藏不提。而絹紗要做成衣衫,怎麼也不可能藏得住,而且胡玫自己都沒有絹紗衣裙,更不可能送給她,所以她就說是胡二送的。

  今天被自己無意中發現螺子黛,她不得已撒謊說胡玫送的。

  這東西定然是來路不正,要不她為何連番幾次地欺瞞自己?

  易楚步子邁得飛快,恨不能立馬回家揪著易齊問個清楚明白。

  剛進門,瞧見易郎中站在院子當中,易齊拿著布料在他身上比劃,嬌憨地問他喜歡翠竹還是墨菊。易郎中溫和地笑,氣氛和煦融洽。

  易楚不願破壞這溫馨的氣氛。何況,以易齊的倔脾氣,她若有心隱瞞,又怎會輕易開口。到最後,可能又如前兩日的爭執那般,姐妹失和。父親見狀,肯定會傷心。

  倒不如暗中留心,或許能尋出點蛛絲馬跡。

  可連續半個多月,易齊都老實地在家做針線,只去過胡家一次,給胡玫送熬製好的藥膏,不過片刻也就回了。

  胡二倒是勤快,連著三天大清早就來幫著易家挑水,街坊鄰居瞧在眼裡,再看易家姐妹便帶了些不同的意味。

  易楚還好,已知自己要嫁給榮盛。易齊卻是心驚膽顫,有口難言。

  易郎中倒是不急不躁,第四天提前起來一刻鐘,先將水缸挑滿了。胡二無功而返,便斷了挑水大念頭,卻送了半條豬腿,說是感謝易郎中給他祖母治病。

  易郎中推辭不過,笑呵呵地收了,卻加了好幾味藥材,燉到爛熟,吩咐榮盛送去給胡祖母補身子。如此幾番,鄰居都明白了易家的態度,胡二也慢慢消停了。

  易齊雙手合十,面向西天作揖,「菩薩保佑!」

  易楚笑道:「早就讓你別招惹胡二……爹心裡有計較,不會跟那樣的人家結親。」

  「這可難說,」易齊飛快嘟噥一句,湊到易楚耳邊小聲道,「除了聘禮外,胡家願意單獨拿出二百兩銀子,讓爹潛心舉業,興許能考個進士,謀得一官半職,日後再娶房繼室,生個兒子。」

  易楚愕然,「你怎麼知道的?」

  「榮盛跟爹說話,我聽到的,後來問榮盛,他也沒否認。」易齊目光爍爍地望著易楚,「沒想到,爹竟然拒絕了……爹也是在乎我的。」越到後來,聲音壓得越低,就像是呢喃而出。

  易楚正沉浸在這驚人的消息中,並沒有留意後半句話。

  俗話說「秀才行醫,如菜作齏」,習儒者大多在舉業之餘讀點方書,所以不少秀才因為生計或者身體原因,再或者中舉無望而轉為學醫。

  易郎中之前考過秀才,因易楚出生時妻子身體受損,為了生計他便放棄科舉,承繼起祖業接手了醫館。十幾年過去,易郎中絕口不提科考之事,可既然進學過,就說明他內心還是希望能夠取得功名光宗耀祖。

  即便不科考,用這二百兩銀子完全可以體體面面地將兩個女兒嫁出去,還可以定上一門極好的親事。

  吳大嬸長子娶妻時,置辦聘禮花了八兩銀子,女兒出嫁時,男方送的聘禮是十兩銀子。而胡家一出手就是二百兩,還不包括在聘禮內,就是說女方不必陪送等量的嫁妝,易家也不會因此臉面上不好看。

  要拒絕這樣一門親事確實不容易。

  易楚想到這點,歎口氣,「其實,爹確實應該續娶一房,過兩年,你我都出嫁了,留他一人,豈不孤單?」

  易齊垂眸,貝齒緊緊地咬住了下唇……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7-5 08:33 A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5-7-6 01:57 AM 編輯

第七章 意外

      進了七月,天越發熱得狠,往醫館裡求醫的人也格外多。

      榮盛本就苦夏,加上醫館勞累,身子有些受不住,被榮嬸子留在家中休養。易楚便頂上他的缺,每天幫忙抓藥收診金。

      這日,易郎中一早掛了牌子出診,易楚難得空閒下來。因見四物丸所剩無幾,就配好藥材準備搓些藥丸備用。

      三伏天守著爐火並不是件容易的事,尤其煎藥,火候急或者慢,煎到七分還是八分都有定數,稍有差池,或者藥味不出,或者藥性不存,服用之後自然效果不好。

      終於熄了爐火,易楚滿頭大汗地站起來,轉身間,發現黑檀木的台面前多了一道身影。

      那人約莫二十出頭,穿著鴉青色長袍,腰間束玉帶,烏黑的頭髮高高束起,插著根青色玉簪。分明是極尋常的打扮,可因著那雙冷似寒星的雙目,以及緊抿著的剛硬唇角,易楚真切地感覺到一股莫可言說的壓迫感撲面而來。

      也不知他是何時來的,等了多久。

      易楚仰頭,緩緩綻出一個溫柔的笑容,「公子是看病還是抓藥,若是看病,我爹出診了,望西走三刻鐘左右有家厚德堂……」

      「有四物丸嗎?」青衣人打斷她的話。

      「有,不過……」易楚尚未說完,就見門外匆匆衝進來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女,卻是前邊胡同雜貨鋪的顧瑤。

      「阿楚,易郎中在嗎?」因跑得急,顧瑤的氣息有些不穩,「去看看我娘吧。」

      「我爹一早出診了,顧大嬸怎麼了?」

      「暈倒了,」顧瑤呼哧呼哧地喘氣,「我爹跟前街茶葉鋪的李掌櫃約好今天一道去杭州,天剛亮我爹就走了,誰知李掌櫃來說在城門口等了半天沒看到我爹,問我爹怎麼回事,為什麼不去了。我娘當時就急了,讓我大弟跟李掌櫃沿街尋我爹,自己站在院子裡,一頭載到了。」

      顧家家境不好,大兒子有點癡呆,已經二十了還沒娶親,顧瑤行二,底下還有兩個年幼的弟弟,一家大小全指望顧老爹經營的雜貨鋪。

      顧老爹老早就說要到杭州進點新貨來賣,上個月還來借了五兩銀子。

      倘若顧老爹出事,顧家的生計可就更難了。

      也難怪顧嬸會受不住。

      易楚麻利地取出盛四物丸的瓷瓶,將藥丸倒在紙上,一邊問道:「李掌櫃什麼時候來的?」

      「就是剛才,我和娘在家洗衣服,聽到李掌櫃在外面叫『顧嫂子開門,顧嫂子開門』,門拍得山響,嚇得我踢翻了一盆水……」

      易楚蹙眉,突然想到了什麼,著急地說:「定是李掌櫃謀財害命,你快回去找幾個人尋著李掌櫃送到衙門裡,記著別讓他跑了。」

      顧瑤傻傻地愣在當地。

      易楚推她一把,「快去,就算是老爹不在了,至少銀子還能追回來……我這就收拾了藥箱去你家,不用擔心你娘。」

      顧瑤如夢方醒,提著裙角大步往外跑。

      易楚歉然地看著青衣人:「四物丸只有兩粒了,再多的話,一時半刻做不好。」伸手指指才熬好的藥膏,又道,「你若要就拿走,不收你的錢,厚德堂也有四物丸,你去那裡買,實在對不住了。」說罷,拎起藥箱,沖家裡嚷了句,「阿齊,我出去一下,你看著門。」急匆匆地走了出去。

      顧嬸果然是急火攻心才暈倒的,好在她的身子一向健壯,又被小兒子推來搡去,已經醒了。易楚替她把了把脈,勸慰一番,又叮囑顧瑤的小弟弟:「好生看著你娘,若是不好,就到後頭醫館喊我。」

      小孩子才七歲,乖巧地點點頭。

      回到門口,易楚驚訝地發現,青衣人竟然還在。

      站在醫館的石階上,頭微仰,不知是看門前的柳樹,還是透過枝椏眺望遙遠的天際,神情淡漠又疏離。

      鴉青色的衣衫本是普通,卻引得不少過路人紛紛側目。

      而他,仍是旁若無人地站著,就好像根本沒注意到別人的視線,亦或是,根本不在意。

      易楚想到易齊獨自在家,心頭一緊,三步並作兩步走進醫館。易齊好端端地坐在檯面後,仍是在描花樣子。

      易楚鬆口氣,悄悄地指指門外,「那人……」

      易齊撇撇嘴,低聲道:「不知道怎麼回事,我過來的時候他就站在那裡,問他話也不回答。模樣長得不錯,別是這裡有毛病。」說著指指自己的腦門。

      易楚嗔怪地瞪她一眼,就聽到身後傳來男子的聲音,「我要四物丸。」

      卻是那人進了門。

      易楚回頭笑道:「方纔公子許是沒聽清,四物丸只剩下這兩粒了,要多的話,還得等一會兒。」

      青衣人簡短地說:「我能等。」

      易楚訝然,這人也太固執了,四物丸是最尋常的藥丸,滿大街的藥店醫館都有得賣,有剛才等的工夫,他早就買到了。

      可到底不好推拒上門的買賣,易楚好脾氣地笑笑,「那請公子寬坐,我這就搓藥丸。」

      青衣人卻好似沒聽見般,板著臉佇立在台面前,一動不動。

      愛坐不坐,隨便!

      易楚再不理會他,淨過手,往藥膏裡倒進些蜂蜜,攪勻了,倒入研好的藥粉,再攪拌。等感覺不沾手了,才將衣袖向上擼了擼,慢慢地搓丸子。搓完一粒,便放到旁邊的托盤上。

      藥膏是極深的褐色,她的手卻白皙修長,又很靈活。揪一粒劑子,在掌心一團,便是光滑滾圓的藥丸。

      一黑一白,像是美麗的風景。

      青衣人看得錯不開眼,等藥膏都搓完,才低低開口,「你怎知道李掌櫃是謀財害命?」

      易楚直起身,笑著問道:「公子若是約了人久候不至,公子去尋他,是會喊他的名字還是家裡人的名字?」

      青衣人心裡極快,易楚剛說完,他便露出恍然之色。

      通常去找顧老爹的人會說,「顧大哥開門」,而李掌櫃拍門時卻喊得是「顧大嫂開門」,很顯然他知道顧老爹不在家。

      顧老爹要去杭州進貨,身上必定帶著不少銀兩。李掌櫃極有可能見錢眼開殺死顧老爹,將他的屍身藏起,又裝模作樣地去顧家尋人。

      青衣人很著意地看了易楚兩眼,說了聲,「原來如此。」

      易楚笑笑,「這本就沒什麼,公子只是一時沒想到罷了。」邊說邊將晾好的藥丸用紙包起來,「四物丸是養氣活血的,夏天燥熱,一日吃一粒即可,不可貪多……」

      「我知道。」青衣人抓過紙包,扔下一把銅錢揚長而去。

      易楚姐妹倆面面相覷,不約而同地搖搖頭——真是莫名其妙。

      而且,甚是無禮,三番兩次打斷別人的話。

      這種人,只可以遠著他吧。

      易楚腹誹著,將檯面上散著的銅錢放到抽屜裡,又在賬本上記了賬,笑盈盈地對易齊道:「不過倒是大方,十粒藥給了十文錢。」

      「那也不算什麼,看他的打扮,也就比胡二家強不了多少。不過胡家嬸子手頭緊得很,真正是摳門,看見只蚊子都恨不得從它腿上剔下二兩肉來。」

      易楚樂不可支,「看你這張嘴,沒得這麼寒磣別人的。」

      易齊也笑,突然神情有片刻凝滯,輕輕地說:「那才算是富貴。」

      易楚順著她的視線向外望,正看到一輛四輪馬車緩緩經過,馬是棗紅色高頭大馬,車窗掛著懷素紗的窗簾,車廂四周還綴著素色獅頭繡帶,繡帶中間有個圓形標誌,隱約知道是草篆,卻瞧不清楚寫得是什麼。

      毫無疑問,不是宗室就是勳貴。

      「是威遠侯府的車。」易齊望著慢慢遠去的馬車,低低歎了句。

      易楚睃她一眼,「你倒看得仔細,連侯府的車都認識了。」

      「是胡玫告訴我的。」

      胡玫?

      她根本斗大的字認識不了一籮筐,還能分辨出草篆?何況,這種達官顯貴的馬車又不像沿街送貨的牛車,哪能輕易見到?

      易齊見易楚唇角的笑意,知她不信,解釋道:「胡玫有家遠親在威遠侯府當丫鬟,指給她看過。」

      易楚更不相信了,別人家她不清楚,榮盛家就有伺候的小丫鬟,據說整天幹不完的活,根本沒工夫出門。

      大戶人家規矩大,丫鬟更是輕易不能外出,就是外出也不可能有那個閒心跑來跟遠親談論主家的馬車。

      只是,這種無足輕重的事,完全沒有必要爭出個丁卯是非來。

      易楚便笑笑,將剩下的四物丸一粒粒裝進瓷瓶,又取過戥子秤草藥。

      這馬車還真是威遠侯府的車,裡面坐著個十七八歲的少婦。

      少婦梳圓髻,簪了支七寶珠釵,鬢邊戴著貓眼石珠花,穿著淺象牙色的素面褙子,打扮得很是素淨,可腕間一隻水頭極好的青玉手鐲卻彰顯著她非同尋常的身份。

      少婦似是有些疲憊,微闔著雙眼斜靠在車壁上養神。兩個梳著雙環髻的丫鬟也低眉順目地坐著打盹,唯獨一個四五十歲的嬤嬤唉聲歎氣地說個不停,「……四月的時候,還看到她抱著孩子到國公府賞花,轉眼就鋃鐺入獄,也不知現在是生是死,說起來也是個命苦的。當初,若不退親……」

      少婦仍是閉著眼,突然感覺馬車晃了下,就聽到嬤嬤的驚叫聲,「那不是……」

      丫鬟極快地抬起頭,嬤嬤已斂了神色,臉上一片平靜。

      少婦卻敏銳地發現嬤嬤垂著身邊的手緊緊地攥在了一起……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7-5 08:34 AM

本帖最後由 sufonggi 於 2015-7-15 07:42 PM 編輯

第八章 雨夜

  此時,已近正午,強烈的光線毫無顧忌地照射下來,蒸起一片熱氣。行人紛紛尋了樹底陰涼處躲避,辛大人卻不慌不忙走在大街當中,彷彿根本沒感受到酷熱的難耐,手中拎著小小的藥包。

  隔著桑皮紙,藥丸獨有的帶著苦澀的香味絲絲縷縷地溢出來,心底一片清明。

  昨晚,他在白塔寺待了整夜不曾闔眼,一早下山往城裡趕,原本還有些煩亂,可走到曉望街,聞到淡淡的藥香,忍不住踏了進去,正看到那女子坐在爐火前。

  煙霧裊裊,藥香淡淡。

  她神情專注又認真,握著玉杵的手不疾不徐地攪拌著,因是低著頭,她的背彎成個美好的弧度,露出頸間一小截白淨的肌膚。

  一室的安詳靜謐,讓他紛雜不安的心驟然沉靜下來。

  他看著她搓藥丸,手指一擠一捏,掌心一開一合,便是一粒丸藥。

  不禁想起上次來拿的那瓶藥。一粒一粒,小小的,只綠豆般大,一瓶怕是有上百粒。藥丸搓得那樣小,許是怕嬰孩不好吞嚥。也不知,費了多少時辰才做完?

  這樣細緻的心思,應該也是出自她的手。

  而且還很聰明。

  將嬰孩藏在裙子底下,又從稱呼上看出不尋常來……看打扮,應該還不曾及笄,年紀這麼小。

  他的眼前浮現出易楚帶著溫柔笑意的面容,好看的杏仁眼彎成月牙,腮邊的梨渦時深時淺,唇角總是不經意地翹著。

  長相算是漂亮,雖然不如妹妹穠艷,但看起來更順眼。

  辛大人啞然失笑,家仇未報,自己竟然有還閒心評論女子的長相。

  歎口氣,加快了步伐。

  ******

  天氣雖熱,可詔獄仍是一如既往地陰風陣陣,陰寒逼人。

  沉重的木門,深幽的長廊,隔絕了外面的酷暑,也將犯人的慘叫聲攔擋在屋內。

  不大的審訊室架著炭火,炭火上烙鐵燒得正紅,被五花大綁捆在柱子上的是個半大的少年,像是已經受過一輪審訊,早已昏死過去,赤~裸的胸膛上滿是傷痕。血腥味混雜著燙熟的肉味,噁心得令人想吐。

  事實上,被捆在角落裡的幾個男子中,已經有人吐了,不但吐,而且尿了。

  尿騷味使得氣味更難聞了幾分。

  辛大人身著玄色衣衫,神情淡然,「還是不說?」

  趙鏡破口大罵,「你這個龜孫子連面不敢露,盡對付無辜之人,有什麼本事,沖老夫來。」

  辛大人輕蔑地笑笑,視線投向身下一片尿濕的男子,「這次換他吧。」

  男子身子抖的如篩糠般,立時癱軟在地,跪爬著沖趙鏡淒喊,「祖父救我,祖父!」

  趙鏡怒斥:「閉嘴,趙家沒你這樣的孬種。」

  男子喊得越發淒厲。

  辛大人使個眼色,衛士取來條麻袋,當頭將男子罩上,又上來兩人舉著手臂粗的軍杖一五一十地開打。開始尚聞男子哭喊嚎叫之聲,後來漸漸聲弱,直至無聲。

  接著又有兩人抬來一塊木板。木板長三尺寬五尺,上面釘著數百隻寸許長的鐵釘。釘頭朝上,發出幽幽黑光。

  麻袋被高高地拋向空中,又落在釘板上。麻袋裡傳出慘絕人寰的叫聲,有鮮血順著麻袋孔汩汩流出,瞬間染紅了木板。

  趙鏡淒然地閉上雙目。

  錦衣衛的十八酷刑,他沒見過可也聽說過。只要進了詔獄,就沒有囫圇個出去的,全都得扒上幾層皮。抄家那天,他一咬牙,親手殺了年幼的趙五、趙六,正要殺趙七,錦衣衛闖進花廳,護院余鵬趁亂奪過趙七逃了出去。

  錦衣衛辦案向來不失手。

  果不其然,不過半個時辰,余鵬的屍體以及包著趙七的藍布包裹就擺在了趙家花廳。

  依著他的罪行,無論招還是不招,都免不了抄家滅門的結局。可眼下,他還有個孫子趙三在外面。

  貴人答應過,只要他嘴緊,就能護住趙三,給趙家留條血脈。

  所以,他無論如何不能把貴人招供出去。

  只是,他身邊的人卻越來越少,抓進來十幾個兒孫,剩下的只有五個。其餘的,都是眼睜睜地在他面前死去。

  這就是辛大人的計謀,不對他用刑,卻讓他親眼看著兒孫受著慘無人道的折磨。

  早知道,他絕不會答應貴人行那陰險之事,可現在後悔也晚了,只能硬撐著……

  沉重的木門再一次被打開,辛大人面沉如水地走出詔獄。

  進去時,尚是艷陽高照,此刻卻是雲暗光陰,不知不覺中已在裡面待了兩天兩夜。

  長生猜度著問:「大人,看來只能著落在趙三身上了,也不知章兆那邊有沒有消息?」

  辛大人緩慢地搖了搖頭。

  章兆便是奉命找尋趙三下落之人。

  趙三在西郊的洛雲書院讀書。

  那夜,錦衣衛兵分兩路,辛大人帶一路去趙府,章兆帶另一路去書院。卻不想,撲了個空,趙三在一刻鐘前消失了,消失得悄無聲息。

  很顯然,被人鑽了空子。

  能夠看破錦衣衛行動的,也只是那麼寥寥幾位。

  明知道是誰動了手腳,苦於沒有證據,不但沒法上門討人,便是暗中探查也得小心翼翼。

  辛大人悵然望天。

  天幕低垂,鉛灰色的雲彩陰沉沉地鋪著,氣壓沉悶得令人焦灼。忽然一陣狂風,吹得路旁枝搖葉亂。擺攤的商販早收拾好東西離開了,街道上稀稀落落的幾個行人,擔憂地望了望黯厚的雲層,加快了步伐。

  只行得數步,豆大的雨點辟里啪啦落下來,激得地上塵土飛揚,很快雨水積成一汪,水花此起彼伏。

  長生雙手擋在頭頂,躲進路邊屋簷下,急切地喊:「大人,雨太急,不如等過了這陣再走。」

  辛大人沐在雨霧裡,置若罔聞。

  夜幕早降,湍急的雨線遮蔽了四周景致,惟風聲雨聲不絕於耳。雨水順著面具的縫隙滑下,又消失在衣領中。

  風聲漸停,雨勢漸弱,路旁一絲亮光映入眼簾。

  是暗黃的燭光,在無盡的黑夜裡,格外的溫暖明亮。這溫暖吸引著他,緊貼著面具的潮乎乎的臉頰便格外難受。

  辛大人靜默片刻,翻身下馬,將面具塞進懷裡,走近那光亮之地。

  燭光下,易郎中眉頭微蹙,聚精會神地翻看醫書,易楚在稍遠處縫補衣衫。

  蠟燭貴,本不是他們這種人家用得起的,但是油燈光太暗,書看久了眼睛容易疲勞。易楚在這方面從不吝嗇,特地買了蠟燭供父親使用。而她在一旁陪著父親幫忙端茶倒水,又能就著燭光做點針線活。

  易齊晚上也做女紅,但她嫌醫館藥味重,除非不得已,極少到醫館來。易楚早知易齊的性子,卻是拿她沒辦法。

  剛補好手中衣衫,見燭火跳了跳,接著大門被推開。易楚猛回頭,看到一道黑色的身影濕漉漉地站在門前,不但是衣襟,就連髮梢也滴滴答答地往下滴水,看上去很是狼狽。

  易郎中掩上手裡的書,吩咐道:「阿楚,取帕子來,再煎碗薑湯。」

  易楚不敢耽擱,極快地取來棉帕,未等靠近,便聞到一股極淺極淡的艾草香,腳步不由頓了頓。

  因著風雨,蚊子也不見了蹤跡,醫館內並未點艾草,到底是哪裡來的艾香?

  那人擰乾衣襟上的雨水,抬頭接過帕子,「多謝!」

  看清他的面容,易楚一愣,這分明就是前兩天買四物丸,出手闊綽但極為無禮的那人。難不成,先前的十粒藥丸已用完了?

  男子回視過來,易楚轉身去廚房取了塊生薑切成絲,想了想,復回醫館捅開煎藥的爐子生了火。

  易郎中正給那人把脈,「……底子不錯,但是多年前虧損嚴重,沒好好將養,氣血稍嫌不足,卻無大礙。」

  那人頜首,「先生好脈息。」

  易郎中溫和一笑,提筆「唰唰」開方子,「四物湯能養血疏肝,是對症之藥,不過看你脈相,近些日子多了五臟煩熱睡臥不寧之症,不如服用聖愈湯更好……你可拿了方子去別處抓藥,本店也有現成的藥丸。」

  那人低聲道:「一客不煩二主,就取些藥丸。」

  四物丸是當歸、川穹、白芍以及熟地黃熬製而成,聖愈丸則多加了黃芪、人參兩味藥。

  顯然那人應是氣血不足,可看週身的氣度卻是不像。

  易楚側耳聽著,目光不經意地朝那人望去。那人卻也轉過頭來,一雙眼眸幽黑深亮,四目相接,又極快地各自收回。

  水咕嚕嚕地冒著泡,濃郁的姜味瀰漫開來,易楚放進一勺紅糖,用羹匙攪拌片刻,倒進碗裡,小心地用帕子墊著。

  「多謝!」那人接過去。

  水是剛沸開的,碗很燙,可他卻毫不在意,就那麼端在手裡,另一手捏著羹匙慢慢地攪動著。羹匙碰到碗邊,發出細碎的碰瓷聲,使得屋子更添了幾分靜謐。

  不過攪了幾下,他就掂起羹匙一口一口地喝,舉止很斯文,甚至還有些優雅。

  應該是好人家的公子,受過極好的教育。可為何說話很無禮,總愛打斷別人。

  呃,今晚倒是有禮貌,幾次三番道謝。

  易楚腹誹,眼角瞥見父親將找出的聖愈丸用桑皮紙包好了,尋了塊油紙,多加了層。

  易郎中將紙包交給他,細心地叮囑:「雖是夏日,雨水總是陰寒之物,回去後再喝碗薑湯驅驅寒氣,萬不可大意。另外,服了聖愈丸不可再用阿膠等物,阿膠活血,但易生心火,暑天大忌。」

  那人淡然拱手,「多謝!」闊步離開。

  雨不知何時停了,一彎明月清冷地掛在天際。地上的水窪折射著月光,發出銀白的光芒。有風吹來,光芒便碎成一塊塊。

  辛大人戴上面具,回身望了眼醫館,嘴裡打個忽哨。少頃,白馬自暗影裡出來,親熱地靠在辛大人身邊,擺了擺尾巴。

  寂靜的夜裡,馬蹄聲漸行漸遠……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7-5 08:36 AM

本帖最後由 sufonggi 於 2015-7-15 07:43 PM 編輯

第九章 顧瑤

  燭光跳動,爆出個燈花。

  易楚拿剪刀剪了,柔聲問父親,「書中沒有診治法子?」

  易郎中搖頭,「書中只記載著能夠入藥,可解毒,治痢疾,並沒有提及危害之處。想來也是,罌粟自古罕見而且貴比黃金,怎會有人日日食用其膏汁以致於成癮而近乎癲狂?」

  「癲狂?」易楚無意識地重複一句。

  「嗯」,易郎中歎氣,「陳馳原本身強體壯,否則也不會跟了商船到暹羅,先前還三不五時托人帶銀票回來,這三五年分文未見,連身子也敗壞掉了。」

  想到陳馳時而神情委頓、涕泗交流,時而叫喊吵鬧、頓足裂衣,七尺高的男兒瘦骨嶙峋像是病夫,易郎中又重重歎了口氣。

  「那該怎麼辦?」易楚也替父親發愁。

  「前陣子發病時,家裡人還看顧著,不讓他傷到自己,這些時日,每當病發就用繩索捆了,看著可憐又可恨。」

  易楚思量片刻,開口道:「不如用些安神鎮定的藥物試試。」

  「我開了些安神丸,不過也是治標不治本。」易郎中瞧瞧更漏,催促道,「天色不早,你歇息去吧。」

  「嗯,爹也早些安歇。」想了想,又道,「明日雜貨鋪顧大叔出殯,我過去幫忙。爹若應付不來,就叫阿齊,不能由著她的性子耍懶。」

  易郎中聞言笑笑,「阿齊心不在此,且由她去。這些日子她招惹你了?你是長姐,儘管教導她。」

  易楚倒不好在父親面前說妹妹壞話,只笑道:「她沒惹我,還是跟往日一樣,幹活的時候挑三揀四。」說完,自己也覺得不好意思,朝父親行禮出去。

  ******

  顧家跟易家一樣,都是一進的院落,不過是顧家的倒座房改成了雜貨鋪,又因孩子多,在正房後面加蓋了三間後罩房。

  易楚去時,顧家院子裡已站了不少人。顧大嬸一家四口穿著孝衣孝帽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剛過辰正,顧家大哥穿著一身白布孝衣傻乎乎地在靈堂前打起白幡,大弟弟顧琛捧著靈牌緊隨其後,接著是顧大嬸顧瑤以及近支的親屬拿著哭喪棒排成兩行。

  穿著賀衣的槓頭打一聲響尺,叫道:「請起。」眾人放聲大哭,吹鼓手敲打著嗩吶、雲鑼,槓夫們將靈棺抬出靈堂,走到門口,一位老者遞過只瓷瓶,吩咐顧家大哥摔在靈前。

  一行人嚎啕大哭著趕往墳地。

  易楚算不上親戚,也不是至交,不需要跟去墳地,就留在家裡跟隔壁的吳嬸子等人準備飯食,安排席面。

  等出殯的人回來用過飯,易楚又幫著收拾碗筷,把借來的桌椅板凳杯子碟子還回去,直到酉初才算安頓下來。

  顧瑤拉著易楚,哽咽不止,「這次多虧了你,要不是你提醒,那個黑心的李掌櫃就要遠走高飛了。你不知道,衙門的人去他家時,他家婆娘把東西都收拾好了,只等天黑找個地方藏一夜,第二天出城。」邊說著,邊給她福了福。

  「我也是一下子想到了,當不得謝。」易楚忙扶起她,關切地問,「顧大叔這一去,你們有什麼打算?」

  「我爹原本帶的八十兩銀子追回來了,衙門老爺又開恩許給我們五十兩。我娘說家裡沒了主心骨,雜貨鋪指定開不成,乾脆就把貨品盤出去,也能出脫十幾兩銀子。我舅舅答應托人到城外買幾畝地,到時候有點出息供著我們嚼用,加上我跟我娘做針線也能添補一二。」顧瑤說著,從荷包裡掏出只銀錠子,「這是當初跟你家借的五兩銀,等明兒我再過去跟易大叔道謝。」

  看她神情,雖然悲傷卻不見絕望,顯然將來的生活已經仔細考慮過,便收了銀子,又問:「你不是定了十月的婚期,在家也沒多少日子了?」

  顧瑤沉默會,才道:「已經退親了,我本想守三年孝,可那家人卻讓我百日內嫁過去。你看我們家這情況,病的病,小的小,我哥就跟個孩子沒兩樣,我真走了,一家人都靠我娘,她哪能撐得住?那家人說兒子已經十七了,等不了三年,所以打算退親,等我爹過了三七就把庚帖還回來。」

  易楚黯然,再過三年,顧瑤也是十□□歲的大姑娘了。

  兩人再說一會話,易楚也便告辭了。

  第二天,顧瑤果然帶著她的大弟弟顧琛來了,還帶著一籃子針頭線腦、油鹽醬醋等物,「鋪子裡的,賣了大半,留了些自家用,易大叔別嫌禮輕。」

  如此一說,易郎中倒不好推辭,吩咐易楚收了。

  顧瑤卻又讓顧琛跪下,「先前多虧阿楚妹子,這兩天又是易大叔早晚給我娘把脈看病,都說是患難見真情,您的大恩我顧家沒齒難忘。」也隨著顧琛跪在一旁。

  「這本是我分內之事,當不得顧家侄女如此大禮。」易郎中不便攙扶,只拉著顧琛,卻讓易楚去扶顧瑤。

  顧瑤掙脫易楚的手,仰頭望著易郎中,眼眸裡珠淚盈盈,「我爹出事就是吃了不認字的虧,要不是指望李掌櫃幫忙看文書定契約,也不會跟約他一道去杭州。我有個不情之請,能否請易大叔空閒之餘教阿琛認字。也不讓大叔白教,阿琛就留在醫館,給大叔端茶倒水,掃個地跑個腿。」

  沒想到顧瑤竟有這樣的想法,易楚一愣,易齊已沉下臉,附在易楚耳邊竊竊私語:「算盤打得真精,學識文斷字不說,還想偷學爹的醫術。她爹就是想白用李掌櫃才吃了虧,她還來這一套。」

  易楚也不想收留顧琛,一是顧琛已經十歲,算是半大小子,進出總歸不方便。榮盛雖也是男子,但他來醫館時,易楚才七八歲,沒太多避諱。最重要的是易郎中本就忙碌,既要坐館還得出診,隔三差五需要上山採藥或者去別處買藥。倘若,再教導顧琛認字,恐怕連歇息的工夫都沒了。

  本能地,易楚便想替父親推辭。沒想到易郎中卻溫和地開口,「也好,如此我也能多個幫手,以後就未正來吧,這會能空閒些。」

  顧瑤大喜,拉著顧琛連磕了三個響頭才起身。又對易楚姐妹施禮,「阿楚,阿齊,我弟弟不懂事,以後麻煩你們多擔待些。」

  易楚勉強笑笑,「應該的。」易齊卻扭過頭,裝作沒聽見。

  易郎中拍拍顧琛的肩,「你先回去,等過了頭七再來。」

  等兩人告辭,易齊才轉過身,跺著腳氣急敗壞地說:「爹,您幹嘛答應她?顧琛大字不識一個,在醫館能幫什麼忙,還不是白用咱家的紙筆。爹,您不收束修可以,但筆墨銀子可不能不要。」

  易郎中樂呵呵地看了看易齊,又望向易楚,「你們只姐妹兩人,出嫁後也沒個兄弟撐腰。這樣一來,顧琛與我雖然沒有師徒名分,總有師徒情分在,以後你們需要娘家人出面,顧琛也能說得上話。」

  父親竟是為自己打算……易楚心下觸動,剛要開口,就聽易齊易齊卻快言快語地說:「爹想得也太長遠了,誰知道顧琛能不能靠得住?爹放心,以後我給姐撐腰,用不著姓顧的。」

  易楚莞爾,「你比我還小呢。」

  易齊嘴一撇,「,才小一歲,而且我可不像你那麼容易被人欺負。」話題一轉,扯住易郎中的袖子,「爹,既然顧琛來幫忙,那中元節我跟姐要去廟會玩,好不好?好不好?」

  易郎中看著兩個如花似玉的女兒,溫聲笑道:「好,多帶點錢,想買什麼就買什麼。」

  七月十五中元節,是陰間鬼魂出來放風的日子。這一天,各大寺廟都會做法事或者請高僧講經,普渡無主遊魂。而寺廟周圍會有廟會,賣些日常百貨、綾羅綢緞、筆墨紙硯等,也有風味獨特的小吃和雜耍武術,非常熱鬧。

  易齊說的廟會則是護國寺廟會。廟會從護國寺一直延伸到口袋胡同,綿亙三里長,是京都規模最大的廟會之一。

  易楚姐妹還從來沒去過廟會。

  轉眼間,中元節到了。

  易楚起了個大早,早早做好了飯,沒想到易齊也起得挺早。易郎中故作驚訝道:「咦,現在已經卯正了?怎麼天亮得這麼晚。」

  易齊羞惱道:「爹就知道打趣人,回頭爹的扇子套破了,我可不管。」

  易郎中好脾氣地笑笑,「好了,你們快些吃飯,吃完了早點出門。」

  易齊無心吃飯,三口兩口喝完粥就回屋梳妝。易楚則細嚼慢咽等到易郎中吃完,將碗筷收拾了才回房。

  等到裝扮完,易齊已經在院子裡等著了。

  她穿了用海天霞色絹紗裁成的羅裙,襴邊用了白紗,裙間也點綴著白紗,行動間如柳隨風。頭髮梳成雙環髻,簪了兩支大紅絹花。絹花做成牡丹狀,用金線密密地鑲了邊,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反觀易楚,穿著淡綠色繡粉色纏枝梅的半臂,月白色挑線裙子,也是雙環髻,卻插了對丁香簪頭的銀簪,耳朵上綴著小小的銀質耳釘,清清爽爽,像是凌晨初綻的玉簪花。

  見易楚出來,易齊臉上漾起嬌媚的笑容,輕快地迎上前。

  她靠近的瞬間,易楚敏銳地聞到了一股香氣,香氣綿長亙柔、芬芳怡人,遠非易齊平常所用的胭脂可比。

  細細看上去,她眉間描了螺子黛,面上涂著茉莉粉,腮旁淡淡地掃了層胭脂。易齊平常就愛顏色鮮亮的衣衫,此時更是穠艷奪目,就像盛開的牡丹花。

  這樣的易齊讓她感覺有點陌生。

  易齊輕輕拉起易楚的手,「姐,快走吧,胡玫許是等急了。」

  易楚微笑著點點頭。

  胡玫正等在杏花胡同口。

  她今天也特意裝扮了,穿淡粉色薔薇褙子,鵝黃色的羅裙,臉上不知是敷了粉還是因為閉門不出的關係,臉色白皙了許多,很是俏麗。

  易楚正要上前招呼,眼角瞥見牆角穿著嶄新裋褐的胡二,臉色突變。

  胡玫急忙解釋,「我沒讓二哥來,可他非得跟著,說廟會上人多,咱們三個女孩子,要是被衝撞了就不好了……要是你們不樂意,我就讓他回去。」

  易楚轉念一想,胡二說得也有道理,人多的地方,有個男子在旁邊更安全些,便欠身朝胡二施了個禮,「勞煩二哥。」

  胡二正望著易齊錯不開眼,根本沒聽到易楚的話,被胡玫一扯,猛地漲紅了臉,「嘿嘿」笑了聲,不知該回答什麼。

  易楚見狀,悄悄將易齊拉到自己左手側,離胡二格外遠了些。

  易齊卻渾然不覺,只顧著四處張望,似乎在尋找什麼……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7-5 08:37 AM

本帖最後由 sufonggi 於 2015-7-15 07:44 PM 編輯

第十章 廟會

  胡二曾經到過護國寺,便在頭前帶路,易楚等三人跟在後面興高采烈地談論著待會要買的物品。

  胡玫愛美,一心惦記著買點新奇好看的飾物,易齊沒有特別打算,到時候看見心儀的再說。易楚則想起臨來時父親的囑咐。他說遇到喜歡的東西儘管買下來,到時添在嫁妝裡頭,別怕花銀子,爹都準備著。

  想到嫁人,易楚微微紅了臉。

  榮盛在醫館一向老實寡言,不知在家裡會是什麼樣子。榮大嬸性情豁達倒是好相處,上頭兩個嫂子卻是不知性情如何。

  一路怔忡著,不知不覺過去了小半個時辰。

  隔著老遠,就聽到小攤販的叫賣聲、雜耍戲的鑼鼓聲,熟人見面的應酬聲,交織在一起,如潮水般當頭而來。

  四人不由加快了腳步。

  及至近前,胡玫「呀」一聲驚歎,「這麼多人!」

  只見街道兩旁攤位接著攤位,旗旛連著旗旛,鋪天蓋地儘是貨攤。逛廟會的人也是扶老攜幼拖兒帶女,摩肩擦踵往來不絕。

  口袋胡同這邊擺得多是針頭線腦、絹花絨花、梳頭篦子等,單是錦緞就有明霞錦、浮光錦、連煙錦等十幾種,有些名稱易楚根本連聽就沒聽說過。

  易楚一下子看花了眼,先買了一套十二根的牛毛針,又買了八匝絲線,還被易齊攛掇著買了兩塊燈籠錦尺頭,最後盯著只竹雕的梳妝盒發呆。妝盒雕成蓮花式,花分八瓣相疊,盒蓋卻是蓮葉狀,與盒身嵌合得嚴絲合縫。易楚最愛它的圓潤與厚重。

  妝盒雖好,價錢也不低,足足六百文,若買另外雕海棠花的妝盒,可以買兩個。

  而且,還有點重,拿著它逛廟會很不方便,要不等回去的時候再買?

  或者明天再來,反正廟會有三天。

  正在猶豫,胡二湊上來問:「阿楚妹子看上了這個妝盒,是挺結實,掌櫃的,多少錢?」作勢往外討錢袋子。

  易楚怎可能讓他送,連討價還價都來不及,忙掏出銅板付了賬。

  攤販樂呵呵地說:「姑娘好眼力,這妝盒一輩子用不壞,而且越用越光滑,到時候傳給閨女、孫女,能用好幾代。」

  哪有對未出閣的女子說這個的,易楚羞紅著臉拿起妝盒就走。

  胡二屁顛屁顛地跟在後面,「阿楚妹子,我幫你拿著。」說著撐開手裡的藍布口袋,裡面已經放了小半物品。

  易楚道了謝,小心地將妝盒放進去。

  胡二將口袋輕鬆地往肩頭一掄,大步追前面的胡玫與易齊了。

  易楚微微笑著,心道:果然還是有個男子跟著好,至少不必擔心買東西多了拿不動。

  四人繼續前行,胡玫在賣金銀玉器的地方選了兩對一滴油的銀簪、一對鎏金手鐲。易楚則拉著易齊到賣紙筆的地方給易郎中買了刀澄心紙。

  付錢的時候,易楚察覺到易齊有些神思不屬,總是茫然地盯著某處發呆,可順著她的視線望過去,除了來來往往的人群,並沒有特別之處。

  易楚納罕,易齊的表現太不對勁了,前兩天她還把廟會誇得天花亂墜,什麼天上有地上沒的,可今兒到了廟會,她卻是什麼都沒買。

  是不是她的心思根本不在買東西上?

  那她千方百計地來廟會幹什麼?難不成約了人相見?

  易楚猛然想到那莫名其妙的絹紗跟螺子黛,越發確定這一點。不由咬了咬後槽牙,越發將易齊看得緊,決不讓她偷偷摸摸與別人私會。

  走過口袋胡同,是賣山貨和兒童玩具的攤位,有布老虎、撥浪鼓、蛐蛐籠等,易楚想到在家裡幫忙的顧琛,買了兩隻空竹,又買了些曬乾的蘑菇、黃花菜等物。自然,這些東西又被胡二搶著背在了身上。

  再往前走,是雜耍的。有踩高蹺、耍猴戲等滑稽戲,也有單手劈青磚、胸口碎大石等武力場面。尤為令人匪夷所思的是,有個袒露著胸膛的黑臉漢子,竟能從口中噴出熊熊火焰來。他一邊用手捶著胸膛以顯示自己的強壯,一邊繞著場地走動,走到某處,張嘴一噴,頓時燃起熊熊的火焰,差點燒著圍觀人的衣衫,嚇得眾人連聲尖叫。

  易楚猜想漢子先前喝的碗裡定然有什麼蹊蹺,勉強算是鎮靜,可胡玫卻很不淡定,雙手抓住易楚的小臂,抓得她生疼。

  胡二也是,張著大嘴巴,滿臉震驚。就連一直心不在焉的易齊,也被吸引,目不轉睛地盯著男子的一舉一動。

  看了好一會雜耍,已是正午時分,恰好前頭就是賣風味小吃的攤位,四人擠出人群急匆匆地走了過去。

  小吃種類極多,碗豆粥、江米面艾窩窩、炸豆腐、扒糕、豆汁等應有僅有,擺攤師傅紛紛露出拿手絕活,邊做邊吆喝。

  胡玫笑著拍手,「這下有口福了,我們一路吃過去,把所有的小吃嘗個遍。」

  易楚跟易齊也隨聲附和。

  賣豌豆黃的商販甚是伶俐,見狀亮開嗓子吆喝,「噯!小棗兒豌豆黃兒,大塊的來……三位姑娘,來兩塊嘗嘗,不好吃不要錢。」

  豌豆黃是將豌豆煮爛、嚼碎,加上白糖桂花等攪成糊狀,凝固後切成菱形塊,再放上小片的蜜糕點綴著,既好看又好吃。

  四人各花兩文錢買了兩塊。

  然後順著攤位,吃了驢打滾兒、灌腸,每人喝了碗豆汁。三個女孩已經飽了,胡二又自去要了碗餛飩。

  餛飩攤正在樹蔭底下,炎陽透過濃密的樹葉照射下來,變得溫暖而柔和。時不時有微風習習吹過,舒服得讓人昏昏欲睡。

  易楚清晨起得早,靠著樹幹打起了盹。

  朦朦朧朧中,感覺人群突然騷動起來,她猛地睜開眼,看到許多人簇擁著朝護國寺胡同跑去。

  易齊拉著易楚催促,「姐,咱也過去看看。」

  胡玫雙眼亮晶晶的,「聽說皇上一早就來了護國寺,現下正要回皇宮。」

  能夠目睹天顏,是無數人夢寐以求的事。

  易楚也不例外,聞言,頓時心潮澎湃,使勁點點頭,「好。」

  護國寺胡同已裡三圈外三圈地圍了許多人,三個女孩子個頭都不算高,掂著腳尖也看不到。幸好胡二身強力壯,在頭前開路,護著她們擠了進去,惹來一路白眼。

  人群裡圈密密地站了兩排手持長~槍,身穿罩甲的衛士,他們個個神情凜然,目光戒備,將沸騰的人群隔絕在長~槍之外。

  不多時,馬蹄聲如雷鳴般由遠及近。

  頭前是四個騎著高頭大馬,身穿金色飛魚服,腰挎繡春刀的錦衣衛,緊接著是近百名穿著紅色飛魚服的大漢將軍,再然後是六輛皇家獨有的裝飾著龍紋的明黃色馬車。

  人們瞬時安靜下來,每個人都目不轉睛地盯著逐漸近前的馬車,期盼著萬晉國至尊無上的帝王,能夠掀開車簾,出現在他的子民面前。

  馬車咕嚕嚕越來越近,不知是誰率先跪下,整個人群烏壓壓地全部跪倒在地,齊聲喊著:「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一聲接一聲,一浪接一浪,排山倒海般。

  有幾個上了年紀的老人,哭得涕泗交流,今日能夠得見天威,死也可以瞑目了。

  馬車在上千軍士的護衛下漸漸遠去,人群也開始慢慢散開。

  胡玫喘口氣直起身子,「跪了半天,也不知道皇上到底在哪輛車裡。」

  胡二瞪她一眼,「這等重要的事,還能讓你知道?你要是知道了,腦袋也差不多該掉了。」

  易楚也感覺頗為遺憾,沒見到天顏,至少能聽聽聲也好,可惜自始至終,馬車裡都沒人吭聲。

  不免有些意興闌珊,遂道:「東西也買了,小吃也嘗了,還看到天子的御駕,算是不枉此行,現在該回去了吧?」

  「好容易出來一次,還沒玩夠。」易齊不同意,噘著嘴說,「天色還早呢。」

  胡二連忙附和,「二妹妹說得是,難得來一趟,再逛逛。」

  正說著,又有車駕駛來。

  雖不若先頭皇帝的儀仗那麼浩大,可頭前有頭戴紅纓風帽、腰挎長刀的親兵開道,車旁還有親兵護行。分明也是顯貴人家。

  馬車漸近,車頭裝飾的螭龍繡帶映入眼簾。

  能用螭龍紋樣的,不外乎親王與郡王。

  留在京都的王爺不算多,有忠王、安王還有榮郡王……易楚暗自猜度著,冷不防身後傳來一股大力正推在她背後,她的身子不受控制地向前撲去,恰倒在馬車前。

  「找死!」

  頭頂狠厲的聲音響起,接著是馬鞭揮動的破空聲,易楚根本來不及反應,就感覺有人護在她身前,生生替她捱了這鞭……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7-5 08:38 AM

本帖最後由 sufonggi 於 2015-7-15 07:48 PM 編輯

第十一章 發怒

  鼻端有淡淡的豬肉的腥氣。

  是胡二替自己擋了馬鞭!

  易楚猛然起身,扶起跌倒在一旁的胡二。

  胡二咧嘴「嘶嘶」呼著氣,仍是關切地問:「阿楚妹子,你沒事吧?有沒有傷到你?」

  易楚急忙搖頭,轉身去看胡二的傷處。

  「姐,姐,你怎麼樣?」反應過來的易齊衝上前,急切地拉著易楚上下打量。

  「我沒事,去看看二哥……」

  話未說完,就被打斷了。

  兩位兵士身高馬大,黑著臉,叱道:「沒長眼,敢擋我們王爺的車駕,找死!」抬腳便踢。易楚躲閃不及,牛皮靴子擦著她的小腿掠過,鑽心地痛。

  「兩位爺,我姐是不小心摔倒的,並非有意冒犯。」易齊嬌滴滴地分辯,眸光略過兵士不動聲色地投向後面的馬車。

  兵士瞧見穠艷嫵媚易齊的面容,眼直了片刻,揮揮手,「趕緊讓開,別耽誤王爺回府。」語氣已比先前軟和了許多。

  易楚見狀,忙跟胡玫扶著胡二退到一旁,易齊卻是站著不動,嬌聲地說:「都是我們的錯,奴家在此向王爺請罪,」朝著馬車盈盈下拜。

  兵士面面相覷,露出瞭然的帶著鄙夷的微笑。

  易楚卻是急了,上前死命拽著易齊的手往路旁拖。

  馬車裡傳來涼薄的聲音,「都是死人?干挺著幹什麼,拉下去砍了!」又斥車伕,「還不快走?」

  車伕領命,揮動起馬鞭,全然不管車旁的姐妹兩人。

  易楚躲過馬鞭,面前就多了那兩個面目不善的兵士。

  「王爺有命,大爺我也不能不遵,不過,兩位要是伺候得好,大爺就放你們一條生路。」邊說,邊伸手捉兩人。

  易楚護著易齊連連後退,想呼叫,卻發現周圍的人早已散去,只有幾個膽大的躲在牆角偷偷窺探著這邊,顯然是不可能幫忙。

  兵士看到兩人驚恐的樣子,越發有恃無懼,將刀別在腰間,張開雙手,「別跑,先讓大爺香一個。」

  眼看就要碰到易楚裙裾,胡二上前一把推開兵士,嚷道:「我擋著他們,你們快跑。」

  兵士見胡二阻擋,獰笑道:「呵,還真有不怕死的,爺倒要看看你的腦袋硬還是爺的大刀硬,」抽出長刀奮力朝著胡二面部揮去。

  胡二雖強壯可只是一名莽夫,怎可能抵得過兩名訓練有素的兵士,況且,他們手裡還有刀。

  易楚不敢看這慘狀,絕望地閉上雙眼。

  「噹啷!」

  是兵器落地的聲音。

  易楚疑惑地睜開眼,果然兩位兵士的長刀已砰然落地,而面前多了位身穿金色飛魚服的男子。

  男子身材挺拔,氣宇軒昂,手握繡春刀,臉上一張銀色面具映著夕陽折射出耀目的光芒,令人不敢直視。

  這不正是那位錦衣衛特使辛大人?

  「中元節,怨氣重,最好少動干戈,免得夜裡冤魂上門。」辛大人傲然而立,語氣陰冷得如同冬日屋簷下懸掛的冰凌。

  兵士聽得毛骨悚然,支吾著解釋,「是榮郡王下的令,小人不敢抗命。」

  辛大人淡淡開口:「原話說給他聽。」

  兵士應一聲,俯身撿起地上長刀,退步離開。

  易楚長吁口氣,目光轉向辛大人,只覺得面具後面那雙黑眸幽深閃亮,好像一潭古泉,隱藏著萬千波瀾。

  應該上前道謝還是一走了之?

  這種身份的人,最好是敬而遠之,少瓜葛為好。

  時隔月餘,他應該早就不記得自己是誰,就是撒腿跑了也沒什麼。

  可是,畢竟是救命之恩……

  眼見胡玫已跪在辛大人腳前叩謝,易楚也亦步亦趨地上前,跟著跪下,「民女叩謝大人救命之恩。」

  跪下那刻,易楚彷彿又聞到了熟悉的艾草香味。

  淺淺淡淡,卻彌久不散。

  易楚一愣,視線順著眼前的粉底皂靴慢慢上移,是金線密密綴著波浪紋的袍擺,再然後,是塊色黑如漆的墨玉,和青蓮色繡著步步高陞紋樣的荷包,最後停在握著刀柄的手上,

  小麥色的肌膚,手指勻稱修長,骨節分明卻並不像尋常習武人那麼粗大。

  易楚深吸口氣,復低頭,靜靜等著辛大人叫起的聲音。

  路面被熾熱的陽光曬了大半天,有溫熱的感覺絲絲滲入體內,小腿處被踢到的部位被石子硌著,似乎更疼了。

  她輕輕挪動了下~身子。

  終於,頭頂傳來冷漠的聲音,「起吧,以後在外面少惹事生非。」

  易楚抖了下,才忍痛起身,又福了福,正要離開,聽到辛大人的話,「上次的藥丸很有效。」

  藥丸?

  是配給趙七公子醫治心疾的藥,還是……

  易楚不敢多想,撿起地上胡二的藍布口袋,招呼著易齊離開。

  走至拐角處,無意中回頭,卻發現辛大人仍在。

  夕陽照著他金色的衣衫發散出萬千光芒,他如同天神般籠在金霧裡,神聖高遠得教人忍不住去膜拜。

  易楚卻忍不住想起了另一句話,神仙雖好,卻是寂寞的。

  辛大人,這般高高在上的人,也會是寂寞的嗎?

  ******

  來得時候,四人精神煥發興致高昂,回去的時候胡玫扶著受傷的胡二走在前頭,易楚跟易齊合力抬著藍布口袋跟在後面,一個個像鬥敗了的公雞,沒精打采的。

  胡二受傷不輕,那車伕許是練過功夫的,下手極重,嶄新的裋褐被劃破了一條大口子,露出裡面模糊的血肉。

  易楚真心後怕,倘若馬鞭真的落在自己身上,沒準會生生去掉半條命。即便僥倖不死,可衣衫破了,被人瞧見肌膚,那可就真的沒有活路了。

  不論如何,自己是欠著胡二極大的人情,這人情即便是用命去抵也不為過。

  而罪魁禍首……

  易楚想起適才突如其來的大力,恨得牙癢癢,視線不由自主地落在易齊身上。

  易齊低著頭,額前的劉海遮住了那雙魅惑的眼,瞧不清她的神色。可她週身卻散發著沮喪或者失望的氣息。

  是因為沒能引起榮郡王的關注而沮喪?

  易楚心裡又是一陣怨,強忍著腿上的疼痛加快了步伐。

  回到醫館時,鴿灰的暮色已悄悄降臨,街道兩旁的屋舍裡燈盞次第亮起,城市的上空炊煙裊裊,充斥著飯菜的香氣。

  易郎中瞧見四人狼狽的樣子嚇了一跳,顧不得多問,先給胡二療傷。

  總歸是男女有別,易楚不便在場,去廚房燒熱水,胡玫留在醫館下手。

  火苗呼呼地著,易楚的心火也騰騰地往上冒,終於等水一開,就熄了火走到西廂房,也不敲門,猛地走了進去。

  易齊剛換好衣服,正對著鏡子梳頭。見有人來,忙不迭地拿帕子將桌上一隻玉鐲掩住。

  易楚眼尖,早看清是只水頭極好的羊脂玉的鐲子,不由怒氣更勝。再瞧向易齊,狹長的眼角斜挑上揚,在忽閃的燈光下,越發嬌媚動人。

  生在這副樣子,偏偏還不自愛。

  易楚咬牙,狠狠地甩了易齊一個嘴巴子,「你莫不是得了失心瘋?」

  「姐,我不是有意害你,姐……」易齊捂著腮幫子,不可置信地盯著易楚,眼眸裡水光瑩瑩,就是強忍著不掉下來。那神情,分明是並不認為自己有錯。

  易楚氣極,反手又摑了她一下,「這兩下是我替爹娘教訓你,娘若地下有知,絕不會希望你自甘墮落,去到王府當什麼玩物。」話說完,又重重地扇了自己一巴掌,「我身為長姐沒有好好教導你,也該受罰。」再無別話,轉身出門。

  掌心火辣辣地疼,臉頰也是火辣辣地疼。可再疼,也比不過心底那份痛。

  原先她就猜想自己摔倒是不是易齊推的,因為那時候,只有易齊站在自己身後。可到底是懷有一絲奢望,或許會另有他人。如今得到證實,怎不教她心如刀絞?

  淚水毫無預兆地湧上來,迅速地溢滿眼眶,順著臉頰滑下。

  淚眼朦朧中,有個頎長的身影出現在面前,易楚忍不住上前抱住了他……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7-5 08:40 AM

本帖最後由 sufonggi 於 2015-7-15 07:50 PM 編輯

第十二章 殺意

  易郎中摟著她,右手輕輕拍著她的後背,柔聲哄著她,「怎麼了,阿楚?誰欺負爹的小乖乖了?」

  像她小時候一樣。

  那時候,有頑劣的孩童欺負她是個沒娘的孩子,爹便是這樣摟著安撫她,喊她小乖乖。

  感受到父親的疼愛,更多的淚湧了出來。

  易楚不回答,只是越發緊地摟著父親的腰,臉貼在父親的胸前,無聲地抽泣。

  被快要及笄的女兒這樣摟著,易郎中有些尷尬,也有些歡喜,易楚再大,也是自己的小乖乖,受到委屈只會躲在自己懷裡哭。

  良久,易楚慢慢止住哭泣,卻仍不鬆手,哽咽著問:「胡二的傷勢怎麼樣?」

  「已經上了藥,明天我再過去上次藥,傷口不輕,怕是要留疤……而且,天熱癒合得慢。」易郎中聲音一如既往地溫和,既沒有追問事情的經過,也沒有責備她們的晚歸。

  這聲音令易楚寬慰與心安。

  易楚站直身子,將廟會發生的事原原本本地說了遍,只有意隱藏了易齊推她的事。

  易郎中凝神聽著,突然開口問道:「是榮郡王的馬車?」

  「應該是,」易楚不太確定,「是聽兵士這樣說的……爹,您這衫子濕了,待會換下來,我替您洗洗。」

  易郎中笑笑,「等明兒再換,你也累了一天,我叫人送了三碗麵來,吃完了早早歇息。」

  易楚點點頭。

  晚飯擺在院子裡,易齊並沒有出來吃。她隔著門縫說,在廟會上吃撐了,現在還飽著。

  若是以前,易楚會將面送到她房裡,可眼下她不想見到易齊。

  父女兩人就著明亮的月光各懷心思地吃了飯。

  因是中元節,人們怕遇鬼,天黑之後就很少出門,易郎中早早將醫館落了鎖,一家三口各自歇息。

  換衣服時,易楚發現小腿肚子青紫一片,摸上去仍是痛得很,臉上也是,腫痛得厲害,而且清清楚楚地浮起了五個指頭印。

  想必易齊也好不到哪裡去。

  回過神來,易楚便有些後悔,剛才下手太重了,而且也沒聽易齊解釋,或許她有什麼隱情。

  可再有隱情,也不能算計一母同胞的姐妹吧?

  想過來想過去,易楚也分辯不請自己到底是對是錯?

  到底是年輕底子好,第二天早上起床時,易楚臉上的浮腫就消失了。

  易齊卻仍然沒有出來吃早飯。

  中午亦是。

  易楚終於沉不住氣,推開了西廂房的門。

  屋子裡靜悄悄的,淺粉色的帳簾低低垂著,易齊顯然還在睡覺,有時斷時續的呼吸聲傳來。

  易楚正要回頭,突然覺出這呼吸的不對勁來。

  比平時要粗重和急促。

  易楚快步過去撩開簾子,看到易齊滿面潮紅地躺在那裡,因為難受,她的眉頭緊緊蹙著,臉頰淚痕猶存。

  定然是哭著哭著睡著了。

  也不知什麼時候開始燒的,怎麼就成了這個樣子?

  易楚暗暗自責,早過來看看就好了。

  到醫館跟父親說了聲,又端了盆冷水,攪了帕子給易齊擦拭。

  冷水激得易齊嘟噥了聲,下意識地側過頭,躲避著突如其來的冷意。

  易楚愛憐地摸著她的額頭,低聲道:「阿齊,都是姐不好,姐不該跟你置氣。」

  許是聽到她的聲音,易齊慢慢地睜開了眼,那雙嫵媚的眼眸空洞而茫然,片刻,才將眸光凝在易楚臉上,嘴唇嚅動著,也不知在說些什麼。

  易楚拍拍她的手,「好好休息,有什麼話,等好了再說。」

  易齊搖頭,又要開口,卻掙不過身體的無力,沉沉睡了過去。

  易郎中送走醫館的病人進來把脈,好一會才道:「是受了驚嚇,氣鬱於心,夜裡恐怕又著了涼,只要熱能退下來就不要緊……我去煎藥。」

  聞言,易楚看著易齊燒得通紅的臉,心裡越發內疚。

  昨日那番情景,易齊怎麼能不受驚嚇?

  自己又不問緣由,劈頭給了她兩個嘴巴,也難怪會氣鬱於心。

  說到底,她也只十二歲。即便有錯,自己也該多教導勸說她才是。

  一時,易郎中煎好藥端過來,易楚喚了好幾聲,好容易叫醒易齊,勉強餵了半碗藥,還有一半順著唇角流了下來。

  易楚又拿帕子細心地擦拭,然後掖好了薄被。

  易郎中感慨萬千地看著她,「藥裡加了些安神的東西,估計能睡幾個時辰,你回房休息會,還得照顧阿齊。」

  易楚搖頭,「我看著阿齊,心裡安生些。」

  易郎中便不勉強,從書房搬了把籐椅過來。

  易楚沒心思做飯,易郎中笨手笨腳地熬了鍋粥,兩人湊合著就著根生黃瓜吃了。

  易齊睡得很不安穩,時不時驚叫兩聲,又喃喃地喊著什麼,有時候喊娘,有時候喊爹,更多的是喊姐姐。

  易楚更加心酸。

  娘離開的時候,易楚才三歲多,已經想不起娘的模樣,只模模糊糊地記著娘生得很漂亮,身上有好聞的香味,每天極少出門,大多在繡花,也做好看的絹花。

  易齊就更可憐,還不到兩歲,恐怕連這點印象都沒有。

  這些年都是爹拉扯她們兩人長大,兩人自小相依為命,雖時有爭吵,但感情一直非常好。這次,或者真的冤枉易齊了。

  眼見到易齊額頭又滲出一層細汗,易楚拿帕子擦了,就看到易齊掙扎一下,喃喃道:「姐,我不是有意的,姐,你信我。」

  這句話卻是清晰而有力,似是用了全身力氣。

  易楚忍不住落下淚來,俯身將臉貼在易齊臉上,柔聲道:「姐信你,姐相信阿齊。」

  易齊彷彿聽明白了,沉穩地睡去。

  易齊燒了兩天兩夜,易楚衣不解帶地照顧了兩天兩夜。這下辛苦了易郎中,既得接診病患還掛著兩個女兒。

  好在顧瑤聽顧琛提起易家的事,每天過來幫忙準備一日三餐,才不至於讓易家人更加忙亂。

  顧瑤是個心細的,煮粥也會煮兩份,易齊大病未癒,給她單獨做的小米粥,易郎中每天勞苦,又準備了山藥粥或者南瓜粥。小菜也做得清爽可口,鹹淡適宜。

  第三天,易齊的熱度終於退下去,易楚長長鬆了口氣,握著易齊的手,愛憐地說:「這才幾日,臉上的肉都瘦沒了,得吃多少魚肉才能補回來。」

  易齊斜倚在靠枕上,細長的眼眸裡含著盈盈淚光,「又讓姐跟著受苦,以後我一定會對姐好。」

  兩人不約而同地迴避了廟會那天的事。

  易楚笑笑,「你好好照顧自己就是對我好了……病算是好了,藥還得吃,方纔已經煎好了,我去熱一下。」

  易齊乖巧地點點頭。

  醫館裡,易郎中正給人把脈,「冰凍非一日之寒,氣血不足之症得長期調養,丸藥仍是一日一粒,另外膳食上需得多加注意,可用紅棗或者蓮藕煮粥。」

  對面坐著的正是前幾日來買四物丸的那人。

  那人「嗯嗯」地頜首,眼神卻甚是銳利,極快地掃了易楚一眼。

  易楚心頭一慌,連忙沉住氣升起爐火,將藥罐坐了上去。

  易郎中聽到動靜回頭問:「阿齊醒了?」

  易楚低聲答道:「醒了,已不像先前那麼熱了。」

  「那就好,」易郎中找出藥丸,包好,遞給那人,又對易楚,「待會我再去把把脈,重新開個方子。」

  辛大人拿著藥包緩步走出醫館,面上與往日一般平靜,心底卻是波瀾萬千。

  剛才那眼,若他沒有看錯,易楚雖然面帶笑容,可目光裡滿是防範與戒備。

  記得前幾次,她的笑容都是明媚親切,落落大方。

  難不成,她認出自己了?

  辛大人搖頭,這五年,他每天轉換在錦衣衛特使與麵館東家兩個身份間,時不時也會在麵館遇到親近的軍士。

  可從沒有人認出他來。

  他也早就養成時刻警惕的習慣,絕不會露出破綻。

  那麼是哪裡出了差錯?

  有一人知道,就會有第二個,無論如何,這個女子是留不得了……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7-5 05:15 PM

本帖最後由 sufonggi 於 2015-7-15 07:53 PM 編輯

第十三章 害怕

  月色淺淡,灑落滿地清輝,閃爍的星子猶如多情人的眼眸,在墨藍的天際,調皮地眨呀眨。院子裡,盛開的月季花釋放出清雅的香氣,不知名的夏蟲躲在牆角細細地吟唱。

  醫館的燈早就滅了,正房與西廂房也黑漆漆一片,惟有東廂房一盞油燈,隔著輕薄的窗紗散發出淡淡光華。

  易楚正湊在油燈前做針線,中午因易齊病好了許多,她心情鬆快就歇了個晌覺,沒想到夜裡卻走了困,竟是睡不著。

  她仍是穿著白日那件半舊的鵝黃色鑲蔥綠色月牙紋的半臂,月白色挑線裙子,烏黑的青絲鬆鬆地綰成個纂兒,用支簡單的銀簪別了,再無其它裝飾。

  昏黃的燈光映照在她的臉上,溫柔似水,眉目如畫。

  燈毫無徵兆地滅了。

  眼前驟然一黑,易楚本能地伸手摸索火折子,就感覺屋子裡多了道不屬於自己的若有似無的氣息。

  緊接著有艾草的清香沁入鼻端。

  易楚定定神,試探著喊了聲,「辛大人?」

  月光隔著木窗照射進來,在地上留下窗欞的陰影,半邊兒明,半邊兒暗。自暗處走出一道黑色的身影,直直地停在她面前。

  他沒戴面具,幽深的黑眸折射著月光,亮得驚人,可又冷得嚇人。

  「怎麼認出來的?」他淡淡開口,手輕輕抬起,拂開易楚腮邊的一絲亂髮,手指觸到細嫩的肌膚,停在下頜處。

  他的動作很溫柔,指尖很暖,可週身的氣勢卻極冷,壓迫著她不得不開口,「你身上有股艾草的香氣……右手虎口處有顆芝麻粒大的紅痣,還有,我平視你的時候,正好看到你圓領袍領口處的牙邊。」

  相同的身高毋庸置疑,艾香香味也是她一早就聞到了,不過她以為是沾染了醫館的氣味,遂有懷疑卻不敢斷定。

  那個雨夜,她端了薑湯遞給他,不經意地發現他虎口處有粒極小的紅痣,而廟會時,她特意瞧了瞧辛大人的手。

  再加上,這兩人給她的感覺是如此一致。

  所以,肯定了自己的推測。

  她確實很細心,也聰明。

  辛大人眸光閃了閃,手指慢慢下移,扣在她的咽喉處。她的肌膚滑膩柔軟,就像幼年時父親案前那枚羊脂玉鎮紙,教人愛不釋手。

  這次算是在劫難逃了,錦衣衛的特使動了殺心,誰還能在他手下逃命?

  易楚閉了閉眼,深吸口氣,「廟會那天我本就要死了,承蒙大人相救,多活了這些天。我死不足惜,只是捨不下我爹……我爹與妹妹都不知曉大人身份,懇請大人放他們一條生路……」

  辛大人凝視著她,手指漸漸收緊,幾乎能感覺到她的咽喉在自己指尖的壓迫下漸漸縮到一起。不經意間,一滴溫熱的水樣的東西落在他的手背,接著又是一滴,越來越多。

  淚水灼痛了他的手,連帶著他的心,竟然也絲絲抽痛起來。

  藉著月光,他看清她的眸子,蓄著滿眶的淚水,猶如最閃亮的珍珠。剎那間瑩瑩珠華轟然綻放在他心頭。

  手不受控制般鬆開,緊接著便是一推。

  易楚掙扎著從地上起來,屋裡已經空無一人,木窗緊緊地關著,門閂也好好橫在門上,剛才的一切好像就是場夢。

  可屋內瀰漫的淡淡艾香,喉間火辣辣的疼痛以及掌心絲絲縷縷的血痕都提醒她,這不是夢。

  那個冷厲狠絕的辛大人確實來過,而且差點殺了她。

  劫後餘生的恐懼令她顫抖不已,好半天她才回過神,輕手輕腳地去廚房倒了點水,絞了帕子覆在咽喉處。

  *****

  辛大人騎著馬慢悠悠地走在空寂的街道上,馬蹄踏著青石板,發出單調而清脆的嗒嗒聲。

  夜平靜安寧,可他的心卻很不平靜。

  身為錦衣衛特使,死在他手裡的人有多少,他的仇人就有多少。

  他跟皇上約定過,太子平安登基之際,就是他功成名退之時,到時,他會以原本的身份與面目為自己謀一份前程。

  為了後半輩子的安定生活,他本應該殺了那個識破自己身份的女人。

  可掌心收緊之際,他馬上就要聽到骨頭擰斷的「卡嚓」聲,他卻彷彿看到了另外一雙眼眸。

  同樣地,含著淚水凝望著他,同樣臉上充滿了絕望與悲哀。

  那個女人最終背叛了他,那麼易楚呢?

  眼前閃過無數畫面……朝陽裡她一手挎著菜籃子,一手拎著活鯽魚,笑容明媚燦爛。

  雨夜,她小心翼翼端著薑湯遞給他,眼神溫柔親切。

  醫館裡,她彎腰搓藥丸,神情沉靜從容……

  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湧上來,辛大人無端地歎口氣。

  他曾經因女人吃過大虧,也曾暗自發誓,再不會輕信女人的話,對女人心軟。而這次,當他看到那雙美麗的杏仁眼蘊含的點點淚水,他的心軟得像水,亂得像麻。

  就算饒她不死,至少也得警告她不得亂說吧?

  想到此,不由氣惱地甩了下馬鞭。白馬一聲清嘶,四蹄騰空,絕塵而去……渾不管,這急促的馬蹄聲擾醒了多少人的好夢。

  有夜巡的兵士經過,當瞧見馬上人閃亮的銀色面具,立刻閃身讓路。

  辛大人一路狂奔到忘憂居才勒緊韁繩慢下來。守門的壯漢早習慣他進出的不定時,聽到馬蹄聲不待吩咐就連忙打開大門。

  入了夜的莫愁湖較之白日別有一番風景,柳枝輕點,蕩起無數漣漪,在月色下發射出銀白的光華。蓮葉搖動,驚醒夢中的游魚,咕嚕嚕便是連串的水泡,間或水花四濺,打散如鏡湖面。

  走過半面莫愁湖,辛大人煩亂的心終於慢慢沉定下來。

  易楚卻是翻來覆去幾乎整夜未睡,那股淡淡的艾香瀰漫在屋子裡經久不散,害得她每隔半個多時辰就會起身四處看看,唯恐辛大人去而復返要了自己的小命。直到四更天,才勉強合了會眼。

  早上自然起晚了,顧瑤已早早過來做好了早飯。

  易楚歉然地說:「麻煩你這些日子心裡很是不安,現下阿齊已經大好了,你家裡也忙著,不好總勞動你。」

  顧瑤爽朗地說:「阿齊還沒好利索,我估摸著你這幾天累得夠嗆,不見得能起身,這才過來的。明兒我就不來了。」

  這也好,易楚笑笑,留她用飯。顧瑤便不客氣,熟門熟路地擺好了碗筷。

  因多了個外人,易郎中自然不會與她們同桌用飯,易楚便將飯菜端到書房。

  顧瑤粗心沒瞧出易楚臉色的憔悴,便是瞧出了,也只會認為是照顧易齊累的。

  易郎中卻不然,一見面就問:「怎麼沒睡好,眼底有些發青……脖子又是怎麼回事,紅了一片?」

  「屋裡有蚊子,總是趕不走,還偏偏叮了喉頭處,癢得緊,多撓了幾下。」易楚苦笑,為遮掩這處淤青,她早上還特地換了件立領盤扣的中衣,沒想到總是瞞不過父親的眼睛。

  幸好易郎中素來信任易楚,而且到底是女兒家的頸項,他也不便細看,只溫聲叮囑,「待會抹點止癢的藥膏,別撓破化膿就不好了……家裡艾草是不是不多了,回頭我上山採些回來。」

  易楚忙道:「還有,昨夜熏得時候短,今兒再不偷懶。」

  今夜,她是不敢熏艾草了,或者以後也不會。那種氣味,讓人害怕。

  飯桌上只三個女孩子沉默無言地用了飯。易齊神色仍是懨懨的,吃過飯就回了房間。顧瑤卻是留下來搶著收拾了碗筷。

  易楚便問起她退親的事。

  「剛過頭七就退了,那家人也真有意思,聘禮定金什麼的要回去不算,連年節來往的東西都換成銀子往回要。當初年節禮都是有來有回的,他們也要得出口。還好,早早退了親事,否則指定過不到一起。」

  易楚莞爾,「你倒是想得明白。」

  顧瑤很認真地說:「經過這遭,倒是看清了許多事。以前幹什麼都礙著面子,怕被人看輕了,如今想想面子值什麼,那都是給別人看的,自己過得舒心才是正經。守孝這三年我也不打算閒著,除了顧好家裡,我也得給自己找個順心如意的夫君。氣死那家人!」

  最後一句是跺著腳賭氣說出來的。

  易楚樂不可支,卻不得不承認顧瑤的話很有幾分道理。

  送走顧瑤,易楚去醫館找父親,「胡二哥的傷怎麼樣了,這麼些天沒去看看他也過意不去,我想今兒去一趟。」

  「已經結痂了,就是天熱好得慢。你去看看也是應該,明天去吧,爹給你一道,順便帶些藥過去。」易郎中考慮得多,胡二這次對易家算是有大恩,再加上受了傷,如果提出什麼條件來,他怕易楚年紀小應答不當,白落了話柄。

  易楚答應了,又商量道:「胡二哥當天新做的裋褐破了,我想另買塊尺頭賠給他,單獨給他不合適,順便給胡玫也買一塊,然後再給胡祖母秤兩斤好克化的點心,行不行?」

  考慮得很周到,又不會授人以口舌。易郎中欣慰地點頭,「好,你看著去置辦吧,銀錢不夠,爹這裡還有。」說著掏出荷包,倒出兩小塊碎銀。

  易楚連忙推辭,「不用,我這裡的夠花。」

  易家是易楚管賬,所有菜蔬米面以及人情往來的花費都從她手裡過,既然她說夠用,易郎中也不堅持,將碎銀又收了回來。

  易楚去了之前慣常去的棗樹街那間布店。夏日即將過去,店裡已擺出厚重的秋冬布料,夏季穿的縐紗、繭綢以及細麻布相對便宜了許多。

  易楚給胡二挑了塊土褐色的細棉布,棉布舒服吸汗,土褐色又不顯髒,即便沾點豬油豬血也瞧不大出來。給胡玫選得是塊湖綠色絹紗,胡玫身量高挑,帶著幾分英氣,穿湖綠色更顯清爽。

  易楚對這兩塊布料很滿意,店家要的價錢也很讓人滿意,兩塊布一共才四百文。

  付了錢鈔,易楚高興地跟夥計告辭,剛出門,瞧見馬路對面自木記麵館走出來一人。

  好巧不巧,正是辛大人。

  易楚被嚇破了膽,慌不擇路,轉身又進了布店。

  夥計見怪不怪,笑著問:「姑娘還買點什麼?」

  易楚賠笑道:「隨便看看,有合適的再買。」順著適才瞧過的布匹再一匹匹看過去,轉了一圈,狀似無意地朝門外瞧了眼,卻發現辛大人竟然沒走,定定地站在樹蔭下,彷彿入定了一般……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7-5 05:17 PM

本帖最後由 sufonggi 於 2015-7-15 07:59 PM 編輯

第十四章 波瀾

  辛大人靜靜地站在柳樹下,手裡搖著折扇,就像在路旁乘涼的其他人一樣,姿態悠閒。可那雙幽深的眼眸裡分明帶著篤定,他不信易楚敢偷偷自他面前溜走。

  昨夜,他幾乎落荒而逃,忘了句話沒說。依著易楚的聰明,應該主動過來表忠心吧。

  他賭得就是自己對她的瞭解,看看能猜透幾分。

  除此之外,自然還有點小小的心思。

  多年顛沛流離的生活使他養成了戒備的習慣,跨出麵館的瞬間,他已將前後左右的人群看了個清楚,自然也沒漏掉易楚。

  前一刻她還神采奕奕地對著夥計笑,可見到他,就像見到貓的老鼠,扭頭就溜。

  他救過她一命,還先後饒過她兩回,她不惦記著報他的恩情,竟然敢躲。

  就是這股莫名其妙的惱意止住了他的腳步,他偏要看看,她到底能躲到幾時?

  易楚在布店對著慇勤的夥計簡直是度日如年,可對面的辛大人遲遲沒有離開的跡象,難不成他要站在那裡一輩子?

  他沒事幹可以瞎耗著,易楚還得趕回去做午飯。她早上買了條新鮮鯽魚,已宰好了,專等著中午燉豆腐。

  想到此,她心裡一橫,他就是在那裡又如何,這條路又不是他開的,還不許別人走路?更何況,自己完全可以裝作沒看見他。

  賭氣就往外走,剛出門,便感覺一股莫可言說的壓力排山倒海般迎面而來,而那雙黑眸,就這樣,隔著馬路,直盯盯地落在她身上,令人毛骨悚然。

  這分明就是在逼迫她。

  易楚頂著莫大的壓力,強忍著不抬頭,一步步往路邊挪,沒走幾步,心思突轉,迎頭朝馬路對面走去。

  她終於還是來了。

  辛大人臉上浮起淺淺笑意,很快地散去,黑眸朝著易楚冷冷一掃,停留在她月白色中衣的領口處,中衣是立領,繫著兩粒亮藍色的盤扣。領子雖高,遮掩了大部分的頸項,可仍有斑斑紫紅露在外頭,在白皙的肌膚上,很是明顯。

  昨夜那種拂過羊脂玉般的溫潤滑膩的感覺猛然湧上心頭,辛大人搖著折扇的手頓了下,目光移到她的臉上。

  眼底有明顯的青紫,明顯是沒有睡好,神情有些憔悴,人似乎比最初見她時瘦了些,同樣的青蓮色比甲穿著在上空蕩蕩的,有點弱不勝衣的感覺。

  這邊辛大人肆無忌憚地打量,那邊易楚心裡早擂起了鼓,咚咚跳得厲害。而鼻子又好像比往日更加靈敏,每走近一步,艾草的香氣便濃郁一分,那種被扼住喉嚨幾乎窒息的感覺便強烈一分。

  腳步變得遲疑,掩藏在布料下的兩手不由自主地絞在一起。

  易楚屈膝福了福,低聲道:「我爹說我是天生學醫的材料,因為我的鼻子比別人靈很多,能輕易分辨出藥草的氣味。所以,換成別人,未必能嗅出公子身上的味道。」

  辛大人沒聽見般,雙目望天,折扇搖得呼啦啦地響。

  易楚鼓足勇氣,又道:「公子的事,我半個字都不會對別人提。」

  辛大人冷冷地看過來,分明是不信。

  易楚咬牙,「我用生命發誓絕不透露公子身份,若違此言,教我五雷轟頂,死無葬身之地。」

  「就這樣?」辛大人淡淡開口,「你死不死與我何干?」

  易楚愕然,這已是極重的誓言了,他還要怎樣,難道連全家都帶上?

  辛大人的事,她是決計不敢往外說的,可也絕不會拿父親跟阿齊起誓。他愛信則信,不信也沒辦法。

  怒火一寸寸燃起來,幾乎要戰勝了先前的恐懼,只聽頭頂淡漠的聲音道:「你若死了,我自然不用擔心你會說出去,可你現在仍活著,我又有什麼好處?」

  能有什麼好處?

  她不過一介女子,會得只是女紅烹飪,又能做什麼?

  不待她作答,辛大人「啪」一聲收了折扇,「諒你也不敢亂說,」揚長而去。

  易楚腿一軟,堪堪倒地,忙拽住一條柳枝才定了心神,慢慢往家中走。

  第二天吃過早飯,易郎中帶著易楚去胡家。原本也叫了易齊,易齊說她懶得動彈不想出門,也便由著她了。

  胡家是座二進的宅院,頭一進住著胡二、胡三等幾個未成親的兄弟,第二進正房的東次間住著胡祖母,西次間住著胡屠戶夫妻,東廂房是胡大夫妻。胡玫跟她六歲的侄女胡嬌住在後罩房。

  易郎中父女先給胡祖母問了安,把了把脈,又被胡屠戶夫妻請到客廳裡坐。

  抿了口茶,易楚笑盈盈地說:「廟會時,多虧胡二哥照應,還累得二哥受傷,甚是不安。不知二哥傷勢如何,好些沒有?」

  其實胡二的傷勢如何,易郎中最清楚不過,易楚這話只是客氣之言,借此表示感謝與關心,未必非得見到胡二。識相的人家就會順口客氣兩句,全了彼此的情面。胡祖母卻很實在,揚手便吩咐胡嬌,「把你二叔叫來。」

  胡嬌連蹦帶跳地去了。

  事實表明,胡家人都實在,因為不單胡二來了,其餘三個未說親的兒子聽說家裡來了位年輕女客,都跟著來了。

  胡家是殺豬出身,現如今也營著殺豬的營生,又開了家醬貨鋪和兩間包子鋪。胡家兒子都在自家鋪子裡幹活,渾身不是豬肉味就是包子味。再加上,個個長相隨他爹,都膀大腰圓,虎背熊腰。

  不算大的客廳,原本就坐了四五個人,再加上齊刷刷地四條粗壯漢子,易楚頓時覺得有點喘不過氣來。

  胡二見到易楚,不等招呼就咧著大嘴笑道:「阿楚妹子過來了?」

  易楚起身福了福,「那天多虧二哥相助,感激不盡,特備了點薄禮,以表謝意。」

  與易齊有意無意的嬌氣不同,易楚的聲音象父親,溫和又輕柔,很好聽。

  屋內所有人的視線都落在易楚身上,尤其另外的三個兒子,眼珠子瞪得溜圓,像是野貓見了魚兒,錯不開眼珠。

  易楚如坐針氈,不動聲色地往父親身邊靠了靠。

  胡二倒沒覺得不妥,大咧咧地說:「好得差不多了,就是癢得難受,總想撓撓。」

  易郎中連忙接話,「千萬不能抓,撓破就遭了……我這裡配了些止癢的藥,發癢的時候涂一涂。」

  胡二道謝接過藥,眼睛望向易楚,想說點什麼,一時又找不到話題,眼角瞥見祖母一個勁兒朝自己使眼色,只以為祖母坐得時間久了,遂走過去問道:「祖母,你是不是有點累了?」

  易郎中連忙借口醫館脫不開身,謝絕了胡祖母的挽留,帶著易楚離開。

  胡祖母氣得差點背過氣去,揮手將其餘三個孫子趕走,單留了胡二說話,「你這傻孩子,不是早就看中易家姑娘了,怎地不多提提廟會上的事?祖母也好為你做主。」

  胡二撓著頭皮問:「廟會的事都說過了,還怎麼提?」

  胡祖母恨鐵不成鋼,拍著桌子道:「就說那天她摔倒了,問她磕到哪裡了?你心裡怎麼著急,又怎麼撲上去,不小心碰了她的身子,又怎麼扶她起來。」

  「是她自己起來的,我沒扶,也沒碰到她,」胡二憨憨地說,「哪能亂說話,壞了人家名聲。」

  胡祖母恨道:「就算是沒碰到,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她還能反駁不成?何況就在自己家說,她們父女兩肯定不會傳出去,咱家裡人也不往外說,哪能壞了名聲?你說你平常沒少跟那些大姑娘小媳婦搭葛,也沒這麼顧及別人名聲,怎麼偏偏這種時候不開竅?」

  「易家女孩跟她們不一樣,阿齊妹子長得比花都漂亮,阿楚妹子長得也好,說話細聲細氣的,兩人又都識文斷字,就跟天上的仙女似的……」胡二嘿嘿地笑。他真是不敢造作,生怕唐突了易楚。

  胡祖母氣得沒辦法。她自家的孩子自己清楚,胡家的男人從上到下都一個毛病,就是好顏色。原本就不機靈,看到個漂亮女子,腦袋更成了一團漿糊,點撥都點撥不動。

  她兒子是這樣,看著人姑娘漂亮,用對銀鐲子攛弄著到了手。能將銀鐲子都看在眼裡的女子能是什麼好貨色,兒子一個接一個地生,沒有個出息的,全是草包。

  大孫子也是貪憐美色,娶了個媳婦外表長得跟朵花似的,腦子塞得全是糠,半點心眼都沒有。整個胡家還得指望她這個老太婆掌舵。

  其餘的孫子有樣學樣,毛沒長齊就在大街上調戲小媳婦,要不是仗著家裡有錢,那名聲早就臭了。

  胡家現在豐衣足食,胡祖母的目光就開始往長遠裡放。殺豬雖然賺錢,可比不過做官威風。做官得識字,認字就需要個好胚子。因此胡祖母迫切地希望娶進來一個識文斷字的孫媳婦,徹底改變胡家屠戶的烙印。

  胡二早就看上易家姐妹了,說不管是易楚還是易齊,娶到哪一個都是天上掉下來的福氣。原先他是偏愛易齊的,覺著易齊顏色更好。自打廟會回來,擔心易齊心氣高,自己鎮不住她,又把心思轉移到易楚身上。

  胡祖母也覺得易家好,人家是正經書香門第,易郎中是中過秀才的。而且單是易郎中這手好醫術,又沒有兒子,早晚傳給外孫子,可不就便宜胡家了。

  可易家姐妹不論是人才還是性情,都是拔尖的,胡二確實配不上人家。

  前陣子,胡二沒事獻慇勤,被易郎中婉拒了。胡祖母很失望,也覺得遺憾,現在胡二對易家施了大恩,怎麼也得抓住這個好機會。

  胡祖母闔眼盤算片刻,視線落在易郎中帶來的布料上……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7-5 05:18 PM

本帖最後由 sufonggi 於 2015-7-15 08:01 PM 編輯

第十五章 強迫

  走出胡家大門的易楚長長地鬆了口氣,易郎中笑道:「胡家人多,不習慣?」

  易楚悄聲道:「倒不是人多的緣故,就是覺得胡家的人很實在。」

  實在,確實是個好字眼。

  易郎中樂得開懷,習慣性地抬手拍向易楚的肩,轉念想到易楚就快及笄,抬起的胳膊又尷尬地垂下。

  易楚見狀,伸手扯了扯易郎中的衣袖,「爹爹。」

  「怎麼?」易郎中溫和地問。

  「想喝冰豆汁,爹爹幫我買。」易楚歪著頭,眼角斜向路旁的豆汁攤。

  易郎中看著易楚極少流露的嬌俏女兒態,心裡軟得仿似一灘水,「好,爹爹買給你。」

  豆汁兒是京都最有名的飲品之一。相傳,有個粉坊磨綠豆粉,當天的豆汁沒全部賣出去,第二天變得有點酸。掌櫃嘗了嘗,覺得很清口,索性做起了豆汁生意。

  易楚最愛那種酸中帶甜的味道,妙不可言。而易齊卻覺得酸臭難聞,難以下嚥。

  豆汁攤不僅賣豆汁,還有八寶菜、酸黃花條、水疙瘩絲等小菜配著吃,易郎中替易楚買了一碗豆汁,就站在旁邊看著。

  易楚喝一口豆汁就一口小菜,間或抬頭沖父親笑笑,笑得眉眼彎彎,貼心貼肺的。

  易郎中終於忍不住,輕輕摸了摸她的髮髻。

  兩人回到家,易郎中徑直開了醫館的大門,易楚回了內院。易齊卻不在,也不知何時出去的,去了哪裡。

  易楚心頭沉了沉。

  她一直懷疑易齊在外面結識了什麼品性不好的人,可廟會的事就像一個結,橫在姐妹中間,讓她不敢輕易逾越。

  易楚坐立不安地等了會,好在,沒多大會易齊便回來了,說悶在家裡好幾天,出去透透氣。她穿著半舊的粉藍色半臂,天水碧的裙子,梳著雙環髻,脂粉未施,也沒戴釵環,並不像特意去見什麼人的樣子,便放下心來。

  進了八月,天氣終於涼爽起來。苦夏的榮盛重新回到醫館,接下了易楚煎藥搓藥丸的差事。易楚並沒有閒著,趁著太陽毒辣,將冬天的棉被棉帕都找出來拆洗翻曬過。

  易齊有時候幫把手,更多的時候則是悶在屋子裡或者做絹花,或者繡香囊,甚至一整天都不怎麼出門,也極少開口說話。

  易楚跟易郎中提過,易郎中沉默片刻,才道:「先由著她去,等我有機會跟她談談。」

  易楚點頭,也只能如此了。

  這期間,有個夜裡,辛大人又來過一次,只讓易郎中把了脈,對易楚仿若未見。

  這日,吃過晚飯,易郎中又去了那個食用罌粟成癮的陳馳家中。

  近些天,陳馳的病症越發嚴重,瘋狂時六親不認,見人就打,有兩次差點把送飯的娘親打死。陳家的小孩子都不敢靠近關著陳馳的屋子。陳馳娘沒辦法,幾次狠下心想勒死這個逆子,最終總是下不了手。

  今天卻是陳馳鬧著鬧著暈了過去,好半天沒醒過來,陳馳爹急三火四地請易郎中去看看。

  看到陳馳爹無可奈何老淚縱橫的樣子,易楚心裡也頗不是滋味,等父親走後,尋了幾本醫書在醫館翻看。

  可惜的是,書中的記載非常少,除了藥用,根本沒提到罌粟可以讓人上癮。

  易楚頹然抬起頭,這才發現面前不知何時多了個人。

  高大的身影,挺直的鼻樑,一雙黑眸又深又亮,緊緊地盯在自己臉上。

  易楚大吃一驚,本能地後退,卻被椅子擋著,一時竟然呆住,不知所措。

  辛大人淡淡開口,「還有四物丸?」

  「有,」易楚連忙回答,走到藥櫃前,拉開抽屜,取出只瓷瓶,倒了十粒出來。

  「多來幾粒,這陣子我不在京都。」

  不在京都?

  易楚飛快地睃了他一眼,又倒出十粒,用桑皮紙包好,隔著檯面推了過去。

  辛大人拿了藥,仍是站在台面前,修長的手指輕輕敲著檯面,既不說走,也不開口。

  易楚自然不敢攆他,也沒話可說,便拾起方纔的醫書繼續看,眼對著醫書,腦子卻始終提著一根弦,根本看不進去。而鼻端縈繞著無休無止的艾草香,還有……一絲絲的血腥味?

  易楚屏息深吸口氣,沒錯,是血腥味。

  忍不住抬頭又瞧了辛大人一眼,看起來好好的,不像有傷的樣子。

  辛大人捕捉到她的目光,問道:「怎麼?」

  易楚猶豫下,才低聲答:「你身上有股血腥味。」

  話出口,辛大人很快明白,他在詔獄待了一整天,身上自然少不了這種味道。不過,他已沖洗過,又換了衣衫,難道她也能聞出來?

  果然長了隻狗鼻子。

  想了想,開口問道:「你爹呢?」

  「出診了,」易楚應著,又補充,「就在二條胡同,是個吃罌粟成癮的人,想必就快回來了。」

  辛大人疑惑道:「罌粟怎麼吃,也能上癮?」

  「聽說是罌粟結青苞的時節,在正午用針刺破外面的青皮,不能壞了裡面的硬皮,第二天一早,刺破的地方會流出津液來,用竹刀刮進瓷器裡,陰乾或者蒸乾製成膏子。說是暹羅或者南洋有賣的。」易楚又將陳馳上癮的慘狀說了說。

  辛大人目光閃爍,突然肅然道:「取紙筆來。」

  易楚不敢怠慢,將易郎中平常用的筆墨放到檯面上,另外燃了支蠟燭。

  辛大人提著衣袖研墨。

  易家的硯台跟墨錠都是極平常的市井之物,研起來「吱吱」作響,有種凝澀感。辛大人皺眉,稍微用了點力,硯台裡的清水很快染上了顏色。

  辛大人提筆蘸墨,幾乎未加思索,「唰唰」在紙上寫了兩行密密麻麻的小字。待墨干,將寫字的那半條紙裁了下來,捲成極小的卷,端起燭台,用蠟油封住。接著,走到門口,口中打個忽哨。

  不多時,有飛鳥悄無聲息地落在他掌心。

  辛大人也不知用什麼法子,將紙卷掖在飛鳥翅膀底下,拍拍它的脊背。飛鳥展翅,悄無聲息地飛走了。

  一系列動作如行雲流水,果斷利落。

  易楚看得有些呆,又覺得自己看到了不該看的東西,心裡莫名地恐慌。

  直到飛鳥消失在夜空,辛大人才轉身回到屋裡,看了看靜默的易楚,掏出只荷包,扔在檯面上,「替我做身中衣,要細棉布的。」

  易楚愕然,急忙拒絕,「我……」

  「三日後,我來取。」不等易楚說完,辛大人已打斷她的話,揚長而去。

  只留下目瞪口呆的易楚。

  自己一個未出閣的女子,怎麼可能替不相干的年輕男子做衣衫,而且,還是做中衣。

  這根本就是私相授受。

  不,比私相授受還要嚴重!

  易楚看著檯面上荷包發愁,本打算置之不理,又擔心父親回來問起,根本沒辦法解釋辛大人這荒唐透頂的要求。

  辛大人既非她的父兄,又不是通家之好,更不是未來的夫君相公。

  就是夫君,未成親前,也沒有做中衣的理兒。

  易楚不打算替他做,辛大人就是個瘋子。

  提心吊膽地過了兩天。

  第三天一早,易楚便有些心神不定,對著西天拜了好幾拜,又在觀音像前上了三炷香才覺得安生點。

  好在一天無事,夜裡,易楚陪父親在醫館煎了兩副藥,直到亥時才回屋。

  剛踏進房間,就聞到淡淡的艾草香味,緊接著,一雙有力的手摀住她的口鼻,堵住了她幾欲出口的尖叫。

  易楚認命地放棄了掙扎,辛大人鬆開她,兩人在黑暗裡相向而立。

  靜默裡,易楚聽到父親的腳步聲,從醫館走到正房,又聽到「吱呀」的門開聲,是易齊出來倒了洗腳水。

  終於,外面慢慢歸於平靜。

  辛大人才冷聲問:「衣服呢?」聲音是透骨的冷。

  易楚硬著頭皮掏出那只荷包,「這還給你,我不給男人做衣服。」

  「那是誰的?」辛大人指向一旁的椅子。

  藉著朦朧的星光,易楚看出椅背上搭著件直綴,「是我爹的。我爹不一樣。」

  辛大人極快地接口,「有什麼不一樣?」

  易楚無言,這還用問,她的親爹當然跟別的男人不同,給自己父親做衣服天經地義。

  彷彿過了許久,又彷彿只是一瞬。

  辛大人突然輕輕歎了口氣,「明天一早我去揚州,約莫著半個月回來,你會不會……」

  會不會什麼?

  易楚屏息等著他的下文,卻只覺得眼前一空,已沒了人影……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7-6 07:08 PM

本帖最後由 sufonggi 於 2015-7-15 08:02 PM 編輯

第十六章 混亂

  易楚輾轉反側了許久,耳邊總是縈繞著輕輕的歎息,又翻來覆去地想辛大人未說完的半句話。

  會是什麼呢?

  辛大人去不去揚州,又要去多久,根本與她半點關係都沒有。

  直到外面的梆子聲響過三下,易楚才迷迷糊糊地闔上眼睛。

  第二天卯初,易楚強忍著倦意起床,甫睜眼,就瞧到床邊的荷包。石青色緞面底兒,繡著步步高陞圖樣,四周綴著金黃色的穗子。無論是面料、做工還是式樣,都非常普通。普通到可以在任何一家雜貨鋪或者布料攤位上見到。

  倒是與辛大人很合拍。他的衣著佩飾都是很尋常的東西,倘若不是週身散發的凌厲氣息,應該不會特別吸引人的主意。

  荷包裡面裝了只十兩的銀元寶,兩隻一兩的銀錁子,還有幾塊碎銀。

  易楚歎口氣,將荷包收進抽屜裡。

  安安生生地過了幾天,這日易家破天荒地來了兩位女客。

  一位是年輕少婦,穿著靛藍色素面杭綢褙子,草綠色繡海棠花湘裙,頭上斜插兩支丁香花簪頭的金簪。身材纖細苗條,肌膚雪白細嫩,眉眼精緻柔美,是個不可多見的美人。

  另一位則是四十多歲的中年婦人,穿著秋香色繡牡丹花的潞綢褙子,立領中衣的盤扣系得整整齊齊。臉上塗著香粉,描了柳眉,點了紅唇,腮邊還淡淡地掃了層胭脂,看上去就是個經常走街串巷的。

  易郎中將兩人讓至客廳。

  婦人見人帶著三分笑,話語很活絡,「早就聽說易家姑娘生得一副好相貌,體性也好,知道的人沒有不誇讚的……」說話聲音很大,易楚隱約聽到一二,猜測此人該是榮家請來的媒人。

  那少婦又是誰?

  難不成是榮盛其中的一個嫂子?

  易楚好奇心起,躡手躡腳地走近客廳。

  婦人的話越發清楚——

  「說的不是別人,就是杏花胡同的胡家,想必你們也知道,家境沒得挑,胡二長得也是一表人才,既聰明又能幹,年紀輕輕的已經能夠支撐一家鋪子……」

  竟然是胡家來提親。

  易楚皺眉,聽到易郎中平靜的聲音,「長女已有幾家人家提過,差不多要說定了,小女年歲還輕,想多留兩年。」

  「我提的正是你家長女,叫阿楚的那個,」婦人笑著,「一女長成百家求,易家姑娘才貌雙全,上門提親的人多也是自然。不過胡家不比別人……」似乎有意頓了頓,見易郎中沒接話茬,又笑著說下去,「兩個孩子你有情我有意,咱們做長輩的也不能棒打鴛鴦,總得成全孩子不是?」

  易楚登時懵在當地,只覺得腦仁突突地跳,全身的血似乎一下子消失不見。

  這婦人也太可惡,她何時跟胡二有情有意了?

  想推門進去跟婦人分辯,可雙腿如同生在地上一般,動也動不得。

  恰在此時,易齊自西廂房出來,見到易楚站在客廳門前,面色蒼白得幾乎不見血色,身子搖搖欲墜,眼看就要倒下去。易齊三步兩步,上前扶住她。

  屋內,婦人仍喋喋不休,「……胡二穿的一身衣衫不就是阿楚姑娘送的,針線可真好,合身合體的,針腳既勻稱又細密,一看就用了心的。胡二天天穿著不捨得脫,你說是不是,胡家大嫂?」

  接著是年輕少婦虛浮的聲音,「這話沒錯,二叔自從得了這衣衫,就天天穿在身上,愛惜得不得了,說不能辜負阿楚姑娘的一片心……」

  真是欺人太甚!

  易齊一聽就明白怎麼回事,臉色當即變了,將易楚扶到一旁,大步流星地去廚房拿來掃地笤帚,「咚」一腳踹開門,當頭就朝婦人打,「你這黑心的潑婦盡滿嘴噴糞,哪知眼睛看到是我姐做的衣服?光天化日說瞎話,也不怕嘴上生瘡?」

  她打得又重又急,婦人躲閃不及,頭上胳膊上捱了好幾下,疼得唉喲直叫。

  婦人一手護著自己頭臉,一手奪易齊手裡的笤帚,口裡還罵罵咧咧的,「挨千刀的小娼婦,敢對姑奶奶動手動腳,也不看看姑奶奶是誰?」

  少婦急得跳腳,忙從中拉架,可惜易齊根本不管那一套,連帶她也一起揍。少婦招架不及,也跟著動上手。

  易齊掄著笤帚,雖佔據兵器之利,但她總是個嬌生嬌養的姑娘,比不得已出閣的婦人強悍,眼瞅著漸落下風。

  易楚早已回過神來,去廚房端了盆刷鍋水,瞅準中年婦人,潑了過去。

  易郎中身為男子,不便與女人拉扯,可聽婦人一口一個「賤人」「娼婦」地罵,早已心懷怒火,悄悄出去將顧琛叫了進來。

  顧琛是個半大小子,本就是淘氣的時候,加上顧瑤不時面提耳命讓他多巴結易家,此時見兩位姑娘被人欺負,哪有不盡心的。當下一擼袖子,小跑著沖婦人撞了過去。

  婦人不防備,加上腳底有水,被撞得一屁股坐在地上,頓時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嚎哭起來。

  易郎中看都不看她,只吩咐兩個女兒回房,又將客廳、大門通通打開,自己淡然坐在醫館裡。

  曉望街本就店舖多,來往得人不少,聽到易家傳來哭聲,還以為醫死了人,頓時圍了一圈看熱鬧的人。

  哪知易郎中正悠閒地翻著醫書,小夥計榮盛在旁邊整理藥草,根本沒有死人的跡象。而哭聲卻是從客廳傳出來,當下圍觀之人更多。

  婦人乾嚎了半天沒人理,只得抽抽搭搭地止住了哭泣。但心裡的氣可沒消,環顧了一眼四周,想砸點東西撒氣。

  可易家的客廳很簡潔,僅有的擺設就是竹雕的屏風架子。又因為沒來得及上茶,方桌上連茶壺茶杯都沒有。

  婦人恨恨地踹了兩腳桌子,沒想到桌子是黃檀木的,堅硬得很,不但沒挪動半分,反而將她穿著軟緞繡鞋的腳硌得生疼。

  婦人氣急,罵罵咧咧地走出易家。

  圍觀的人認出來了。這個臉上香粉、胭脂糊成一團的是附近有名的媒婆,稱作王婆子的。那個美貌少婦是杏花胡同胡屠戶的大兒媳婦。

  王婆子靠嘴吃飯,跟其他媒婆一樣,固然說成不少親事,但也沒少做將黑的說成白的,將白的說成黑的這樣不靠譜的事。

  熟悉的街坊立刻聯想到不久前胡二到易家獻慇勤,被拒絕之事。這次想必是胡家賊心不死,請媒婆上門,媒婆貪圖媒人錢,在易家撒潑耍賴罷了。

  胡祖母見易家根本不吃這套,一點不在乎易楚名聲,隱藏在內心的屠戶的強悍被激發出來,當即找了幾個閒漢,一早堵在濟世堂門口,說易家姐妹的渾話。

  易齊氣得臉色漲紅,對易楚道:「事情是我惹來的,我去跟他們拼了,姐放心,我一定不會讓胡家得逞。」又操起掃地笤帚要出去拚命。

  易楚忙拉住她,「清者自清,濁者自濁,不用理他們。要是出去,別人更不知要說些甚麼了。」

  易郎中看著易楚微笑,照樣將醫館的門打開營業。

  胡二聽說此事,求祖母,「本來就是無中生有的事,哪能這樣對易家的女孩?」

  胡祖母怒其不爭,「你到底想不想娶易楚?」

  「想。」胡二老老實實地回答。

  胡祖母叱道:「想就別管閒事,壞了名聲更好,拖上一兩年嫁不出去,到時候沒人要,還不眼巴巴地求著咱們家。」

  胡二雖覺不妥當,可想起易楚桃花般鮮嫩的面容,清風般柔和的聲音,也就默認了。

  閒漢們鬧了好幾天,易郎中置若罔聞,每天照樣辰初開醫館,戌時關門。易楚姐妹也沉得住氣,該買菜就買菜,該出門就出門。

  榮盛先告了兩天假,後來看易家沒什麼動靜,才照樣來上工。

  倒是顧琛看不過眼,拉著榮盛要出去講理,被易郎中斥責一番。

  胡家雖有錢,有錢能使鬼推磨,不少人在其中攪渾水,可易家在曉望街行醫三十餘年,不少人受過他家恩惠,心中自有另一桿秤。

  便有人暗中去找了衙役,衙役也沒辦法,閒漢們一沒鬥毆,二沒聚賭,就是在醫館門口說閒話。衙役前頭將人家趕走,回頭人家又來了,衙役也不能沒日沒夜地守在易家門口。

  如此又過了幾日。

  這天,易郎中剛打開醫館的門,閒漢們跟往常一樣,站在街旁嬉笑。突然,自東而西行來十幾匹駿馬,馬上人個個身穿程子衣,腰挎繡春刀。

  閒漢們知趣地避開,誰知那些人奔到面前,二話不說揮鞭便抽,幾人立時被抽花了臉。

  閒漢們捂著血流不止的臉哀嚎,要知道錦衣衛是出了名的蠻橫霸道,就是死了也沒處說理去,何況幾人並沒死,只是受了點皮肉苦。

  這下閒漢們想起濟世堂來了,一窩蜂跑進去求易郎中診治,「先生,我們知道錯了,您大人有大量,饒恕我們這回。」。

  易郎中不管,翻著醫書閒閒地說:「你們與我素日無怨,近日無仇,卻天天在我家門口辱罵,污蔑我家女兒名聲。我若求你們放過我們,你們應不應?」

  幾人面面相覷,又哀求,「先生是有名的寬厚人,街上要飯的病了,您也給治過病,您就當可憐可憐我們,把我們當成要飯的。」

  易郎中溫文地笑,「以德報怨,何以報德?」

  幾人聽不明白,可眼瞅著易郎中絕不會替他們治傷。其中一人靈機一動,「我們是替胡家做事,應該找胡家才對。」

  幾人便撒腿往胡家跑。

  此時的胡家已經亂成一窩蜂了……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7-6 07:09 PM

本帖最後由 sufonggi 於 2015-7-15 08:11 PM 編輯

第十七章 胡家

  此時的胡家已經亂成了一窩蜂。

  本來事情也沒有多嚴重,就是胡祖母昨夜不知是受了涼還是抻了筋,早晨起來腿腳就有些不利落。

  胡祖母的腿疾是老毛病,先前連床都下不了,經過易郎中一年多的診治,除了陰雨天會隱隱作疼外,基本沒有大礙了。不過易郎中醫德好,自己診過的病人,隔段時間就會上門詢問下情況,七月初的時候,易郎中上門時還說胡祖母差不多好利索了,只要平常多注意,沒有必要再敷藥。

  沒想到,這腿疾的舊毛病竟然犯了。

  這個關頭,胡祖母自然拉不下臉來請易郎中,便指使兒子胡屠戶請大夫。

  胡屠戶已經很少親自動手殺豬了,他的營生都交給了五個兒子,自己穿起長衫搖起折扇在家享清福,平日不過是逛逛花鳥市場,到茶館聽兩折評書,要麼就到鋪子遛達一圈,清閒得很。

  聽說母親腿疾犯了,胡屠戶孝順,想著怎麼也應該請個名氣大的大夫才放心。

  正陽門的回春堂名氣大,診金也高。

  胡屠戶不怕花銀子,換了身簇新的長衫,揣著兩隻銀元寶就出門了。

  走到羊毛胡同,胡屠戶看到一圈人圍著位女子。女子渾身縞素,頭上插了根稻草,面前鋪著張四開方的紙,紙上四個大字,還有兩行小字。

  本來胡屠戶沒打算管閒事,他急著給母親請大夫。沒想到,經過那女子時,女子偏巧抬起了頭,露出一張俏臉。

  雪白的肌膚,細長的柳眉,濃密的睫毛上掛著顆晶瑩透亮的淚珠,好像清晨沾了露水的海棠花,美得讓人心碎。

  胡屠戶再也挪動不了步子。

  他不認識字,問了旁邊的人才知道,女子父母染疾剛剛過世,因看病加辦喪事先後欠了八十多兩銀子。女子無力還債,債主便想將她賣入煙花之地。女子沒辦法,寧願賣身還債,也不想走那條不恥之路。

  胡屠戶聽罷,愛憐地歎口氣。

  女子朝他看過來,掛在睫毛上的淚珠便落在臉頰上,映著粉嫩的面頰,我見猶憐,楚楚動人。

  八十兩銀子,對於平民之家來說,是筆不小的數目。尤其這女子長得纖纖弱弱的,一看就吃不得哭,幹不了活。

  故而,圍觀得多,問津的少。

  胡屠戶有錢不在乎,伸手將懷裡的兩隻二十兩的銀元寶取出來遞給女子,「這是四十兩,你先跟我家去,我再給你六十兩,還了債,餘下二十兩好好縫兩身衣服,置辦點首飾。」

  女子瞪著水汪汪的大眼睛瞧了胡屠戶兩眼,跪下叩了個頭,才伸手接了銀子。

  女子本就生得纖纖弱弱的,加上跪了半天,起身的時候站不穩,晃晃悠悠地差點摔倒,虧得胡屠戶手快,攬住了她的細腰。

  女子柔軟的身子貼著胡屠戶,吹彈欲破的肌膚就在他掌下,胡屠戶渾身酥軟,早將給老娘請大夫的事忘到天邊。

  胡屠戶是個風流的性子,否則年輕時也不會用銀鐲子勾搭婆娘了。現今,雖然已有了五兒一女,可他也只剛過四十,身體依然壯實硬朗。胡屠戶的婆娘卻變成了大象腿水桶腰,滿臉黃褐斑的半老婦人。

  事隔多年,又能溫香軟玉抱滿懷,胡屠戶覺得自己就像喝多了老白干,暈頭轉向地找不著北。

  杏花胡同離羊毛胡同不算遠,胡屠戶憐香惜玉不捨得讓女子走路,花錢叫了輛驢車,慢悠悠地往家裡走。

  剛到家門口,胡三跟胡四回來了。這兩人管著包子鋪,現下早飯剛賣完,午飯還不到點,兩人就抽空回家轉轉,好巧不巧正好看到自己的親爹,扶著位嬌柔嫵媚的女子下了驢車。

  胡屠戶回到家才想起要給老娘請大夫,連忙囑咐兒子將女子帶到內院妻子處,自己趁著驢車還在,原路回去趕向正陽門。

  俗話說「要想俏,一身孝」,胡三跟胡四平常也見過美人,可哪見過這樣俏生生嬌滴滴的小娘子,又聽說這女子是賣身到自家為奴為婢的,兩人眼前一亮,直勾勾地盯著女子瞧。

  女子倒大方,不躲不避任由兩人打量,被看得急了,眼波一橫,紅暈便飛上兩頰,嬌聲嗔道:「兩位爺,奴家臉上有什麼東西不成……」

  聲音又嬌又糯,如同長了鉤的小手,撓得兩人心裡那個癢癢,恨不得立刻摟在懷裡親上幾口。

  兩人這樣想,也就這樣做了,摟住女子就亂摸一氣。

  女子嬌喘著拒絕,「爺慢點,還沒給銀子,說好了賣身銀子一百兩。」

  胡三胡四也是手腳散漫的,還在乎這點銀子,兩人一人拿出張五十兩的銀票塞進女子懷裡,越發肆無忌憚,就差剝光女子衣服抱上床了。

  胡祖母腿疼得火燒火燎,聽說兒子坐著驢車回來了,以為兒子心急,怕大夫走得太慢,特意叫得驢車,心裡正高興,可左等右等不見人進來,就催著在身邊伺候的兒媳婦出去看看。

  胡婆娘剛走到外院,就看到兩個兒子跟個陌生女子在樹底下又摟又親,驚得差點暈過去,忙喝住兒子問怎麼回事。

  胡三不耐煩地說:「是爹花一百兩銀子買回來伺候我們的。」

  胡婆娘仔細打量著女子,越看火越大,這狐媚的眼神,尖尖的小巴,什麼良家女子,分明是個狐狸精。

  要買個粗使丫頭沒問題,可買個狐狸精回來可不行。

  胡婆娘年輕時能輕易被勾搭,自然是個沒腦子的,當即喝著兒子要將女子趕出去。兒子當然不肯,胡婆娘也不顧身份,其實她也沒什麼身份,擼起袖子拽住女子就往外趕。

  女子掙扎著喊著「公子救命」,腳底卻走得飛快。

  看在胡三與胡四眼裡卻完全不同,女子被拽得腳步踉蹌,幾乎要摔倒了。兩人心裡著急,卻不敢對娘動粗,一個在前面阻攔,一個在後面求情,四人拉拉扯扯地到了大門口。

  就在這時,四五個滿臉鮮血的閒漢飛奔而來,拉著胡三胡四,找他們要賠償銀子。

  胡三不肯給,「你們是自己不長眼色被錦衣衛傷了,憑什麼找我們要銀子?我們給錢讓你們說兩句閒話,可不管這事。」

  閒漢也不是吃素的,罵道:「他娘的,要不是給你們辦事,老子還好端端地在家裡喝酒,怎麼就攤上這倒霉事。告訴你,不給銀子,這事不算完。」說著推了胡三一把。

  胡三本來正得意著,被親娘壞了好事,正窩著火,這下火氣有了著落,劈頭給了閒漢一拳頭。兩人拳來腳往地打了起來。

  胡四跟胡婆娘見胡三挨揍,顧不得女子,忙過來幫手。

  其餘閒漢也沒閒著,暗中踢一腳搗一拳,單往胡三胡四兩人身上招呼。

  幾人打得正熱鬧,胡屠戶請的大夫坐著驢車來了,閒漢們一窩蜂湧上去讓大夫給自己先看。

  大夫一看傷了這麼多人,立刻坐地要錢,按人頭收費,少一個都不行,而且得先給銀子。

  胡屠戶本要讓大夫給自己老娘看病,可被這些人堵著,根本躲不過去,只好掏銀子先讓大夫打發了這些人再說。

  好容易將閒漢們都看完了,大夫已經累得不行,說什麼不想再看病。

  胡屠戶連扶帶拎將人送到胡祖母屋內。

  胡祖母早等急了,看到胡屠戶,先抓起床邊的茶盅就砸了過去,好在胡屠戶腿腳靈活,偏身躲過,茶盅落在地上,碎了滿地瓷片。

  大夫替胡祖母把了脈,又隔著綢褲摸了摸腿,最後無可奈何地搖搖頭,「無能為力。」

  胡祖母一聽,連聲問:「怎麼回事,有治沒治?」

  「沒法治,」大夫收拾好藥箱,「老夫才疏學淺治不了,這次診金就不收了。」

  胡屠戶一把揪住大夫胸口,「怎麼治不了,我娘都快好利索了,哪就治不了了?」

  大夫被他這麼揪住,氣上心頭,冷冷道:「腿筋都斷了,就是華佗在世也治不好。」

  腿筋斷了,不可能!

  她既沒摔著也沒傷著,就睡了一晚上覺,腿筋怎麼會斷?

  胡祖母不相信,試著挪動下腿腳,可雙腿鑽心地痛,根本動不得。

  疼說明有知覺,就說明腿是好的。

  胡祖母一下子想起易郎中曾經說過的話,捶著床板叫,「請易郎中,快請易郎中……」

  胡屠戶很為難,這些天的事,雖然沒有明說,可有心人誰不知道,那些閒漢就是胡家請的。

  前頭剛敗壞完人家閨女的名聲,後面就請人來治病。

  這是把人家當傻子,還是自己是個傻子?

  胡屠戶不願當傻子,就去找了胡二。

  胡二被孝字壓著去了濟世堂。

  易郎中正在給人把脈,那人高大挺拔,穿件鴉青色長袍,臉上帶著絲疲憊。

  易郎中的聲音很溫和,「上次看著見好,怎麼又重了些,近段時日是不是受過重傷?」

  「跟著朋友上山打獵,被野豬撞了,沒傷著,就吐了幾口血。」

  易郎中掃一眼那人神情,低頭寫方子,「藥丸見效慢,還是煎藥快,我給你配齊藥,回去煎著喝,每天喝一碗……打獵雖也能強身健體,可必須要小心,傷到五臟六腑就不好了。」

  那人道謝,拎著藥包離開。

  易郎中將視線落在胡二身上……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7-6 07:11 PM

本帖最後由 sufonggi 於 2015-7-15 08:12 PM 編輯

第十八章 主使

  看著滿臉郁色的胡二,易郎中輕歎口氣,問道:「你的傷好了嗎?」

  「好了,」胡二嚅嚅地開口,「我祖母腿疾又犯了……」

  「把上衣脫下來我瞧瞧。」

  面對易郎中平靜的面容,胡二突然有種說不出口的壓迫感,解開束腰的帶子,褪下裋褐。

  傷口果然好了,結痂均已脫落,只是從左肩到腰身有條不深不淺的疤痕。

  「我給你些藥膏,每天塗一點,等兩三個月,疤痕就淡了。不過,完全褪去怕是不容易。」易郎中無奈地搖頭。

  胡二大大咧咧地說:「我一個男人,身上有點疤不算什麼。」

  易郎中笑笑,取了藥膏遞給胡二,「先用著,用完了再來取。」

  「我祖母的腿疾?」胡二可憐巴巴地看著易郎中。

  易郎中面色一沉,片刻才道:「你祖母的腿疾已無大礙,如果疼痛的話,還是按照老辦法,多按壓那幾處穴位。」

  「剛才我爹請了大夫來看,說是腿筋斷了……能不能請您過去看看。」

  「若是腿筋斷了,我也無能為力。這邊還有一堆事等著,抽不開身。」易郎中淡淡地回答,轉身找出戥子準備稱藥材。

  顧琛很有眼色,忙把藥爐搬過來,順勢將胡二擠到一旁,「讓讓,沒事別在這杵著。」

  胡二低下頭,右手狠狠地攥成一團,很快又鬆開。

  榮盛擔憂地對易郎中道:「先生,胡家兄弟多,個個都不是善茬,這樣做是不是得罪了他們,不如我陪先生過去看看?」

  不等易郎中開口,顧琛已經開口,「他們胡家一向欺行霸市,仗勢欺人,早晚有人收拾他們。你怕得罪他們,我可不怕,橫豎有官府衙役。難不成被人欺負了,還得乖乖聽人使喚?哪有這樣的理兒?」

  易郎中笑著將稱好的藥材遞給他,「先洗一洗,泡上半個時辰,大火煎,沸開後換小火煎一個時辰,小心守著別糊了。」少頃,又道,「咱們不惹事,可也不必怕事。拋開這幾日的事情不談,我也沒有人家一叫就出診的規矩。」

  顧琛恭敬地回答:「弟子謝先生教誨。」他明白,自己要跟易郎中學的,不單是讀書認字,也不單是識藥問診,更有為人處事的道理與原則。

  易郎中看著一本正經的顧琛暗暗點頭,原來他只想教他認幾個字,在醫館打雜也就夠了,並沒真的打算收徒。

  可顧琛很機靈,每每以弟子自居,言必稱先生,而且行事方面有時候比榮盛來得大度坦蕩。

  再觀察幾年,若真的本性好,即便把全身的醫術教給他也不無可能。

  反正,他也不打算帶到棺材裡,誰有本事學到手,誰就繼承他的衣缽。

  濟世堂這邊風平浪靜,胡家那邊又炸開了鍋。

  胡屠戶忙活一通好容易喘口氣,想起先前帶回的女子來,就問婆娘將女子安置到何處。

  胡婆娘沒好氣地說:「看著不是個安生的,讓我趕了。」

  胡屠戶扼腕頓足,「我花了四十兩銀子買來伺候我的,怎麼說趕就趕?」

  胡婆娘吃了一驚,她光顧著趕人,根本沒想到還有銀子這回事,頓時肉疼之極,氣得罵道:「這賤人就是個禍害,剛進門就勾引老三老四,時候久了,還不把家裡弄得烏煙瘴氣。你是豬油糊了心,竟然花四十兩銀子買這麼個玩意兒,要買小丫頭得買四五個。」

  胡屠戶也心疼,他不是疼銀子,畢竟只給了四十兩,原本應允的六十兩銀票還沒送出去,他是心疼那麼嬌嬌嫩嫩的花骨朵般的女子沒了,加上適才一番折騰,火氣也上來,吼道:「你這個潑婦,看看自己那德行,腰比水桶還粗,摟著你還不如摟頭母豬。你這是嫉妒,犯了七出之罪。」

  一來二去,在屋裡爭吵起來。

  兩人嗓門就大,就傳到胡祖母的耳朵裡。

  胡祖母生氣啊,自己癱在床上起不來了,想喝口熱茶喝不到,兒子心裡就想著美貌女人,兒媳婦盡顧著沾酸吃醋,沒一個惦記著自己的。

  胡祖母氣急,捶床板捶得手疼也沒人搭理。索性抓起床邊早就空了的茶壺,朝著門外扔了出去。

  只聽「咚」一聲,像是砸了什麼東西。接著是瓷器落地的噹啷聲,夾著幼兒的嚎啕大哭。

  定然是砸著孫女胡嬌了,胡祖母心裡發急,也不知哪來的力氣,竟然下了地,只是不等邁步就倒了下去。

  胡屠戶屋裡吵得更加熱鬧,不單是兩口子,還加上了胡三跟胡四。這兩人也是好了傷疤忘了疼,被閒漢們揍的時候沒想起女子來,這空檔閒著了,過來打聽消息,想知道胡婆娘到底將女子弄到哪裡去了。

  胡婆娘一聽,不單是老子如此,兒子也都是這個德行,氣急敗壞地說:「老娘怎麼知道,老娘忙著幫你們打架,哪還顧得上那個狐狸精。」

  胡三胡四跺著腳說出花了一百兩銀子的事。

  胡家人傻了眼,合著他們共花了一百四十兩銀子,什麼也沒撈著。

  也不能這麼說,胡三跟胡四好歹親了摸了,就連胡屠戶也摟了細腰,摸了小手,不算是打水漂。

  四人完全沒心思理會外面的事,胡婆娘倒是聽見了胡嬌的哭聲,以為是不小心摔倒了,只覺得哭聲煩,根本沒往心裡去。

  胡二回到家,看到的就是胡嬌滿臉是血地坐在祖母門外哭,忙帶她洗了臉,擦乾淨一看,是鼻子流的血,眼角也青了一大塊,萬幸沒傷著眼。

  安頓好侄女再去祖母屋裡,發現祖母癱在地上一動不動。胡二嚇傻了,摸了摸祖母的臉,是熱的,鼻子還有似有若無的氣息,稍稍放下心,將祖母抱到床上,蓋好被子。

  胡屠戶屋裡,四人仍在爭吵不休,胡屠戶拍著桌子罵婆娘嫉妒,罵兒子敗家。胡婆娘也拍著桌子罵胡屠戶花心罵兒子浪蕩。

  兩個兒子沒人罵,心裡也有怨氣,怨爹有了好的只顧著自己不考慮兒子,怨娘不趕緊給自己娶房媳婦。

  胡二在門外聽到吵鬧聲,「匡當」一腳把門踹開,殺氣凜凜地盯著四人,稍後將桌上的茶壺茶盅猛摜在地上。

  屋裡的四人都驚呆了。

  胡婆娘發出聲淒厲的慘叫,「殺千刀的,這日子沒法過了……」

  ***

  杏花胡同南面是曉望街,曉望街再往南,隔著三條街,有條罈子胡同。

  罈子胡同盡西頭有座不甚起眼的青灰色小樓,樓門口簷角掛著塊牌匾,寫了「知恩樓」三個古樸拙致的大字。

  知恩樓只是京都成千上萬個青樓楚館中的一個,算不上出名,可圈內人都知道,知恩樓的姑娘可是真正的知情識趣,善解人意。

  無他,因為知恩樓的老鴇是有名的會調~教人。

  此時已近黃昏,知恩樓二樓廂房的窗紗被風輕輕掀起,一雙細嫩的手挑著竹竿,將窗紗合攏,掩住了滿屋秀色。

  女子約莫三十出頭,穿著湖水綠繡百蝶戲花的褙子,膚勝雪霜白,眉似遠山長,細腰盈盈不堪一握。雖然穿著素淡的衣衫,卻掩不住穠艷如春花的氣度。

  她面前躬身站著另一位少女。少女年紀很輕,不過十六七歲,一雙美目水波盈盈,楚楚動人。赫然就是早先賣身還債的女子。此時她已脫掉那身縞素,穿了件茜桃色的褙子,粉嫩的顏色襯著她的嬌嬌柔柔,更添幾分風情。

  少女柔柔開口,「……坐著驢車,先到正陽門去成衣鋪買了衣衫換上,走了一條街叫了輛馬車坐到口袋胡同,在麵館吃了碗麵,最後叫了頂轎子才來到此處,管保沒人瞧見。」

  女子微微點頭。

  「媽媽,這是胡家給的,連銀票帶元寶,統共一百四十兩。」少女恭敬地將東西碰到女子面前。

  女子,應該說是知恩樓的老鴇,淡淡地說:「既是給你,你就收著。你且記著,今日的事從沒發生過,你沒賣過身,沒見過胡屠戶,若是被人認出來……」聲音嬌媚慵懶,卻又有不容忽視的凌厲。

  「女兒萬死不辭!」少女堅定地說。

  老鴇揮手讓少女退下,靜默地站了會,點了蠟燭,來到拔步床邊的穿衣鏡前。

  鏡中的女子肌膚依然緊致,胸脯依然挺翹,時間彷彿在她身上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她揉揉眼,透過鏡中的自己,彷彿看到了另一個人,長眉斜飛入鬢,眼眸迷離嬌媚,天生帶著三分風情。

  那是她懷胎十月生產的女兒!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7-6 07:13 PM

本帖最後由 sufonggi 於 2015-7-15 08:22 PM 編輯

第十九章 糾結

  直到吃晚飯時,易楚才知道胡祖母腿筋斷了。

  易郎中溫和地說:「行醫之人雖講究醫者仁心,可也不能不分青紅皂白,否則,被人吃得渣滓都不剩還要被嫌棄味道不好。」

  自然是這樣,沒有人被人欺負了,還得巴巴地替人上門診病。

  可胡祖母的病真是奇怪,不過睡了一夜覺,腿筋怎麼就斷了?

  聯想到上午醫館前突然出現的那群錦衣衛,易楚驀地想到了什麼,心頭顫了顫,又覺得不太可能。

  辛大人會是管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的人?

  完全不像!

  況且,易家跟他並無交情。

  他應該還在揚州吧?

  雖說有千萬種理由不是辛大人動的手腳,易楚還是心裡不踏實,一直在醫館裡磨蹭著不想回房。直到亥時,易郎中也準備洗洗睡了,易楚實在沒理由不回去,才提心吊膽地推開房門。

  迎面而來的就是那股淡淡的艾草的苦香。

  易楚硬著頭皮走進去,藉著朦朧的星光,看到個黑影一動不動地坐在羅漢榻上,頭支在胳膊肘上,似乎是……睡著了?

  這人,不回自己家睡個痛快,跑到這裡算怎麼回事?

  而且,門窗都關得嚴嚴實實,她跟父親就在醫館,他到底怎麼神不知鬼不覺地進來的?

  易楚大氣不敢出,小心翼翼地往內室挪,才剛邁出步子,就聽暗影裡傳來聲音,「過來,我有話問你。」

  聲音一如既往的冷,又多著些嘶啞,好像非常疲倦似的。

  易楚挪到他面前,垂頭站著。

  辛大人卻又不說話了。

  夜色濃郁,易楚看不清他的神情,卻能感受到有雙灼熱的視線牢牢地釘在自己身上,這灼熱讓她渾身不自在,可又隱約地有絲絲酸澀繞上心頭。

  這酸澀令她驚慌失措,六神無主,又無比尷尬。

  畢竟孤男寡女獨處一室,縱然無人瞧見,也萬分不該。

  本能地想逃離,想打破這種尷尬,易楚急急開口,「你何時回來的?」

  「昨天,」辛大人目光閃了閃,「差不多申時回來,先進宮面聖,皇上留了飯,戌時出來……」

  竟然說得這麼詳細,完全不是他往常惜字如金的作風。

  易楚默默算著時辰,突然心頭一跳,害怕再聽下去。

  好在,辛大人及時止住話頭。

  易楚暗中鬆口氣,問道:「大人說有話問我,不知是什麼話?」

  「廟會那天,你怎麼會衝撞了榮郡王?」聲音比適才要冷漠許多。

  易楚一愣,正琢磨著如何回答,有聲音自她頭頂響起,「本官想查自然也能查到,只是不免牽連到你……」

  卻原來是他站了起來,又操起了官腔,逼人的氣勢忽地散發出來。

  易楚不由後退一步,低聲將那天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說了遍。

  辛大人凝神聽著,突然開口,「推你的人是易齊。」語氣很篤定,似乎親眼看見一般。

  易楚沒法否認,可又不願辛大人誤解易齊,只說:「我沒有看到,說不準。」

  辛大人再不開口,又沉默會,才道:「下午你爹開了些草藥給我,我不方便煎藥,你替我換成藥丸。」

  「好,」易楚答應,「爹一早出診,醫館辰正開門,你來就是。」

  「明日一整天都忙,我夜裡來……」他目光凝在她臉上,神情開始變得柔和,「這些日子,你……有沒有想過我?」

  沒有,她被胡家的事情煩著,根本沒心思想別人。何況,她完全沒有理由想他,她躲都來不及。

  只是不等她回答,耳邊又傳來更低更輕的聲音,「我常常想起你……」

  易楚徹底呆住。

  他說,他常常想起她。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手裡細軟的絨布真真切切地提醒她,這一切都是真的。

  易楚抖抖索索地點燃油燈,打開手裡的絨布包。

  紫紅色的絨布上,躺著對墨綠的碧玉鐲子。玉的水頭極好,溫潤縝密,凝如羊脂,入手沁涼,若是夏日戴著,感覺定然極舒服。

  可,這種東西並非她能肖想的。她也不想要,甚至巴不得與他再無瓜葛。

  易楚隱約感覺喉頭被扼住的地方又火辣辣地痛起來,她猛地合上絨布,與先前的荷包放在一處。

  只是,夜裡又是睡不安生。

  他的話像是咒語般時不時迴盪在她耳邊。

  莫名地,又想起他臨走前的那半句話,「你會不會……」

  你會不會想起我?

  他應該是這樣的意思吧?

  你有沒有想起我?

  我常常想起你。

  你有沒有想起我?

  我常常想起你……

  那樣低,那樣輕,那樣柔的語氣……

  易楚覺得自己快被折磨瘋了,一把拉起被子,連頭帶腦把自己緊緊包裹進去,彷彿這樣,就再也聽不到那個聲音。

  第二天又是兩隻黑眼圈。

  易楚支吾著解釋,「蓋著被子太熱,不蓋又太冷。」

  易郎中替她把了把脈,「煩渴燥熱,五心不寧,睡前用點安神之物。」

  易楚心虛地答應了。

  心神不定了一整天,吃過晚飯,易楚將四物丸、荷包還有那只絨布包都找出來,整整齊齊地放在桌子上,抱著被子去敲易齊的房門,「今晚,我跟你一起睡。」

  易齊先是一愣,很快興奮起來,「好,快進來,」接過她的被子鋪好,又跳起來,抱著易楚,興高采烈地說:「好久沒跟姐一起睡了。」

  她高昂的情緒帶動著易楚也開心起來。

  兩人一起洗了腳,又一起洗了臉。

  易齊道:「我琢磨出一種新髮髻,姐梳起來肯定好看,」說著打散易楚的頭髮,分成四份,後面的依然綰成髮髻,前面兩綹先辮成辮子,再向後順在髮髻上,辮身用銀簪固定住。最後插兩朵精緻的鵝黃色絹花。

  鏡子裡的易楚比往日多了三分艷麗。

  易齊非常得意,「好看吧?而且梳起來很簡單,我教你,」又將髮髻散開,細心地教導她。

  易楚也很高興,這段日子,她過得無比沉悶,能夠換個新髮型,心情就會好一點吧?

  兩人說說笑笑,直到二更天才睡。

  照例,易楚睡在外側,易齊睡在內側。

  放下帳簾的時候,易齊又感歎一句,「好久沒和姐一起睡了。」

  真的是好久了。

  以前兩人小的時候,是跟著易郎中都睡在正房。易楚七八歲時,兩人一起搬到東廂房,兩人睡一張床,易楚在外頭易齊在裡頭。

  易齊十歲那年,不知道哪根筋不對,吵著要自己睡。易郎中便領著兩人將西廂房收拾出來。

  到現在已經三年了。

  許是近幾日總是睡不好困意太濃,又或者是因為易齊在身邊心裡踏實,當耳畔傳來易齊細柔悠長的呼吸聲,易楚也禁不住困意很快合上了眼。

  一覺好睡,直到天光大亮才睜眼。

  易齊已經起來了,朝著她笑,「姐,我給你梳頭髮。」

  兩人梳了一式一樣的髮髻,易楚清雅,易齊穠艷,並肩站在一處,一個似出水芙蓉,一個像盛開的牡丹,說不出的好看。

  易郎中溫和地笑,「來吃飯,給阿楚買的熱豆汁,給阿齊的是甜豆漿。」

  兩個女兒齊聲叫,「爹爹真好!」

  歡歡喜喜地吃過飯,易楚回到自己屋子。

  桌上的東西仍在,連位置都不曾移動,似乎並沒有人進來過。

  或者,那天只是辛大人的隨口一言,當不得真。

  易楚頓時鬆快下來,可瞧著桌上的東西,又無法真正放鬆,得找個機會全都還回去才好。

  連續幾天,都沒見辛大人的人影,而市井間卻有消息流傳開來。

  據說揚州大亂,頭一天夜裡揚州知府被抄家入獄,第二天夜裡漕幫三位當家的同時斃命,屍首就掛在揚州城的城牆上,同時不見的還有他們無以計數的家產,說是數百名錦衣衛忙活了好幾天才清理完。

  漕幫是萬晉朝最大的幫會組織之一,幫眾足有上萬人,掌管著漕糧的徵收和運輸,幫規及其嚴密,不但有大量身手出眾堪比軍隊的護衛,還有不少謀士為之出謀劃策。其中三個當家的更是神龍見首不見尾,單是大當家在揚州的住處就有十幾處,除了親信之外,沒人知道他歇在何處。

  能將三位當家的同時殺死,可見錦衣衛的能力與勢力。

  一時間,錦衣衛名聲更甚!

  易楚問父親,「揚州離京都有多遠?」

  易郎中想了想,「你娘是常州人,離揚州不算遠,記得當年你外祖父進京足足用了一個多月。你想去揚州?」

  易楚笑笑,「就是隨口問問,不知道揚州的消息多少天才能傳到京都。」

  易郎中瞭然,「驛站送信沿路換馬不換人,大致十天八日就能到,那些小道消息傳過來估計差不多。說起來,什麼時候也該帶你去趟常州,你外祖家也不知還有沒有人?」

  易楚的外祖姓衛,是進京趕考的秀才,原本滿腹詩書,運道卻不好,頭一年開考前日收到家書說父親病故,他回家奔喪守孝三年。第二次下場,因途中奔波得了風寒,病得幾乎起不來床,勉強下了考場,連捲子都沒答完,自然榜上無名。因爹娘都過世,衛秀才索性不回鄉了,就留在京都待考。第三次倒好,走路不小心摔了一跤,胳膊腫的連筆都握不住。

  蹉跎了十年一事無成,衛秀才無顏回常州,就在京都娶了戶寒門女子為妻,生了易楚的娘。

  過了十數年,衛秀才生病,不想客死他鄉,但拖著病體帶著妻女多有不便,遂將女兒嫁給易郎中,夫妻兩人自回常州了。

  頭先還有書信聯繫,後來衛秀才病死,易楚的娘也離世,漸漸也沒了消息。

  易楚聞言唏噓不已,可也明白,此生也不見得能夠有機會去常州。畢竟,一個多月的行程,太遙遠了。

  可辛大人,為何卻在半個月之間打了個來回,還做出那麼驚天動地的事?

  易楚想起他不經意間流露出來的疲憊,咬緊了下唇……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7-6 07:20 PM

本帖最後由 sufonggi 於 2015-7-15 08:24 PM 編輯

第二十章 秋燥

  這段日子,長生非常得不好過。

  不單是長生,錦衣衛特編給辛大人的六十四個私衛不都好過。

  連帶著詔獄的犯人,也比往日更難受些。

  不好過的源頭就在辛大人身上。

  辛大人算是個極好的上司,命令吩咐下去,只要能夠完成,他基本不問過程。對下屬也寬厚,每次抄家得的財物,他們都可以選一樣入私囊,其餘的另行造冊交給內府衙門。

  漕幫大當家的宅子裡金銀無數,長生看中了一對紅瑪瑙鑲寶石的手鐲想以後成親用,辛大人說那是惹禍之物,不如金銀好用,讓他換成了金豬。金豬是實心的,掂起來很沉手。

  吳峰選了只蕉葉白的端硯,辛大人說魚腦帶青花的更好,算是硯中極品,可遇而不可求。

  長生出身寒門,有了好東西不見得能守住,而吳峰是忠勤伯世子,再好的東西拿出來,別人也不敢置喙。

  長生最服辛大人這點,考慮事情很周密。

  在揚州時,雖然連夜奔波,既勞累又凶險,可辛大人心情很好,聲音裡難得的帶著笑意,偶爾的閒暇,也會與他們調侃幾句。

  回京都後,因揚州的差事辦得好,皇上賞賜不少金銀珠寶綾羅綢緞。

  辛大人一向慷慨,把東西都分了,長生得了兩串香木珠,吳峰得了四匹上用的錦緞。辛大人還說吳峰成親的時候去吳家喝酒。

  吳峰是世家貴胄,為人豪爽義氣,一點沒有勳貴子弟的紈褲之氣,與私衛的兄弟處得很融洽。

  幾人說好了,他成親那日,定要喝個痛快,不醉不休。

  吳峰九月十六成親,娶得是威遠侯的表妹。

  好日子只過了兩天,辛大人就像變了個人,無論說話還是行事,都彷彿帶著股戾氣。甚至什麼都不幹,只靜靜地站在那裡,週身也散發出「不要惹我」的冷意。

  軍士們個個小心翼翼,生怕行差踏錯半步。

  犯錯的懲罰很簡單,就是連闖校武場上的三座羅漢陣。羅漢是松木做成,各關節都會動,擺得全是精妙招式。你踢他一腳,他沒感覺,他搗你一拳,你會疼得叫娘。

  闖一座陣,已是筋疲力盡,闖兩座陣,小命就得去掉一半,能連闖三座陣的,除了辛大人,長生沒見到別人成功過。

  軍士□□練得慘不忍睹,連陸指揮使都被驚動了。

  陸源調查過,辛特使每天除了在錦衣衛官衙或者詔獄,其餘時間都在忘憂居閉門不出。這期間,既沒有訪客,也沒有拜友,不會有人觸怒他。

  更何況,放眼京都,人人望而生畏,又有誰敢捋辛特使的虎鬚?

  這股火來得莫名其妙,又沒有散去的跡象。

  火氣一日不散,軍士的日子就一天不好過,人人跑到陸源面前叫苦。

  陸源沒辦法,便請辛特使喝酒。

  酒是上好的秋露白,濃香醇厚;菜是地道的下酒菜,清爽開胃。

  辛特使連喝九碗,眼底仍是清明。

  陸源卻已醉眼朦朧,瞧著那張銀色面具不順眼,只想把它揪下來瞧瞧,辛特使臉上是否如傳言那般面醜似鍾馗。人家都說面具帶久了,臉上會有一道痕,藏在面具裡的上半邊白,露在外面的下半邊黑。

  陸源「嘿嘿」地笑,這不就是陰陽臉了。

  他私下問過御前大太監邵廣海,邵廣海神秘莫測地說,連他都不知道辛特使的身份與相貌,只有皇上見過。

  他的皇后表姑也說,眼下皇上最信任和倚重的就是辛特使,讓他別輕舉易動。

  故而陸源心底牢牢繃著一根弦,非到必要時,絕不招惹辛特使。

  酒至酣處,賓主兩歡,辛大人起身告辭,身手利落地上了馬,半點醉意沒有。

  陸源瞇起眼睛看著他遠去的背影,低低罵了句,「小兔崽子。」

  秋風漸起,樹葉飄落,墨藍色的天空高遠遼闊。

  寂靜的街道上,馬蹄聲嗒嗒作響。

  辛大人猛地勒住韁繩,策馬轉彎,繞至曉望街。

  濟世堂仍然亮著燈,隔著窗戶紙,似乎能看到那抹纖細的身影坐在台面前,腮旁的梨渦時隱時現。

  辛大人眸光柔和了些,心裡漾起淺淺的溫柔,隨即一揚馬鞭,絕塵而去。

  易楚,你竟敢躲我!

  易郎中正跟易楚說話。

  今兒上午,榮家的媒人帶著四色表禮上了門,易郎中再三斟酌沒有收。媒人不以為然,男方提親女方很少有第一次就答應的,通常要再次上門擺足了誠意,女方才會應允納采擇之禮。

  至於像胡家那樣第一次上門就大打出手,或者話說的非常堅決,沒有商量餘地,那就說明女方肯定不會答應,就沒有再上門的必要。

  趁著眼前沒有旁人,易郎中商量易楚,「……榮盛膽小怕事,耳朵根子軟,我怕以後你會受苦。」之前他沒注意,前陣子閒漢來醫館尋事,他才發現榮盛這個毛病。

  可話分兩頭說,膽小固然撐不起事,可絕對也不會惹事。至於耳朵根子軟,他能聽被別人左右,相較而言,更能被枕邊風打動。

  易楚沒有太多猶豫,花季年歲的少女,要麼心儀風度翩翩的文人名士,要麼愛慕頂天立地的英雄好漢,可名士跟英雄,哪那麼多見?即便見到了,又有幾人能夠如願?

  榮盛縱有很多不盡人意之處,□□家比胡家強太多,嫁過去的好處也是顯而易見的。

  至少離家近,爹爹有事時,能夠搭把手,不至於隔著千山萬水,有心無力。

  主意打定,易楚大方地說:「我願意嫁,下次若媒人來,爹就應了吧。」

  燭光下,她的面容明媚溫柔,一雙眼眸如秋水,隱著散不去的淡淡愁緒。

  榮盛不配她,易郎中不捨得嫁,「要不再等等,反正你年歲也不大,爹能養得起你。」

  易楚很理智,「再等也不見得有更好的,日子是過出來的,爹別擔心,我應付得來。」

  易郎中無奈地答應,「好。」

  隔了半個月,榮家媒人再次上門,仍是帶了四色表禮,其中有一對白面做的大雁,大雁的眼睛點了紅點。

  易楚覺得,大雁像是在哭。

  易郎中收了禮,又按照習俗回了禮。

  納采之後是問名,問名自然不是單純地詢問名字,而是要女方的生辰八字,男方要拿著庚帖去合八字,如果八字相合,媒人會將男方的生辰八字送過來,就算是雙方交換庚帖。

  這門親事基本就算定下了。

  交出去庚帖,易楚總是悶悶不樂提不起精神來。

  易郎中把過脈說是秋燥,給她開了平神定氣的方子。

  易齊卻打趣她,「新來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難不成是思春?」

  易楚勉強笑笑,一點該有的羞意都沒有。

  為什麼,親事明明是自己答應的,卻為何這麼不快樂?

  縱使心裡不樂,可該做的事總要做,易楚抽空把及笄禮上要穿的衣衫做好了,用了廟會上買的燈籠錦做了件褙子。

  料子的質地很好,遠遠看上去像是一團煙霞籠著,似雲似霧,襯著易楚的膚色更顯白嫩。

  至於底下,易楚沒做新裙子,打算用春天做的薑黃色挑線裙子湊合一下就成。

  易齊出主意,在裙子上加條襴邊,既增加了裙子的長度,而且看上去就像新做的。易齊在衣著裝扮上心思很巧。

  易楚欣然接受,夜裡在醫館陪父親時,就在旁邊繡襴邊。

  燭火一跳一跳,她的心思也如這燭火,飄飄忽忽的,落不到實處。

  忽然,門外馬蹄聲響,急促如落雨,堪堪停在醫館門口。

  緊接著,大門被推開,闖進來三個氣勢洶洶的男人,三人一式一樣的黑色錦衣,所不同的為首那人錦衣上綴著密密的金線,臉上戴著只張銀色面具。

  面具在燭光的輝映下,光芒四射。

  易楚手一抖,針刺破食指,沁出一絲血珠,染紅了才繡好的海棠花……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7-7 12:04 AM

本帖最後由 sufonggi 於 2015-7-15 08:30 PM 編輯

第二十一章 夜探

  易郎中起身,溫和地問:「諸位大人有何貴幹?」

  辛大人目光凌厲,冷冷地說:「上次治小兒心疾的藥丸,再配些。」

  易郎中稍思索,婉拒了,「藥丸不是隨便配的,得先把過脈才行。此次據上次已有三月之久,那孩童吃了三個月的藥丸,脈相定有所改變,需得重新配製。」

  辛大人未出聲,長生已開口喝道:「讓你配你就配,哪來這麼多廢話!」

  「話不能這樣說,治病要講醫理,不能不把脈就開藥,這事我做不來,另請高明吧。」易郎中很堅持,回身坐下。

  「詔獄的犯人還用得著把脈,大人,咱們換一家,不信找不到開藥的大夫。」長生急赤白臉地說。

  辛大人不說話,手指輕輕敲著黑木檯面。

  一下一下,如同敲在易楚心底,說不上疼,卻酸!

  雙眼直直地盯著布料,耳朵卻不受控制地豎起來。

  思索時,他習慣敲桌子,不知道有沒有人看出來?

  又擔心父親,依著原先的方子配藥丸就是,藥效不見得最好,可總吃不壞,何必跟這些人較真?

  錦衣衛向來是不講理的,又不知辛大人是不是懷著恨。

  手裡的線用盡了,易楚回過神來,適才繡得亂無章法,完全不能用。索性將竹繃子放到一邊,低聲地勸,「爹,上次的方子我收著了,要不還是按照那個方子配?」

  易郎中看出她眸中的關切與不安,緩緩搖頭,「爹有爹的原則。」

  易楚明白,爹平常是最溫和的一個人,可在有些地方卻很倔強,容不得人勸說。

  只這一會,辛大人已做出決定,朝長生使個眼色,「帶去詔獄。」

  長生不客氣地走到易郎中面前,「走!」

  「大人……」易楚情不自禁地看向辛大人。

  她的眸光清亮透徹,沁著濕意,像是受驚的小鹿,怯生生的滿是懇求。

  現在知道求他了,早幹什麼了?不是很膽大嗎,還敢躲著自己。

  辛大人側過臉,裝作沒看見,闊步走出大門。

  易郎中卻很從容,鎮定地將外用的跌打藥,內服的常用藥,針灸的金針,以及筆墨紙硯悉數裝進藥箱,轉身對易楚道:「放心,爹很快就回來。」

  易楚沒法放心,坐立不安地等了大半個時辰,才再度聽到馬蹄聲。

  是那個叫長生的送了易郎中回來。

  易郎中面色蒼白,手腳發軟,就像站不住似的。

  易楚急忙過去扶住,連聲問:「爹,爹,你怎麼了?」

  「我沒事,」易郎中坐下,好半天,呼出一口氣,「詔獄簡直不是人待的地方,辛大人太過狠毒。」

  狠毒?

  易楚聽鄰居們說過,錦衣衛詔獄的刑罰花樣多得是,有些外表根本看不出什麼,可五臟六腑都被打壞了。

  爹這般說法,是不是也受了酷刑?

  易楚情急,一把攥住易郎中的手腕,搭上脈息。

  脈息有些快,可均勻有力,並不是受損之脈象。

  易郎中笑道:「我說過沒事,你幫我沏杯釅茶,我寫方子。」說著,挽起袖子研墨。

  易楚很快捧了茶來,接過易郎中手裡的墨錠,「那孩子怎麼樣了?」

  「很不好,」易郎中面色沉了沉,「幾乎無法進食,每日只用點湯水。本就有疾在身,又不得好好調理,最多只能活到年底。」

  易楚黯然,隱約記起那個藍布包裹裡的孩子,有只挺直的鼻樑,看上去很清秀,沒想到老天對他這麼不公。

  易郎中寫寫改改斟酌了好半天才定下方子。

  易楚見上面人參去掉又寫上,如此三四遍,最後還是加上了,疑惑地問:「爹是擔心那孩子虛不受補,為何不換上高麗參?」

  易郎中解釋,「只怕要靠人參吊著命,高麗參藥性不夠,可人參藥性過猛,確實兩難……還是老話,盡人事聽天命吧。」又囑咐她,「藥丸不急,三天後才過來取,今日晚了,明日再配不遲。」

  易楚應著,將醫館收拾整齊,回了西廂房。

  屋子裡有淡淡的艾草香味。

  易楚遲疑下,朝著羅漢榻望過去,那裡有個朦朦朧朧的黑影。

  是夜,無星無月,屋裡暗沉沉地。

  易楚兩眼一抹黑,只能依仗對房間的熟悉,試探著往前走,冷不防,腳下一個趔趄差點摔倒。

  一雙大手扶住了她。

  艾草香味驟然變得濃郁。

  易楚甩開他的手,站定身子,學著他的語氣,冷冷地問:「你把我爹怎麼了?」

  「沒怎麼?看他對詔獄很好奇,請他到審訊室坐了會。」辛大人淡淡地說。

  事實並非如此,而是易郎中替趙七把完脈,臉上流露出的悲憫與憐惜讓辛大人莫名地惱怒,衝動之下,就將人帶到了審訊室。

  當時審的是揚州知府方植,一刻鐘換了四種刑罰。

  直到他看到易郎中的身子搖搖欲墜,才讓人送了回去。

  「你爹比我想像中強……長生第一次看刑審,吐了三天,我自己也噁心的一整天沒吃飯……後來,見得多了,也就習慣了。」

  易楚氣極,本想揚手給他一耳光,可聽到最後,手慢慢地鬆開了。

  辛大人看到她的舉動,歎口氣,低聲問:「你是可憐我,還是怕我?」

  易楚一愣,他可憐嗎?

  不能否認,適才他說見多了就習慣了,她心裡確實有那麼一點點觸動,可更多的,還是怕。

  她怕那種被扼住喉嚨,幾乎無法呼吸的感覺。

  從心裡害怕。

  易楚不自主地哆嗦了下,淚水極快地湧上來,盈滿了眼眶,「很怕。」

  辛大人凝視著她,看到她水霧氤氳的眸子,心裡顫了顫,放緩了聲音,又問:「那你……想沒想過我?」

  易楚沒法回答,淚水順著臉頰「嘩」地淌了下來。

  她想過他。

  她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會想他,每一天每一夜,思念與恐懼交纏在一起,折磨得她無法安睡。

  即便是剛才,他氣勢洶洶地闖進醫館大門,她竟然還在想,別人會不會發現他敲桌面的習慣。

  淚水像是湧不盡的泉,無休無止。

  易楚拚命咬著唇,不讓自己發出聲音。

  可憑辛大人的功力,又怎會看不清楚?

  她哭得這麼厲害,看來是真的怕了自己。

  他的心像是咬了顆半熟的青梅,酸得直吸氣,可又軟得厲害,教他不敢有半點動作,生怕驚到了她。

  半晌,他才抬起手,輕輕去拭她臉上的淚珠。

  易楚嗖地躲開,自己就著衣袖擦了兩把。

  辛大人暗歎一聲,語氣變得柔和,「你別怕,我不會傷你……上一次是意外,我沒想到會有人看穿我,這世間只你一人……明天我去大同,約莫十天回來。」

  易楚的淚又流了下來,她想提醒他敲桌面的習慣,可她開不了口。

  只聽辛大人又說:「我會想你,你會不會想我?」

  易楚捂著嘴不說話。

  辛大人歎口氣,「你找些四物丸給我,前些日子去回春堂買了幾粒,不如你做的好吃。」

  易楚吸吸鼻子,抽泣著說:「抽屜裡有,我點了燈找給你。」

  「別,點了燈,窗戶會映出影子來,你一個姑娘家……」辛大人稍頓,「告訴我在哪個抽屜,我去找。」

  「衣櫃下層,左手邊的矮櫃,最底下的抽屜,用桑皮紙包著。」

  辛大人按著她的指點找到藥丸,再度回來,站在她面前,「易齊的事已有了眉目,等我回來再跟你說……你別怕我,我會護著你。」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7-7 12:05 AM

本帖最後由 sufonggi 於 2015-7-15 08:32 PM 編輯

第二十二章 身世

  易楚又呆站了片刻才點了油燈,輕手輕腳地絞了帕子,胡亂地擦了兩把臉睡下。

  這一覺睡得倒是安穩,連夢都沒有一個,醒來時神清氣爽。

  秋日的天格外藍,格外高,雲卻是輕的,棉絮般的,淺淺地綴了一層。

  一行大雁排隊南飛,在藍天白雲的底子上,劃了個灰黑色的人字。

  易楚坐在院子裡望天,心也如這藍天,高遠遼闊。

  易郎中出來,細細地打量她一眼,笑道:「今兒氣色好,嗯,也有心思望天了。」

  易楚赧然,覺得最近實在不應該,惹得父親揪心。又想起昨夜辛大人的話,仰面將父親看了個仔細,果然見他眼底有些青紫,顯然是沒有休息好。

  心裡打定主意,待會去買點新鮮菜蔬,好生為父親做些爽口小菜。

  吃過飯,易楚拎著菜籃子出門,易齊自告奮勇地跟著去。

  易楚挑眉,她這麼主動,可是破天荒的頭一回。

  菜市場一如既往地喧鬧,易楚挑了把油菜,買了兩根水蘿蔔。家裡還有干蘑菇,蘑菇炒油菜,水蘿蔔切成絲用糖拌著,再添道葷菜就行。

  易齊攛掇著去賣魚的地方。

  易楚好奇地問:「你想吃魚?」

  易齊尚未回答,看到胡玫迎面走來。

  看到兩人,胡玫尷尬地笑了笑,笑容裡帶著小心翼翼的討好。

  易齊轉頭不想理她,易楚卻大方地問了好,「難得見你出門買菜,你嫂子呢?」

  胡玫臉上紅了紅,低聲說:「嫂子帶著阿嬌回娘家了,家裡人都忙著,我就出來了。」

  易楚聽了並不在意,朝她點點頭,轉身離開。

  胡玫看出她們明顯的疏離,無奈地跺了跺腳。

  現在的胡家可是雞飛狗跳,亂成一團。

  胡祖母躺在床上不能動,心性大改,動輒朝胡婆娘發脾氣。兒媳婦伺候婆婆天經地義,胡婆娘有苦難言,更讓她憋屈的是,她被拘在胡祖母屋裡出不得門,胡屠戶卻沒閒著,竟然勾搭上一個二十出頭的小寡婦。

  胡屠戶自打摟了賣身女子纖細的腰肢,摸了她白嫩的小手,仿似回到了年輕時候,再也不願意碰皮糙腰粗的胡婆娘。他四處尋摸著再找個有風情的人伺候,可人牙子那裡多是十一二歲的小丫頭,年紀太輕不說,看著也沒開竅。胡屠戶可沒閒心調~教,不知怎地,有人打聽到他的心思,給他介紹了個剛出孝的小寡婦。

  小寡婦本就是個風流的,相公在世時就常常偷腥,現在相公沒了,婆家人不想要這個惹禍精,等她守完一年夫孝,就將她逐出了門。婆家還算厚道,將當初的嫁妝盡數歸還,還額外給了十兩銀子。

  小寡婦娘家人多屋少住不下,還有好幾個未出閣的侄女,哪能收留被逐出門的姑奶奶?正好小寡婦也不願回去看哥嫂的臉色,便賃了間屋子獨住,正覺得長夜難耐,恰巧就遇到了胡屠戶。

  小寡婦生得細皮嫩肉,再加上曠久了,飢渴得不行。胡屠戶也是心癢了些時日,兩人一個有情一個有意,乾柴遇烈火,當夜就成了好事。

  沒過幾日,胡屠戶就離不開小寡婦,張羅著接回家裡,同吃同宿。

  胡婆娘一邊伺候著挑刺的婆婆,一邊跟胡屠戶和小寡婦幹架,搞得筋疲力盡。

  兒子也不省心,胡大媳婦見胡嬌臉被打腫了,差點破了相,家裡卻一個人都沒有管的,心生忿怒,攛弄著胡大回了娘家。

  胡三胡四則天天吵著要成親,胡婆娘哪有心思顧他們。兩人一商量,結伴逛窯子去了,包子鋪的生意也不管了,天天盡在窯姐懷裡胡鬧。

  胡家亂成一團糟,沒有個管事的,這一家大小買菜做飯的事,自然就落在了胡玫頭上。

  易家姐妹根本不關心胡家的事,兩人走到賣魚的地方,易齊重提方纔的話頭,俯在易楚耳邊悄聲道:「我聽人說,屋裡養盆金魚,時不時盯著看陣子,眼珠會又黑又亮,特別有神。咱們買幾條金魚養著吧?」

  易楚失笑,「菜市場哪有賣金魚的,那得到專門賣花賣鳥的地方去。」

  可既然來了,易楚還是挑了條兩斤多的草魚,讓攤販宰了,回家燒著吃。

  回家後,易楚將菜蔬放好,就到醫館按著昨夜易郎中寫好的方子配藥。

  這種活,榮盛就能幹,可易郎中跟易楚很有默契地不想讓其他人知道這件事。

  畢竟,藥丸是為詔獄的犯人配的,還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易齊換過衣服找易楚,「姐,我去買金魚。」

  易楚上下掃一眼,看她打扮的規規矩矩,便道:「買了就回來,別在外邊貪玩,」掏出荷包,取出半弔錢。

  易齊接著,歡天喜地地走了。

  在家裡憋了一個多月,早該出去散散了。

  易楚目送她離開,笑著搖搖頭,視線收回來,正瞧見榮盛也呆呆地看著易齊走的方向,心裡沉了沉,卻沒出聲,指使著顧琛幫她一道將藥爐與藥材搬到了院子裡。

  易齊走過曉望街沒往花鳥市場走,卻轉個彎到了三條胡同。

  三條胡同盡頭有座極小的宅院,黑色木門上嵌著銅製的獸頭拉環。易齊叩一下門環,有個四十多歲的婦人出來,將她讓了進去。

  院子裡很乾淨,沿牆種了一溜薔薇花,靠西頭是架葡萄籐,掛了滿枝的紫葡萄。

  正房只三間,易齊熟門熟路地進去,剛走到東次間門口,便有梔子花的清香淡淡襲來。

  屋內傳出嬌媚慵懶的聲音,「阿齊來了。」

  隨著話音,一隻白嫩的手挑開簾子,走出個窈窕的身影。這女子有著跟易齊一式一樣的斜長眸子,正是一向被恩客稱作吳姐姐的,知恩樓的老鴇。

  易齊猶豫著叫了聲,「娘,」就被吳氏拉進屋內。

  吳氏給易齊倒了杯茶,拉她在身邊坐下,柔和地問:「這麼多日子不來,還在記恨娘?」

  易齊撅著嘴不吭聲,面上卻有不忿狀。

  吳氏歎道:「我知道你跟阿楚姐妹情深,可當時那情形,胡玫不在你身邊,機會轉瞬即逝,你若再不動手,不知哪年哪月再能見你爹一面?」

  「可當時的情形,想必娘在一旁也看到了,我跟姐姐差點死了。我倒沒什麼,可不能害了姐姐。」

  本來,易齊的打算是將胡玫推出去的,可易楚看她看得緊,幾乎寸步不離。易齊也猶豫著,是吳氏對她使個眼色,她才一狠心將易楚推了出去。

  易齊想起當時的情形仍然心有餘悸,「我不明白,我跟娘長得這麼像,娘直接跟爹說就是,為什麼非要廢這麼多周折?」

  「傻孩子,」吳氏再歎,「娘現下這身份,連你都不敢公開相認,怎麼能擅自去找你爹,若被人知道,咱娘倆連命都沒了。你爹是宗室,宗室哪會容忍一個娼妓生下的孩子?要是你爹能主動認你,那就不一樣了,你爹定然會給你找一個合乎身份的出身……娘這把年紀,已經不想奢求什麼,可是你,阿齊,你是郡王府尊貴的小姐,哪能這樣過一輩子?」

  「娘想要爹見到我,我自己摔到爹車駕前不就是了?」

  吳氏搖頭,「有心哪比得上無意?你摔倒,看在你爹眼裡就是有心算計,而別人摔倒,你爹無意中看到你,那就完全不一樣。阿齊,你長得像娘,娘第一次見到你爹時,就是穿的海天霞色的絹紗裙子,那只鐲子也是你爹當年送給我的。只要你爹掀開車簾,絕對不會認不出你……」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吳氏沒想到榮郡王聽到那把嬌媚慵懶的聲音後,仍然沒有露面。

  而阿齊卻差點喪了命。

  吳氏眼眸沉了沉,「回去後,阿楚跟易郎中可為難你了?」

  「沒有,」易齊搖著頭,「只姐姐打了我兩下,爹跟我說,他說養了我十幾年,已將我看成親生女兒,以後也會替我找戶好人家嫁了。」

  「那不行!」吳氏長眉一豎,很快柔和下來,「我沒看錯,易郎中果然是個君子,阿楚的娘,衛娘子也是好人。他們對你的好,你要一輩子記住,而且要報答,可這婚姻的事,千萬不能聽易郎中的。他這樣的寒門小戶能說到什麼好親,就像榮家、胡家那樣?」

  「阿齊,榮郡王府上有三個女兒,一個嫡出兩個庶出的,嫡女嫁給安國公世子,兩個庶女,一個嫁給忠義伯的孫子,另一個還沒出閣,定的是湖廣總兵的小兒子。你要是能回去,就算嫁不到王侯之家,至少也能到三四品的官員家中。到時候,你榮華富貴都有了,完全可以給阿楚說門好親。即使她成親了,可以合離再嫁,或者你伸把手,拉扯一下阿楚的婆家,豈不是輕而易舉的事。就是易郎中,他要做官也好,行醫也好,有你支撐著,有什麼不成的?」

  易齊聽了心動不已,要能嫁到王侯之家,吃不盡的山珍海味,穿不完的綾羅綢緞,讓爹和姐姐都跟著自己享福,是多麼榮耀的事情。

  可要怎麼才能讓榮郡王認了自己?

  「娘暫時也想不出什麼好法子,你且耐心等著。」吳氏拉起易齊的手撫摸了下,「這雙手也得好好養著,千金小姐都十指纖纖,不沾陽春水,要是弄粗糙了,沒得讓人笑話?娘這裡有瓶手脂,夜裡臨睡前抹上去,養上一兩個月就細嫩了。家裡的粗活計先讓阿楚幹著,反正你發達了一定會補償她。」

  易齊接過瓷瓶打開,膏脂細膩潔白,一看就不是凡品,而且有股清雅茉莉香味,並不像她往常用的那般俗氣。

  有心抹點試試,想起易楚,面上帶了猶豫,「姐姐的鼻子最好用,我要換了膏脂,姐姐肯定知道。要不,娘告訴我怎麼做,就說我自己做的,以後也好做了給姐姐用。」

  吳氏思量會,從床邊矮櫃的抽屜裡取出一張紙,「材料不難找,就是費工夫,你學著做也好,以後總能用得上……這方子可花了我上百兩銀子,小心收著別讓人瞧了去。」

  連易楚都不能?

  易齊期待地看著吳氏……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7-7 12:06 AM

本帖最後由 sufonggi 於 2015-7-15 08:36 PM 編輯

第二十三章 嫁妝

  吳氏思量半天,才狀似無奈地笑笑,「只能告訴阿楚知道,切不可說給第三個人。」

  「行!」易齊乾脆地答應。

  吳氏又叮囑她,「平日也別只顧著做針線,多讀點詩詞歌賦,學著寫點詩,做個畫,公侯家的小姐短不了吟詩作畫,榮郡王也有幾分才情,到時候能得了他的歡心,什麼就都有了。」

  易齊默默記著,對將來的富貴生活又多了幾分憧憬。

  郡王家的姑娘,每人有八個丫鬟伺候,其中衣服首飾都要登記造冊,專門讓人管著,因為實在太多,不上心難免被手賤的小丫頭摸了去。

  郡王妃使喚的人更多,還有專門梳頭的婆子,婆子別事不管,就想著怎麼梳好頭就行,手藝好的隔三差五就有賞賜,單是賞賜就比易郎中忙碌一整年賺的銀子多得多。

  逢年過節,郡王妃會帶著盛裝的兒女進宮,跟皇上皇后一道用餐,席面上的菜餚足有九九八十一道,千金難買……

  想起廟會時,自己跪了小半個時辰,連皇上的影子都沒看到,易齊心裡熱血沸騰,恨不得立刻飛到郡王府,過上本該屬於自己的生活。

  吳氏絮絮叨叨地囉嗦半天,才放易齊回去,「……金魚的事,回頭就送過去,你好好在家等著,有事就過來讓趙婆子給我傳話,我要是有事,也會想法告訴你。」

  易齊點頭告辭,在門口平靜了一下心緒,才慢慢往回走。

  易楚正在搓藥丸,見她空著手回來,便問:「沒買到金魚?」

  「買到了,」易齊笑笑,「還買了兩隻魚缸,夥計說待會送到家裡來。」

  易楚不疑有他,笑著吩咐她,「快晌午了,你將菜洗一洗,等我搓完藥丸就做飯。」

  易齊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雖然白淨,卻遠不如吳氏的細嫩,支吾著說:「姐,我有點累了,想先歇會。」

  「慣會耍懶!」易楚瞪她一眼,卻沒當回事,「回屋去吧。」

  易齊笑著跳起來,「姐最好了。」

  中午時,魚行的夥計送來了金魚,一共六對十二隻,分別是兩對紅壽、兩對烏雲蓋雪,兩對龍睛珍珠。

  姐妹倆每人分了三對,養在尺許長的魚肚白的瓷缸裡。瓷缸表面繪了幾竿修竹,看上去非常雅致。

  易楚很喜歡,隨口問道:「應該很貴吧,給你的錢夠不夠?」

  易齊咯登下,很快應道:「不算貴,廟會時爹給的銀錢還沒花呢。」

  魚行夥計也答:「因為是常客,給的價錢已經是最低了。」

  易齊心虛地掃了眼易楚,見她正全神貫注地看著金魚,似乎並沒注意到夥計說的「常客」,暗鬆口氣,將夥計送了出去。

  易楚是聽見了的,可她記著辛大人說的,他回來會把易齊的事告訴她。

  她不想傷了姐妹兩人的情誼。

  易楚將魚缸放在靠窗的長案上。

  屋裡多了魚缸,多了許多生機。看著金魚在水草間快樂地嬉戲,易楚的心情會不自主地跟著好起來。

  尤其,做針線累了的時候,看兩眼金魚,眼睛會舒服許多。

  這金魚買得值!

  易楚搓好的藥丸是當天夜裡被取走的,來人叫吳峰,是錦衣衛的一個總旗。

  他長得很健壯,卻不像辛大人那般冷漠,進門先拱了拱手,說來取藥,又衝易楚笑著點頭。笑容很和善,牙齒白而整齊。

  因易郎中見過他,便不懷疑,細細叮囑了用法與用量。

  吳峰認真聽著,又道謝,「先生的醫術,我們大人也誇過,還稱讚先生好膽識。」

  易楚敏銳地發現父親的身子抖了下。

  吳峰走後,易楚問父親,「詔獄是不是真像別人說的那麼可怕?」

  易郎中愣了下,很鄭重地說:「比你想像得更可怕……堪比人間煉獄。去過一次,再不想去第二次。」話出口,眉宇間舒展了許多,壓在心頭的大石彷彿一下子被搬走了。

  易楚再問:「那裡面的人怎麼受得了?」

  裡面的人?

  易郎中想一想,「犯人要麼在昏迷中,要麼已經麻木,至於軍士,大致已經習慣了。」

  就像辛大人那樣,開始噁心得吃不下飯,後來也就習慣了。

  從開始到習慣,不知道用了多久?

  易楚神情開始恍惚,猛然聽到父親又說,「……見到趙鏡趙侍郎,他好像服用了罌粟,神情很古怪。」

  易楚驀地想起來,有個晚上,自己說到罌粟,辛大人送了封信出去。

  會不會從那天起,他給趙鏡服用了罌粟?

  「趙大人的症狀與陳馳一樣?」

  陳馳熬不過,他家裡人也熬不過,就在前兩天,陳馳再次發狂,陳馳父親與母親合力將他勒死了。

  易郎中回想一下,「不一樣,趙大人神智清楚,並沒有癲狂症狀,但是眼底那種焦渴的光芒與陳馳很相近,想必服用時日還淺,不知道現下用藥來不來得及……要是能把把脈就好了,我覺得針灸再加鎮靜的湯藥雙管齊下,或許能對症……」

  易郎中自言自語地說著,已完全沉浸在他的藥物世界裡。

  易楚卻明白,辛大人不可能一而再,再而三地請父親去給朝廷要犯診治。

  下過一場秋雨,天越發冷了。

  易楚已換上裌襖,又給易郎中做了兩身嘉定斜紋布的長衫。

  榮家合完了易楚跟榮盛的八字,說是非常相配的好姻緣,找了十月十二的好日子,將榮盛的庚帖還有婚書一道送了過來。

  易郎中接了。

  交換庚帖,就是大定。這表明兩家的親事已經說定了。

  榮家那邊想轉過年就成親,因為榮盛眼下已經十八,轉過年就十九,與他相若的男子早就成家了。

  若是趕得及,還可以在二十歲之前當上父親。

  易郎中體諒榮家早日抱孫子的心情,可又不願讓易楚太早出嫁,左思右想,又到護國寺求了主持卜算,定下臘月初六的日期。

  榮大嬸是個能商量事的人,媒人居中稍做調停,也便同意了。

  易郎中找了易楚姐妹說話,「阿楚及笄禮過後,就該開始準備嫁妝,家裡的事,阿齊要多上心,不能凡事指望長姐。」

  一年的時間準備嫁妝很倉促,因為易楚的娘當年成親就很倉促,陪嫁的除了衛秀才的藏書,就只有兩根銀簪和幾身衣服。

  銀簪還在,衣裳早就穿破了。

  這十幾年來,易郎中既當爹又當娘,忙得不可開交,自然也沒時間沒精力替易楚打算。

  隔壁吳嬸子給過易楚一張單子,是她女兒出嫁時做的針線活,上面琳琅滿目的名目讓易楚瞠目結舌。

  嫁衣、繡鞋、蓋頭等成親用的物品自不用說,其餘還有三床被子三床褥子,這是新房最基本的要求,必須要新娘親手做的。

  另外要給榮盛的父母以及祖父各做一雙鞋,給其餘兄嫂準備香囊、荷包、帕子等見面禮,新娘認親、回門穿的衣裳,最好也是親手做。

  其餘喜房裡所有的擺設搭件,包括門簾、帳子、床上的靠枕、椅子上的坐墊,則可以在喜鋪裡買。

  這樣一一數下來,沒有一年的工夫恐怕完不成。

  好在易齊表示,她可以幫姐姐一起繡。

  商量完了嫁妝又商量眼前的及笄禮。

  有司跟贊者可以不提,首先得找個福壽雙全的長輩替她插簪。

  易郎中原先定的是胡祖母,胡祖母身體硬朗,兒女雙全,也算是個有福氣的,但現在根本不可能去找胡家的人。

  只好請隔壁吳嬸子。

  易楚交好的姐妹也不多,吳嬸子的女兒算一個,可惜遠嫁了,顧瑤在孝期,剩下個胡玫就不用提了。

  易郎中心有不忍,「本來想給你操辦個熱鬧的及笄禮……」

  易楚忙安慰父親,「這樣也不錯,自家人在一起痛痛快快地吃頓好的。爹把省下來的銀子給我,我可以多做件新衣,好不好?」尾音稍稍拖長,帶了些嬌氣。

  「好!」易郎中摸一下她的髮髻,順勢攬了攬她的肩頭。

  易楚瞧見易齊側轉了頭。

  突然想起來,父親很久沒對易齊這般親熱了。上一次還是易齊摔破了新裙子站在院子哭,父親摟著她柔聲安慰。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三年還是兩年?

  好像是易齊搬到西廂房之前。

  再以後,父親對易齊仍是和藹,有了錯也會板著臉教訓,可再沒見他有親熱之舉。

  她以為是易齊脾氣強,不願意別人碰觸她,可顯然不是這樣。

  那到底為什麼?

  易楚又想起辛大人的話,細細一算,他已經走了半個月了。

  而他說,十天就回來。

  大同離京都比揚州要近很多,會不會出了什麼事?

  易楚的心悄悄揪成了一團……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7-7 12:07 AM

本帖最後由 sufonggi 於 2015-7-15 08:41 PM 編輯

第二十四章 坦白

  人一旦想到不好的事,就會越來越坐立不安,疑神疑鬼。

  易楚便是如此,夜裡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總覺得辛大人受了重傷沒法趕路,或者是死在了大同。

  明明不敢想,卻偏偏往那裡想,弄得心裡七上八下不得安穩。

  等回過神來,又嘲笑自己多思多慮,他就是死了又如何,本來就是八桿子打不著的兩個人。

  何況他如果死了,萬晉國內不知有多少人歡呼慶賀呢?

  第二天一早,易楚收拾了心情去買菜,不出所料又見到了胡玫。

  胡玫怯生生地遞給她一支絹花,「明兒是你及笄禮,我自己做的,別嫌棄。」

  是大紅色的海棠花,花瓣上沿著紋絡綴了金線,並不是很精巧,但由於是她親手所做,易楚還是痛快地收了,謝謝你,不過家裡沒打算大辦。」言外之意,不會請人。

  胡玫似乎很感激她能收下,連連擺著手,「我明白,你不嫌棄,我已經很高興了。」

  易楚黯然,要是沒有先前發生的事該有多好,至少她們還能湊在一起快樂兩天。

  顧瑤也托顧琛送了禮,是個香囊,裡面包了些蘇合香。

  香囊是冰藍色緞面繡著兩支白玉蘭,針腳細密勻稱,可見也是用了心的。

  易楚仍舊道謝收下。

  蘇合香能開竅醒神,香氣濃郁,她卻不喜,將香料取出來,另外尋了些桂花瓣、茉莉花瓣還有玉蘭花,擺了滿桌子。

  易郎中看她擺弄來擺弄去,又張著鼻子聞,不由打趣,「你這狗鼻子派上用場了。」

  「哪有這麼說自家女兒的?」易楚氣結,終於選定了桂花配著茶葉,用細棉布包好,放到香囊裡。

  「好了,今晚早點睡,明天早早起。」易郎中合上醫書,起身招呼易楚回房。

  十七的夜晚,明月高掛,灑下萬千清輝。

  秋風乍起,吹落枝頭枯葉,晃晃悠悠地飄到易郎中身旁。易郎中伸手抓住,捏著葉梗捻了下,突然心生感觸,「過了明天,我的小乖乖就是大人了。」

  聲音裡,幾多寂寥。

  易楚忍不住扯扯易郎中衣袖,「爹別想撒手不管,我長得再大也是爹的女兒。」

  易郎中攬住她肩頭拍了拍,「回吧,養好精神,明兒個打扮得漂亮點。」

  易楚目送著父親進了正房,仰頭瞧瞧圓得好似銀盤的月亮,說不清道不明的淡淡愁緒油然而起。

  只待了片刻,便覺得寒氣逼人,不由打了個寒戰。

  天已開始涼了,大同應該比京都冷吧,也不知那人……

  搖搖頭,拋開這思緒,舉步推開屋門。

  屋裡傳出悵惘的聲音,「過了明天,我的小乖乖就是大人了。」語出處,一道墨色的身影,高大挺拔,沐著滿室月光,猶如天神降臨。

  愁緒驟然散開,取而代之的是強烈的莫可言說的喜悅。

  喜悅由心底而生,易楚眸中立時光芒四射,她情不自禁地急走兩步,「幾時回來的?」

  辛大人唇角微彎,默默地看著她笑,直到她站定在自己面前,才柔聲回答,「剛到,他們還在大興,我想先趕回來面聖,可天色已晚,不好驚動皇上,就過來看看你。」

  易楚心中一蕩,仰頭瞧見他的面容,有剎那的失神。

  他生得非常出色,額頭光潔飽滿,鼻樑高且挺直,麥色的肌膚不算細膩卻很緊致,幽深的眼眸綻放著動人的神采,清亮溫暖。

  就像個翩翩佳公子,而不是令人聞風喪膽的錦衣衛特使。

  在這個芝蘭玉樹般的人物面前,明月也失去了光輝。

  易楚的心「怦怦」跳得厲害,好像下一刻就要從口中蹦出來似的。

  這是她第一次看清他的相貌,也是第一次在陌生男人的眸子裡看到自己的身影——那樣歡喜的、期待的、迫切的自己。

  他的染著笑意的眼眸落在她臉上,唇角微彎。

  四目交投,誰都沒有躲閃,只癡癡地彼此凝望。

  寂靜如同鏡子,照出了心跳的影子。

  不知過了多久,辛大人神情一凜,側耳聽了聽。

  易楚也自呆愣中清醒過來,吸口氣,聞到了血腥味,「你受傷了?」

  「幾處皮外傷,快好了。」辛大人渾不在意,從懷裡掏出把梳篦,「大同到底偏遠,比不得江南繁華,尋了好久,才找到這個。」

  藉著明亮的月光,易楚看清他手中的梳篦,石楠木的梳子,梳身塗了黑漆,上面繪了兩朵白梅花,梅花的花瓣貼著銀箔,花蕊則嵌著蓮子米大小的珍珠,在月色的輝映下,光華瑩瑩。

  就像夜空突然劃過一道閃電,易楚腦中有剎那的空白。

  他竟然親自去選梳篦……又趕著連夜進城,會不會是想在明天之前交給她?

  這個傻子!

  喜悅自心底升起,不過一瞬,已轉為澀痛,鈍刀割肉般,緩慢而持久。

  「我不能收……我,我已經定親了。」易楚垂首,低卻清晰地說。

  氣氛驟然變得冷肅。

  秋風肆無忌憚地從不曾合嚴的門縫鑽進來,刺骨地冷。

  她的心比秋風更冷。

  時光在這一刻被凍住,屋裡冰冷得可怕。

  終於,有聲音響起,「定親了,和誰?醫館那個小子?」

  聲音是勉強抑制的鎮靜,尾音的輕顫讓易楚眼眶發酸、心裡發堵。

  淚水猛地湧出來,她微閉下眼,強忍了回去。

  長長的歎息,接著又問:「婚期可定下了?」

  「明年,臘月初六,」易楚低聲回答。

  一片靜默,卻不復方纔的溫馨旖旎。

  血腥味似乎更濃了,混雜在淡淡的艾香裡,教她頭暈目眩。

  深吸口氣,鼓足勇氣開口,「我去取藥箱,看看你的傷,」不等辛大人回答,逃也似的走出屋門。

  冷冽的秋風撲面而來,易楚無力地靠在牆邊,強忍著的淚水噴湧而出,她扯著袖子胡亂擦了兩把,才慢慢走到醫館。

  醫館裡有個曼妙的身影正打開抽屜尋找什麼,見有人來,驚叫一聲,手裡的紙包「啪」落在地上。

  易楚唬了一跳,拍著胸口抱怨,「阿齊,怎麼不點燈?要嚇死人了。」

  「我也被姐嚇死了,」易齊喘著粗氣解釋,「月色這麼好,就沒點燈……我找點茉莉花瓣。」彎腰撿起地上的紙包,掩飾般在易楚面前晃了晃。

  易楚抽抽鼻子,微皺了眉頭,取過父親的藥箱,「找東西就白天找,黑燈瞎火的別認錯了。」

  「姐不也是?」易齊反問。

  易楚頓了頓,沒作聲,回到東廂房。

  辛大人就站在門邊,見到她,低聲問:「發生了什麼事?」聲音裡有不容錯識的關切。

  「沒事,」易楚悄聲回答,「沒想到阿齊在醫館,嚇了一跳……你的傷在哪裡?」

  辛大人沉默著,等院裡輕微的腳步聲慢慢消失,一切重歸靜寂,才淡淡地開口,「傷在背後,易姑娘已然定親,多有不便,還是算了。」

  男女授受不親,事實本就如此,可經他說出來,卻有種說不清的意味。

  易楚尷尬地放下藥箱,「也好。」

  辛大人卻飛快地解開腰間的束帶,「不過易姑娘是大夫,在下是病患,事急從權,也不必墨守陳規。」褪下墨色長衫,背對著她。

  易楚立時呆住,他白色的中衣星星點點全是血痕,還有血不斷地往外滲。

  這分明就是新傷,還說什麼好得差不多了。

  易楚心急,抓過剪刀將他已經破亂不堪的中衣剪開,一條尺許長的傷口便出現在面前。

  確實是舊傷,但傷口不曾癒合又再度裂開,適才剪開中衣時又牽扯到血肉,瞧上去比新傷還可怖。

  見到傷口,易楚反倒冷靜下來,用清水絞了帕子,將傷口周圍的污血擦乾淨,再用干帕子擦了遍,然後取過藥粉,對準傷口灑上去。

  辛大人身子顫了顫,想必是疼極了。

  「且忍忍,很快就好,」易楚加快了手中動作。

  血液遇到藥粉很快凝固,漸漸地不再有新血滲出。

  易楚用細軟的長布條將傷口緊緊地纏了兩圈,「好了,這兩天別太使力,免得再裂開。過晌時,你找個醫館再去換次藥。」

  辛大人轉頭面向她,一本正經地說:「你得賠我件中衣,這件被你剪破了,我沒有別的換。」

  易楚愣了下,沒有作聲。

  遠遠地傳來更夫敲打梆子的聲音,已經三更了。

  月亮漸漸西移,屋內開始暗下來。

  兩人靜靜地相向而立,誰都不再說話,只有悠長的呼吸聲,交錯著迴響在四周,一輕一重,一粗一細,和諧無比。

  這感覺讓人心醉,又令人心碎。

  易楚全無睏意,亦捨不得睡,大睜著眼睛看向辛大人,「你說過告訴我阿齊的事。」

  辛大人歎口氣,「天太晚了,你先歇息,要不沒精神,就不好看了……阿齊的事,等兩天也無妨。」

  易楚想想也是,便道:「等你走了我就睡。」

  「你睡你的,我在榻上瞇一會……這麼晚出去遇到巡夜的士兵怕說不清,要是起了爭鬥傷口裂開你豈不是白忙活?」

  易楚卻又急了,「不行,孤男寡女……」怎麼能同宿一室?

  「我知道你已經定親了,放心,我不會碰你,也不會讓別人知道。」辛大人大步走到羅漢榻前,俯身趴在上面。

  易楚見狀,雖覺不妥,可也無可奈何,想起之前幾次在屋裡獨處,他行為還算端正,並不曾有過逾矩之舉,遂咬了牙問道:「要不要給你拿床毯子蓋一下?」

  辛大人不客氣地說:「好。」

  取過毯子來,易楚逕自撩簾進到內室,合衣躺在床上。

  本以為睡不著,沒想到頭一沾枕頭,倦意便滾滾而來……

  辛大人屏息聽著,直到內室傳來悠長均勻的呼吸聲,才慢慢起身,走到易楚的床邊。

  怒氣從他挺直的身體裡絲絲散發出來。

  易楚,膽子越來越大了,竟敢瞞著他私自跟別人定親。

  明明,他已表達得清清楚楚,她卻置若罔聞,到底是不信還是不懂?

  辛大人驀地扯開束髮的綢帶,墨黑的長髮如瀑般灑落下來……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7-7 12:09 AM

本帖最後由 sufonggi 於 2015-7-15 08:42 PM 編輯

第二十五章 及笄

  易楚睡得很安穩,濃長的睫毛雕翎般遮住了那雙溫柔的眼睛,水嫩的雙唇微微上翹,似乎含著笑意。

  夢中的她不若平日那般拘謹,而是帶了些不諳世事的單純。

  說到底,她也不過剛剛十五,還是個孩子。

  辛大人想起在曉望街見到的她,挎著菜籃,臉上洋溢著明媚的笑容,又想起在醫館買藥,她溫柔的眼眸。

  明媚大方,溫柔親切,這才是真正的她吧?

  可她在他面前總是拘謹,小心翼翼地生怕說錯話,做錯事。

  她是怕他的。

  他握著生殺大權,這世間又有幾人不怕他?

  即便所有人怕他都無所謂,只要她不。

  辛大人緩緩蹲在床前,目光凝視著她巴掌大的小臉,溫柔又溫存。

  要不是方才把嚇著她,他還真想好好地教訓她一頓。他離開不過半個月,她就定親,怕自己嫁不出去,竟然這麼著急?

  也不選個好人,就醫館那小子,毛都沒長齊,一看就是個軟蛋。

  不過……成親也好,免得再有人想打她的主意。

  婚期還有一年,他總會想法退了這門親事。他退過親,她也該退一次,這樣才公平。

  而且,他會讓她心甘情願地退親。

  她心裡也是有他的吧?

  想起乍見面時,她臉龐驟然迸發出來的神采,還有眼眸裡不加掩飾的喜悅,辛大人唇角微彎,修長的手指緩緩劃過她細嫩的臉頰,撈起她鬢邊一縷髮絲與自己的髮結在一處,「阿楚,結髮即為夫妻,你是我的,別想著逃開。」

  聲音柔且低,猶若呢喃。

  說罷,將髮結剪下,塞入懷裡。

  想了想,猶不知足,再結一縷,剪下來放在易楚枕畔,「阿楚,你得慢慢接受我才行,我才是你相伴終生的夫君。」

  卯初時分,窗戶紙已透出朦朧的魚肚白,易楚習慣性地睜開眼,入目便是那支繪著白梅花的梳篦。

  想起昨夜之事,易楚一個激靈坐起身,低頭看了下裙裾還算齊整,便舉步來到外間。

  羅漢榻上空無一人,棉毯整整齊齊地疊好放在上面。

  也不知他是何時走的,別是天亮被人瞧見才好。

  易楚鬆口氣隨即搖頭,她不能收他的梳篦,就是上次的碧玉鐲子,也是要不得的。

  她已是待嫁之身,怎可能收別的男人送的東西?

  總得找機會還給他,將事情說明白才行。

  易楚拿起梳篦,準備與玉鐲等物放在一處,不曾想梳篦下面竟壓著……一簇頭髮?

  而且還是兩綹結在一起的發,一綹粗硬,一綹細軟。

  易楚驀地想到了什麼,攬鏡自照,果然左鬢的頭髮比右鬢少了一大截,看上去甚是突兀。

  他竟然敢這樣,他怎麼能這樣?

  別說身之髮膚受之父母,輕易剪不得,就說今日她的及笄禮,是要上頭梳髻的,這樣兩邊不齊,別人會怎麼看。

  易楚氣得臉色漲紅,照著鏡子比著左鬢的長短將右鬢的髮絲也剪了半截,細心修了修才覺得稍微自然點。

  忿然放下鏡子,復又瞧見髮結。

  無疑,那縷細軟的頭髮是自己的,另外一綹呢?

  腦中不期然地想起《留別書》的句子,結髮為夫妻,恩愛兩不疑……易楚如同火灼了手般,將髮結扔了出去。

  她已然是定了親的,又怎會與別人結髮?

  昨夜的情形一幕幕清晰地出現在面前。

  易楚登時臉色發白,辛大人固然行為不端,可她呢……

  黑眸裡她熱切的欣喜的身影。

  不顧男女大防替他上藥。

  還有,任他留宿屋內而不趕出去。

  說到底,是她的錯,是她默許甚至鼓勵了他。

  她根本就是個不貞不潔不知羞恥的女子,剛定親就與別的男子勾三搭四牽牽絆絆。

  若被人知道,易家維持多年的好名聲盡都毀於一旦不說,她也就沒了活路了。

  易楚嚇得冷汗直流,哆嗦著點燃火折子,將髮結湊了上去。

  火苗倏地一旺,屋裡瀰漫起焦糊的惡臭。

  易楚方要開窗散去這臭味,門口傳來篤篤的敲門聲,「姐,姐?」

  易楚一把抓起梳篦塞到枕頭底下,靜了靜心,才開了門。

  易齊笑盈盈地走進來,「爹親手煮了長壽麵,讓我看看姐醒了沒有……咦,什麼味?」

  「腳底長了個水泡,想燒根針挑了,不小心燒了頭髮。」明知這話不可信,易楚仍是硬著頭皮解釋。

  易齊卻沒懷疑,明擺著桌上有燒焦的髮絲,還有半截頭髮……姐定然是燒了半邊,所以剪了另外半邊。

  可巧,易楚突然變短的鬢髮也成了極好的旁證。

  易齊幫易楚梳好髮髻,又幫她換上早就準備好的燈籠錦的褙子和薑黃色裙子,此時易郎中已將壽麵擺到飯桌上。

  細白的麵條、金黃的煎蛋配著碧綠的芫荽末,上面還淋了香油,看上去令人食指大動。

  易郎中自是能夠做飯的,不過也許久不曾下廚了。

  看到父親衣襟處殘留的麵粉,易楚心下感動,易齊卻立刻嚷起來,「爹偏心,我過生日的時候就沒煮這麼好吃的面。」

  「難道我煮的不好吃?」易楚故作嗔怒地反問。

  「我想吃爹親手煮的。」易齊撅著嘴以示不滿。

  易郎中溫和地笑,「等你及笄,爹也親自煮給你吃。」

  易齊得意地朝易楚擠了擠眼。

  吃過飯不久,隔壁的吳嬸子就過來了,還帶了一方絲綢帕子。因沒有外人,吳嬸子只說了幾句吉祥話,替易楚重新梳過髮髻,將事先備好的銀簪插上去,也就算完成了。

  銀簪是易楚的娘當初留下來的,簪頭做成玉簪花形狀,很別緻。

  束起額發的易楚露出光潔飽滿的額頭,一雙黑眸便清楚地顯現出來,較之往日更加明媚溫婉,和易齊站在一處,絲毫不輸她的艷麗。

  吳嬸子連連讚歎,「真是一對姐妹花,曉望街再找不出這樣齊整的人物。」

  易郎中含笑而立,滿臉的與有榮焉。

  吳嬸子又拉著易楚的手,「好容易都長大了,這些年,你爹在你們身上沒少費工夫,以後千萬得孝順你爹。」

  易楚忽地紅了眼圈,看向父親,易郎中卻仰頭望向湛藍的天際。

  胡玫一大早就在曉望街遛達,看到吳嬸子拎著兩包點心和一塊尺頭,暗中鬆了口氣。看來易家真的沒有留飯,否則吳嬸子不會這麼早出來。

  胡玫很喜歡跟易家姐妹交往,她們的行事為人跟其他女孩很不一樣,說話斯文優雅,行事大方端正,就連易齊是個口頭不饒人的,也從不尖酸刻薄。易楚更是,待人溫柔親切,凡事都給人留三分餘地。

  她們雖然也時常引經據典,說些她聽不懂的話,卻從不會讓她感覺不自在。

  胡玫想多跟她們相處,總有天也會像她們一樣招人喜歡。

  可前陣子胡家的所作所為在她們之間豎起了一堵高牆,胡玫感覺人生黯淡了許多。

  這次,雖然易楚說過及笄禮不會大辦,胡玫卻不敢相信,她怕易家請了人,而自己是被排斥被隔離的那個。

  如今,總算是放了心。

  此時的辛大人卻是提著一顆心始終不能放下。

  寬大的長案後面,景德帝被半人高的奏折襯著,身形格外瘦弱佝僂。

  十年前,辛大人初見皇上,那時他還是身健體康滿頭烏髮。

  五年前,再度見面,他的頭髮白了大半,到如今,皇冠之下儘是白髮,再找不出一根烏黑。

  時光留在他身上的痕跡,深刻而鮮明。

  辛大人有剎那的動容。

  景德帝感受到他的目光,自奏折裡抬起頭,沉聲問:「朕是不是老了?」聲音緩慢低沉,帶著帝王不容忽視的尊嚴。

  辛大人啟唇笑道:「皇上聖明,什麼都瞞不過您。」

  景德帝輕咳聲,站起身,走到辛大人面前,目光炯炯,「說實話,都哪幾個畜生參與了?」

  「除了忠王跟晉王,其他幾位王爺都有伸手。」辛大人躬身,謹慎地回答。

  「東宮也不安生?」景德帝長歎,「他一向聰明,也沉不住氣了。」

  景德帝二十八歲登基,時年六十二,他育有七個兒子,除去四年前因忤逆罪死的二皇子桂王以及病死的五皇子之外,尚有五位皇子在世。

  東宮太子最為年長,四十一歲,最為年幼的安王二十八歲,年過十八的皇孫有四人。

  五個皇子,四位皇孫,每人心裡都有一桿秤。

  尤其,太子前年因時疾幾乎喪命,如今雖大為好轉,但病根未除,說不定何時就能復發,而景德帝已經年邁,眼瞅著身體一年不如一年。

  如此看來,誰能登得大寶,還尚未可知。

  對於太子來說,最悲哀的莫過於有個壽命長的父皇。景德帝在位三十四年,他頂著太子的名頭也已三十三年。

  如果沒有前年那場病,他還有信心活到父皇殯天順利繼位,可現在……他做夢都想坐在那張龍椅上,俯視著臣民叩拜稱頌,哪怕只有一年或者幾個月都好。

  所以,一旦打聽到有可趁之機,他就忍不住動了念頭。

  機會便在大同……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7-7 12:11 AM

本帖最後由 sufonggi 於 2015-7-15 08:43 PM 編輯

第二十六章 疏遠

  太子輔政近十年,擁戴他的朝臣不在少數,而且景德帝多年來並無更換太子之心,大臣們都認定太子是當仁不讓的下一位皇帝。如果景德帝病故,太子登基順理成章。

  然,太子不放心的是他結交的都是文臣沒有武官。

  兵權牢牢地掌握在景德帝手裡。

  沒有大軍支撐,太子不敢輕舉妄動,只得暗中尋找機會。

  雁門關、寧武關與偏關是長城上的重要關隘,被稱為外三關,而大同則是守衛外三關的又一道屏障,歷來是阻擋韃靼的軍事重地。

  大同總兵武雲飛駐守大同已八年,向來克己奉公剛正不阿,深得景德帝信任。

  可最近半年來,不時有折子參奏武雲飛勾結韃靼,倒賣軍糧從中得益。

  萬晉國幅員遼闊物產豐富,豢養的軍隊也多,最盛時全*籍可達數千萬。如此規模的軍隊需要大量的軍餉,尤其大同地處偏遠,軍餉發放往往不能及時。

  駐軍將領有時會用軍糧、棉布與韃靼人交換藥草皮毛,謀得私利補貼軍士。

  此事古來有之,軍中士兵均心知肚明,景德帝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但此次彈劾武雲飛的不止是倒賣大量軍糧,還有上萬鐵器。

  韃靼人素來驍勇善戰,心狠手辣,只是生在苦寒之地,每到冬季便為糧草發愁。他們對富饒的萬晉早生覬覦之心。如果有萬晉的糧草兵器為後盾,長驅直破中原指日可待。

  若傳言為真,武雲飛就是萬夫所指的賣國賊。

  辛大人前往大同想要查證的就是此事。

  倒賣軍糧卻有其事,偷運鐵器也證據確鑿,辛大人甚至還查到武雲飛意欲引韃靼頭目蘇哈查入關的密信。

  倒賣軍糧是武雲飛身邊一個幕僚牽頭,偷運鐵器是其屬下一參將所為,密信是武雲飛的筆跡,語氣也與武雲飛毫無二致,可武雲飛本人卻絲毫不知此事。

  辛大人興致上來,順籐摸瓜,牽扯到了太子、滇王還有安王。

  太子是景德帝還在潛邸時的王妃所生,可惜王妃沒福氣,在封地苦熬了七八年,等景德帝奪得龍椅,她北上前往京都的路途中病死,被追封為賢德皇后。

  如今的皇后是景德帝后來所立,生了兩個兒子,一個是未曾及冠就病死的五皇子,另一個是年紀最小的安王。

  這種事既是國事,又是皇帝的家事。辛大人不便干涉,只將一應人證物證呈現給景德帝。

  景德帝面容沉靜,但抖動的雙手已昭示了他的忿怒。

  如今他還在位,幾個兒孫就忙著搞小動作,若是有朝一日他不在了,萬晉國還不知亂成什麼模樣。

  皇帝畢竟是皇帝,一生經過無數風霜雪劍,早練就波瀾不驚的心境,不過瞬息,已定神問道:「子溪,你認為太子堪不堪用?」

  龍子龍孫豈能由凡夫俗子來評判?邵廣海神色一緊,偷眼覷向辛大人。

  辛大人語氣仍是恭順,「太子主司禮部,一向兢兢業業,風評甚好,只是重病之後,性子與以前略有不同。」

  既不說能用,又不說不能用,只陳述一個事實。

  可明眼人都知道,太子性情豈是略有不同,簡直是大變。以往是沉定從容,謙謙如玉,現在是急功近利,自亂陣腳。

  太子才不及忤逆而死的桂王,智不及深居簡出的忠王,他最大的優點就是穩,能沉得住氣。

  要是這點優勢都沒了,他還能抵得過在旁邊虎視眈眈的弟弟跟侄子?

  邵廣海不看好太子,辛大人亦是。

  兩人都沒有明說。

  自宮裡出來,辛大人逕自回了位於承天門外的官衙。

  吳峰遞過一杯茶,上下打量番,「聽說是死裡逃生差點沒命,看著不像那麼嚴重,還挺精神。」

  「失望了?」辛大人淡淡掃他一眼,在官帽椅上坐下,又不敢完全靠著椅背,挺直著腰桿,「你新婚頭一個月,這次容你躲懶,下次可沒理由推脫。」

  吳峰「嘿嘿」笑,突然壓低聲音,「原來那幾個兔崽子說的還挺對,這人間美味……大人別不信,有機會也去嘗嘗,管保叫人死過去又活過來,活過來又死過去。」

  辛大人唇邊露出絲笑意,「在詔獄沒待夠?這次從大同帶回兩人,估計大後天能到,就交給你審。」

  說到詔獄,吳峰正了神色,「昨天給趙鏡的藥停了,開始還硬氣得狠,問什麼都不說,問急了就破口大罵,到後來有點鬆動,抓耳撓腮地不消停。」

  「把藥續上,十天之後停,」辛大人淡淡地說,「停了藥不必審,讓他主動求著審,求著招供畫押。」

  「行,」吳峰一拍大腿在下首坐下,「趙鏡這雜碎連著吃了兩個月,光買膏子就花了百兩黃金,他奶奶的。」

  辛大人端過清茶啜了口,手指敲敲茶盅,「這幾天,讓做幾樣精緻的,讓趙家幾位男丁吃了上路,至於女眷……等趙七死後,賜趙四奶奶一杯毒酒,其餘眾人發賣四川為妓。」

  相比流放數千里再被千人騎萬人跨,趙四奶奶能夠清白地死,無疑是格外恩待。

  辛大人緩緩開口,「趙四奶奶的娘家曾與我家有舊。」

  吳峰身子震了下,相處這幾年,辛大人還是頭一次為自己的決定解釋,而且還隱隱涉及到自己的身世。

  趙四奶奶是當年餘閣老的孫女,鴻臚寺少卿余鼎的女兒。

  與余家有舊,那麼辛大人的出身是什麼?

  吳峰是土生土長的京都人,又在勳貴圈子裡摸爬滾打,對其中盤枝錯節的關係門兒清。此時,他腦子轉得飛快,一個個人名極快地閃現,又迅速被否認。

  辛大人唇角微彎,「不用猜,遲早會告訴你。」

  吳峰順著桿子往上爬,「何時告訴?」

  辛大人沉默會,「你跟威遠侯交情如何,能否請他出來喝酒?」

  威遠侯林乾曾經在京都也是赫赫有名的人物。

  林家是武將出身,林乾自小習得一身好武藝,又生得星眉朗目,曾是不少勳貴人家心目中的佳婿。可惜,林乾跟隨父親去湘西平苗亂,期間不慎中毒截掉了半條腿。

  林家本來打得是先立業後成家的主意,這樣一來,業算是立了,親事卻成了難題。加上林乾殘疾後,性情乖張,行事不按常理,門當戶對的人家都不願將女兒嫁過去受委屈。蹉跎來,蹉跎去,直到前年,林乾二十七歲才成了親。

  聽說林乾跟岳家關係也不算融洽,因為自打他成親就沒上過岳家的門。

  他腿腳不方便不愛出門是人之常情,可三朝回門都不去,就有點說不過去了。

  吳峰新婚的妻子是威遠侯的表妹,他跟威遠侯自然認識。

  至於交情……還真談不上交情。

  可沒交情,吳峰也想試試,如果能促成此事,至少他跟辛大人的交情就會再上層樓。

  吳峰琢磨著怎麼邀請閉門不出的林乾,辛大人卻已開始考慮,假如皇上廢了太子,接下來會捧誰上位。

  景德帝年紀雖老可睿智不減當年,不可能任東宮虛置。只是眼下的五位皇子都非絕佳人選,皇上到底會選誰?

  辛大人突然靈光一動,記憶中的某個場景出現在面前……原來皇上心目中早已有了安排。

  此時的易楚正俯身看著瓷缸裡的金魚。

  過了及笄禮易楚就把繡嫁妝的事排上了日程,她向來做事有打算,一項一項地安排得有條不紊,首先繡的是喜帕。之所以不繡最重要的嫁衣,是因為明年底才是婚期,到時她肯定又能長高一截,或許再胖點也有可能,現在繡完了,到時候還得費心思改,倒不如成親前三個月再繡完全趕得及。

  而喜帕的式樣跟尺寸是有定數的,不需要返工。

  只是眼睛盯久了紅色,看什麼都帶著紅。

  好在易齊主張買的金魚派上了用場,清澈的水中綠草如絲,金魚成雙成對嬉戲遊玩。看上一刻鐘,眼睛就會休息過來,心情也會變得平靜。

  易齊有時候會往東廂房來看看。她現在孜孜不倦地學做手脂,還特地跟易郎中要了只閒置的藥爐放在屋裡,專門熬膏脂。

  易郎中在教養女兒方面很開明,總會盡可能地滿足她們的要求。上次易楚制紅玉膏,膏子熬得不白淨,還是易郎中出主意,用雞蛋清代替清水調和,才製成。

  易楚看過易齊的方子,用輕粉、滑石、杏仁去皮各相等份量,碾成末,加上茉莉花汁子隔水蒸,放涼後再加入龍腦、麝香少許,用細紗布濾過,渣滓去掉,漿汁再隔水蒸,最後用蛋清調勻,置陰涼處,每日淨手後敷之,旬日後,肌膚嫩滑如玉。

  製法不太複雜,但易齊總沒法製成像吳氏給她的手脂那般細膩亮澤。

  易楚也沒辦法,只叮囑易齊將配料的份量酌情增減一二試試。

  是夜,竟然下了雨。

  雨勢不大,淅淅瀝瀝地敲打著門前的石階,節奏單調沉悶。

  易楚坐在羅漢榻上繡好了喜帕上最後一朵蓮花圖樣,收針咬斷了絲線。

  突然,兩滴冰涼的雨水落在她的腕上,接著又是兩滴。

  屋頂漏雨了?易楚疑惑地抬頭,就瞧見,一道黑色的身影蹲在房樑上,雙手各抓一片青瓦正往原處塞。

  易楚恍然大悟,難怪往常她把門窗關得好好的,還是阻擋不了他的腳步。

  竟是從屋頂進來的。

  偌大個人踩在瓦片是一點聲音都沒有,要不是正下雨,而她偏巧坐在羅漢榻前,恐怕至今還不知道他是怎麼進來的。

  易楚已決心安分守己地過日子,再不胡思亂想,也不願再與他私下見面,看到他再次前來,心中惱怒頓生。

  與往常一樣,辛大人剛落地,就揮手滅了油燈。

  易楚打著火折子又點上了。

  辛大人想再滅燈,可敏銳地捕捉到易楚臉上的決絕,又想起自己耳力好,若有人來也能提早察覺,便不堅持。

  易楚冷冷地說:「敢問大人為何深夜來此?奴家本是閨閣女子,擔不起與人私會的名聲。」聲音有種置身事外的冷漠。

  辛大人站定,溫柔地看著她,低聲道:「你怎麼了,誰讓你受委屈了?」

  易楚不答,仍是漠然地站著。

  辛大人眸光微閃,解下外衣,「你幫我換藥吧?」

  「醫館辰正開門,戌初關門,現已亥正,大人明日請早。」易楚淡然回答,可視線觸及他後背上的布條,仍是顫了下。

  這種結法……分明還是三天前,她替他包紮的傷口,難不成這幾天他都沒有換藥。

  不知道裡面會不會化膿?

  易楚抬起手,又輕輕放下,垂在體側。

  辛大人低柔的聲音傳來,「是不是惡化了,這幾日實在是忙,而且,別的人我信不過,我只信你。」

  易楚大震,卻仍冷了聲道:「大人言重了,奴家不曾學過醫術,只是隨侍父親跟前會了點皮毛,當不起大人如此說……大人還是另請高明吧。」

  話音剛落,就見辛大人轉過身,目光迥然地盯視著自己……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7-7 12:12 AM

本帖最後由 sufonggi 於 2015-7-15 08:45 PM 編輯

第二十七章 放手

  易楚惶恐地後退一步。

  「出了什麼事?」辛大人見她害怕,放軟了聲音。

  「沒事,」易楚抬頭,強迫自己鎮定地看著他,「奴家平生所願就是嫁個老實人家,相夫教子,孝順父親,過安穩日子。大人位高權重,萬人仰望,奴家不敢奢求……」

  辛大人聽明白了,瞇著眼,上前一步,「是不敢求,還是不想求?」

  「不敢,亦不想。」

  他赤~裸的胸口就在眼前,麥色的肌膚勻稱結實,還有幾道深深淺淺的傷疤。他離她如此得近,近到易楚幾乎能感受到他胸口散發的熱量,聽到他沉著鎮定的心跳聲。

  而他身上濃郁的艾草香混雜著血腥味,還有說不清的屬於男子的氣味,讓易楚頭暈目眩。

  她躑躅著又退一步。

  辛大人不容她躲,逼視著她,「那本官偏要你求呢?」

  神情,便如她第一次見到他那般,帶著俾倪天下的氣勢,令人不寒而慄。

  那次,分明她站在正房門口的石階上,足可以與他平視,可還是被迫著低頭求饒。

  易楚明白,在他這樣手握生殺大權的人面前,自己不過是個螻蟻,他就是強要了自己,或者殺了自己,又能如何?

  自己所能憑借,所能依仗的,不過是他對自己的一絲絲喜歡。

  易楚咬牙,雙膝跪下,「奴家與大人乃雲泥之別,大人是高空展翅翱翔的蒼鷹,奴家不過是這瓷缸裡養的金魚,奴家配不上大人。而且……」閉下眼,聲音微微顫抖,「奴家也不想提心吊膽牽腸掛肚。」

  辛大人猛地一震,週身的冰寒剎時散去,言語間竟也有了些小心翼翼,「你牽掛我?」

  「是,」易楚仰頭,直視著他,神情坦然,「很擔心,怕你受傷也怕你回不來,整夜整夜睡不安生……又沒法跟別人說,憋在心裡難受得很,就覺得這日子一天一天過得那麼慢。」聲音愈來愈低,漸至幾不可聞,卻有兩滴淚珠自腮旁滑落,無聲地落在地上。

  辛大人倒吸一口涼氣,聽到這般肯定的回答,他本應感到歡喜,可他卻莫名地覺得背心涼颼颼地,渾身發冷。

  彷彿有什麼東西正在離他而去。

  燭光下,易楚光潔的面孔彷彿上了釉的甜白瓷美麗動人,她已抹去眼角的淚水,大大的杏仁眼黑若點漆,清澈明淨。

  「奴家已然定親,生是榮家的人,死是榮家的鬼,萬不可再心繫他人,更遑論這般私下相見……我爹拉扯我們姐妹不容易,奴家萬不可背上不貞之名讓我爹蒙羞,懇請大人放我一條生路。」

  這是她第三次在他面前下跪。

  她是為父親妹妹而跪;第二次,她是為胡二而跪。

  這一次,她為自己,她求他不再招惹她。

  辛大人看著瘦弱的身影,心完完全全地墜到了冰窖。

  她這般匐在他腳前。

  前一刻,她還在坦陳對他的情意,這一刻,卻懇求他放過她,不再招惹她。

  他能不應嗎?

  他忍心不應嗎?

  這個女人是他生平頭一次上了心,放在心坎裡的。

  在揚州,對著滿箱子金銀珠寶,他腦中想到的就是她天水碧袖口下一小截皓白的手腕,若是配上碧綠的玉鐲該有多美,於是鬼使神差地取了對碧玉鐲。

  在大同,剛剛擺脫死士的追殺,他想到的卻是她的及笄禮,於是頂著滿天的風沙在鋪子裡逛,千挑萬選挑了那只梳篦。他覺得她就像牆角盛開的梅花,美麗而又堅強。

  可這一切帶給她的只是困擾與負擔?

  胸口驟然痛起來,身上已濕透的衣衫帶著寒氣慢慢瀰漫,麻木了他的雙腿,凝結了他的血液。

  嘴唇動了下,又死死閉住。

  辛大人仰頭,屋頂沒有承塵,透過粗大的橫樑,可以看到交錯相間的青色瓦片,有一處是他拆慣了的,較其他地方鬆動。

  或者該提醒她,得空的時候找人來修修,雨若急了恐怕會漏雨。

  眼角掃過羅漢榻上的喜帕,鮮艷的大紅色,繡著喜結連理的圖樣。這樣耀目的紅色刺得他眼疼,辛大人別開了眼。

  心思轉了幾轉,終於沉聲道:「你起來吧,我答應,以後不會再來找你。」

  易楚雙手扶著膝蓋站了起來。

  辛大人離她遠遠地站定,背過身,「易齊的事,你還想知道嗎?」

  易楚輕輕「嗯」了聲。

  「她跟你並非一母同胞……」

  易楚已有所懷疑,並沒太多驚訝。

  「她的生母姓吳,原是榮郡王家一名姬妾,十四年前離開郡王府。走投無路之際,被你爹娘收留,那時你還不滿週歲,你娘還健在。八個月後,吳氏生了易齊……」

  「八個月?」易楚喃喃低語,「可阿齊並非早產兒,她的父親是榮郡王?」

  「不一定,」辛大人回過頭,耐心地解釋,「郡王按制有一個郡王妃,兩名側妃,這是上玉牒的,其餘妾或者姬妾都不能上玉牒,郡王府若有客人留宿,有時候也會讓姬妾陪宿……為了王室血脈清白,通常姬妾不允許生兒育女,即便有孕也必須要落胎。」

  易楚訝然,隨即想到吳氏或許是為了生下易齊才離開了郡王府,而父親向來仁慈寬厚不會見死不救,收留她也是順理成章之事。

  正躑躅著,聽辛大人續道,「你娘過世後不到半年,吳氏去了河間府,四年前重回京都,開了家妓院,叫知恩樓,就在不遠的罈子胡同。差不多兩年前,吳氏與易齊開始相認,一直都斷斷續續地見面。她們見面的地方在三條胡同盡裡頭的宅子……廟會前,她們見過好幾次。」

  易楚咬唇不語,以往糾纏不解的謎團漸漸變得脈絡分明。

  就是兩年前,易齊突然對衣著打扮開了竅,懂得鵝黃配柳綠,真紫襯青灰,不同的衣衫搭配不同的髮式,佩戴不同顏色大小的絹花。

  還有來路不明的海天霞色絹紗、遇水不化的螺子黛、通體碧柳的玉鐲子……應該都是吳氏送的。

  她們倆一起長大,基本上無話不說,可她將自己瞞得死死的,半點口風都不漏。

  是怕自己知道她有個當老鴇的娘?

  換作自己,恐怕也很難說出口。

  還有廟會上,易齊怪異的舉止,她是想引起榮郡王的注意,想偷偷地見他一面?

  別人不知道吳氏肚子裡的孩子是誰的,可吳氏定然清楚。

  或者,易齊已經知道榮郡王就是她的父親,急著想過去,才不小心衝撞了自己。

  難怪易齊生病時一個勁地說她不是有意的。

  易楚心裡酸酸的,開始心疼易齊。

  有秘密憋在心裡不能跟別人訴說的滋味並不好受,這一點她深有體會。尤其易齊是關於她的爹娘。

  相較之下,自己已是幸運,雖然娘親不在了,但父親卻是天下最體貼最知心的好父親。

  而易齊,娘無法相認,她爹……榮郡王會認她嗎?

  許是燈油燃盡,火苗晃悠一下,無聲無息地滅了。

  靜夜裡,門外的落雨聲格外清晰,滴滴答答,無休無止。

  易楚輕歎口氣,摸索著去尋火折子,冷不防撞上一個人,她正要閃開,那人卻伸手攬住她的腰際,往懷裡送。

  「你……放手!」易楚一驚之下尖叫出聲,很快回過神,掙扎著掰他的手。

  辛大人卻不放開,手愈加收緊,將她牢牢地箍在胸前。他的唇慢慢下移,溫熱的氣息撲進她耳際,聲音低卻清晰,「阿楚,你記住,我姓杜,名叫杜仲,杜甫的杜,仲尼的仲……如果有天我死了,至少還有人知道我的名字。」

  易楚驟然失了力氣……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7-7 12:13 AM

本帖最後由 sufonggi 於 2015-7-15 08:49 PM 編輯

第二十八章 質問

  雨越發地大,白線般從屋簷的青瓦垂下,門前石階上水花此起彼伏。

  連綿的雨聲夾雜著壓抑著的抽泣嗚咽。

  易楚俯在羅漢榻上已不知哭了多久,似乎自辛大人離開後,她的眼淚就沒有停止過。

  他答應以後不會再私下找她,本來是應該輕鬆的事,可她感覺卻空茫茫地失落,心裡有什麼東西轟然倒塌。

  終於哭聲漸歇,易楚慢慢抬頭,順手抓起身旁柔軟的織物,拭去臉上的淚。

  點燃火折子換過燈芯,屋子亮起一圈昏黃的燈暈。

  易楚這才發現適才拭淚的竟然是剛繡好的喜帕,金線繡成的蓮花暈染上斑駁的紅色。

  喜帕沾了淚,無論怎樣都是不吉利的。

  易楚心一橫,用剪刀將喜帕剪了個粉碎。

  暗夜裡,不知何處傳來一聲長長的歎息,轉瞬淹沒在風雨中。

  雨不停不休地下了兩日,第三天,陽光終於穿透了雲層普照下來。院子裡灑落滿地枯葉,葉片上殘留的雨滴,折射著金黃的光線,發散出璀璨的霞光。

  秋風混雜著泥土濕潤的馥郁氣息,令人耳目一新神清氣爽。

  雨過天晴,沉悶兩天的曉望街一早就喧鬧起來。

  商販趕著滿載煤炭柴火的牛車、騾車,壯實的漢子挑著盛了白菜蘿蔔的籮筐,包著粗布頭巾的農婦拎著捆了翅翼雙腳的雞鴨從四面八方趕過來。曉望街頓時充滿了軋軋的車輪聲,咯咯的雞鴨聲還有熟人間熱切的應酬問好聲。

  濟世堂也罕見地比平日早開了一刻鐘。

  經過兩天的傷感,易楚已平靜下來,帶著慣常明媚的笑容穿梭在菜市場。

  深秋初冬最適宜進補,易楚在飲食上從不吝嗇,買了一隻小公雞,二兩干蘑菇,又切了半斤豆腐,買了兩把秋菠菜。

  小公雞才兩斤半,雖然小力氣卻挺大,掙斷了雙翅上的茅草繩,掙扎著想要飛。易楚險些抓不住,還好顧瑤經過,幫她拎回了家。

  顧瑤還真是會做人,自打顧琛在醫館幫忙,她就時不時送點自家後院種的豆角茄子來,家裡蒸了包子,煮了水餃,也常常吩咐顧琛送一碗到易家,前兩天還給易郎中做了雙千層底布鞋

  東西不多,到底是番心意,易郎中不好推辭,診病時就讓顧琛在旁邊伺候。

  顧琛很有眼色,端茶水遞帕子之餘,默默按著易郎中的診斷記下病患的症狀。

  榮盛仍負責按方抓藥、收診金,空餘時守著藥爐制備些常用的丸藥,兢兢業業。

  易郎中對眼下的狀況還算滿意,顧琛機靈以後或許能繼承自己的衣缽,榮盛老實,沒有歪心思,至少當女婿不會欺負自家閨女。

  萬晉國的規矩是定了親的男女不能見面,曉望街住的大多是商戶,對規矩並不嚴苛,也不能容忍男女朝夕相處。

  為避嫌,易楚自打過了婚書,白天就不去醫館,只在傍晚或夜裡去陪著易郎中。

  這天,易楚繡被面繡久了胳膊累得發酸,便拿了本《草木集》歪在羅漢榻上看,無意中翻到杜仲那頁,忍不住便想起那夜的那個人。

  結實的手臂環在她腰間,熱熱的氣息撲在她耳際,「杜甫的杜,仲尼的仲。」

  她將玉鐲梳篦還他,他不收,他說,「即便你不戴也留著,好歹是我費心思選的……或許十幾年後你給女兒置辦嫁妝,看到了能記起我的名字,我在九泉之下也會知足。」

  想到此,不覺又是眼眶發澀,滿腹的酸楚無處訴說。

  也不知現今他身在何處,後背的傷好了沒有?

  易楚合上書,起身挽袖研了磨,提筆想寫點什麼,思來想去只寫下「杜仲」兩字。

  不禁鄙視自己,待嫁的夫君就在前頭醫館,平白思量不相干的男人做什麼?

  正待擱筆,門外傳來顧琛急切的聲音,「阿楚姑娘,先生讓你過前頭去。」

  易楚手一抖,墨落在紙上,滴了個碩大的黑點。

  匆忙擱下筆,提著裙角三步兩步走進醫館。

  剛進門,就聞到濃郁的脂粉香氣,醫館裡擠滿了人,當間站著四五位女子,身上穿著綾羅綢緞,頭上插著金簪玉釵,一看就是富貴人家出來的。

  醫館的病患要麼是貧寒人家要麼是附近的平民商戶,何曾見過這般裝扮的女子,個個目不轉睛地她們,幾乎錯不開眼。

  女子們躲閃著,看上去很尷尬。

  易郎中面前也坐著位穿戴不凡的少女,雙手捏塊錦帕緊緊地捂著鼻子,可仍有鮮血滲透帕子慢慢淌下來,混雜著淚水,塗了滿臉。

  易郎中倒是鎮靜,語氣溫和,「姑娘何處疼痛,可伸出手腕讓在下診脈?」

  少女眼淚一個勁兒流,只是搖頭。

  旁邊有個婆子低喝,「畫屏,伸手讓先生診脈,哭能哭好了?沒得丟人現眼。」

  少女鬆開右手,只這一瞬,鼻子又有血噴出來,竟似止不住似的。

  易郎中暗暗叫苦,眼角瞧見易楚進來,頓時鬆了一口氣,「阿楚,快將這姑娘扶到你屋裡,先止住血再把脈。」

  不等易楚動手,婆子已攙起畫屏的胳膊問道:「姑娘房間在何處?」

  易楚忙指了指後門,「東廂房便是。」

  卻另有一女子問道:「不知是郎中診脈還是這位姑娘診脈?」這人做婦人打扮,頭上戴了頂帷帽,遮住了大半面容,只餘小巧的下巴露在外面。

  聲音低柔很好聽,估摸著年歲應該不大。

  易郎中溫文一笑,「這位姑娘並非大病,小女即可診治,若不放心,待我看過方子再取藥。」

  少婦微微點頭,在兩位女子的攙扶下跟隨著易楚進了東廂房。

  易楚讓畫屏在羅漢榻上坐下,小跑著端了盆冷水,絞過帕子,覆在畫屏的鼻樑骨上。又用手指按壓兩側迎香穴鼻翅旁邊的凹陷處,不過半盞茶工夫,血漸漸止住了。

  幾位女子同時舒了口氣。

  易楚柔聲道:「以後若再出血,就照此處理,另外將大蒜搗成泥,敷在腳心也是好的。」

  婆子暗暗點了點頭。

  易楚換過水重新絞了帕子對畫屏道:「姑娘先擦把臉,淨下手,稍後我替姑娘把脈。」

  畫屏鬆開手裡的錦帕,易楚不出所料地看到錦帕上黑褐色的血塊,這根本不是正常的鼻子出血,應該是倒經之症。

  倒經就是女子行經時,血熱氣逆,經血不從衝脈下行反而上溢所致,口鼻腸乳都可出血。而血之所以熱,氣之所以逆,又與病患肝經鬱熱、肺腎陰虛相關。

  待畫屏收拾齊整,易楚左手托住她的掌心,右手熟練地搭在她的脈間,中指定關,食指定寸,無名指定尺,手法精準。

  少婦訝異地盯著易楚的動作,幾不可見地點了點頭。

  片刻,易楚已摸準脈象,又瞧了瞧畫屏的舌苔,柔聲道:「姑娘平常性情是否有些急躁,愛生悶氣?或者喜用辣椒蔥姜等辛辣之物?」

  「我性子急,」畫屏不好意思地說,「夫人跟嬤嬤也總是說我脾氣太過暴躁。」

  易楚笑道:「姑娘肝氣鬱結心火亢盛,鬱熱內積,癸水臨來時,內熱迫使經血上逆。不知姑娘以往行經,是否也有今天這種情形,還有姑娘的經期可規律,會不會提前?」

  「女大夫說得半點不錯,」畫屏極為歎服,「我經期向來不准,要不然也不會趕在這個節骨眼出門耽誤夫人回府……以大夫之見,我這病症可有法子調理?」

  易楚道:「調理的法子不難,我給姑娘寫個方子,每月行經前吃上兩副。不過吃藥是下策,重要的是姑娘平日飲食需得多加注意,多食果蔬,少用辛辣,亦不可思慮過度。」一邊說,一邊來到長案前。

  婆子甚是機敏,忙抻著袖子過去研墨,目光觸及案上鋪著的宣紙,臉色忽地變了。

  少婦察覺到她的異狀,不動聲色地走上前,瞧見紙上的字,身子幾不可察地顫了下。少頃,沖婆子打了個手勢。

  婆子微微點頭以示明白。

  易楚正低頭專心寫方子,絲毫不曾察覺兩人間的波動。

  剛寫完,婆子便慇勤地接過去,「錦紅,素絹跟我一道去抓藥。」呼啦啦,人走了三個,屋裡頓時空了下來。

  易楚失笑,只是去前頭抓藥,還用得著三個人?冷不防瞧見少婦已撩開帷帽上的面紗,露出一張宜喜宜嗔的面容。

  少婦直視著易楚,沉聲問:「姑娘見過杜仲?」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7-7 12:15 AM

本帖最後由 sufonggi 於 2015-7-15 08:51 PM 編輯

第二十九章 杜俏

  易楚心頭一緊,不由抬眼打量著她。

  少婦約莫二十歲上下,五官精緻不失大氣,緊抿的唇角微微透露出堅毅,神情雖有些憔悴,一雙黑眸卻熠熠生輝睿智靈動。

  這雙眼,似曾相識般,有種說不出的熟悉。

  可她們之前並不曾謀面。

  易楚彎起唇角,明朗地笑,「見過,夫人想見?請稍等。」提著裙角跨出屋門。

  婆子與兩位丫鬟都站在院子裡,並沒有去取藥。

  易楚心思一轉已知緣由,笑道:「嬸子跟姑娘若不方便見外男,我去把藥取來。」

  婆子臉上堆滿了笑容,「老婦這般年紀怕什麼外男,我隨姑娘進去。你們兩個去伺候夫人。」後一句卻是對錦蘭與素絹說的。

  說罷,婆子雙腳稍稍後退,躬身讓易楚行在前頭。

  禮數很周全,又不顯卑微。

  易楚納罕,這婆子舉止有禮進退有度,身穿昂貴的妝花褙子,瞧著卻並非主子,也不知是什麼樣的人家才用得上這樣的下人。

  思量間已進入醫館,易郎中朝婆子點下頭,問易楚,「脈象如何?」

  因醫館尚有別的病患,易楚有意放低了聲音,仔細地說了說自己摸到的脈象,又將適才寫好的方子給易郎中瞧。

  易楚開得是當歸兩錢、白芍兩錢、茯苓一錢半,加上柴胡、梔子、丹草等林林叢叢共十五味藥。

  方子很對症,並無偏差之處。

  易郎中很是滿意,可想到那些人的衣著裝扮還有適才女子的體態,將方子裡的生地換成了玄參,「二者藥性相似,玄參雖價格稍貴,但藥性較生地溫和。」

  言外之意,畫屏身子弱,用玄參更合適,而且看她們個個衣飾不凡,想必也不會在乎多十幾文銅錢。

  易楚聽明白了,婆子自然也明白,連聲道:「先生斟酌著決定就是。」

  易郎中將方子另謄了一遍,問婆子,「你在本店抓藥,還是……若有相熟的醫館,拿著方子去配藥也使得。」

  旁邊等候的一位老者聞言,大聲道:「貴人放心,濟世堂在曉望街已經四十多年,當年老易郎中就是個慈善人,這位小易郎中是街坊鄰居看著長大的,醫術人品沒得說。」

  醫館營運,一靠大夫診病,二來就靠買藥。

  婆子很精明,豈會不明白這個理兒,呵呵地笑,「既然來求醫,哪有信不過先生的理兒,看先生的氣度就知道是個人品端方之人,麻煩您抓藥吧。」

  榮盛接了方子,按著上面所書一一將藥材稱好,用桑皮紙包了,再捆上兩道麻繩。

  易郎中叮囑婆子,「這是兩個月的量,共六副,先吃著。一副熬兩劑,早晚服用,連服三天。若見好,第三個月就不必服,多注意飲食。要是不好,再來配藥便是。」

  婆子連連點頭,又從衣襟裡摸索著掏出只五兩的銀錠子,「勞煩令千金辛苦半日,給她買包糖果吃著玩兒。」

  易郎中微笑著接過來轉手交給易楚,「給你的,你自己收著吧。」

  易楚正從藥櫃裡找東西出來,見狀笑嘻嘻地說:「那我就不客氣了,謝謝嬸子,謝謝爹。」

  易楚引著婆子又回到東廂房,見少婦正襟危坐在椅子上,錦蘭與素絹一左一右站在她身後。少婦的神情有點嚴肅,或許還有隱隱的緊張和期待。

  易楚笑了笑,伸開手掌,溫聲開口,「杜仲,色紫而燥,質綿而韌,氣溫而補,能入肝而補腎。」

  掌心裡赫然是兩塊泡製好的杜仲。

  少婦微愣,伸手接過杜仲,「這就是杜仲……姑娘見過的就是這個?」

  「對啊,難不成還有別的東西也叫杜仲?」易楚很是疑惑,「我們醫館用的是這種,杜仲不但能入藥,用來煲湯或者泡酒也是好的,也有人采杜仲葉子烘乾後制茶喝。」

  「回頭我也令人試試,」少婦臉上浮出個虛幻的笑,「叨擾姑娘這麼久,也該告辭了。姑娘若得閒,去我們府裡坐坐。」起身,被丫鬟們簇擁著往外走。

  畫屏留在最後,屈膝對易楚福了福,「多謝女大夫,我這毛病有兩三年了,一直抹不開臉請郎中看,幸好這次遇到你。等藥吃完了,我再來尋你如何?」

  「好,」易楚點頭答應,又細細地叮囑她一番注意事項。

  送走眾人,易楚無聲地歎口氣。

  這個少婦真是奇怪,杜仲是極平常不過的藥材,父親行醫,自己見過杜仲是再理所當然不過。她為何特特地問這種問題。

  難不成,她所指的並非藥材,而是……人?

  易楚重重地搖了搖頭,揮去深深鐫刻在腦海裡的那道挺拔的身影。

  無意識地來到桌前,看著那張寫了杜仲兩字的宣紙,易楚就著剛才的墨,提筆在底下又加了行,「色紫性平味甘,可補肝益腎。」不等墨干,伸手將紙團了扔進桌旁的字紙簍。

  這時易齊卻小跑著進來,「姐,老遠看到咱家門口停著威遠侯府的馬車,還有六七個女子,是威遠侯夫人嗎?她們來幹什麼,找爹爹瞧病?」轉念一想又道,「爹沒那麼大名氣還能引得貴人來此,再說人家生病都是請太醫院的太醫診治。姐,到底是怎麼回事?」

  易楚見她進門不問別的,先雜七雜八說了一大堆,沒好氣地說:「我可不知道什麼侯府不侯府的,是個丫鬟病了,正好經過這裡,就進來抓了些藥。其中倒有個少婦,瞧著差不多二十歲,應該就是威遠侯夫人吧。」

  「肯定是,」易齊眼中流露出嚮往,「原來富貴人家的夫人小姐出門當真這麼排場,光丫鬟就四五個,還跟著小廝侍衛。」

  易楚剛要斥責她,想起她或許是榮郡王的女兒,本來也可以過上養尊處優的生活,便將欲出口的話嚥了回去,隨口問道:「大冷的天,你跑到哪兒去了?」

  「沒往別處去,就在附近轉了轉,」易齊支吾著,「遇到胡玫了,她拉著我賠了好一陣不是,又哭了會,說他們家要分家了。」

  胡家祖母還在,孫子輩的除了胡大成了家外,其餘四個兒子都沒說親,這會分得哪門子家。

  易楚深感奇怪。

  易齊撇撇嘴,「胡家亂得不成樣子,又沒有個管事的,鋪子也跟著受連累。胡大提出來要分家,說不要別的,就要之前管的醬貨鋪子,一家三口要住到鋪子裡。胡二也說,不想在家裡過,自己顧著殺豬的營生就行,帶著胡五另外賃了個小院。」

  胡婆娘是贊成分家的,趁著現今家底還算厚實,趕緊分給自己的五個兒子。如果過兩年,小寡婦生個三男兩女,胡屠戶現在心都偏到小寡婦身上了,到時候家產不定落在誰手上。

  胡祖母雖然腿不能動癱在床上,腦子卻清楚得很,知道家亂的源頭就在胡屠戶跟小寡婦身上。幾次提出要把小寡婦攆了,可一向孝順的兒子卻鐵了心護著。要攆可以,他跟著一起走,在外面雙宿雙~飛。

  這種情況下,不分家也得分。

  現有的宅院胡屠戶夫婦連帶著胡祖母、胡玫先住著,以後就歸給胡大。家裡的銀錢留出一半給宅院的幾人嚼用,其餘一分為五,每人八十兩。

  醬貨鋪歸老大一家,殺豬鋪給胡二,兩間包子鋪,胡三跟胡四各一間。剩下個小五沒有營生,胡祖母做主格外給了一百兩銀子。

  至於嫁娶,胡婆娘脫不了當娘的責任,出面張羅說親,可花費都從各個兒子手裡出。

  這個家就這麼兒戲般分了,很快就成了街坊間的笑柄。

  有件事,易齊沒有說,那就是當初胡屠戶請郎中遇到的賣身女子就是知恩樓的妓子。

  吳氏惱怒胡家誣蔑易家門風,連累自己女兒清譽,而設下的套。

  妓子訛詐了胡家一百四十兩銀子,雖然沒有撼動胡家的根基,卻勾起了胡屠戶的色心,順帶著挑逗了胡三跟胡四,也算是胡家落敗的的根源。

  姐妹倆對胡家的事感慨不已,威遠侯府的馬車上,少婦正在跟婆子提到易楚。

  馬車從白塔寺回來,只兩輛,頭前的是翠蓋珠纓八寶車,坐著少婦、婆子與畫屏。其餘眾人擠在後頭的黑漆平頂車上。

  婆子緩慢的聲音響起,「夫人真相信這位易家姑娘沒見過大爺?我記得清楚,上次咱們也是從白塔寺回來,就在這條街上,我看得真真兒的,就是大爺。穿著鴉青色長衫,手裡拎著藥包,也是這種紙包的。」婆子拍拍面前的藥包。

  少婦歎口氣,「桑皮紙到處都是,用來包藥不稀奇。而且,當初大哥失蹤時才十二歲,如今已是二十三了,十多年的光景,嬤嬤單憑個背影能看出什麼?」

  沒錯,少婦,威遠侯夫人,就是明威將軍杜昕的女兒、杜仲的嫡親妹妹杜俏。

  「怎麼不能?」婆子分辯,「那身材氣度跟將軍當年一模一樣,我在杜家這些年,再怎麼糊塗也不能看走眼……夫人注意到沒有,你問話時,易家姑娘的臉色可是變了。」

  「如果大哥真在京都,你說這些年他都藏在哪裡?竟也不曾來找過我……大哥是不是記恨了我,若能攔下祖母,又何至於……」杜俏哽噎著說不下去。

  婆子勸道:「當時大爺十二,夫人還不滿九歲,別說年紀小,人輕言微,就算你是現在這個年紀,章氏謀劃那麼久,好容易得到個機會,會輕易地放棄?當時余家夫人跟余姑娘倒是說了話,章氏不也沒理會?她就是只吃人不吐骨頭的……」

  杜俏頭倚在靠枕上,雙目微閉,一行清淚緩緩淌下,耳邊似乎又聽到了棍棒一下下落在人身上的悶響聲。

  還有章氏氣急敗壞的聲音,「仲哥兒,你到底知不知錯?只要你認了錯,祖母再不罰你。」

  年僅十二歲的少年,趴在血泊裡,死死咬著唇,一聲都不吭……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7-7 12:16 AM

本帖最後由 sufonggi 於 2015-7-15 09:09 PM 編輯

第三十章 煎熬

  景德二十二年,對信義伯杜家來說,是悲喜交集的一年。

  首先闊別五年的杜昕回京在家裡過了個團圓的春節,杜昕剛走月餘,辛氏診出了身孕。五月半,杜旼的妻子也就是章氏的娘家侄女小章氏也傳出喜訊。

  杜家接二連三要添丁,信義伯歡喜得進進出出都帶著笑,朝臣都說冷面伯爺快變成笑臉佛了。

  哪知樂極生悲,九月份便傳出杜昕貪墨之事,十月底,杜昕病死在歸京途中,緊接著辛氏在產床上嚥了氣,信義伯悲痛交加臥病不起。

  一家人淒淒慘慘地過了景德二十三年的春節。終於三月六日那天,杜家再傳喜訊,小章氏生了個哥兒,就是杜家二少爺杜俍。

  杜俏記得清楚,事情就發生在三月九日,杜俍洗三那天。

  杜家來了不少近親好友,余夫人跟餘香蘭也在。

  章氏說,她是恨鐵不成鋼,杜昕死得不光彩,萬不可再讓杜仲學壞,需得嚴加管教。

  嬰兒胳膊粗的棍子打了三十下,最後還是坐月子的小章氏從床上爬起來向章氏求情,說看在俍哥兒的面上放過仲哥兒。

  杜仲被婆子抬回去的。

  當天夜裡,杜俏跟趙嬤嬤偷偷溜到外院看望杜仲,杜仲已經不見了。正屋地上放著染血的衣衫,燭光裡,大片大片的褐紅色讓人看了心驚肉跳。

  這麼大的事自然瞞不過信義伯,可憐他身子剛有起色,驚怒之下再度加重,終於沒能熬過那年夏天。

  章氏逢人便哭,哭自己命苦,哭繼祖母不好當。說孩子犯錯被懲罰是天經地義的事,哪有捱了打就離家出走的?這讓她這個祖母心裡怎麼安寧?

  小章氏抱著剛開始學坐的杜俍在旁邊勸慰。

  哭過七七,章氏著手整治內宅。

  信義伯身邊伺候的盡數放了出去,一個沒留。

  長房除了杜俏,其餘主子也都沒了,自然也用不了多少下人。凡是近身伺候過主子的都或發賣或遣返,只留下幾個管灑掃的粗使婆子看守門戶。伺候杜俏的大丫鬟,也盡數換了。

  趙嬤嬤是辛氏的陪房,男子在辛氏陪嫁的田莊上當管事,她在杜俏屋裡當管事嬤嬤。章氏說,趙嬤嬤年紀已高,念她盡心服侍這麼多年,特地給她個恩典,許她脫籍,跟著男人回鄉養老。

  趙嬤嬤不肯,說在觀音面前起了誓,一定得伺候到小姐出嫁。

  章氏說,她會另外安排個妥當的嬤嬤照顧杜俏,讓婆子幫著趙嬤嬤收拾行李。

  拉扯下,杜俏就受了驚,死拉著趙嬤嬤不鬆手。但凡有人來探望,就連哭帶叫地嚷,「不許趕趙嬤嬤走,要趙嬤嬤。」

  前來診病的太醫也說,杜小姐是受驚過度,應當有個熟悉的妥當人在身邊伺候。

  章氏聽了連聲歎息,說趙嬤嬤沒有福氣,不能享兒孫福。不過終是留下了她。

  畫屏卻是因為年紀小,當時才六七歲,什麼事都不懂,章氏根本沒將她放在眼裡。

  可一來二去杜俏卻落了個癡傻的名聲。

  探視過她的人都說杜俏被邪物衝撞了,腦子不太清楚,見人就犯糊塗。

  杜俏是長房唯一的血脈,哪能變成這樣?

  章氏看在眼裡急在心裡,四處尋醫問藥,找來各種方子讓杜俏試。

  杜俏不敢吃,怕吃過以後,假傻變成真傻。

  因著腦子有病,杜俏也不好嫁。

  章氏便四處托人給杜俏說親,說來說去京都人都知道了杜俏腦子不靈光,還知道了章氏作為繼祖母是如何地上心盡責。

  極好地成全了章氏的賢名。

  直到十八歲,杜俏才說定親事,嫁給了林乾。

  傻子配瘸子,倒是相得益彰,而且對方是侯爺,杜俏這是高嫁。

  章氏再一次贏得了眾人的交口稱讚。

  杜俏腦子不好使,林乾是個不按理出牌的人,兩人湊到一起行出的事大大超出常人的猜度。

  成親三日,新嫁娘不回門,駕著馬車滿京都轉了一圈,讓等在杜府準備參加回門宴的一概親戚傻了眼。

  林乾也不攔著,反而騎馬隨在車旁,車趕到哪兒,他跟到哪兒。

  長衫遮不住他的腿,人人都看到他的右腿管空蕩蕩的,也不知他到底是怎麼上了馬,又怎麼下馬。

  那天是近些年林乾首次露面,相貌仍是周正,神情卻是暴戾,就連綴著紅邊的喜慶長衫都壓不住那股戾氣。

  自那以後,林乾再沒出現在大庭廣眾之下。

  杜俏倒是常出門,最常去的就是白塔寺。

  白塔寺供著杜昕與辛氏的長明燈。

  威遠侯府位於澄清坊椿樹胡同,往北過去一條街是燈市,往南隔兩條胡同就是忠王府,是個非常清貴僻靜的地角。

  杜俏乘坐的馬車沒從正門過,而是停在東南角的角門。進門後換上青帷小油車,再走上兩柱香的功夫,停了下來。

  迎面就是垂花門,有個穿粉綠比甲未留頭的小丫鬟正探頭探腦地張望,見到杜俏,忙趕著上前,脆生生地說:「夫人可算回來了,雪羅姐姐讓我來看了好幾次。侯爺也遣人問過,還派了人去迎夫人,夫人見到了麼?」

  杜俏不動聲色地蹙了蹙眉,摘下帷帽遞給錦蘭。

  畫屏隨在旁邊開了口,「興許走了兩岔路,竟是沒遇到。你這便去回侯爺,說夫人已經回來了。」

  小丫鬟笑嘻嘻地說:「侯爺就在聽松院。」

  聽松院是林乾還是世子時住的院落,成親時林老夫人說把正院養和堂讓出來給他們住,林乾嫌東西搬來搬去麻煩,沒答應。

  老夫人也沒再住養和堂,搬到了偏院的寧靜齋,正院反倒空了下來。

  聽松院因門口有株合抱粗的百年古松而得名,是處三進的宅子。宅子四周種了一圈數十株松柏,夏季樹蔭婆娑甚是清涼,可秋冬季節不免給人沉悶之感。

  第一進倒座房五間,東頭兩間是林乾以往待客的地方,西頭三間是兵器房,陳列著刀槍劍戟等物。第二進是三間正房帶兩間耳房,東西還各有三間廂房。

  院子方方正正的,左邊架著紫籐花,花架下擺了個青瓷蓮紋大缸,如今紫籐花的枝葉早已敗落,唯留籐蔓在秋風裡搖擺。

  院子右邊是兩棵石榴樹,石榴樹下站著位身材高大的男子。

  聽到腳步聲,男子回過頭,露出他的面容,剛毅的臉上那雙清冷凌厲的眸子分外引人注意。

  「侯爺,」丫鬟們識相地行了個禮,各自散開。

  杜俏卻不能躲,硬著頭皮上前,「大冷的天,侯爺怎麼站在外面?」

  林乾身子未動,只淡淡開口,「你比往常遲了一個時辰。」

  「在曉望街耽擱了會。」杜俏簡短地解釋。

  「我已經讓人去請方太醫,稍後他會過來替你把脈。」顯然林乾對她的行蹤一清二楚,已經知道她是在濟世堂耽擱了。

  杜俏吸口氣,低聲道:「不是我,是畫屏有些不舒服。」

  「那就一併給她瞧瞧。」

  杜俏無言,相處兩年,她已知林乾獨斷專橫的性子,就算她拒絕也沒用。

  反正方太醫常在林家走動,對林家的事情知道不少,讓他診脈也無妨,正好讓他看看濟世堂的方子得不得用。

  林乾又道:「母親那邊,你不用過去請安,我讓人說了你不舒服。」

  「多謝侯爺,」杜俏答應著,試探著伸手,「此處風大,我扶侯爺進屋?」

  林乾沒有答話,抓過靠在樹旁的枴杖,一拐一拐地走在前面。

  杜俏看著他的背影,長長歎了口氣。

  兩家結親是他請媒人上門求的,當時杜旼的長女杜倩已經十三歲也要開始說親,上頭有個未嫁的堂姐總是不好。

  因此,章氏忙不迭地答應了。

  成親前一應禮節都是按著規矩來的,絲毫不差,只成親那天林乾沒有親迎,可拜過堂喝了合巹酒,林乾就沒有再理她。

  洞房兩人是睡在一張床上,不過林乾連衣服都沒有脫,捲著被子睡在外側。她只能另取了床被子,小心翼翼地縮在了裡面。

  兩年來,除去林乾睡在書房,其餘時間都是這麼過來的。

  平心而論,林乾對她也不能算是不好,在老夫人苛責的時候數次維護她,在下人面前也給她足夠的尊重,管家權交在她手裡,一應用度花費都由她做主。

  可兩人始終相敬如冰,他從不跟她有身體的碰觸,穿衣戴帽不用她伺候,就連上下台階,她想幫把手扶一下,他都會冷冷地拒絕。

  當然,所謂的促膝談心更是從來都沒有過。

  一個人如果從萬眾矚目的高處落到谷底,性情往往會大變,要麼極端地自負,要麼極端地自卑。

  不管是哪一種,表現都是把自己緊緊包裹起來,不願敞開胸懷。

  杜俏多次嘗試想打破這種局面,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碰釘子,心也就漸漸地冷了。

  趙嬤嬤急得上火,她在內宅浸淫數十年,聽說過不少主意。可被林乾清冷的眸子瞪著,再有什麼花樣也不敢使出來。

  杜俏也不敢使,她知道有些事情一旦做了,就好比在冰面上鑿破一個洞,掉下去就是萬丈冰窖,再無迴旋餘地。

  杜俏出嫁前,日子過得提心吊膽,不敢行錯一步路,不敢吃錯一點東西。出嫁以後,日子可以隨心所欲地過,卻是冷冷清清。

  這種感覺又沒人可以說。

  杜家是大小章氏的地盤,對她來說算不上娘家。辛家當家的母舅,是自視頗高的清流文人,早在杜昕被彈劾貪墨時就自動自發地與杜家斷了來往。

  杜俏唯一可去的地方就是白塔寺,在青燈古佛的陪伴下默默地訴說著寂寞,消磨著年華。

  ***

  方太醫很快就來了,隔著帳子給杜俏診了脈,因是常來常往的,只問了問這幾日的飲食睡眠等問題。

  趙嬤嬤拿出畫屏的方子給方太醫看。

  方太醫捋著鬍鬚說:「這是調理女子倒經的方子,並無不妥之處,只是開方之人太過謹慎,倘若將玄參換成生地見效會更快些。」

  趙嬤嬤笑著收了方子,等方太醫走後,對杜俏道:「難得易家姑娘那麼小年紀倒有一手好醫術,這方子連方太醫都認可。」

  杜俏眼前浮起易楚白淨的面容,秀麗的柳眉,腮旁跳動的梨渦,還有她身上青蓮色的褙子,雖然顏色已經有些泛白,卻乾乾淨淨的,散發著皂角的香氣。

  杜俏不由心生羨慕,「……身懷醫術可以造福四鄰,又有疼愛她的父親,多好……我倒希望是她,雖然穿著粗布舊衣,總勝過這種看不到盡頭的日子。」

  此時的易楚並不像杜俏說的那般幸福,她正蓬頭垢面地在廚房忙活。這邊灶上慢火熬著稀粥,那邊急火翻炒著肉片。等飯菜做好,滿身都是油煙灶灰。

  不過看到父親跟妹妹吃得香甜,歡喜與自豪還是由心底洋溢出來。

  有什麼能比過一家人圍在一桌吃飯更幸福呢?

  收拾完碗筷,易楚回屋拿上繡活準備去醫館繡,不期然在桌上發現一張紙箋,寸許寬的澄心紙,上面寫了三四行字,字很小,看不太清楚。

  是誰放在這裡的?

  易楚確信下午她在房間時並沒有這張紙。

  從她離開房間到廚房做飯,到現在還不到一個時辰……易楚心裡模模糊糊地有了個影子。

  除了他,應該不會再有別人。

  易楚咬唇,點燃了火折子……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7-8 08:19 PM

本帖最後由 sufonggi 於 2015-7-15 09:11 PM 編輯

第三十一章 求醫

  火舌舔著紙箋,上面的字跡影影綽綽的。

  易楚轉過頭不想看,既然已知不可能,那就徹底地放下,免得看過,又亂了心神。

  不過一息,紙箋燃盡成灰。

  易楚沉默著歎口氣,點燃油燈,將紙灰收拾了,又找出帕子跟絲線往前頭醫館走。

  在醫館不方便繡大件,只能繡帕子、荷包之類的零碎物品。

  易郎中看到她進來,將燭台往旁邊推了推。

  易楚坐下,欲言又止。

  「怎麼了?」易郎中關切地問。

  易楚支支吾吾地說:「爹能不能問問榮盛哥,榮大嬸穿多大的鞋子?」

  燭光下,她面帶雲霞,比初春的桃花更加嬌艷。

  易郎中笑著答應,「好,爹幫你問問。」

  過兩天,榮盛拿了幾雙鞋樣子過來,趁著醫館空閒,讓顧琛交給易楚。

  易楚看著鞋樣是兩雙大的,兩雙小的,吃不準是誰的,只得去找榮盛。

  榮盛立時紅了臉,悄聲指給她看,「上面做了記號,畫圓圈的是祖父祖母的,那兩雙是我爹娘的。祖母腳背高,鞋面要寬鬆些,祖父大腳趾比其餘趾頭長。」

  他倒是心細。

  易楚感激地說:「我知道了。」

  榮盛卻又小聲道:「是我娘說的,還有我爹左腳比右腳稍稍大一點。」

  是擔心她做的鞋不合適,不被長輩喜歡吧?

  榮大嬸很為她著想。

  易楚心頭一暖,對榮盛道:「替我謝謝榮大嬸。」

  「我娘,我娘很喜歡你。」榮盛低頭說出這句,臉更紅了。

  易楚也是,窘迫得厲害,頭也不敢抬趕緊離開了醫館。

  易郎中看在眼裡,很感欣慰。

  對新媳婦而言,最難過的就是婆婆這關。

  能得榮大嬸喜歡,以後有她照應著,易楚的日子不會太難。

  做鞋子是極費工夫的事,尤其是鞋底,需得制袼褙,用漿糊把棉布一層一層地粘在一起。等漿糊乾透,按著鞋樣子一片片剪下來,再用白棉布包上四邊。如此做八片,用漿糊將每片粘好,最後用麻繩納好。

  納鞋底很講究,要求前腳掌納九九八十一針,後腳跟納九九八十一針,這樣才能長長久久。納好鞋底再用棒槌捶得平整瓷實,好讓鞋子更加舒服耐穿。

  易楚做好鞋底時,京都的第一場雪撲簌簌地落下來,將地上萬物裝扮得一片銀白。

  冬天日短,東廂房幾乎看不到太陽,陰冷得很。

  易郎中便讓易楚姐妹在正房的大炕上做針線,炕洞通著灶頭的煙道,炕上熱乎乎的,很舒服。

  易楚早就備了綢緞做被面,三床被子分別選得榴綻百子、鴛鴦戲水以及百年好合的圖案。

  易齊針線好,繡得是交頸的鴛鴦,易楚耐性好,繡水波蕩漾的湖面。

  兩人面對面正繡得入神,忽然院子裡傳來女子的喊聲,「易家姑娘在嗎?」

  聲音聽著很陌生。

  易楚連忙答應,「在」,下炕趿拉著鞋子往外走。

  來人竟然是畫屏,穿件桃紅色棉襖,外面披著石青色灰鼠皮斗篷,臂彎裡拐著藍布包裹,凍得臉頰通紅,不住手地呵氣。

  易楚忙將她迎進屋。

  畫屏樂呵呵地說:「今兒輪到我歇息,沒別的事,就想著來看看你。」

  「這大冷的天,你身子可好點了?」易楚攜著她的手往炕上讓。

  「吃了三副藥,感覺爽利多了。以後小日子的時候,身子沉得要命,上個月比往常要輕快。」畫屏並不客氣,脫了鞋子上炕,看到炕頭端坐的易齊,臉上流露出驚艷。

  易楚笑著介紹,「是我妹妹易齊」,又介紹畫屏,「威遠侯府的,畫屏。」

  畫屏再看一眼易齊,感歎道:「你妹妹真漂亮,就像畫裡走出的人似的。」

  易齊羞紅了臉,「你太客氣了,哪有你說的這麼好。」

  易楚端了茶杯過來,畫屏捧著茶杯小口地啜,問道:「這是繡的嫁妝?你許了人家?」

  「嗯,剛定親不久。」易楚微帶羞澀,仍是落落大方地回答。

  易齊笑著道:「就是前頭醫館那人,跟我爹學醫術。」

  「那最好不過,」畫屏連連點頭,「知根知底的,不用擔心受欺負,又有這麼一層關係在,少說他也得尊重你幾分。」

  不愧是大家庭出來的丫鬟,看事情一眼就看到點子上。

  易楚卻情不自禁地紅了臉。

  畫屏看她這副情態便不再說這個話題,轉而談起路上的見聞,「都說進過詔獄的人沒有囫圇個出來的,我經過午門看到城樓上掛著的屍體,趙大人雖然瘦了點,可看著胳膊上一點傷痕都沒有,臉上還帶著笑,你說稀奇不稀奇?」

  易楚心裡咯登一下,「哪個趙大人,以前的戶部侍郎?」

  「沒錯,就是他,昨兒掛上去的。」

  趙鏡死了,趙七公子呢?

  易楚忍不住問道:「趙家其他人呢,也都死了?」

  畫屏思量會兒才回答,「男丁據說都砍了頭,趙四奶奶喝了毒酒,其餘女眷都發配到四川。」

  既然男丁都死了,想必趙七也沒有倖免,也不知是命數已盡還是也被砍了頭。

  想想半年前,她曾經抱過他,還為他配過藥,易楚不免感歎,又替趙四奶奶歎息,「怎麼獨獨四奶奶死了,好死總不如賴活著。」

  「你不知道,那些女人是……是賣到那種地方的,怎麼還有臉活?」

  易楚一想就明白那種地方是什麼地方,正要附和著歎氣,卻瞧見易齊臉色驀地紅了,瞬息又變得慘白。

  應該是想起她的母親吳氏了吧?

  易楚正要岔開話題,畫屏卻又道:「說起來趙四奶奶跟我們家還沾親帶故,趙四奶奶的祖父余閣老跟我們伯爺是知交,也曾議過親。」

  易楚聽不明白,「你不是威遠侯府的,怎麼又出來個伯爺?」

  畫屏一愣,這才想到易楚並不知曉高門大戶間盤根錯節的關係,解釋道:「是我們夫人的娘家,我們夫人是信義伯的長孫女,明威將軍的女兒。」

  不管是信義伯、威遠侯還是明威將軍,這些都離易楚的生活太遠,她並不曾上心過。

  可易齊卻聽吳氏提起過勳貴家的事,便問道:「明威將軍家的長公子可有了音信?」

  畫屏黯然搖頭,「沒有,我們夫人也憂心的很,四處打聽都打聽不到。上次我們夫人來看到阿楚姑娘寫的字……不瞞兩位,我家大爺名諱就叫杜仲。」

  易楚終於忍不住手一抖,針尖刺破了手指,在蔚藍的湖水裡留下一抹紅痕。

  畫屏又雜七雜八地說了半天,看著時辰不早,將隨身的包裹打開,「這是夫人賞的兩塊妝花緞子,夫人嫌花哨,正好你準備嫁妝能用得上。這件褙子是我的心意,咱倆身高差不多,我就估摸著做了……針線粗糙,你別嫌棄。」

  易楚連聲道謝。

  畫屏又從懷裡掏出兩個盒子,「我們自己鼓搗的脂粉,倒比外面買的強些,你跟阿齊姑娘一人一盒湊合著用。」

  易楚又道謝,又要準備回禮,畫屏攔住她,「這次是專程來謝你的,當不得你的回禮,要是你不嫌我煩,下次我輪休時還來。」

  易楚只得作罷,將畫屏送出門外,畫屏猶豫片刻,低聲道:「阿楚姑娘若得閒去瞧瞧我家夫人吧,這幾天我家夫人總是懨懨的吃不下飯,既不讓我們對侯爺說,也不肯讓太醫來瞧。姑娘只說去瞧我,然後借口給夫人磕頭,趙嬤嬤會在一旁幫襯。」

  易楚不知道該不該答應,從本心上,她喜歡行醫,喜歡替人診脈治病,可想到杜俏探究的眼神和質問的語氣,隱約又有點不舒服。

  尤其,她是杜仲的妹妹,

  她不想再與杜仲有瓜葛。

  畫屏見她不應,當即便要跪下。

  剛下過雪的天氣,地上全是泥濘的雪水,易楚怎肯讓她跪,只敷衍道:「我一個女兒家不好私自出門,總得父親許可才行。」

  畫屏急脾氣上來,進了醫館就找易郎中,「我一個姐妹也是婦人的病,不好找別人看,想請阿楚姑娘去瞧瞧,不知道行不行?」

  畫屏是威遠侯府的丫鬟,她的姐妹想必也是。威遠侯府離著曉望街可是有半個多時辰的路程。

  而且,易楚還不曾獨自出診過。

  易郎中不放心。

  畫屏看出他的心思,開口道:「先生且放心,明兒我叫府裡的車接送阿楚姑娘,保證完完整整地一根毫毛都不少。」

  易郎中笑著答應,「既然如此,阿楚就去一趟吧。」

  第二天一早,畫屏果然坐了馬車來接人……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7-8 08:20 PM

本帖最後由 sufonggi 於 2015-7-15 09:26 PM 編輯

第三十二章 路遇

  易楚笑道:「不是說讓我去瞧你,怎麼你自個兒跑來了。」

  畫屏「哧哧」地笑,「我玩得那些心思夫人一看就知道,索性直接說了請你到府裡玩玩,難得碰到個女大夫,夫人也想見見你。雖說醫者男女無忌,可有些話真沒法對男大夫說。」

  易楚深有同感。按說父親的醫術比起自己要強上太多,可以往顧瑤跟胡玫有點小毛病還是私下找她把脈,儘管那些小毛病不過是風寒、氣鬱等常見病症。

  威遠侯府派來的車是輛普通的黑漆平頭車,並沒有獅子頭繡帶等象徵身份的裝飾,但車頭寫著「林」字,還印了威遠侯府的徽記。

  車體雖普通,裡面卻很寬敞,足能坐五六人。長椅上鋪著厚墊子,墊子上覆搭著半舊的墨綠色彈墨倚袱,兩側是同色的彈墨靠枕,上面繡著粉白色的梅花,很雅致。

  窗簾是厚重的織毛緞,將寒風盡數遮擋在車窗外。

  易楚暗想,若是醫館也能掛上這種門簾,父親就不至於受凍了。

  醫館地方大,來往的人又多,門開開關關,半點熱氣存不住,只能靠火盆。可火盆放多了,木炭的煙熏很濃,待久了又嗆得慌。

  沒辦法,易郎中只能靠多穿衣服來御寒。

  馬車緩緩前行,竟是出人意外的穩當,便是易楚頭一次乘車也沒有感到絲毫不適。

  車伕是個四十左右歲的中年人,皮膚黝黑,長著副忠厚老實相,讓人一看就覺得可信。

  畫屏見易楚注意到車伕,解釋道:「是黃師傅,曾經跟隨老侯爺平過苗亂,因腿上受了傷幹不動,就留在府裡趕車。從過軍的人手勁下,又熟悉馬性,車趕得很穩。不單是他,府裡的幾個車伕的趕車技術都相當得好,尤其是專門替夫人駕車的薛師傅,再怎麼顛簸的路,放在檯面上的茶也紋絲不動。」

  這似乎有點太誇張了,易楚頗不以為然,不過自己沒見識過也不好質疑,再說也不能拂了畫屏的興致。

  此時雪未完全化淨,路上泥濘不堪,又濕又滑,相比下雪時更難走。黃師傅小心地控制著馬車,既要走得快當,又得避免馬車濺起污泥弄髒行人的衣衫。

  易楚對林家頓生好感,都說從下人的舉止能看出一個家族的品行,若非威遠侯約束管教,車伕未必會如此謹慎。

  易家位於阜財坊,林家位於澄清坊,中間隔著皇城。

  經過長安街能看到皇城,易楚稍稍掀起車簾往外張望,畫屏也湊上前,指點著,「進去承天門是端門,兩旁是六科直房,再往裡就是午門,昨天這邊還開著門,經過搜身就能進去看兩眼。可惜你沒福氣,不能親眼看看,」說到此,似乎想起什麼,尷尬道,「其實我也沒進去,咱們女兒家哪能隨便讓人搜身。是黃師傅看過後說的。」

  易楚想想也是,平常女孩子再怎麼膽大或者好奇也不會想看看牆頭掛著的屍體。若是黃師傅還有可能,他是行伍出身,一眼就能看出受沒受過刑。

  兩人說說笑笑,馬車駛過東長安街正要往北轉,迎面跑來三四個幼童,頭前的是個乞兒模樣,手裡抓著兩隻包子,後面三個衣著倒齊整,呼喝著追趕乞兒。

  黃師傅連忙打馬躲避,幼童擦著車邊跑過,馬躲閃時不提防踏進水坑,不巧正有人走過,濺了滿身泥水。

  黃師傅安撫好馬,正要賠禮,那人已罵罵咧咧起來,「怎麼趕車的?沒長眼睛,小爺今兒剛換的衣衫被糟踐了,賠錢。」

  透過窗簾的縫隙,易楚看到路旁站的那人,中等個頭,生得唇紅齒白看上去很斯文,只一雙眼睛骨碌碌地透著幾分流氣。穿一身草綠色的長衫,衫子應該新的,不過是府綢的,比不得杭綢或者潞綢名貴。易楚粗略估計,做這一身長衫連工帶料不超過八分銀子。

  顯然黃師傅也是這樣認為,從懷裡掏出個一兩的銀錁子,「公子,對不住,小的並非有意,實因躲避幾個孩童……」

  「一兩銀子,奶奶的,你打發要飯的?」那人劈手打掉銀錁子,扯著前襟,「瞧瞧,睜大你的狗眼好好瞧瞧,這是上好的印花府綢,沒二十兩做不出來。」

  黃師傅顯然不想惹事,陪著笑臉道:「公子言過其實了,從青州府來的最好的府綢不過二兩銀子一匹……」

  「爺說二十兩就二十兩,少一分不行。」那人蠻橫地打斷黃師傅的話。

  黃師傅笑道:「我一個車伕身上哪有這許多銀兩,不如我回府湊一湊,公子去威遠侯府找姓黃的車伕,就是小的。」

  「威遠侯府?少拿侯府壓人,」那人乜斜著眼睛上下打量黃師傅,見他是個老實的,突然問道,「你知小爺是誰?」

  「小的愚鈍,不認識公子。」

  那人輕蔑地「哼」一聲,「那就好,趕緊給銀子,不給不讓過。」

  畫屏皺眉,可也不願多事,取出荷包打開,見裡面只一個五兩的銀錠子,還有些許碎銀銅板,加起來也只七兩多。易楚更是可憐,身上只有半吊銅錢。

  見圍觀的人越來越多,畫屏心一橫擼下腕上的銀鐲子,掀開車簾便要遞出去。

  那人正巧瞧過來,看到車內的兩人,語氣立刻變了,「喲,車裡還坐著女眷,你一個奴才在這裡拉扯什麼,讓你主子來道歉,只要你主子下來好好磕兩個頭說兩句好聽的,小爺就既往不咎。」

  畫屏豈肯下去受辱,索性連銀子也不想給,仍放回荷包裡。

  黃師傅也來了氣,不過身上濺了幾處泥點,回家洗洗也就罷了。現今他賠了禮,又賠了一兩銀子,沒必要再跟他拉扯。轉身上了馬車,沉聲道:「公子且讓讓,小的急著趕路。」

  那人攔在馬車前頭,冷笑道:「不給銀子就想跑,想得美,」一招手,竟然圍上來四五個閒漢,個個手裡操著木棍,二話不說朝黃師傅招呼過去。

  黃師傅一人難敵四手,又怕掄著長鞭誤傷路人,左支右絀中不免落了下風。

  易楚跟畫屏面面相覷,卻又無計可施。

  正著急,忽覺馬車搖動起來,卻原來混亂中不知誰一棍子掄在馬腦袋上,馬吃痛,本能地拔足狂奔,又嫌背上負重,跳躍著想把馬車甩下。可馬車牢牢地栓在馬背上,豈能輕易被甩開,馬頓時狂躁起來,不辨方向,只管拚命往前衝。

  兩人在車裡被晃得七暈八素,坐都坐不住。

  眼看著馬越跑越快,畫屏驚叫道:「不好,馬受驚了,這下還不知跑到哪兒去?」掀開窗簾往外瞧,只見路旁的樹木行人飛似的往後退,根本不知道所在何處。

  易楚是頭一次乘馬車,更是六神無主,也學著畫屏的樣子朝外看。就看到馬車進了死胡同,前面就是堵牆,而馬竟似沒看見般,依然悶頭飛奔。

  以這樣的速度如果撞到牆上,必然是車毀人亡。

  易楚嚇得白了臉。

  畫屏也意識到不好,咬牙扯下兩邊的窗簾,遞給易楚一塊,「阿楚,不能再耽擱了,把頭包上,咱們跳車。」說罷,推開車窗跳了下去。

  外面是積雪混雜著軟泥,只要不倒霉碰到石塊,應該不會傷及性命。

  易楚哆嗦著往下跳,卻為時已晚,只聽「砰」一聲巨響,易楚就感覺身子不受控制般飛了起來。

  眼前就是灰濛濛的土牆,只要再往前寸許就能撞上,易楚頭皮發麻,認命般閉上了眼。

  腰間似被細軟的東西纏住,一股大力使勁扯著將她往後拉。

  易楚身不由己,隨著大力連連後退好幾步,一屁股墩在雪地上。

  雪水浸過她的雙手,刺骨地涼。

  易楚睜開眼,抬眸處,是匹神駿的白馬,馬上人穿一襲玄色長衫,臉上銀色的面具在陽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輝,如同天神般威武強大。

  易楚一下子洩了力氣,只覺得腦子發木眼眶發酸,也不知是後怕還是寒冷,身子篩糠般抖著,卻是站不起來。

  辛大人翻身下馬,手中使力,易楚這才發現纏在腰間的細軟之物是馬鞭,馬鞭的另一頭就握在辛大人手裡。

  藉著這股勁,易楚顫巍巍地站起來,滿手的泥濘無處擦,心一橫抹在了裙子上。

  「你走走看,傷著沒有?」聲音低且柔,甚至還有些顫。

  被面具遮擋著,易楚看不清他的神情,卻清楚地感受到這短短的問話裡,包含著的關切與擔憂。

  易楚心裡百感交集,真想不管不顧地撲進他懷裡,好好地哭一場。

  可她不敢,也不能,只搖頭答了句,「我沒事。」

  頭頂是淡淡的歎息,混雜在清冽的艾草苦香裡,「阿楚,你別怕,我總能護著你的。」

  就像,他去大同前的那個夜晚,他對她說,「我會想你,你會不會想起我,」

  然後他說,「你別怕我,我會護著你。」

  不知從哪天起,她已經不怕他了,可她怕自己,怕自己做出不守本分不守規矩的事。

  易楚終於忍不住,眼淚無聲地滾落下來。

  一滴一滴,淹沒在她的衣衫裡,卻灼得他心痛。

  他也是後怕的,若不是偏巧從長安街經過,若不是瞧見威遠侯的馬車,若不是自車窗看見她的身影,若不是他的馬鞭較別人的長兩寸……

  辛大人不敢想,倘若稍有遲疑,易楚會如何?

  看著她慘白的小臉,腮邊晶瑩的淚珠,辛大人心頭一緊,輕輕地抬起手,正要去拭,身後傳來畫屏撕心裂肺的聲音,「阿楚,你怎麼樣了?」

  易楚趕緊擦擦眼淚,就看到畫屏踉踉蹌蹌地跑過來,頭髮散亂著,髮釵歪歪斜斜地插著,渾身上下像在泥塘裡滾過,沒有一處乾淨的地方。

  這模樣比易楚狼狽上百倍,可狼狽總勝過受傷。她還能跑,就說明沒有大礙。

  易楚不禁微笑,「我好好的,就是……」伸出手,「蹭出血絲了。」

  畫屏抱著她又哭又笑,「還好你沒事,要不我怎麼跟你爹交代。」

  好吧,易楚看著畫屏失笑,她把泥水全抹到自己身上了,如今兩人一般狼狽。

  畫屏瞧見易楚的神情才反應過來,也忍不住笑,笑完又向辛大人行禮,「多謝大人仗義相救,奴婢無以為報,定當早晚在觀音面前供奉,為大人祈福。」

  辛大人仰頭不語。

  旁邊有人笑道:「易姑娘可安好?」

  是曾經有過數面之緣的吳峰。

  易楚連忙點頭,「幸好辛大人相救。」

  畫屏見過吳峰,又施禮,「奴婢見過表姑爺。」

  吳峰已知她是威遠侯府的人,便問「你在何處當差?」

  「是夫人身邊伺候的,今兒請了易家姑娘過府玩,沒想到遇此險事,多虧表姑爺與辛大人相救。奴婢斗膽問一句,不知表姑爺見沒見到我們府裡的車伕?」

  長生插話道:「正往這邊走,可能不久就到了。」

  畫屏急忙謝過。

  辛大人看著兩人衣衫都沾了泥水,臉色凍得鐵青,吩咐長生,「此處離榮郡王府不願,去借輛馬車來,順便借兩身女子衣衫。」

  吳峰腦筋飛得很快,「我跟榮郡王比較熟,跟你一塊去,」又朝畫屏招手,「你到胡同口看著,接應一下車伕。」說罷湊到辛大人耳邊低語,「有什麼知心話趕緊說,可比翻牆頭送信快當多了,也不怕被燒。」

  辛大人低罵:「滾!」

  易楚見幾人離開,瑟縮著往後退了步。

  辛大人見狀,心裡一酸,柔聲問:「你去威遠侯府做什麼?」

  「說是威遠侯夫人身子不自在,讓我去瞧瞧。」

  辛大人頓一頓,「林夫人是我嫡親的妹子。」

  易楚低聲答:「我知道。」

  辛大人眸光一亮,「你怎麼知道的,你打聽過我?」

  「沒有,聽別人無意中談到的。」

  辛大人暗歎一聲,「我有好多年沒見到她,七月時在白塔寺遠遠地見過一眼,像是過得不太好。你去瞧瞧她,不管好還是不好,你都跟我說一聲可好?若是寫信,就送到棗樹街,你常去的那家綢緞店對面,叫木記的湯麵館。你曾經見過我的地方,進去後你跟掌櫃的說找子溪,子溪是我的字。」

  她不是不願與他見面,不肯看他寫的信麼?那麼就讓她去找他,給他寫信。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7-8 08:21 PM

本帖最後由 sufonggi 於 2015-7-15 09:27 PM 編輯

第三十三章 孕相

  易楚自是沒想到辛大人居然存著這樣無恥的小心思,只想著兄妹多年未見,當兄長的牽掛妹子想知道病情,自己好歹跑了一趟,傳個信兒也是應當。便點頭答應了,又道:「林夫人若提到你呢?」

  辛大人想一想,「先瞞著,而且空口無憑,我那裡有祖父給我的玉珮,回頭你交給她,我也會找機會與林乾見面。反正,最遲不過三年,我就能以真面目示人……阿楚,你明年一定要成親嗎?」

  易楚驀地心驚,抬頭瞧辛大人的眼睛。

  黑眸映了雪色,越發的幽深清冷,可清冷中卻似燃著明燈,吸引著她一步步進入他的心扉。

  易楚有片刻恍惚,幾乎要脫口說不,可又極快地低了頭。

  沒過一會兒,吳峰與長生駕著馬車過來,車伕也緊跟著出現在胡同口。

  辛大人再不言語,翻身上了馬。

  吳峰沖易楚笑笑,緊跟著離開。

  那一剎那,易楚心頭湧上些許不捨,如果,如果能再多待一會該有多好。

  畫屏也望向三人遠去的背影,歎道:「以前都說錦衣衛辛特使殺人不眨眼,沒想到竟是這麼英勇俠義,可見傳言不可信。」

  易楚看看畫屏,他就是你們尋找的長房長子,難道你認不出來?細一想,杜仲離家時,畫屏不過六七歲,不記得也是應該,何況內外有別,杜仲住在外院,畫屏自然沒見過幾次。

  待人影消失不見,兩人才攜手上了車。

  車廂裡暖融融的,竟是燒著炭爐,而且準備的東西很齊全,裌襖、褙子、羅裙一應俱全,還有兩隻手爐。

  被熱氣熏著,易楚越發感覺到身上衣衫凍得濕重,趕緊換上乾爽衣服。

  歷過這場劫難,兩人不由生起惺惺相惜之意,相視一笑,同時歎了口氣。

  辛大人一行回到東長安街,那幾位動手滋事之人已被順天府的衙役押進官衙,幾名衙役還在原地等著。

  見幾人回來,衙役恭敬地賠罪,「小的來遲了,讓大人受累。」

  為首的頭目不敢跟辛大人玩笑,卻跟吳峰相熟,朝他胸口搗了一拳,「正經差事不幹,搶起我們飯碗來了。」

  吳峰樂呵呵地說:「要是別人也就罷了,可欺負的是我家親戚,哪能坐視不理。」更有一層,他幾次相邀林乾出來喝酒都被婉拒,正想找個機會套近乎,所以表現得尤為熱心。

  頭目明瞭地一笑,「剛才已經審問明白了,那小子該怎麼處理?」

  吳峰看看辛大人臉色,皂靴在雪地上碾了碾。

  這舉動,在錦衣衛詔獄就是往死裡打,打死為止。

  頭目吃不準,眼角瞥了眼辛大人,辛大人淡淡地說:「這事我們不好越俎代庖,不如問問林侯爺的意思?」

  頭目暗替王槐叫倒霉,惹誰不好,怎麼惹到林乾頭上,還偏偏讓這兩位爺遇到了。吳峰是林乾的親戚,而辛大人,他說讓誰死,誰還敢攔著?

  王槐是罪有應得,確實也是倒霉。

  他本就是梯子胡同一個無賴,平常就坑蒙拐騙喜好碰瓷,而且仗著皮相不錯,時不時勾搭有錢的寡婦、有家底人家的丫鬟閨女來訛詐銀子花。

  前幾日不知怎地勾搭上一家賣油鋪的閨女,相約今天在梅花庵門口會面。所以他特地穿了身新衣衫,又帶了幾個人前去抓奸,以便訛詐油鋪掌櫃銀子。

  本來以為是人財兩得的美事,不巧衣服被弄髒了。

  若是平常真不算件事,勳貴人家出行別說弄髒衣服,就是撞一下,揍兩巴掌,還不得白挨著。

  可黃師傅老實,又主動拿出一兩銀子賠償。

  王槐心道白給的銀子不要白不要,能多要就多要。而且他腦子機靈,特地問清楚了黃師傅不認得他,到時訛完了拔腿一走,誰也找不到他頭上。

  況且,他也不是沒眼力架的,看車輛就知道不是主子出行,最多是個有頭臉的管事。威遠侯府不至於為個下人打動干戈。

  尤其,自從林乾殘廢就賦閒在家,林家也沒有其他出息的能拿得出手的子弟,真正算是式微。

  而王槐之所以做盡壞事不被懲罰,一來是跟衙役交好,常常拿點銀錢孝敬他們;二來,他還有個後台。他替太子的兒子辦事,間接就是替太子辦事。太子拉攏朝臣需要銀子,其中有些見不得光的生意,以及見不得光的事就交託給王槐。

  故此,王槐在週遭算是個知名人物,自然不怕碰上黃師傅。

  卻說易楚跟畫屏又行了兩刻鐘才到達威遠侯府。

  易楚頭一次進高門大戶,只感覺像是到了另外一個天地。

  數不盡的亭台樓閣,看不夠的奇石美景,青衫翠柏間,一條條迴廊,一道道拱門,沒有盡頭般。便是合抱粗的百年老樹,都處處可見。

  畫屏一路給易楚講解著,不知不覺就到了聽松堂。

  趙嬤嬤看到兩人嚇了一跳,問畫屏:「就出門接個人,怎麼弄成這副樣子,衣衫換了樣,頭髮也毛毛糙糙的?」

  畫屏拍著胸脯作後怕狀,「嬤嬤先別問,先讓易姑娘梳洗一下,喝口水壓壓驚。」將易楚帶到自己屋子,指使小丫鬟兌了溫水,親自伺候易楚淨面,又重新梳了頭髮。

  兩人收拾齊整,在偏廳坐下,易楚便問起杜俏。

  趙嬤嬤吞吞吐吐地說,「上個月小日子沒來,人總是倦倦的,胃口也不好,吃東西愛泛酸,這陣子瘦了許多,肚子卻見大。」

  易楚道:「應該是有孕在身了。」話剛出口,就見畫屏手一抖,茶盅險些落地。

  易楚納罕,趙嬤嬤是過來人,心裡應該有數,再說有孕是喜事,畫屏怎驚成這樣?

  莫非另有隱情?

  易楚莫名地不安,感覺自己窺探了不該知曉的事情。

  趙嬤嬤心一橫,左右看看,壓低聲音,「夫人尚是處子之身,不曾與侯爺同房。」

  易楚尷尬得滿臉通紅,這等私密事,如何好對自已一個未出閣的女子說?

  尷尬過後,卻是不解,既然是完璧,怎麼又會出現孕相?

  這也難怪杜俏不肯看太醫,也不願跟威遠侯說,實在是太過匪夷所思。

  易楚定定神,「等我替夫人把過脈再說。」

  趙嬤嬤眸中驟然亮起希望的火花,眼淚也差點流下來,看來易姑娘還是相信夫人的,並不會因此而鄙視夫人。

  趙嬤嬤抬手拭拭眼角的淚,「夫人在暖閣歇息,想必睡下了,易姑娘這就進去?」也省得杜俏醒了又發火不讓把脈。

  易楚點點頭,跟著趙嬤嬤進了暖閣。

  暖閣裡燃了個大炭爐,溫暖如春,以致於有些燥熱。

  杜俏睡在碧紗櫥裡,掛著薄薄的綃紗帳簾,透過帳簾,隱約能看到瘦弱的身形,如嬰兒般,蜷縮在被子裡。

  趙嬤嬤躡手躡腳地上前,撩起帳子低低喚了聲,「夫人。」

  杜俏沒有反應。

  趙嬤嬤替她掖好被子,順勢將她的右手抽了出來。

  易楚在炭爐旁將手烤了烤才上前掂起杜俏的手,輕輕搭在腕間。

  她的手型很好看,細長又勻稱。據說有這樣一雙手的人,心也是特別通透靈活。

  可她的確太瘦了,胳膊細得出奇,托在掌心就像托著根羽毛。手背上,青筋根根露在外面,非常明顯。

  易楚心頭酸了酸,又急忙斂神感受著脈息,良久才鬆開杜俏的手,替她攏在被子裡。

  出了暖閣,趙嬤嬤著急地問,「怎麼樣?」

  易楚神色凝重,「像是喜脈,可又吃不準,待回去問過我爹才行……不過,夫人怎麼瘦成這樣?」

  若是辛大人知道,也會心疼吧?

  一句話招的趙嬤嬤剛逼回去的淚又流了下來,「夫人的命太苦了,自小就沒怎麼見過爹的面,八歲上爹娘都沒了,這十幾年沒人疼沒人管……好容易成了親離開杜家,又攤上……夫人整日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不可能……」

  話未完,就聽到門外傳來木頭觸地的「咚咚」聲。

  趙嬤嬤趕忙拭去淚水,臉上浮起虛假的笑容。

  一個高大的男子拄著枴杖站在門口,清冷的眼眸逡巡一下屋內眾人,「夫人怎麼了?」

  語氣很冷,正如他週身的氣勢一般冷厲嚇人。

  這種冷又不同於辛大人的冷。

  辛大人是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疏離,而林乾卻是陰冷下藏著暴戾,就像發怒的獅子,隨時有可能將人碎屍萬段。

  趙嬤嬤應道:「沒什麼病症,就是胃口不太好。」

  林乾驀地將視線落在易楚身上,「你就是請來的女大夫?」

  易楚屈膝行了個禮,「夫人脈細如線,按之虛軟,是氣結於心,氣血不足之症,需得細細調理。不過,心病還得心藥醫,調理只是治標不治本。」

  林乾低哼一聲,指使畫屏,「告訴周管家,讓他快馬請方太醫來。」顯然,根本信不過易楚。

  一語驚了三人。

  如果方太醫也診斷是喜脈該怎麼辦?

  可林乾做的決定無人敢質疑,畫屏只能提著裙角,快步出去找傳話的小丫頭。

  趙嬤嬤臉色慘白,身子搖晃著幾乎站不住。

  而最揪心的卻是易楚,如果她沒判錯的話,杜俏的脈象確實圓滑如滾珠,滑脈通常被認作喜脈……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7-8 08:23 PM

本帖最後由 sufonggi 於 2015-7-16 12:18 AM 編輯

第三十四章 診治

  正此時,暖閣裡傳出杜俏喚人的聲音,趙嬤嬤手腳極靈便地端起早就溫在暖窠的茶壺走進去,不多時又出來,對易楚笑笑,「夫人醒了,想見見姑娘。」

  易楚下意識地抻了抻並無皺褶的衣衫,隨在趙嬤嬤後面進了暖閣。

  碧紗櫥的帳簾已經撩起,杜俏斜靠在八成新的墨綠色靠枕上,臉色蠟黃,整個人蔫蔫的,毫無生機。

  只在見到易楚時,眸光亮了下,唇角稍稍彎起,示意易楚坐到床邊的杌子上。

  她的眼睛大,眼窩似乎比常人要深。

  易楚猛然想到感覺似曾相識的原因。

  辛大人的眼跟她很像,也是眼窩凹陷,但辛大人的眼眸總是幽黑深亮,閃動著耀目的光彩,從不曾這般黯淡無光。

  看著眼前這雙熟悉的眼睛,易楚一時忘情,眼淚不受控制地瞬間盈滿了眼眶。

  便是再癡傻的人,也會看出易楚的真情流露,何況杜俏如此心思剔透。

  「是不是嚇著你了?」杜俏笑笑,「你別怕,就是最近瘦了點,身子骨好著呢。」

  你別怕……辛大人也這樣說。

  易楚側過頭,狠眨了兩下眼睛,將眼淚憋回去,柔聲道:「我再給夫人試試脈,」不容她拒絕,便抓起她搭在被上的手。

  杜俏沒有掙扎,溫順地讓易楚把脈,看了瞳孔,又伸出舌頭讓她瞧了瞧舌苔。

  易楚看得認真又細緻,看完了問道:「夫人感覺如何,肚子痛不痛?」

  「不疼,就是感覺脹,胸口也脹,憋得難受。」

  「能讓我摸一下嗎?」

  杜俏愣了下,趙嬤嬤聞言也吃了一驚,本能地阻攔道:「這哪能行?」

  女人的身體是很金貴的,除去自家相公外,不會讓別人摸,就連丫鬟伺候沐浴,也只是很小心地用棉帕擦擦後背而已。

  易楚坦然地望著她,眼眸是濃濃的關切。

  雖然年紀不大,卻有一種特別的力量,讓她覺得值得信任與依賴。

  才只見過兩面,為何會有這樣的感覺?

  杜俏想不出來,卻無法拒絕的請求,輕輕地撩起被子。

  易楚彎腰,隔著中衣按上她的肚子。

  不是平常的柔軟,而是硬硬的,像是藏著個鐵塊。

  這根本不是有孕。

  易楚下意識地鬆口氣,替她掩上被子。

  趙嬤嬤期待地看著她,「易姑娘,怎麼樣?」

  易楚寬慰地笑,「不是有孕,似乎是瘀血郁經,我拿不定主意,回去問過父親才行。不過,夫人也別思慮過度,凡事想開著點,精神好的時候多走動走動。」

  杜俏黯然地歎了口氣,這種話她聽得太多,也完全明白這個道理,可情緒由不了她自己。

  易楚看懂了她的心思,一時也顧不得辛大人說的話,俯身低低說了句,「上次你問過的人,我見過。」

  上次她問的是杜仲,易楚給她取了塊藥材。

  杜俏一愣,眸中驟然散發出動人的光彩,卻是不敢置信,「是真是假,他在哪兒?」

  易楚聲音越發放得低,「就在京都……眼下他有事情要做,不方便見夫人。他也惦記著夫人,說七月時在白塔寺見過夫人……夫人要好好的,不出三年,他必然與夫人相認。」

  眼淚無聲地從杜俏瘦削的臉龐滑下,她雙手捂在臉上,肩頭不停地抖動,半晌才悶悶地點頭,「我明白,總會等到那一天。」

  趙嬤嬤見她止了眼淚,極有眼色地出去端來一盆兌好的溫水。

  易楚很自然地伸手絞了棉帕,幫杜俏擦了擦臉。

  趙嬤嬤不好意思地說,「易姑娘怎麼也是請來的客人,哪能勞您動手。」

  易楚笑道:「沒什麼,順手而已。」

  淨過臉,杜俏似乎有了些精神,掙扎著坐起來,「易姑娘先出去寬坐,我換件衣服就來。」

  易楚點點頭,撩簾出了暖閣。

  林乾仍在外間,靜靜地站著,見到易楚出來,銳利的目光探究般在她臉上停了許久。

  易楚坦然地坐下,畫屏端了茶過來,「明前龍井,姑娘嘗嘗。」

  茶杯是上好的青瓷,茶湯澄碧,香氣清幽。

  易楚啜一口,暗道,果然是好茶,入口輕而不浮,香味濃而不膩,若是父親能嘗嘗就好了。

  這時,有小丫頭在門外喊,「方太醫來了。」

  接著錦蘭撩簾而入,身後跟著位花白鬍子,長相清的老者。

  方太醫躬身朝林乾行了個禮。

  畫屏進暖閣瞧了瞧,將暖閣帳簾用銀鉤鉤在門邊,笑著對方太醫道:「夫人在裡頭,太醫請。」

  易楚偷眼看著,碧紗櫥的帳簾已經放下,只有一雙玉手露在外頭。

  趙嬤嬤又取錦帕覆在杜俏腕間,方太醫這才小心地伸手搭上脈息。

  不過數息,方太醫臉上露出瞭然的笑容,「恭喜夫人,恭喜侯爺,是喜孕。」

  玉手抖了下,很快縮進帳中,錦帕悄無聲息地落在地上,卻無人去撿。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林乾,又不敢多看,個個低首垂眸地立著。

  林乾冷聲問:「太醫可診准了?」

  方太醫樂呵呵地說:「脈滑如滾珠,老朽行醫四十餘年,豈能連喜脈都診不出來……侯爺有了子嗣,老夫人若知道還不知怎麼歡喜呢?」稍頓片刻又道,「夫人體質偏虛,要不老朽開個養胎的方子?」

  老夫人自然是指林乾的母親,為著林乾子嗣問題,不知在杜俏跟前說過多少風涼話。

  林乾仍是冷著臉,「有勞方太醫,此事太醫先不必告知家慈。」

  方太醫接話道:「老朽明白,侯爺親自去說才更喜慶。」說罷,提筆寫了兩道方子,「一個養胎的,一個是止吐的,若是孕吐厲害就服上一劑。」

  畫屏抖著手,不知道該接不該接。

  林乾卻一把抓過去,看了兩眼塞進懷裡。

  方太醫是經常在林家走動的,每次來都要去寧靜齋給老夫人請脈。

  今日也不例外。

  錦蘭領著方太醫出去,林乾往暖閣瞧了一眼,便也拄著枴杖往外走。

  易楚猛然出聲,「侯爺請留步!」

  林乾不耐地回頭。

  易楚吸口氣緩步上前,「依奴家拙見,夫人並非喜脈。」

  林乾「哼」一聲,眼角露出輕蔑,「乳臭未乾還敢質疑方太醫的醫術?他過的橋比你走得路還多。」

  易楚仰頭,面色平靜地說:「方太醫年紀大,資歷與經驗自是遠勝過奴家,可就是因為他的年紀,所以才會誤診……侯爺想必知道,脈息有強有弱,有緩有急,稍有偏差謬之千里。請問侯爺,年邁老者與十幾歲的女子誰更能敏銳地察覺脈息的細微不同?尤其,這位老者還隔著一層錦帕?」

  林乾凝神,又將易楚打量一番。

  易楚續道:「神醫秦越人提出望聞問切四診法,方太醫既不曾望,也不曾問,就憑短短數息的脈相就斷為喜脈,侯爺認為可信?再或者,侯爺可信得過夫人?」

  林乾霍然變色,週身立時籠上冷寒的氣息,目光陰鷙,「那依你之見,夫人是何症?」

  「尚不清楚,」易楚囁嚅著,隨即補充,「我總能醫好夫人。」

  林乾冷笑一聲,拄著枴杖「篤篤」離開。

  易楚站在當地,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後背早已汗濕。

  面對著林乾,總讓她感覺,稍說錯一句話或者一個字就會性命不保。這種感覺就像她在辛大人面前一樣。

  畫屏過來敬佩地說:「真厲害,敢對侯爺這樣說話。」

  易楚苦笑,那一刻她也說不清為什麼會侃侃而談毫不畏懼,莫非是辛大人上身?

  不多時,杜俏從暖閣出來,眼角有些紅,想必適才又哭過。畫屏伺候她淨了臉,又要勻粉補妝。

  杜俏懶懶地說,「不用,易姑娘不是外人,」一時望著易楚卻說不出話來。

  易楚上前柔聲道:「夫人放心,我能醫好你。」

  杜俏笑了笑,「易姑娘年紀比我小著好幾歲,行事說話倒像比我大似的。」笑容自眼底溢出,顯然發自真心。

  趙嬤嬤附和著,「易姑娘少年老成。」

  易楚想了想,也笑,「可能因為在家中我是長姐,習慣對妹妹用這種語氣說話。」

  幾人完全不提適才方太醫與林乾的話,畫屏倒是將早晨與易楚的遭遇說了遍。

  畫屏口齒伶俐,加上親身經歷過,講得繪聲繪色,講到劫後餘生,兩人渾身泥水時,還手舞足蹈的。

  杜俏跟趙嬤嬤聽了,又是驚訝又是後怕還夾著好笑。

  趙嬤嬤歎道:「難怪你們進門時衣冠不整的,竟是遇到了這種險事。」

  杜俏盤算會,吩咐趙嬤嬤,「給辛大人與忠勤伯府各備一份厚禮,還有榮郡王府,也得送禮答謝。」

  趙嬤嬤道:「忠勤伯跟榮郡王府邸都好說,這辛大人的禮送往何處?」

  「你先擬出單子來,等我看後給侯爺過目,侯爺許是知道辛大人住處,再不然,派人到忠勤伯府問問世子。」

  趙嬤嬤連聲應著。

  易楚卻想到辛大人說的木記湯麵館,難不成平時他就住在哪裡?自己還得去跟他說一下杜俏的事情。

  可眼下這情況又不好說,不如等問過父親,確定了病情開好方子再說不遲。

  又想起,還得取信物交給杜俏。

  這樣一來一往,跟以前私下相會又有什麼不同?

  易楚徹底呆了……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7-8 08:25 PM

本帖最後由 sufonggi 於 2015-7-16 12:31 AM 編輯

第三十五章 吃驚

  因見杜俏要忙著處理府中事務,易楚便起身告辭。杜俏不讓她走,強留著用了中飯。

  用過中飯,趙嬤嬤指著偏廳裡一堆東西,「茶葉是剛才沏的龍井,畫屏說姑娘喜歡就包了二兩,另一包是信陽毛尖,口味不同,姑娘試試。兩匣子點心是府裡自己做的,帶回去給易先生和阿齊姑娘嘗嘗。這幾匹布是夫人特地吩咐找出來給姑娘的,淞江三梭布細軟,做中衣舒服,兩匹錦綾給姑娘裁幾身冬衣;這兩匹絹紗,海天霞色的做裙子做小襖都行,西湖水的看上去清爽,夏天用來糊窗戶。」

  易楚咂舌,這麼好的絹紗用來糊窗戶,豈不是暴斂天物?

  話說回來,茶葉跟點心可以收,布匹實在太過貴重了,單是海天霞色的絹紗就得近百兩銀子,錦綾瞧上去這麼厚實,想必更不便宜。

  趙嬤嬤看出易楚的想法,歎著氣說:「是夫人吩咐下來的……這點東西不算什麼,難得姑娘跟夫人投契。姑娘若得閒,常來玩玩,也是姑娘對我家夫人的情意。」

  趙嬤嬤說的誠心誠意,易楚不好再三推拒,只得收下,卻又指著兩匹錦綾問,「這是什麼錦,從沒見過這種料子。」

  趙嬤嬤很喜歡易楚這種不懂就問的落落大方,笑道:「難怪姑娘不認識,這是當年辛夫人的嫁妝叫做篆文錦。姑娘瞧瞧,上面的紋絡是不是像大篆?都幾十年的老物件了,如今再沒有這種料子。」

  是杜俏母親辛氏的嫁妝。

  辛家果然是清流世家,連布匹都這般清雅,竟然織成篆字。

  回去時,仍是畫屏陪著。

  角門停了兩輛車,頭一輛是朱輪寶蓋車,是坐人的,後頭是輛黑漆的平頭車,盛著點心布匹等物。

  兩輛車的車伕都不是黃師傅。

  易楚面露不解,黃師傅去過曉望街,熟門熟路的,豈不更方便?

  畫屏低聲解釋,「黃師傅差事沒辦好,定然是受罰了。」

  「又不是黃師傅的錯,換成別人也不見得好,怎麼能罰他?」易楚奇怪地問。

  畫屏卻習以為常,「府裡的規矩就是如此,不管什麼原因辦事不得力自然得罰。今兒你有這種理由,明天他有那個借口,府裡好幾百口子人,哪家沒有個特殊情況?這樣下去,規矩不就成了擺設?做得好有賞,做不好就被罰,這是章程。」

  聽起來有理有據,可易楚仍替黃師傅抱委屈。

  畫屏又道:「說起來受罰也不過是捱幾下板子,罰兩個月的月錢,不像之前的杜府,動輒要人命,那才真正有冤無處訴。」

  一路嘰嘰喳喳,又說了杜家無數秘辛,甚至當年的信義伯之死也疑點頗多。

  不過,猜疑歸猜疑,杜俏一介女流不可能去查證,至於杜家二房諸人,更不會去查究這些沒影兒的事。

  易楚只把這些當故事聽,不知不覺到了濟世堂。

  醫館裡並無病患,榮盛跟顧琛也各回各家了,只易郎中袖手守在藥爐前煎藥。

  看清來人,易郎中清俊的臉上浮現出溫和的笑容,「回來了?沒遇到什麼事吧?」

  畫屏對易郎中福了福,搶著說:「毫髮未傷,全須全尾地把易姑娘送回來了。」

  易郎中起身回禮,「多謝姑娘看顧。」

  畫屏連道不客氣,指揮著車伕將一應東西搬進醫館,也便告辭。

  易郎中看著堆在檯面上的諸物,突然開口,「以後還是少去林府吧?」

  易楚明白父親的意思,是怕拿人的東西沒辦法回禮。畢竟眼前這堆東西少說也得幾百兩銀子。一次兩次還好,時日久了,恐被人說攀附權貴。

  想了想,便回答:「杜夫人有病在身,等治好她的病,也不必再去了。爹爹別擔心,這是診金。」

  說罷,將杜俏的病症細細說了遍,也說了方太醫診脈以及跟林乾的對話。

  易郎中稱讚道:「說得好,年老固然資歷深有經驗,可弊端也極明顯。你曾祖父醫術精湛,也在六十歲上便不再施針,因為手抖扎不准穴位。」

  可思及杜俏的症狀,神情也便凝重起來。

  舌苔黃滑而潤是陽虛,脈按之細小,多見於陰虛、血虛。血氣虧損不能充盈脈道才會產生細脈。而脈相又圓滑似滾珠,卻是氣血旺盛養胎之相。

  看似不相干的脈相集於一身,竟辨不出何為主症,何為引症。

  易楚見父親思索,便不打擾,輕手輕腳地將檯面上的物品一樣樣搬回自己屋裡,又淨了手去準備晚飯。

  正悶頭燒火時,易齊進了廚房,站在她面前,「姐,你今天去威遠侯府怎麼不告訴我,早知道我也跟你一起去。侯府大不大,好玩不好玩?」

  「很大……」易楚想一想,單是從角門到二門就得走兩刻鐘,林家還不知道得多大呢。「……好玩倒不見得,林夫人的住處都是松柏,院子裡倒是有棵石榴樹。他們家規矩大,丫鬟不經使喚不得進屋裡。」

  「林夫人身邊的丫鬟很多嗎?昨天來的畫屏也是丫鬟?我看她頭上戴的玉簪水頭挺好的。」易齊雙眼亮晶晶地追問。

  易楚笑道:「應該不算少,有個趙嬤嬤,四個大丫鬟,院子裡還有幾個小丫鬟,至少也得十來個。畫屏是得力的大丫鬟,穿著自然不一樣……」不過錦蘭她們似乎也戴金釵玉簪的。

  易齊便重重歎了口氣,「下次姐再去的話,帶上我好不好?我也想拜見一下林夫人,上次她來,我也沒見到她的面。」

  易楚伸手點她的頭,「什麼時候去還不一定,再說我去診病,不好帶別人。」

  「我又不是別人,而且肯定不會給姐添亂,姐就帶上我吧。」易齊噘著小嘴搖易楚的胳膊。

  「到時候再說。」易楚沒打算帶她去,可到底沒有把話說死。

  吃過飯,易郎中一頭又扎進醫書裡,易楚打開帶回來的龍井茶沏了一杯端到醫館。

  易郎中嘗了口讚不絕口,「到底是好茶,甘香清冽,如果能有白玉杯來配最好,退而求其次,青瓷也可。」

  易楚打趣道:「有了白玉杯,這茶盤也得換成玉的,爹爹的硯台也得換,魚腦凍就行,筆山得用汝窯產的蟹爪紋才好,最後乾脆把房子也換了,換到……」歪著頭,一時想不起到底是在杭州西湖好還是蘇州的寒山寺更好。

  易郎中樂不可支,心情一下子輕快起來,看著燭光下易楚嬌俏的模樣,突然暗生感慨:女兒這般好,嫁到榮家,到底是意難平。

  易郎中翻了兩天醫書,終於斷定杜俏的病正如易楚所說,是瘀血郁經,病因也很清楚,是氣虛鬱結,肝中有火所致。舒則通暢,郁則不揚,經欲行而肝不應,久而久之,瘀血鬱結於腹形成徵瘕。

  可是該如何診治?最簡單的方法是開一劑破血逐瘀的方子。

  可按易楚摸到的硬物,瘀血並非一星半點。若是已通人事的婦人好說,令其打出便可,若是處子之身,怕會引起血湧之症。

  易郎中左思右想,不敢妄斷。

  這日陳雪剛剛化盡,天空又飄起了雪花,沸沸揚揚的,不一會兒地上就鋪滿一層。好在,只下了一個多時辰,又漸漸止住了。

  易楚包上頭巾戴上手套清理院中落雪。先用鏟子將雪鏟倒牆角的水溝處,再用掃帚將餘下的雪掃到一起。院子雖小,掃起來卻是不容易,直把易楚累得出了一身汗,倒是絲毫不覺得冷。

  打掃完院子,易楚習慣性地撩起醫館門口的棉布簾子。

  醫館裡靜悄悄的,不聞人聲。

  檯面裡,有兩人正在對弈,衝著門口穿藏藍色長袍的是易郎中,對面那人穿鴉青色袍子,髮髻梳得很緊實,上面簪一隻青玉簪,背影挺直。

  易楚心中疑惑,她極少見到父親下棋,不知今日為何有了興致。

  正想著,就見易郎中扶額,懊惱不已,「一招錯滿盤輸,我認輸。」

  對面那人笑道:「易先生棋品如人品,正值端方,在下自愧不如。」聲音極為熟悉。

  易楚愕然,竟然是他!

  這怎麼可能?

  易楚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怔怔地立在門口。

  易郎中擺手,「即便是劍走偏鋒,能贏就令人佩服。」抬眼瞧見易楚,招呼道,「阿楚,倒兩杯茶來,就沏那天的龍井。」

  穿鴉青色袍子的人也轉過頭來,稜角分明的臉上掛著淺淺笑容,眉梢高高揚起,眼眸裡閃動著不易察覺的得意,「易姑娘。」

  「見過公子,」易楚咬唇上前,輕輕福了福,眼角瞥見棋盤旁邊放著的藥包。

  顯然,他是來抓藥的。

  可怎麼知道父親會下棋,而且還能說動父親對弈?

  易楚絞盡腦汁想不出來……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7-8 08:28 PM

本帖最後由 sufonggi 於 2015-7-16 12:32 AM 編輯

第三十六章 交談

  易楚端進托盤,扯起袖子為兩人斟茶,腕間露出一小截肌膚,白皙柔嫩。

  辛大人想起自己從揚州給她帶回來的那對手鐲,如果她能戴上,雪白襯著碧綠,定然很好看。可她竟是一次也沒戴過。

  易楚斟完茶,又將點心擺出來,細聲細氣地說了句,「公子慢用。」

  辛大人微笑頜首,「多謝。」笑容淺淡,可眼神極為囂張,有股你能奈我何的意味。

  易楚恨得牙癢癢,辛大人也怨氣十足。

  那天分明說好了,她自威遠侯府回來會告知他杜俏的病情。連著幾日他都悶在湯麵館沒有出門,生怕錯過她。

  沒想到她壓根就沒去。

  不但沒露面,連隻言片語都沒有。

  這已經不是易楚第一次失信,上一次,他明明說好第二天要來,易楚卻躲到西廂房去。

  這個沒良心的白眼狼,前腳他剛把她從牆邊拽回來,後腳她就把他拋在腦後。

  新仇舊恨加在一起,辛大人立時坐不住,冒著風雪來到濟世堂。

  再不來,他擔心她會真的淡忘了他。

  而且,他也記掛著易楚的身體,當時她說沒事,誰知道有沒有留下隱患?

  辛大人耳力好,早聽到她在院子裡呼哧呼哧地掃雪,又聽到她撩起簾子站在門口,呼吸聲時急時緩,表明了她心中的起伏不定。

  他的耐性也極好,就是能假裝不知道,直等到易郎中一字之差敗北發現易楚。

  不可否認,當他看到易楚驚訝的表情,看到她想躲卻不敢躲,扭扭捏捏地上前行禮時,心情是前所未有的愉悅。

  怎麼樣?

  他可不是私下見她,他是堂堂正正地來。

  難道她還能跪著求他不來?

  **

  當夜,易郎中心情極好,罕見地沒有翻看醫書,而是喝著清茶復盤,時而扼腕歎息,時而拊掌叫絕。

  易楚好笑地問:「爹爹很開心?」

  易郎中搖頭晃腦地拉長了腔,「那是自然,難得遇到一知己。」

  易楚驚悚,不過下了兩盤棋,這就成了知己了?

  易郎中將棋盤一推,歎道:「自古英雄出少年,杜子溪年歲不大,可胸襟謀略卻非同小可,假以時日定非池中之物。」

  易楚又驚,已經以字相稱了。

  思量會,易楚問:「那位公子棋藝很高?」

  「高應該是高,」易郎中感歎,「他善隱忍能沉得住氣,屢次在走投無路之際行出險招,佈局精妙出手狠辣,難得難得。」說罷,將棋子一粒粒放入罐中。

  易楚看著父親,莫名地感到愧疚。

  父親是秀才出身,對於琴棋書畫定然懂,也是愛著的。可他獨自拉扯姐妹兩人長大,又為了生計忙碌不停,根本沒有工夫也沒有心思顧及喜好。

  加上曉望街多商戶,父親便是想對弈也沒有對手。

  所以,能夠酣暢淋漓地下盤棋才會如此開心。

  可惜,她跟易齊都不懂棋,榮盛應該也不會吧?

  易郎中收好棋子,又取過硯台,倒上水,不緊不慢地研起墨來。墨錠劃過石研,凝滯礙澀。

  少頃,墨研好,易郎中鋪紙提筆,筆走龍蛇般寫出一張藥方。

  字跡潦草狂放,並不是他常寫的行書。

  易楚仔細認了認,見紙上寫著水蛭兩錢、虻蟲兩錢、地龍兩錢、黑丑三錢、路路通五錢、透骨草五錢……

  這是道極重的活血方子。

  路路通、透骨草能活血通絡化瘀,紫草與水紅花子能理氣化痰。水蛭、虻蟲與地龍具破血瘀滯的功效,但這類藥物藥性峻猛,走而不守,毒性也大,稍有不慎,就能引起血崩之症。

  想到杜俏蒼白瘦弱的面容,易楚心有擔憂,「爹要不再斟酌一下?醫書裡可曾記載過這樣的方子?」

  易郎中決然道:「善醫者不視方,因為方有定式而病無定,無需拘泥於古舊的藥方,對於瘀血重症,奇招險招效果會更好。」

  易楚恍然,這是下棋得到的感悟,暗暗又將辛大人抱怨一番。

  因見父親難得的意氣飛揚,易楚並不多話,默默地將方子收起來。

  第二日,易楚取出方子再問父親。

  易郎中沉吟片刻道:「不破不立,拖久了恐有生命之憂,倒不如豁上一試。我認為至少有五成把握。」

  五成,也才一半的把握。

  藥性占一半,另一半應該取決於杜俏的身子。她能抗過去皆大歡喜,若是不能……

  易楚撫額,默默想了想,尋個借口去了棗樹街。

  棗樹街離曉望街並不遠,平常大概走兩刻鐘就到。

  而易楚不知是因為路滑難走還是心思不定,竟然覺得路途遙遠得沒有盡頭般。

  好容易看到木記湯麵館的招牌,易楚大步邁了進去。

  夥計眼神很好,熱情地招呼,「姑娘幾位,吃點什麼?店裡有肉絲面、打滷麵、炸醬麵、清湯麵,還有各式小菜,您來點什麼?」

  易楚連忙搖頭,「我不吃飯,我找人,」說著朝櫃檯後面的掌櫃走去。

  掌櫃四十來歲,胖乎乎的圓臉,留著兩撇羊角鬍子,見人帶著三分笑,「姑娘有何吩咐?」

  「我找……」易楚驀地漲紅了臉,子溪兩個字就在唇齒間留戀,卻說不出來。就好像一說出口,心底藏的秘密就再也掩蓋不了一般。

  掌櫃耐心很好,和藹地問:「找什麼?」

  夥計也好奇地湊過來,「姑娘找誰我們店裡就三個人,我跟我爹,另外鐺頭在廚房下面。哦,對了,還有東家……」

  易楚被他看得很不自在,終於脫口而出,「我找子溪。」

  掌櫃不動聲色地打量易楚幾眼,朝旁邊努努嘴。

  易楚順著望過去,在牆角坐著,臉上帶著淺淺笑意的那人,豈不正是辛大人?

  既然早就看到她了,為什麼不早招呼,害她這般窘迫。

  怒氣自心底油然而生。

  辛大人起身,闊步走到後門,撩開青布簾子,朝易楚點點頭,示意她過去。

  易楚有心不過去,可看到麵館裡客人漸多,實在不是說話之處,便板著臉走到他身邊。

  辛大人無奈地歎口氣,柔聲道:「叫聲名字而已,有那麼難?」

  易楚別過頭不看他,只冷冷地說,「明天我去威遠侯府,你說的信物呢?」

  「在屋裡,進去吧。」辛大人指指正房。

  易楚站著不動,「你拿出來,我在這兒等著。」

  「此處風大陰冷,我還有話問你。」辛大人握拳抵在唇邊,應景地咳了兩聲。

  寒風吹過,他的袍擺隨風揚起。

  易楚看他穿得單薄,遂不再堅持,跟在他身後往裡走。

  湯麵館跟易家的格局一樣,都是前頭店面後頭住家,只不過這裡更寬敞,院子裡也沒種樹,也沒花花草草的,只在靠近正房的地方擺了張石桌還有四個石凳。

  三間正房是打通的,很敞亮,屋裡擺設也不多,迎面是張太師桌帶四把太師椅,牆上掛了幅山水畫。東邊窗下放了張極大的長案,案上擺著筆墨紙硯,案頭一頭摞著賬簿,另一頭擺了塊兩三尺高的昆山石。

  辛大人任由她四下打量,自己攏了茶爐要烹茶。

  易楚急忙攔阻,「不必了,說完話我就走。」

  辛大人淡淡一笑,「來而不往非禮也,昨日你請我喫茶,今天我回請你,不過只有茶沒有點心。」

  易楚笑不出來,只勉強地扯扯嘴角,冷眼看著他的舉動。

  看上去是個會烹茶的,生火、加炭、燒水都難不倒他。

  等水開,辛大人移開水壺,先溫過杯子,將水倒掉,而後投茶注水,捲曲的茶葉在茶盅裡慢慢舒展了身子。

  水變得碧綠清澈,有茶香隨著水霧裊裊瀰散。

  易楚捧杯嘗了口,不若龍井的甘香,卻別有清冽之味,非常好喝。

  辛大人隔著太師桌在椅子上坐定,低聲問道:「阿俏生得什麼病,好些了嗎?」

  易楚突然不知如何回答才好,略思索,決定實話實說,「瘀血郁經,已經有些日子了,血凝成塊,必需打下來才行。」說罷,掏出易郎中開的方子。

  辛大人神情開始凝重,「是你爹寫的方子?」

  易楚點頭。

  辛大人喃喃自語,「易郎中性情溫和,向來用藥謹慎,竟會開出這種虎狼之藥……」思量許久,將方子還給易楚,「就按此方替她用藥吧。」

  易楚看著他,又道:「要想見效,藥石是其一,心志是其一,用藥前,我想將你說的信物帶給她。」

  這樣杜俏懷著見到長兄的心念,或許能撐過去。

  辛大人很快就明白了易楚的意思,沉默片刻,走到長案前,鋪開一張宣紙,對易楚道:「幫我研墨可好?」不是慣常用的淡漠的命令的口氣,而是帶著一絲乞求的意味,像是孤獨的孩子在尋找安慰。

  易楚沒法拒絕,挽起袖子開始研墨。

  墨好,辛大人選了只極細的羊毫,一勾一挑,筆下出現了飛簷翹角精緻的輪廓,屋簷下的匾額寫著潮音閣三個字。廊下植著碧蕉翠竹,有女子回眸淺笑。夕陽斜照,她的笑容親切慈愛。

  辛大人低低解釋,「這是之前我娘的住處。我娘是錢塘人,出閣前的住處叫潮音閣,後來嫁給我爹,我爹便將他們住的院子取名潮音閣。」

  畫完,辛大人再取一張紙。

  這次畫的是個梳著包包頭的女童,女童頸上掛著瓔珞項圈,正奮力往前跑,眼中帶著淚,神情極為驚慌,她身後卻是只長角的山羊。

  「有年冬天,莊子裡送了些雞鴨牛羊之物,阿俏好奇之下跑過去看。那時她穿一條草綠色的裙子,許是山羊餓了以為是青草,追著阿俏跑。自那以後,阿俏怕極了山羊,也不吃羊肉,就連丫鬟戴了隻羊毛袖套,她也非逼著扔掉。」

  想到那副情景,易楚忍不住「撲哧」一笑。

  笑容投在辛大人臉上,辛大人心底熱熱地蕩了下……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7-8 08:31 PM

本帖最後由 sufonggi 於 2015-7-16 12:33 AM 編輯

第三十七章 脾氣

  正午暖陽透過雕花窗欞照射進來,她的面頰瑩白如玉蘭,透著淺淺的粉色,兩道細眉秀麗若遠山,明眸清澈,唇角微揚,腮邊的梨渦時隱時現。

  「阿楚,你沒有害怕的東西?」他柔聲問。

  害怕的東西?

  易楚收起笑容,凝眉想了想。

  怕的東西自然有,第一次殺雞,血沒放透,雞在地上撲騰,她嚇得遠遠地看不敢靠近。第一次宰魚,魚身滑不溜秋地在案板上跳躍,她嚇得半天下不了手。

  可慢慢地,這些事情就熟練了,不再心慌也不再害怕。

  唯有一件事,她至今仍是不敢想。

  那年她不過六七歲,在家生痘,父親在床邊不眠不休地陪了好幾天。她好了,易齊又開始出痘。

  她清楚地記得,父親在煮粥,她在旁邊擇菜。父親往灶坑裡添上柴正要起身,卻一頭栽倒在地上。

  她嚇壞了,拚命喊父親,父親卻始終沒聽見。

  後來,她哭著找來吳大叔跟吳大嬸,把父親扶到了床上。

  那天,她真正感到了害怕,怕父親從此醒不來,她跟易齊就成為沒爹沒娘的孩子了。

  半夜,父親醒了,頭一句話就問,「阿楚,你吃過飯沒有,餓不餓?」

  她喜極而泣,小跑著去廚房端了一碗粥。

  她知道父親是累倒的,從那天起,她開始學習做家務,盡力替父親分擔勞動。

  因為父親是她的天,父親在,她便有家有人護著,父親不在,她什麼都沒有了。

  直到現在,父親仍然是她心中的頂樑柱,是她最重要的人。

  可這一切,並沒有必要告訴別人。

  所以,易楚只是彎彎唇角,淡淡地說了句,「我自小膽子大,沒有什麼特別害怕的。」

  辛大人看出她的敷衍之意,眸光沉了下,輕輕將筆架在筆山上。

  易楚敏銳地察覺到他情緒的變化,卻沒開口。

  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在兩人間流淌。

  氣氛有些尷尬。

  而且,兩人相距似乎也太近了點,他身上淡淡的艾草香氣在她鼻端迴旋,讓她頭暈目眩。他清淺的呼吸,像遠山空谷的微風,在她耳畔吹拂。

  易楚後退兩步,悄悄抬起頭。

  辛大人正看向窗外,雙眸幽深黑亮,映照著冬日暖陽,璀璨得讓人恍惚。

  易楚臉上一熱,下意識地移開目光。

  待墨干,辛大人將紙仔細折好,交給易楚,「麻煩你帶給阿俏。」

  易楚接過,輕輕「嗯」了聲,轉念想起昨天之事,問道:「你怎麼知道我爹愛下棋?」

  辛大人淡漠地回答,「猜的。」

  怎麼可能?

  他與父親只見過兩三次,說過的話加起來不超過十句。

  自己陪伴父親這麼久都不知道,他竟然能猜出來?

  不想說就直說,自己也並不是非得要知道。

  易楚吸口氣,屈膝福了福,告辭。

  辛大人並不挽留,只出門時突然開口,「明日幾時出門,讓大勇就是前頭的夥計,趕車送你。」

  易楚客氣地推辭,「不用麻煩,曉望街僱車很方便。」

  辛大人解釋,「我怕路上再遇到前次的事,大勇會點功夫,放心些。」

  「不用,我不會那麼倒霉。」

  辛大人很堅持,「萬一呢?」

  「遇到就遇到,有什麼辦法?」易楚滿不在乎地說。

  辛大人一把拽住她的胳膊,扯進自己懷裡,「別使性子。」

  易楚漲紅了臉,拚命掙扎,「你胡說,我使什麼性子?」

  「是不是,你心裡清楚。」辛大人凝視著她,「阿楚,別自欺欺人。」

  易楚羞惱地一口咬上他的手背,趁他鬆手,快步跑了出去。

  第二天,易楚吃過早飯正要出門,易齊攔住了她,「姐是不是去威遠侯府,我也去。」

  易楚要把辛大人的畫帶給杜俏,下意識地不想讓易齊知道,便委婉地拒絕,「天氣太冷了,路途又遠,而且道上有雪不好走,下次再帶你。」

  易齊嘟噥著,「反正是坐車,遠點怕什麼?」

  易郎中聞言,勸阻道:「你姐姐是有正事,你就別跟著添亂了。」

  「我怎麼添亂了,」易齊升高語調,不服氣地說,「憑什麼姐能去,我就不能去」話語很無理。

  易郎中正了臉色,嚴厲地說:「不憑什麼,你就是不許去,老老實實地待在家裡。」

  「爹,你也太偏心了,好事只想著姐姐,怎麼不想想我?」

  易楚見易齊說話越來越不像樣,心裡拿她沒辦法,只得妥協,「爹,要不我就帶……」

  「不行!」易郎中打斷她的話,轉向易齊,「阿齊,你說的沒錯,我確實偏心,你想想,家裡好吃的都緊著你吃,好穿的都緊著你穿,這家務活都是誰幹的?你要是覺得我實在委屈了你,反正你娘回來了,你也見過她,這就去找她吧。」

  易齊一愣,猛然跺了跺腳,扭頭跑進西廂房,「咚」地一摔,把門關上了。

  易楚擔憂地說:「爹,阿齊她……爹別往心裡去。」

  「沒事,」易郎中歎口氣,「可能爹的確偏心,就想著把她拉扯大,然後找戶好人家嫁出去,沒多用心思。是我沒教導好她,她怨我也在情理中。」

  「不是的,爹。」易楚急切地勸慰,「我跟阿齊一起長大,一起跟你學認字學讀書,爹並沒有厚此薄彼。」

  「表面上沒有,可心裡總會有分別。」易郎中搖搖頭,又揮揮手,「你去吧,路上小心點,早去早回。阿齊這邊,爹會看著。」

  易楚點頭。

  大勇正在街對面等著,見易楚出來,忙把馬車趕過來,笑著招呼,「易姑娘,外頭冷,快上車。」

  易楚有心不坐,又怕父親見到生疑,只得沉著臉上了車。

  車廂不大卻很乾淨,裡面放了條毯子還有一隻手爐。

  倒是有心。

  易齊咬咬唇,將毯子搭在腿上,捧起手爐,手爐裡熏著炭,很熱乎。暖意從掌心一直蔓延到心底。

  莫名地想起昨天他說的使性子的話,忍不住又是氣惱,又是羞愧。

  自己也不知怎麼了,平常不是挺大方開朗的,偏偏說出去的話就像是在賭氣。

  一路思緒萬千,時而想想辛大人,時而想想易齊,怎麼就非得跟著來侯府?這下父親肯定傷心了。

  又想起,原來父親知道易齊的娘親回京都了,也不知什麼時候知道的。

  不知不覺就到了威遠侯府。

  大勇將車停下,隔著窗簾道:「易姑娘稍等會,我先去叫門。」

  易楚掀了窗簾往外看,只見大勇拍拍門,跟裡面看門的小廝說了句話,又指指馬車。

  小廝點點頭,回到屋裡,須臾出來,請大勇進屋。

  大勇笑著搖搖頭。

  再過會兒,畫屏帶著兩個小丫鬟出現在門口。

  大勇撩起窗簾,小丫鬟急忙攙扶著易楚下了車。

  大勇笑著問:「姑娘估摸著何時回去,我來接姑娘?」

  畫屏忙道:「不用了,我們府裡有車送回去,」順手掏出只銀錁子遞給大勇。

  大勇道謝接過,趕著馬車離開。

  畫屏吩咐門房的小廝,「夫人有話,以後濟世堂的易姑娘來,不用通報,直接進去就行。」

  小廝連連應是。

  易楚這才明白,原來進侯府還得先通報。如果夫人不見,自己豈不就白跑一趟?

  大戶人家的規矩就是不一樣。

  走進二門,有婆子正在掃雪,笑著道:「路滑,幾位姑娘小心腳下。」

  畫屏道:「今年雪真多,一場接一場,沒完沒了。」

  婆子笑道:「雪多是好事,明年能有個好收成。」

  易楚也附和,「沒錯,古話說得好,瑞雪兆豐年。」

  跟上次一樣,畫屏仍是將易楚帶到了暖閣外間的偏廳。

  趙嬤嬤將手舉得老遠,似乎在看賬本子,錦蘭守著茶爐在扇風。

  見到易楚,兩人笑著起來打招呼。

  寒暄幾句,錦蘭識趣地說去廚房看看點心。

  趙嬤嬤就談起杜俏的病,「侯爺不放心,先後又請了兩位太醫,張太醫說得含含糊糊地,先說是喜脈,又說月份淺看不大出來,等過些時日再說。李太醫說應該是喜脈,但胎兒不太好,先用保胎藥看看能不能保住,氣得侯爺一個個將他們罵了出去。」

  易楚將父親的診斷說了說,掏出開的方子。

  易郎中寫得字大,趙嬤嬤不需拿那麼遠,在近處就看得清清楚楚,一下子白了臉。

  她在內宅浸淫四十餘年,見多識廣,知道其中有幾味是打胎的藥,不免忐忑,「這藥性太過兇猛,夫人未經人事,能不能受得住?」

  瘀血凝結成胎想要打掉的話,跟胎兒一樣,都是經過婦人□□的通路出來。

  易楚醫書看得多,對男女之事雖然知道過大概,可終究是個未出閣的女子,不好亂說,只能延引父親的話,「若是婦人就好辦多了,可夫人這情況,越耽擱越不好辦。」

  兩人四目對視,具是滿臉愁容。

  這時,畫屏從門外探進頭來,「侯爺來了。」

  接著就聽到「篤篤」聲,走進個高大的身影。

  易楚忙屈膝行禮,「見過侯爺。」

  林乾「嗯」一聲,問道:「你知道夫人是什麼病了?」

  「知道了,」易楚恭謹地回答,「我爹已開了方子。」

  林乾接過趙嬤嬤遞來的紙,並沒看,卻是盯著易楚,「你確定一定能治好夫人?」

  「我會盡力,至於……」

  不等易楚說完,林乾打斷她的話,陰惻惻地說,「要是治不好,本侯讓你們父女陪葬。」

  易楚聞言,怒氣驟然升起。

  這世間竟有如此無理之人,父親苦思冥想數日好容易開出方子,最後還得賠上性命。天底下哪有這種理

  想到此,易楚一把搶過藥方,「嘩啦」撕了個粉碎扔在地上,「我只能保證藥方完全對症,我也會盡心盡力治病,卻不能肯定一定能成功。尊夫人的命是命,我跟我爹的命就不是命?我學藝不精治不了,侯爺另請高明。」拔腿就往外走。

  趙嬤嬤跟畫屏從未見過有人敢如此頂撞林乾,驚在當地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林乾也愣了,怒喝一聲,「站住。」

  易楚不理睬,反而走得更快。她又不是林家的奴才,何必聽他的?

  快走到二門處,畫屏氣喘吁吁地追上來,「易姑娘請稍等。」

  易楚站定,冷冷地說:「還有什麼事?我承認先前是我一時衝動,既然答應了替你家夫人治病,我肯定會做到。我回去把方子重新寫過,會請人送來。」

  畫屏尷尬地說:「侯爺請您回去,易姑娘,好歹看在夫人的份上,有話好好說。」言語中滿是懇求,想必不把易楚請回去,她也免不了受罰。

  易楚正色道:「在你心裡,或許夫人的命最重要,可在我心裡,無論是誰的命都不如我爹重要,別說是林夫人,就是天王老子都不如我爹。我願意以命抵命,可我不會拿我爹做賭注。你回去吧,我向來說話算話。」

  畫屏急了,雙手拉著易楚的衣袖不放,「姑娘,是我不好,當初不該拉你趟這渾水,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可夫人的病,我不信別人,只相信姑娘。」

  易楚歎口氣,「跟你沒關係,我只是……」

  話未說完,就聽「篤篤」的木頭戳地的聲音漸行漸近,正是林乾拄著枴杖一瘸一拐地過來。

  因路滑,加上走得急,林乾走得很吃力,好幾次差點摔倒。

  易楚說不清心裡是什麼滋味,既覺得這人可惡,又覺得他有些可憐……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7-8 08:32 PM

本帖最後由 sufonggi 於 2015-7-16 12:34 AM 編輯

第三十八章 突破

  林乾走到易楚面前,輕咳一聲,似乎鼓了很大勇氣般開口,「適才是我心急多有得罪,夫人的病還得依仗姑娘。」

  這算是道歉?

  易楚看著面前渾身戾氣的人,心想:這種人恐怕一輩子都不可能低聲下氣地說出「我錯了」,或者「請原諒」之類的話吧?

  深吸口氣,易楚平靜下來,「我跟畫屏說過了,回去會將方子重新寫過,侯爺找人按方抓藥就行,至於其他,一看天意,一看人事。」

  林乾身子微微前傾,懇切地說:「能否請易姑娘代為抓藥煎藥?如果可以,夫人服藥時,也想麻煩姑娘在旁邊看著。」

  聲音壓得很低,裡面的關切不容置疑。

  易楚思量一番,杜俏這種情況確實也不好讓其他郎中在旁邊守著。況且,她也確實為杜俏捏把汗,遂點點頭,「好。」

  林乾如釋重負般喘口氣,「多謝姑娘。」

  易楚屈膝福了福,告辭回家。

  回家的第一件事就問起易齊。

  易郎中平靜地說:「悶在房裡一直沒出門,阿楚,阿齊並不是你娘跟爹爹的孩子,之所以瞞著你,是不想你們之間有嫌隙。爹只你一個孩子,若爹不在了,你再沒有可以說話商量的人。這樣,你們好歹一起長大的,能彼此有個依靠……仔細想想,爹確實做得不好,對阿齊並不公平。」

  是夜,易楚跟父親將藥配齊包好,因怕杜俏失血太多,又額外備了溫補養氣的藥。

  易郎中考慮得更周到,將服藥後可能出現的情況及對策一一講給易楚,如果服藥後遲遲打不下來該怎麼辦,如果血流不止該怎麼辦。並教給她兩套針法,實在不行,就施針加推拿。

  易楚連夜將技法記熟,又在穴位圖上演練了好幾遍才回屋歇息。

  與此同時,位於澄清坊的林家也有不少人遲遲無法入睡。

  趙嬤嬤終於鼓足勇氣豁出老臉,對林乾講了易楚的擔憂。

  林乾聽罷,許久沒有作聲。沉默了好長時間,沒去書房歇息,而是進了暖閣。

  自從入冬,杜俏怕冷,就搬到暖閣睡覺,暖閣比正房的床小很多,兩人睡著略有些擠,林乾便大多時候歇在了書房。

  杜俏精神不濟,早已入睡。床頭留了一盞燈,燭火跳動,照在她瘦小的臉上,更顯孱弱。

  林乾想起當年初見她時的情形。

  彼時,他年方十六,正青春年少風華正茂,受盡京都女子追捧,上門說親的人家如過江之鯽。

  他不勝其煩,約了好友到積水潭賞荷。

  七月的積水潭涼風習習柳蔭叢叢,荷花開得正盛,枝枝挺立,裊娜多姿。荷葉上滾著朝露,如灑落的珍珠,光芒璀璨。

  好友詩興大發,當即吟哦一首,又攛掇著他作詩。

  他本不善文墨,許是酒至酣處自狂狷,於是也高聲吟道:「柳絮池塘香入夢,湘草高嶺寒侵衣……」

  才只得了兩句,就聽一旁竊笑聲,接著清脆的聲音道:「都已經七月,還提什麼柳絮,既不應時又不應景。再說積水潭也不是池塘。」

  說話之人就是杜俏,她才六七歲,梳著包包頭,穿粉紅色紵紗比甲,小嘴撇在一旁,極為輕蔑的樣子。

  牽著她手的是個年輕婦人,忙不迭地道歉,「小女年少無禮,還請公子勿怪。」

  杜俏不服氣,比著口型道:「你就是說錯了。」

  當著婦人的面,他自不能跟個小女孩一般見識,便冷冷地說,「無妨。」

  婦人又教訓杜俏兩句,牽著她離開,沒走兩步,杜俏回轉身,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陽光下,她一雙眼眸烏漆漆地黑,比荷葉上的露珠更閃亮。

  他年輕氣盛一時促狹心起,順手撿了塊石子拿捏好力道,朝著她的腿彎扔過去,想給她個教訓。

  石子距離杜俏尚有半尺,被她身旁的少年抬腳踢飛了。

  少年不動聲色地回頭看了他一眼。

  林乾便有些後悔,自己就要行軍入伍的人,還跟個小丫頭計較什麼。

  後來,他打聽過,少年是明威將軍的兒子杜仲,小丫頭就是杜俏。

  明威將軍是他一直崇拜的人,據說曾憑一桿□□出入敵營斬殺敵首若無人之境。

  時隔多年,他瘸著腿從湘西回來,婚姻上諸多不順,成為京都街頭巷尾的談資。與他同時被議論的還有杜俏。

  林乾不相信,有著一雙秋水明眸的杜俏會是傻子。

  或許是出於對明威將軍後人的憐憫,或許是想求證杜俏是不是真傻,總之,他一時起意,讓母親托人求親。

  林老夫人千般不願萬般不肯,卻拗不過林乾,只得請了媒人。

  果然,杜俏不但不傻,反而很靈透,將家中事務管得井井有條絲毫不亂。

  傳言根本就是假的。

  林乾立時想到章氏如此行事的目的,又看到杜俏處處小心謹慎,自然也猜出她在杜家的處境。

  林乾想,離開杜家,杜俏不必那樣謹小慎微,應該會活得肆意快活了吧?如此,也是他為明威將軍盡得一絲微薄之力。

  事實恰恰相反,杜俏非但沒有肆意,卻越來越沉默。

  假如說,初嫁的杜俏是石縫中頑強生長的小草,現在的杜俏就像溫室裡瀕臨凋落的小花,一天天地枯萎。

  林乾開始懷念初見時的杜俏,雖然有點小小的討厭,卻生機勃勃活力十足。

  想起趙嬤嬤的話,他看了眼自己右腿膝蓋下空蕩蕩的褲管,握緊了拳頭。

  夜很短,不過倏忽間,窗戶紙已泛起魚肚白。

  林乾吹滅即將燃盡的殘燭,拿起枴杖準備離開。許是坐的時間太長,兩腿已經麻木,竟然吃不住勁兒,「咚」一聲摔在床邊。

  響聲驚醒了杜俏,她懵懂地睜開眼,看到地上的林乾,本能地伸手去扶,又想起他往日的怪癖,悻悻然縮回了手。

  外頭值夜的錦蘭與素絹聽到動靜急匆匆地進來,見此情形嚇了一跳,一人忙扶著杜俏坐起身,另一人作勢去攙扶林乾。

  林乾冷聲喝道:「都出去。」

  錦蘭與素絹不敢多語,低著頭走出門外。

  床邊的地上鋪著絨毯,並不冷。

  林乾揉揉麻木的雙腿,突然向杜俏伸出手,「拉我起來。」

  杜俏訝然,這根本是從不曾有過的事,是不是聽錯了?

  還猶豫著,林乾已經不耐煩地說:「讓你拉起我來,沒聽見?」

  杜俏坐正,彎身夠他的手,卻不想,林乾腿腳不靈便,手勁卻極大,使力將她拉下床,堪堪落在他的懷裡。

  杜俏尚未反應過來,耳邊傳來林乾的聲音,「就這點力氣,以後怎麼服侍我?」

  杜俏又是氣惱又是羞愧,雙手搭著床邊便要起來,林乾卻箍住她不放,「還有,以後多吃點飯,全身都是骨頭,是要硌死我?」

  杜俏頓時感到委屈,剛才錦蘭要扶,他不肯,指明讓自己扶,現在又諸多不滿與挑刺。可自小被教導著夫為天,她也不去辯駁,忍著淚道:「要不,我換人進來服侍侯爺?」

  林乾扳過她的臉,瞧見眼眶裡盈盈欲墜的淚珠,也不知何處生起的意願,俯身吻在她眼角,吮掉兩滴清淚。

  只是,更多的淚綿綿不絕地湧出來,順著臉頰往下淌。

  林乾的唇追隨著淚珠,滑過臉頰,印在她的唇上。她的唇很軟,又涼,帶著淚水的鹹味,稍觸及,就嚇得往回縮。

  林乾不容她反抗,大手扣在她腦後,迫著她靠近自己,近些,再近些,直到毫無間隙。

  杜俏渾不知發生了什麼,只感覺淚意漸漸地散去,而唇齒間,兩人輾轉研磨之處熱得發燙,燙得令人心顫,顫得她幾乎坐不住,只能軟軟地靠在林乾身上,手無力地攀附著他的臂。

  她穿著綿軟的絲綢中衣,他穿得卻是繡著雲紋的團錦長袍。

  手觸到冷硬的金線,杜俏猛地清醒過來,狐疑地盯著林乾。林乾迎視著她的目光,看到她小小瞳仁裡自己的影子,唇角泛起了極為隱晦的,連自己都沒有發現的一抹溫柔,「母親昨日又提過,她年事已高,著急抱孫子。」

  杜俏苦澀地垂下頭。

  「我答應母親,現下已進了臘月,明年來不及了,後年此時,一定要她抱上孫子。所以,你得盡快養好身子。」

  杜俏眼眸一亮,驀地又黯淡下來,「侯爺,我是不是沒得救,快要死了?」

  所以,他才在自己生命的最後一刻施捨點溫柔。

  林乾一把推開她,手攀著床邊,稍用力站起來,坐在床上,居高臨下地看著她,「易姑娘說你這病死不了,要是你想死,就請便,不過不能埋在我家祖墳,本侯沒有苛待生命的妻子。」

  杜俏捂著臉,嚶嚶地哭了。

  待她哭罷,林乾又道:「趕緊起來梳洗好,我餓了,待會你伺候我用飯。」說完,伸腳夠著地上的枴杖,一瘸一拐地走了。

  趙嬤嬤以及四個大丫鬟都齊刷刷靜悄悄地站在外間,雖然聽到裡面細微的哭泣聲,可沒聽到使喚聲,誰也不敢擅自進去。

  林乾冷冷地掃她們一眼,「你們兩個進去伺候夫人洗漱,你去廚房傳飯,早飯就擺在這裡,」又指使畫屏,「叫人給易姑娘送個信,今明兩日夫人要休息,後天請她過府給夫人治病。」

  待人散盡,才對趙嬤嬤道:「好好教導夫人,今晚我在暖閣歇息,你備點傷藥。」

  趙嬤嬤愣了片刻才反應過來,林乾所指的傷藥是什麼。縱使她一把年紀,還是忍不住羞得老臉通紅,羞臊過後卻又替杜俏歡喜。

  不管是出於什麼緣由,侯爺心裡總是有她的。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7-9 03:18 PM

本帖最後由 sufonggi 於 2015-7-16 12:35 AM 編輯

第三十九章 憂愁

  不過一刻鐘的工夫,杜俏梳洗好,在錦蘭的攙扶下緩緩走出來。她穿著家常的水紅色褙子,上頭用銀線勾勒出纏枝海棠的花樣,繫著條薑黃色羅裙,人顯得愈加瘦弱,像是風一吹就會倒了。

  尤其那憔悴的神情以及因哭過而紅腫的雙眼,便是用脂粉也遮掩不住。

  林乾皺了皺眉,盯上她的眼眸,眸光仍是清澈,卻少了光彩,就像蒙塵的明珠。

  素絹帶著四個小丫鬟端了早飯進來,林乾掃視一下諸人,冷冷地說:「都下去。」

  杜俏眼中流露出無助,期盼地望著趙嬤嬤。

  林乾的轉變太大,她有些無所適從,不明白林乾到底是什麼意思。以前,他穿衣用飯從不假手別人,可剛才,他卻吩咐她服侍他用飯。

  趙嬤嬤安撫地對她使個眼色,領著眾人退了下去。

  林乾坐下,將枴杖靠在椅背上,不耐煩地說:「沒聽見我說餓了,不趕緊過來吃飯,還得讓我等著你?」

  杜俏慌忙上前坐下。

  林乾卻又不滿意了,「離那麼遠,怎麼給我盛飯?」

  杜俏只得又移到他身邊,端起他面前的碗,盛了多半碗山藥枸杞粥。

  「太少了,再盛。」

  杜俏又加了半勺,青花白瓷碗盛得滿滿當當,幾乎要溢出來。

  林乾將碗移到杜俏面前,惡狠狠地說:「都吃了,不許剩。」

  杜俏愣住,滿滿一碗粥,便是她未生病時也吃不下這麼多,何況近一個多月,她胃口不好,更連這一半都吃不了。

  林乾卻不管,自己也盛了一大碗,狼吞虎嚥地吃起來。

  杜俏見他吃得香甜,食慾上來,就著小菜,竟然吃了一大半,最後實在吃不完,林乾端起她的碗,將剩下的吃了。

  杜俏越發訝異。

  林家自祖輩代代有軍功,眾所周知,軍功賞賜極為豐厚。一代一代的財富積攢下來,加上十幾處店舖的收益,就是一家子什麼都不干也能用上兩輩子。

  何至於節省這點米飯?

  林乾淡淡地說:「以前去過榆林衛,有年軍糧供應不足,連著三天沒吃飯,餓得樹皮都剝了個乾淨。」從那以後,就知道了糧食的珍貴。

  說罷,就著兩隻蔥油花卷,風捲殘雲般,將小菜也吃了個乾淨。

  杜俏暗自慚愧,這段時日,單是她浪費的米面就不知有多少。

  慚愧之餘又覺得小小的開心,林乾往日從不曾提起他的事,不管是在甘肅還是湘西,都絕口不提。

  甚至,除非特別情況,他們都沒有聊過天。

  可這樣坐在一起說話的感覺真好。

  如果能多些這樣的時候就好了。

  杜俏眸中流露出熱切,雙手不自主地絞在一起。她的手很瘦,這樣絞著,青筋很明顯。

  林乾看在眼裡,伸手將她的手包在了掌心。

  只是很快又鬆開,「吃過飯你將過年的章程理理,母親年紀大了,不能總替你管家,我去書房。」也不使喚人,自己拄著枴杖大步走了。

  因杜俏生病,這些日子都是林老夫人掌管著,可依著林乾的意思,非得讓杜俏帶病管家。

  杜俏向來不曾忤逆過他,少不得硬撐著身子,將管事們回稟上來的事一一處理了。

  忙活了一個時辰,身子雖是累著,杜俏卻覺得精神比以往要好些,連下腹也不似往常般漲痛難忍。

  看來,總躺在床上靜養也不成,還是活動活動好,就像易楚說得那樣,多走動,心胸就能開闊點,而不是老糾結在自己的病上。

  此時的易楚卻是異常的糾結,她正在西廂房跟易齊談話。

  昨天易齊一整天水米不進,早上易楚連著敲了一刻鐘,易齊才將門打開,沒好氣地說:「現在你已經知道了,我並不是你的親妹妹,你還來幹什麼?」

  易楚溫和地說:「早上熬了小米粥,現在還溫著,我盛碗過來。」

  「假惺惺的作什麼好人?」易齊冷冷地拋出一句,甩手進了屋子。

  易楚氣得想再揍她一頓,可瞧見她紅腫的雙眼又覺得於心不忍,忍氣到廚房端了粥過來,委婉地勸道:「天大的事也不能糟蹋自己的身子,要是餓壞了,受累的還不是你自己?」將勺子塞進她手裡,「快吃,天氣冷,待會就涼了。」

  易齊掂著勺子不情願地舀了一勺,粥甜絲絲的,裡面放了蜂蜜。

  易齊愛吃甜食,以前,每當她生病或者受了委屈,易楚總會給她盛一碗甜粥或者一碗蜂蜜水。

  易楚說,喝了甜東西,心也會變甜,那些不開心的事情就被趕跑了。

  想起從前,易齊心頭酸澀不已,眼淚幾乎要落下來,忙低頭緊舀了幾勺米粥,將眼淚憋了回去。

  易楚待她喝完粥,笑著移過鏡子來,「看看吧,眼都紅了,頭髮也沒梳,快去收拾收拾,待會咱們去買些紅棗、桂圓來,明兒煮臘八粥。」

  易齊瞧了眼鏡子裡的自己,轉回頭問易楚,「你還當我是姐妹嗎?」

  「當然,」易楚毫不猶豫地回答,「咱們自小一起長大,不是姐妹是什麼?」

  易齊正色道:「要是你真把我當妹妹,真為了我好,下次去威遠侯府就帶我一起去。」

  易楚慢慢斂了笑容問道:「你能告訴我為什麼一定要去嗎?」

  易齊猶豫片刻,才回答:「姐非要問,那我就告訴你。我想請威遠侯夫人帶我去榮郡王府。」

  「我幫不了你,林夫人現在病著,根本無法出門,再加上已經是臘月了,人人都忙著過年,哪有臘月去別人家添亂的?」

  易齊想想,又道:「不是現在去,我想等春天花開了的時候。那些王侯貴族的女眷每年都舉辦花會詩會,聽說榮郡王家裡也辦春宴,到時候帶我上不就行了?」

  易楚歎口氣道:「還有好幾個月的事,現在說了也沒有。而且我跟爹說過,等給林夫人治好病,我就不去林家了。那些高門大戶的人家,不是我們能攀附的。」

  「怎麼就不能?」易齊反問道,「論相貌論才情,咱們哪裡比她們差了,只不過她們命好,生在富貴人家罷了。」

  「對,人家富貴,這就是原因。我問你,你跟著去榮郡王府做客,穿什麼衣服戴什麼首飾,穿得寒酸了被人笑話,也打林夫人的臉。若要穿得齊整點,咱家也沒有那麼多銀錢給你置裝。再說,去了之後,你誰都不認識,不能老是跟在林夫人身後轉,總得跟年紀相仿的姑娘們應酬,你說琴棋書畫詩詞歌賦,你哪樣拿得出手?」易楚這幾次跟畫屏接觸,也間接瞭解到一些勳貴間交往的規矩。

  「我會作詩,」易齊連忙叫道,「杜子美,王摩詰的詩我已經讀過不少,也學著寫過詩。前天晚上還寫了一首。」

  易楚冷冷地說:「詩詞我不懂,你讓爹看看怎麼樣,別不懂裝懂,被人笑話了還不知道人家為什麼笑。」

  易齊漲紅了臉氣呼呼地說:「你是不是就見不得我好?你這麼壓制我對你有什麼好處?我要是發達了還能害了你不成?有本事你將來別求著我拉扯?」

  易楚被一連串的質問砸得懵了頭,好半天才回過神來,冷笑道:「阿齊,你心裡的好跟我想的好不一樣。我認為的好日子就是和和美美平平安安的。我沒打算壓制你,更沒打算攔著你發。我把話撂在這裡,就算有天你真的發達了,我絕不會求著你拉扯。阿齊,各人有各人的福分,強求是求不來的,即使真的攀附上富貴,你說逢年過節送禮,人家送肥鵝,咱們送把青蔥,上趕著被人嗤笑,何必呢?」

  易齊惱怒道:「行,好,你有骨氣,我不求你還不成,趕明兒我自己去威遠侯府找林夫人。我不信,離了你我還進不了威遠侯府的門。」

  易楚也動了氣,冷冷地說:「你愛找誰就找誰,我不管,但有一條,你少打著易家和我的名頭裝幌子。」說罷,拿著易齊用過的碗勺走了出去。

  姐妹兩人再度不歡而散。

  易楚悶在東廂房百思不得其解,這十多年來自己跟易齊可以說是朝夕相處形影不離,吃同一個鍋裡的飯,喝同一口缸裡的水,從什麼時候開始,兩人的想法差得這麼大了?

  易齊是個不撞南牆不回頭的性子,保不準還真的會上門找林夫人,得找個法子打消這個念頭。

  易楚愁得要命。

  與此同時,威遠侯府的林乾心裡也頗不平靜。

  因昨晚一夜未眠,中午頭林乾便躺在書房的榻上補了個午覺。此時他剛剛睡醒,身上只穿著中衣。右腿的褲腿特別挽了起來,露出半截殘缺的腿。

  右腿自膝蓋下方兩寸左右的地方就沒了,斷截處的傷口癒合得很好,已成為圓圓的一團,連在膝蓋上。

  沒有痛楚,沒有感覺,卻有著極大的力量,教他不敢輕易碰觸。

  他不敢去想,當兩人坦誠相對時,杜俏看到這醜陋的、扭曲的傷疤,會是怎樣的神情?

  害怕、噁心還是憐憫?

  哪一種他都不想見到。

  就算杜俏能坦然以對,他能嗎?

  身為一個男人,既不能將自己的女人抱到床上,又不能在事後抱著她去洗浴。

  即便杜俏那麼瘦弱,他也不能,因為他的右手需要拄著枴杖。

  反之,他需要女人把他的枴杖遞過來才能下床走動。

  想想就覺得可悲。

  如果有可能,他寧願一輩子不要女人,免得在女人面前出醜。

  對於即將來臨的夜晚,林乾突然覺得有些恐慌……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7-9 03:19 PM

本帖最後由 sufonggi 於 2015-7-16 12:36 AM 編輯

第四十章 交心

  傍晚時分又落了雪,卻是江米大小的雪粒子,落在地上很快就化成了水,青石板上濕滑一片。

  兩個小丫鬟抬了水桶搖搖晃晃地沿著石板路走過來,左邊那個腳下發滑踉蹌了一下,冒著熱氣的水從桶裡漾出來,灑在她的裙擺上,羅裙頓時變得又冷又硬。

  畫屏瞧見了,扯著嗓子罵:「還不快點走,磨磨蹭蹭的,水都涼了,」待兩人走近,又罵,「才半桶水,值當兩人抬,真是不中用。」

  小丫鬟唯唯諾諾地將水桶放在門口,畫屏一使勁,單手拎進了暖閣,少頃出來,見兩人仍杵在門口,氣越發不打一處來,嚷道:「裙子濕了不趕緊去換,要凍出毛病來沒人給你請郎中。」

  小丫鬟嚇得掉頭就跑,剛跑兩步想起什麼,轉身朝畫屏福了福。

  畫屏瞪她們一眼,嘟噥著「一個比一個不省心,空水桶也不記著拿走,」復又回到暖閣。

  暖閣生著火盆,溫暖如春。

  東北角上,架著四幅花梨木鑲紵紗的屏風,紵紗上順次繡著雙蝶穿花、魚戲蓮葉、鴛鴦交頸和白鶴伴梅的圖案。紵紗很輕薄,隔了紗能看清掌心的紋路,可又因繡著圖樣,屏風後的一切就變得隱隱約約影影綽綽的。

  屏風後放了只浴桶,趙嬤嬤正伺候著杜俏洗浴。

  畫屏嗓門大,兩人早聽到她呵斥小丫鬟的聲音。

  趙嬤嬤就歎氣,「豆腐心刀子嘴,明明是片好心,非得吵著罵著說出來,平白讓人添堵。」

  畫屏梗著脖子道:「我沒安什麼好心,反正看她們畏畏縮縮的樣子就不順眼。」

  還是這個死強性子。

  趙嬤嬤自是明白她,想到待會要跟杜俏說的話,不方便當著畫屏的面說,就指使她,「打發丫頭到廚房看看晚飯準備得如何,侯爺愛吃的幾樣可得多經點心。另外讓人拿罈好酒進來灌上一壺備著,秋露白酒勁大,就要竹葉青吧,清淡點……還有到前院打聽下侯爺幾時回來用飯?」

  畫屏一一應著走了。

  趙嬤嬤取來只瓷瓶,往水裡倒了幾滴,有馥郁的梔子花香瀰漫開來。她拿起棉帕不緊不慢地擦洗著杜俏的後背,「……女人的頭一次都疼,有的疼得厲害,有的輕點,沒關係,心一橫眼一閉也就過去了……也彆扭手扭腳的,多順著侯爺。兩口子夜裡這點事,沒什麼禁忌,別太出格就行。」

  杜俏扯過另一條棉帕蒙在臉上,身子往水裡沉了沉,胳膊卻仍搭在桶邊。

  趙嬤嬤看著纖細得幾乎見骨的手臂,又擔心起杜俏能否受得住,「若是疼得緊,也別忍著,該出聲就出聲,讓侯爺緩著點,自己的身子總得顧著……侯爺的腿定然是不好看,你別怕也別慌,就當做沒看見。男人愛面子,要是這次惱了,以後興許回轉不過來了。」

  杜俏將趙嬤嬤的話都聽在耳朵裡,卻沒有作聲,心裡盤算了會,掀開帕子擦乾臉上的水滴問:「侯爺怎麼突然就轉了性子,是不是我這病不好?」

  趙嬤嬤心裡「咯登」一聲,易姑娘說的含蓄,這病有法治,可只有五成把握,另外的五成,倘若她是婦人之身,能再加兩成,若是杜俏求生欲強,就再多兩成,如此基本無礙。

  林乾所作所為就是因為這兩成把握。

  但實情卻不能告訴她,趙嬤嬤心思一轉,面上已帶出笑來,「許是被易姑娘說動了心……前天她來送方子,夫人正睡著便沒驚動。易姑娘可厲害著,因侯爺說了句不中聽的話,易姑娘劈頭將侯爺罵了頓轉身就走,當時侯爺的臉黑得跟墨汁似的,我跟畫屏都替易姑娘捏著把汗。不成想,侯爺讓畫屏攔著易姑娘不說,竟然還親自追到二門給易姑娘賠禮。兩人不知說了些什麼,回來侯爺就變了樣。」

  那樣冰雪聰明的女子,定是猜到了自己生病的緣由。

  杜俏眼前浮現出易楚的面容——明亮的眼眸,秀氣的鼻樑,腮邊一對靈動的梨渦。上次,她就頂撞了侯爺,口口聲聲質問他,「侯爺可信得過夫人?」

  這府裡上下數百人,還沒有誰敢那樣對侯爺說話。

  年紀那般小,又是明媚秀麗的長相,膽子倒大的出奇。

  可她身上又有種特別的親和力,讓人不由自主地想信賴她,依靠她。

  想到易楚,杜俏心頭輕鬆了許多,唇角不自主地綻出個微笑,壓低聲音告訴趙嬤嬤,「上次易姑娘說她見過大哥,大哥就在京都。」

  趙嬤嬤驚愕得張大了嘴,手裡的帕子一時沒拿住掉進水中,濺了她滿臉水珠。她也顧不得擦,追問道:「是真是假?大爺真在京都,那怎麼不來尋夫人?」

  「她說大哥有事要處理,暫時不能見。不過易姑娘答應下次來會帶著大哥的信物……上次在濟世堂我就懷疑,果然是真的。」

  趙嬤嬤只看到杜俏的嘴巴一張一合,卻根本聽不到她說什麼。眼前只有那個她看著一天天長大的俊朗少年,四歲啟蒙,五歲習武,七八歲能拉起長弓,十歲頭上騎射正中紅心。信義伯樂呵呵地說:「杜家有後。」

  就這麼個鐘靈毓秀文武雙全的少年,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十二年,也不知怎麼活過來的。

  趙嬤嬤眼前一片模糊,她擦把淚,顧不上地上濺出的水,跪倒朝著西天「咚咚」磕了三個響頭,「感謝菩薩顯靈,保佑大爺平平安安的,感謝菩薩……」拜完,抽泣著說,「夫人若是知道,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

  杜俏也紅了眼圈,擰乾水裡的棉帕,拭了拭淚。

  趙嬤嬤突地又笑起來,「這下好了,大爺還活著,夫人就不是孤苦一人了……說起來易姑娘真是夫人命中的福星,這才認識幾天,就解決了夫人的兩樁煩心事。」

  杜俏聞言心中一動,商量趙嬤嬤,「我覺得跟易姑娘也頗為投緣,易家瞧起來門風倒是清正,不如以後當門親戚走動。嬤嬤你看,我認易姑娘當個義妹如何?這樣也方便來往。」

  趙嬤嬤對易郎中印象不錯,並不反對,「嗯,易家也不像鑽營投機的人家,易姑娘對咱們也算是有恩,常走動著也好。至於認干親,還是妥當點先徵求易郎中跟易姑娘的同意才好,易姑娘是個主意正的,萬一好心辦成壞事就不美了。這頭,夫人也跟侯爺提一下,真要是走動,少不了得驚動侯爺。」

  杜俏點點頭,反正此事也不急,早天晚天差不了什麼,等尋機會跟林乾說一下再做打算。

  又泡了片刻,感覺水不似方纔那般熱了,杜俏站起來扶著趙嬤嬤的胳膊跨出浴桶。

  趙嬤嬤忙抖開毯子當頭把她包起來,待擦乾身上的水珠,又取了瓶膏脂往杜俏身上抹。

  膏脂細膩潤滑,也是梔子花的香味,塗抹在身上有絲絲涼意。

  趙嬤嬤塗得很仔細,從脖子一直塗到腳,就連隱秘處也沒放過。

  不知是因為熱氣蒸的,還是因為害羞,杜俏蒼白的臉上透著微微的緋紅,有種蠱惑人心的美麗。

  趙嬤嬤將早選好的衣衫伺候著杜俏穿上,又取干帕子將頭髮絞了兩遍,使出平生手藝精心地挽了個墮馬髻垂在腦後。

  一番下來,趙嬤嬤背心早出了細汗,連連歎息自己老不中用,不比當年了。

  畫屏等人候在外間,聽到趙嬤嬤使喚,靜悄悄地魚貫而入,看到打扮好的杜俏,眸中都是一亮。

  趙嬤嬤甚是得意,指使著丫鬟把浴桶抬出去,將地上的水擦乾,再把暖閣收拾得整整齊齊。

  趙嬤嬤還特地在香爐裡備了芙蓉香。

  芙蓉香跟黃香餅以及龍涎香一樣,都是□□添香的佳品,有助情的功效。

  等鋪被放帳的時候,就點上。

  萬事俱備,只等林乾。

  趙嬤嬤將目光投向畫屏,畫屏道:「方纔令人問了,侯爺說這就過來。」

  正說著,素絹從外面闖進來,跺著腳抱怨,「這路太滑了,化了的雪水都結成冰了,不小心就滑一下,差點摔倒。」

  畫屏就罵掃地的婆子做事不認真。

  素絹笑著解釋,「她們可是盡心盡力地打掃了,只是這濕氣遇冷結冰,誰也沒辦法。」

  泥地還好說,雖然髒點,卻不滑。青石板地還有抄手遊廊的地面都蒙了層薄冰,讓人不敢落足。

  趙嬤嬤聞言,吩咐畫屏,「你跟錦蘭提著風燈去迎迎侯爺,免得看不清路磕著碰著。」

  杜俏想起林乾的怪癖,歎口氣,「還是我跟畫屏去吧,錦蘭去廚房催催,侯爺一到便把飯擺上。」

  畫屏一手提著燈一手扶著杜俏往外走。

  路上果然很滑,稍不慎就趔趄一下。

  好在走不多遠,就聽到了熟悉的木頭戳地的「篤篤」聲。月影裡,那個高大的身影斜著身子,一步一步走得極為吃力。

  杜俏心底湧上些微的心疼,不由自主地加快步子幾步迎過去。誰知,沒走兩步就踩上一處碎冰,身子隨之朝林乾倒過去。

  畫屏「哎呀」一聲尖叫,待要去扶,已是來不及,杜俏重重地撞在林乾身上。

  林乾身子晃了晃,仍是站穩了。

  畫屏拍著胸脯長長舒口氣,倘若侯爺跟夫人雙雙倒地,她也是罪責難逃。

  林乾緊緊地攬著杜俏的腰肢,語氣卻是淡漠,「有腿還比不上沒腿的,是嫌我走得太穩當?」

  杜俏慌忙解釋,「不是,我看天黑路滑擔心侯爺,所以來迎迎。」

  藉著淺淡的月光,他看清她的神情,急切又侷促,並非以往那般小心翼翼地討好。

  又聞到淡淡的梔子花香,她已經沐浴過了?

  趙嬤嬤應該教導過她了,她會不會嫌棄自己?就像以前伺候他的丫鬟那樣,嚇得尖叫?

  想到此,林乾面色便是一冷,鬆開箍住她的胳膊,「你就這麼個迎法?」

  「我……」杜俏想解釋,卻無從解釋,一時愣在當地不知如何是好,只拿眼睛偷偷瞟著林乾。

  眸光清澈如水,輝映著月色,亮得耀目。

  林乾心頭一絲絲軟下來,想起杜俏雖有病在身,還知道親自來迎,而不是打發丫鬟了事。

  又想起方纔,自己雖然少了半截腿,也不是全無用處,至少還能護得住自己的女人。

  看著她無措的樣子,林乾重重地咳嗽聲,「還不趕緊扶我回去,想凍死我?」

  杜俏回過神來,雙手攙著他的胳膊,林乾又嫌不對勁,「你拽著我讓我怎麼走?到底會不會服侍人?」

  杜俏左右為難,林乾拉過她的手,扣在自己掌心裡,「記著,以後就這樣扶。」

  杜俏垂眸,瞧見交握在一起的手,掌心貼著掌心,手指纏著手指,心跳不受控制地漏掉兩拍。

  吃飯時,林乾再沒挑剔,只嫌杜俏用得少,怕別人說他苛待妻子,非逼著杜俏多用了半碗飯,跟早上一樣,將她剩下的半碗吃了。

  杜俏總算明白,林乾跟畫屏一樣,明明揣著一顆好心,卻非得用惡言惡語來隱藏著。

  想通此節,便也不像頭前那般畏手畏腳,而是自作主張地沏了杯廬山雲霧茶。

  林乾嫌水太熱,「要燙死我?」

  杜俏笑盈盈地尋了夏天的團扇出來,慢慢將茶水扇涼了。

  林乾嘗了口,「呸」地吐出來,「茶葉放太多,明擺著夜裡不想讓我睡覺。」

  杜俏笑盈盈地重新沏了杯,「侯爺,這次茶葉放得少。」

  林乾神情勉強地喝完了。

  洗漱時也是如此。

  林乾坐在床邊,杜俏端著銅盆伺候他淨面。林乾一會嫌水燙,一會嫌水涼,一會又嫌帕子太硬。

  杜俏不慍不惱,就像對待任性的大孩子,看著他盈盈地笑。

  林乾被她笑得惱羞成怒,伸手將她扯到床上,俯身對著她,問道:「你笑什麼?」

  他的眼眸烏黑閃亮折射著燭光的光彩,臉仍是板著,而渾身的戾氣不知何時已經散去,取而代之的卻是男子的剛毅之氣。

  面對這樣的他,杜俏不覺得可怕,只覺得安心,有所依仗的安心。

  凝視著他的雙眸,杜俏果不其然從裡面發現了自己的影子。

  小小的,煥發著生動的光彩的影子。

  那光彩清清楚楚地昭示著她的期待。

  是期待嗎?

  她驀地紅了臉,心虛地移開雙眼。

  林乾卻越發靠得她近,再次逼問:「你笑什麼?」

  為什麼笑?

  杜俏也不明白,只覺得歡喜就像沸開的水中的氣泡,咕嘟嘟地向外冒,壓都壓不住。

  林乾瞧著她的神情,似乎明白了什麼,慢慢低下~身子,湊在她的耳邊問:「你不肯說麼?」

  杜俏尚未來得及反應,就見他的五官在她面前慢慢放大,濃黑的長眉,高挺的鼻樑……緊接著有柔軟的東西在她的唇上,輕輕觸了一下。

  杜俏本能地躲閃了下,林乾卻不放過她,輕啟雙唇,含住了她的唇,在她的唇齒間慢慢廝磨。舌尖也無師自通地撬開她的貝齒,尋到她的舌,糾纏在一起。

  他的濃烈的男子氣息籠罩著她,杜俏心跳慢慢地加快,腦海中的意識也慢慢地消失,身體卻升騰出一種異樣的感覺,就像有什麼東西在裡面翻來滾去,尋找著宣洩的出口。

  直到她快要喘不過氣來,林乾才戀戀不捨地放開她,唇順著臉頰移到她耳邊,熱熱的氣息撲在她的頸窩,「快說,你為什麼笑?」

  杜俏被吻得七暈八素,不假思索地說出心底的話,「我很歡喜。」

  話出口,已醒悟過來,紅暈飛上兩頰,卻是堅定地重複了一遍,「侯爺,我很歡喜。」

  凝望著他的眸子黑白分明,波光瑩瑩。

  這幅情態,便是傻子也能看出她的心意。

  「傻瓜!」林乾猛然呆住,心像被重錘擂過般,狠狠地震了下。

  「傻嗎?侯爺也覺得我傻?」杜俏神情黯淡,委屈地看著他。

  林乾坐正身子,目光灼灼地審視著她,少頃,伸手輕輕撫上她的臉頰,「你怎麼不傻,嫁給個殘廢有什麼歡喜的?」

  許是習武的原因,又或者常年握著枴杖,他的掌心有一層薄繭,摸在臉上粗糙扎人。

  杜俏扯下他的手,將自己的手放進他掌心,「成親三日回門,我讓車伕隨意在街上瞎逛,你不但沒阻攔,反而陪著我……街上的流言蜚語何其多,人們的眼光充滿了嘲諷,我在車裡偷偷瞧著你……你的神情那樣平靜,沒有半點羞惱……那一刻我就認定你了,就想著以後定要跟你好好過日子。」

  她朦朦朧朧的大眼睛水氣氤氳,牢牢地黏在他臉上,生怕錯過他任何一絲表情,又好像怕他會突然發怒離去。

  想起往日他對她的漠視與冷淡,又想起適才的刁難與挑剔。

  林乾一口氣堵在胸口,心裡悶得發慌,竟然不敢面對杜俏的眼睛。

  杜俏慢慢將頭靠近他胸前,聽著他強而有力的心跳,溫柔地說:「侯爺,即便我的病沒法治了,我也不後悔嫁給侯爺。」

  林乾緊緊地抱住她,惡狠狠地說:「你還沒給我生孩子,誰讓你死?就算你死了,我也能把你從閻羅王那裡拉回來。」

  杜俏埋在他懷裡,偷偷地笑了。

  林乾感覺到她肩膀的聳動,以為她哭得厲害,放緩了聲音安慰道:「你的病不算什麼,易姑娘已經開了方子,後天等她配好藥會親自過來看著你喝,我也會陪著你。」

  杜俏抬起頭,大大的眼睛斜睨著他,「侯爺說話可不許反悔,你要陪著我。」

  林乾方知上了當,恍惚中,又是那個驕縱的小女孩,瞪著圓溜溜的大眼睛,比著口型說「你就是說錯了。」

  一時怦然心動,被他小心翼翼壓在心底的激情如火山般噴薄而出,抱在懷裡的身體既柔且軟,散發著淡淡的幽香。

  林乾頓覺口乾舌燥,血脈賁張,身體悄然有了變化……他呼一下,吹滅了蠟燭。

  日上三竿,明亮的陽光透過糊著高麗紙的窗戶,在暖閣地上投射出窗欞方方正正的影子。

  碧紗櫥的帳簾動了動,傳出悉悉索索的穿衣聲,接著兩條穿著軟緞膝褲的修長的腿垂在床邊,不等趿上鞋子,又被人扯了回去。

  林乾赤~裸著上身,寬肩窄腰,肌肉緊實,剛毅的面容因為心情愉悅而顯得神采飛揚,可說出口的話卻是冰冷刺人,「還沒伺候我穿衣,著急往哪裡去?」

  杜俏低聲回答:「今兒臘八,我問問灶上熬了臘八粥沒有?」

  林乾「哼」一聲,「若這點小事還得你親自過問,要那些管事媽媽有什麼用,白吃飯的?」

  杜俏微笑著問:「侯爺要起了嗎?我伺候侯爺穿衣」

  林乾縮進被子裡,「暫且還不想起,」順勢也將杜俏拽倒在床上,粗壯的胳膊熟練地摟住她的身子,「陪我躺會,沒抱夠,」手指卻悄悄探進她的衣襟,尋到高聳之處,用力握住了。

  杜俏蒼白的臉上泛起一抹緋紅,想起昨夜他也是這樣,粗暴地扯開她的衣服,握著兩團渾圓,只顧著搓揉,不知該如何繼續。

  林乾在□□上基本是空白,先前是忙著習武無心□□,後來到了軍營,起了那種心思,可身邊沒有看得過眼的女人。他所有關於女人的知識都是聽士兵閒談得來的。

  杜俏是受過教導的,出嫁前夜是小章氏嬸代母職,晦澀地說了兩句,後來就是趙嬤嬤。不過兩人說的大同小異,都是閉著眼裝死,具體應該怎麼行事一點都沒說。在她們看來,房裡的事是男人主導,女人從順就行。

  兩個毫無經驗的人湊在一起,折騰了好半天沒有入巷。

  再後來,終於憑著本能摸索到緊要處,卻因為體位有了爭執。

  林乾右腿吃不住勁,趴著不得力,杜俏腹部發脹,受不住壓,兩人試了好幾種姿勢都不得要領。最後林乾軟硬兼施,逼著杜俏坐在自己身上,才成就了夫妻之事。

  林乾意猶未盡,可杜俏一個勁嚷疼死活不想再來第二次。林乾顧及著杜俏身子弱,到底沒有強迫,卻是暗暗後悔,蹉跎了兩年好時光,否則現在沒準兒子也抱上了。

  後悔之餘也暗下決心,等杜俏病好,一定要將浪費的光陰補回來。

  到底是不慣賴床的人,林乾也只略躺了片刻就要起身。

  杜俏將備好的衣衫拿過來,林乾掀開被子,露出那條斷了半截的腿。

  杜俏看了片刻,伸手摸了摸,「怎麼傷的,還疼不疼了?」

  林乾盯著她的雙眸,淡淡地說:「中了毒箭,當時右手受了傷,用左手不得勁,砍了好幾下才砍斷,就留了這些疤。」

  竟然是他自己砍的?

  當時身邊怎麼沒有人跟著?

  他拖著傷腿是怎麼找到人止血的?又是怎樣強撐著活下來的?

  杜俏想不出來,也不敢去想。

  林乾扯扯嘴角,繼續道:「回京都後,原本就在我屋裡的一個丫鬟伺候我洗澡,我剛脫下褲子,她嚇得尖叫一聲暈過去了。你怕不怕?」

  杜俏上前張開雙臂環住他的肩頭,「我不怕,就是覺得幸運。」

  林乾探究般看著她。

  杜俏笑著抱怨,「想嫁給你的女人那麼多,若非如此,怎麼能輪得到我?」

  「所以說你傻,別人棄之如敝屣的東西,你卻……」林乾不知該怎麼說下去。

  杜俏笑盈盈地接話,「我是傻人有傻福,不過你也別仗著腿腳不靈便就偷奸耍滑,你是我的夫君,得給我撐起一片天。」

  林乾沉默會,突然眼睛一瞪,「不快點伺候穿衣,想把夫君凍死?」

  杜俏抖開衣衫,他卻不接,展臂將杜俏摟在懷裡,「阿俏,以後咱們好好過日子。」

  **

  忠王府西路宅子的一處院落,粉瓦灰牆,烏漆門扇,上面掛著三尺匾額,書有嘉木堂三字,門內青磚鋪地,兩側蓋著抄手遊廊,廊下種了一排冬青,冬青上積雪尚存,映著碧綠的枝葉,生機勃勃。

  一位男子負手站在遊廊前,袍袖被風揚起,顯得他挺直的背影越發清瘦。少頃,男子轉過身來,臉上一張銀色面具遮住了大半個臉龐,面具遮掩下的雙眸卻是幽深黑亮。

  與他相向而立的是位十八、九歲的少年,少年穿青蓮色細葛布長衫,頭上插一根木簪,打扮甚是簡單,可眉宇間卻流露出天潢貴胄的驕傲,宛如天上紅日,耀眼得讓人不敢直視。

  少年便是嘉木堂的主人,忠王世子楚尋。

  「如此說來,辛大人是想要袒護武雲飛?」楚尋拂一下樹枝,抖落積雪無數,漫不經心地問。

  辛大人淡然回答:「並非袒護,而是武雲飛罪不致死,朝廷軍餉供應不足,士兵要吃飯,有的還有家小要照顧。咱們不能讓他們在前頭殺敵護國,他們的家小在後頭挨餓。再者說,不單大同,漠北一線不倒賣軍糧的有幾人?難不成把守城的將領全都定罪?」

  楚尋笑笑,「辛大人這麼篤定武雲飛是單純的賣軍糧,而不是與韃靼人勾結?」

  「願以項上人頭擔保。」辛大人唇角微翹,似是掛著笑意,可聲音卻冷肅堅定。

  「既如此,為著辛大人,暫且相信武雲飛一回。明兒上朝,我會親自遞上折子。」

  辛大人拱手致謝,「辛某為駐邊的萬千將領謝世子高義。」

  楚尋盯牢他的眼眸,突然啟唇一笑,「辛大人很像我以前認識的一個人?」

  「哦?」辛大人挑高聲調,「不知是何人?」

  楚尋慢條斯理地回答:「是十年前,我跟隨皇上去白塔寺遊玩遇到的少年,據圓通方丈說,少年被仇家所傷,幾乎喪命,躲在寺裡避難。」

  「命垂一線,」辛大人挑眉,「少年可救過來了?」

  「圓通方丈曾說過少年前途無量,乃國之棟樑。既然前途無量,想必不會輕易死。」楚尋歎口氣,「這些年,我一直打聽他的消息,想結識一番。」

  「既然國之棟樑,輔佐的必然是君王,世子肯定有機會遇到他。」

  「我也是這麼想,」楚尋點頭,轉而又道,「今天是臘八,宮裡賞賜了臘八粥下來,辛大人一同喝一碗?」

  辛大人笑著拒絕,「臘八粥合該一家人一起喝,我這個外人就不摻合了。煩請世子爺代為向王爺告辭。」

  楚尋滿口答應,笑著送客。

  出了忠王府的大門,辛大人長長地舒一口氣,這樣虛虛實實真真假假,試探來試探去的日子真無趣。倒不如……他的眼前浮現起易楚明媚動人的小臉,去看看她吧。

  臘八粥合該一家人一起喝。

  辛大人打馬回到忘憂居,轉而從湯麵館出來,心急如焚地朝曉望街走去。

  臨近濟世堂,卻放緩了步伐,警覺地四下打量一番,才慢悠悠地踏上石階,撩起醫館門口的棉布簾子。

  易郎中跟往日一樣端坐在檯面後頭,他旁邊的椅子上坐著個四十出頭的中年男子,男子戴了頂鑲毛皮帽,穿著灰褐色杭綢長袍,長方臉,保養的很好,皮膚細白,左手中指上套了只碧綠油亮的玉扳指。

  瞧這打扮,顯然不是曉望街的住戶,更像哪個顯貴人家的管事。

  中年男子看到有人來,朝辛大人躬身笑笑,湊近易郎中。

  辛大人不動聲色地豎起耳朵,聽到男子有意壓低的聲音,「侯爺的意思是,夫人跟阿楚姑娘頗為投緣,想認個義妹方便走動,不知易先生意下如何?」

  辛大人一愣,易楚最近走動的只有威遠侯家,難不成是阿俏想認她做義妹?

  真是胡鬧!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7-9 03:21 PM

本帖最後由 sufonggi 於 2015-7-16 12:37 AM 編輯

第四十一章 蹭飯

  阿楚是自己要娶的人,如果認了義妹還怎麼娶,這不是亂了套了?

  辛大人面色一沉,靜靜地站在門旁,等待易郎中的回答。

  易郎中淡淡笑著,「能得夫人青眼是小女的福氣,只是她自幼頑劣,沒學過什麼規矩,見不得大世面。再者她明年就要成親,近段時日都得留在家中待嫁,也不好出去走動。」

  管事為人圓滑,一聽就知道易郎中是拒絕了,也不著惱,仍是笑著,「先生不必急著作答,再考慮幾天。我先回去覆命,明兒個辰初三刻來接阿楚姑娘可好?」

  「可以,我讓小女提早準備好,決不會耽擱行程。」說罷,起身送客。

  管事沖易郎中作個揖,又朝辛大人笑笑,提著袍角出了門。

  辛大人佯裝不知何事,舉起手裡的紙包,笑道:「前幾日喝了先生的好茶,昨兒我也得了些茶葉,拿來請先生品味一番。不知先生現下可有空,或者手談一局?」

  易郎中聽了管事的話心裡頗不是滋味,正想排解一番,當即將辛大人讓進裡面,又回頭喊,「阿楚!」

  易楚剛宰了條鯉魚,正在給魚刮鱗。

  她今天起了個大早,熬了鍋香稠的臘八粥,給隔壁吳嬸子送了碗,又送了一碗到顧瑤家裡。

  正巧顧瑤的舅舅帶了簍活鯉魚,顧瑤挑了兩條肥大的讓易楚帶了回來。

  易楚打算中午吃一條,留一條養在水缸裡等著過年。

  聽到父親的喊聲,易楚圍裙顧不得摘,只洗了把手,就匆匆進了醫館。不曾想,剛掀開簾子就看到了辛大人——光潔飽滿的額頭,高挺筆直的鼻樑,明明生的俊朗文雅,卻偏偏總是帶著冷漠疏離。

  可冷漠的神色在抬頭見到易楚的剎那,就像冰雪消融般,變得溫暖又和煦。

  易楚的臉立刻紅了,她欠身福了福,看向父親,「爹,您找我?」

  易郎中瞧見易楚的羞色,猛然醒悟到不該唐突地叫她出來,側眼瞧見辛大人正襟危坐目不斜視的樣子,暗中點了點頭,拿過茶葉包,「杜公子帶來的茶,你去沏兩杯來。」

  「好,」易楚答應著,心裡卻腹誹,堂堂錦衣衛特使,不去緝捕巡察,跑到這裡獻什麼慇勤?

  獻慇勤?

  念頭剛起,便嚇了一跳。

  他之所以來這裡的原因,還有比自己更清楚的人嗎?

  易楚拿著茶葉包,說不清是憂是喜,心裡又有說不出的怨氣。

  若是他當真有意,為什麼不堂堂正正地請了媒人來提親?

  這樣偷偷摸摸鬼鬼祟祟地有意思嗎?

  把她當成什麼了?

  易楚忿忿地燒開水,洗了茶壺,打開茶葉包。

  茶香清淡綿長,就是她前幾天喝過的那種。

  這麼好的茶,讓他喝實在是可惜了。

  易楚一時興起,捏了幾顆鹽粒放進碗裡,倒了些許開水,等鹽融化,將鹽水倒進茶盅,又續上茶水,放進托盤,小心翼翼地端進醫館。

  兩人正目不轉睛心無旁騖地盯著棋盤。

  易楚輕手輕腳地將未加鹽的茶盅放到父親面前,加鹽的放到辛大人面前,微微屈膝,「公子,爹爹請用茶。」

  易郎中先嘗了口,稱讚不已,「甘香不輸龍井、清冽不次於雲霧,不知此茶何名?」

  辛大人走了一步棋方抬起頭回答,「這是產自龍鴻山的野茶,因產量不多,每年不過兩三斤,故而沒什麼名聲,倒是口味極好。」說罷,端杯欲飲。

  易楚見狀,慌忙退出去,又覺得心有不甘,躲在簾子外面偷偷往裡瞧。

  辛大人捧杯聞了聞,正要放下,卻又仰頭「咕咚咚」喝了個乾淨,面色毫不見異樣,就像原本茶水就該是這個味道。

  易郎中笑道:「品茶合該心靜,公子心急了。」

  辛大人不動聲色地朝門簾看了眼,臉上浮起無奈的笑容。

  易楚被看破行跡,顧不得偷聽,踮著腳尖回到廚房,看見灶台上的碗裡尚有少許鹽水,試著喝了口。

  剛入口,立刻吐了出來,這鹽水又苦又鹹,真正難喝,易楚趕緊又喝下一大杯水,才去掉嘴裡的澀味。

  想來鹽水兌著茶水也好不到哪裡,也不知辛大人怎就能生生嚥下去。

  易楚不由懊悔,都快要成親的人了,怎麼每每在他面前行些孩童的頑劣事?

  如此想便靜了心,將鯉魚收拾乾淨放進盆裡,又將泡好的干豆角切成段,準備同清早買的肉骨頭一同燒了吃。

  今日是臘八,俗話說過了臘八就是年。

  易楚早就打算吃點豐盛的,給今年開個好頭。

  眼看著午時將至,易楚生火起了灶,先將魚用油煸了,再加進些老湯,灶坑裡加上幾塊木柴,讓湯慢慢地燉。另一口鍋卻是起了急火,將蔥姜炒出香味,然後加入骨頭,倒上醬油再炒片刻,放進豆角,加水,也是慢火煮著。

  趁此機會,易楚撈出根醃黃瓜切成片,又拌了個紅油筍絲。

  沒過多久,魚湯燉成了奶白色,易楚切上把香蔥扔進去,魚的鮮味越發馥郁。

  香氣隨著北風飄進醫館,辛大人腹中如擂鼓,餓蟲饞蟲彷彿同時被勾了出來。

  他打定主意,一定要留下吃飯。

  憑什麼,阿楚做的飯,他不能吃?

  飢餓的時候,辛大人腦子格外不好使,每走一步都經過深思熟慮,輕易不肯落棋。

  終於,像是約定好一般,這邊易楚滅了灶火,那邊辛大人與易郎中以平局握手言和。

  易郎中見正是飯時,慇勤留客。

  辛大人裝模作樣地客氣兩句,跟在易郎中身後進了後院。

  易楚驚得眼珠子幾乎要掉出來,這人,原先是半夜三更亂闖閨房,現在倒好,竟光明正大地登堂入室了。

  看來剛才的鹽放少了,應該再往飯裡放些黃連才好。

  易郎中將辛大人讓進飯廳,吩咐易楚,「杜公子在此留飯,你去打壺酒。」

  易楚不情願地脫下圍裙,回屋換了件褙子,到前面胡同口打了一壺酒,放在暖窠裡溫了溫,才送進去。

  辛大人拱手致謝,「有勞易姑娘,這酒裡沒放什麼東西吧?」

  顯然是說方才茶裡的鹽水。

  易楚俏臉漲得通紅,卻死撐著裝作不解地問:「公子想往裡放什麼?」

  一雙眸子明亮清澈,不見半點塵埃,就像是被獵人抓到的小鹿,望之生憐。

  明明做了錯事,卻還做出一副無辜相。

  辛大人既無奈又好笑,心底軟得像水,酒未入口便已微醺,可他是深沉慣了的人,面上仍是淡淡的,「聽說有人喜歡往黃酒裡放薑片,也有在酒中放花瓣以取其花香。」

  易楚偏著頭,「我倒是頭一回聽說,以後倒可以試試看,這次事出倉促,還請公子將就些。」不經意瞧見辛大人含笑的雙眸,心頭突然就亂了,匆匆說了句「公子慢用」,回到了廚房。

  家中有客,女子不能上桌,只能在廚房等著吃些殘羹剩飯。

  易齊臉色便不好看,嘟噥著,「是誰來了,姐也不事先留些菜出來。」

  「之前來瞧病的,方才跟爹下棋,爹就留了飯。我事先也不知道,鍋裡還有魚湯,要不你泡了米飯吃?」

  鯉魚很大,燉了半鍋湯,還有不少魚肉。

  易齊盛了半碗湯,又撈了兩塊魚,坐在灶前吃。

  易楚卻是不餓,眼前總閃著辛大人適才看著她的眼神,深深的,亮亮的,帶著淺淺的笑意。那眼神看得她心顫,又有莫名的歡喜。

  他笑起來真好看,芝蘭玉樹般。

  可不笑的時候又威嚴軒昂,讓人不敢直視。

  易楚想得出神,忽覺身子被人推了一把,她急忙回過神來,就聽易齊問道:「姐什麼時候去威遠侯府?」

  易楚馬上警覺起來,「明天,你打聽這個幹什麼?」

  「問問都不行?你放心,我不會死賴著跟你去。」易齊不滿地瞪她一眼。

  易楚想想自己也是反應太過,歉然地說:「這次真的不行,不讓你去是為你好。」

  易齊板著臉,「口口聲聲為我好,你知道什麼才是對我好?你有爹疼著寵著,我呢?為什麼不能讓我去找我爹?我也不求別的,能看看他長得是什麼樣子就滿足了。」

  原來她想去榮郡王府是因為這個?

  對親身父親有種與生俱來的孺慕之情,這應該是天性吧,不應該被泯滅。

  易楚想起父親對自己時不時可以拍拍肩膀,摸摸頭頂,自己不順心時也可以俯在父親懷裡哭,而易齊卻不能。

  她也是嚮往這種父女情意吧?

  易楚有些瞭解易齊的感受,輕輕摟住她的肩頭,柔聲道:「阿齊,你肯定能見到你爹的,要是能幫上,我也會幫忙。」

  易齊就勢靠在易楚懷裡,抽泣著說:「我以為姐跟我生分了,再也不理我了。」眼淚從她濃密的睫毛間滑下來,有種令人心碎的美。

  「怎麼會,姐永遠都是你的姐姐。」易楚掏出帕子替她拭去淚水,「我們是一輩子的姐妹,你以前不是說要跟我成親,永遠不分開嗎?」

  易齊含著眼淚笑,「那是多少年前的頑話了,現在還記得?都怪吳嬸子愛說笑逗引我。」

  易楚點著她的腦門,「又哭又笑,什麼時候才能長大?」

  「是姐招惹我,」易齊撅起嘴撒嬌,「姐,趕明兒咱們一起到棗樹街買點布料做衣服吧,我想做件銀紅色的小襖過年,好不好?」

  易楚笑著點點頭。

  兩人正有說有笑地商量準備年貨的事,易楚瞧見父親陪著辛大人走出飯廳。

  易郎中因喝酒而臉色微紅,神情卻是前所未有的愉悅,連帶著步履也輕快了許多。

  辛大人卻是一如既往地穩重,見到姐妹二人,禮貌地點點頭,又拱手請易郎中留步。

  易郎中堅持要送,辛大人再不推辭,兩人並肩進了醫館。

  不多時,易郎中回來,滿臉的笑意幾乎抑制不住,「阿楚,阿齊,喜事,大喜事……」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7-9 03:24 PM

本帖最後由 sufonggi 於 2015-7-16 01:11 AM 編輯

第四十二章 外室

  父親向來沉穩,喜怒不形於色,是什麼樣的喜事讓他如此興高采烈?

  易楚與易齊不約而同地露出訝異的表情。

  易郎中倒賣起了關子,「有兩件,先聽哪件?」

  竟然有兩件!

  易楚越發驚詫,連聲催促,「爹快說來聽聽。」

  易郎中喜不自勝地說:「頭一件事是杜公子有位朋友在常州府當吏目,可以幫忙查一下你外祖父家中還有沒有人在,沒準你還能有表弟或者表妹,屆時可以接來京都住上幾年。」

  易齊頓時失了興趣。

  易楚也頗為意外,她對娘親沒什麼印象,對外祖父或者表弟什麼的更談不上感情。

  可看到父親歡喜的樣子,她也不禁感動。

  父親跟娘親的感情應該很好吧,否則不會這麼多年了還惦記著常州那邊。

  易郎中完全沒看出兩個女兒的態度,接著說第二件,「大興縣有片山林地,因為貧瘠沒什麼出產,主家想賣出去,地價很便宜。我想買下來種草藥,你們說好不好?」

  這倒是個不折不扣的好消息。

  家裡有了田地就像人有了底氣,以後是可以當做祖產的。

  大興離京都近,許多顯貴都在那裡買田莊,土地一向供不應求。偶爾有破落戶賣地,不等傳到京都,就被消息靈通的人買走了。

  上次顧家買地,還是因為顧瑤的舅舅就住在大興,四處打聽了近半年,也才買了十畝。

  易楚眼睛一亮,問道:「能有多少畝地,多少錢一畝?」

  「至少有五十畝,價錢要等跟主家見面再談,多不過二三兩銀子。」易郎中盤算著,「我手頭上有四十兩銀子,杜公子應允借五十兩,每年半分的利錢,再四處湊湊也就夠了。」

  聽說水田是八兩銀子一畝,顧瑤家買的是旱地,五兩銀子一畝,山林地要二兩銀子不算多。要是銀子不湊手,易楚想把上次杜俏給的兩匹錦綾賣出去。

  她在家裡不是做飯就是掃地,就是上街買菜也穿不著那麼貴重的布料。即便收著,也是一輩子壓箱底,倒不如換成銀子也好應個急。

  至於辛大人的銀子,能不借就不借。

  易楚打算妥當,就見父親「哎呀」一聲,懊惱地甩了甩手,「只顧著高興,竟忘了將你外祖父的名諱和住處寫給他……喝酒就是誤事,以後切不可貪杯。」

  易楚莞爾,「只打了一壺酒,不到半斤,兩人對半分,每人二兩多,算不得貪杯。」

  易郎中酒量淺,沾酒就醉,因此極少飲酒。今日絞盡腦汁跟辛大人下了個平局難得高興,卻在女兒面前失了面子。

  「我把你外祖的名諱寫出來,」易郎中尷尬地笑笑,急匆匆往書房走,「阿楚,你們兩個將飯菜熱熱趕緊吃飯,別餓壞了。」

  易楚瞧著父親輕快的背影不由感慨,每次辛大人來,父親都好像特別高興。

  有人陪他下棋,陪他喝酒,聊點政事或者江湖事。

  如果她或者易齊是個男兒就好了。

  或者讓父親續絃,再生個孩子?

  這樣以後她們出嫁,父親就不會寂寞,而且還有人照顧父親的衣食。

  可父親有沒有續絃的心思?

  得找人探探口風才行。

  易楚邊琢磨邊走進飯廳,見兩個小菜吃了個乾淨,魚湯也喝了不少,只剩下個盆底兒,豆角燉骨頭吃了大半,剩下一小半整整齊齊地堆在邊上,顯然是特意留下來的。

  還算有良心,沒有讓她舔盤子底兒。

  易楚微微彎了彎唇角,利落地將桌子收拾好,把魚湯跟骨頭重新熱過,又盛了大半碗飯在廚房吃。

  易齊沒再用飯,就著易楚的筷子夾了兩塊肉骨頭,啃完還覺得意猶未盡,「真好吃,明天再買點肉骨頭吧?」

  易楚也自認為發揮不錯,肉燉得恰到好處,不軟不硬,油脂都熬了出來化在豆角里,豆角吸收了油脂變得濃香可口。

  也不知合不合辛大人的口味?

  早知道爹留他用飯,應該再多做兩道菜,她做得小雞燉蘑菇也極好吃,還有清蒸鯉魚、涼拌白菜心、冬菇炒肉片……想到此處,易楚猛然意識到什麼,用力搖了搖頭。

  易郎中寫好字條,拿到廚房,「杜公子在棗樹街有家湯麵館,叫木記的,你們抽空送過去。」

  易楚稍猶豫,推辭道:「不如讓顧琛跑一趟,這幾天不一定出門。」

  「剛才不是說好要去置辦年貨嗎?」易齊接過字條,「反正都是去棗樹街,順手的事。」

  易郎中叮囑道:「記得跟杜公子道謝,還有倘若需要上下打點,請他儘管開口,總不能讓人欠了人情還搭上銀子。」

  易齊連連應著,「爹儘管放心,忘不了。」

  易楚很鬱悶,她是真心不想見到辛大人,不見的時候沒覺得怎樣,可一旦見面,腦子裡總是他的影子,趕都趕不走。

  而且,上次去,掌櫃似乎洞察人心的目光,讓她到現在還心虛。

  既然易齊答應的事,到時候讓她送進去,自己在外面等著就是。

  **

  第二天,易楚早早用過飯,將需帶的東西仔細檢查了遍,才走出家門。

  門口已經有車在等著,趕車的竟然還是上次那個老實巴交的黃師傅。

  易楚笑著上前招呼,「……上次帶累您了。」

  黃師傅連道不敢,「是小的讓姑娘受驚了,不過以後沒人再敢惹侯府的車駕。」因見易楚不解,遂得意地解釋,「找事那人被關進牢裡後,當天夜裡被拔了舌頭,轉天詹事府的人跟衙役說,冒犯侯府車駕該受重懲,加上那人平常就胡作非為,就判了斬立決。」

  詹事府專門掌管東宮事務。

  林乾平常不出門,可京都發生的事卻瞞不過他,聽了黃師傅陳述後,馬上令人將王槐的底細查了個底兒朝天。

  第二天一早就拄著枴杖到了太子府邸。

  林家是武將出身,不知出過多少名將,無論在西北還是湘西都赫赫有名。林乾雖然不能帶兵打仗了,可林家在朝廷武官中的影響力仍在。

  太子本就想拉攏武官,聞言當即表態,這種藐視權貴以下犯上的人該死。

  至於拔舌頭,卻是吳峰找人去幹的。

  辛大人惱他出言不遜,想給他點教訓長長記性。吳峰察言觀色,就找人去監牢轉了圈。

  因為一個街頭混混冒犯了威遠侯府的車駕,東宮與錦衣衛先後插手。此事在京都高層掀起了不小的波浪,開始有人往威遠侯府遞貼子求見。

  林乾仍是老態度,禮,一概不收,人,一概不見。

  越是如此,人們對威遠侯府越不敢小覷。走不通侯府的路子,有人把主意打到了與林乾有姻親關係的吳峰那裡,吳峰倒是一概不推辭,很是發了筆財。

  易楚自然不知這其中的彎彎道道,更不關心詹事府為什麼要插手此事。她一門心思想著該怎樣給杜俏服藥施針。

  一路平安,不知不覺就到了椿樹胡同。

  黃師傅剛駕著馬車拐進去,聽到身後馬蹄聲響,有人吆喝著,「讓讓,讓讓。」

  易楚掀開車簾往外看,見胡同口駛進來兩輛馬車,頭前那輛寬大氣派,裝飾著素色獅頭繡帶,顯然是勳貴人家。

  馬車在威遠侯府的角門停下,跳下一個年青男子。

  易楚認出來,是有過數面之緣的吳峰。

  吳峰回身從馬車上攙下位女子,女子穿著鵝黃色出風毛繡竹葉梅花的褙子,繫了條繡著精緻纏枝花紋的淺紫色裙子。神情矜持,下巴微揚著,貴氣十足。

  是吳峰新婚不到半年的妻子錢氏,也是林老夫人嫡親的外甥女。

  有丫鬟從後面的馬車上跳下來,趕著過去給她披上了紫貂斗篷。

  此時,角門走出數人,最前面的就是畫屏。

  看到吳峰,畫屏露出絲驚訝,接著恭恭敬敬地行了個禮,「見過表姑爺、表姑娘」,起身,看到黃師傅趕的馬車,臉上溢出笑來。

  易楚撩起車簾。

  畫屏連忙上前扶著,「估摸著姑娘該到了,就出來迎迎,夫人在屋裡等著呢。」

  吳峰也看到了易楚,走過來拱拱手,「不知是易姑娘的馬車,多有得罪。」

  易楚笑著還禮,「大人言重了。」

  錢氏很著意地看了眼易楚。

  易楚穿著青碧色潞綢褙子,下面是條青灰色撒花裙子,外面披著湖藍色披風。頭髮梳成雙環髻,發間戴了兩支絹花,耳朵上墜著小小的丁香花式樣的耳墜。除此之外,再沒有別的飾物。

  看上去雖然乾淨利落,可披風已經洗得有點褪色,絹花一看就不值什麼錢。

  這麼一個寒門女子竟能讓吳峰主動上前打招呼。

  錢氏咬了咬下唇,將目光投向吳峰,臉色霎時白了。

  吳峰也正打量著易楚,膚色如玉,青絲似墨,水嫩的雙唇帶著淺淺粉色,像六月帶著露珠的粉荷,而一雙杏目清澈明淨,比山澗的泉水還要透亮。

  神情從容鎮定,絲毫沒有因為一身舊衣而感到侷促。

  這般明媚大方的女子,難怪辛大人上了心。

  在揚州時,辛大人留了對碧玉手鐲,他曾開玩笑地問他是不是有了心儀的女子。

  辛大人沒有否認。

  後來,辛大人托他往濟世堂送過信,他才恍然,原來那女子就是易楚。

  一群人進了二門,畫屏引著易楚往聽松院走,而吳峰夫妻則去林老夫人所在的寧靜齋。

  吳峰小聲對錢氏道:「易姑娘品行不錯,你看顧著她些……請她到家裡坐坐,多走動走動。」

  錢氏身子僵了下。

  他是什麼意思,是看中了這個女子?

  所以讓她照顧她,還要接到家裡來讓一大家子人見見。

  世子爺定然是極喜歡這個人,之前他可從沒這樣盯著女子看。也是因為喜歡,所以寧願養在外面,也不讓她在家裡受委屈。

  成親半年就養外室,這不成心打她的臉?

  錢氏勉強擠出個笑容,「知道了,我聽世子爺的。」

  吳峰看著錢氏的臉色,嘴唇動了動,卻什麼也沒說。

  這是他與辛大人心照不宣的秘密,連長生都不知道。

  而且錢氏是他結髮的妻子,總不能連這點信任都沒有。

  往遠處說,他要接掌忠勤伯府,錢氏早晚要主持府裡的中饋,不明白的事大可以開口問個清楚,就這樣在心裡胡亂猜疑,兩人怎麼能配合著管好這個家?

  易楚渾然不知自己已成了錢氏心頭的一根刺,她正詫異地看著杜俏……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7-9 03:28 PM

本帖最後由 sufonggi 於 2015-7-16 01:12 AM 編輯

第四十三章 枝節

  不過兩三日沒見,杜俏就像換了個人似的。

  前幾天蔫蔫的,像是即將枯萎的花朵毫無生機,而現在卻像久旱的小草被甘霖澆灌了,充滿著旺盛的生命力。

  易楚滿心疑惑。

  杜俏卻笑而不答,趙嬤嬤在一旁也是笑,還促狹地朝易楚擠擠眼,易楚更加不明白了。

  可杜俏心情好對她的病來說最好不過。

  易楚將需要的東西一一說了遍,趁著趙嬤嬤出去吩咐丫鬟的時候,將辛大人畫得兩張畫遞給了杜俏。

  杜俏的淚霎時噴湧而出,有幾滴落到紙上,暈染了大片墨漬,她急忙擦去淚,哽咽不已,「都這麼多年了,真沒想到大哥記得那麼清楚。那件裙子是大舅母的針線,裙擺繡著一圈鵝黃色的鴨子,每隻神態都不同,可惜剛上身就弄髒了,鵝黃色最是嬌嫩,再洗不出原本的顏色。」

  又指著潮音閣,「我娘喜歡芍葯花,院子裡種了幾十株,每年春夏之交開花,個個都有碗口那麼大,用來插瓶或者帶在頭上都很好。不過,這許多年沒人打理,想必早就衰敗了。」

  芍葯素有花相之稱,其艷麗多姿並不在牡丹之下,倘若成片的芍葯花開起來,那情景該有多麼的震撼。

  易楚完全能夠想像得到,那麼繁盛的芍葯花敗落,杜俏的心情會是如何的惆悵,尤其這花還是她娘親最喜歡的花。

  只是,事過境遷,想再多也沒有益處。

  易楚柔聲相勸,「拿了畫過來本想是讓你安心,不想卻引得你傷悲,倒是我的不是了。」

  杜俏漸漸止住淚,將畫仔細地疊好,收在抽屜裡,問道:「你怎會認識我大哥?」

  易楚聞言頓了下,最初見到辛大人是他搜尋趙七公子,找到了醫館,當時自己還差點命喪他手。

  可這話卻不好說出口,只含含混混地回答,「是在醫館認識的。」

  杜俏當即聽出了不尋常。

  大哥十幾年隱姓埋名,連自己都不能相見,卻對易楚實話相告,莫非……轉念又想,易楚已經跟他父親的學徒定親,想必兩人之間並無糾葛。

  她隱約記得,那個俊朗如皎皎明月的少年,是如何的眼高於頂,只要不是他的東西,絕對不會多看一眼。

  有次祖父得到塊雞血石,她喜歡上面如雲霞般的紋路,跟祖父討來隨手把玩。大哥正學刻印章,也看上這塊罕見的羊脂凍,明明喜歡卻睥睨地望著她,「以後我會得到更好的,比你這塊還好。」

  果然,沒幾個月,家裡管事千方百計淘換到一塊蘭花青的青田石。

  大哥花費了好幾天給自己刻了個印章,不著痕跡地與荷包、玉珮等雜在一起繫在腰上。

  當時娘親笑著跟趙嬤嬤嘀咕,「仲哥兒到底年歲還小,明眼人誰看不出這是在顯擺。」

  趙嬤嬤奉承道:「大爺能做到這樣已經不錯了,換成別人家孩子,早就四處嚷著炫耀了。」

  那陣子杜俏已經不喜歡自己的雞血石,而是看上那塊青田石了,可大哥已經刻成了印章,她委屈得要命,去向娘親訴苦,就聽到娘親跟趙嬤嬤說了這番話。

  說罷,娘親還把杜俏訓了一頓,所以她的印象格外深刻。

  杜俏對杜仲的印象,仍停留在十幾年前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彼時,只要他看上的東西,總有人會捧著獻到他面前。所以,他也不屑伸手去要或者動手去搶。

  可是經過十年的磨礪,辛大人早就明白,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日子已經一去不返,想要什麼得靠自己去爭取。

  就好比,他認定了易楚,不管她定親也好,成親也罷,他總會義無反顧地帶她走。

  杜俏自是不知道她兄長的心思,趁著熬藥的時候,又提出認義妹的事情。

  易楚說的很實在,「我也覺得跟夫人投緣,只要夫人有什麼驅使,我必定義不容辭,可要是認干親還是算了。不說別的,就我家的情況跟夫人實在是走動不起,一次兩次還好說,時候久了,未免有閒話傳出來,說我攀附富貴或者說夫人拿府裡的銀子貼補窮親戚。不管真相如何,人都喜歡按照自己的想像來推測。現在我家只我爹和我們姐妹,以後成親,還有婆家一大堆人,總有喜歡鑽營投機的。到時候,我們兩人都是難辦。」

  人心的叵測與善變,杜俏豈會不知,又聽易楚想得通透,不免歎息,「既如此,我也不強求了。不過有句話放在這裡,以後但凡你有什麼難處,儘管來找我。能幫我就幫,不能幫我也能替你開解一二。」

  易楚莞爾謝過。

  少頃,藥熬好,易楚服侍杜俏喝完藥,囑咐畫屏,「藥得過上一刻鐘才起效,讓夫人先躺著養養精神。過會下腹會痛,沒關係,能忍就忍,忍不住了我給夫人用針。你陪著夫人,我去看看東西準備得如何了。」

  東西都放在暖閣外間,一大摞乾淨的細棉布、溫熱的開水、切成薄片的人參……易楚認真地過了遍。

  門口傳來「篤篤」的枴杖聲,林乾闊步而入。

  他罕見地穿了件寶藍色錦袍,頭上墨黑的長髮用玉冠束起,身材頎長高大,寬肩闊背,一雙黑眸深似寒星,雖然拄著枴杖卻絲毫不改他尊貴威嚴的氣勢。

  易楚屈膝福了福,「夫人已服了藥,此處多有不便,請侯爺去別處候著,若有事情,我會及時告知侯爺。」

  林乾四下看了看,錦蘭守著炭爐,爐上水剛沸開,咕嚕嚕冒著泡;素絹在剪細棉布,每條剪成三尺多長,再疊成方形;長案上坐著暖窠,有雞湯的香味縷縷散出……看起來確實沒有他站的地方。

  正要離開,畫屏自內間出來,「易姑娘,夫人疼得很,可又忍住不說,要不您進來瞧瞧?」

  林乾聞言,回身便往內間走。

  易楚忙攔著他,「侯爺,您若是進去,只能多添麻煩。您在旁邊看著,我怎麼給夫人施針?」話說得極不客氣。

  林乾臉上怒氣漸起,卻是止住腳步,自顧自尋了把椅子坐在內間門口。

  杜俏看樣子確實極疼,臉色慘白得不成人樣,額頭滿是黃豆粒大的汗珠。趙嬤嬤不時擰著溫水帕子替她擦汗,也是忙碌得一臉細汗。

  易楚溫和地說:「不用忍著,喊出來能輕快些。」

  杜俏斷斷續續地問:「侯爺……在外面嗎?」

  「嗯,就在門口坐著。」

  「我能忍,」杜俏身子哆嗦著,重重喘口氣,看著畫屏,「讓侯爺去書房歇著。」

  畫屏一跺腳咬牙出去了。

  易楚掀開薄被,見已有紫黑色的血流出來,又伸手摸了摸杜俏的腹部。

  杜俏忍不住哎喲一聲,雙手緊緊抓住身下鋪著的棉布。

  緊接著門口傳來林乾的喊聲,「怎麼回事?夫人怎麼樣了?」

  杜俏疼得無法開口,易楚顧不上回答,左手按住杜俏腹部,右手慢慢往下順,一邊順一邊安穩她,「已經下去不少,很快就出來了。」

  杜俏虛弱地點點頭。

  易楚在暖閣忙得不可開交時,錢氏正在寧靜齋跟林老夫人說話,「……這些時日表嫂似乎跟我生分了似的,下過兩次帖子,表嫂都說身子不好,是不是有了?」

  林老夫人笑瞇瞇地說:「我估摸著是,先前你大表哥就說你表嫂身子不爽利,頭七八天還叫了方太醫來診脈。我瞧著方太醫臉上笑瞇瞇的,問他他卻不說。想必是時候還短,不能確診,你大表哥也不敢驚動我,怕我空歡喜一場。我先假裝不知,等確診了再說。」

  「原來是方太醫診的脈,方太醫的脈息可是一流的好,近些年年紀大了,尋常人家難得能請動他,倒是還來咱們府裡。」

  林老夫人頗為自得,「都是幾十年的老相識了,當初你姨父就找他看病,我懷乾哥兒也是他把的脈。還別說,別人我不怎麼相信,就信得過他。」

  錢氏目光一轉,裝作不經意地提起來,「剛才在府門口看見個姑娘,年歲不大,聽說來給表嫂看病。我還尋思咱們府裡換了大夫,不過這行醫的女子倒是難得,也不知師從何人?別是什麼……遊方郎中才好。」

  林老夫人霍然變色。

  古往今來,內宅婦人最忌諱與道婆、牙婆以及藥婆穩婆等人結交。她們出入內宅不知挑唆了多少良家婦女閨閣少女做出不清不白之事。

  林家門風清正,向來不許這種人進門。

  林老夫人畢竟經歷得事多,轉瞬間臉色以恢復如常,笑道:「能看病的姑娘還真不常見,咱們也瞧瞧到底是怎麼個人物。」抬手叫來身邊伺候的丫鬟,「朝露,就說表姑娘來了,請大夫人還有那邊的女客過來坐坐。」

  朝露答應著到了聽松院。

  聽松院守門的丫鬟回到了林乾處。

  林乾正為杜俏的病坐立不安,便也沒有好聲氣,「夫人跟易姑娘不得閒,等空了再過去。」

  林老夫人氣得心口疼,可當著錢氏的面不好發作,等錢氏一走,叫來朝露細細地問,「是侯爺親口說的這話?」

  朝露戰戰兢兢地回答:「是侯爺說的,我在暖閣門口等著,侯爺的聲兒挺大,語氣也不怎麼好,像是跟誰置氣似的。」

  林老夫人勃然大怒,「跟誰置氣也沒這樣的,當著客人的面給我沒臉,好在表姑娘不是外人。要是換個人,我這老臉往哪裡擱?」

  按理,杜俏來了訪客得先領到寧靜齋拜見老夫人才行。因杜俏的病開頭不敢張揚,怕林乾誤會她不貞,後來方太醫診出是喜脈,杜俏更不好張揚了。

  在方太醫跟易楚之間選擇,任誰都會相信年高藝精任職太醫院的方太醫。林老夫人定然不會允許她服用水蛭、地龍、透骨草等兇猛之藥。

  可杜俏心裡明白,自己絕不是有孕。眼下,她最渴盼的事情就是早點治好病,調理好身子,好好的生個孩子,她跟林乾的孩子。

  所以,兩人不約而同地選擇了瞞著林老夫人。

  易楚前兩次來,都是畫屏直接引著去了聽松院。

  不成想這次竟然遇到了錢氏。

  而錢氏偏偏別有用心地提到了易楚。

  錢氏的心思很簡單,就是想把易楚帶到老夫人跟前。屆時,老夫人不免會問些,「多大了,許了人家沒有」等家常話。

  錢氏便可以瞭解易楚的想法。當然,易楚若是表現得唯唯諾諾縮手縮腳就更好了,她可以直接跟吳峰說,老夫人見了人,覺得上不了檯面等話。

  沒想到朝露回來回話,竟然說,易楚不得閒,等空了再來。

  老夫人吃驚,錢氏更是吃驚。吃驚之餘還有點高興,這麼不同世情不懂規矩的女子,別說掀不起風浪,就是掀起了風浪,想收拾她也容易得很。

  錢氏安心地走了,林老夫人卻大發雷霆,招呼丫鬟們,「走,去瞧瞧大夫人到底在忙什麼……」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7-9 03:29 PM

本帖最後由 sufonggi 於 2015-7-16 01:13 AM 編輯

第四十四章 再求

  易楚看到棉布上如嬰兒拳頭大小的紫黑色血團,長長舒了口氣。手下卻仍不放鬆,依舊按著穴位,從上往下捋。

  污血源源不斷地流出來,屋子裡充斥著難聞的腥臭。

  少頃,待血止住,易楚將杜俏身下血污的棉布抽出來遞給趙嬤嬤,「找個僻靜的地方或者埋了或者燒了。」

  據說隱秘處的血不能讓外人看到,看到了會不吉利。

  趙嬤嬤自然明白這點,將棉布團成團,到外間吩咐素絹埋了。

  畫屏將床上的墊子與棉布重新換過,服侍著杜俏躺下。

  易楚看著杜俏倦怠的樣子,溫和地說:「好了,已經沒事了,你睡吧。」

  趙嬤嬤點了安息香,杜俏很快地闔上了眼。

  易楚走到外間對趙嬤嬤說:「稍後或許仍有血出來,若是紫黑色,便將適才餘下的藥渣再煎一次,若已經是鮮紅色,就不必用藥。切記著,這些天千萬不能服用補血活血之物,只熬些溫神養氣的米粥湯品即可。過了五日,才可服用阿膠紅糖之物。」

  趙嬤嬤連連點頭記著。

  林乾直等到易楚說完,才插嘴道:「夫人算是好了?」

  易楚見他從辰時一直守到現在,不免多了些好感,便笑了笑,「好了,過了這三五日,以後就慢慢調理著。」

  林乾忽然棄了枴杖,長揖到地,「多謝易姑娘。」

  這麼大的禮,易楚怎敢受,忙側轉身子避開。

  趙嬤嬤將林乾扶起來,「侯爺,您坐了一上午,晌飯也沒吃,現下夫人正睡著,侯爺用過飯也歇息會兒,免得夫人醒來看到侯爺擔心……易姑娘也沒用飯,侯爺在這兒,著實不方便。」

  林府早上辰初放飯,到現在已是未正,足足三個半時辰。

  不單是易楚,這滿屋子大丫鬟都是忙碌到現在。林乾若不走,她們也不敢下去用飯。

  不吃飽飯,怎麼能服侍好杜俏?

  林乾當然明白這個道理,沖易楚點點頭,一瘸一拐地走了。

  錦蘭端來銅盆和皂豆,「易姑娘洗洗手也歇會兒,這屋子味道重,請姑娘移步偏廳用飯。」

  「沒事,就擺在這兒吧,萬一夫人有動靜也能聽著。」易楚洗了手,又擦了把臉。

  暖閣實在太熱,忙碌這大半天,也冒出不少汗珠子。

  錦蘭端走銅盆,素絹倒了茶過來。

  易楚心道:到底有人伺候著好,免得忙碌半天連口熱水喝不上,還得自己生火做飯。

  端起茶杯正要喝,忽聽外面傳來接連不斷的問安聲,「見過老夫人。」

  緊接著,門簾被挑開,兩個大丫鬟扶著位老婦人走了進來。

  林老夫人年近五十,頭髮烏黑,不見一根銀絲,緊緊實實地梳了個圓髻,插著對祖母綠簪子,耳朵上嵌著祖母綠的耳鐺,圓臉,顯得很富態,可冷峻的面容又流露出不容小覷的威嚴。

  趙嬤嬤與畫屏等人齊刷刷地行禮。

  林老夫人有誥命在身,平民見了該行禮。

  易楚規規矩矩地行了個福禮。

  林老夫人卻未叫起,淡淡地掃了眼易楚,敏銳地發現她褙子裡面白色中衣的領口洗得略為泛黃,青灰色撒花裙子的襴邊比裙子的面料要新,顯然是後來加的襴邊。

  一看就是寒門小戶出來的。

  林老夫人「哼」一聲,問趙嬤嬤,「你們主子呢?」

  趙嬤嬤躬著身子,謹慎地回答:「夫人剛在暖閣歇下,老奴去喚她起來。」

  「不用了,」林老夫人又把目光移到易楚身上,「你就是那個女郎中?」

  易楚屈膝屈得腿疼,趁勢站直身子,「郎中算不上,略微懂些醫理罷了。」

  「那你還敢到侯府來賣弄?」林老夫人冷笑,「你說說,你給夫人治得什麼病?」

  趙嬤嬤聽著話音不對,悄悄對畫屏使了個眼色。畫屏不動聲色地朝門口挪了挪。

  林老夫人威嚴地瞪了畫屏一眼,畫屏嚇得再不敢動彈。

  易楚倒是坦然,平靜地說:「夫人是氣鬱於心,瘀血郁經,以致不思飲食,癸水不至,腹部脹痛,我用得是活血化瘀的方子。」

  林老夫人道:「把方子拿來我瞧瞧。」

  易楚微微笑道:「方子沒帶,但用的幾味藥卻是記得。」說著,將藥方背了遍。

  林老夫人越聽心越驚,「啪」一聲重重拍在桌子上,震得上面的青瓷茶杯噹啷作響,「你這是活血通瘀?分明是在要我孫子的命!」

  「夫人並非有孕,是瘀血凝結成胎導致脈相有異。」

  「胡說!太醫院的方太醫親自把過脈,他行醫四十多年,難道連喜脈還把不出來?」林老夫人怒極,「來人,把這個招搖撞騙的遊方郎中捆起來!」

  趙嬤嬤急忙解釋,「老夫人,易姑娘是侯爺跟夫人請來的,並非……」

  「連這個老貨一併捆上。」林老夫人根本不聽她解釋,「我看重你是自小服侍夫人的老嬤嬤,沒想到你不但不好好教導夫人,反而攛掇她交往這種品行不端的藥婆,先將這個老貨拖出去打十板子,回頭回了你家夫人趕出去。」

  趙嬤嬤忙跪在地上求饒。

  林老夫人喝著丫鬟將她拖了出去,又讓人捆易楚。

  「誰敢過來?」易楚喝退上前的丫鬟,義正辭嚴地問,「我一沒有偷盜搶劫,二沒有謀人性命,老夫人憑什麼捆我?」目光炯然,沒有一絲一毫的退縮與膽怯。

  丫鬟面面相覷,卻不敢再輕易上前。

  林老夫人愈加氣惱,冷冷地說:「就憑你私入侯府,謀害我未出世的孫子。我是皇上親封的一品夫人,還捆不了你?」

  「我是侯爺跟夫人特意請來的,坐的就是府上的車駕,這就是私入侯府?至於您的孫子,不如問問侯爺,他可是一清二楚。」易楚諷刺一笑,「告辭!」施施然往外走。

  丫鬟們被她的氣勢駭著,一時竟不敢阻攔。

  林老夫人手一揮,將桌上的茶盞拂到地上,茶水碎瓷灑了滿地。

  易楚熟門熟路地走到二門才發現自己的披風沒有穿。

  暖閣熱,她忙碌出一身汗,現在被冷風吹著,竟是透骨地冷。

  可她又不願回頭取,只好硬著頭皮往外走。

  看守角門的小廝已認得她,雖然覺得她獨自出來有些奇怪,卻未阻攔。

  威遠侯府佔據了大半條胡同,本來進出的車馬就少,加上天寒地凍的,更沒有人走動。

  易楚瑟索在街上,有點欲哭無淚。

  看來只能走出這條胡同,再想法子叫輛牛車。

  忙碌了大半天水米未進,現下是又冷又餓又累,易楚只感覺腳步沉重得幾乎拖不動,而胡同長得漫無邊際,走不到盡頭似的。

  不知道過了多久,突然聽到身後有馬蹄聲走近。

  易楚下意識地往牆邊靠了靠,回頭看過去。

  馬車在她身邊停下,從裡面跳下一人,穿著鴉青色的長袍,身材高大挺拔,五官俊朗,有淡淡的艾草香入鼻。

  看到他,易楚突然感覺到委屈,鼻子一酸,淚水毫無預兆地滾下來。

  「阿楚,快上車,裡面暖和些。」辛大人伸手將她扶到車裡,自己跟著鑽了進去。

  車裡比外面好點,可也強不到哪裡。

  易楚抱緊雙臂,身子蜷縮成一團,抖個不停。

  辛大人展開棉毯將她緊緊地摟在懷裡,「阿楚,發生了什麼事,怎麼一個人跑出來,阿俏欺負你了?」

  他的雙臂結實而有力,他的懷抱溫暖又安定,他的味道是那麼的熟悉與安心。

  易楚不由地靠上他的肩頭,卻是不回答。

  辛大人不再追問,輕輕地拍著她的肩頭,「阿楚,你猜我是怎麼找到你的?」

  易楚不作聲。

  「中午看到你爹到包子鋪買了兩屜包子,我想你定是沒有回家,我在曉望街轉了兩圈,又進去跟你爹下了一盤棋,還是不見你回來。我想別是出了什麼事,就過來迎迎……門房的小廝說你出來了,我想若是你往西走,我應該能遇到你,既然沒碰上,肯定是朝東走了……傻丫頭,越往東離家越遠。」

  易楚哭得愈加厲害。

  辛大人說得輕描淡寫,事實是,當他聽說易楚兩刻鐘前就走了,差點急瘋了,連忙催促著大勇往回走,將西頭幾條胡同全都轉了個遍,始終沒有看到易楚。

  想起上次發生的事,他心涼似冰,幾乎要衝到順天府衙門去打聽一下有沒有小混混惹事生非。

  還是大勇提醒他,他才恍然想起易楚許是走錯了方向,又找了兩條胡同,才發現易楚的身影。

  這種失而復得的恐慌讓他全身無力,雙腿有片刻麻木。

  直到馬車停下,他才凝起力氣,跳了下去。

  辛大人低頭,下巴磨蹭著她的髮髻,手仍是緊緊地環著她的肩,透過棉毯,能感受到她肩頭一聳一聳地抖動。

  他歎口氣,柔聲道:「我的小乖乖,你哭得我的心都碎了……再哭,我的衣衫就濕透了。」

  易楚慢慢止住抽泣。

  辛大人扳起她的臉。

  她的鬢髮浸過淚水,散亂在腮旁,鼻尖紅紅的,眼眸蘊著淚水,就像玉盤當中的黑珍珠,水潤閃亮,濃密的睫毛輕輕地顫抖著。一張臉卻因冷而蒼白,嘴唇是淡淡的水色,越發顯得嬌嫩。

  辛大人注視著那張可憐兮兮的小嘴,有股吻上去的衝動……可想起易楚外柔內剛的性子,真要惹惱她,只會把她推得更遠。

  還是慢慢地將她引到自己身邊才行。

  辛大人惆悵地又歎口氣,伸手拂開了粘在她腮旁的亂髮。

  他的手觸及她細嫩如牛脂的臉,易楚躲閃了下,掙脫他的懷抱。

  辛大人苦笑,果不其然,剛在他懷裡找到安慰,馬上又避他如蛇蠍了。他站起身,將棉毯仍舊披在易楚身上,「先去我那裡洗把臉再回去,免得你爹擔心。」

  易楚低低應著,「多謝。」

  辛大人無奈地說:「謝什麼,用不著這麼生分,上次你幫我的忙,我也沒謝你。」

  易楚不解地抬頭。

  「若不是你告訴我罌粟的法子,我還不能逼得趙鏡招供……要是你實在想謝我,幫我做身過年穿的新中衣,做好了送到湯麵館,年前我沒有差事,可過了年,又得開始東奔西走,恐怕很難見到你……」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7-9 03:31 PM

本帖最後由 sufonggi 於 2015-7-16 01:14 AM 編輯

第四十五章 賠禮

  易楚昏昏沉沉地在床上躺了一整夜,第二天活蹦亂跳地下了床,就往廚房走。

  易郎中已熬好米粥,見到她便笑,「到底是年輕,原先估計著至少也躺三五日才能好。」

  易楚歪著頭俏皮地說,「那我回去接著躺,過年事多,正好趁機躲懶。」

  「今年不用你忙活,年貨差不多置辦齊備了,」易郎中指著廚房地上的一堆東西,「威遠侯府送來的,雞鴨魚肉樣樣齊全,還有布料、茶葉、點心,暫且放在客廳裡,等你得空了收拾一下。」

  易楚淡淡地問:「誰來的,說什麼了?」她可沒忘記在林家受到的委屈。

  易郎中瞭然,「威遠侯親自來的,說向你賠禮,還有上次來接你的那個大丫鬟,我說你感了風寒正睡著……阿楚,我已經跟威遠侯說了,以後咱們不再登他家的門。」

  「嗯,」易楚答應著,「我也不想去了,動不動就喊打喊殺的,有權勢就了不起?」

  上次林乾說要是藥不管用就讓她與父親抵命,這次林老夫人拍著桌子要捆她。

  把她當成什麼了,任人宰割的魚肉?

  看著她臉上明顯的不忿,易郎中歎口氣,「這還是好的,林家總算講理,遇到那種不講理的人家,就算是把你打死又能怎麼樣?」

  所以,最好還是遠著點,惹不起總能躲得起。

  易楚幫著父親將飯菜擺好,易郎中順勢替她把了把脈。

  恰好易齊進來,問道:「姐怎麼樣了?」

  易郎中笑答:「好在你姐底子好,已沒有大礙。只以後千萬記著,出汗之後切忌吹冷風,極容易受風寒。」

  易楚忙不迭地答應。

  對於昨夜發生的事,易楚印象並不深刻,只記得在湯麵館梳洗之後,吃了碗素湯麵。

  因為餓狠了,她吃得極快,幾乎有些狼吞虎嚥。

  辛大人柔聲說,「慢點,不用急,」又說,「阿俏讓你去看病,竟連飯都不曾讓你吃」

  她不知如何回答,埋頭把麵湯喝得一乾二淨。

  她還記得辛大人憐惜地看著她,「阿楚,不管誰欺負了你,我總要替你找回來。」

  後來,大勇駕車送她回醫館。

  進門時,她還好好的,還跟父親與阿齊說了幾句閒話,可不知為什麼一下子就沒了記憶。

  易齊拍著胸口後怕地說:「……剛說兩句話,就從椅子栽倒在地上,把我和爹嚇了一跳。我拉你起來時,才發現你身子熱得燙人。爹把你抱回房間裡,又親自熬了藥,守了你一整夜,天快亮時才去廚房做了飯。」稍頓下,才解釋道,「爹怕把風寒過給我,不讓我靠近……我也沒閒著,給爹裁了身中衣,上衣已經做好了,明天把褲子縫好,給爹過年。」

  易楚猛地想起辛大人的話,「你要是實在想謝我,幫我縫身中衣留著過年穿。」

  到底是做還是不做?

  說起來,她是欠了辛大人的。

  若非他及時找到她,就憑她漫無目的地在大街上走,怕不早就凍得去了半條命?

  還有上次,她還清楚地記著身子在空中飛舞,眼看就要撞到牆上,可突如其來一條軟繩纏在她腰間,生生將她從閻王手下拽了回來。

  這天大的恩情,莫非還抵不過一身中衣。

  況且,他穿在裡面,不會被別人看見,即便看見也未必知道是她的針線吧?

  易楚左思右想,終於決定替他做。

  布料是現成的,就是杜俏上次給的淞江三梭布。至於尺寸,易楚約莫想了想,辛大人與父親胖瘦差不多,只高矮能高一寸左右。

  人的高矮差別主要在腿長,上身差別不大,不如就按照父親的尺寸,將褲腿延長一寸罷了。

  主意打定,易楚立即動手,不大工夫就裁好了布料。

  中衣不比外衫講究精緻漂亮,中衣更看重的是舒服合身,針腳只要細密勻稱就行。

  因快到過年了,醫館很是冷清。

  榮盛怕冷,自打進了臘月就沒到醫館來,顧琛倒是天天上午來一趟,幫著掃地擦桌子,也跟易郎中學習如何分揀藥材。

  這幾日醫館更加清閒,易郎中棋癮上來,也不看醫書了,對著本棋譜自己打譜。

  易楚見沒什麼事,就窩在房裡做衣衫。

  快中午的時候,畫屏竟然來了,進門後二話不說,就往地下跪。

  易楚嚇了一跳,忙攔住她。

  畫屏很堅持,硬是磕了個頭才起身,「夫人吩咐奴婢定要當面向姑娘賠罪。昨天夜裡來時聽說姑娘病了,現在可好點了?」邊說邊從隨身拎的包裹裡掏出幾隻寶藍色錦盒,「是兩根人參,還有些三七、黃芪……知道姑娘這裡不缺藥材,可好歹是夫人的心意。昨天讓姑娘受了委屈,夫人心裡很不得安生,非要親自來看姑娘。還是趙嬤嬤勸服了她。」

  「我沒事,不過是受了涼,夜裡發了一身汗,這會完全好了,」易楚淡淡地笑笑,「夫人怎麼樣?」

  畫屏瞧出她臉上的淡漠,暗中歎了歎,仍是熱絡地笑著,「就像姑娘說的,又出了些血,到黑天的時候變紅了,就沒再用藥。晚上喝了大半碗山藥粥,用了點小菜,倒沒再出血。夫人說感覺身上爽利多了。」

  「那就好,另外也可以喝芡實粥,就是將芡實研成粉和粳米一起煮,可以補氣。還有羊肉粥,將羊肉切碎,加入人參末、白茯苓末、大棗和黃芪,混著粳米煮。」

  畫屏點點頭,「我記下了,回去就吩咐廚房裡……還有件事想說給姑娘,昨兒的事,懇請姑娘別記恨夫人,老夫人是侯爺親生的娘,侯爺與夫人萬不敢忤逆。可姑娘的委屈,夫人跟侯爺都記在心裡……」

  昨天易楚走後,林老夫人又衝丫鬟們發了通脾氣,每人罰了兩個月的月錢,才離開。

  畫屏去內間瞧了瞧杜俏,因點著安息香,杜俏睡得倒踏實,並沒醒來。

  錦蘭則去外院稟告了林乾。

  林乾沒費吹灰之力就查出表妹錢氏在老夫人面前說的話。他不敢在娘親面前放肆,可轉身就讓管家將吳峰跟錢氏帶來的年節禮原封不動地退了回去。

  萬晉朝講究禮尚往來,人們送年節禮都是收一部分回一部分。特別相熟的親朋好友也有將送來的禮品全部收下,再根據情況回禮的。

  而原封不動地退回去,就表示不想再來往,不想再結交的意思。

  錢氏是林老夫人的外甥女,兩家是正兒八經的表親,一下子要斷了來往,林老夫人氣得渾身發抖,指著林乾的鼻子罵他不孝。

  林乾跪在地上解釋:「娘,您仔細想想表妹的話,但凡她有一丁半點為了咱家好,就得先過過腦子再說話。她口口聲聲說易姑娘是走街的江湖郎中,這話傳出去,讓別人怎麼看待杜俏,又怎麼看待咱家。咱家還有兩個未出閣的姑娘,她們的名聲怎麼辦?再者說,她今兒能挑唆著娘對易姑娘不滿,明兒就能挑唆著婆媳不和,到頭來鬧騰得家宅不寧……娘,您以後遇到事能不能先問過兒子,您信不過別人,難道連親生的兒子都信不過?」

  林老夫人半信半疑,錢氏固然說話不地道,但那個易姑娘也不是善茬,她活了這麼大年紀還沒見過有人敢當她的面回嘴。

  可看到兒子連個蒲團都沒拿,就這麼直愣愣地跪在冰涼的地面上,林老夫人心疼了。

  換成別人,跪上個把時辰,老夫人眼皮子都不抬一下。林乾不一樣,他的腿有傷,平常還好說,遇潮遇冷時,會鑽心地疼。

  林老夫人呼喊著吆喝丫鬟,「一個個都沒長眼,還不趕緊把侯爺扶起來。」

  當下上來三人,兩個攙著林乾的左右胳膊,一人遞過枴杖,林乾拄著枴杖站定了。

  這事在林家就算翻了篇。

  可位於黃華坊的吳家,忠勤伯卻是氣炸了肺,臉漲得跟豬肝似的紫紅一片。

  忠勤伯雖然也是有爵位的人,可爵位跟爵位不一樣。

  像威遠侯,人家是因戰功得的爵位,是功封的世襲罔替的侯爵。

  而忠勤伯是恩封,他父親因為有個女兒是先帝的淑妃,先帝極為寵愛淑妃,格外施恩而得的爵位。按理,恩封的爵位不能世襲,輪到忠勤伯這輩就沒了。但淑妃的兒子在景德帝奪位過程中,無意中幫了把忙。

  雖然淑妃的兒子沒等到景德帝即位就死了,可景德帝還念著這份情,沒有收回爵位。

  如今吳峰雖然有著世子的名頭,將來能不能襲爵還兩說。

  所以,忠勤伯很在意跟威遠侯府的關係。

  現在可好,上午讓吳峰夫婦親自送去的年節禮,不等過夜,人家當天就原封不動地退了回來。

  這不是明晃晃地打他的臉,讓全京都人都看吳家的笑話?

  更為可氣的是,忠勤伯對於威遠侯的做法根本摸不著頭腦。退禮回來的管家只轉達了林乾的原話,「林家門風不正,攀附不上吳家」,連句解釋都沒有。

  忠勤伯氣急敗壞地將吳峰叫了過來。

  吳峰也很意外,因為林乾不見客,他給林老夫人請安後就離開了林府,根本沒耽擱。

  忠勤伯無力地揮揮手,「去問問你媳婦,是不是她說了什麼……這個家早晚是你們倆的,你們看著辦吧。」

  吳峰回房跟錢氏說了此事,錢氏根本沒想到因為自己小小的心思,導致林乾駁了忠勤伯府的面子,便指天畫地地發誓自己絕對沒說什麼。就算林老夫人有點不高興,也絕對不是因為她。

  想著,便將她跟林老夫人的談話說了遍,「其實也沒什麼,就是聽你說易姑娘不錯,想讓老夫人幫著掌掌眼。」到時便有借口勸吳峰遠著易楚。

  吳峰聽罷,沉默了半天。

  錢氏的腦子到底是怎麼長的?

  就算是他對易楚有這種心思,錢氏這般四處宣揚,自己臉上就能有光彩?

  這還是沒說什麼,就得罪了林家跟易楚,要是說了什麼,是不是整個京都的權貴全都得罪盡了?

  得罪林家倒還好,兩家總歸是親戚,林老夫人看著親妹妹的份上也不能把錢氏趕出去,日後總有緩和的機會。

  可易楚是辛大人捧在心尖尖上的人,他跟在辛大人身邊對他的性情多少有些瞭解。

  辛大人重情重義,可一旦翻了臉,絕對不會手下留情。

  而現在辛大人是最得景德帝信任的人,將來也必然不是池中之物。他跟隨辛大人就是為了爵位,為了前程。

  吳峰思量片刻,溫聲道:「明天你備點禮品跟易姑娘賠禮。」

  「我給她賠禮,憑什麼?」錢氏圓睜著眼睛,差點以為自己聽錯了。

  她堂堂世子夫人,竟然去給個寒門小戶的平民女子賠禮,簡直是笑話!

  吳峰也不解釋,只淡淡地說:「你不想去也行,以後這管家的事就交給二弟妹。」

  二弟妹是吳峰的弟弟吳峻的媳婦。

  錢氏目瞪口呆,半晌沒反應過來,好在她腦子並未完全糊塗,給易楚賠禮不會有太多人知道,倘若被奪了管家權,整個府裡的人不都看她的笑話?

  衡量一番,錢氏咬牙切齒地說:「賠禮就賠禮。」

  轉天,錢氏叫人準備了中規中矩的四色禮品,只帶了貼身伺候的吳嬤嬤和丫鬟碧玉,坐著輛黑漆平頭車,很低調地出了府門。

  吳峰跟車伕說了地址,自去忘憂居找辛大人。

  車伕趕著馬車七拐八拐到了曉望街。

  錢氏看著路旁密集而低矮的屋舍,拋頭露面四處走動的女子厭惡地搖了搖頭。

  她生在南薰坊六部官員居住的地方,成親後嫁到忠勤伯府,來往的都是規規矩矩的官家小姐,何曾到過這種低俗之地。

  車伕將車停在濟世堂門口。

  吳嬤嬤下車探頭探腦地張望,想找個人打聽一下。正巧,醫館的門開了,走出來一個長相穠艷的女子。

  吳嬤嬤賠笑問道:「請問姑娘,這可是易楚易姑娘家?」

  易齊打量一下面前之人,見她長得白白胖胖很富態,穿秋香色杭綢褙子,頭髮梳得板板正正,兩邊各插了對金簪,耳朵上墜著一滴油的金墜子,手腕上套著金鐲子,看樣子像是哪個富戶人家的當家主母。

  可眼角掃過黑漆馬車,注意到車裡影影綽綽的似乎有人。

  想必這婦人只是個奴才。

  能使喚這般打扮的奴才的人,應該非富即貴。

  易齊心思一轉,臉上露出嬌媚的笑,「正是,易楚就住在這裡,我是她的妹妹……」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7-12 02:17 PM

本帖最後由 sufonggi 於 2015-7-16 01:15 AM 編輯

第四十六章 盤算

  易齊將錢氏等三人迎進醫館,對易郎中介紹:「是來找姐姐的。」

  吳嬤嬤連忙上前行禮,「我們是忠勤伯府上的,這是我家世子夫人,夫人前兩天在威遠侯府見過阿楚姑娘,聽說她生病了,特地來探望一下。」說著,遞上禮盒。

  易郎中微微覺得不快,先是威遠侯府的人上門,現在又是忠勤伯府,阿楚怎麼盡招惹這些人。不由掃了一眼錢氏。

  錢氏矜持地抬高了下巴。

  易齊聞言卻是眸中一亮,笑著說:「爹,我替姐姐招待客人吧,」說著將錢氏引到西廂房,親自沏了茶來,解釋道,「姐姐一早去了棗樹街,想必待會就回來了,夫人請用茶。」

  家裡的好茶都被易楚收起來留著給父親喝,易齊沏得是之前買的普通茶葉。

  錢氏是識貨的,自然不會喝這種茶葉,嘴唇抿了抿,連茶盅邊都沒碰到,就放下了。

  易齊慇勤地笑,「……本來姐姐說也帶我去威遠侯府見見世面,不巧那天我身子不爽利,便沒去成,否則那天也就能認識夫人了。不過,今天見到也是一樣,姐姐還說夫人最是親善和氣。」

  錢氏臉上浮起饒有興味的微笑,「你姐當真這麼說?」

  易齊愣了下,點點頭,「是啊,要不姐能跟夫人投緣?」

  錢氏心頭火呼呼地往上竄,敢情易楚把自己當成軟柿子了,難怪能挑動了林乾兩口子替她撐腰。

  她也不想想,自己才是壓在她上頭的正室夫人,惹惱了自己,她還能有什麼好果子吃?

  不過錢氏到底記著吳峰的話,把火氣強壓在心底,不曾發作出來。

  吳嬤嬤貼身伺候錢氏很多年,自是知道錢氏已經盛怒,便小心地居中打著哈哈,「那天見到阿楚姑娘,已經覺得是難得一見的清秀佳人,今天又見到阿齊姑娘,更要將人看呆了去。正是春蘭秋菊各不遑讓,也不知哪家有福的能娶了回去?」

  易齊便笑,「嬤嬤客氣了,我們小戶人家哪有什麼福氣……姐姐已經定了婚期,明年臘月就成親。」

  錢氏聽見吳嬤嬤誇讚姐妹兩人的相貌,還在心底輕蔑地罵了句「狐媚子」,冷不防又聽見這句,急急地問:「說了親?不知是哪家人家?」

  「是跟著我爹學醫的學徒,在槐花胡同開茶葉鋪子的榮家。」易齊說完才反應到,榮家開著茶葉鋪子,可除了年節禮以及定親時候外,榮家從來沒往自家送過茶葉。

  「好親!好親!徒弟當女婿,這也算親上加親了。」錢氏暢快得如同三伏天喝了碗冰鎮的楊梅湯,從裡到外透著舒服,也不顧茶葉的低劣,捧起來喝了兩大口,直到感覺到嘴裡的酸苦才厭惡地放下茶盅。

  既然易楚定了親,那麼吳峰說的看顧就不是相中了她,而是要她結交她。

  錢氏反應過來,懊惱得差點咬下舌頭來。早知道是這樣,她何必在林老夫人面前枉做小人。

  也不知易楚到底有什麼好的,林夫人將她捧上天,還讓畫屏到門外迎接。

  林乾退回自家的年節禮想必也是因為她吧?

  連自己的夫君都高看她一眼……

  錢氏真心想不透,可既然吳峰沒有把易楚納為外室的意思,錢氏也就勉為其難地抬舉著她。

  易楚看著是有主見的人,易齊卻不同,年紀小也沒什麼城府,不如拉攏了她,也好打探點消息。

  想到此,錢氏伸出胳膊,擼下腕間一隻碧綠油亮的玉鐲子,「來得倉促,沒準備見面禮,這個給阿齊姑娘戴著玩吧。」硬是給易齊套在手腕上。

  易齊推辭不過,只好喜滋滋地接受了。

  錢氏又坐了片刻見易楚仍沒回來,便起身告辭,「想必今天看不到阿楚姑娘了……家中還有事,不能多待……阿齊姑娘得空跟阿楚姑娘一起到府裡玩。」

  易齊笑著回答:「我整天除了做針線倒也沒別的事,只要夫人不嫌我煩,我定會拜會夫人。」

  錢氏也笑瞇瞇地說:「那就說定了,等出了正月閒下來,我就下帖子請姑娘。」

  易齊喜不自勝,戀戀不捨地送走了錢氏一行。

  回到房裡,看著自己白皙的手臂襯著碧綠的鐲子,比平常更多幾分顏色,易齊偷偷地笑了。

  想了想,去廚房尋了只空碗,倒上水,將鐲子褪下放到碗裡。一碗水登時被映得通綠清澈。

  易齊愛不釋手,又取出娘親吳氏給她的鐲子比在一起看,吳氏給她的雖然也不錯,可跟錢氏的比起來,無論在成色還是水頭上都差了不少。

  給她的見面禮就如此貴重,也不知那天給了易楚什麼,姐姐竟然隻字未提……

  此時的易楚正在棗樹街。

  不過用了兩天半,她就將給辛大人的中衣做好了。

  趁著易齊去三條胡同看吳氏,她做賊似的拎著個包裹也出了門。

  好巧不巧,眼看就要到湯麵館了,迎面與跟榮盛以及榮大嬸撞了個正著。

  易楚本就心虛,見到未來的婆婆更是臉紅得幾乎要滴出血來。

  榮大嬸只當她害羞,忙叫榮盛上旁邊站著,自己拉了易楚的手說話,「……好久沒見到易郎中了,他身子可好……這大冷的天,你過來置辦年貨?」

  易楚低著頭,小聲地回答:「我爹挺好的,這陣子醫館清閒,倒是能休息幾日……過年的東西已經準備得差不多了,我尋思著店舖就要關門歇業了,興許布匹糧米什麼的能便宜些,就過來看看。」

  「好孩子,就知道你是個會過日子的,」榮大嬸滿意地笑,「我也是出來買便宜東西的,這居家過日子就是要精打細算,要不經心著點兒,再大的產業也都敗壞了。榮盛是個老實孩子,斷不會花天酒地胡亂花錢,只要你手頭別散漫,這日子指定過得紅火……當家的雖然是爺們,可內宅做主的卻是咱們娘們兒。

  「當初大嬸看中的就是你相貌好,性子溫順而且能持家,就看你爹穿的衣服,整整齊齊乾乾淨淨的,就知道你是個會管家的……而且,聽榮盛說你還能看病診病?榮盛自小身體弱,就得找個懂點醫術的媳婦照顧他。所以啊,大嬸對你是一百個滿意,巴不得你早點嫁過來,好好伺候榮盛。」

  易楚只是低著頭,並不作聲。

  榮大嬸看著她乖巧的樣子,越看越歡喜,「聽說前幾天還有個什麼侯府的馬車接你去看病,阿楚啊,這可是天大的榮耀,像大嬸一輩子都沒進到侯府裡頭,連知縣的府邸也沒進去過。往後你可得勤去走動著,要是跟貴人拉上關係,榮盛的二姐夫明年就下場考試,到時候求貴人拉扯一把,興許也就中了……」

  果然來了!

  易楚苦笑,幸好沒答應林夫人認干親,如果真認了,恐怕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都要求上門了。

  自己家裡只父親跟阿齊還好說,沒太多事。

  可榮家呢?

  兄弟三人,姐妹兩人,連帶著嫂子們的娘家,姐姐們的婆家,還不知道有多少事等著呢?

  到時候,她去不去跟林夫人開口,不開口,公婆肯定不願意,可一旦開了口,就剎不住車了,既讓林夫人為難,也平白折辱自己的臉面。

  這兩人在街旁談得熱切,辛大人在麵館裡看得真切。

  榮大嬸拉著易楚的手,笑容和藹又慈祥。榮盛在不遠處,耐心地等著兩人說話。

  易楚低著頭,乖巧而溫順,臉上帶著淺淺的雲霞,是見到婆婆害羞吧?

  辛大人的心像針扎般刺痛。

  他還沒見過易楚這般嬌羞溫柔的樣子。

  易楚在他面前要麼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要麼是小心翼翼避如蛇蠍。

  僅有的幾次正常相處,還是她沒發現他的身份前,在醫館買藥時,能看到她溫柔親切的笑容。

  說了這半天還沒說完,到底心裡憋了多少話?

  辛大人看不下去,也忍不下去了。

  原先他想易楚定了親也不錯,至少能擋住其他覬覦她的人。可現在,瞧著街面上的一家三口,怎麼越看越不順眼,越看越膈應。

  還是找個借口,早早把親事退了。

  有過退親的經歷,易郎中再考慮易楚的親事時就會更加慎重,短時間內肯定不會再說親。

  等上一兩年,即便自己這邊的事情沒完結,他也不想再等了,早點將易楚娶過來才好。

  現在易郎中把自己當成知己,如果托人求親應該不會拒絕。

  只是沒有住處,湯麵館住著四個大男人,讓易楚住在這裡不免委屈了她。

  可要換個住處,他的身份可就瞞不住了。

  瞞不住就瞞不住,他難道連自個的媳婦都護不住?

  這樣不如在曉望街周圍買處合適的宅子,離著醫館近,他離京公幹的時候可以讓易楚仍回娘家住,既解了她的寂寞,又能照顧岳父大人。

  他也不用時時牽掛著她。

  辛大人覺得這個主意非常不錯,過完年就讓大勇找宅子,不必太大,二進或者三進都可以,慢慢收拾上一兩年,添置些東西,也足可以住人了。

  辛大人暗自盤算著,看到街上兩人仍說個沒完沒了,他皺皺眉頭,招手將大勇叫了過來……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7-12 02:20 PM

本帖最後由 sufonggi 於 2015-7-16 01:16 AM 編輯

第四十七章 決裂

  大勇點點頭,臉上露出個壞笑,小跑著到廚房端了盆油膩的洗碗水出來,朝著榮大嬸身側潑了過去。

  污水激起泥點撲在榮大嬸的羅裙上,榮大嬸橫眉直豎,「小兔崽子,沒長眼。」

  大勇連忙裝可憐,不停地作揖,「實在對不住,嬸子,我沒注意。」又像剛看到易楚一般,驚訝地招呼,「易姑娘,我們東家要的藥,您給帶來了嗎?」

  易楚愣了下,有點摸不清頭腦。

  大勇又轉向榮大嬸,「要不我幫您洗洗回頭給您送家裡去,或者你打我幾下出出氣?」

  榮大嬸被濺了一裙子泥著實惱怒,可看著大勇誠惶誠恐地賠禮,又是當著沒過門的兒媳婦的面,也不好過分發作,只得悻悻地說:「阿楚,大嬸回去了。」

  易楚已反應到大勇的用意,朝榮大嬸揮揮手,走進湯麵館。

  麵館裡一個客人都沒有,只辛大人負手站在窗邊,臉色陰沉得可怕。

  易楚走向前,剛想說話,辛大人先一步開口,「寒風裡站那麼久,看來病確實好利索了。看你依依不捨的樣兒,要不跟你爹說說早早嫁過去說個痛快?」

  劈頭就是連諷帶刺,夾棍夾槍的一段話。

  易楚只覺得血突突往頭上頂,臉頰火辣辣地熱,有這麼說人的嗎?榮大嬸拉著自己不放,自己還能強掙開不成?況且,就說這幾句話,怎麼就變成她迫不及待地想出嫁了。

  一時怒上心頭,易楚也不言語,將手裡的包裹往桌子上一扔,掉頭往外走。

  在外面那麼乖巧溫順,進門竟還給他甩臉色了?

  辛大人低喝,「回來!」

  易楚不理會,越發加快了步伐,沒走幾步,赫然看見榮大嬸又轉了回來。

  榮大嬸見她這麼快從湯麵館出來,知道她沒做耽擱,臉上又帶了笑,「好孩子,剛才大嬸忘了件事,想著回來提醒你一下。」

  易楚勉強露出個笑容,「什麼事?」

  榮大嬸左右看看,又拉起她的手,「大嬸知道你行事向來端正,可眼下既然定了親,大嬸也不把你當外人……你大姐夫前陣子在工部的雜造局謀了個差事,也算是拿官餉的人,大嬸尋思著,往後這拋頭露面的事你就別幹了,安安生生地在家戴著,免得被人看見連累你大姐夫的官聲。」

  自己出門買菜買布,竟然還能連累到榮盛大姐夫的官聲?

  真是諷刺!

  工部雜造局也不是個什麼正經官職吧?

  易楚忍不住要出口反駁,想了想,為難地說:「大嬸也知道我家的情況,這油鹽醬醋的事總不能讓我爹去買,阿齊年紀還小……要是我不出門,家裡可就沒別人管了。」

  榮大嬸臉色沉了沉,仍是苦口婆心地說:「大嬸明白,不過是多嘴說這一句,也是為你好。咱家不比那些破落戶,你上頭兩個嫂子也都規規矩矩地守在家裡。」

  易楚深吸口氣,敷衍地回答:「我知道了,大嬸,以後會少出門。」

  榮大嬸拍拍她的手,「這就對了,大嬸就看中你聽話懂事。以後嫁過來,一家人和和美美的,才能過好日子。」

  跟榮大嬸告別,易楚再沒心思閒逛,悶悶不樂地往家走。

  還沒出嫁,已經感受到出嫁後的不自在。

  榮大嬸人不錯,並非故意磋磨媳婦的惡婆婆,可她看中榮家最大的一點就是離家近,能經常回來看看父親。

  想必榮大嬸不會允許兒媳婦隔三差五回娘家吧?

  易楚頭一次發現,這樁親事並不像自己以為的那樣順心。

  可是不順心又如何,六禮已經過了四禮,只剩下下聘跟親迎了。再不順心,也得硬著頭皮過日子。

  回到家,易郎中罕見地沒有待在醫館,易楚先去了西廂房問易齊,「爹呢,出門了?」

  易齊沒好氣地說:「不知道,剛才還在呢。」

  「怎麼了?」易楚敏感地發現氣氛有點不對勁。

  易齊忿忿不平地說:「剛才忠勤伯府的世子夫人來探病,你沒在,我就替你待客。爹卻指責我不該私自收人家的禮……我知道我不是爹親生的女兒,但爹也太偏心眼了,你做事樣樣好,我做事就件件差。我不明白,到底哪裡做錯了,還是爹看我不順眼早就想趕我走了?」

  這都是哪裡的事?

  她剛擺脫了威遠侯府,怎麼又出來個忠勤伯府?

  父親跟易齊又怎麼鬧起來了?

  易楚聽得一個頭兩個大,仍是耐著性子溫聲問道:「我並不認得忠勤伯府的人,她們來幹什麼?送了什麼禮?」

  「就是地上那些,我只打開看了看,沒亂動,」易齊委屈地指了指地上的禮盒,「錢夫人說在威遠侯府見過你,覺得很投緣,聽說你病了就來探望一下。我哪裡知道你們不認識……當初帶上我不就好了?」最後一句卻是說得極小聲。

  易楚想了想,大概就是那天見到的吳大人跟他夫人吧?

  不過碰了個照面,連話都沒說就叫投緣,這緣分也太廉價了。

  易楚搖頭,打開地上的禮盒——是兩斤白糖,兩包茶葉,兩包點心和兩根金華火腿。

  很規矩的四色禮品,並不過分貴重或者過分輕賤。

  易楚便有些不解,「爹怎麼說?」

  「爹說那些人既然是來找你的,你不在家就該讓她們改天再來,還說禮送得不清不楚,應該讓她們帶回去……你收了威遠侯府那麼多東西,爹什麼都沒說,人家只收了這幾樣,爹的臉色就不好看,爹就是……」

  「爹也說了我,」易楚打斷她的話,「威遠侯府跟忠勤伯府不一樣,而且我答應爹,以後不會再收別人的東西,也不會再上門。」

  「那怎麼行?」易齊驚呼一聲,「錢夫人答應過出了正月,請咱們去她府裡賞花呢。」

  易楚神情一凜,正色看著易齊,「敢情我以前跟你說的話都當成耳旁風了?」

  易齊揚起下巴,斜長的眸子毫不退縮地迎著易楚的目光,「姐不是也說過會幫我嗎?」

  易楚有片刻的無言以對,少頃,放緩了語氣,「我說的幫是找機會打聽榮郡王的行跡,然後遠遠地看上一眼……阿齊,或許你會說我站著說話不腰疼,你一定要離開我跟爹去找你親生父親嗎?我們就像以前那樣平平淡淡地生活不好嗎?」

  「不好!」易齊斷然否定,「姐,我知道你對我好,爹也沒苛待我。可我不願意過這樣的日子,明明我可以過得更好的。姐,你放心,即便是以後我發達了,你也永遠是我姐,我不會忘記爹的養育之恩。」

  一邊說,一邊習慣性地搖著易楚的胳膊,綺麗的眼眸滿含著懇求。

  這樣牡丹花般穠艷的女子用這樣的眼光看著你,易楚覺得自己雖不是男子,可心也慢慢軟了。

  思量片刻,她才凝重地說:「阿齊,既然你拿定了主意,我也不好說什麼。只是提醒你一點,日後真的去什麼公侯王府裡,需得小心謹慎步步為營。在他們眼裡,咱們這些人只是螻蟻而已,要打就打,要殺就殺……還有,爹以前也提過,你娘已經回來了,要不你搬到你娘哪裡?」

  「姐?」易齊愕然抬頭,「你要趕我走?」

  易楚咬咬唇,狠著心說:「爹拉扯我們兩個長大不容易,我不想讓他跟著擔驚受怕……阿齊,我知道你娘在三條胡同有處宅子,裡面也有下人伺候,應該比在這裡凡事要親力親為好得多。」

  易齊愣愣地看了易楚半天,才扭過頭,倔強地說:「既然你們容不下我,我走就是。不過,我得先去找找我娘,問過她才行。」

  「好,」易楚低聲應著。

  雖是已經考慮過的決定,可想起來卻是如此心酸。

  正午的太陽透過梧桐樹光禿禿的枝椏,在地上留下雜亂無章的影子,這是一個難得的好天氣,易楚卻感覺到前所未有的冷。

  這個小小的院落,曾給她跟易齊帶來多少的快樂。

  春天,梧桐花開,她們用花瓣串成紫色的花環;夏天,在梧桐樹下,曬得暖暖的水,父親給她們兩人洗頭;秋天,她們踩著滿地落葉蹦跳,悉悉索索吱吱呀呀;而冬天,她們在正房的大炕上,只穿了中衣打鬧,父親扳著臉說,若是生病了,就得喝苦藥。

  她所有的記憶裡都有易齊存在,無論是開心的,還是痛苦的,快樂的還是難過的。

  十幾年來,是易齊陪著她長大。

  而剛才,她親口說,要易齊搬出去。

  易楚站在梧桐樹下,眼淚撲簌簌地落下來,怎麼樣也止不住。

  「阿楚,」是易郎中帶著喜悅的喊聲。

  易楚忙側過身,擦乾了眼淚。

  易郎中已敏銳地看到她紅腫的眼睛,「怎麼了?」

  「不小心進了沙子,揉半天沒揉出來。」易楚委屈地撅起嘴巴,「就這邊,還疼著。」

  「先等會,爹幫你看看,」易郎中舉起手裡的東西,「杜公子帶來的魚和牛肉,待會你做了,他在咱家吃飯。」

  「好,」易楚乖巧地應著。

  易郎中將東西放進廚房,洗過手,又急匆匆地出來,站在易楚面前,翻開她的眼皮,「沒有沙子,興許已經出來了,就是有些腫。別再揉了,快去用冷水洗洗。」

  他的聲音一如往昔的溫和,他的身影還是像以前那樣挺直,讓她感覺到溫暖和踏實。

  易楚凝望著父親,覺得心裡有許多的話想說卻說不出來,想抱他又不好意思抱,最後只扯著他的衣袖,嬌聲道,「爹不許再吃酒。」

  「好,爹不吃酒,」易郎中尷尬地笑笑,伸手摸了摸易楚的髮髻。

  「那我做飯去了,」易楚朝廚房走了兩步,又叫住父親,「爹,杜公子又是來下棋的嗎?」

  易郎中溫聲回答,「臨到年根,麵館裡也沒什麼生意,正好閒著就來坐坐,不一定非得下棋,怎麼了?」

  易楚搖頭,「沒事,隨便問問,就覺得爹跟他好像很合得來。」

  易郎中想一想,點頭表示同意,「是挺合得來,難得一個生意人身上卻沒有市儈氣息……而且杜公子去過許多地方,見識頗廣,跟他交談獲益頗多。」

  易楚笑笑,又問道:「要不要沏茶過去?」

  「好,就沏杜公子帶來的茶。」

  易楚在廚房洗了把臉,又就著冷水將眼角拍了幾下,感覺眼睛不像適才那般澀脹,才端起沏好的茶進了醫館。

  兩人果然沒有下棋,辛大人拿著炭筆在紙上寫寫畫畫,易郎中則在旁邊頻頻點頭。

  「……李冰以火鑿石,打通玉壘山的地方,叫寶瓶口,此處修了分水堰,西邊的是外江,沿著岷江河順流而下,東邊這條是內江,流進寶瓶口……」

  聽到腳步聲,兩人不約而同地抬起了頭。

  易楚感覺辛大人的目光在她臉上凝了幾息,她沒有回視過去,也沒有出聲招呼,只木木地給兩人倒滿茶就轉身離開。

  辛大人的心不由地亂了。

  他看得清楚,易楚的眼睛有點紅,許是哭過了。

  氣性還真大。

  他不過說了兩句氣話,都過去一個多時辰了,她還在賭氣。要不,按照平常的性子,總會點個頭,招呼一聲或者福一福。

  可今天,板著個臉,就跟沒看見自己似的。

  辛大人自嘲地笑笑,她現在是真的不怕自己了,敢甩臉子,還敢目中無人了。

  而自己,就為了怕她生氣,眼巴巴地跟過來……

  易郎中正等著下文,見辛大人有些恍惚,不由地問:「有什麼不對?」

  辛大人連忙回過神繼續解釋,「……內江窄而深,外江寬而淺,秋冬季節,水位低,江水大都流進河床低的內江,春夏季節,洪水來臨,江水就從水面寬的外江過……」

  易郎中略思索,已明白其中道理,拊掌叫好,「此法甚妙,李冰父子歷來為百姓稱道確實實至名歸,如果有機會能親眼看看就好了,可惜四川路途遙遠……」

  辛大人笑道:「這有何難,等過上三五年,我陪先生走一趟,可以從河北真定轉向大名府,然後在開封府逗留幾日,轉而向西,或者向南到太原府……」

  易郎中聞言,頓時心生嚮往,「三五年後,阿楚跟阿齊都已成親,我也沒了牽掛,正好跟子溪一同領略領略萬晉朝的大好河山。」

  辛大人胸有成竹地笑……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7-12 02:22 PM

本帖最後由 sufonggi 於 2015-7-16 01:17 AM 編輯

第四十八章 訪客

  易楚做好飯,擺到飯廳後,再沒有露面。

  辛大人心中藏了許多的話就是沒機會開口,情緒很有些低落,吃起飯來也沒什麼滋味。加上易郎中應允易楚不吃酒,兩人只就著飯菜匆匆吃完了。

  送走辛大人,易郎中到東廂房找易楚,「適才怎麼了?」

  易楚正對著瓷缸裡的金魚發呆,聞言知道並沒有瞞過父親,便將與易齊的話原原本本地告訴了父親,「……我說的也太過了,不該是那樣的態度。」

  易郎中並無異色,只道:「也好,阿齊有她的想法,總是這樣爭執,以後沒準還會成了仇人。現在分開,還能保持著原本的情分。」

  並沒有責怪她的意思。

  易楚想想也是,這幾個月來,兩人也不知吵過多少回了,雖然面上還能過得去,可已經不像以前那樣親密無間了。

  易郎中知道了易楚難過的緣由,也放下大半心,因見屋裡擺著的繡花樣子,便道:「夜裡做針線別太晚,免得傷了眼,實在趕不及,有些不甚重要的物件就到喜鋪裡訂,這幾天,看你睡得比往常晚。」

  易楚赧然,這兩天她是為辛大人趕製中衣才熬了夜,也不知倉促做好的衣服是不是合身?可想起辛大人說得那幾句冷嘲熱諷的話,又是氣不忿。

  自己到底那點表現出著急出嫁了?

  不免又想起榮大嬸的話,易楚看一眼父親,吱吱唔唔地開口,「爹,女兒斗膽,能不能問爹件事?」

  看起來很難啟齒的樣子。

  易郎中很意外,猜不出易楚還有什麼為難事,溫和地說:「什麼事?」

  易楚鼓足勇氣,低聲道:「過了明年,家裡就只剩下爹了,不如爹再找個伴兒,也好照顧您……沒準,還能有個弟弟也好繼承家業。」

  原來是這事!

  向來只有兒女反對爹娘續絃或者再蘸,難為她能想得開。

  易郎中思量片刻,才慎重地開口,「要是你沒定親,爹或許會考慮考慮,現在沒有這個想法。等你出嫁了,爹想四處走走,古人說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至於家業……」

  易郎中自然不好說榮家答應過,若易楚能夠生育二子,便將小的那個冠易姓。

  易楚一聽就明白了父親的意思。

  如果易楚沒定親的話,父親想續絃來操持易楚的親事。

  因為女子主要圍繞著內宅生活,婆母的品性以及妯娌、小姑的性情對於新媳婦的日子是否順心非常重要。

  家裡有女眷就能四處打探一下相親對像家裡的情況。

  就好像易楚定的這門親事,易郎中只知道榮家家境殷實,榮大嬸是個很熱心的良善人。至於其他,易郎中一個大男人不方便打聽別人家的女眷。

  易楚當然更不好意思自己去打聽。

  眼下,易楚已經定了親,易郎中自認完全沒有再娶的必要。

  **

  過了小年,年味愈發濃郁,京都的空氣裡洋溢著燉肉的香氣,以及烘炒乾果的香味。

  這幾日易楚忙得不可開交,先是除塵,將家裡裡裡外外收拾得乾乾淨淨,然後將雞鴨魚肉等該宰得宰,該殺得殺,拾掇利索了,掛在窗戶旁,等著過年吃。

  因白天忙得累了,夜裡也歇得早,吃過飯就洗洗睡了。

  這夜又是如此,易郎中獨自在醫館擺棋譜,大門突然開了,極為罕見地走進來一位單身女子。

  濟世堂自然也接待女病患,但她們大多有相公或者家人陪著。

  獨自來就診的女子是少而又少。

  易郎中警惕地起身,打量著女子。

  女客戴著帷帽,面容被輕紗遮著,影影綽綽地瞧不清眉目,穿一襲月白色繡杏黃連翹花的羅裙,外面披著暗紋織錦緞面銀狐裡的連帽斗篷。

  雖是冬衣遮著,仍然能看出身材的纖穠有致,尤其是一把細腰,行動間如弱柳扶風,裊娜多姿。

  女子行至易郎中面前,瞧瞧桌上的棋盤,輕聲一笑,「許久沒見到先生打譜了,乍一見,恍如昨日,令人懷念。」

  說著,掀起帷帽,露出她的面容——肌膚雪白,鼻樑挺直,嘴唇微翹,一雙斜長的眼眸微微上挑,輕顰淺笑間風情萬種,勾人魂魄。

  易齊與她面容極像,可她比易齊更多一分成熟女子的妖嬈嫵媚。

  正是易齊的娘親吳氏。

  易郎中淡淡地問:「好久不見,今夜到醫館來,哪裡不舒服?」

  吳氏「咯咯」地笑,聲音甜膩嬌柔,更勝過二八少女,不等易郎中相讓便自顧自地坐下,就著易郎中面前的殘茶喝了一口,「我為阿齊而來。」

  茶盅壁上留下半彎嫣紅的口脂。

  易郎中掃一眼,暗歎口氣,神色仍是淡淡的,「阿齊也到了該說親的年紀,我一個男人不好四處訪聽,怕耽擱了她,既然你回來了,正好幫她拿個主意。」

  吳氏輕輕摩挲著左手無名指上鑲紅寶石的金戒指,轉而說起易楚,「在集市上見過她兩次,無論相貌還是氣質都酷似衛姐姐……先生把她教得很好。」

  易郎中不置可否地笑笑,掂起棋盤上的棋子,一粒粒收回盒中。

  吳氏突然抓住他的手,「別忙著收,不如我跟先生下一盤?」

  「不用,我習慣獨自打棋譜,倒不喜歡與人對弈。」易郎中收好棋盤,趁機擺脫吳氏的手。

  吳氏淺笑,「這十幾年先生的性情絲毫沒變……其實有件事我一直想問先生,當年先生想讓我留下,究竟有幾分是真心,還是……」頓一下,看了眼易郎中,「還是完全因為先生看過我的身子。」

  易郎中不假思索,慢慢地回答,「你是阿齊的娘,阿楚也對你頗多依戀。」

  「我想也是,如此也便沒什麼可後悔的……有幾次看到阿楚跟阿齊一同在街上,不免會想,當初我若留下,沒準她們還能多個弟弟,先生說是不是?」

  易郎中只是淺笑,並不回答。

  當年吳氏生易齊是夜裡突然破得羊水,易郎中連夜去找穩婆,誰知道鄰近的穩婆一個去了女兒家,另一個剛好也被人請去接生。

  易郎中有心再往遠處去請,可吳氏疼得厲害,躺在床上亂叫,易楚嚇得哇哇哭個不停。

  一大一小,又哭又鬧,易郎中實在脫不開身,便找來隔壁吳嬸子幫忙,親自動手替她接得生。

  因吳氏到易家時並未顯懷,吳嬸子還以為是易郎中的孩子早產,也未多懷疑。

  後來,吳氏要走,易郎中著實挽留過,不過吳氏沒答應,趁著夜色偷偷走了。

  一轉眼,就是十幾年。

  對於吳氏,易郎中並無太多的印象,只覺得她長得很艷麗,不怎麼愛說話,整天悶在家裡,倒是喜歡打扮易楚,挺著大肚子給她縫各式新衣。

  反而,他常常想到易楚的娘。想兩人在燭光下下棋,衛琇賴著要悔棋的俏皮;想兩人一同上山採藥,藥沒採到卻是尋到許多野葡萄,先是他餵著她吃,她吃得狼狽,蹭了滿臉葡萄汁,他湊上去舔,不知怎地就纏到了一起,兩人空著手,滿身泥土地回了家。

  想起往事,彷彿衛琇柔軟纖細的身子仍在懷裡,易郎中目中流露出渴盼的柔情。

  只一瞬間,已恍過神來,眼眸復又變得清明。

  吳氏看著眼裡,幽幽地歎息:「其實我很嫉妒衛姐姐,有先生這般男子傾心相待。衛姐姐常說對不起先生,若不是她拖累,或許先生已經中了進士,謀得一官半職了。」

  就算身居高位又如何,衛琇已不在。

  易郎中重重歎口氣。

  會試前日,衛琇不慎染了風寒,燒了一夜不見好。會試要考三場各三天,他怎能把衛琇一人扔在家裡,所以就沒有去考。

  因著衛秀才在科考上也諸多不順,衛琇對此耿耿於懷,以致於積憂成疾。

  易郎中不想多提往事,沉著臉問道:「你打算什麼時候帶阿齊離開?」

  「我沒打算帶她走,」吳氏也正了臉色,「跟我住,她的名聲就毀了。」

  不管是娶妻還是納妾,清白人家的閨女跟青樓出身的女子都是雲泥之別。

  易郎中也明白這點,反問道:「你不是在三條胡同有處宅子?」

  「有哪個正經人家的女兒會獨自搬出去住?」吳氏仍是不同意,「你含辛茹苦養育她跟阿楚,就說她是你的女兒都不為過,她若真的被人指指點點,作為姐妹的阿楚心裡恐怕也不好受。」

  易郎中盯著吳氏看了會,突然笑了,「你還是這麼聰明,當初也是這樣說動衛琇的吧?說你懷了孩子走投無路,實在沒辦法只能想法落胎。衛琇剛生下阿楚,將心比心,就留下了你。」

  吳氏笑得嫵媚,「我孤苦伶仃一個弱女子,要不耍點心計,怎麼能活下去?況且也只能說服先生這般宅心仁厚的人,換成別人,恐怕我跪著求都不見得答應。」

  易郎中有片刻的猶豫,吳氏說的沒錯,倘若易齊壞了名聲,易楚照樣受牽連。

  吳氏看出他的鬆動,又問道:「先生可曾聽說過續命丸?據說,不管是病得多麼重,即便是命懸一線,只要服下續命丸,就能延長半個月的壽命。我用續命丸換阿齊在這裡三年如何?」

  說罷,吳氏取出只石青色繡著大紅牡丹花的荷包,從中倒出一隻小拇指般長短的玉瓶,打開瓶塞,遞給易郎中,「這藥在我手裡最多是苟延殘喘半個月,可在先生手裡不一樣。先生是醫者,定能看出其中的配方或者製法,將來說不定能挽救無數人的性命……先生考慮一下,值不值得?」

  玉瓶裡是粒蓮子般大小的藥丸,紅褐色,散發著濃郁的藥香。

  易郎中很為之心動,如果真能延長半個月的性命,利用這段時間或許能找到診治的藥物,許多人就不必死。

  兩相權衡,孰輕孰重……

  不等他回答,吳氏已站起來,「如此就說定了……先生淡泊名利,不計較得失恩怨,可我不同,誰欠我的,我會連本帶利地討回來!」聲音仍是嬌媚慵懶,可神情卻是無比狠厲,不過瞬間,她已恢復到原本的嬌柔,「我會好好教導阿齊,決不連累先生與阿楚。」

  嫵媚地笑笑,戴上帷帽,閃身走出醫館大門,上了馬車。

  拐角處,不知何時出來一道墨色的身影,遙望著馬車離開的方向看了片刻,轉瞬消失在黑夜中……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7-12 02:24 PM

本帖最後由 sufonggi 於 2015-7-16 01:18 AM 編輯

第四十九章 差輩

  易楚聽說易齊在定親前都會留在家裡,並沒有太大反應,也沒去追問父親。

  易郎中倒是暗中鬆了口氣,他實在不知如何跟易楚解釋突然改變主意的原因。易楚不問,正合他的心意。

  於是,在外人看來,一家人跟之前並無二致,仍是和和美美親親熱熱。

  臘月二十八那天,顧瑤送來一罈子酸菜,「……聽說易先生祖籍是遼東,想必喜歡吃這口。我今年也是頭次做,不知道是不是地道,給先生嘗嘗。」

  易郎中欣然接受。

  當初易郎中的祖父攜妻帶子來到京都,易郎中的父親生在遼東長在京都,是地地道道的遼東口味。易郎中幼時也經常吃酸菜,可自父母相繼去世,他就沒再吃過。衛琇是常州人,自然也不會漬酸菜。

  因此見到顧瑤送來的酸菜,易郎中頓時被勾起了饞蟲,連忙吩咐易楚撈一顆出來等中午燉豬肉吃。

  顧瑤見狀「吃吃」地笑,「家裡漬了一大缸,先生若吃著好,回頭我再送來。」說罷,又吞吞吐吐地道,「家裡的春聯還沒寫,能不能請先生寫一副?」

  京都的風俗,家裡有人去世,連著三年都不能貼大紅春聯,而是貼白底黑字的春聯。

  以往顧家都是請杏花胡同一個老秀才寫,不成想今年再去,老秀才說手頭接的春聯太多寫不過來,給拒絕了。

  顧瑤心知肚明,老秀才哪裡是春聯接的多,而是嫌晦氣。可家裡過年總不能不貼對聯,思來想去就想到易家試試。

  易郎中並不忌諱這個,滿口答應說:「行,我這就寫。」

  因顧瑤並沒帶紙過來,易楚便尋了張全開的宣紙對折再對折,裁成四條。

  顧瑤自告奮勇地挽起袖子研墨。

  易郎中看了眼紙的長度,提筆蘸墨,不假思索地寫出一副對聯。字如行雲流水,洞達跳宕,藏鋒處鋒芒暗動,露鋒處亦顯含蓄。

  顧瑤雖不懂書法,可也看得出易郎中的字比老秀才更加清新飄逸,看向易郎中的目光便多了幾分欽佩。

  易楚將長聯移到別處,又裁了幾張橫幅過來,無意間抬頭看到顧瑤的的眼神,步子頓了頓。

  顧瑤眼裡的情意很明顯,有仰慕有愛戴,還有幾分熱切。

  聯想到顧瑤以往送的東西,有她蒸的包子,她剪得鞋樣子,隔三差五讓顧琛帶來的青菜,還有適才的酸菜。

  東西都不起眼,卻叫人沒法拒絕。

  就連父親也誇讚過顧瑤蒸的包子好吃。

  易楚仿似明白了什麼,又著意地往桌旁瞧了一眼,顧瑤正慇勤地幫父親抻著宣紙,兩人站在一處,看上去倒也不覺得突兀。

  只是,顧琛與父親雖無師徒之名,而實際上已開始跟著父親學醫。

  顧瑤與父親,豈不是差了輩分?

  易楚想得出神,冷不防聽到父親問道,「還有不曾寫的嗎。」

  易楚忙將手裡的紙遞過去,「就這些,再沒了。」對上父親的眼眸,父親倒是清風朗月般坦蕩蕩的,跟平時沒什麼不同。

  應該並未察覺到顧瑤的心思,或者對顧瑤並沒有別的想法。

  易郎中寫完,顧瑤喜滋滋地抱著春聯道謝離開。

  易楚舒口氣,又自嘲地笑笑,平素說著想讓父親另娶,如今只稍有點端倪,怎麼倒緊張起來,生怕父親被搶走似的。

  再過兩天,是大年三十。

  易楚在廚房忙活著炒菜做飯,易郎中與易齊將自家裡裡外外貼上了紅春聯,家裡頓時喜慶起來。

  晚上吃過餃子,易齊取了手脂給易楚,「姐試試,按著上次的方子做得,終於做成了。」

  易楚挑了點擦在手上,抹開了,果然細膩滋潤,而且有股淡淡的茉莉花香,很好聞。

  易齊見易楚喜歡,很是高興,「姐先用著,用完了我再做。」言語中帶著絲討好跟小心翼翼。

  那麼驕傲與倔強的易齊,何曾這般討好過自己?

  易楚的心一點點軟化,她找出只骰子,笑道:「咱們擲骰子猜大小,帶綵頭的,好不好?」

  這還是她們小時候經常玩的遊戲。

  「好,」易齊答應得極快,生怕易楚反悔了一般。

  兩人各取出幾枚銅錢,你大我小地玩起來。

  易郎中抱著本棋譜,看得入迷,並不搭理她們。

  終於熬到子時,易郎中到院子裡放了鞭炮,三人各自歇息。

  易楚忙了一天,已是極困,幾乎是頭一沾枕頭就睡了。睡到半夜,隱隱約約地聞到有淡淡的艾草香味在鼻端繚繞,又聽到低而悠長的歎息聲。

  那聲歎,如此真切,易楚幾乎能感受到氣息撲在自己耳邊的那種溫熱與潮濕。

  她猛地睜開眼,屋內靜悄悄的並沒人在,彷彿那艾香,那歎息不過只是一場夢。

  易楚呆呆地坐了片刻,披了外袍點上油燈。

  地上有淺淺的水漬,從內室直到外間,在羅漢榻前消失不見。

  易楚仰頭看看屋頂的青瓦,低低說了句,「就會做這些偷偷摸摸裝神弄鬼的事。」

  說罷,回到床上,卻是再難入睡,好容易迷迷糊糊地睡著,天都快亮了。

  易楚頂著兩隻黑眼圈起床,拉開窗簾發現外面一片白茫茫,夜裡果然下了雪。

  易郎中起得比往日早,已經將院子裡的雪堆到牆角。

  易楚笑著跟父親拜年,就到廚房做飯。

  早飯仍是吃餃子,不同的是,除夕夜吃的是豬肉白菜的,早上的餃子用了酸菜做餡。

  酸菜餃子很合易郎中口味,他比平常多吃了好幾個。

  吃過飯,易楚跟易齊打扮好,跟往年一樣,手拉著手到左鄰右舍街坊鄰居家裡拜年,也感謝他們一年來對易家父女的照顧。一圈走下來,就差不多快到晌午了。

  易家有客人,易楚剛進門就看到一個熟悉的高大身影。與往常不同的是,今天的他難得地穿了件墨綠色團花錦緞直綴,腰間束著玉帶,玉帶上繫塊羊脂玉珮,整個人顯得俊雅風流。可一雙眼眸卻犀利如寒星,讓人不敢直視。

  易楚跟易齊齊齊曲膝行禮拜年。

  辛大人變戲法般掏出兩隻石青色荷包來,「裡面是對銀錁子,留著玩吧。」

  易楚一愣,他送得那份壓歲錢?

  易郎中在旁邊笑道:「既然給你們,你們就收著,謝過杜叔叔。」言外之意竟是與辛大人平輩論交。

  辛大人嘴角抽搐了一下,極快地換上淺淺的笑容,和藹地看著盛裝打扮的兩姐妹。

  易楚穿著水綠色鑲著鵝黃色繡葡萄纏枝紋襴邊的褙子,易齊則穿著水紅色繡蝴蝶穿花的褙子,紅的嬌艷如桃花臨風,綠的清雅如蓮葉田田,兩人站在一處,說不出的好看。

  易齊上前接過荷包,又恭敬地道了謝。

  易楚莫名地不想收,見狀,也只好隨著哼哼了兩句。

  上前接過荷包的時候,易楚下意識地抬頭,瞧見他墨綠色直綴的領口處,露出一小截白色中衣,赫然就是她做的那件。

  易楚驀地紅了臉。

  易郎中是男子不會注意這些細節,可易齊認得她的針線。

  這個討厭得人!

  易楚恨得牙癢癢,幾乎搶一般奪過荷包轉身就走。

  回到屋裡,打開荷包一看,果然是兩隻銀錁子,一個是梅花式,一個是海棠花的。

  裡面竟然還有一張小小的字條。

  易楚咬著牙,猶豫片刻,才輕輕地展開……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7-12 02:34 PM

本帖最後由 sufonggi 於 2015-7-16 01:23 AM 編輯

第五十章 邀約

  字是黃豆粒大小的蠅頭小楷,「下雪了,想與你一起守歲,好不好?」

  雖只寥寥數字,捏在易楚指尖卻猶如千斤重,沉得她幾乎握不住。

  昨夜果然是他來了,踩了滿地的雪水,以為她不知道嗎?

  易楚打燃火折子,伸手想把字條湊過去,可手指卻自有主張似的不肯鬆開,終於心一橫,火舌捲著字條,瞬息變成灰燼。

  字條雖已不在,紙上的字卻如重錘般一下下敲擊著她的心頭。

  下雪了,想與你一起守歲,好不好?

  好不好?

  假如,昨夜他不曾離開,而是真的這樣對她說,她會不會答應?

  易楚木木地看著桌面上的紙灰,突然俯在被子上無聲地哭了。

  她想的。

  想與他一起守歲。

  或許她不會答應,可她心裡是想的,想與他在一起,看著雪花一片一片地落下,等著時光一寸一寸地流逝。

  彼此依靠著,一年一年地過去,一點一點地變老。

  這情景,想起來,美得讓人心碎,又美得讓人絕望。

  好半天,易楚止住眼淚,打水重新淨了面,施過妝粉,瞧著看不出什麼破綻才往正屋去。

  辛大人已經走了。

  易郎中俯在炕前對著一張紙看得很專注,聽到腳步聲,頭也不抬地說,「阿楚,午飯別忙乎了,清淡點就好。」

  易楚「嗯」一聲,去廚房熬了小米粥,將昨天的剩菜熱了下,三人湊合著吃了。

  年前幾乎把所有事情都做了,年後驟然閒下來,易楚很不適應。在屋裡轉了好幾圈沒找到事情做,正月裡又不能動針線,連嫁妝都不能縫。

  易楚只得找了本醫書斜靠在羅漢榻上看,看了沒幾行,困意上來,竟是睡著了。

  一睡就是半下午。

  白天睡得太久,夜裡便走了困,盯著帳簾好久沒有睡意。

  既是睡不著,易楚只得為自己找件事做,索性點燃油燈,研了墨,準備抄幾頁醫書。

  剛鋪好紙,正要落筆,聽到身後傳來熟悉的聲音,「外頭又下雪了,想不想出去看看?」

  易楚猛然回頭,辛大人仍穿著白日那件墨綠色的直綴,外面卻加了件同色錦緞面灰鼠皮裡子的斗篷。

  辛大人一瞬不瞬地凝望著她,眸光幽深黑亮,裡面燃著小小的油燈,油燈雖小,卻亮得出奇,吸引著易楚如飛蛾撲火般奔過去。

  易楚深吸口氣,低低地開口,聲音暗啞得幾乎不像自己……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7-12 04:54 PM

本帖最後由 sufonggi 於 2015-7-16 01:23 AM 編輯

第五十一章 袒露

  「不想。」易楚強壓下心頭的渴望,仍是低聲道,「記得大人曾經說過,不會再私自來找我。」

  「我不是私自來的,我先寫字條問過你的意思。不回答就是默許。」辛大人狡黠地笑,冷峻的臉上難得地籠著層溫柔的表情。

  易楚分辯道:「你寫的分明是守歲,那是昨晚的事。」

  辛大人挑著眉梢,「是嗎?那我再問一次,想不想出去看雪?」

  易楚瞧著他的面容,有片刻的失神,他生得真是好看,長眉濃且直,鼻樑高又挺,眼眸幽深的幾乎看不到底,說是讀書人,可身上的氣勢凌厲威嚴,說是武將,又有種與生俱來的斯文氣質。儒雅跟威嚴,融合在一起,毫無突兀。

  辛大人任由她打量,稍後,牽起她的手,「走吧,莫愁湖結了厚厚一層冰,待會兒我鑿個洞捉幾條魚上來,咱們烤著吃。」

  聽起來,是那麼令人嚮往,易楚幾乎就要答應,可想起自己是待嫁之身,猛地抽出手,咬了唇道:「我不想去……還請大人信守自己說過的話。」

  辛大人看著她,突然低低地問:「你有沒有喜歡過一個人?走路的時候會想著她,吃飯的時候會想著她,她開心,你也會跟著歡喜,她難過,你會絞盡腦汁地想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會想方設法讓她重新歡喜……幾天不見就會坐立不安心思不定,非得見上一面才安心。可是,這個人總是躲著你避著你,即便是面對面站著,她也只是點個頭轉身就走。阿楚,你說我該怎麼辦?」

  易楚垂下頭,避開他的眼眸,心裡既是歡喜又是酸楚。

  歡喜的是,這個如此出色的男子也喜歡自己。

  酸楚的卻是,自己是定了親的人,要用什麼來回報這份情意。

  好久,才平靜下來,淡淡地回答,「我不知道……我沒喜歡過人。」

  「阿楚,別自欺欺人,」辛大人扳起她的頭,對牢她的雙眸,「我問你,上次我說不再來看你,你為什麼哭?你這個可惡的,哭了足足半個多時辰,害得我在屋頂上淋了半個多時辰的雨。想下來,怕你又跪來跪去,想離開,又捨不得丟下你。你,你專會折騰人……」

  易楚呆住,原來那天,他並沒有真的離開,原來,他一直在雨中陪著她。一時,眼窩發熱,淚意漸漸湧起。

  辛大人恨恨地道:「你看你,在別人面前不是挺厲害的嗎?怎麼在我面前偏偏……」話音未落,已低下頭,吮去她眼角幾欲滑下的淚。

  他的唇溫熱堅毅,帶著淺淺的艾香,易楚腦子一片空白,停滯了幾息,才反應過來,惱怒地伸手推他,卻是推不動,又抬腳狠狠地踩在他腳上。

  辛大人吃痛,反而越發將她摟得緊。

  她烏黑的青絲軟軟地蹭著他的下巴,纖柔的身子緊緊地貼著他,散發出少女獨有的芬芳氣息,辛大人心跳如擂鼓,咚咚作響,而週身的血脈像是滾沸的水,咕嚕嚕地訴說著渴望。

  辛大人毫不猶豫地再次低頭,噙住她的唇。

  唇水嫩柔軟,像才出鍋的嫩豆腐,入口即化。

  辛大人不由想起吳峰說過的話,這人間美味,盡在女人身上……念頭一旦生起,竟然無法控制,辛大人無師自通地撬開易楚的唇,與她的唇舌交纏在一起,而手本能地順著她起伏如山巒的曲線撫摸下去。

  易楚又是羞惱又是害怕,眼淚流了滿臉。

  直到口中嘗出淚水的苦澀,辛大人才清醒過來,鬆開抱著易楚的手。

  易楚剛得自由,抬手便朝辛大人的臉扇過去。

  清脆的巴掌聲,利落地打破了室內的寂靜。

  易楚微張著嘴,她是氣憤辛大人的孟浪,卻也沒想到他竟然沒躲開,或者是根本沒有去躲。

  一時,驚詫錯愕恐慌無助,種種複雜的情緒摻雜在一起,易楚嚇白了臉,呆愣著不知所措。

  辛大人看著她眸中閃現的種種情緒,喟歎一聲,將她擁在懷裡,下巴抵著她的髮髻,「用這麼大的力氣,就算是不心疼我,也該心疼你自己的手……是我錯,不該對你無禮,可我不能自已……阿楚,我想你想得緊,你嫁給我,好不好?」

  「我……」易楚掙扎著要開口。

  「你跟榮盛不合適,」辛大人不容她說下去,繼續道,「我會替你退親,然後請媒人上門求娶,你可願嫁給我?」

  耳邊是他低柔的話語,臉旁是他怦怦跳動的胸口,週身縈繞著熟悉的淡淡的艾草香氣,易楚緊繃著的身子漸漸放鬆下來。

  真的能嫁給他嗎?

  跟他一起守歲,一起看雪,一起鑿冰捉魚,然後生火烤了吃?

  可她總要先退了榮家的親事才成。

  過了大禮的親事,除非其中一方暴斃或者做出什麼天理不容之事才可能退親,否則,不管男女,都要在名譽上受損。

  易楚不由打了個寒顫,記得第一次見面,辛大人曾平靜地說,如果她不交出趙七公子,他就用週遭百餘口人的性命來交換。

  這樣隨性殺戮的人,會採用什麼樣的方式退親?

  易楚不敢想下去,急急地問:「你想怎麼做,榮家都是安分守己的好人,從不曾作奸犯科。」

  「這事交給我來辦,你放心,我決不會動他們半根手指頭……我只問你,若現在你是自由身,可願意嫁給我?」

  易楚仰頭,看到辛大人右臉清清楚楚的五根手指印,心裡莫名地發虛,囁嚅地說:「我爹不會答應,差了輩分。」

  想起那聲不情不願的「杜叔叔」,辛大人氣得肝疼,「都怪你,既不讓我來找你,見了我也愛答不理,若不是你這樣,我怎能暈了頭想出那個餿主意?我想正大光明地當著你爹的面給你張字條,你總能看看吧?誰知你爹,我比他小著十幾歲,他也會平輩論交?」

  「我才不看這種私相授受的東西,」易楚撇嘴,卻又忍不住莞爾一笑,笑容溫潤而美好。

  辛大人看在眼裡,心裡滾燙火熱,恨恨地點著她,「沒看怎麼知道寫的是守歲,就知道嘴硬。」歎息一聲,再度低頭,去尋她的唇,「這次你還會打我嗎?」

  尚未觸及期待中的柔軟,辛大人突然身子一震,正色道:「有人找我,我先走了,榮家還有你爹都交給我,你只安心等我上門求親就行。有事的話,去湯麵館找我,我不在,就跟掌櫃說,他叫張錚。」話音剛落,易楚只覺得一陣風掃過,面前已經沒了人影。

  思及剛才他說的話,易楚心裡滾燙滾燙的,連帶著臉頰也是火辣辣的熱。

  忍不住攬過桌上的靶鏡看了眼,鏡子裡的女子面若春花目如秋水,水嫩的雙唇染上薄薄一層粉色,嬌艷欲滴。

  易楚一把將鏡子扣在桌面上,呼地吹滅了油燈。

  這才反應到,油燈竟然一直點著。

  難道他就不怕被人瞧見?

  又是一夜難眠,可清晨醒來,精神卻是格外地好,就連生火做飯時,臉上也帶了淺笑。

  易郎中見狀打趣她,「有什麼開心事,說給爹聽聽。」

  易楚嬌嗔道:「爹真是,難道過年還不許別人笑笑?」

  女兒家的心思就是這樣,時而風時而雨的,易郎中渾不在意,尋了鐵鍬將院子的積雪往牆角鏟。

  易楚瞧著父親的身影,心思莫名其妙地飛到辛大人身上,也不知今天他會不會來吃飯,或者陪父親下兩盤棋。

  他喜歡吃魚,還好水缸裡還養著一條。

  是先殺好,留著他來吃,還是等他來了現殺?

  易楚臉色一紅,突然想起他說的話,喜歡一個人,走路的時候想著他,吃飯的時候也想著他。

  這樣地想著一個人,感覺真好啊!

  遺憾得是,辛大人並沒有到易家來,連著好幾天,他都沒有露面。

  可京都卻湧動著一股緊張的暗流。

  吃飯時,易郎中感歎不已,「王侯伯爵雖然顯赫一時,還不如咱們平民百姓生活得安寧,至少咱們不用怕半夜的馬蹄聲。」

  易楚心裡「咯登」一聲,「外面出了什麼事?」

  易郎中淡淡笑道:「聽別人閒聊時說的,說是又有幾家勳貴被滿門抄斬,就是大年初一夜裡的事。」

  「是錦衣衛干的?」

  易郎中鄙夷地說,「這個世道錦衣衛就是屬螃蟹的,橫行無忌,除了他們,誰還敢在太歲頭上動土?尤其那個辛特使,聽說,皇上都得看他三分眼色……不說別的,就說詔獄裡的那些刑罰,一般人誰能想到那些折騰人的法子?」

  連皇上都看他的臉色,這可不是什麼好話。倘若傳到皇上耳朵裡,皇上會怎麼想?

  而且,父親對他好像很不待見……好吧,應該是大多數京都人對這個殺人不眨眼的特使都敬而遠之,避若蛇蠍。

  易楚頓時心裡堵得難受,說不清是因為辛大人還是因為自己。

  終於到了正月初八,朝廷開印上朝。

  皇上連接發了數道聖旨,使得京都人心惶惶,不可終日。

  易楚的心也整天吊在嗓子眼裡,不得安寧……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7-12 04:55 PM

本帖最後由 sufonggi 於 2015-7-16 01:24 AM 編輯

第五十二章 動靜

  又過了三五天,曉望街才有消息慢慢流傳開。

  據說,除夕宮內設家宴,留京的幾位王爺都攜帶家眷進宮守歲,因太晚便在宮中留宿。太子的兒子楚昊酒後失言,抱怨宮裡的炭嗆人,熏的香也不如府裡的好。

  這話不知怎麼就傳到皇上耳朵去了。

  要知道宮裡用的是上好的銀霜炭,燒起來不但沒有煙,還有股淡淡的松香味。而熏香也是特製的貢品。

  皇上聞言冷笑,「既然不如東宮的好,就把東宮的炭香取來讓朕見識見識。」

  其時是錦衣衛指揮使陸源當值,他連夜率人去了東宮,銀霜炭沒帶,卻是帶回來兩身明黃色的龍袍,其中一身朝服倒罷了,另一身卻是袞服。

  袞服是帝王在祭天地、宗廟以及正旦等重大慶典活動時才能穿的禮服,當然登基即位那天也是必穿的。

  搜出來的這件袞服又格外華麗,面料是孔雀羽刻絲,裡子是明黃色方目紗,衣裳上繡的龍、日月星辰等十二章紋飾均為金線配著上好的絲線繡成,其餘蔽膝、革帶、大帶、綬等配飾一應俱全。

  皇上不怒反笑,「太子這是等不及了,連登基的禮服都備好了。」

  太子自然不肯承認,只說是被人陷害。

  初一夜裡,辛大人匆匆離開就是奉命去太子府邸搜尋忤逆的證據。

  其實不管是幾位王爺或者是將相王侯,不搜則罷,只要搜了有幾人是乾淨的?

  辛大人對東宮的事有數,除了搜尋證據之外,另將人員都看管起來,財物也貼上封條不許動用。

  查出來的證據除了貪墨的大量民脂民膏,還有太子與朝臣勾結的書信,順籐摸瓜又牽連了好幾家權貴在其中。

  就連上次武雲飛被彈劾之事,也出自太子的手筆。

  景德帝大怒,不顧春節開印圖個吉利,頒發的第一道聖旨就是褫奪東宮太子之位,貶為庶民,與東宮其餘眾人都羈押在西郊農莊裡,終生不得擅離。

  一石激起千層浪,宮外,權貴們人人閉門不出生怕禍及自身。

  而宮內,表面看上去平靜,實則更是風起浪湧。早幾天除夕夜伺候楚昊的宮女被人發現莫名其妙地死在井裡,接著柴薪司死了兩個小太監,再然後陸陸續續有好幾個太監離奇消失。

  一時,宮內宮外都不得太平。

  辛大人忙得腳不點地,查證好幾天,將證據擺到了御書房的案前。

  除夕那天給楚昊用的炭並非銀霜炭,香也不是上等的沉香。

  在家宴上,楚昊被人勸著吃多了酒,回到住處後,別說醒酒湯了,連口熱茶都沒有。桌子上就半壺冷茶,還不是上好的茶葉。

  楚昊是奢侈享受慣了的,不免斥責了當值的宮女太監,順帶著數落用的炭、香不好。

  事情便由此而起。

  太子是景德帝在潛邸時王妃所生,只是王妃沒福,沒等到皇上登基就故去了。

  景德帝即位第三年,朝臣多次上折子,稱後宮不能無主。景德帝順應民意,冊立了皇后。

  皇后比景德帝小了近二十歲,景德帝頗為寵愛自己的小妻子。

  皇后生了兩個兒子,一是未等及冠就早逝的五皇子,還有一個就是年紀最幼的七皇子晉王。

  晉王的封地在山西,可皇后已經痛失一子,不願再讓兒子離京。加上景德帝對幼子格外偏愛,故此默許了皇后此舉。

  能在後宮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除了皇后,沒有第二人。

  負責帶人去東宮的陸源又是皇后的表侄子。

  皇后這番舉動又是為了誰,只能是晉王。晉王現年二十七歲。

  景德帝黯然神傷了許久,沉聲道:「許是朕活得太久了,這一個個都等不得,巴望著朕早死呢。」

  辛大人突然露出絲笑意,「那皇上索性更要多活幾年,這樣才能看得清楚,順帶著也氣氣他們。」

  這話說得有些僭越,可又實實在在地說到了景德帝的心坎裡。

  景德帝一掃適才的頹廢,豪情萬丈地說:「子溪所言不錯,朕就再活三五年……回頭查查晉王。」

  辛大人點點頭,開口問道:「大查還是小查?」大查就是往深了查,把晉王日常言行、結交官員,以往行跡都摸個透,小查就是查看表面,有沒有胡作非為欺壓百姓的劣行。

  景德帝毫不猶豫地說:「徹查!」

  辛大人明白,晉王恐怕與皇位無緣了。

  出了御書房,辛大人在甬道上站了站。

  甬道旁種著十幾株梅樹,白梅的花苞已經腫大,指日便可綻放,而綠梅卻連花骨朵都沒有一個。

  辛大人低聲道:「好看的花總是開得遲,你開這麼早又有何用?」伸手掐下一朵白梅花苞。

  身後傳來細細碎碎的腳步聲,有個小太監小跑著過來,見到辛大人,連忙行禮,「奴才正要往忠王府宣世子進宮。」

  辛大人笑笑,將手裡的花苞遞給他,「記得忠王府也有一片梅林,問問世子,梅花開了不曾?」

  小太監恭敬地接過花苞,「奴才記得了,一定把話傳到。」

  辛大人整整身上玄色的長袍,施施然離開。

  景德三十五年的春節波譎雲詭離奇詭異,上元節那天,景德帝突發奇想,準備夜裡親自到東華門外觀燈。

  本來,因為太子以及好幾家勳貴被抄斬,京都的王侯人家兔死狐悲,沒心思張羅,也不敢張羅,怕風頭太盛被人惦記上。

  沒想到皇上發話要觀燈,這下子眾人立刻活泛起來,忙不迭地搭建花棚,將早就準備好的花燈一一掛出來,力爭博得君心一悅。

  尤其景德帝威嚴之餘頗有幾分才氣,往常年看到哪家的燈出彩,喜歡留點墨寶稍加點評,或者賞賜點東西。

  這個人人自危的時節,若能討得皇上歡心,不啻於吃了粒定心丸,或許還會有意想不到的收穫。

  夜裡,天上明月高懸,地上華燈燃放。

  景德帝在裡三層外三層的侍衛保護下,站在馬車上巡視花燈。

  辛大人穿一身大紅色飛魚服隨侍在景德帝身邊,花燈映著他臉上的銀色面具,比天上的明月更閃亮。

  行了約莫半刻鐘,景德帝喊聲「停」,馬車穩穩地停在一處花棚前。

  花棚搭得不算高,才兩層,卻是非常精巧,梧桐木的框架,四周糊著白色綃紗,中間點著燈,照得棚子裡亮如白晝,比別處更亮幾分。

  辛大人細細打量一下,原來花棚四周綴著銀箔,銀箔反射了光線,自然加倍明亮。

  皇上的馬車一停,花棚裡絲竹聲頓起,接著一聲嬌滴滴脆生生的「酒來……」卻是演著貴妃醉酒的折子戲。

  緊接著,雪白的檯子上走出位美人,穿著薄如蟬翼的紗衣,披著軟紗披帛,體態輕盈,容色奪人。

  再細看,這花燈美人發如雲堆,面如敷脂,眉眼口鼻無一處不精緻,無一處不美好。寒風透過綃紗,揚起美人的紗衣與披帛,遠遠望去如仙子下凡。

  景德帝脫口稱讚,「走馬燈做到這種地步,妙不可言,妙不可言!」

  邵廣海已打聽到花棚的主人,將他引至御前。

  來人約莫三十五六歲,長得豐神俊朗,穿一襲寶藍色錦袍,外面披著貂皮大氅,大氅瞧著有些年頭了,風毛不那麼齊整,可看上去仍是一派富貴。

  來到車前,不等小太監遞上蒲團,那人忙不迭地跪倒在地,「臣杜旼叩見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辛大人雙眼瞇了瞇,他的叔父,杜旼終於沉不住氣了。

  景德帝瞥一眼辛大人,慢悠悠地問:「杜愛卿在何處當差?」

  杜旼朗聲回答:「臣在晉王府長史司任審理。」

  景德帝面上顯出幾分疑惑,看向邵廣海,「這杜家是……」

  這片區域,只有王侯伯爵以及三品以上官員才能設花棚,王府審理是正六品官員,按官階是沒有資格搭建花棚的。

  邵廣海在旁邊解釋,「……是信義伯的次子,當年明威將軍的弟弟。」

  景德帝恍然。

  當年明威將軍是信義伯世子,他死後,信義伯沒有來得及另立世子就撒手人寰。

  而杜府是世襲罔替的爵位,丹書鐵券並未收回,這就是說杜家空有個爵位,但沒有真正襲爵的人。

  這些年,杜旼為了承爵沒少往吏部使銀子,可都打了水漂。

  驗封司的人回復說,爵位只傳嫡長,明威將軍沒了,可他還有個兒子,承爵也得輪到他兒子。如果兒子也不在了,爵位是收回還是改綬次子,需得一層層遞上去,最後由內閣跟司禮監決定。

  杜旼真想承爵還有個法子,就是恩封。武將的話,軍功攢夠了,報上去立馬就批。文官得爵位雖然難,但若有先朝魏玄成之才之德,也可綬爵,再不然生個女兒送進宮,若能晉封妃位,再生個龍子,爵位也是探手可得。

  杜旼漲得臉通紅,他兄長杜昕是有名的武將,他卻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再者,他若有魏征的才能,早就自己得爵了,還用得著惦記著父親的爵位。至於把女兒送進宮,皇上已經六十有餘,十幾年不曾選秀,還可能再有子嗣嗎?

  杜旼求到晉王那裡,晉王答應得很痛快,也跟內閣打了招呼。司禮監都將折子擺到御書房案前了,可景德帝一眼沒看就扔地上了。

  邵廣海給司禮監透過話,「皇上說朝廷不養沒用的廢物。」言外之意,什麼時候杜家出了有用的人,什麼時候再來提爵位的事。

  晉王鬧了個沒臉,又被皇后罵了頓,「你用得都是些什麼玩意兒?白扶持這麼些年,不給你長臉不說,反倒一個勁扯後腿……當初就不該找這麼個窩囊廢。」

  可又沒辦法,明威將軍手裡的兵權太誘人,皇后想換成自己能掌控的人,而杜旼想襲爵,兩人有著共同的敵人,所以就勾結到一起。

  辛大人冷眼看著杜旼,杜旼與父親有七成像,都是高大的身材,寬肩瘦腰,四肢修長。透過他,隱約能看到父親的影子。

  可父親的能力與威望,杜旼拍馬都追不上。

  杜旼不是想要爵位嗎?

  他倒是想看看杜旼能否如願,即便是得了爵位又能不能守住?

  父親與祖父相繼而亡,家裡沒了進項,杜旼那點俸祿連喝粥都不夠,只能靠吃以前的老本。

  今年杜家已經開始張羅著賣山林地了,明年要賣什麼?

  辛大人突然想起來,應該抽空帶著易郎中去看地,價錢還得再壓壓。

  想到易郎中得知消息那刻的歡喜,辛大人忍不住彎彎唇角,能得岳父大人的歡心,想必離娶到阿楚又近了一步吧?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7-12 04:57 PM

本帖最後由 sufonggi 於 2015-7-16 01:25 AM 編輯

第五十三章 風波

  相較東華門的喧鬧而言,曉望街要冷清得多,雖然沿街的商舖都應景地掛出了花燈,但無論從數量還是技藝上都無法與東華門外的燈火璀璨火樹銀花相比。

  易郎中拿出一吊銅錢給易楚,「隔壁你嫂子要帶吳全去燈市玩,你跟阿齊跟著一道去吧,難得去一次,也開開眼界。」

  姐妹倆有點不敢置信,她們只聽說過燈市的繁華,還從來沒去過。

  易齊連忙去換衣服,易楚卻有些猶豫,「要不爹也一起去?」

  易郎中好笑地挑著眉梢,「你們年輕人去玩,爹湊什麼熱鬧?快走吧,你們走了,我也可以清靜清靜。」

  說得好像她們在家擾亂了他似的。

  易楚嬌嗔地瞪一眼父親,「那我們就去了。」

  易郎中笑著揮手,「早去早回,別玩太晚。」

  姐妹倆興奮地出了門。

  隔壁吳家門口停了輛牛車,吳嬸子的大兒子吳壯坐在車轅上,他媳婦吳嫂子已在車裡等著了。

  易楚跟吳壯打過招呼上了車,車裡除了吳嫂子跟她七歲的兒子吳全外,還有個十四五歲穿大紅色棉襖的女孩。

  吳嫂子笑著介紹,「是我三妹,叫柳葉,上午進城的,我留她住兩天,正好一道去見見世面。」

  吳嫂子娘家在宛平縣,坐牛車差不多要兩個時辰才能到。

  柳葉跟吳嫂子長得很像,小鼻子小眼小嘴巴很秀氣,性情也靦腆,臉上帶著羞怯的笑容,眼神躲閃著不敢正眼看人,說話聲音很小,帶著宛平口音,一看就是不常出門的。

  易楚立刻明白吳嫂子為什麼要叫著她跟易齊一起去燈會了。

  吳大嬸生了兩男一女,前頭兩個都已成親,家中還剩下一個小兒子。她總不能讓小兒子跟柳葉一道出門。

  說白了,就是讓她倆陪著柳葉。

  不過這也沒什麼不好的,別說吳大嬸對易家很照顧,就是多認識個同齡的女孩子也沒什麼壞處。

  易楚溫和地沖柳葉笑笑,介紹了易齊跟自己。

  牛車不大,坐著五個人滿滿噹噹的,尤其吳全正是淘氣的時候,上竄下跳一點兒不閒著,又往易楚她們身上蹭,蹭得裙子上沾了土。

  吳嫂子氣得呵斥他,柳葉卻護得緊,「全哥兒還小。」

  「小什麼,已經七歲了,我七歲的時候都上山打豬草了,哪像他這麼皮。」

  易楚也笑,「長大就好了,皮孩子結實而且聰明,我瞧著倒比那些老實到木訥的更惹人疼。」

  吳嫂子深以為然。

  一路說說笑笑,路途也就變得短了。

  牛車穿過澄清坊往北,易楚想起來威遠侯府就在附近,也不知杜俏身子好了沒有,林乾會不會帶她出來看花燈。

  想到杜俏,不免又想起辛大人,都十幾天沒見到他了。

  這陣子京都發生那麼多事,他必定是忙得不可開交,恐怕也沒工夫出來閒逛。

  正想著,耳邊突然出來吳全的驚呼,「看,快看,星星掉下來了。」

  易楚撩起窗簾,正巧一支煙花在空中炸開,無數星芒如瀑布般散落,美輪美奐。

  吳壯將牛車趕到街旁停下,「前頭就是燈市,牛車過不去,你們下來走走吧?」

  吳全首當其衝地跳下去,撒腿就跑。

  吳壯一把拽住他,「爹留在這裡看著牛車,你跟娘和姨姨進去,記著不許亂跑,否則娘找不到你就不管你了,待會我們坐車回去,你就跟拍花的走吧。」

  小孩子都怕拍花的,吳全也不例外,乖巧地牽住吳嫂子的手。

  吳壯又跟幾人解釋一遍,「這是雙碾胡同,我就在這裡等,你們長點眼神別讓小偷偷了荷包,也別走散了。」又拜託易楚,「全哥兒太皮,柳葉人生地不熟的,麻煩你多照顧。」

  易楚笑著答應,「大哥放心,我們總歸到哪兒都一起,丟不了。」

  吳嫂子跟柳葉一人牽著吳全一隻手走在前面,易楚拉著易齊跟在後面,五人小心翼翼地擠過人群,入眼就是座三層高的璀璨燈樓。

  燈樓兩側掛著各式各樣的花燈,有素絹做的連珠燈、綃紗糊的八角燈,還有桑皮紙做的兔子燈、南瓜燈,易楚看得眼花繚亂目不暇接。

  吳全掙脫柳葉的手,指著空中叫,「娘,你看,猴子會動。」

  易楚隨著望過去,卻是做成猴子模樣的走馬燈。

  沒過一會兒,吳全又叫,「仙女在飛」,是嫦娥奔月的走馬燈,嫦娥的衣衫是用綃紗做的,隨風舞動,宛如仙女下凡。

  這等熱鬧景象,別說吳全,就連易楚都忍不住地讚歎,也不知那些工匠是如何做出這麼精巧的花燈來的?

  一路走過去,各式花燈美不勝收,一家攤子捱著一家攤子,路上的行人也是摩肩擦踵,不過大都是年輕人。

  有攜手觀燈的小夫妻,女人看中了花燈,男人就樂顛顛地跑過去買回來,讓妻子提著。

  也有一家三口來的,孩子坐在父親肩頭,一邊看燈一邊啃著糖葫蘆。

  吳全也吵著要糖葫蘆。

  吳嫂子只好牽著他的手去買,正好旁邊還有賣豆汁賣餛飩的。索性大家都坐下來,易楚喝了碗豆汁,吳嫂子跟柳葉分吃了一碗餛飩,易齊則喝了碗山楂水。

  還有賣油炸豬耳朵的,易楚又買了一小包,用油紙仔細包了準備帶回去給父親吃。

  休息片刻,再往前走,有幾個圍滿了人的猜燈謎的攤子。攤子上掛著數十盞花燈,個頭都不大,卻做得精緻,什麼蓮花燈、西瓜燈、金魚燈琳琅滿目應有盡有。

  吳全看中一盞猴兒燈,吵著要娘親買。

  攤主笑著說:「這燈不是賣的,猜中四個謎語就送你一盞,這十幾盞燈隨便你挑,猜中六個謎語,就從這裡挑一盞,猜中八個……」攤主指指頂上做工更加精緻的,「綵頭是這些。」

  易楚笑盈盈地問:「要是猜中十個呢?」

  攤主指著最高處那盞會轉圈的八角美人宮燈,「就是那盞燈……姑娘別看宮燈樣子不新奇,上面的美人圖可是武煙閣主親手所繪,放眼萬晉國,只此一盞,再無第二盞。」

  易楚並不知道武煙閣主的名頭,可聽攤主這麼說,想必定然是位字畫大家。不過,她本就不善猜謎,也不惦記著那盞八角美人燈,倒是想替吳全贏回一盞猴兒燈來。

  吳嫂子跟柳葉都是斗大的字不識一籮筐,便在旁邊眼巴巴地看著易楚姐妹猜謎。

  頭一個謎語簡單,謎面是一個小姑娘,坐在水中央,穿著粉紅襖,繫著綠綢裙,模樣真漂亮。打一種花。

  易楚伸手將寫著謎語的紙條拽了下來。

  接著又猜第二個,有心記不住,有眼看不見,打一個字。

  易楚略思索,也有了答案。

  那邊易齊也猜出兩個,兩人將布條遞給攤主,說出答案,換回來一盞猴兒燈。

  吳全樂不可支,舉著花燈又蹦又跳。

  吳嫂子被吳全折騰這一路著實有些乏了,便道:「已經不早了,要不回吧?」

  易楚也惦記著獨自在家的父親,點頭應著,「好。」

  易齊今晚倒是乖巧,一直跟在易楚身邊,也沒發表什麼意見。

  幾人辨清路往回走,吳嫂子猛然道:「三妹,三妹呢?」

  易楚這才發現柳葉不見了。

  「剛才猜謎語的時候還在這兒,不過眨眼的工夫,跑到哪裡去了?」吳嫂子頓時急出一頭汗,抻著脖子四處張望,可整條街道除了花燈就是人,哪裡尋得見。

  易楚道:「嫂子,你跟全哥兒在這別動,我跟阿齊分頭問問有沒有人見到柳葉。」

  吳嫂子沒辦法只得點頭應了。

  易楚連接問了幾個人,都說沒注意,她不敢走遠,又順著原路回去了。易齊也是一樣,毫無收穫。

  看到兩人的神情,吳嫂子一屁股墩在地上,哭喊道:「這可怎麼辦,我沒臉見我娘了。」

  吳全見到娘流淚,嚇得撲在吳嫂子懷裡也跟著嚎啕大哭。

  易楚無計可施,只能扯著嗓子喊,「柳葉,柳葉!」

  易齊也跟著一起喊,喊聲摻雜在鼎沸的喧鬧聲裡,如同石沉大海,轉瞬消失得無影無蹤。

  只有幾人回頭漠然地看她們幾眼,繼續往前走。

  易楚想想不是辦法,蹲下來對吳嫂子道:「嫂子,咱們去報官吧?不管柳葉是迷路也好,還是……官府總比咱們有法子。」

  吳嫂子長這麼大就沒跟衙門打過交道,流著淚問:「到哪兒報官?這時候衙門都關門了吧?」

  易楚四下看看,行人已比方才少了許多,就連有些攤販都開始收攤了。

  想必時候已經不早了。

  易楚略思索,道:「嫂子先帶全哥兒找大哥,全哥兒已經困得睜不開眼了,睡在車裡總比外頭暖和,倘或得了風寒更是麻煩。我跟阿齊再找找,稍後就跟你們匯合。」

  吳嫂子腦子早就亂了,只能聽從易楚吩咐,又見全哥兒神情萎頓,手裡的猴子燈不知何時也滅了,心裡頓感酸楚,忙把吳全背在背上,踉踉蹌蹌地往回走。

  易齊看著易楚問道:「姐,咱們怎麼辦?」

  易楚也是頭一次經這種事,並沒有什麼好主意,只勉強保持著冷靜,「咱們再找找,能找到最好,實在找不到明兒一早去衙門報官。」

  易齊點點頭。

  兩人卻不敢再分開,手拉著手找了一圈就往回走。一邊走,一邊喊著柳葉的名字。

  走到賣豆汁的地方,賣豆汁的老漢還記得易楚,問清緣由,歎著氣道:「燈會上哪年都得丟幾個小孩子或者大姑娘。閨女啊,聽我的,別找了,趕緊回家吧,就是找到了,也不是先前那個人了。」

  易楚聽懂了老漢說的話,只覺得背後涼颼颼地冒冷汗。

  想了想,又問:「大爺,您知道怎麼報官嗎?」

  老漢看看兩人的衣著打扮搖搖頭,「沒用的,閨女,都是蛇鼠一窩。沒銀子打點,報官也沒用。」

  難道就這樣放棄了?

  想起柳葉羞怯的笑容和秀氣的臉龐,易楚搖搖頭,跟老漢道謝離開。

  沒走多遠,身後突然傳來雜亂的馬蹄聲,易楚忙拉著易齊避到街邊。

  十幾匹駿馬從她們面前疾馳而過,片刻,有一人又馳回來,停在她們面前,「易姑娘?」

  易楚定睛一看,竟然是吳峰。

  她驚喜交加,禁不住拜倒在地,「吳大人,奴家有事相求。」

  吳峰怎肯受她的跪,又不敢伸手相扶,情急之下,抽出繡春刀用刀背托住她的手,「易姑娘有事但說無妨。」

  易楚忙將柳葉失蹤一事說出來。

  吳峰略思索,喚來兩名兵士,悄悄吩咐,「你,去五城兵馬司找王大人,讓他把週遭的暗娼窯子都找一遍,務必把人好端端地帶回來。你,去順天府衙門,問問他們腦袋上的帽子是不是不想要了,什麼日子也敢偷懶耍滑,要真出了事,爺單槍匹馬把衙門挑了。」

  說罷,對易楚道:「這事包在我身上,姑娘回去等信就行,明兒定有回音。」

  易楚雖沒聽清他對兵士說的話,可瞧他的神情卻是實打實的有把握,不由鬆口氣,曲膝福了福,「奴家謝大人恩德。」

  吳峰連連擺手,「恰好趕上了,動動嘴的事兒,當不得謝。我們今兒的差事完了,閒著也是閒著,辛大人再陪幾位爺說話,稍後也就過來。」

  聽到他說起辛大人,易楚怔了怔,隨即想起上次驚馬的事情,臉慢慢紅了。

  說曹操,曹操到。

  片刻工夫,又有馬蹄聲響。

  易楚順著聲響看過去,迎面馳來三人三馬,左邊那人穿大紅色飛魚服,臉上帶著銀白色面具,不是辛大人是誰?

  居中那人十八、九歲,生得星眉朗目,身穿寶藍色團花繡雲紋錦緞直綴,腰繫八寶帶,頭頂帶著紫金冠,看上去溫文如玉。

  右邊那人年紀稍長,約莫三十出頭,生得唇紅齒白,頭上一支流雲蝙蝠簪,穿墨綠色團花直綴,外面披著名貴的紫貂斗篷,一派風流尊貴。

  辛大人掃視一下四周,沉聲問道:「怎麼回事?」

  有兵士半蹲在馬前回答:「回忠王世子爺,榮郡王世子爺,回辛大人,是燈會上走失一名女子,吳大人已令人去找了。」

  榮郡王世子?

  易齊聞言,悄悄抬起了頭……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7-12 04:59 PM

本帖最後由 sufonggi 於 2015-7-16 01:28 AM 編輯

第五十四章 叮囑

  面前這兩人一個溫文爾雅謙謙如玉,一個英俊瀟灑風流倜儻,可都一樣的尊貴,到底哪個是榮郡王世子?

  易齊分辯不出來。

  而顯然他們也不給她機會分辯。

  中間那人揚鞭就要趕路。

  情急之下,易齊撲通跪在地上,淒淒楚楚地說:「失蹤之人是奴家情同姐妹的好友,倘或她有什麼不測,奴家無顏面對她的爹娘,也無顏苟活於世,請幾位爺開恩,救她一命。」

  易楚本是垂首恭敬地站著,冷不防被易齊的舉動嚇了一跳,又聞得此言,滿臉的驚愕藏也藏不住。

  她們跟柳葉才剛認識,連彼此的生辰性情都不清楚,怎麼就情同姐妹了?

  再者,柳葉若是出事,她也心疼難過,但是遠不到無顏苟活的地步。

  易齊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巧舌如簧能言善辯了?

  這一刻,易楚覺得這個一同生活了十幾年的妹妹竟是如此的陌生與遙遠。

  她審視般側頭望去,易齊半垂著臉跪在地上,神情含羞帶怯,眼角不知何時沁出兩滴珠淚,顫巍巍地掛在臉頰上,像是清晨的嫩葉上滾動的露珠,晶瑩剔透。

  榮郡王世子楚恆輕輕蹙了蹙眉,「我怎麼見你有些面熟,抬起頭來。」

  易齊緩緩仰頭,本就生得美,此時被皎潔的月光與明亮的燈光映著,更多三分顏色,尤其又是這副我見猶憐的神情,看著便教人恨不得捧在掌心裡愛著寵著。

  辛大人唇角揚了揚,輕佻地說:「世子爺,怎麼樣?要不我去打聽一下,若是清白人家的,送到府裡去?」

  聲音並沒有刻意壓低,足能讓在場的每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他怎麼能這樣說?

  易楚身子一顫,本能地就要喊「不」,可抬頭瞧見辛大人如天神般偉岸的身影,和他黑亮眼眸裡明顯的警告之意,幾欲脫口而出的話生生嚥了回去。

  兩位世子都是花叢裡打過滾的,只見易齊的情態就明白了幾分,再聽辛大人此話,心裡越發透亮。

  楚尋朗聲笑道:「恭喜久安兄了。」

  楚恆,字久安。

  楚恆並不回答,笑著又打量易齊幾眼,「嗯,不錯,是個好坯子。」

  這般肆無忌憚地對女子評頭論足。

  易楚氣得臉色發白,而易齊跪著,臉上不見半分抗拒之意,仍是幽幽怨怨地說:「但求世子爺能將奴家的姐妹平平安安地尋回來,奴家死而無憾。」

  辛大人笑著問吳峰,「事情怎麼處置的?」

  吳峰道:「已經給五城兵馬司和順天府衙門都送了信,天亮前定有回音。」

  易齊淒淒婉婉地說:「多謝幾位爺相助。」

  辛大人無謂地笑笑,「日後進了郡王府,好好謝謝世子爺就行。」

  三人齊聲大笑,策馬離去。

  易齊聽得清清楚楚,是郡王府。

  她終於如願以償了。

  只要進了郡王府,榮郡王見到她必定會想起娘來。即便暫時不能認她也沒關係,娘說過,只要討榮郡王歡心,就能得到意想不到的榮華富貴。

  吃不完的山珍海味,穿不完的綾羅綢緞,戴不完的金銀首飾,出入王公侯府,結交官家小姐,以後嫁到富貴人家,一輩子過人上人的生活。

  幸好柳葉走丟了,要不哪有機會遇到榮郡王世子?

  娘親謀劃了一年多都沒有實現的願望,竟然讓她做到了。

  看來,機會總是握在有準備的人手裡。

  易齊情不自禁地笑了。

  看到她唇邊閃現的笑意,易楚恍然醒悟過來,原來易齊根本不在乎,她根本不在乎被人當玩物般對待。

  曾幾何時,她竟然變成這個樣子?

  本要過去攙扶的步子驟然凝澀得厲害,像是邁不動似的。

  易齊倒是不在意,起身拍拍裙裾上的塵土,恍若無事的過來拉易楚的手,「姐,兩位爺答應救柳葉了,咱們回去吧?」

  吳峰也拱手告辭:「天色已晚,易姑娘早些回去,若是有信,我會盡快告知姑娘。」

  易楚朝他福了福,趁勢抽出被易齊拉著的手。

  回去的路上,易齊腳步輕盈,恨不得馬上回去到三條胡同把這個好消息告訴娘親,而易楚卻是無比地沉重,她想不出如何對父親開口,也猜不到辛大人這番做法到底是何用意。

  走不多遠,吳壯趕著牛車迎了過來。

  卻是行人已差不多散盡了。

  吳嫂子從車裡跳下來,看到易楚沉重的神情,身子又要軟下去。

  易楚忙扶住她,「嫂子別急……」

  不等說完,易齊已經接話,「還好遇到了幾位貴人答應幫忙,說是明天早上就有信。」

  吳嫂子求證般看向易楚。

  易楚點頭,「嫂子放心,柳葉不會有事,回去等信吧。」

  幾人上了馬車,吳全躺在車裡睡得正香,手裡還緊緊地攥著那盞猴子燈。

  吳嫂子又開始流淚,「三妹比我小八歲,是家裡最小的,八個月不到就出生了,生下來的時候跟個小貓似的,我娘生她落了病,都是我哄她睡覺,餵她吃飯……這些年沒見,想留她在京都好好玩幾天,可沒想到……」

  易楚掏出帕子給她拭淚,「嫂子別哭了,全哥兒還睡著,別吵醒他……柳葉看上去就是個有福的,沒事。」

  易齊也跟著勸,「不用擔心,嫂子你可知道我們遇到是誰?是忠王府和榮郡王府的世子,還有錦衣衛的辛大人,他們已經派人找了。」

  吳嫂子漸漸止住了哭泣。

  圓盤般的明月掛在湛藍的天空,月華如水,灑向地面無數銀輝。

  吳壯將牛車趕得很急,車輪輾在石板路上發出單調的吱呀聲。燈市的喧囂被遠遠地拋在身後,一路皆是寂靜。

  行至曉望街,隔著老遠,易楚就看到父親背著手在醫館門前來回踱步,大紅燈籠將他的身影拉得忽長忽短。

  心驟然酸澀起來。

  真不應該拋下父親一個人的,又是這麼晚回來。

  父親定然是等急了。

  牛車剛停穩,易楚迫不及待地跳下車,對父親愧疚地說:「爹,我回來了。」

  易郎中清俊的臉上浮出溫和的笑容,「回來就好,累了吧?趕緊去歇著。」又朝吳壯跟吳嫂子拱手,「承蒙你們照看她們兩個。」

  吳壯抱著吳全連連擺手,吳嫂子卻雙唇翕動,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夜已經深了,易楚不想讓父親因擔憂而休息不好,便笑著對吳嫂子道:「嫂子也早點休息,明天一早我再找你說話。」

  吳嫂子木木地點點頭。

  易楚跟在父親身後進屋,故作輕快地說:「……燈樓是三層的,最上層是嫦娥奔月燈,用真人頭髮堆得髮髻,衣衫羅裙也都是真的,身子還能動,跟真人一樣……還有八角宮燈,每一面都畫著美女,有西施浣紗,有貂蟬拜月,眉眼瞧得清清楚楚,頭髮絲畫得根根不亂,可惜女兒腦袋不夠聰明,否則就贏回來給爹瞧瞧。」

  聽著她細細軟軟的聲音唧唧喳喳地說著燈會上的稀奇事,易郎中慈愛地拍拍她的肩,「看樣子今天晚上興奮得睡不著了,要是喜歡,明天再去看。」

  「要是爹去我就去,」易楚歪著頭撒嬌,突然又叫道,「給爹買了油炸豬耳朵,可惜冷了,要不明天熱熱再吃。」

  易郎中打開油紙包掂起一塊嘗了嘗,「味道不錯,很好吃,」又遞給易齊,「阿齊也嘗嘗。」

  易齊搖搖頭,「我跟姐姐吃過了,剛炸出來還要好,噴香酥脆。」

  三人再說會閒話,在院子裡告別。

  剛轉身,易楚的神情馬上黯淡下來。

  她不敢想,如果父親知道易齊的做法會是什麼樣的反應,他教了她們十幾年,難不成就教出個愛慕虛榮貪戀富貴不知羞恥的人?

  心事重重地打開東廂房的門,順手上了門閂。

  剛站定,便聞到淡淡的艾草的香氣。

  易楚下意識地朝羅漢榻看過去,暗影裡,一雙黑眸幽深如石潭,靜靜地注視著她。

  皎潔的月光透過窗欞照進來,地上劃出一塊塊的方格印,地面白,方格子黑。

  屋內的兩個人相向而立,易楚沐在月光下,辛大人隱在黑暗裡。

  他看得出她細微的表情,她卻瞧不清他的神色。

  就這樣靜靜地站著,沉默無言,唯有艾草的清香在屋裡瀰漫。

  遠遠地傳來更夫敲打梆子的聲音,已是三更天了。

  易楚仿似被驚醒,慢慢向前移了兩步,柔聲問道:「這些天,你沒事吧?是不是忙壞了?」

  「還好,」辛大人簡短地回答,黑眸仍是一瞬不瞬地凝在她臉上,生怕錯過她任何一絲變化。

  「那就好,」易楚扯扯嘴角,「我累了,想歇下了。」轉身便往內室走,才剛邁步,手臂就被一股大力扯住,身子落入一個強壯的懷抱。

  「怎麼這麼涼?」辛大人不可置信地摸摸她的臉,又抓住她的手,「你冷嗎?」

  「嗯,很冷。」易楚顫抖著回答,身子也如篩糠般抖個不停。

  辛大人駭極,用力將她擁在懷裡,急切地問:「阿楚,你怎麼了?」

  易楚頭埋在他胸前,悶悶地回答,「我怕。」

  「傻孩子,怕什麼,那些人動手沒那麼快,走失那個女子不會有事的。」辛大人拍著她的背,柔聲安慰。

  「不是因為這個。」易楚並不太擔心柳葉,因為吳峰也很篤定地表示沒事。

  辛大人愣一下,隨即開口,「阿楚,不用為我擔心,我會照顧好自己,你別怕。」

  易楚仍是搖頭,片刻才低聲道:「我怕我認識的你是假的。」

  她連朝夕相處十幾年的易齊都不認識了,何況只見過寥寥數次的他?

  雖然,她早已習慣他的兩種身份,錦衣衛特使威嚴冷酷,湯麵館的東家溫文寡言,可今晚頭一次覺得他陌生。

  她看著他跟那些高高在上的貴人用很隨便很熟稔的語氣說話;她聽著他半是調侃半是輕佻的話語。

  那是她全然陌生的一面。

  他像是一座蟄伏在海底的冰山,只向她袒露出一角,她熱切得以為窺到了冰山的全貌,殊不知橫亙在他們面前的還有看不到底的深淵。

  他們根本是生活在兩個階層的人。

  就如她以前所說,他是翱翔在高空的蒼鷹,而她只是養在瓷缸裡的一尾金魚。

  蒼鷹可以偶爾停在缸邊歇息,而金魚卻永遠飛不上藍天。

  辛大人很快明白了易楚的意思,今晚的自己讓她膽怯了退縮了。

  該怎樣對她解釋呢?

  辛大人腦子像走馬燈似的轉得極快,將晚上發生的事飛速地濾過一遍,稍稍扳開易楚的身子,凝視著她的眼眸,溫和地問:「阿楚,你信我嗎?」

  易楚仰頭看著他,想起醫館門前莫名捱了鞭子的閒漢,想起胡祖母突然斷了的腿筋,想起雪地裡,他一條長鞭生生拽回飛向石牆的她,想起那天她飢寒交迫差點暈倒,他伸出的溫暖的手……一點點一幕幕如此真切地出現在眼前。

  她微闔雙目,又極快地睜開,「信。」

  辛大人長舒口氣,無論如何,她信他就好。

  「關於易齊,想必你也看出來了,她就是奔著榮郡王去的,你阻得了這次,未必能攔得住下次。倒不如就讓她折騰,看她能玩出什麼花樣……在場的人都看得清楚,人是我送的,是楚恆點頭要的,以後出任何事連累不到你跟你爹頭上……阿楚,我要你好好的。」

  易楚愕然,原來這就是他的用意,把易齊的事都攬在他身上,卻撇清了她。

  易楚咬著唇,一時竟說不出話。

  辛大人趁熱打鐵,鄭重地說:「還有一件事得叮囑你,關於我,無論你看到什麼聽到什麼都不要信,除非我親口告訴你。即便有人說我死了,你也要千萬別相信,但凡有一口氣,我也會回來找你……在別人面前,我都是戴著面具做人,可是阿楚,現在這個在你眼前的,才是真的我……」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7-12 05:00 PM

本帖最後由 sufonggi 於 2015-7-16 01:29 AM 編輯

第五十五章 衷腸

  還沒出正月,怎麼就說起生啊死的?

  易楚伸手去捂他的嘴,「別說這種不吉利的話。」指尖剛觸及他的唇,便著火似的縮了回來。

  辛大人豈容她縮,仍是捉住,湊在唇邊輕輕親了下。

  易楚驚訝地瞪大了眼。

  他怎麼敢這樣?

  以前獨處時,不總是規規矩矩的?可是近些日子,突然就大膽起來,上次竟然還……強吻她。

  易楚腦中驀然想起他的唇溫柔地覆在自己唇上,他的舌在自己口中攪動……他的口水與自己的口水混在一處,那感覺,似乎並不覺得討厭。

  辛大人看出她神情只是嬌羞,並無惱意,心中的喜悅禁不住溢出來,眼眸裡便帶上發自內心的笑意,可也不敢再多唐突,只柔聲問道:「這陣子,是不是又累你牽掛了?」

  「嗯,」易楚並不隱瞞,「很擔心,也沒處問……想去棗樹街來著,沒好意思。」

  說到最後,聲音愈發低,幸好辛大人耳力好,才勉強聽清她的話。

  想到上次她在湯麵館,不過叫聲他的名字,臉便紅成那樣,如果真要打聽的話,怕不要窘迫死。

  辛大人心頭軟得像水,輕輕摸摸她絲綢般順滑的烏髮,低聲道:「讓你委屈了,該給你送個信的。可是身邊一直有人,事情又多,沒脫開身。」主要也是怕露了行跡,給易楚帶來麻煩。

  「沒覺得委屈,」易楚一早知道跟著他生活不會安定,可太多的辛苦,也抵不過對他的喜歡。每次想到他這樣天神般的人物也鍾情於自己,那種雀躍,藏也藏不住。

  辛大人明白她的情意,也很清楚自己的心思。

  有了易楚,他便多了很多的牽絆,或許也多了鉗制自己的把柄,可他甘之如飴。

  他想要這個聰明剔透又堅強冷靜的女子成為自己的妻。

  念頭一閃而過,他心裡驟然生出萬縷柔情來,目光專注地盯著易楚,從青絲到眉眼,從眉眼到臉頰,直看得易楚粉面含羞,才貼著她的耳邊問道:「怎麼想起去燈會了,早知道,我就不跟他們一道,還可以早些見到你。」

  「正好吳家嫂子要帶著她三妹去,就跟著去了……我也不知你會在那裡。」言談間露出些許遺憾。

  辛大人柔聲道:「燈會要持續三天,明晚我有空,要不咱們一起去……不去燈市,去積水潭,積水潭雖不如燈市熱鬧,可勝在清靜雅致,沿著潭邊一圈柳樹,還有台階下到水裡。要能買到河燈,咱們就放河燈。」話語呢喃,有種令人心跳的曖昧。

  易楚沉迷在其中,恍了會神才笑道:「七月半才放河燈,上元節哪裡有河燈賣,再說積水潭怕不是也結了冰?」

  「是我一時糊塗,」辛大人自嘲地笑笑,難怪人們常說溫柔鄉英雄塚,他還沒怎麼著,只說這一會話,腦子竟然都不管用了。

  易楚望著他吃吃地笑,腮旁的梨渦時隱時現,片刻惆悵地說:「今天已經看過花燈了,明天不好再出去,加上出了柳葉的事,我爹怕也不會答應。」

  辛大人想想也是,易郎中絕不會允許易楚獨自出門,便問:「你喜歡什麼樣子的燈,喜歡吃什麼,我替你買回來?」

  易楚嗔他一眼,「又不是小孩子,哪裡就這麼饞了。」眼波流轉,說是嗔怨,更似傳情。

  辛大人的心就是河面上鼓足了風的帆,滿滿的全是歡喜。

  月色西移,地上的影子越拉越長。

  屋裡黯淡了許多。

  辛大人歎口氣,「太晚了,你去歇息吧。」

  易楚悄聲回答:「我還不睏。」

  剛才都已經說累了,這會又說不睏。尤其還大老遠跑到燈市,又受了驚嚇,不累才怪?

  辛大人情知她不捨得自己。

  他也是,隔了將近半個月才能見到她,才不過這一小會,也是不想離開。

  易楚剛剛及笄,正是情竇初開,辛大人年紀雖長,可也是頭一次對女人動心。

  兩人兜兜轉轉半年多,易楚開始對他恐懼疏離,後來又抗拒掙扎,終於到現在兩心相知兩情相悅,只覺得滿心裡有說不出的話。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直到街上響起四更天的梆子聲,辛大人實在不想讓易楚再熬,才依依不捨地離開。

  易楚不過打了個盹,就聽到外面的叫門聲。

  想到吳峰說過天明之後就有柳葉的信兒,易楚一個激靈坐起來,匆匆穿好衣服出了門。

  易郎中已將人迎到醫館裡。

  易楚一眼就看到了柳葉,她臉色慘白,神情萎頓,雙目紅腫,身上披著床棉被,頭髮濕漉漉的,像是水洗過一般,額頭還有處青紫,像是被重物磕的。

  見到易楚,柳葉「哇」一聲哭了出來。

  易郎中歎道:「我剛替她把過脈,沒什麼事,你先帶她回你屋裡。」

  易楚見醫館裡齊刷刷站著四個身穿程子衣的兵士,心知並非說話之處,點點頭,向吳峰道了謝,便領著柳葉往東廂房走。

  進屋後,柳葉掀開棉被,她身上仍是昨天那件大紅色的棉襖,也是濕漉漉的。

  易楚顧不得多問,打開衣櫃找出自己的衣服先讓柳葉換上,然後快步到廚房煎了碗紅糖姜水。

  熱熱的薑糖水下肚,柳葉蒼白的臉上漸漸泛起了紅暈,恢復了原本的臉色。

  易楚舒口氣,往火爐裡加了兩塊炭,問道:「肚子餓了吧?我這就去做飯。昨兒跟吳嫂子商量過了,這事暫且瞞著家裡的人,只說我留了你說話。吃過飯,吳嫂子就過來。」

  女子丟失一夜,即便沒出什麼事,若是被人知道了,也於名聲有損。

  柳葉知道易楚是為自己著想,眼淚越發流得凶,先是小聲抽泣,後來竟是嚎啕大哭。

  易楚也不勸,只在旁默默地看著,待她眼淚漸止,用溫水絞了帕子替她擦臉。

  柳葉哽咽道:「先前只覺得大姐嫁到京都來是件榮光事,沒想到京都的人好是好,可有的壞起來真是壞到骨子裡了。」說著,談起昨夜的經過。

  原來就在易楚跟易齊猜謎語時,柳葉閒得無聊就四下裡打量,冷不防瞧見一個女子丟了條手帕。

  因相距不遠,柳葉又心思單純,想著趕緊把手帕撿起來還回去,以免被不肖子撿去。

  誰知,她把手帕還給女子時,女子卻笑著說手帕不是她的。

  柳葉看得分明,手帕就是從女子袖口滑落的。正覺得奇怪,身後突然過來一個壯漢,伸手奪過手帕捂在她口鼻中,緊接著柳葉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半夜柳葉被水潑醒,發現自己躺在陌生的房間裡。屋裡還有個四十來歲,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婦人。

  婦人和藹地問她多大了,叫什麼名字,認不認字。

  柳葉見她長得和氣,一一回答了,請她送她回家。

  婦人卻「咯咯」笑,說她花了二十兩銀子買的,連本錢都沒賺回來怎麼能讓她回家,又說回家容易,賺夠一千兩銀子自然就放了她。

  柳葉嚇呆了,長這麼大,她連銀子長什麼樣都不知道,還能賺一千兩。

  婦人又笑,說只要她聽話,不出五年,準能賺到。還說柳葉這個名字太土氣,不如換成盈盈好聽。盈盈一聽就讓人憐惜,準會得那些公子的歡心。

  柳葉這才反應過來自己到了什麼地方,嚇得連連給婦人磕頭。

  婦人冷笑道:「我做這行幾十年,看多了像你這樣敬酒不吃吃罰酒的主兒,有得比你還烈性,尋死覓活好幾次,可是怎麼樣,等開了苞不照樣老老實實的?現在就是趕她她都不走,為什麼?因為她離不開男人……閨女啊,你就認命吧,既然來了這裡就別想著回去,回去了家裡人也不會要你。你仔細想想,桌子上有飯菜,想開了就吃點,晚上媽媽給你找個體貼的俏郎君,這頭一夜決不會委屈了你。」

  說完留下兩個壯漢看著她,揚長而去。

  柳葉想逃逃不出去,想死又死不成,只能默默地流淚。

  約莫四更天的時候,突然來了一群士兵,不由分說把她帶到了馬車上。

  後來又換了一批人,換了一輛車,才回到易家。

  「阿楚,我是從那種地方出來的,被那些人拉扯來拉扯去,早就不乾淨了,我沒臉活了,還不如死了乾淨。」說罷,柳葉又是嚎啕大哭。

  易楚柔聲地勸,「既然回來了就別想太多,這事只咱們幾人知道,再傳不到外頭去,你就放心,一切跟先前沒什麼不同。昨夜,你不過是在我這裡睡了一晚。」

  柳葉只顧著哭,沒有作聲。

  易楚又道:「你昨夜定是沒歇息,先在我床上歪一會,我這就去做飯,飯好了給你端過來。」剛走出兩步,想一想,又退回來,正色道,「柳葉,你要是真想死,我不攔你,可你別死在我家,我擔不起這責任。而且,大過年的還沒出正月,以後我家的日子沒法過了。最好也別在京都,你姐姐也擔不起這罪名,要不,等你回到宛平再死?就當你爹娘白養了你一場,臨到頭還得白髮人送黑髮人……要是我是你,我可不會尋死,反而更要高高興興的,難得遇到個合得來的姐妹,徹夜聊了一晚上,多開心啊。」

  柳葉呆呆地看著易楚,眼淚越發地洶湧。

  易楚匆匆忙忙做完飯,到底是記掛著柳葉,又急急地回到東廂房。

  柳葉已洗淨臉,梳好了頭髮,正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

  易楚舒口氣,取過脂粉,細細地給她敷上一層粉,又撲了點胭脂腮上。柳葉的眉眼頓時生動起來,再也沒有了適才的頹廢之氣。

  「這樣才好,」易楚笑笑,又悄聲跟她商量了一套說辭,柳葉聽著暗暗點了點頭。

  易楚笑道:「好了,過去吃飯吧,阿齊想必還沒醒,等我把她叫起來。」

  易郎中已將吳峰等人送走,因柳葉在,不好同桌用飯,就讓易楚將飯送到書房。

  易齊因昨晚太過興奮,憧憬了半宿將來的幸福生活,睡得遲,因而醒得也遲。見到柳葉,吃了一驚,「什麼時候回來的,昨晚你去哪兒了?」

  柳葉臉上顯出幾分不滿,「還說呢,昨晚內急,好容易找了個茅坑解了手,本以為你們還在猜燈謎的地方等我,哪知道不見了人影。可把我好一個找,把整個燈市都找遍了也沒看見你們,後來又去雙碾胡同找姐夫,誰知道牛車也沒了。我這人生地不熟的,身上也沒帶錢,又冷又餓又累。幸虧遇到個賣餛飩的老漢,給了我一碗餛飩,還說起有人找我,提起過報官。我想不如到官府衙門口等著,走到半路遇到一群士兵,領頭那人認識阿楚姐姐,就把我送到這裡來了……來的時候敲了半天門才開,你竟是沒聽到?」

  易齊赧然,「我睡覺沉,睡熟了什麼也聽不見。你說你找了我們半宿,我跟姐姐才找你找得辛苦,就差把燈市翻個個兒了……你解手也不說聲,還以為你丟了。」

  易楚嗔道:「吃飯的時候,說什麼解手不解手?」

  易齊反應過來,瞪了下眼,連忙端起了飯碗。

  剛吃完飯,吳嫂子就急匆匆地過來了。

  易楚知道姐妹倆少不得要說點悄悄話,就將兩人讓至東廂房,自己去醫館找父親。

  易郎中已聽吳峰說起事情的經過,並不問柳葉的事,反而問易楚,「你跟吳大人很熟?」

  目光中帶著幾分審視。

  易楚一驚,掩飾般回答,「上次驚馬,承蒙他與辛大人相救,後來在威遠侯府遇到過,說不上熟,就是認識而已。他是忠勤伯世子,前陣子他夫人不是還來過?」

  易郎中臉色鬆動了些,又叮囑易楚,「以後你出門也得小心點,要是遇到事,可不見得像柳姑娘這般幸運。」

  易楚連聲答應。

  易郎中卻又取出半塊切碎的藥丸來,「是續命丸,只得了一丸,想看看裡面都有些什麼藥,我只辨出有人參、黃芪、生地、當歸、川穹,你聞聞還有哪些?」

  易楚鼻子較常人靈,易郎中這是把她當狗使喚。

  易楚對著藥丸深吸口氣,想了想,「應該還有白芍、茯苓,再其他聞不出來了。」

  易郎中點點頭,研了墨,將這幾味藥寫了下來。

  易楚問:「爹從哪裡得的藥丸,沒有方子?」說罷,立刻反應到自己問了個傻問題,要是有方子,還用得著她來辨藥材。

  易郎中寫完,又對著藥丸琢磨各種藥的份量,藥性有陰有陽,有熱有寒,總得相生相補才能

  發揮出最大的效用。

  易楚在旁邊沒什麼事,就拿了塊抹布擦拭檯面以及長案上的塵土。

  冷不防,醫館的門開了。

  伴隨著淡淡艾香,一道寶藍色的身影闊步而入。

  易楚下意識地看過去,兩人四目相對,辛大人的目光驟然火熱起來。

  兩三個時辰前,他們才剛訴完衷腸,竟然他又來了。

  易楚頓時覺得臉上火辣辣的,胡亂地衝他點點頭,扔下抹布就往後頭走。

  掀開門簾的時候,聽到他問:「先生近日可得空,找個日子一同去看看地?」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7-16 01:31 AM

第五十六章 飢餓

  是說大興縣的山林地。

  易楚停在門口悄悄豎起了耳朵,聽到父親說,「最近都空閒,什麼時候都可以。」

  辛大人聽出門簾外淺淺的呼吸,笑容不由自主地洋溢出來,聲音也格外的輕快,「那就過了正月十八,我先跟中人約定在十九那天,早上早點走,坐車用不了兩個時辰。我聽說主家急著用銀子,咱們索性把價格再往下壓壓,每畝地至多一兩半銀子……」

  一兩半銀子?

  不止易楚嚇了一跳,易郎中也是驚詫不已,「本來價格也不算高,還能壓到這個價錢?」

  辛大人笑道:「盡力而為,議價的事交給我,先生在旁邊替我掌眼。」

  易楚默默地盤算著,要是一兩半銀子一畝地,家裡的銀錢差不多能買百畝,一百畝地能種不少藥材,至少一些常用的就不必走街串巷的收了。

  易楚還要往下聽,因見吳嫂子跟柳葉從東廂房走出來,遂迎上去,笑著問道:「嫂子這就走?讓柳葉再多住兩天,我們還沒說夠。」

  「已經叨擾你一宿了,要是不嫌她嘴笨,讓她白天來跟你說話,」吳嫂子也笑,隨即壓低聲音,「柳葉都跟我說了,阿楚,這次多虧了你。大恩不言謝,嫂子記在心裡頭了……你的衣服回頭洗乾淨給你送過來。」

  易楚搖頭,「看嫂子說的,柳葉不過是人生地不熟走迷了路,哪裡值當謝的?」

  送走吳嫂子跟柳葉,易楚倦意上來,正想靠在羅漢榻上打個盹,突然聽到父親的喊聲。

  辛大人已經離開了,易郎中是來跟易楚商量買地的事,「……足有五百畝地,杜公子說咱們要是全買了,價格還能便宜。他說手頭有約莫三四百兩銀子,放著也是放著,可以先借給咱們,每年八分利錢,你覺得如何?」

  「那就全買了,」易楚思索一下,道,「難得有這個機會,過了這個村可就沒這個店了。年前我賣了匹錦緞,得了將近一百兩銀子,現在還有好幾匹布,收著也用不上,不如也換成銀子……」

  「那怎麼成?」易郎中打斷她的話,「再怎麼也不能動用你的嫁妝,實在不行,咱們就買一百畝,也不必借杜公子的。」

  易楚見父親很是堅持,只好笑道,「就按爹說的辦,說起來一百畝也不少了。」

  易郎中頜首,「沒錯,人要懂得知足,切不可太過貪心。」

  主意既定,易楚進內室取銀子。

  她向來有章法,貴重東西都放在衣櫃下層最底下抽屜裡的匣子裡。

  易楚打開匣子,裡面有父親給的百年老參,有辛大人給的碧玉手鐲和梳篦,還有他的一隻荷包,裡面裝著些許碎銀。

  意外地,還多了只大紅色雕海棠花的盒子。

  她記得清楚,年前整理東西時還沒有這只盒子,也不知是何時多出來的?

  易楚好奇地打開,竟是一大疊銀票,有二、三百兩一張的,也有五十兩一張的,林林總總怕有近萬兩。

  憑空多出這麼一大筆銀子。

  易楚的心砰砰直跳,長這麼大,她都沒見過銀票什麼樣,而眼前卻是足足一沓子。

  是誰放到這裡的?

  易楚很快想到,除了辛大人,恐怕也不會有第二個人知道她藏東西的所在。

  這個人,也不知會她一聲。

  剛才她還讓吳嫂子姐妹在屋裡敘話,幸好吳嫂子並非手腳不規矩之人,倘若換成別人,給順走了怎麼辦?

  她就是作牛作馬一輩子也還不起。

  易楚攥著匣子想找個隱秘的地方藏起來,可左看右看,哪裡都不合適,仍是放回原處,將上次賣錦緞得的五隻二十兩的銀元寶拿給了父親。

  因屋子裡藏了銀票,易楚一整天不敢出門,吃過午飯,終於熬不住困,睡了個香甜的午覺。易齊卻趁機去了趟三條胡同。

  吳氏聽說她昨晚的奇遇,欣慰地說:「果真是娘的女兒,遇到機會就得趕緊抓住……要知道,這些王孫公子,對於庸脂俗粉根本看不上眼,就是上趕著也不一定要。」話到此處,猛然醒悟到失言,忙問道,「辛大人可曾說過何時送你去郡王府?」

  「沒有,他只說去查一下,若是清白人家的閨女,就送過去,並沒說何時。」

  「那就耐心地等幾天,想必正私下查著……你看,得虧前陣子沒把你接回來,要真依了你,豈不白白浪費這個好機會。」吳氏頗有些慶幸,拍拍易齊的手,「這幾天好好養養身子,多讀點詩詞歌賦,再有……上次給你擦手的膏脂千萬得用著,女人啊,除了臉就是這雙手了。」

  易齊聽話地點點頭,「我一直在用,也按照方子做出來幾盒,不過還是不如娘給的嫩滑。」頓一頓,目光突然充滿了熱切,「娘,等到了郡王府,我要直接跟世子說說我的身世,還是直接跟爹說?」

  吳氏思量片刻,鄭重地道:「你是娘的女兒,娘當年不過是府裡的一名姬妾,世子卻是郡王妃所出,他定然容不得你,所以不能告訴他……世子是你的兄長,可是他不知道,你記著,千萬不能讓他碰你的身,你就借口來了癸水能拖幾日就拖幾日。郡王府有個拂雲閣,你爹習慣每天早飯後去那裡舞劍,你假裝迷路經過那裡……你記著,你爹喜歡女人穿粉色衣裙,而且還得乖順,他讓你做什麼,你就做什麼。只有得了他的歡心,你才能有好日子過。」

  易齊笑道:「娘放心,我知道怎麼做,姐姐平常怎麼對爹,我也怎麼對我爹就是。」

  吳氏臉上閃過一絲憐憫,很快又散去,只留下嫵媚的笑意,「沒錯,就是要聽話……你還記得娘以前說過的話嗎,先別提你的身世,要等你爹主動問起來,你就說是吳悅的女兒,把生辰八字告訴他……以前娘在郡王府有個處得不錯的姐妹,現今在針線房當管事,姓張,有什麼話先拜託她傳達,以後你學著籠絡幾個心腹,就有自己的人用了。」

  易齊聽了一一記在心裡,又問了榮郡王以及郡王妃的喜好。

  吳氏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將自己知道的以及聽說的盡都告訴了易齊。

  易齊滿意地離開。

  見易齊走出門外,吳氏臉上的笑容驟然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濃重的悲哀與冷漠。

  阿齊,別怪娘狠心,誰讓你……若非逼不得已,娘也不忍心這麼做。

  他毀了娘一輩子,娘不甘心,不甘心。

  他必須也得痛苦一輩子才行,要比娘活得更痛苦。

  易齊回到家,易楚恰好睡中覺醒來,就問起易齊,「我雖沒去過榮郡王府,可也聽說過這些高門大戶,明裡光鮮,暗裡地指不定多麼齷齪。就連威遠侯府,侯爺跟侯爺夫人都是明理的人,聽畫屏說每年府裡也得死幾個丫鬟小廝。聽姐的話,就在家裡安安生生地過好不好?」

  「不好!」易齊斬釘截鐵地回答,「我已經決定了。你也不是不知道我的想法,還問這種沒用的問題幹什麼?之前你說幫我,現在我不指望你幫忙,我憑著自己的本事去。」

  這話說得真是誅心。

  易楚氣極反笑,問道:「你說說,你有什麼本事?像卓文君那樣通音律善鼓琴,還是像曹大家那樣精經史擅文才?」

  易齊反駁道;「她們有她們的本事,我有我的本事,用不著跟她們比,也用不著你操心。」

  易楚氣道:「好,好,你有本事,以後別哭著回來找我。」

  易齊也動了氣,接口道:「以後我就是沿街要飯也不會來找你。」甩手進了西廂房。

  易楚氣得渾身哆嗦。

  易郎中隔窗聽見了,出來拍拍易楚的肩,「阿齊還小,別跟她一般見識,爹去勸勸她。」

  易楚點點頭,站在院子裡等著。

  易郎中很快出來,面上波瀾不驚的,平靜地說:「阿齊已經決定了,她娘也同意,就由著她吧。得空你幫她把東西收拾收拾,說不準哪天就有人來接了……只是她這一走,在旁人眼裡,未免累及你的名聲。好在你已經定了親,榮家斷不會因為此事而退親。」

  說起退親,易楚想起辛大人說過要替她退親,也不知會用什麼法子。

  倘或真的退親,爹應該是會難過的吧?

  易楚忐忑不安地到廚房做好晚飯,去叫易齊吃飯時,易齊卻突然抱住了她,「姐,對不起,是我不好,不該那樣跟姐說話。」

  是真的懊悔,眼圈都有些紅。

  「想起以後不能天天跟姐在一起,心裡就很難過。姐,你原諒我吧?」

  既然如此,那你就別去了。

  幾欲脫口的話生生被嚥了回去,易楚長長歎口氣,也伸手抱住易齊,「姐被你氣得習慣了,早不會生氣了……你以後可得注意,說話前要多思量思量,別得罪別人自己還不知道。」

  「嗯,我記住了。」易齊乖巧地回答。

  易楚摸摸她的臉頰,「走,吃飯去。」

  因為懷著心事,易楚沒什麼食慾,胡亂吃了幾口就推說飽了。

  睡到半夜,竟然聞到了馬蹄糕的味道。

  易楚失笑,看來是真餓了,連做夢都能夢到吃食,而且那香味還是如此真切。

  易楚忍不住嚥了口口水。

  帳簾外傳來低低的笑聲,「餓了嗎,起來吃點東西。」

  易楚一個激靈坐起來,正要下地,只聽辛大人又道,「不用急,先穿好衣服,屋子裡冷。」

  「我不是饞……」話剛出口,忽覺不妥,又急忙嚥回去。

  辛大人已低笑,「我知道,你是急著出來見我。」

  易楚被說中心事,頓覺臉上火辣辣的,熱得發燙,又恨那人,恨得牙癢癢。

  終於,待那股熱散去,她才慢條斯理地撩開帳簾下了床。

  明亮的月光透過糊窗的高麗紙,變得柔和而安詳。

  辛大人坐在妝台旁的杌子上,月光靜靜地灑在他身上,照出他微微彎起的唇角。

  易楚羞惱的心莫名地寧靜起來,臉上露出溫柔的笑,「你幾時來的?」

  「剛到,見你睡著,本想把東西放下就走,誰知聽到你說馬蹄糕,是餓了嗎?」

  哎呀,難不成她剛才還說出口了?

  易楚懊惱地咬了咬唇,真是丟人丟大發了。

  「吃吧,還溫著。」辛大人將東西一一擺在妝台上。

  呃,還真不少,除了馬蹄糕還有油果子、核桃酥、香酥餅。

  「不知道你喜歡吃什麼,就多買了幾樣。你嘗嘗好不好吃?若是喜歡,我再去買。」

  這個時辰,恐怕燈會上的人都走光了。

  他到哪裡去買?

  易楚覺得好笑,故意道:「我喜歡吃糯米糕,你去買來吧?」

  辛大人一愣,他心目中易楚即便想要什麼,也不會這麼大喇喇地說出口,心念一轉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不由傻傻地笑了。

  易楚卻是不依不饒,「就想吃糯米糕,去買嘛。」

  月光下,大大的杏仁眼嬌俏地盯著他,嘴唇微翹,像是任性的孩子。

  他還是頭一次見到她在自己面前這般情態,辛大人怦然心動,那些被小心翼翼克制的激情如同岩漿般噴薄而出,他猛地用力,易楚就跌跌撞撞地坐在他腿上。

  「真想吃糯米糕?」他緊緊抱著易楚,臉頰貼著她白玉般晶瑩的臉頰,柔聲地問,「我也餓了,你知道我想吃什麼?」

  擂鼓般強壯有力的心跳,火盆般灼熱的懷抱,還有緊貼著她肌膚的他的臉,有些粗糙,有些涼意。易楚心慌意亂,任由他的手臂漸漸箍緊,他的雙唇漸漸逼近……身子酥酥麻麻地輕顫著,彷彿就要化成一灘水……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7-16 01:33 AM

第五十七章 響動

  這樣陌生的感覺,教易楚不由害怕起來。

  張嘴想喊他的名字,讓他放開,可「子溪」兩個字就在齒邊,卻始終說不出口。

  辛大人抱著易楚,只覺得懷裡的身子又香又軟,柔若無骨似的,緊緊地熨貼著自己。

  嗅著她清幽的女兒體香,辛大人想起兵士們常說的老婆孩子熱炕頭,又想到一句俗語,千里相思不如軟玉在懷……呼吸急促,口乾舌燥,感覺那樣美妙,又那樣痛苦……渾身的血液上下奔湧,找不到宣洩之處……雙唇落在易楚唇上,貪婪地汲取她的芬芳。

  易楚情急,張口咬住他的舌尖。

  辛大人吃痛,很快清醒過來,看到易楚眼眸裡的恐慌與戒備,不由愧疚地喊了聲,「阿楚……」

  「放開我,」易楚掙扎著掰他的手。

  辛大人不放,呢喃低語,「讓我抱抱你,就這樣抱一會兒,保證不再唐突你。」聲音暗啞,有著濃濃的懇求之意。

  因是低著頭,他的臉一半在陰影裡,一半在月光下,分外的沉靜與孤寂。

  易楚心一軟,輕輕「嗯」了聲,將頭埋在他的胸前蹭了蹭。

  這樣溫順與乖巧的她,像只剛斷奶的小貓。

  辛大人適才的情~欲完全散去,取而代之的卻是酸澀的溫柔與深切的憐惜。

  她定然是極喜歡自己,又極信任自己。

  所以,在他剛才那般對她之後,還聽從他的話。

  辛大人心裡軟得像水,又鼓得像揚起的風帆,滿滿的儘是柔情。

  伸手取過妝台上的油紙包遞在她面前,「不是餓了嗎,吃一點。」

  易楚羞紅著臉,就著他的手吃了塊馬蹄糕。

  辛大人柔聲道:「你想吃糯米糕,明天我去買給你。」

  「不用,剛才說著玩的。」易楚急忙推辭,「總是到這裡來,難免被人看見,你……」

  「我會小心,」辛大人瞭解她的顧忌,急急補充,「以後沒有要緊的事也不會來找你……你放心,絕不會讓你名聲受損。」

  月光下,他表情柔和如同和煦的暖陽。

  易楚滿足地低歎聲,突然想起抽屜裡的匣子,起身取過來,問道:「什麼時候放在哪裡的?你拿回去吧。」

  辛大人沒接,轉頭瞧了瞧,看到暖窠裡溫著的茶水,取來將杯子端到易楚唇邊餵她喝了兩口,自己就著她喝剩的殘茶喝了幾口,才答道:「除夕那天,想跟你一起守歲的,看你睡得沉,便沒打擾……以前想著不一定能成親,手頭散漫了些,這是這半年攢下的,反正以後也是你管家,就給你收著。」

  易楚見他喝自己剩下的水,面上一紅,掩飾般,急急地說:「我沒管過這麼多銀子怕丟了,再說,你總有花費的地方,還是拿回去。」

  辛大人無謂地笑笑,「丟了就丟了,再賺來就是。我平常花費不多,需要的時候再來尋你。」又說起大興的地,「是信義伯府裡要賣,差不多五百畝,我想讓你爹全買下來。到時候建個祠堂,在京都重新開宗……這些地就改成祭田,一應關節我找人去官府辦……以後就是你們易家的祖產。」

  建祠堂,可以將曾祖父與祖父的靈樞都移過來,這就意味著易家在京都立起來了。

  開宗立祠,應該是父親一直以來的心願吧?

  易楚怦然心動。

  可想起需得將田產由姓杜改成姓易,而父親也絕對不肯平白無故受這麼大恩惠。

  易楚猶豫著說出父親的打算。

  辛大人並不意外,「你爹正直端方品行高潔,真正算得上是君子。不如就按你爹的意思辦,其餘田地我讓人買下來,回頭把田契給你。等咱們成親後再談這個,想必你爹也不會太固執了。」

  易楚連聲道謝。

  辛大人俯視著她,唇角微翹,「口頭謝謝有什麼用,真想謝的話,幫我做兩雙襪子,要厚實點的。」

  易楚咋舌,這就叫蹬鼻子上臉,前陣子剛做了中衣,現在又要襪子了,過幾天指不定還……面上一紅,卻是不敢再想下去。

  辛大人抬起腳讓易楚量尺寸。

  易楚打眼掃了眼,心裡已有了數。

  辛大人得寸進尺,「順便再做兩雙鞋,靴子穿著捂腳,市面上賣得不合適而且穿起來不舒服。」

  不合適不也穿了這麼些年?

  易楚腹誹,可瞧見他幽深黑亮的眸子,無奈地應道:「做鞋子也行,可你不能在外頭穿。」

  辛大人眼眸愈發地亮,似乎能燃燒起來一般,「阿楚,咱們早些成親好不好?你瞧我這渾身上下,衣服鞋襪、香囊荷包都得更換了。」

  易楚臉色頓時暗下來。

  按規矩,她現在是榮盛未過門的妻子,怎能跟外男獨處一室,還私相授受,還摟摟抱抱,甚至……父親以往最不齒這種寡廉鮮恥的行為。

  她也是,一向瞧不起這種舉止輕浮的人。

  可自己呢?

  在外人眼裡豈不就是水性楊花輕浮放蕩之人?

  想到走在街上被人指指點點的情形,易楚猶如當頭澆了一盆冷水,從前心到後背,透心地涼。

  悔意絲絲縷縷地從心頭滋生出來,瞬息將她纏了個結實。

  辛大人看出易楚臉色的變化。

  他心思機敏,馬上猜出易楚的心結,鄭重地說:「阿楚,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我不該招惹你強迫你,假如能夠重新來過,我定會早早向你爹求親,絕不會讓別人佔了先。可事已至此……阿楚,你後悔也罷,不悔也罷,我想要的東西是一定要得到的,我想娶你,想跟你過一輩子,想得要命……榮盛根本配不上你,你喜歡的人是我,你別自欺欺人,也別說再求我放過你之類的話。上次我也沒打算放手,以後更不會……還是以前說的話,我替你退親,你安安生生地等著嫁給我。」

  易楚愣在原地,一時百感交集百味雜陳。

  辛大人走到她面前,扳起她的臉,對牢她的眼眸,「阿楚,你信我,會把一切安排妥當。退一萬步講,就算京都待不下去了,我帶你跟你爹去常州,常州有天寧寺,有天目山,天目湖旁邊有片茶園,產的茶葉清香悠長,再或者去天府之國四川,四川繁華不次於江南……萬晉國這麼大,總有容得下你我的地方。」

  易楚終於忍不住,撲進他的懷裡,抽泣不已,「我不知道是不是後悔,可我捨不得你……我也不想嫁給別人,大不了,我出家當姑子。」

  辛大人長長歎息一聲,攬住她的肩頭,「你出家當姑子,我怎麼辦?你就是成心氣我的……」話未說完,摟得她越發緊了些,「一切有我呢,我的小乖乖。」

  **

  易楚迷濛地睜開眼,天光已是大亮。

  她哀歎一聲,這兩天彷彿都成了習慣了,夜裡睡得晚,早晨醒得也晚。

  想到昨夜,易楚重重地咬了咬唇。

  明知道自己的所作所為不合規矩不合世情,可她……她管不住自己的心,也管不住自己的身子。

  昨晚,是在他的懷裡睡著的。

  他像抱著嬰兒一樣抱著她輕聲安慰,又細細地哄她,說他已在曉望街看宅子,成親後就住在曉望街,這樣她就可以隨時回家照顧父親,也不會覺得孤單。

  還說,如果父親願意,他可以幫著物色個心性好的孩子讓父親收養在膝下,若是父親不願,他們會給父親養老送終,以後多生幾個孩子,選一個承繼易家家業。

  真是沒羞沒臊,八字還沒一撇,就想到生孩子上頭了。

  不知道說了多久,後來她熬不住困,在他臂彎裡闔上了眼睛。

  可意識仍是清醒的。

  感覺他輕輕地把自己放到床上,蓋上被子,還摸了摸她的臉頰,才拉上帳簾離開。

  動作很輕,生怕驚醒了她。

  誰能想到,人人望而生畏的辛大人會是這般的溫柔小意。

  辛大人走後,她又輾轉反側了好一會,她想,能得他如此對待,即便是身敗名裂也不悔,大不了,就真的出家當姑子。

  可辛大人必定不會同意吧?

  想起昨晚他說的那些話,易楚不由面露赧色,急忙端水洗臉換衣,出了屋門。

  易郎中已經煮好稀粥,正在院子裡清掃牆角的殘雪。

  易楚對父親心懷愧疚,上前去奪他手裡的鐵鍬,「爹歇著,我來吧。」

  「你力氣小鏟不動,」易郎中溫和地笑笑,「看看阿齊起床了沒有,喊她起來吃飯。」

  易楚敲敲西廂房的門,裡面並無人應,又敲了幾下,才聽到易齊懶懶的聲音,「姐跟爹先吃,我待會就起。」

  易楚答應聲,「你快點,待會飯可就涼了。」

  易郎中笑道:「那就別等了,咱們先吃。」

  易楚到廚房掀開鍋,盛了兩碗小米粥,又切了盤醬黃瓜,用托盤端到飯廳,意外地發現飯桌上放著一盤糯米糕。

  易郎中笑著解釋,「早起去擔水瞧見杜公子,他買了兩包點心,非得塞給我一包。」

  易楚心頭一跳。

  這人,大清早去哪裡買的?

  不會是人家沒開門就把人叫起來做的吧?

  依著他的個性,完全有可能。

  可心裡,竟有隱隱的歡喜,他終是去買了糯米糕,而且,也聽了她的話,不會再像這幾天這樣夜夜來找她。

  易楚掂起一塊糯米糕,小心翼翼地嘗了口,有點酸,也有點甜,一直甜到了心裡……

  易楚吃過飯,易齊才睡眼惺忪地過來,見到易楚,抱怨道:「姐,你昨天聽沒聽到什麼響動?」

  「什麼響動?沒注意。」易楚不解地問。

  易齊歪頭想了想,「我好像看到個人影站在你屋頂上……」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7-16 01:35 AM

第五十八章 無題

  「有個人影?什麼時候的事兒,你可瞧仔細了?」易楚大驚,臉色刷一下白了,手中的糯米糕也差點落地。

  「說不准什麼時辰,大概三更天了吧,反正睡了一覺,覺得屋裡炭味太重,就將窗子開了條縫,看到個黑影在你屋頂上。後來,後來好像飛了……」

  「飛了?你確定是個人影,別是烏鴉什麼的?或者誰家養的鷂鷹、海東青什麼的也有可能。」話雖如此,可易楚心裡篤定,易齊看到的就是辛大人。

  昨晚他穿了件墨綠色斗篷,月影裡看起來不就是黑色?

  而且,走的時候,應該也差不多三更天了。

  易齊經易楚這麼一打岔,也有幾分不確定起來,「興許就是只大鳥,反正一晃神的工夫就不見了。」

  易楚稍稍放寬了心,誰知易郎中接口道:「待會上去看看,要是踩破瓦片夜裡該冷了,得趕緊補上。」

  易楚剛咬一口糯米糕,聞言差點梗在嗓子眼裡,連接喝了好幾口小米粥才嚥下去。

  飯後,易郎中去隔壁吳大嬸家借了架梯子,吳壯自告奮勇地爬上去看了看,「還好,沒有破碎的,就是有幾塊瓦片鬆了,我和點泥重新鋪一鋪。」

  吳家本來就跟易家交好,前天剛出了柳葉的事,吳壯夫妻對易家更是感激,遇到這種小事自然上趕著幫忙。

  易楚暗鬆口氣。

  若是父親上去,父親心細,難保看不出端倪來,吳壯卻不一樣,他為人爽快,做事也大大咧咧的,沒那麼多心思。

  而且,經他這麼一折騰,便是辛大人留下什麼痕跡,也會被毀掉了。

  吳壯從梯子上下來,立馬和了些黃泥,泥裡摻了些碎稻草,這樣黏起來更牢固。和好泥,也不用易郎中幫忙,找塊木板托著泥又上了房頂。

  柳葉牽著吳全過來送衣服,順帶著看熱鬧。

  易楚笑道:「裌襖我穿著有點緊了,你要是不嫌棄就留著穿吧,還有這條裙子,已經接過一次襴邊了,再接就不好看了,你也一併拿去,我留著也是拆了漿鞋底子,倒是可惜了的。」

  柳葉很歡喜,雖然易楚的衣物也是舊的,但看上去很乾淨,式樣也比她的要好看些。

  因見易楚屋裡擺放的布匹、袼褙等物,柳葉便道:「阿楚姐,你正準備嫁妝?我針線活不太好,力氣倒比你大,要不我幫你納鞋底?」她已從吳嫂子那裡知道易楚定親的事兒。

  給榮家的四雙鞋的鞋底都已經做好了,只剩下上鞋面。

  這餘下的袼褙正好可以給辛大人做兩雙鞋。

  易楚下意識地不想讓柳葉沾手,她想一針一線都親自做。

  柳葉卻很堅持,「阿楚姐別客氣,我閒著也是閒著,正好也和你一起說說話。」

  盛情難卻,易楚思量著,要不給父親與辛大人各做一雙,父親那雙就讓柳葉做好了。

  念頭剛冒出來,卻驀然心驚:這算不算女生外向?難道養育自己十幾年的父親竟連個認識不到半年的外人都不如了?

  易楚收回心思,推拒道:「正月裡不好動針線,等出了正月再說。」

  到時候柳葉也該回去了吧?

  柳葉笑嘻嘻地問:「阿楚姐信這些?我家裡不太講究,往年都是過了十五就相當於過完年了,針線活什麼的都要動起來,我家平常就指望我娘跟嫂子她們繡點小物件補貼家用。」

  好像顧瑤家裡也是這樣,過了十五,顧大嬸就開始繡點荷包香囊等零碎東西出去賣。

  又說正月裡不能見血,可辛大人正月初一就奉命拿人了吧?

  可見,俗習也是信則有不信則無。

  想到此,易楚便笑道:「是我想左了,那我就不客氣了,你幫我納鞋底吧。」說完,拿起炭筆估摸著在草紙上畫了個鞋樣子。

  柳葉便問,「是易大叔的鞋?看著有些大了,易大叔跟我爹身量差不多,鞋也應該差不多才對。」

  易楚支支吾吾地解釋,「冬天穿,襪子做得厚,寬鬆點舒服。」

  柳葉自不會懷疑到別處去,比著易楚畫好的樣子,剪了八片袼褙和八片細棉布。

  易楚暗自抹了把額頭的細汗,看來人真不能做虧心事,這種偷偷摸摸的感覺實在不好受。

  假如真是堂堂正正定了親的,她就可以正大光明地說是給未來夫君做的鞋子,而不用拿著父親的名頭做遮掩。

  一時又有些怔忡,忽悲忽喜,患得患失。

  **

  辛大人這種男人是不動心則罷,動心後是相當認真的。

  這兩天夜夜跟易楚耳鬢廝磨,易楚心裡想什麼怕什麼,他完全能猜到個八~九不離十。

  自從十二歲那年離家,辛大人就把名聲之類的當作了浮雲,可易楚不行。

  這個時代,規矩都是男人制定用來限制約束女人的。

  男人有了妻兒,還可以左擁右抱,招惹幾個通房或者侍妾,這叫風流。而女人,只要定了親,再與別的男人多說兩句話,就會被人指指點點。

  要想讓易楚安心,當務之急就是退了與榮家的親事。

  辛大人老早就對榮家上了心。

  正如易楚所言,榮家上下都老實本分,可老實不等於是好人。

  就拿榮大嬸來說,這幾十年在街坊中的口碑非常好,人慈善,也不愛多事。可在家裡,她對兩個媳婦以及自己卻很嚴苛。

  頭一條,媳婦們沒事不能隨便出門,就是回娘家也得有個正當理由。另外,媳婦們每個月都要完成一定量的繡活,每頓飯不能吃超過一定量的飯食。

  用榮大嬸的話來說,家裡的銀子要一分一厘地攢,也要一分一厘地省。

  論家底,榮家比易家要豐厚,可易家飯桌上時不時有雞鴨魚肉,而榮家的飯桌常年是兩道鹹菜加兩道素菜。偶爾做點葷食,那是爺們兒吃的,兩個媳婦不能下筷子。

  可榮大嬸又好面子,她有兩身體面衣服,每次出門就輪流著穿。頭梳得油光順滑,出門前用手指沿著油罐子邊擦一圈,然後往嘴上抹抹,嘴唇就變得油光光的。

  榮大嬸對媳婦們苛刻,對兒子卻很寬容,尤其對榮盛。

  俗話說「皇帝愛長子,百姓愛兒」,榮盛最小,身子也弱,最得榮大嬸疼愛,平常在家裡不是躺著就是歪著,諸事不管。

  就這樣,榮大嬸還怕他累著,每天他在易家待兩三個時辰回去,榮大嬸忙不迭地給他端茶倒水,又使喚小丫頭給他捶背捏腿,恨不得把他當祖宗供起來。

  在醫館倒還強些,易郎中指使他幹什麼他就幹什麼,不外乎抓抓藥算算賬,也還順手。

  榮盛雖然懶,卻有個好處,就是聽話,很聽榮大嬸的話。

  無論是榮大嬸的節儉還是榮盛的懶惰,都算不上大毛病,不足以退掉一門親事。

  至少說給外人聽,別人都會說,節儉是好事,節儉才能持家。

  至於懶,爺們主外,女人主內,家務事不都是女人操持,誰家老爺們在外忙碌一天不是回家就躺著?

  要真想順順當當的把親退了,就得拿出點有力度的東西來。

  謀劃了近兩個月,該看看有什麼進展了。

  辛大人坐在湯麵館,手指無意識地敲打著桌面,唇角露出淺淺的笑容……

  掌櫃張錚仍坐在台案後面打盹,瞧見辛大人的笑容,嘴角撇了撇。

  這幾天,公子可是越來越愛笑了,不就是趁著天黑到人家屋頂上守了幾夜嗎?

  要真娶回家,那嘴可不得咧到後腦勺去?

  又想到易楚,長相算是中上,但論起氣度來,可比夫人年輕時差多了。

  也難怪,寒門小戶出來的閨女,能好到哪裡?

  不過倒是長了一雙好眼,看上去溫溫柔柔的,又不是那種完全沒主見麵團似的女子。

  雖然配不上公子,可誰讓公子看對了眼呢?

  只能張羅著給公子娶回來。

  過兩年生個小公子,如此,他也算對得起夫人的知遇之恩了。

  嗯,還得讓大勇多出去跑跑,早點將宅子買下來,好好收拾收拾。

  正想著,就見兒子張大勇呼哧帶喘地跑回來。

  張錚急忙瞪了兒子一眼,示意他穩重點,別這麼沉不住氣。

  大勇沉下腳步,穩穩當當地走到辛大人面前,躬身道:「東家,杜府那頭傳來信兒,說是十九那天杜二爺要親自到大興,去看看買地的人。」

  辛大人皺皺眉頭,如果杜旼去的話,他就不方便露面了。

  易郎中是個耿介剛正的性子,不會錙銖必較地壓價,不如讓易楚一道去?

  這事他不好提,得易楚自己提出來才行。

  要不,等夜裡,他去跟易楚說說,還得告訴她如何跟杜旼打交道。杜旼雖然沒什麼腦子,可畢竟是個三十好幾歲的大男人,他怕易楚壓不住他。

  想到易楚,昨夜她依偎在自己懷裡那種醉人的感覺又浮現在眼前。

  柔軟的身子溫順地貼著她,烏黑的青絲蹭著自己的下巴,軟軟的,癢癢的。

  還有那雙大大的杏仁眼斜睨著他,水嫩的唇微微翹起,「……想吃糯米糕,去給我買嘛。」

  原來看著心愛的女人在自己面前撒嬌是這麼的美好。

  辛大人心猿意馬坐不住了,今天是燈會的最後一天,不如再去買些小食?

  還得給她買兩盞花燈掛在床頭,到時候,她看到花燈就能想起自己。

  辛大人想到做到,讓大勇牽了馬出來,騎上便走。

  從棗樹街騎馬到積水潭不過半個多時辰,辛大人仔細地挑好花燈又買了些點心,一路狂奔趕到曉望街,天色已經全黑。

  醫館的窗戶透出昏黃的燭光,影影綽綽可以看到有人影晃動。

  辛大人縱身一跳,輕快地躍上牆頭,兩三個起伏就來到東廂房的屋頂,剛蹲下~身準備掀開瓦片,辛大人突然覺出不對勁來……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7-16 01:36 AM

第五十九章 敗露

  幾乎是本能地反應,辛大人矮了身子,蛇一般滑過瓦片,雙手攀住屋簷,長身略過牆頭,輕巧地躍下,轉瞬消失在街巷盡頭。

  時值正月十七,天空澄明,不見半絲雲彩,一輪圓月高懸在空中,照得四周明亮如鏡。

  易郎中站在書房窗前,透過半開的窗扇看得真切,確實是個人影,而且還是個高大的男子的身形。

  只是那人動作極快,不等他看清面目,已翩然離開。

  易郎中面色鐵青,雙眸陰冷,關上窗扇往醫館走去。

  易楚正對著燭光專注地縫著襪子,燭光搖曳,映著她的臉龐飄飄忽忽,像是蒙了層溫柔的面紗。

  一霎那,易郎中想起易楚的娘衛琇,也是這般在他看書的時候做針線。

  堆積在胸口的怒氣慢慢消散了點,易郎中竭力讓聲音保持平靜,「阿楚,這兩天有人進過你的屋子,那人是誰?」

  易楚手一抖,針尖扎破手指,沁出一粒血珠,有些微的刺痛。她顧不得手指的疼,猛地抬起頭。

  父親面沉如水,神情篤定,分明已經認定了這個事實,想要知道的不過是那個人的身份。

  又想起父親適才的話,用的是陳述的語氣,而非疑問。

  是他又來了嗎?

  易楚面如死灰,早知道會是這樣的,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

  昨天易齊說看到了人影,依著父親的細心,定會查個清楚明白。

  是她想得太過簡單,以為用鷂鷹烏鴉就可以糊弄過去。

  易楚放下針線,慢慢走到父親面前,一言不發地跪在地上。

  她這算是承認了?

  承認有人進了她的屋子。

  易郎中詫異地看著易楚,臉色越來越黑。

  自小易楚就聽話懂事,行事明禮大方,從不曾讓他操心。

  可就是最溫順最乖巧的女兒,竟然在夜裡與人私會!

  原本他還抱著一絲希望,以為那人只是暗中偷窺,易楚並不知情,可眼下的情勢,分明……易郎中氣得渾身發抖,哆嗦著抬起手,朝著易楚就是一個耳光。

  他的力道很大,手掌落在臉頰上,發出清脆的聲音。

  易楚身子搖晃一下,很快又跪正,咬著唇低聲道:「女兒不孝。」

  「你還知道不孝?」易郎中手指點著她,自嘲道,「我易庭先一生光明磊落行事端正,可教養出來的女兒,一個愛慕虛榮貪圖富貴,另一個卻不守婦道與人暗通……我怎麼有臉去見你娘,怎麼有臉面對列祖列宗?」說到最後,已不能自已,頹然跌坐在椅子上。

  易楚大驚,膝行往前,哭喊道:「爹,爹,千錯萬錯都是女兒的錯,求您別生氣,別氣壞身子。」

  易郎中擺擺手,冷漠地說:「你別叫我爹,我不配,子不教父之過,我沒盡到做父親的責任。」

  易楚淚如雨下,「爹,女兒知錯,女兒願受任何懲罰,求爹不要生氣。」

  易郎中凝視著她。

  燭光下,易楚白淨的臉頰上五個明顯的指印,已開始泛紅,腮邊掛著兩行清淚,泫然欲滴。而向來明澈的眼眸裡水汪汪地漾著淚,彷彿下一刻就要滑落。

  易郎中眼前又出現了衛琇的影子,躺在床上,黑白分明的眼眸溫柔地看著他,「庭先,阿楚就交給你了,好好教養她長大。」

  易郎中自詡為慈父,對待孩子向來是曉之以情動之以理,這還是第一次動手打罵女兒。

  尤其還是易楚。

  倘若換成易齊做出此事,他雖生氣,卻也不會這般盛怒與失望。

  易郎中搖搖頭,揮去衛琇的影子,沉沉心,緩緩開口,「阿楚,告訴爹,那個人是誰?」

  若他沒有猜錯,那個人既然能飛簷走壁,必定是有功夫的。

  一個身懷武藝的男人,如果非得去見阿楚,阿楚也沒有辦法。

  阿楚定然是被迫的。

  易郎中臉色開始變得溫和,「是他故意招惹你的,對不對?你告訴爹,爹為你作主。」

  易楚咬唇不語,片刻,才道:「不管他的事,是我願意的。」

  看到她倔強的樣子,易郎中好容易壓下的怒火忽地又燃燒起來,「他到底是什麼人,值得你這般維護?」

  「是我,」門口傳來熟悉的低沉的聲音。

  他怎麼來了?

  易楚心頭一顫,抬眼望過去,頓時呆在當地。

  辛大人一身玄衣,身披玄色斗篷,銀色的面具映著門外的月光折射出耀目的光輝。在這光輝的映照下,辛大人肅然而立,如同天神降臨,氣勢逼人。

  還有什麼比這更糟的事?

  易楚暗暗叫苦,假如他以杜子溪的身份來,父親或許會看在往日的情分上網開一面,而今他竟然是這種打扮。

  父親原本最痛恨得也就是橫行鄉里亂殺無辜的錦衣衛。

  易郎中冷笑,「原來是你?仗勢欺人,作奸犯科原也是辛大人這種人才能做出來的事。」又低頭盯著易楚,「他就是你維護的人?你看中的是他的權勢還是地位?」語意甚是諷刺。

  辛大人仿若沒聽見般,闊步走到易楚身邊,解開身上的斗篷,伸手去拉易楚,「起來。」

  他怎麼能在父親面前這樣?

  易楚躲閃著,目光盈盈地看著他,裡面儘是懇求之意。

  求求你,別管了,這樣只會讓父親更加生氣。

  辛大人對上她的目光怔了下,仍是不管不顧地將她拉了起來。

  果然易郎中看到他們的舉動,怒氣更甚,臉色憋得通紅,手指點著辛大人亂顫,就是說不出話來,驀地一掌拍在桌面上,震得杯盞叮噹作響。

  父親性情溫和,從不說污言穢語,這次是真的氣急了。

  易楚「撲通」一下又跪下去。

  膝下柔軟溫暖,全然不是剛才的潮濕冷硬。

  原來,辛大人將他的斗篷鋪在了地上。斗篷裡子是灰鼠皮的,隔絕了地面的潮氣。

  易楚心中一暖,卻什麼也不敢說,只端端正正地跪著。就感覺身邊多了個人影,竟然是辛大人,他也跪在了旁邊。

  易郎中嘲弄道:「辛大人快請起,我一介平民,當不起您跪。」

  辛大人坦然地開口,「我跪您,一來此事因我而起,是我招惹逼迫了阿楚,二來,我尊敬您的為人。」說著,掀開臉上的面具,露出清俊深沉的面容。

  易郎中顯然沒有料到,不可置信地瞪著辛大人看了半天,好久才說出「你……」再也無話。

  辛大人恭謹地說:「我姓杜,單名一個仲字,字子溪。我娘姓辛,當差時便隨母姓。」

  易郎中不語,滿心的怒火驟然散去,取而代之的卻是滿臉的衰敗之色,「這麼說,你接近我是為了阿楚?」

  辛大人不假思索地說:「我想求娶阿楚,想得到您的認可。」

  「呵呵,」易郎中冷笑兩聲,「所以就把我玩弄於股掌之上,虧我還將你引為知己。」

  想起之前跟他一同對弈,一同品茶,一起探討時政,言談甚歡,本以為多了個知交,卻不曾想他竟是狼子野心,盯上了自己的女兒。

  辛大人坦誠地說:「我承認起初是因阿楚而來,可先生的才華與品行著實令我欽佩。」

  易郎中淡漠地揮揮手,「不用說這些阿諛奉承之詞,阿楚已經定親,一女不許兩家,你請回吧,易家不歡迎你。」

  辛大人正色道:「榮盛並非良配,榮家也不適合阿楚。」

  易郎中忽地笑了,「榮盛行事規矩,不是阿楚的良配,難道你這種亂闖女子閨房的無恥之徒才是良配?笑話,天大的笑話!」

  辛大人被噎得一時上不來話,固執地又說了遍,「我真心求娶阿楚,請先生恩許。」

  易郎中厲色道:「我說得很清楚,一女不許兩家,辛大人請回吧,再不回我就動手攆客了。」

  辛大人也上來倔勁,梗著脖子道:「先生三思,就算今日我不來求娶,也請先生慎重考慮阿楚的親事。」

  「阿楚的事自有我這個當父親的作主,不用你操心。」易郎中順手抓過桌上的茶盅朝辛大人扔過去,「滾,快滾!」

  茶盅擊中了辛大人額角,發出沉悶的撞擊聲,濺了他滿身茶葉滿身冷水。

  易楚心頭一緊,偷眼望過去,辛大人的腦門已經紅了一片。

  他怎麼也不知道躲,就這麼干捱著?

  就像上次,也是傻站著捱了她一個耳光。

  真是個呆子!

  辛大人感受到易楚的目光,不動聲色地搖搖頭,示意他沒事,片刻,開口道:「阿楚,你先回屋裡,我有話對先生講。」

  易楚不動。

  易郎中冷眼看著,越發對辛大人厭惡,又不是躲不開,卻生生捱這一下,明擺著就是對阿楚使苦肉計。

  便也沉聲吩咐易楚,「回房去,記著,從今日起到成親那天,不許離開家門半步。」

  「是,」易楚低聲應著,忽然想起買菜買米的事,遲疑著開口,「那買菜……」

  易郎中冷冷地說:「爹拉扯你們兩個長大,不是沒幹過買菜做飯的事。」

  想到父親這麼個溫文爾雅的人混跡在粗漢俗婦中,為著一把菜一斗米討價還價,易楚心裡酸澀得不行。

  父親這樣做不是一天兩天,也不是一年兩年,而是整整十年。

  易楚直到十歲才攥著銅板拎著竹籃接過買菜的差事。

  醫館裡的兩人,一個是自己尊敬依賴的父親,一個是自己心儀仰慕的男人。

  父親顯然已經極度失望,臉色灰敗,神情頹廢。

  而辛大人,那個威嚴尊貴如天神般的人物跪在地上,衣襟上沾著茶葉,看上去那樣的狼藉與落魄。

  兩個都是她放在心坎裡,奉為至親的人。

  易楚左右為難,淚水嘩嘩地順著臉頰淌,可又不敢哭出聲來,低著頭碎步挪到門口。

  剛走到東廂房門口,又聽到醫館傳來瓷器落地的「噹啷」聲,易楚的心像是被冰水浸過似的,一下子涼了半截,她愣愣地站在風地裡,許久沒有動……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7-16 01:40 AM

第六十章 生病

  易楚是被敲門聲吵醒的。

  睜開眼,才發現窗戶紙泛著瑩白,天光已經大亮。而她,竟是合衣躺在床上。

  關於昨晚,易楚記憶仍停留在她站在東廂房門口,聽到醫館傳來茶盅落地的「噹啷」聲。至於怎麼進了屋子,怎麼上了床,全無印象。

  易齊進了門,嬌聲抱怨,「爹還沒起床,姐也起這麼晚,誰做飯啊?」

  難道你不能做?

  易楚忍不住想反駁。

  家中早飯甚是簡單,通常就是稀粥加鹹菜。易齊長這麼大,竟連稀粥都不會熬?

  火氣「突突」地從心頭竄上來,頂得腦子暈沉沉得疼。

  易楚深吸口氣將怒火壓下來,強撐著沉重的身子走到廚房。

  廚房裡冷鍋冷灶的,易楚懶怠再生火淘米,取出一把銅錢塞進易齊,「到外面買幾隻包子吧,爹喜歡吃蘿蔔肉餡的,我隨便,別忘了再給爹帶一碗鹹豆漿。」

  易齊本不想去,可看到易楚臉色不好,很不情願地取了只大海碗,拎著籃子走出去。

  不多時,便將包子買了回來。

  易楚去敲正房的門,沒人應。稍等了片刻再敲,仍是沒人回答。

  父親一向醒得早,睡覺也淺,不會聽不見。

  易楚疑惑地推了推門,好在門沒有落閂,便輕手輕腳地走了進去。

  易郎中仰面躺在床上,似是正睡著,看上去並無異色。

  易楚鬆口氣,踮著腳尖上前,將耷拉在床邊的被子往上掖了掖,無意中碰到易郎中的手,感覺到超乎尋常的熱度。

  易楚心頭一跳,抬手搭上易郎中的脈搏,試了試脈息。

  果然是發熱。

  發熱分為外感與內傷兩類。外感是因感受六淫之邪以及疫氣所致,內傷則是由於飲食勞倦或者七情變化導致氣血虛衰而引起的。

  易郎中無疑是盛怒之下,急火攻心,以致於外邪侵表。

  易楚心裡湧起深深的內疚,父親性情溫和,極少發怒,再加上飲食有度作息規律,身體一向康健。

  這次,若不是因她,父親決不會病倒。

  走出門外,易楚吩咐易齊,「爹病了,你伺候著爹用些飯,我去煎藥。」

  「噢,」易齊答應聲,端著托盤進了正房。

  易楚快步走近醫館。

  醫館裡一片狼藉,地上殘留著茶壺的碎瓷片,茶盅一隻在地當間,一隻滾在桌子底下。

  辛大人的斗篷也在,上面明顯一塊茶漬,還有幾根乾枯的茶葉。

  易楚又無心顧及這些,先照著醫書上的方子配好藥,然後捅開藥爐生了火。

  趁著水沒開,易楚將碎瓷片掃到簸箕裡,又撿起茶盅。茶盅一隻完好無缺,另一隻卻裂了道縫已經不能用了。

  索性,將兩隻都扔了。

  目光觸及那件斗篷,易楚酸澀不已,輕輕撿起來,抖落上面的茶葉。斗篷是玄色緞面灰鼠皮的裡子,皮毛很好,摸上去溫暖順滑,似乎還帶著他的體溫,又有隱約的艾草香味傳來。

  易楚忍不住將臉貼在斗篷上,淚水霎時溢滿了眼眶。

  她很清楚,父親若是知道了他們的所作所為,定然會生氣,會訓斥她。卻沒料到,父親竟然發那麼大脾氣。

  長這麼大,父親從不曾厲色對她,更別提動手掌摑她。

  也是頭一次,她看到父親竟失控到抓起東西打人。

  想起辛大人滿臉水漬地跪在地上,衣襟上沾著茶葉,那樣的狼狽,易楚胸口像是壓著塊大石,堵得難受。

  又想起父親病倒在床上,心頭愈加沉重。

  這一次,她與辛大人的緣分真的盡了。

  父親辛辛苦苦養育她長大,她不可能再忤逆父親累父親病倒。

  嫁給辛大人是不可能的事,即使出家當姑子也只是說說而已。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安安分分地嫁到榮家,不讓父親再度蒙羞。

  之前與辛大人的種種,就當做是場夢,夢境再美,她也要醒來。

  易楚止了淚,小心地看著火候熬完藥,端到正房。

  易郎中仍睡著,旁邊托盤裡的包子跟豆漿都不曾動過,易齊卻不在。

  易楚上前推推父親,「爹,爹,醒醒喝了藥吧。」

  易郎中緩緩睜開眼,看到易楚,眸光轉冷,復又闔上。

  易楚咬咬下唇,輕聲道:「爹有些氣虛發熱,我去熬了藥,爹趁熱喝了吧。」

  易郎中乾脆轉過身去,明擺著是不想看到她。

  易楚心如刀絞,曲膝跪在床前,「女兒不孝惹爹動怒,縱使女兒有千錯萬錯,還請爹保重身體……否則女兒萬死不辭其咎。」

  好半天,易郎中才冷冷地開口,「你長大了,有了自己的主見,爹說過的話也不放在心上了。」

  「不是,」易楚急急分辯,「女兒一直記著爹的教導,以前都是女兒的錯,女兒絕不敢再犯,請爹信女兒這次。」

  易郎中回過頭,問道:「你保證再不見那個姓辛的?」

  易楚連聲答應,「女兒發誓,再不會見辛大人。若違誓言,天打五雷轟。」

  易郎中著意地盯著易楚看了兩眼,語氣仍是冷淡,「藥放在這裡,你出去吧。」

  「是,」易楚恭謹地起身,「要不我去熬點羊肉粥,熱熱的喝上兩碗?」

  「不用。」易郎中簡短地說了兩個字,又閉上眼睛。

  易楚沒辦法,默默地走出門外。

  易齊站在院子裡,問道:「爹吃了嗎?」

  易楚黯然搖頭。

  「剛才我叫爹醒來,爹看到我很不高興的樣子,把我趕出來了。」易齊小聲嘟噥著,「爹沒事吧?」

  「沒事,生病的人難免心情不好。」

  「我覺得爹是不想理我,」易齊不太相信,忽而問道:「你們怎麼今天都起晚了?」

  易楚支吾道:「我昨兒下午睡了一覺走了困,夜裡反而睡不著了……爹興許看書看遲了。」

  「我倒是睡得好,一覺到天亮,從來沒這麼沉過。不過睡多了也不好,頭暈暈乎乎的。」易齊煩惱地拍了拍頭。

  易楚倒是一愣,按理說,昨天夜裡那麼大動靜,易齊應該早就聽到了,難為她竟能忍著不過去看看。

  莫不是點了安息香?

  是辛大人點的吧?

  不想讓易齊知道他的身份。

  易楚正思量著,忽聽正屋「通」一聲響,似是重物落地的聲音。

  兩人急忙跑過去,只見易郎中坐在床邊,臉色陰沉得像是灶坑裡的爐灰。

  「怎麼了爹?」易楚柔聲問道。

  易郎中愛答不理地回答,「沒事,你們出去。」

  易楚與易齊面面相覷,無奈地退了出去。

  易齊不解地說:「爹到底怎麼了,誰也沒得罪他。」

  易楚心知肚明,父親心裡仍是憋著一股氣沒散,眼下是不想看到她了。

  可他病著,又不能沒人照顧。

  易楚想想,對易齊道:「你去顧家把顧琛叫來吧,他是男兒方便些,我到廚房煮點羊肉粥,爹興許餓了。」

  易齊點點頭。

  易楚剛淘好米生上火,顧琛就呼哧帶喘地趕來了,連帶著還有顧瑤抱了只陶瓷罈子跟在後面。

  易楚歉然地對顧琛道:「不好意思把你叫來,我爹病了,我跟阿齊不方便在跟前伺候,勞煩你進去看看我爹需要什麼,你幫著動動手。」

  顧琛忙不迭地答應著進了正房。

  顧瑤看了眼易楚,問道:「你這鍋裡要煮什麼?」

  易楚答道:「我爹沒吃早飯,我尋思著煮點養血補氣的羊肉粥。」

  顧瑤大咧咧地說:「我來煮,你回屋歇著吧,我瞧你的臉色不太好,別是也病了。」

  易楚從早晨起床就覺得渾身不對勁,腦子跟麻繩似的亂哄哄一團,情知是因為昨晚在院子裡受了風,許是要生病。可因父親病著,易齊又是個萬事不動手的人,她也只能強撐著。

  這會聽顧瑤這麼一說,越發覺得身子沉重,便不客氣,到醫館裡尋了幾粒現成的藥丸子嚼了乾嚥下去,又抱起灰鼠皮斗篷回到東廂房。

  易楚先打了盆清水,絞了乾淨帕子,一點點將緞面上的茶漬擦掉,搭在椅子背上晾著。

  看著玄色斗篷,想著適才在父親床前發過的誓,今生再不見他。

  這斗篷也不能親手送給他了。

  心就像鈍刀子割肉般,木木地痛,經久不散。

  睡了大半個時辰,易楚感覺好了許多,因惦記著父親,不便在躲懶,忙起身下地。

  院子裡晾著父親的衣衫,像是剛洗過,還在滴滴答答地滴著水。

  顧瑤正「咚咚」地剁餡準備包餃子,「剛才先生醒過一陣,阿琛餵他喝了碗粥,因出了汗,把衣服換了,我洗完晾在外頭……我尋思著人生病就喜歡吃點小時候吃的飯,就想乾脆包幾個酸菜餃子,興許先生胃口能開些。」

  她這般慇勤周到,讓易楚不知說什麼好,只能笑笑。

  因見旁邊盆裡的面差不多醒好了,易楚就揪下一塊揉了揉,開始擀面皮。

  兩人一個擀皮一個包,很快包好了一蓋簾。

  顧瑤又道:「中午吃餃子,晚上就吃點好克化的,只要剩了面,乾脆就做面片湯,清清淡淡的。」

  易楚笑著說好。

  顧瑤擀好面片,又把廚房收拾利索了才離開,「阿琛晚上就留在這裡,免得先生身邊需要人,我先家去,明兒一早再過來。」

  易楚推辭道:「不用,有阿琛在就行,洗衣做飯的事我跟阿齊能幹得了。」

  顧瑤只是不依,「家裡有些油茶面,我帶過來用開水給先生衝著喝,既好克化,又能發汗。」

  易楚推卻不得,只能由著她。

  顧瑤剛走,易齊就過來找易楚,「本來爹換下的衣衫我說我洗,她非得搶了去,又爭著到廚房忙活。她這麼慇勤,是不是在打爹的主意?」

  易楚也有這想法,卻不好說出口,「顧瑤本就熱心腸,想來是覺得顧琛跟爹學識字學認藥又不教束脩銀子,心裡過意不去罷了。爹並無續絃的打算。」

  易齊撇撇嘴,「爹沒這個心思,可她必定是有的……」壓低聲音,「她洗衣服的時候,還湊到鼻子上聞,而且,她看爹的那個眼神就透著不對勁。」

  易楚失笑,「你又明白了,什麼眼神啊?也不知道你是真懂還是假懂?」

  「當然懂,反正就是躲躲閃閃的不敢正眼看,但是又不捨得不看。就像,就像以前胡二看你那樣。」

  易楚氣道:「你又胡說!」

  易齊吐吐舌頭,搖著易楚的胳膊,「算我說錯了,姐別生氣。我早上買包子時候遇到胡二了,他問起你,還說這陣子常見到榮盛跟著他大姐夫到什麼酒樓去吃飯。」

  易楚想起榮大嬸說過,大姐夫在工部營造司謀了個差事,想必得了些銀錢,就領著小舅子下飯館。

  聽過就聽過,並沒有當回事。

  只是聽到榮盛這個名字,心裡卻有些彆扭。

  以前想想沒什麼,現在想起將來要與他同床共枕,生兒育女,就覺得生活是那麼的無味,那麼的絕望。

  辛大人心情也不好,但是他卻不感到絕望。

  他決定了的事情,不到最後關頭,決不輕易放棄。

  在他看來,只要易楚一天不出嫁,他就有機會……即便出嫁了,只要他想,也能立馬帶她走。

  現在他面臨的最大困難不在榮盛,而在易郎中身上……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7-17 10:28 PM

第六十一章 等我

  易郎中在床上躺了三天,第四天才下床。

  也就沒能如約到大興去買地。

  當然,即使他不生病,也不可能再跟辛大人牽扯到一起。

  這三天,顧琛衣不解帶,夜夜陪在易郎中床前,顧瑤則早上來,傍晚走,變著法子給易郎中做好吃的。

  易齊幾次三番到易楚跟前抱怨,「看她忙活的樣子,不知道的還以為她們姐弟倆跟爹才是一家人。」

  易楚卻是無心理會,既然照顧父親的事情上,她插不上手,便將心思用在了做針線上。

  柳葉幫她納鞋底,她在旁邊繡鞋面。

  兩雙鞋,終究都按照辛大人的尺寸做的,一雙用了黑色的嘉定斜紋布做鞋面,鞋頭處繡著兩竿翠竹;另一雙則是鴉青色錦緞的鞋面,鞋口繡了一圈水草紋。

  黑色的穩重大方,鴉青色的雅致精巧。

  柳葉讚不絕口,「這鞋子真好看,阿楚姐真捨得,用這麼好的料子做鞋。」這次她倒是乖巧,已經看出來不是給易郎中的,所以知趣的沒有問。

  做完鞋又做了兩雙襪子,襪子用的是月白淞江三梭布,一雙方勝紋的,一雙是蝙蝠紋的。

  易楚做得仔細,蝙蝠紋又格外複雜,她連著熬了兩個夜晚才趕出來。

  完工後,她問柳葉,「你敢不敢獨自一個人到棗樹街去一趟?」

  柳葉經過燈市那一遭被嚇破了膽,這幾天除了到易家,再不曾出過門。聞言,就有些猶豫。

  易楚歎口氣,並不強迫她,把鞋子與襪子細心地包好,用布條捆在一起。

  柳葉偷眼瞧了瞧易楚,她已換下過年時的水綠色褙子,而穿著平常的青蓮色裌襖,臉色仍是瑩白,卻像籠了層輕愁,一雙眼眸空茫茫的,落不到實處。

  全然不是前兩天的那個明媚歡快的女子。

  阿楚姐幫了她那麼大的忙,還遮掩了她在妓館待過一夜的事實。現在,只要求這麼點小事,她怎麼能拒絕?

  柳葉鼓足勇氣,小聲道:「我敢去,阿楚姐告訴我怎麼走就行。」

  易楚看了看柳葉怯生生的表情,因為激動,臉龐還微微發紅,搖搖頭,「算了,我不放心你。」

  「我真的敢,阿楚姐放心。」柳葉急急地說,「現在是青天白日,有什麼可怕的?而且,我以後也不能一輩子不出門。」

  易楚想一想,找來紙筆給她畫了去棗樹街的圖,「……不難找,直往東走,第一個路口往北拐,就是往左拐,再過兩個路口,道路兩旁種著棗樹也有柳樹,那條街就是棗樹街。你打聽一下木記湯麵館,把東西交給掌櫃就行……不用說什麼,他看了東西就知道了。」

  要把鞋跟襪子送給麵館掌櫃,這怎麼能行?

  這是私相授受,傳出去是要被千人指,萬人罵的。

  如果被人看見以為是自己行為不端怎麼辦?

  她還想在京都說親,以後離著姐姐近便點。

  柳葉又猶豫了。

  好半天,像是下了莫大的決心,鄭重其事地點點頭,「我一定送過去,而且誰也不告訴,連我姐都不說。」

  易楚微微一笑,「早去早回,送到了跟我說一聲。」

  看到她臉上復又綻出的溫柔笑容,柳葉心情莫名地輕鬆起來,心底油然生起一種自豪感。她挺挺胸,夾著布包走了出去。

  約莫過了半個時辰,柳葉仍沒回來。

  易楚等得有些心急,倒不是怕被人知道,而是擔心柳葉。畢竟她的膽子小,對京都也不熟,萬一再碰見什麼登徒子,這次可不一定有那麼運氣,能夠遇到吳峰他們。

  正焦慮時,柳葉漲紅著臉走進來,「送去了,是個年輕的公子哥接的,讓我等在那裡吃了碗爆鱔面,那面真好吃。」說著從懷裡掏出個鵪鶉蛋大小蠟丸,「是給你的」。

  易楚接過蠟丸,想起曾經看到過辛大人用蠟封了紙條,用飛鳥送信的情形。

  這裡面應該是信吧?

  柳葉好奇地盯著易楚,「阿楚姐不打開來看看?」

  易楚本不打算當著她的面打開,轉念一想,不如滿足她的好奇心,免得她以為自己不被信任,從而生了嫌隙。

  而且,柳葉不認字,即便看了也未必明白。

  想罷,取過剪刀,除掉外層的蠟油,露出個小小的油紙包。再裡頭,是兩張紙。

  易楚沖柳葉揮了揮,「就是這些。」

  柳葉頗有點失望,「要是個金錠子就好了。」

  易楚失笑,「金錠子哪會這麼輕,一掂就掂出來了。」說著,漫不經心地將紙扔到一邊,卻找出自己盛絹花的匣子來,「……我平常做的,這幾支是阿齊做的,你挑兩支戴著玩吧?」

  易齊的手藝比易楚好,做得絹花更精緻。

  柳葉本打算全選易齊做的,可想了想,便一樣選了一支,分別是大紅色的牡丹花和淺紫色的丁香花。

  易楚笑道:「牡丹花雖好看,只能過年過節時圖個喜慶戴戴,倒不如這支粉色的茶花,平常也可以戴出去。」

  柳葉覺得有道理,便將牡丹花換成了茶花,立刻插在髮髻間,整個人頓時鮮亮不少。

  易楚連聲誇讚好看。

  柳葉滿意地對著鏡子照了好幾遍,興高采烈地走了。

  易楚看著桌上的兩張紙,只覺得眼眶發熱,有水樣的東西慢慢溢出來。

  一張是田契,大興縣五百畝山林地,兩百畝旱田。

  是在官府驗證過的,契尾蓋著三寸左右,方形,刻著篆體字的紅彤彤的大興縣衙官印。

  而所有人上面,赫然寫著是易楚的名字。

  立田契是必須有買賣人雙方、四鄰或者眾人簽字畫押的。

  未婚女子不能有田地房屋等私產,除非是家中長輩拿著婚書到官府過目,說明是女子的嫁妝。

  易家並沒人去大興,也不知他是怎麼辦成的。

  另一張卻是個寸許寬的小字條,上面只寫了兩個字,「等我」。

  字是館閣體,凝練厚實,壓在易楚心頭,也是沉甸甸的。

  他讓她等他。

  等他做什麼?

  她已在父親面前發過誓,今生再不見他的面。

  之所以,趕得那麼緊做好鞋跟襪子,就是想,以後等他穿著自己做的鞋子,也會時不時地想起自己。

  就像當初,他送給她梳篦與手鐲,說過的那樣,「即便你不戴,好歹是我費心為你選的……等過上十幾、二十年,你女兒出嫁了,或許看到它們,還能想起我的名字,我在九泉之下也會知足。」

  說到底,她仍是放不下,她也怕,怕經年累月過去,他終於忘卻了自己。

  可現在,他說「等我」。

  她能等嗎?

  她已經沒有資格等他了。

  易楚忍不住想起那夜,他披著滿身月光如天神降臨般站在醫館門口,坦然地說,「是我。」

  他跪在她身旁,衣襟沾著茶水,卻一而再地重複,「我來求娶阿楚。」

  他還說,在大興蓋座祠堂,在曉望街買處宅子……八字還沒一撇的時候,就想那麼長遠。

  易楚含著眼淚笑。

  淚眼朦朧裡,是他溫柔又霸道的身影,「你的眼淚怎麼那麼多……你專門會折騰我……」

  她就是愛折騰他,又如何?

  以後再也沒機會折騰他了。

  他會牽著另外女子的手一起守歲,一起看雪,一起在冰上鑿洞捉魚靠著吃。

  他會夜半三更時跑到另外女子的閨房,像呵護嬰兒般抱著她,哄她吃點心……或者根本不需要偷偷摸摸,他們會正大光明地手牽著手到積水潭賞花燈,放河燈,分吃同一塊點心,喝同一碗湯。

  易楚悵然地打燃火折子,將字條燒成灰燼。

  而地契,與銀票以及所有與他相關的東西都收在匣子裡,細心地鎖好,而後,走到院子裡,隔著圍牆將鑰匙扔在了大街上。

  **

  易郎中病好後就下了床,仍是穿著頭先的寶藍色長袍,可同樣的袍子穿在身上卻空蕩了許多。易郎中瘦了不少,眉宇間也少了往日那般的溫和平靜,反而多了幾分愁緒,眉頭總是蹙著。

  易楚賠著小心問:「這些天一直仰仗顧瑤姐弟照顧爹,要不要備點禮表示謝意?」

  易郎中淡漠地點點頭,「也好。」

  「我寫了個單子,爹看看可使得?」說著從懷裡掏出一張紙來。

  易楚是跟易郎中學的字,寫的是規規整整的正楷。

  紙上寫著四樣禮,給顧琛的兩支墨錠和半刀宣紙,給顧大嬸的一瓶養氣丸,給顧瑤的是半幅西湖水的絹紗。

  都是家裡現成的東西,並不需要特地出去買。

  易楚等了片刻,問道:「要是可以,讓阿齊明兒一早送過去?」

  易郎中「嗯」了聲。

  往日出門送禮置辦物品等雜事都是易楚來辦,她性子溫柔,行事也大方,左鄰右舍沒有不喜歡她的。

  易郎中打量著自己的女兒,她面色很平靜,低眉順目的,看上去親切溫柔跟往常並沒什麼不同。

  可易郎中清楚地感覺到易楚變了,往常她會撒嬌,會嬉笑,黑亮的眸子裡散發著動人的光彩,而不是像現在這般猶如一潭死水。

  都怪那個厚顏無恥行為不端的辛大人。

  易郎中想到他從容篤定的神情,帶著掌控一切的氣勢,大言不慚地說「我要娶阿楚。」

  他養在心尖尖上的女兒,憑什麼要嫁給這個草菅人命,行事狠辣,以至於不敢以真面目示人的惡徒?

  可易楚,分明是一副情根早種的模樣。

  怒火忍不住湧上心頭,易郎中「哼」一聲,甩袖走進醫館……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7-17 10:31 PM

第六十二章 教導

  這以後,易郎中跟以前一樣,每晚在醫館裡或是看醫書,或是分檢藥材,熬製藥丸。

  易楚仍是陪在一旁,就著燭光做針線。這些日子,她閉門不出,不眠不休地趕嫁妝,進度倒是快,該做的繡活完成了一大半。

  這日她繡得是鴛鴦戲水的枕頭套,鴛鴦浮在水裡,腳邊是游魚在嬉戲。鴛鴦已經繡好了,繡得中規中矩,只剩下眼部還是空白。

  鴛鴦眼是點睛之筆,通常用黑絲線配著金絲線跟銀絲線一起繡,這樣出來的眼睛反射著光線,格外有神。

  易楚也是這樣繡,繡出來的眼睛卻灰突突的,沒有半點神采。

  易郎中看了皺皺眉頭。

  這純粹就是應付差事。

  誰家女子繡嫁妝時不是含羞帶怯、歡歡喜喜的,但易楚總是木著臉,不見半點笑模樣。手下飛針走線,眼裡卻空洞茫然。

  易郎中忍不住動氣,可瞧見她日漸寬大的裌襖,還有眼底濃重的青色,那氣卻發作不出來。

  風平浪靜地過了十幾天,又下過一次冬雪,就到了二月二。

  二月二,龍抬頭。這天不能動針線,怕傷害了龍王的眼睛。易楚按著習俗炒了些糖豆子,抓一把,站在窗邊吃,邊吃邊看瓷缸裡的金魚。

  金魚成雙成對,遊玩嬉戲。

  金魚比她快樂。

  過了二月二,榮盛開始到醫館上工。

  從臘月中到現在,易楚一個半月沒有見到他,乍乍見面,竟然覺得有點陌生。

  榮盛穿件佛頭青杭綢素面夾袍,頭上簪了支白玉簪,衣著打扮比年前鮮亮很多。

  人是衣裳馬是鞍,被衣裳襯著,榮盛氣色雖不如往日,可精神頭卻極好,話也比以往多,先給易郎中行禮,又慇勤地問候易楚。

  易楚莫名地不想見到他,勉強扯出個笑容回了禮。

  榮盛卻渾然不覺易楚的疏離,趁易郎中不注意,朝易楚眨了眨眼睛,偷偷從懷裡掏出把桃木梳,「……上元節那天在燈會上買的,聽說能驅魔辟邪,足足花了一百文,你小心保管著。」

  易楚連聲道謝,接過木梳時,榮盛極快地在她手背摸了下。

  易楚面上一紅,回頭去瞧父親,卻發現父親不知何時已經離開了。

  榮盛拉著她的手,低聲道:「有什麼害羞的,我們是未婚夫妻,便是有親熱之舉,也是合該的。」

  易楚忙掙開,惱道:「你胡說什麼?」

  「別人都這麼說,我大姐夫還有張大哥,他們可是過來人。」榮盛看著易楚瑩白的肌膚沾染了粉色,顯得更加吹彈欲破,腰身纖細柔軟,而胸脯已經略有山巒,心裡貓爪似的癢癢,拽著易楚的胳膊就往懷里拉,「扭扭捏捏地做什麼,早晚是我的人,回頭我再給你買支銀簪子。」說著,手便不老實地往易楚衣襟裡探。

  易楚大驚,抬腳踢了他一下,顧不得藥爐上還熬著藥,撒腿跑回東廂房,把門緊緊地閂好,靠在門板上,心裡怦怦直跳。

  榮盛這是怎麼了?

  以前他可不是這個樣子,雖然總時不時地偷看她跟易齊,但從來沒有不規矩過,更不曾藉著送東西的時候動手動腳。

  還口口聲聲說只要順了他就買支銀簪子,她眼皮子就那麼淺,連根簪子都看在眼裡?

  把她當什麼了?

  念頭一起,易楚愣了下,難不成榮盛真把自己當成那種人了?

  醫館裡,榮盛對易楚也頗為不滿。

  看著挺靈秀的女子,怎麼半點情趣沒有?

  還不如知恩樓的姑娘。

  大姐夫自從在營造司謀了差事,手頭上寬裕了許多,也結交了不少朋友,隔三差五就到酒樓裡吃酒。

  榮盛無意中遇到一次,就跟著去了。

  也就是那天,結識了張大哥。

  張大哥家裡營著店舖,為人豪爽仗義,視金錢為糞土,連著好幾日就是他會得鈔。

  不但如此,他見識多,言語也風趣,在男女情~事上別有一番見解。

  眾人都說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得著不如偷不著。張大哥卻道,還應再加上兩句,妾不如婢,婢不如妓,妓不如偷。

  這最高境界就在於一個「偷」字。偷意味著要避人耳目,講究天時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天時就是要有個恰當的契機,地利則要尋個僻靜之處,而人和最重要,就是要有個合適的人。比如新喪夫的小寡婦、比如守空房的小媳婦,或者尼姑庵裡的俏姑子,先拿言語挑逗著,再買點金銀首飾撮弄著,如此三五回,火候就差不多了。

  再晾上幾日,下次見面,準保是*,燃了熄,熄了燃,死過去又活過來,活過來再死過去。

  坐席之人都是經過事的,深諳其中滋味,聞言哈哈大笑,只除了榮盛還是沒開過葷的,臉漲得通紅。

  張大哥看在眼裡,便笑道:「怎麼著也得領著小兄弟去見識一回,偷是不可能了,需得看個人的緣分,不能強求,不如退而求其次,哥哥帶小兄弟去尋個妓子嘗嘗鮮。」

  幾人前呼後擁地到了知恩樓,榮盛終於體會到了死過去又活過來的滋味,一發而不可再收拾,連著要了好幾回。

  下次再去,知恩樓的妓子看見他就捂著嘴笑,「哥哥看著年歲不小了,竟是沒嘗過女人滋味,上回可把人折騰壞了,教了半天才尋到地方,又猴急猴急的……哥哥難道不曾成親?」

  榮盛窘得臉發紅,悄聲道:「沒成親,不過已經定親了。」

  妓子又笑,「難怪呢,饞成這樣,跟貓兒見了腥似的。」

  榮盛臉更紅,身下卻愈發英勇強勢,如同脫了韁的野馬在妓子體內橫衝直撞。

  妓子也不知是真情還是假意,扯著嗓子不停嘴地喊。

  雲收雨散,妓子光著身子躺在床上跟榮盛說知心話,「真難為哥哥了,憋了二十多年……哥哥即是定了親,你那未婚娘子早晚不是哥哥的人?妹妹告訴你,這一早一晚,滋味卻大不相同。就像有些人,家裡明明有三聘六禮娶來的妻子,卻偏偏愛招惹胡同裡的小寡婦,為著就是一個刺激。」

  榮盛聽得新鮮,又覺得好奇,急搓搓地想聽下文。

  妓子卻又不說了,斜睨著榮盛嬌笑,「……說了怕哥哥一門心思放到你那小娘子身上,再不肯來了。怎麼著也得哥哥再疼妹子一回才能說。」

  榮盛雄風大振,少不得打起精神來又戰了一個回合。

  妓子才咬著他的耳朵悄聲道,「……燈會或者廟會的時候最好,別的時候也使得,十五六歲的女子正懷春,少不得說些知心話兒挑逗著她,再伺機拉個小手,摸摸小腳。這女人,一旦挨著男人的邊兒,風騷勁兒可就兜不住了,這次拉了手,下回就能親個嘴兒,再下回,只管在她身上點火……等她受不住,哭著喊著讓哥哥疼……尋個荒郊野外、古廟草屋,一邊得著趣兒,一面又防著被人瞧見,豈不比你在炕頭上快活得多……好哥哥,聽妹妹的沒錯,越正經的娘子越帶勁兒。」

  這邊用言語撩撥著他,手下也不閒著,將男人那玩意兒揉過來搓過去,引逗著榮盛又發作了一次。

  榮盛受了妓子的點撥,想想那個場景就覺得熱血沸騰,悶在家裡苦思了幾日,越尋思越覺得妓子說的有道理,就越想勾引著易楚體味那*的感覺。

  好容易,過了二月二,榮盛如願以償地見到了易楚。

  易楚穿茜紅色繡月季花褙子,梳著雙環髻,細腰盈盈不堪一握,走起路來似弱柳扶風,裊裊娜娜。偏偏眉梢眼底一片坦蕩,並無半分風~流之色。

  榮盛猛地想起妓子的話,本分的女子浪起來更要命,心裡呼啦一下著了火,急急地掏出木梳來獻寶。

  果不其然,易楚的臉紅了,白中透著粉,比春天枝頭上的桃花更嬌嫩。

  榮盛心急,還沒分辨出易楚眸中的怒意,就忙著下一步。誰知,易楚根本不按常理走,朝著他的小腿狠狠地踢了一腳,疼得他滿心的旖旎化成了烏有。

  剛出正月,醫館裡仍是清閒。

  榮盛往知恩樓跑慣了,聞脂粉香也聞慣了,再聞到苦澀的藥香,感覺渾身不得勁兒。好容易熬到了中午,借口回家吃飯,趁機告了假。

  榮大嬸對兒媳婦跟自己苛刻,但對榮盛相當大方。

  榮盛也聽話,在父親以及祖父祖母面前處處維護榮大嬸,榮大嬸對榮盛更是偏愛,只要他張口要,榮大嬸節衣縮食省下來的銀子就跟白撿的似的往榮盛口袋裡塞。

  榮盛才識女人滋味,正上癮,加上知恩樓的妓子聰明,要麼好酒好菜地招待著,要麼來五回白送一回,反正勾搭著榮盛欲罷不能。

  榮盛得了銀子,想起在易楚跟前受到的冷遇,飯也顧不上吃,拔腳就往知恩樓跑……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7-17 10:33 PM

第六十三章 躁動

  妓子聽完榮盛的話,捏塊絹帕半捂著櫻唇咯咯直笑,「我的好哥哥,哪有你這樣急性子的?話沒說兩句就摸人家的手,怎麼著也得先哄著說幾句知心話,得慢慢兒地磨……你那個小娘子長得怎麼樣,定然是個大美人吧?」

  榮盛想一想,又看看眼前媚眼橫飛,紅唇半張的妓子,嘟噥道:「美倒是美,可風情不及小翠半分,就是個……」

  今兒的妓子名叫小翠,性子很活泛,接話道:「我們姐妹都管那種人叫裹著綾羅綢緞的木頭。」

  「可不就是,」榮盛捧起小翠湊上來的粉臉,含著紅唇好一陣攪合,手也不閒著,隔著縐紗裙子在她身上揉搓。只想像成易楚在自己懷裡扭動,不一會便自行洩了身。

  小翠卻被撩撥出火來,纏著榮盛不放。榮盛身子本就虛弱,加上最近經常在知恩樓鬼混,精氣越發不如從前,任憑小翠手口並用,心有餘卻力不足,就是剛硬不起來。

  小翠便笑道:「哥哥,妹妹這裡有好東西,管保哥哥用後威猛強壯重振雄風。」

  榮盛正覺尷尬,聞言忙道:「還不趕緊取來看看?」

  小翠身上只披了層紗,也不穿鞋,光腳踩著棉毯到櫃子裡翻騰半天,找出個瓷瓶,倒了粒花生米粒般大小的藥丸出來,「這可是稀罕物,就剩一粒了,若不是哥哥,妹妹還不捨得拿出來。」將藥丸塞到口中,咬成兩半,一半仍含著,另一半用舌頭喂到榮盛口中。又倒了杯溫茶,與榮盛兩人就著茶水嚥了下去。

  片刻工夫,榮盛便覺得身子慢慢熱起來,底下那物像剛睡醒的雄獅,傲然昂起了頭。榮盛大喜,伸手攬過小翠,只覺得身邊之人較往日更加嫵媚多情,而自己也比平日更勇猛強健,渾身上下充滿了使不完的勁兒。

  兩人呼哧呼哧地瘋狂了一回又一回,等出過第三次,榮盛突然眼前發黑,一頭栽倒在床下。

  小翠見狀,倏地清醒過來,忙將桌旁沒喝完的殘茶當頭潑在榮盛身上,見沒效果,又狠力打了榮盛幾個耳光。

  榮盛仍是躺著不動,小翠慌了,衣衫沒穿利索就去找老鴇吳氏。

  知恩樓的姑娘有三十多人,其中能貼身伺候客人約莫十五六人。小翠在其中並非出類拔萃的。

  因張大哥與榮盛等人的穿著談吐,既非權重位高的權貴,又不是一擲萬金的富豪,吳氏並沒將幾人看在眼裡,只吩咐著小翠好生伺候,自己忙著調~教那些新來的年輕姑娘。

  拋去被深仇大恨迷失了頭腦之外,吳氏算是個聰明女人,將知恩樓打理得井井有條。

  知恩樓的姑娘行事素來有分寸,首先,從不勾得客人傾家蕩產。客人在家財散盡,走投無路時,往往會做出過激之事,要麼在知恩樓撒潑胡鬧,要麼四處宣揚知恩樓的殘酷無情,對於知恩樓的長遠發展來說,有百害而無一利。所以,姑娘們一旦看出客人出手有些窘迫,就會好心地勸他們迷途知返,哪裡涼快到哪裡待著。

  其次,知恩樓的姑娘也極少引逗客人在有心無力時候行事。如果客人馬上風死了,這可是活生生的人命官司,就算牽連不到吳氏身上,知恩樓的名聲也會一落千丈。姑娘們都那麼兇猛,客人哪敢以身犯險再來光顧?

  小翠當然知道吳氏的忌諱,可一來看著榮盛年紀輕,剛二十歲,前幾回在知恩樓也曾勇猛過,就沒太在意。二來,則是小翠自身的原因,她伺候男人伺候慣了,前兩天來了小日子曠了五六日,只能幹看著姐妹們玩樂。今兒身上剛利索,就想痛痛快快地瘋狂一回。

  沒想到榮盛竟是個不中用的。

  吳氏耐著性子聽小翠哆哆嗦嗦地說完,顧不上發作,急匆匆到了小翠屋子,伸出尖利的指甲,照著榮盛的人中掐了上去。

  掐了好幾下,榮盛慢悠悠地醒來。

  吳氏忙吩咐身邊伺候的丫頭,「讓廚房燉碗參湯……參湯太慢,拿兩片參片過來。」

  丫頭小跑著拿來兩片人參,壓在榮盛舌頭底下。

  人參的藥力,刺激著榮盛面色好了些,身子也有了力氣。

  小翠忙伺候著他穿上衣服。

  吳氏溫柔地問:「敢問公子尊姓大名家住哪裡,妾讓人送公子回去?天色不早了,免得家裡人惦記。」

  榮盛也覺得身子發虛,自己是萬萬回不了家的,往常又沒有在外面過夜的先例,若不回去,爹娘必定牽掛,遂開口說了家中住址。

  吳氏聽著名字耳熟,略思索想起來了,不正是跟易楚定親的那家?

  看著面前虛弱無力的榮盛,吳氏心中冷笑,就這體格這德行,還敢到知恩樓來逍遙。這種人,連給易楚提鞋都不配。

  易郎中對吳氏是有大恩的,吳氏記著這份情,可又吃不準易郎中對這門親事的態度,如果人家是心甘情願十分滿意,她也不一定非得做惡人。

  斟酌半天,吳氏寫了封措辭委婉的信,托人送到了濟世堂。

  這邊知恩樓送榮盛的轎子剛出門,那頭吳峰就得了信兒,騎著馬到忘憂居找辛大人。

  辛大人身穿玄色錦衣正在莫愁湖畔垂釣,游魚嬉戲跳躍,湖面蕩起細小的波紋,映照在夕陽下,金光粼粼。

  吳峰讚歎,「辛大人會享受,尋得這處人間仙境,觀之忘憂,居之莫愁。」

  辛大人挑眉,看著湖面上的浮子動了動,極快地收桿,一條紅色鯉魚蹦跳著躍出湖面。辛大人取下鯉魚,復扔回水中。

  鯉魚搖搖尾巴,游向遠處。

  吳峰目送著鯉魚沒了影,才低聲道:「方纔在知恩樓的人說,榮盛是被扶著出來的,用轎子送到了槐花胡同。」

  辛大人抬頭,淡淡地說:「就這兩個月的工夫就不中用了?你的人沒落下痕跡吧?」

  吳峰在他旁邊的大石上坐下,「那個姓張的是府裡米行管事的遠房親戚,本來就跟榮盛的大姐夫相識,不過是帶著榮盛去知恩樓逍遙了一次,落不下什麼痕跡。榮盛倒是一勾引就上鉤,這陣子沒少孝敬那些婊~子。」語氣一轉,笑道,「大人這次行事卻是婉轉,不像以往的風格。」

  辛大人苦笑,原本他就答應易楚絕不會動榮家一根毫毛,現在易郎中對他是深惡痛絕,倘若做得太過露了行跡,被易郎中誤解,恐怕更不招他待見。

  攛掇著榮盛上妓院不過是略作試探,榮盛若不脫褲子,那些妓子也不能硬上,更不會死拽著留他。

  本來,倘或榮盛潔身自好,或者適可而止,辛大人還有後手,如今想來,倒不一定能用上。

  「要不找人將這事放出去?」吳峰笑著建議。

  辛大人搖頭,胸有成竹地說:「不用,這種事傳得快,沒幾天就能傳到曉望街。」屆時,就端看易郎中的態度了。

  忽而又淡淡開口,「知恩樓的老鴇是易齊親生的娘親,上次胡屠戶家鬧騰的事,她在背後沒少張羅,這次恐怕也不會坐視不理。」

  吳峰恍然大悟,難怪辛大人說將人領到知恩樓,合著裡頭還有這個原因。

  看來,辛大人為著阿楚姑娘沒少費心思。

  又想起易齊,眉目間自帶一股風情,卻是天性如此。

  有什麼樣的娘親就有什麼樣的女兒。

  正思量著,吳峰突然想起前天見過楚恆,「……問起上元節遇到的女子,不知道許了人家沒有?若是沒有,就接她到郡王府去住幾天。」

  言外之意,楚恆催促了。

  辛大人望著被夕陽染紅了的湖面,唇角露出意味不明的笑,「易齊的娘吳氏曾經是榮郡王的姬妾,據說手腳不老實,偷了什麼東西被逐出府,不久到了易家,七個月後生下易齊。」

  吳峰默默算著日子,猛地醒悟過來,「難不成易齊是榮郡王的……不對啊,吳氏離開時,楚恆已經十四五歲了,應該見過吳氏,難道沒有想法?這倒有意思了,楚恆眼巴巴地想接進去,易齊又眼巴巴地想進府……嗯,有意思。」

  辛大人撇撇嘴,「榮郡王府裡多美人,在京都是出了名的,當年可是不少人慕名前去拜訪……榮郡王在這方面很是大度,要說真是他的女兒可不一定……吳氏生下易齊不到一年去了天津衛,盤了間醫館,雇了兩個坐館的郎中,差不多四年前回京都開了知恩樓。說起來,也是個有本事的女人。」話頭一轉,「榮郡王世子那邊先別應,再抻兩天,如果沒有別的目的,單純為個貌美女子,楚恆不會太上心。等他什麼時候再提起來再做打算。」

  吳峰自然別無異議,說了兩句閒話便告辭離開。

  **

  掌燈時分,易郎中接到了吳氏派人送去的信。

  易楚已做好飯,擺到了飯廳裡。

  吳氏的信很簡單,就寫著一句話,「近來時常見到槐花胡同榮家老三。」

  易郎中一看就明白了吳氏的意思,是說榮盛經常到知恩樓去。

  知恩樓是什麼地方,易郎中很清楚。假如只是單純地喝茶聊天的話,吳氏也不會多事寫這封信,那就是說榮盛玩得有點瘋狂。

  讀完信,易郎中不由心生怒氣,不到一年就要成親的人,竟然整日流連妓~院,讓誰聽了都會不舒服。

  尤其看到飯桌旁低眉順目的易楚,易郎中更覺不忿,手指收緊,將紙箋緊緊地攥成一團。

  沒滋沒味地吃完飯,易郎中一言不發地起身往醫館走。

  初春料峭夜風撲面吹來,讓他精神為之一振,腦子也清醒了許多。

  他認識榮盛已是第五個年頭,在他印象裡,榮盛老實寡言,算不上勤快但是很聽話。

  這樣一個懦弱內向的人會突然變得放浪形骸?

  其中定有原因。

  易郎中第一個想到的就是眼神篤定帶著掌控一切的氣勢的辛大人。

  想必他對易楚仍不死心,就把算盤打到了榮盛身上。

  易郎中冷笑,就算他退了榮盛這門親事,難不成就會答應他?

  笑話!

  思量片刻,易郎中決定找吳氏瞭解一下情況。倘若榮盛真是被引~誘到知恩樓,事情是由易楚而起,只要他能改邪歸正痛改前非,這門親事還得作數。

  倘若是榮盛自己的事兒,那他決不會容他糟踐自己的閨女。

  想罷,易郎中寫了封信,準備約吳氏見個面談一下。

  易郎中的信還沒發出去,榮盛的事已經按不住了。

  說來也巧,這事跟張大哥脫不開關係。

  知恩樓抬著榮盛的轎子前腳剛走,張大哥後腳就去了。張大哥是知恩樓的常客,不過喝酒的時候多,留宿的時候少,加上手頭散漫,在知恩樓的聲譽頗佳。

  小翠因為用藥的事被吳氏狠狠處罰了一頓,自然接不了客,接待張大哥的是另外一個叫倚紅的。

  兩人就在樓下的大廳裡邊吃酒邊說話。

  倚紅素來與小翠不合,便將此事當笑話講給張大哥聽,「……想男人想瘋了,就那個麻桿似的體格也眼巴巴地往身上纏,差點要了人家的命,還是媽媽好心,用兩片老參給吊回來的,要不這會准吃了人命官司。」

  張大哥聽了問道:「哪家的男人這麼慫,連個女人都搞不定?」

  倚紅想了想,「槐花胡同的,家裡開著茶葉鋪,出手小氣巴拉的,連支金簪都捨不得買。活該,這遭傷了身子,以後沒準不中用了。」

  張大哥一聽就明白了,「那人姓榮,家裡行三?」

  倚紅不確定,「可能是吧,這陣子經常來,不過我倒沒伺候過他。」

  張大哥還記得當初還是自己帶著榮盛來開葷的,沒想到他這麼不經事,輕易就被女色迷住了心竅,還掏空了身子。

  不過,他可半點內疚之情都沒有,這純粹就是榮盛自己找的。

  兩人一邊喝酒一邊說話,豈料隔牆有耳,有人把這話完完全全聽到耳朵裡。

  不是別人,就是胡屠戶家的三兒子胡三。

  自打分家後,胡三手裡有了銀子,又沒人管著,更加逍遙自在,包子鋪的生意也不用心打理,倒是整天在街上晃蕩。久而久之,結識了一群混混。

  聽說知恩樓的姑娘好,胡三也想來見識見識。

  吳氏之前算計過胡家,不怎麼想接待他,就找了兩個新來的姑娘陪他喝酒。

  胡三見這兩個女子木木登登的放不開,頗覺無趣,正想拔腿離開,剛好就聽到了這番話。

  都是在樓下的大廳,中間僅隔著鏤空的博物架,因此這番話聽得清清楚楚。

  胡三知道榮盛跟易楚定了親,而自家二哥又看上了易家姑娘。

  胡三突然福至心靈,要是把榮家這事攪合了,二哥豈不就能得償所願?

  想到此,胡三花酒也不喝了,樂顛顛地往胡二的住處走。

  胡二為人挺實在,又不吝嗇力氣,但凡有殺豬的營生,週遭街坊都願意找胡二。分家後,胡二的日子過得倒比以前還紅火些。只是,婚姻大事仍沒解決。

  就胡家這四分五裂的一家人,亂七八糟的雜亂事,知根知底的人家誰願意把女兒嫁過去?

  到了胡二的住處,胡三先賣個關子,訛了胡二五兩銀子,才把這個好消息告訴胡二。

  胡二還記著當初胡祖母說過的話,易楚要是壞了名聲嫁不出去,拖得歲數大了,自己未必沒有機會。

  如今榮盛鬧出這事,依著易郎中寵愛女兒的性子,必定是要退親的。

  不論出於什麼原因的退親,男女雙方的名聲都會受損。易楚定然不好嫁,這樣自己再多動點心思,沒準事兒就成了。

  想到能將長相溫柔大方,說話輕輕柔柔的易楚娶回家,胡二沉寂多時的心頓時沸騰起來,恨不得立時趕到濟世堂親眼看著易郎中退了這門親事,然後他再提親。

  可現在的胡二已經不是半年前沒有分家的胡二了。經過家裡的這些腌臢事,他也多少穩重成熟了點,想著首當其衝的應該是弄清楚事情是不是像胡三說的那樣,榮盛已經不中用了。

  胡二按捺不住激動的心情,連晚飯都顧不上吃就趕到了槐花胡同,想找個知情人打聽打聽。

  其時正是飯點,週遭屋頂上炊煙四起,空氣中飄揚著濃郁的飯菜香味。槐花胡同空蕩蕩的,一個行人都沒有。

  更兼夜風清冷,順著胡二棉襖的領口袖口只往他懷裡鑽。

  胡二飢腸轆轆,聞著香味更覺肚餓,便想尋個小館子吃碗麵。

  可對未來的憧憬又使他生生停住腳步,抄起雙手裹緊棉襖躲在牆角的避風處站著。

  功夫不負有心人,胡二還真的等到了一個同樣是飢腸轆轆的知情人……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7-17 10:35 PM

第六十四章 報信

  且說,知恩樓的轎子將榮盛送到槐花胡同榮家門口就停下了。

  轎夫恭敬地解釋,「榮爺,小的只能送到這裡了,我們做這行的不受待見,見了您家裡人也不方便說話,您自個家去吧。」

  榮盛口中含著參片,又歇息了這一路,感覺精神頭好了不少,又知轎夫所言是實情,就打發了他們兩個各五文錢,晃晃悠悠地進了家門。

  榮家是座兩進的宅院,挺寬敞,頭一進正房佈置成待客的廳堂,倒座房是客人居住之處,榮盛住在東廂房,他兩個剛滿十歲的侄子住在西廂房。第二進榮盛祖父跟祖父住著東次間跟東耳房,榮盛父母住著西次間跟西耳房,榮盛大哥一家住在東廂房,榮盛二哥一家住在西廂房。

  榮盛是個孝順孩子,回家後顧不上休息,先去見自己的娘親。

  榮大嬸正督促兩個兒媳婦繡荷包。她們用的料子好,是錦緞的,每隻荷包除去成本能賺約莫二十文錢,兩個兒媳婦每人兩天能繡好一隻,一家人的吃喝就出來了。

  榮盛進門後,榮大嬸見他氣色不太好,以為是累著了,忙吩咐小丫頭端來熱茶,又讓她給榮盛捏胳膊捶腿,按摩腰背。

  小丫頭剛捏兩下,榮盛「哎呦」一聲,臉上顯出痛苦的神色。

  榮大嬸看在眼裡疼在心裡,顧不得兒子已經是個十八~九歲的成年男子,撩起衣袍瞧了眼,只見榮盛肋骨下赫然一片青紫。

  卻原來是他從床上跌落時,不小心碰到了床邊的矮櫃。

  榮大嬸心疼得直歎氣,「兒啊,這怎麼回事,怎麼弄成這樣?」

  榮盛怎敢說實話,就遮遮掩掩地說:「沒事,沒留心碰到桌子邊了,不妨礙。」

  榮大嬸就對易郎中生出些怨氣來,在醫館裡碰了怎麼也不給瞧瞧,至少給敷點藥貼片膏藥也行。

  榮盛雖然是徒弟,可也是女婿。俗話說,一個女婿半個兒,跟自家孩子也沒什麼不同,怎能這麼當牛做馬地使喚。

  到底不是自己親生的不心疼,看把兒子累成啥樣了。

  這時節易郎中還不知道榮盛的事,就白白受了榮大嬸的責怪。榮大嬸只顧得心疼兒子,全然沒想到自己也拿兒媳婦當牛做馬地使喚。

  因被榮大嬸這一打岔,榮盛突然想起懷裡那把被易楚扔回來的桃木梳,遂取出來遞給榮大嬸,「經過個鋪子,覺得娘用著正好,桃木又能安神辟邪,娘收著。」

  榮大嬸接過梳子,怎麼看怎麼喜歡,越發覺得榮盛在醫館受了委屈,不如讓兒子在家裡休養幾天,找個郎中開幾副滋補的藥,好好補補。

  因對易郎中懷了怨氣,榮大嬸也不在乎那幾十文的診費,讓小丫頭在稍遠的一家醫館請了個郎中回來。

  請的這個郎中姓袁,約莫四十來歲,行醫也有十好幾年了。郎中進門後,按慣例,看了看榮盛的臉色,接著手指搭上榮盛的脈搏。

  不過幾息,已對榮盛的病情有了數,便胸有成竹地說:「貴公子想必新婚不久,房事未加節制,有些虧損,吃幾副湯藥好好休養幾日就好了。」

  榮大嬸一聽傻了。

  榮盛打小身子弱,榮大嬸很金貴他,家裡的小丫頭看得緊緊的,絕不肯讓榮盛過早地沾染女色,免得散了精氣。

  榮盛也一直規規矩矩的,從沒有亂來過,對女人似乎沒開竅一般,並沒有太多好奇心。

  在榮大嬸心目裡,榮盛絕對是個不折不扣的的童男子。

  聽聞袁郎中的話,榮大嬸便不相信,脫口說出,「胡說八道,郎中摸清楚沒有?」

  袁郎中登時變了臉色。他行醫這麼多年,雖說也有過錯診誤診的先例,可從來沒有人敢當著他的面,毫不留情地質疑他的醫術。

  尤其榮大嬸這副面相,一看就是個沒有見識不認字的內宅婦人。

  袁郎中拉著臉道:「你瞧貴公子的臉色,眼仁渾濁,下眼底青紫,脈相虛浮無力,不是縱慾過度是什麼?要是這樣下去,早晚是個斷子絕孫的命!」

  理雖然是這個理兒,可話說得極不中聽,直接捅進了榮大嬸的心窩子裡。

  榮大嬸當場就跳起來,點著袁郎中的鼻子罵,「庸醫、騙子、混吃混喝的王八蛋。」

  兩人吵鬧不休,最後榮大嬸仗著有兒子、媳婦撐腰,袁郎中連診費沒撈著,就被趕了出來。

  可巧遇到了胡二。

  胡二見到袁郎中卻是極為高興,又注意到他手裡拎著藥箱,從榮家出來,估摸著是給榮盛治病的,臉上掛著憨厚的笑容迎上前,客氣地問:「請問先生,可是到榮家看病的?」

  袁郎中頭不抬眼不睜,裝作沒聽見。

  胡二再問一遍。

  袁郎中掃了他一眼,見是個體格壯實的漢子,沒好氣地「嗯」了聲。

  胡二慇勤地說:「前頭胡同拐角有個小館子,我請先生喝杯水酒去去寒氣?」

  袁郎中本來就是大老遠過來的,又在榮家吃了頓排揎,連口熱水沒撈著喝,還因此耽擱了飯食,聞言便有些心動。

  胡二的表情越發誠摯。

  袁郎中就半推半就地跟著去了。

  胡二手頭算是寬裕,要了兩個菜,一壺酒,每人一大碗排骨面。

  *辣的燒酒下肚,袁郎中舒服多了,重重地喘了口濁氣,在胡二的慇勤相勸下,不由自主地打開了話匣子,說了說榮盛的病情——縱慾過度、房事無忌、服用助興的藥物,現在看來不太嚴重,但要是不好好調養,以後保不定在子嗣上會艱難。

  又罵榮大嬸不地道,昧他的出診銀子。

  胡二得了證實,心裡高興萬分,又招呼店裡夥計切了盤醬牛肉,又加了一壺酒,兩人絮絮叨叨,直喝到快宵禁了,胡二才一步三晃地回到了住處。

  第二天,胡二起了個大早,顧不上殺豬,換了身齊整衣衫,先跑到濟世堂去找易郎中匯報這個好消息。

  易郎中起得更早,飯還沒吃完就被人叫出來看病。

  是個七八歲的孩子,因他娘親剛生了孩子臥床坐月子,孩子孝順,看父親做好米粥便主動幫忙端給娘親。沒想到粥碗極燙,孩子端不住,一整碗熱米粥全倒在腳上,他腳上又穿得單薄,當即燙出串水泡。父親就急急忙忙地抱著孩子趕到了濟世堂。

  易郎中正給孩子敷藥的時候,醫館裡又連接來了三四個病患。

  因為正月看病被認為不吉利,有些人雖然不舒服,也強撐著等到過了二月二才來看。

  這些病患有的是自己來的,有的是家人陪伴來的,都想趕個早不用等。

  本來就不大的醫館坐得滿滿當當。

  易郎中這邊診完脈開出方子來,又走到那頭抓藥收診金,忙得不可開交。便有人問起榮盛,「榮家老三怎麼沒來?」

  易郎中心裡惦記著昨兒那封信,本來還想抽空找人送給吳氏,聞言就隨口答道:「不清楚,興許家裡有事耽擱了。」

  話音剛落,胡二一頭闖了進來,正好把易郎中的話聽了個明白。

  胡二是有備而來,當即把袁郎中的話添油加醋地說了遍,本來是八分的病硬生生地說成了十二分。在他口中,榮盛已經臥病在床,而且還傷及根本,已經是斷子絕孫的命了。

  又把胡三在知恩樓聽到的隻言片語也說了出來。只是他沒去過青樓,沒法加料,這次說得倒是實誠。

  胡二長相粗獷,在街坊眼裡的一貫印象就是憨傻,對於他的這番話,倒也沒人懷疑其真實性。

  易郎中聽了卻是氣血翻湧,自己相中的女婿被人這般說道,面上著實掛不住,便冷著臉問胡二,「你哪裡不舒服,我先給你瞧瞧病?」

  胡二身體好好的,一點毛病都沒有,就是專程來報信的,聞言愣了片刻才反應出來,這種事本不應該當著街坊鄰居說,而是私下說出來才對。一張黑臉頓時漲得紫紅,表情訕訕地往外走。

  因低著頭沒看路,冷不防跟前傳來一聲「哎呦」,似是撞著了什麼人,緊接著傳來盤子落在地上的「噹啷」聲。

  胡二趕緊抬頭,見地上倒著個十四五歲的女子,穿著大紅棉襖,身旁是只摔破了的大海碗,不遠處還倒扣著一隻木托盤。

  胡二顧不得其他,伸手將女子拉起來,連聲道:「實在對不住,沒看見前頭有人,傷哪裡了,到醫館請易郎中瞧瞧。」

  女子不是別人,就是一牆之隔的柳葉。

  柳葉住在吳家,吳大嬸當她是客,凡事不用她動手,柳葉卻是個勤快人,哪能甩著手吃現成的。

  今兒早上就早早起來包了頓清湯餛飩,因包得多,特地盛了一大海碗用托盤托著送給易家嘗嘗。

  易家門前有兩階石階,柳葉要盯著腳下,又顧及著手裡的托盤別灑出湯來,就沒怎麼在意前頭,豈料竟跟胡二撞了個正著。

  兩人相撞,柳葉並沒傷著,只可惜熱氣騰騰的餛飩灑了滿地,還碎了只大海碗。柳葉本就膽小,又見胡二長得粗壯強悍,不敢與他爭執,就想自認吃點虧算了。

  沒想到胡二人挺和氣,不但把她拉起來,還強塞給她十文錢作為賠償,又要讓她到醫館請易郎中診治。

  柳葉臉色羞得通紅,細聲細氣地拒絕了,急急忙忙撿起托盤和破成兩半的海碗走回吳家。進門前,忍不住回頭又瞧了眼胡二。

  胡二乘興而來,被易郎中一聲質問又敗興離開,倒是沒注意到柳葉的目光。

  易郎中這一忙就忙到了中午,等他從醫館回到後院,易楚已經將午飯擺到了飯廳裡。

  易郎中早起沒顧上出去買菜,易楚只能就著家裡有的材料做。

  臘肉混著干辣椒炒了盤酸菜、一盤麻油拌醃黃瓜,還有盤醬黃豆。

  易楚姐妹都受不住辣椒的辣味,很顯然這盤唯一的葷菜是為易郎中做的。

  易郎中將目光投向易楚,想起那封還沒來得及送出去的信,驀地就歎了口氣。

  既然事情已經傳開了,見不見吳氏已經無關緊要。眼下這種情況,易家作為榮家的姻親,於情於理,榮家都該上門來解釋一下。

  易郎中想聽聽榮家的說法。

  可等了好幾天,街坊已經傳遍了,榮家卻始終沒人上門……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7-17 10:36 PM

第六十五章 退親

  榮大嬸做夢也沒想到事情會發展到這種地步。

  她仗著兒子和媳婦的撐腰,在與袁郎中的罵戰中大獲全勝,得意洋洋地將袁郎中趕出去,再回頭發現榮盛有點不對勁了。

  臉色發青不說,額角還沁出層細密的冷汗,而手卻是冰涼。

  榮大嬸一向節儉,家裡雖燃著火盆,但遠不到熱得流汗的地步。

  看到這種情況,榮大嬸再無知,也明白榮盛確實是病了,似乎還病得不輕。

  槐花胡同附近的醫館,最近的就是濟世堂,其次就是袁郎中坐診的醫館。

  榮盛死活不讓去濟世堂,說要是被易郎中知道,他的面子就沒處擱了。倒不是因為去青樓丟人,而是嫖個妓子把自己折騰到這份上丟人。

  榮大嬸拗不過他,讓大兒子去請袁郎中。

  彼時袁郎中正跟胡二推杯換盞,哪能尋得找人。

  沒辦法,大兒子只得打聽著到老遠地方請了個郎中回來。

  郎中跟袁郎中的診斷一樣,是房事太頻,加上用了助興的藥物,而導致腎陽不足、精氣不支,外加出汗之後突然遇冷,略有風寒之症。

  郎中的診斷還是很靠譜的,榮盛跟小翠胡鬧了兩回,出了滿身熱汗又一頭栽倒到地上,赤身露體地躺了一刻多鐘。雖說地上鋪著棉毯,可大冬天的,也是非常涼。

  汗意被冷濕一激,邪氣入侵,就有了風寒之症。

  榮大嬸聽罷卻是驚呆了。一個兩個郎中都這麼說,還能有假?

  榮盛瞞不過,只得把去知恩樓逍遙的經過說了遍。

  榮大嬸又驚又怒,終是抵不過對兒子的心疼,強迫著大兒子連夜跟郎中去醫館裡拿了藥回來。

  郎中的意思是榮盛身子底子雖差,但好在一向保養得當,只是近兩個月才虧損了些,好好調養上半年八個月的,就能大為好轉。

  榮大嬸思量半宿,覺得這事得瞞著易郎中,先讓榮盛找個借口告假半年,避開易郎中,等年底易楚嫁過來,讓易楚好好給榮盛調理一下。沒準明年就能抱上胖孫子。

  可沒想到的是,僅僅過了一夜,榮盛的事就傳揚開了,而且傳揚得非常難聽,不但說榮盛已經傷了子孫根,不可能有子嗣了,還把他在知恩樓的一言一行傳得有鼻子有眼。

  若不是知恩樓的婊~子滿口噴糞,外人哪能知道這些細節?

  關鍵時刻,榮大嬸又犯了個致命的錯誤,她不想著平息事態,反而跑到知恩樓跟婊~子叫板去了。

  凡事青樓妓館,除了供養著伺候客人的姑娘之外,還養著一大批打手專門處理鬧事的客人。

  榮大嬸這種年近老邁的婦人去吵鬧,根本不夠看的。

  開始姑娘們還覺得好奇,一邊磕著瓜子兒,一邊揮著手絹看熱鬧。後來見榮大嬸翻來覆去就是那幾句話,罵人勾引她兒子,給她兒子下藥,一點新意都沒有,漸漸也失了興趣。

  就有個打扮得花枝招展,嗓門頗大的婦人對著榮大嬸喊道:「我們知恩樓做得就是皮~肉生意,官府裡過了明路的,我們姑娘都在樓裡待著,你兒子自己長腿跑過來怪得了誰?再說,若能捂緊褲腰帶,姑娘也不會上頭撲臉地給他扒褲子。至於靈藥的事,你兒子不吃,這金貴的東西,別人還能捏著鼻子灌進去不成?這位嫂子,要罵還是回家罵你兒子去吧,別耽擱我們的生意。」手一揮,便有兩個壯漢一人拽著榮大嬸一條胳膊,拎小雞般拎到一丈開外去了。

  榮大嬸鎩羽而歸,不但沒討得說法,反而把事情張揚得更厲害,自己面子裡子也搭了進去。

  一時,榮家在曉望街週遭名聲大振,沒有人不曉得,連帶著榮家幾位姻親的名頭也被一提再提。

  提得最多的還是榮盛的未來老丈人易家。

  大家都在拭目以待暗自猜測易家會有怎樣的舉動。

  易郎中等了幾天,沒等到榮家上門解釋,卻聽到了榮大嬸單身獨挑知恩樓的壯舉。

  易郎中終於明白被稱作良善人的榮大嬸到底是什麼性情什麼智商了。

  當初媒人提親時,將榮家好一個誇,榮大嬸慈善脾氣好,妯娌小姑都是和善的性子,家庭非常和睦。

  易郎中也旁敲側擊打聽過,人家都說榮家不錯,榮大嬸很節儉,人也熱心,見人帶著三分笑,慈眉善目的很好相處。

  榮盛在醫館這些年,易郎中自認對他有幾分瞭解,若再有個好相處的婆婆,易楚的日子不會難過。

  所以,就定了這門親。

  現在榮盛的事鬧出來,榮家人的行事作風也顯露出水面。

  易郎中覺得,這門親事是不可能成了。榮大嬸為人再怎麼好,她的腦子跟行事方式擺在那裡,易楚跟她定然不合拍。結果要麼是易楚忍氣吞聲熬到自己當婆婆,要麼就是跟婆婆鬧僵,不免落個不孝的名聲。

  易郎中再次感歎,要是能有個屋裡人操持著,或許能早點瞭解到榮家人的性情,也免得累及易楚。

  易郎中主意既定,將易楚叫去書房,開門見山地問:「榮盛的事,你可聽說了?」

  易楚不清楚父親的心思,只低低說:「聽說過一星半點兒。」

  看著易楚淡漠的神情,易郎中歎口氣,又問:「你可怨恨榮盛?」

  易楚仍是木著臉,淡淡地答:「不怨恨。」

  尋常女子遇到這種事,即便不會尋死覓活吵吵鬧鬧,總是會哭一哭的。而易楚連個多餘的表情都沒有,可見她心中是半點沒想著榮盛。

  易郎中眼前驀地又出現一身玄衣帶著篤定神情的辛大人,他那樣淡然地說「榮盛不是良配「。

  榮盛不是良配,可他也絕不會讓女兒嫁給他。

  這次,他要好好替易楚選個良人。

  易郎中揮揮頭,拋去這些念頭,放柔了聲音,「將先前榮家送年節禮的禮單都找出來,能退的就退回去,不能退的折成銀子還回去……這門親,不做了。」

  易楚抬頭,眸中迸射出耀目的光彩,很快又垂眸,低聲答應,「好。」轉身走出門外。

  易郎中莫名地覺得,易楚的腳步要比往常輕盈些,連帶著他的心也鬆快了許多。

  定親時,易家這邊的媒人是吳嬸子,這次退親仍是托了她。

  吳嬸子還沒來得及去榮家,榮大嬸去卻登門拜訪了。

  易郎中將榮大嬸讓至客廳,叫易齊去隔壁請了吳嬸子過來,就直入正題,「這門親事不合適,算了吧。以往您送來的東西我都整理好了,單子在這裡,您過過目,稍後就找人給您送回去。」

  榮大嬸頓時急了,哭鬧著喊,「這根本不關榮盛的事,都是那起子小人攛掇著他,又背後嚼舌頭。我過來就是跟您說一聲,榮盛身子好好的,生兒育女沒問題。」

  易郎中尚未開口,吳嬸子已暗暗皺了眉頭。這榮大嬸怕是急糊塗了,連話都不會說了。

  正常人都是先虛應著說我們兒子確實做錯了事,不應該,但事出有因,將前因後果說清楚,一點點就把兒子給摘出來了。

  這位可好,張嘴就是別人攛弄勾引他兒子,難不成他兒子就一點錯都沒有?

  其實易郎中對榮盛去知恩樓的事並沒有太大成見,正當年的小伙子,血氣方剛,有那方面的需求是很正常的事。無論是被撮弄著去還是自己主動去了,都算不得太大的事,雖然傳言中榮盛竟然還借助助興藥物,這點有點讓人意外。

  他無法接受的是整個榮家對於事情發展的處理方式和態度。

  榮大嬸卻不明白,仍當易郎中對榮盛不滿意,翻來覆去地哭訴榮盛的無辜與單純,又表達了對易楚的喜愛,以及對她嫁進門的迫切渴望,又把榮盛的祖父祖母抬出來,說他們早就想見見這個孫子媳婦了。。

  易郎中性情溫和,卻有固執的一面,也保持著文人的風骨與傲性。被榮大嬸雜七雜八地一通哭鬧,倔性上來,越發堅定了退親的決心,話也說得不那麼委婉了,「榮家嬸子,不管如何,我們已經決定了,再無回寰的可能。要是您實在不願意,那就請了雙方媒人一道去官府做個分割。」大有不惜一切代價非得退親的勁頭。

  尋常百姓都怕見官,聽到官府就雙腿發軟,而文人則不同,在面對官府時,文人似乎有種天生的鬥志。

  榮大嬸見已無可挽回,收了眼淚轉而指責易郎中落井下石,六親不認。說榮盛怎麼著既是徒弟又是女婿,說不要就不要了,這心也太狠了。

  易郎中無心與她敷衍拂袖離開,多虧得吳嬸子在旁解勸,說了些強扭的瓜不甜,強作的姻緣不願,諸如此類的話,才慢慢說服了榮大嬸。

  沒過幾天,兩家媒人當面將婚書燒了,雙方的庚帖也退回各家。榮大嬸到底是氣不忿,扣留了易家部分回禮的東西沒退。

  易郎中沒把這點東西當回事,吳嬸子卻看在了眼裡,回頭跟兒媳婦講了。

  吳嫂子惦記著給柳葉在京都說親,就跟柳葉提起這事,說道:「這人厚道不厚道,光聽別人說不行。問起來,誰願意說別人壞話,都是打著哈哈說些不疼不癢的好話。還是得親眼見了才作數。」

  柳葉不由想起在醫館撞了她一下的男人,身材粗壯,應該是個能出力的,衣衫齊整,想必家境不算太差。為人也不小氣,賠給她十文錢,還要她去醫館診治。

  他應該算是個厚道人吧?

  也不知成親了沒有?

  既然在醫館出入,易楚會不會認識他?

  可要怎麼開口打聽呢?

  柳葉有些犯難了。

  易楚跟榮盛退親的消息很快傳開了,自然也逃不過辛大人的耳朵。

  辛大人正策馬奔波在京都到江南的官道上,接到京都傳來的消息,唇角微微翹起,眸中露出動人的神采。

  隨即,眸光復又變得深沉,手中長鞭一揮,白馬跑得越發迅速,騰雲駕霧般絕塵而去。

  胡二也聽說了易楚退親的事,心裡頗有點蠢蠢欲動,可又想起前些天易郎中面對他的質問,雖說神情還算平靜,但眼中的厲色,竟教胡二有些膽顫。

  可要是這麼放棄了,胡二又捨不得易楚。

  思來想去,胡二還是打算去醫館探探風聲……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7-23 08:33 AM

第六十六章 離家

  濟世堂的病患仍是不少,易郎中忙得恨不能一個人當兩個人用。

  顧琛雖然在,但他學醫時候尚短,許多藥材分辯不清,易郎中不放心讓他抓藥,只讓他負責將藥用桑皮紙包好,順帶收診金記賬。

  顧琛算數剛入門,平常收錢記賬的活都是榮盛干,他幹的時候少,不免有些忙亂,算盤珠子撥錯了好幾回,還是胡二聽出來,給糾正過來。

  這方面胡二是強項,他殺豬兼著賣豬肉,算賬的事兒難不倒他,九九口訣張口就來,索性站在旁邊幫著算賬。

  終於,易郎中送走最後一個病人,已經接近午正時分,顧琛早餓得前心貼後背,跟易郎中說一聲,小跑著回家吃飯了。

  易郎中便問胡二,「之前的傷好了沒有?」問得是半年前在廟會上被馬鞭抽打的傷痕。

  「早好了,」胡二尷尬地笑笑,摸摸鼻子,又笑笑,「易先生,我是給您賠不是的,上次是我沒長腦子,不應該當著人的面說榮盛的事兒,您別在意。」

  易郎中淡淡一笑,「過去的事情就過去了,你知道錯在哪裡就行。」

  胡二站在當地,不知說什麼好,左看看右瞧瞧,突然看見地上裁下的宣紙碎條,到牆角抓過笤帚,「我幫先生掃掃地。」

  「不用,回頭顧琛就收拾了。」易郎中溫言拒絕,「已近晌午,你回去吃飯吧,多謝你幫襯著顧琛。」

  胡二三下兩下掃完地,實在沒有理由再留下,聽到易郎中如此說,只得悻悻告辭。

  從醫館出來,胡二戀戀不捨地又回頭看了眼,冷不防瞧見隔壁吳家走出個女子,穿著縹色素面褙子,草綠色十二幅綴著襴邊的羅裙,女子手裡還牽著個約莫七八歲的孩童。

  胡二記得易楚曾經穿過一條這樣的裙子,草綠色的裙裾隨著步伐輕輕擺動,如同微風吹過麥田蕩起的層層麥浪。

  胡二便著意地看了一眼,孩童他認識,大名叫吳全,吳嬸子經常帶著去買豬肉,女子看著卻眼生,以前沒見過。

  女子感覺到胡二的目光,抬頭笑了笑。

  胡二趁機看清了她的模樣,小鼻子小眼的,長得挺秀氣。笑容也溫柔,卻不是易楚那般明媚的溫柔,而是怯怯的、嬌弱的,像是田間地頭開的野花,有種稚嫩的美麗。

  柳葉正要帶著吳全去棗樹街買絲線,不期然又看到了胡二,心裡既喜且憂。

  喜得是她平常極少出門,偶爾出去一次,竟然就遇到他了,莫不是天上掉下來的緣分?

  憂得卻是,找不到借口與他相識,而且,先後兩次都是在醫館門口遇到的,別是身子有什麼隱疾吧?

  柳葉怔忡地往前走,感覺胡二也跟在她後面,心跳不受控制般急促起來。走了沒幾步,身後突然傳來粗獷的喊聲,「姑娘請留步。」

  柳葉疑惑地回頭,就見胡二舉著個銅板,「姑娘掉了一枚銅錢。」

  卻原來是吳嫂子給吳全買窩絲糖的銅板,吳全一直攥在掌心裡的,不知道何時鬆開了手。

  吳全蹦蹦跳跳地接過來,「多謝胡叔叔。」

  胡二憨厚地笑笑,大步走在前頭,經過路口時拐到了杏花胡同。

  柳葉咬咬唇,小聲問吳全,「全哥兒認識那個人?」

  「嗯,」吳全爽快地回答,「胡叔叔是賣豬肉的,祖母帶我去買肉見過,」吳全玩著手裡的銅錢,忽地又補充,「胡叔叔也殺豬。」

  原來是個屠戶。

  難怪長得這般膀圓腰壯。

  柳家村的屠戶也是這種身材,而且是整個村子數一數二的富戶。

  他應該沒成親吧,因為他的衣衫雖然齊整,可腳上的鞋卻開了道不大不小的口子。若是成了家,他的娘子定然不會讓他這樣就出門。

  柳葉莫名地感到開心,可隨即又有點忐忑,也不知他有沒有中意的姑娘?

  柳葉並不知道胡二看上的是易楚,可易郎中心裡卻明鏡兒似的清清楚楚。

  胡二人還不錯,但跟自家女兒不般配,再加上他那一大家子人,雖說現在分家了,保不齊將來有事還得往一塊攪合。

  易楚又不是嫁不出去,犯不著往爛泥堆裡淌。

  經過這次教訓,易郎中打定主意,再為易楚說親時,一定得睜大了眼睛好好挑挑,找個順心如意的女婿。

  有了這個念頭,易郎中再看到易楚時,眼裡不覺就帶出些寵溺。

  易楚已擺好午飯正等著父親回來吃,見父親進門,便抬頭柔柔一笑。

  笑容是入了心的,眼眸裡有細碎的光芒。

  易郎中不由歎氣,自從退了親,易楚明顯輕鬆了許多,雖然仍是沉默著不愛說話,可眉宇間卻比往日舒展。

  想必是真把榮盛當成套在身上的枷鎖了。

  可這親事明明經過了她的同意,而且是她親口答應的。

  應該是認識辛大人之後改變了想法吧?

  易郎中百思不得其解,按理說易楚並沒有見過辛大人幾次,有數的幾面還都是在他眼皮子底下,怎麼就能平白無故地生出情愫來?

  平心而論,辛大人無論從相貌、學識還是氣度上來說,都是令人稱道的,足以匹配阿楚。倘若拋開錦衣衛特使的身份,只是個湯麵館東家,還可以考慮一下。

  念頭一起,易郎中很快否決了這個想法。

  就憑他能做出夜闖女子閨房的舉動就不是值得考慮的對象。

  幸好他發現得早,及時制止了,要是被別人看到,阿楚的聲名將要置於何地?但願阿楚能遵守她的誓言,此生再不見那個惡人。

  易郎中怒從心頭起,衝著易楚冷冷地「哼」了聲。

  易楚縮了縮身子,頭也不敢抬,只顧扒拉著碗裡的米飯。

  易齊卻是詫異得很,父親怎麼又莫名其妙地動了氣,而且這陣子對易楚冷鼻子冷臉,明明易楚並沒有做什麼錯事。

  人最不經念叨,易郎中心裡是萬萬不想再見到辛大人的,可辛大人卻偏偏往他眼前湊。

  這日辰時剛過,濟世堂闖進來三個身穿玄衣腰挎繡春刀的錦衣衛。頭前那人戴一張銀色面具,唇角掛著似有似無的笑容。

  易郎中起身,淡漠地問:「幾位官爺到醫館來是看病還是抓藥?」

  辛大人掃視一下坐著待診的病患,二話不說撩起夾棉簾子就往後院走,儼然就是易家的主人。

  易郎中急走幾步,上前攔住他,「後院是家裡女眷所在,官爺若有吩咐,不妨就在醫館說。」

  辛大人揚著下巴傲然道:「是關於貴府二姑娘的事,易先生確定要在醫館說?」

  易郎中愣住,眼睜睜地看著他走進後院,好在,並沒有再往裡,只站在簾子後頭。

  易楚因為退了親事,不用在悶頭繡嫁妝,倒是空閒下來,正趴在窗邊從根草葉逗弄金魚,聽到院子裡似曾相識的說話聲,匆匆走出門口張望。

  視線觸及那摸熟悉的高大身影還有散射著熠熠光輝的面具,不由呆在當地,不可置信地盯著來人。

  辛大人也瞧見了她,冰冷的眸光剎時和煦起來,唇角也自然而然地翹起。

  一個多月沒見面了,她似乎瘦了點,平常穿的青碧色褙子看起來有點空蕩,這陣子,她定然過得不好。

  可精神倒是挺好,斜倚在門框上,肌膚瑩白似雪,目光清澈透亮,眼底眉梢帶著溫婉的笑意,連腮邊的梨渦都是柔柔的,滿含著歡喜。

  見到他,她也是開心的吧?

  那樣急急地出來,臉頰因為激動而染上了淺淺的緋色,比春日枝頭的桃花更嬌艷。

  辛大人心軟如水,有股想張開雙臂把她擁在懷裡的衝動。

  當著自己的面就敢跟阿楚眉來眼去,易郎中臉色鐵青,沖易楚喝道:「阿楚,回屋裡去。」

  「是,」易楚低聲應著,邁著碎布走回屋裡,卻仍不捨得,貼近了窗邊聆聽外面的話語。

  薄薄的窗戶紙上就映出了模糊的黑影。

  辛大人暗歎口氣,有意地拔高了聲音,「想必上次二姑娘跟先生提過,榮郡王世子有意請二姑娘到府中玩幾天,不知先生意下如何?如果先生答應,本官就擇個日子來接人,如果先生不同意,本官就回絕世子。」

  易郎中冷笑,「聽說錦衣衛掌直駕侍衛、巡查緝捕,沒想到這種事兒也干,而且還是辛特使親自上門。」

  辛大人笑笑,「受人所托忠人之事,而且又能以慰相思之苦,一舉兩得之事,緣何不來?」

  以慰相思之苦,就這麼大喇喇地說出來。

  無恥之極,厚顏之極!

  易郎中氣得牙癢癢,卻拿他沒辦法。打又打不過他,跟這種厚臉皮的人也沒必要講理。

  辛大人倒是見好就收,淡淡地說:「先生若一時拿不定主意也無妨,還有三天時間可以考慮,三天後的此時……」掏出懷表瞧了眼,「辰時三刻,本官派人接二姑娘。」

  思量片刻,續道,「二姑娘走後,先生不妨把西廂房收拾出來,不久會有遠客來訪。」

  說罷,朝易郎中拱拱手揚長而去。

  易郎中在院子裡站了片刻想起醫館裡還有病患等著,撩起簾子走進去,發現除了顧琛外,醫館一個人都沒有。

  顧琛低聲解釋,「那兩位大人挎著刀凶巴巴的,病人都嚇走了。先生沒事吧?」

  易郎中無力地搖搖頭,走了也好,正好可以清閒一天。

  易郎中寫了幾個字吩咐顧琛照著練,又找出幾種藥材讓他學著辨認,然後回身去找易齊。

  易齊期待這天很久了,當下便迫不及待地說,「爹,我想去。」

  易郎中早就猜出她會是這種態度,並不意外,只溫和地說:「該說的以前都已經說過,爹不再囉嗦了。這兩天,你把東西好好收拾一下,想帶什麼就帶上。」想了想,掏出只瓷瓶,「裡面是半粒續命丸,據說是不管什麼重病,只要吃了就能延上半個月的壽命。你娘給我的,換你在家裡住上三年,直到出閣。我用了半粒,剩下這一般給你帶著吧,興許以後能用得上。」

  易齊接過瓷瓶,突然展臂抱住易郎中,「爹,您永遠是我爹,姐也永遠是我姐……我會常常回來看您。」

  易郎中僵直著身子,片刻,才像對待易楚那樣,輕輕碰了碰她的髮髻,「阿齊,你已經長大了,以後凡事都要多長個心眼,多過過腦子。」

  易齊重重點了點頭。

  三天轉瞬即逝,吳峰掐著點兒來到易家,跟著他來的還有兩個四十多歲的婆子。

  這次他倒沒穿扎眼的玄衣,而是穿了件寶藍色的錦袍,戴著白玉冠,一看就是個富家公子。

  進門後也很客氣,沖易郎中作了個揖,「上次賤內見到二姑娘很是喜歡,想接她去住幾天,家慈聽說後,也想見見二姑娘,不知道行不行?因事出倉促,未能事先告知先生,倘或不方便,改日再來也行。」

  話說得很婉轉,言外之意,你現在反悔不想去了還可以。

  易齊笑著道:「好久沒見到夫人了,正想去瞧瞧她,順便也給老夫人磕個頭。」一副迫不及待要去的樣子。

  易郎中只好道:「那就叨擾公子了。」

  吳峰連聲客氣,「哪裡哪裡?」

  兩個婆子便隨著易齊到西廂房取東西,見地上堆著兩隻箱籠和兩個藍布包裹。

  易齊笑著說:「都是我平常穿戴的衣服首飾,用的胭脂水粉。」

  婆子便笑道:「到了府裡樣樣都齊全用不著帶這麼多東西,依奴才之見,姑娘只將心愛的衣服首飾挑上三五件就行,世子爺已經吩咐針線房的備好料子,只待替姑娘量好尺寸就開始動手縫製。」

  易齊聞言,想到郡王府裡的繡娘定然手藝好,做出的式樣也時興,帶了這些舊衣過去沒的沒人笑話,倒不如依了婆子的話,挑兩件就行,也好讓她知道我是看重她的。

  最後,只收拾了一隻包裹隨身帶著,其餘諸物一概捨棄不用。

  收拾好了,易齊去尋易楚辭別。

  先前,兩人已敘過很長時間的話,也抱著哭過兩回,這次分別在即,易楚仍是忍不住紅了眼圈,再四地叮囑她,「切莫亂說話,頭幾天先打聽好府裡的規矩,凡事按著規矩來,不懂的地方多問問,問清楚了再行事。」又塞給她一個荷包,「裡面是些碎銀子,不多,約莫二十多兩,聽說大戶人家的下人都是看人下菜碟,你拿著也好打點人。」

  易齊知道家中的狀況,二十多兩銀子已經是易郎中一年多的辛苦錢,欲推辭不要,可聽易楚說的有理,自己手頭沒銀子是萬萬不可。

  因此,只略略推拒就收下了,又斬釘截鐵地說:「日後我有了銀錢,定然會百倍千倍地還姐姐。」

  易楚緊緊抱了抱她,沒再言語。

  婆子笑著催促道:「離得又不遠,幾時想家了就回來看看,或者請大姑娘去玩幾日也使得。時辰不早了,世子爺恐怕等急了。」

  易齊辭別易郎中,半是傷悲半是歡喜地上了馬車。

  馬車很寬敞,裡面放著茶水點心還有梳妝用品,一應具有。婆子慇勤地伺候易齊洗了臉,重新給她勻面上妝,又精心梳了個新髮型。

  易齊還是頭一次被人這樣伺候,原本因離家而產生的傷悲逐漸散去,只剩下滿心的歡喜與自得。

  易楚因著禁足並未出門送易齊,只在醫館裡待著,聽顧琛說馬車走得看不見影了,才懨懨地走到後院。卻沒回東廂房,而是進了西廂房。

  因剛才開箱重新收拾包裹,西廂房的東西一團亂,褙子、羅裙還有絹花扔得到處都是。

  易楚少不得一一撿起來,分門別類地歸置好,重新放到箱籠裡。

  收拾的時候,驀得想起三天前辛大人說過的話,「將西廂房收拾出來,會有遠客來訪」。

  也不知這遠客是什麼人?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7-23 08:34 AM

第六十七章 客至

  家裡憑空少了一個人,易楚突然覺得不習慣起來,又加上禁足令仍未取消,還是不能出醫館。易楚閒得無聊,每天去西廂房看看,倒是把桌椅板凳都擦得乾乾淨淨,床上的被褥也都拆洗了。自己屋裡也倒騰了下,將先前繡好的嫁妝以及準備好的布匹都歸置起來。

  柳葉時不時地帶著吳全過來,倒是經常提起易齊,「什麼時候回來?阿齊真有福氣,還能撈著到那麼顯貴人家去做客,去了之後肯定頓頓吃醬牛肉。」柳葉最愛吃醬牛肉,可惜,只能過年時吃上那麼薄薄的兩三片。

  易楚便敷衍地笑笑,「少不得住上三兩個月,吳夫人喜歡阿齊的性子,家裡還有兩三個差不多年紀的小姑子,要是玩上癮了,一時半會兒且不能回來。」

  上次吳峰來接易齊,就是用吳夫人做的幌子。街坊四鄰都知道易齊得了貴人青睞,要去享一陣子福。

  這已經是極好的安排,至少保全了易齊的名聲,還給她留了條後路,以後若是在郡王府待不下去,還可以回易家。

  一轉眼,到了清明節。

  天氣轉暖萬物復甦,柔和的春風吹綠了柳梢的嫩葉,也吹紅了春水河畔的桃花。

  柳葉跟著吳嫂子去春水河玩了一天後,回來大發感慨,「一大片全是粉色的,足有十里地,風一吹花瓣紛紛往下落,跟下桃花雨似的。河邊種著柳樹,很多公子在樹蔭底下吟詩作畫。」臉一紅,聲音壓低,「還有公子跟小姐一起出去玩,我看到他們拉手了。」

  易楚打算給父親做件春衫,正低頭描花樣子,聞言解釋道:「這個時節男女可以結伴出遊,但還是得避著點嫌疑。那些敢拉手的,多半是已經定親的未婚夫妻,就跟上元節的情形差不多。」

  柳葉瞭然地點點頭,又問易楚,「那麼好的風景,你怎麼不去玩玩?我看你整天不出門。」

  易楚自然不好說是被父親禁足,就道:「剛退親,想必外頭還有閒言閒語,倒是避開些好。」

  柳葉輕而易舉地接受了這個說法,腦海裡忍不住又浮現出春水河邊藏在花樹間偷偷摸摸拉著手的男女,臉上紅了紅,有心打聽一下胡二,又怕被易楚笑話。

  轉念想到易楚也曾拜託自己去湯麵館送東西,她有把柄在自己手裡,自己還怕什麼,反正就當閒聊說起來唄。

  而且,易楚也不像隨便亂講話的人。

  主意打定,就狀似隨意地問:「阿楚姐上次做的清水丸子很好吃,你都是從哪裡買豬肉?」

  易楚不疑有他,笑著開口,「你也要做丸子?附近賣肉的有一家,一家是曉望街盡西頭姓張的屠戶,另一家就是杏花胡同姓胡的。我們家的肉大都在張屠戶那裡買。」

  「姓胡那家不好?」柳葉目光暗了暗。

  「不是,胡二人實誠,從不在秤上動手腳,有時候三厘兩厘的零頭還都給抹了……我爹是覺得不好佔人家便宜才不去的。」

  柳葉復歡喜起來,憋在心裡的話轉了好幾轉,才說出口,「胡二看著年紀不小了,應該成親了吧,怎不見他娘子出來幫忙?」

  易楚笑道:「還沒成親哪裡來的娘子?胡二今年應該二十一,年紀是不小了。」

  「那有沒有說親?」柳葉按捺不住,脫口問道。

  易楚敏銳地聽出她話語裡的急切,目光在柳葉臉上轉了一圈,臉上露出瞭然的微笑。

  柳葉羞紅著臉低聲道:「我偷偷聽我娘曾跟我姐提過,給我在京都留意著人家……我姐也說,得找個實誠的。我見過胡二兩次……」磕磕巴巴地把兩回見面的情形說了說。

  易楚見她信任自己,這種事也不瞞著,便也坦率地說:「胡二雖然粗了點,但品行好,性情也不錯,是個踏踏實實過日子的人。不過他家的事,比亂麻都難纏。娘親沒什麼心眼兒,父親寵著小妾,上頭還有個癱瘓的祖母……雖說已經分了家,可一旦有什麼事情,總還是枝葉相連的一家人,保不準會找到胡二頭上。」

  詳細地把胡家人的品性說了遍,又指出與胡家結親的好處與壞處。

  到最後,才鄭重地說:「咱們女子不比男人,說親時一定得慎重點,千萬別像我……回頭你考慮一下,再跟吳嫂子商量商量,親姐妹之間沒什麼不好意思的。」

  柳葉感激涕零地走了。

  易楚看著面前描了一半的花樣子,腦中突然浮現出柳葉描述的情形——在雲霞般的桃花林裡,公子擺脫貼身侍候的小廝,尋到了相思已久的心上人,隔著花叢偷偷地看。姑娘見狀,羞得面如桃花,假借丟了手絹支開了丫鬟。兩人隱在絢爛的桃花樹下,偷偷地勾了勾手指。

  不由低歎,今生今世也不知有沒有機會與辛大人同游桃花林。

  若是一同出遊,辛大人那麼大膽,定是不甘心只這麼拉拉手。

  想起之前,他像抱嬰兒般抱她坐在他腿上,嘴唇貼著她的耳畔低語,如同屋簷下呢喃的燕子。

  易楚臉上浮起甜蜜的笑意,目光溫柔如水。

  好半天回過神來,易楚瞧瞧屋角的更漏,悵然地歎口氣,準備去廚房做飯。

  剛走出屋門,就聽到醫館門口傳來「吁——」一聲,有人勒住了馬,又聽有人說,「這裡就是……」

  聲音很熟悉,赫然就是心底惦念的那人。

  易楚情不自禁地掀開夾棉簾子探頭向外瞧去,剛好看到父親撩起袍擺當地跪了下去。

  竟然行這麼大的禮!

  是被逼無奈還是……

  易楚大驚,三步並作兩步衝出門外,見父親已被個頭髮花白的老嫗扶了起來。父親垂首站在老嫗身旁,神情甚是恭謹。

  這人是誰?

  易楚心生不解,視線很快地被站在馬車旁正在往外搬東西的高大身影吸引住。

  辛大人眉若墨染、鬢似刀裁,眼神幽黑深亮,穿一襲鴉青色細葛布直綴,腰間束著條同色的絲絛,絲絛盡頭綴著塊嬰兒手掌般大小雕成蝙蝠形狀的白玉。

  整個人儒雅沉穩,透著股洗盡繁華的質樸,卻又隱隱流淌出絲絲銳氣,讓人不敢小覷。

  辛大人坦然地由著易楚打量,心底的柔情如同微風吹過的稻田,一浪接著一浪,綿延不絕。

  易郎中與老嫗寒暄幾句,眼角瞥見易楚,忙喚道:「阿楚,快來見過你外祖母。」

  原來是外祖母到了。

  易楚想到父親行的大禮,也提著裙子準備跪下去,誰知剛曲膝,便被老嫗拉進懷裡,嚎啕大哭,「我的琇兒啊。」

  易楚被哭得不知所措。

  便有個清朗的聲音道:「娘,快進去吧,在大街上哭哭泣泣,被人看了笑話去。」

  易楚回頭看,卻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身材瘦削,穿身洗得發白的灰色長衫,眼神明亮中透著與年齡不怎麼相符的深沉。

  衛氏這才反應過來,一手牽著少年,一手牽著易楚,在易郎中的引領下進了客廳。

  辛大人與大勇將馬車上的行李搬到正房門口的石階上,便要告辭。

  衛氏見狀,顫巍巍地出來招呼,「杜公子,你忙碌這半天,進來喝杯熱茶。」

  辛大人掃一眼低頭恭立的易楚,又掃眼神色陰晴不定的易郎中,笑道:「老太太,今兒你們一家團聚,我都不打擾了,改天再來給您問安。」

  衛氏感激地說:「這一路承蒙公子照顧,否則我們娘兒倆老的老小的小,還指不定能不能走到京都。明天公子一定來,嬸子給你做常州菜吃。」

  少年也朝辛大人長揖到地,「衛珂代母謝杜大哥高義,明日家母必備酒水答謝,還請杜大哥切莫推辭。」

  一個自稱嬸子,一個口呼大哥。

  辛大人面頰發僵,不知是高興還是不高興,又偷眼去瞧易楚,看她唇邊盈盈笑意,知道她定是取笑自己,心裡一陣氣惱。

  可瞧見她歡喜,那氣惱便似發酵的麵團,軟綿綿地盡數化成了柔情蜜意。

  辛大人咬牙答應,「老太太盛情,晚輩不敢推卻,明兒一定來。」

  衛氏慈祥地笑,「那就好,那就好,嬸子等著。」

  辛大人走後,易楚沏了茶來,讓衛氏坐到正位,重新跪在地上規規矩矩地行了個大禮。又起身給衛珂行禮。

  衛氏跟易郎中說起往事,「你爹走時還不知道有了孩子,我也沒想到都這般年紀了……也是觀音菩薩保佑,不教衛家斷了後……這些年虧得族裡照顧,我們母子才能活下來,只是族裡也不寬裕,不能老是拖累族人。

  「正月初一給族長拜年時,聽族長說京裡有人打聽阿珂他爹,我挺納悶,我爹娘早就沒了,阿琇也沒了,誰還能打聽我們,別是族長聽岔了。哪知過了二月二沒幾天,族長就帶著杜公子來了,說是你托他打聽的,要帶我們娘倆上京。頭先我沒信,覺著這十幾年沒通個音信,怎麼突然就找上門了。杜公子就畫了張像,一張是你的,一張是阿楚的,你跟以前沒怎麼變化,阿楚活生生就是阿琇的模樣……我尋思著,我跟阿珂一貧如洗,也沒什麼給人騙的,索性就跟杜公子上京。

  「一路上都是大勇頭前裡安排,吃的住的樣樣妥當,到了天津衛碼頭,杜公子駕著馬車又接著我們回京都。我這把老骨頭總算重回故里,又能喝到京都的水了……我跟阿珂先在你這暫住兩日,回頭賃間屋子,我們就搬過去。娘還能動彈,能養活自己,阿珂也有把子力氣,又識幾個字,也能掙口吃的……借你的地兒做頓飯,答謝杜公子……」

  易郎中急急俯身行禮,「娘千萬不可如此說,既然來了自然就住在家裡,沒有出去另住的理兒……都是小婿不孝,辜負阿琇的囑托,應該早點將娘與珂弟接來才是……當年岳父大人對我頗多照拂,又將阿琇許配於我,我曾答應阿琇,將娘視同自己的親娘,伺候娘頤養天年……西廂房已經收拾出來了,稍後我與珂弟搬過去,娘就住在正房裡。」

  衛氏堅定地推拒,「自古哪有丈母娘住在女婿家裡的,娘住在這裡已是不該,倘或再住了正房,豈不被人指著鼻子罵。再說,你是一家之主,是家裡的頂樑柱,你不住正房誰能住?」

  易郎中見衛氏堅持,再不敢違背,只得應了。他仍住在正房,卻吩咐易楚盡快將原來書房旁邊的西耳房收拾出來,讓衛珂居住,又讓易楚尋被褥出來晾曬,去去潮氣。

  易楚少不得一一應著。

  正說著話,突然院門口傳來嘹亮的喊聲,「是易先生的府邸嗎?」

  「是,」易郎中整整衣衫迎出去。

  有個小廝打扮的人拎著兩隻食盒走進來,「杜公子吩咐的席面,四葷兩素,一盤花卷一盤包子都在這裡了,先生找盤子換過來吧。」

  聞到飯菜的香味,易楚肚子緊跟著叫了起來,這才醒悟原來中午還不曾吃飯。

  辛大人倒是細心,還能猜出他們無心做飯,特地叫了席面。

  易郎中也深有感觸,有心不想受他的恩惠,可又不得不受。

  就像他千里迢迢將衛氏送到京都,就像這八珍樓的席面。樣樣做在他心坎裡,讓他想推辭也無從推。

  易郎中無奈地掏出荷包問:「共多少銀子?」

  「杜公子已經結過了,老太太慢用,先生慢用,公子小姐慢用。」小廝笑著跟屋裡所有人都打過招呼,才拎著空食盒步履輕鬆地離開。

  衛氏看著滿桌子的菜,笑著歎氣,「庭先有這樣一位弟子,你岳父要是泉下有知,肯定也會羨慕。」

  「弟子?」易郎中疑惑地重複。

  「杜公子說他仰慕你的人品與才學,曾跟你學下棋,雖無師徒之名,卻有師徒之情。依娘看,杜公子並非頑劣愚鈍之人,他要是想學,你就多教教他。」

  易郎中暗暗錯了錯牙。

  他與辛大人對弈十數次,出去三五次平局外,其餘都是敗績從無勝過。

  他竟然還說跟自己學棋?

  可當著衛氏跟妻弟的面又無從解釋。

  易郎中覺得自己就像蒙著雙眼的毛驢,被辛大人一步步地牽著,按著他劃定的路線走。

  第二天,剛到辰正時分,辛大人就興沖沖地如約而至,帶了條兩斤左右的活鯉魚和半條豬肋骨,恭敬地對衛氏道:「以前在先生家用飯,很喜歡吃阿楚姑娘做的魚湯……上次去常州,吃過一道糟扣肉,老太太幫我做這個吧?還有酒釀排骨,味道也極好。」

  哪有請客吃飯,客人在主家點菜的理兒?

  可辛大人這樣做了,衛氏卻非常喜歡,覺得辛大人實在不見外,便笑著對易郎中說:「這會沒有病人,不如關了門,你跟杜公子下兩盤棋?阿珂在旁邊也跟著學學。」

  易郎中心頭頓時湧起深深的無力感……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7-23 08:35 AM

第六十八章 鬆動

  擱在前兩個月,看著父親震怒到抓茶盅打人的情形,易楚是再想不到父親還會有跟辛大人一同下棋的一天。

  也絕想不到,自己還能再為辛大人親手做羹湯。

  可今天,辛大人不但堂堂正正地來吃飯,還被外祖母奉為座上賓。

  易楚開始覺得,即便有再大困難,辛大人也會逐一解決吧。

  就像他寫給她的字條,簡簡單單的兩個字,「等我」,他並不要求她做什麼,只讓她等。

  等著他上門求親,等著他親自迎娶……

  想起將來,易楚感覺重新充滿了希望,手下也越發利落,用刀背「啪」一聲,先將鯉魚敲暈,然後刮鱗,剪掉魚鰭,再就是剖腸開肚。

  衛氏看著她熟練的動作知道是做慣了的,不禁又想起自己的女兒衛琇。她生下衛琇後好幾年再沒有過身孕。衛秀才把這個唯一的女兒當成手中寶,親自教養她讀書寫字下棋畫畫。

  衛琇聰明,琴棋書畫什麼的學得快,可對針黹女紅卻毫無興趣,廚房也難得進幾次。

  後來有一天,衛琇突然纏著她要學針線,又在廚房圍著她身邊轉。她開頭不瞭解,慢慢才看出來,自家閨女看上了經常與她爹商討制藝時文的易庭先。

  易庭先母親早逝,只跟父親相依為命,身上的長衫袖口處綴了兩塊補丁,補丁的針腳粗大歪斜。

  衛琇是看著心疼了。

  衛琇對易庭先這個女婿是很滿意的,衛琇過世十幾年了,他一直沒有另娶,獨自拉扯著阿楚過日子,還將阿楚教導得這麼好。

  如果衛琇泉下有知,定然也會感覺欣慰。

  因見易楚已將鯉魚處理好,正要鹽漬一下,衛氏找了個斧頭,準備剁排骨。突然一雙大手接過她手裡的斧頭,「老太太且等會,這力氣活我來。是我疏忽了,下次該把骨頭剁好才帶來。」

  竟然是辛大人不知何時進了廚房。

  易楚暗地裡錯了錯牙,這次的飯還沒吃,就想到下次,還有下次嗎?

  辛大人是客,衛氏怎可能讓他動手,急著去奪斧頭,「這本就是女人幹得活兒,男子哪好進廚房?讓嬸子來,看髒了衣服。」

  正拉扯的工夫,辛大人已將骨頭切得齊齊整整,個頭大小也差不多。

  辛大人笑道:「我口味偏甜,老太太受累多放點糖。」

  衛氏忙不迭地答應。

  易郎中是遼東人,口味重,衛氏是土生土長的京都人,可嫁給衛秀才三四十年,又在常州生活了十好幾年,口味應該偏甜。

  辛大人這是明晃晃地討好衛氏。

  易楚一邊低頭洗菜一邊腹誹。這人只要用了心,能把人哄得暈頭轉向,前陣子父親將他引為知己,這會兒外祖母又拿他當親侄子。

  之前,跑了半個京都到積水潭給她買點心,把她擁在懷裡說買地建祠堂,又說在曉望街買宅子,方便她照顧父親。

  件件樁樁都說到她心坎裡。

  也不知吃了多少糖,說出來的話甜得能膩死人。

  想到此,易楚忍不住竊竊地笑。

  正是仲春時節,醫館通向後院門口的夾棉簾子已換成石青色的棉布簾子。調皮的春風不時掀起簾子一角,窺視著醫館下棋的兩人。

  辛大人在易郎中面前執弟子禮,執白先行,易郎中執黑後走。

  辛大人棋藝本就勝過易郎中,加上佔了先,佈局運籌上就沒什麼壓力。何況,即便輸了也沒什麼,準女婿輸給准岳丈是應當的。

  辛大人看著面前的棋子,心卻飛到了廚房裡。

  方纔,他剁排骨,眼睛卻一直粘連在易楚臉上,她低頭洗菜,瞧不真切她的神情,卻看到她的唇角,很好看地往上翹著。在聽到衛氏一口一個「嬸子」時,那笑意越發明顯。

  顯然是在取笑他。

  辛大人頗有點沮喪,自己雖比易楚年紀大,可才大了八~九歲,根本算不上長輩。先前,易郎中與他平輩相交,而現在衛氏把他當侄子,還有衛珂,叫大哥叫得要不要那麼親切。

  一家四口人,有三口把他當成易楚的長輩。

  辛大人覺得,應該好好考慮一下輩分的問題了。

  怔忡間,易郎中已走完一步,正等著辛大人走,豈料過了許久不見動靜,一抬頭就瞧見他清俊的臉上那抹篤定的微笑。

  明知道他費盡心思就是在算計自己的女兒,自己卻無計可施,甚至還不能對他甩臉子。

  人家千里迢迢地把岳母接過來,怎麼也算是大恩,他不能以怨報德。

  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岳母請他吃飯答謝,看著他堂而皇之地進門。

  按理,到別人家做客,不該客隨主便,跟主人稍談片刻等待飯好,然後去飯廳用餐,就這麼簡單。

  可他倒好,趁著自己找棋的工夫,大咧咧地跑到廚房轉了圈。

  就算當年他跟衛琇已經定親,再去衛秀才家裡吃飯,也沒像他那麼隨便。

  偏偏岳母很是喜歡。

  想到此,易郎中心裡極為不虞,重重地「咳嗽」了聲。

  辛大人恍然,假模假樣地歎口氣,似是思慮了許久,才慎重地落下一枚棋子,堪堪落在緊要處,十步之內,易郎中佈局好的陣勢便會土崩瓦解。

  衛珂才剛入門,自是瞧不出來,只覺得姐夫下得很輕鬆,而杜大哥卻極吃力,每每落棋都要再三思量。

  一局棋,下了一個多時辰,總算結束。

  雙方圍住的目數均為八十目,易郎中佔據的是兩塊棋,去掉兩個必須的眼目數,應為七十六目。辛大人的棋是連成一大片,只需去掉兩個眼目,最後是七十八目。

  辛大人含蓄地笑,「僥倖得勝,承蒙先生相讓。」

  易郎中看了眼棋盤不語,之前辛大人的棋風是獨闢蹊徑劍走偏鋒,今天卻是大開大合氣勢磅礡。

  是明著要跟自己叫板?

  此時,衛氏隔著簾子喊道:「阿珂,飯已經好了,請杜公子和你姐夫用飯吧。」

  衛珂應一聲,躬身對辛大人道,「杜大哥請。」

  易郎中走在前頭引路,辛大人云淡風輕地緊隨其後,衛珂走在最後。

  飯廳裡已經擺好了飯,兩葷兩素兩碟小菜,還有一大盆奶白色燉的恰到火候的魚湯。桌旁的暖窠裡溫著酒壺。

  辛大人美得心裡開了花。

  易楚仍在廚房忙活,鍋裡燜著米飯,要等酒快喝完了才能上。而辛大人帶來的骨頭不少,方才用了一半,剩下那半還得燉出來才好,要不怕擱壞了。

  衛氏也不閒著,一邊往灶膛裡慢慢續著柴火,一邊跟易楚嘮叨,「……辦事周到細緻,又知禮數,下次該連他的娘子一併請來,也好當個親戚走動。」

  易楚的心思早飛到飯廳去了,心不在焉地答,「父親一向不耐煩應酬,我也不方便出面,外祖母來了就好了,這種事就由您拿主意便是。」

  衛氏笑道:「也是,你們一個是鰥居的爺們,一個是未出閣的閨女,總不好在家請客的。回頭我跟杜公子約定好,下次請他帶娘子一道來。」

  「誰的娘子?」易楚一個激靈回過神來。

  衛氏熄了灶膛的火,笑瞇瞇地說:「就是杜公子,我看他腳上穿的鞋很是精緻,不像外頭買的,應該就是家裡人做的吧?」

  易楚有點恍惚,她還真沒注意辛大人穿的什麼鞋子。

  說過一會兒話,衛氏估摸著那頭喝得差不多了,將米飯盛了出來。雖是三個人,卻盛了四碗飯。

  一來三是單數不吉利,二來也好有個添頭,總不能人家一碗飯吃完了還得到廚房裡添飯。

  一隻木托盤加上四碗滿滿噹噹的飯,份量不算輕。

  易楚怕衛氏胳膊吃不住勁兒,就自告奮勇地端了飯進去。

  果然,酒壺已經空了,辛大人正慇勤地將最後一滴倒在易郎中面前的酒盅裡,而易郎中的臉色,又呈現出夕陽落山時,天邊火燒雲的顏色。

  易楚狠狠瞪了辛大人一眼,明知父親酒量淺,就不應勸他吃酒。

  辛大人挑眉,眸中流露出溫暖的笑意。

  易楚將米飯擺上,垂眸時,看到了辛大人腳上的鞋子,手一抖,托盤差點落地。

  鴉青色的緞面,鞋口一圈水草紋,不正是她做的那雙?

  當初,她可是要求他只能在家裡穿的,竟然敢穿出來顯眼?

  易楚再次怒目而視。

  辛大人不知所以,目光裡就有了小心翼翼探問的意味。

  易楚沒搭理他,板著臉離開了。

  吃過飯,送走辛大人,易郎中不勝酒力自去歇息,衛珂自發自動地將飯桌上的剩飯端過來。

  易楚連忙伸手去接。

  說實話,易楚有點不知如何面對這個小舅舅。

  論輩分,衛珂是長輩,可論年紀,衛珂比易楚還小四個月。

  衛珂可能也存著同樣的想法,見易楚來接,卻轉身將托盤遞給了衛氏,「娘,我們只緊著一邊吃的,剩下的菜沒動過,您快熱熱吃了吧。」

  衛氏對辛大人的印象越發的好。

  易楚正吃著飯,顧瑤卻來了,「昨天聽阿琛說家裡來了客人,就想過來看看有什麼要幫忙的?」

  易楚急忙客氣地說:「都安頓好了,不用麻煩你,」又向衛氏介紹顧瑤,「前頭阿琛的姐姐,平日裡時常關照我們,昨兒夜裡吃的酸菜就是她做的。」

  衛氏打量一下顧瑤,誇讚道:「真是個齊整姑娘,模樣好,手也巧。」

  顧瑤也打量著衛氏,約莫四十七八歲的年紀,頭髮幾乎全白了,梳了個簡單的纂兒垂在腦後,發間什麼飾品都沒有。

  穿了件青色棉布褂子,因年歲久了,洗的有些發白,但看上去很整潔利索。

  面容是張很普通的老年婦人的臉,佈滿了皺紋和深深淺淺的褐色斑點,一雙眼睛仍是亮,帶著能看透人心的睿智。

  顧瑤賠笑道,「老太太過獎了,哪裡有您說得那麼好。」說完掀開胳膊上拐著用藍布包裹蒙著的籃子,「……今天上午去野地裡挖的薺菜,正嫩著,用來包餃子或者包包子都好吃。」

  衛氏接茬道:「薺菜是好東西,洗乾淨之後蘸醬吃也好,敗火。」

  顧瑤見衛氏喜歡,越發笑得開心,又問起易郎中,「阿琛有時候在家裡沙地上練字,我看寫得有模有樣的,就想著該用紙筆寫了。想請教一下易先生,用什麼筆什麼紙才好。」

  這種事,直接到筆墨鋪子裡問就行,賣紙筆的夥計都清楚。

  顧瑤應該是想見自己的父親吧?

  易楚隱約覺得不太舒服,顧瑤不是不好,反而既體貼又能幹,對父親很是仰慕。只不過,易楚還是想,如果父親能有個陪著他下棋品茶的人就好了。

  衛氏見易楚沒接話,就笑道:「庭先吃了酒,去房裡歇息了,不如改天……」

  話沒說完,顧瑤已急切地問:「吃得很多?喝了醒酒湯沒有?」四下尋摸著,竟是要動手現煮。

  易楚笑著解釋,「我爹酒量淺,沒喝多少,歇上兩刻鐘半個時辰就好了。」

  顧瑤似乎也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尷尬地解釋,「吃多了酒最傷身子,我娘說我爹當初曾因酒醉又受了涼,病過好一陣子。」

  易楚安慰她,「我爹心裡有數,不會多吃。」

  顧瑤點點頭,也不多待,拎著籃子走了。

  沒多久,易郎中從屋裡出來,滿臉的紅色已然褪去,只有身上還留著淡淡的酒味。

  易楚乖巧地沏上熱茶。

  易郎中釅釅地啜了口,打量幾眼易楚。

  易楚仍是穿著平常那件青碧色褙子,梳著雙環髻,可氣色卻好了百倍不止,瑩白的小臉上泛著紅暈,黑亮的眼眸裡散射著細碎的光芒,看上去精神煥發,全然不是先前那些時日死氣沉沉的模樣。

  這不過是見了見面,還沒機會說上話,就歡喜成這樣。

  假如真給他們定了親,還不知道……

  怎麼突然冒出這樣的念頭來,易郎中不由愣了下。

  片刻,吩咐易楚,「明兒陪你祖母出去挑幾匹布,你外祖母跟小舅舅的衣衫都該添置了,先緊著做兩身春衫,再做兩身夏衫。」

  意思是她能出門了,不用禁足了,是不是就說明父親不生她的氣了?

  易楚熱切地望著易郎中。

  易郎中有意想板著臉,可又不捨得打擊她,輕輕「哼」了聲,「明早記得出去買菜。」

  易楚大喜過望,上前給易郎中續了茶,磨磨蹭蹭地捱到易郎中身旁,突然蹲下~身,將臉貼在易郎中膝頭,「爹爹真好。」

  聲音嬌柔軟糯,聽得易郎中的心都快化了。

  才剛讓她出門就這麼開心,假如……

  易郎中戛然打消心裡的念頭,冷著面孔起身往醫館走。

  易楚揪住他的袖子不放,「我給爹也做身衣衫吧,爹喜歡寶藍色還是月白色,要不就做身淺灰色的,鑲上一道深灰色的寬邊,定然好看。」

  易郎中終是沒有甩開她,伸手摸了摸她的髮髻……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7-23 08:42 AM

第六十九章 命硬

  易楚起了個大早,拎著竹簍走出家門。

  悶在家裡兩個多月,再次置身喧鬧的集市裡,易楚有種莫名的親切感。街坊鄰居也好久沒見到她了,都面色古怪地看著她,甚至有些躲避的意味。

  易楚早料到會招來別人的眼光,並不在意,淺笑盈盈地買了兩根水蘿蔔,一小捆芹菜還有一把菠菜。

  正準備回家的時候,遇到了胡玫。

  「你怎麼出來買菜了?」胡玫訝異地問。

  易楚也很疑惑,「我怎麼不能出來,以前不都是我買菜嗎?」

  「可這一陣子都是你爹買菜,我還以為你不敢出門見人了。」胡玫囁嚅地說。

  胡玫是真的這麼以為,而且還以為易楚一准在家裡整天以淚洗面,以致於無法見人了。可今天看到她,好像完全不是她想像中的樣子。

  易楚雖然瘦了些,但氣色極好,巴掌大的小臉上泛著健康的紅暈,一雙圓溜溜的大眼睛墨如點漆,神情沒有半點哀怨愁苦,反而洋溢著說不出的快樂與欣喜。

  怎麼會這樣?

  明明易楚才是被人退親的那個。

  榮大嬸不止一次在街口宣揚,說請了高僧算過,易楚命相不好,命太硬,幼時克母,長大剋夫。成親前,妨著夫婿體弱命騫,否則榮盛哪會鬧出那麼大的醜事?

  若是成了親,夫君定會被她克得死死的,既不能陞官又不能發財,沒準連子嗣都克沒了。

  又再四慶幸,幸虧他們當斷則斷,早早退了這門親事,要不真沒有子孫繼承香火,到時候喊破天都沒有用。

  易楚退親後,胡二曾回老宅子跟胡祖母商量去易家求親,胡祖母就以這個為理由狠狠地訓了他一頓,「你是嫌命活得長久了,還是覺著現在的日子太舒服了,娶這麼個命硬的媳婦回家,是不是想第一個把祖母剋死?

  「當初就是因為你去易家求親,結果鬧出這場事來,家裡四分五裂的,你爹整天把個小寡婦當寶,你娘整天耷拉著臉跟死了人似的。吃了一次虧不長記性,還想吃第二次虧?」

  胡二百思不得其解,自己的爹勾搭上獨居的小寡婦跟易楚有什麼關係?

  要是易楚真的命硬,怎麼易郎中還活得好好的?

  疑惑歸疑惑,可家里長輩不出面找媒人,他自己也拉不下臉子去找。

  胡玫聽到祖母教訓胡二的這番話,心裡不是不震驚,可又有隱約的歡喜。

  她已經十六歲,轉眼就十七了,可家裡人誰都沒有把她的親事當回事兒,眼瞅著就要成為老姑娘。

  這個空當,傳出來易楚退親的消息,緊接著又聽說易楚命硬。沒有人願意娶個命硬的女子做媳婦。

  這樣易楚必然也嫁不出去了,甚至她比自己還可憐,至少自己沒有被退過親,命相還不錯。

  看著別人比自己更慘,胡玫就覺得生活並不如想像的那麼鬱悶苦惱了。

  而眼前的易楚徹底打破了她的想像,讓她脆弱的優越感剎那間煙消雲散。

  胡玫不甘心,真的不甘心,所以,她悄悄拉住易楚的手,「難道你還不知道,京都人都傳遍了,說你命硬,克母又剋夫。要不榮家怎麼就出了事……聽說是高僧算出來的,你瞞也瞞不住,以後還是少出門,免得被人說閒話。」

  易楚甩開她的手,「離我這麼近,不怕我剋死你?我站得直行得正,怕什麼閒話?誰怕我命硬,離我遠遠的就是了。」

  胡玫尷尬地抖著手,「我也是好心才告訴你。」

  易楚傲然地笑笑,「多謝你好心告訴我命硬,否則我還不知道呢。」轉身,頭也不回地往家走。

  走到家門口,看到匾額上「濟世堂」三個拙樸的大字,心中終究覺得不忿。

  父親在曉望街行醫十數年,向來與人為善,常常白搭了工夫與藥草給人治病,便是收費,也只收個本錢。

  她也是,曉望街的女子羞於找郎中瞧病,每每找她把脈,她從不推辭。就連去年胡玫長了滿臉紅包,也是她開方子治好的。

  可曉望街就是這樣回報他們的?

  是榮盛鬧出的醜事,榮家把髒水潑到自己頭上,曉望街的人就跟著當真,要避她如蛇蠍?

  要真的怕她命硬,何苦來都到濟世堂來診病,天天把父親忙得不可開交。

  又想起傳言竟然傳得這麼厲害,父親定然也是聽說了,只不過瞞著自己,不讓自己傷心罷了。

  一念至此,易楚深吸口氣,臉上復掛出笑容,腳步輕快地走進去。

  衛氏正坐在院子裡擇薺菜,她摘得很仔細,不但去了根,還把枯葉一根根都揪掉了。

  易郎中在書房,透過半開的窗欞,看到他站在書案前,像是在教導衛珂寫字。衛珂神情凝重,脊背挺得筆直,半點不敢懈怠。

  一片安寧祥和。

  易楚發自內心的笑了,走到衛氏身邊把剛買的菜給她看,「菠菜用熱水燙了,混著蛋絲跟蒜泥一起般,留著晚上就餃子吃。中午把昨兒剩下的骨頭燉燉,再用麻油拌個芹菜,水蘿蔔切成絲拌糖吃,好不好?」

  衛氏笑得合不攏嘴,「阿楚安排得很妥當,有甜有鹹,有葷有素。就這麼辦。」

  易楚陪著衛氏將菜蔬都擇完了,兩人一道去棗樹街。

  綢緞鋪的夥計跟易楚已經很熟了,笑著給兩人推薦,「老太太穿秋香色或者鸚哥綠的都極好,要舒服就用細棉布的,要出門見客,可以做件潞綢的……至於十四五歲的公子,什麼顏色的都穿得,象牙白的顯得高貴,佛頭青顯得穩重,緋色或者草綠色既優雅又活潑。」

  易楚跟衛氏商量一番,決定聽從夥計的建議,給衛氏買了半匹秋香色細棉布、半匹鸚哥綠潞綢,給衛珂買了一匹寶藍色的細葛布和一匹佛頭青的杭綢。

  易楚又給易郎中選了匹淺灰色的細葛布,然後吩咐夥計包起來,等送到濟世堂後一併結算銀子。

  夥計連聲答應。

  易楚扶著衛氏離開綢緞鋪,抬眼就瞧見街對面站著的男子,高大挺拔的身影,沐在春日暖陽裡,輕衫緩帶當風微揚,那一刻,街旁的屋舍柳樹店舖行人盡都成了背景,只有男子挺秀的風姿,鮮活而生動。

  易楚悄悄彎起了唇角。

  辛大人便大步走近,及至跟前,恭敬地沖衛氏行了個禮,「真是巧,竟然遇到老太太了。」

  衛氏拍拍易楚的手,「跟阿楚一起來選布匹,杜公子怎麼也在這裡?」

  辛大人指指對面,「湯麵館就是我的店,老太太進去喝杯茶歇歇腳?」

  衛氏畢竟年歲大了,走這一路,已經有些力不從心,何況她還惦記著有話對辛大人講,遂不推辭,對阿楚道:「要不咱們就進去稍坐會兒?」

  易楚乖巧地挽著衛氏的胳膊,「我聽外祖母的。」

  三人一道進了湯麵館。

  時辰尚早,麵館裡除了掌櫃與大勇,並無他人。

  辛大人請衛氏坐下,低聲吩咐了大勇幾句,大勇點點頭進了灶間,少頃拎著水壺出來,手腳利索地沏了三杯茶。

  衛氏端起茶盅吹了吹,喝了一大口,像是有點渴了。

  辛大人慇勤地續滿茶盅,臉上露出苦惱的樣子,「有件難事,想請老太太幫個忙。」

  衛氏爽快地答應,「有事只管開口,只要嬸子能做到,絕對不推辭。」

  辛大人便感激地說:「我開這麵館已經四五年工夫了,生意一直不好不壞。現在店裡共做五種湯麵,想請老太太嘗嘗口味如何,順帶提點意見。」

  衛氏毫不猶豫地開口,「這點小事,嬸子能幫忙。」

  易楚站在衛氏身後,嘴角撇了撇,這是糊弄孩子呢,想請老太太吃麵直說就是,還非得曲裡拐彎的。

  不多時,大勇端著只碩大的托盤晃悠悠地過來,將五隻大海碗一字排開,擺在衛氏面前。

  易楚心裡一驚,敢情是來真的。

  辛大人一一介紹,「這是素湯麵,這是爆鱔面、海鮮面……」

  衛氏挑一筷子面,喝一口湯,然後換另一碗麵。

  這時,從外面進來一男子,看到衛氏面前的海碗,眼珠子瞪了瞪,掃一眼衛氏,瞧一眼面,又掃一眼衛氏,轉身出去了。

  片刻工夫,呼啦啦進來好幾個人,一邊走一邊嘟囔,「挑來挑去就選了這家麵館,湯麵能吃出什麼花來?」話音未落,視線落在衛氏跟前,驚奇地「咦」了聲,「老太太,您一人吃五碗,胃口真好,這面真有那麼好吃……店家也是,不能只顧著賺錢,要是給人撐壞了……」

  易楚瞧瞧乾瘦的衛氏,又瞧瞧一溜五隻大海碗,這場景怎麼看怎麼詭異。不由抬頭展顏一笑。

  笑容打心底透出來,猶如天邊驕陽,晃花了辛大人的眼,也晃花了走馬行商的漢子。

  齊刷刷六七雙眼睛均盯在易楚臉上,便有人笑道:「小娘子生得真是美貌,可曾定了親?若是沒有,跟爺走吧,爺帶你吃香的喝辣的。」

  但凡走南闖北的客商,大都拉幫結伙地同行,而且雇著五六個彪悍的護衛,走到哪裡呼啦啦一群,膽氣也壯。

  又見衛氏跟易楚的衣著打扮,已知是貧寒人家出來的,遂不忌諱,開口調笑。

  另一人跟著道:「咱們張爺是太原有名的皮貨商,跟著他,吃穿不愁,伺候好了賞你兩件皮裘,一輩子也夠了。」伸手便要拉扯易楚。

  易楚窘得臉色紫紅。

  辛大人將她護在身後,柔聲道:「你跟老太太先到書房坐會兒,回頭我去找你。」

  易楚點點頭,扶著衛氏往後頭走。

  先前的張爺忙喊道:「小娘子別走啊,陪爺吃了面再說。」

  辛大人目送著易楚兩人消失在簾子後面,霍然轉過身來,先前的平凡淡漠已然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凌厲的冷寒之氣。

  辛大人目光盯著張爺,「是你想要吃麵?」

  張爺被這目光盯得心頭發毛,卻仍是梗著脖子強硬道:「是爺又如何?」

  話音剛落,就感覺一隻手捏住了他的喉頭,溫熱油膩的麵湯當頭兜了下來,熱乎乎的,順著脖子鑽進衣領裡。

  其餘幾人面面相覷,這人動作太快,快到他們只感覺眼前人影一閃,張爺就被拎了過去。

  辛大人單手扼住張爺,側頭掃一眼旁邊諸人,又問:「還有誰想吃麵?」

  適才那個幫腔之人小聲道:「咱們幾個一起上,難道他有三頭六臂不成?」

  幾人各自從懷裡掏出短刀、匕首等防身之物,還有的拎起長凳,個個擺起了架勢。

  辛大人早將幾人的動作看在眼裡,輕蔑地笑了笑。

  一直在打瞌睡的掌櫃,突然睜開了眼,起身關上門,樂呵呵地說:「我怕嚇到路人,不妨礙你們。」說完仍坐回原處。

  大勇悄悄擼起袖子,掌櫃瞪他一眼,「別礙事,要是臉上帶了傷,怎麼招徠客人?」

  大勇不甘心地退回去。

  掌櫃瞇縫著眼,開始打起呼嚕來。

  幫腔之人見狀心頭顫了顫,硬著頭皮招呼,「上!」

  幾人早有默契地圍成圓圈衝了過去。

  只聽辟里啪啦當裡噹啷,與此同時,灶間響起「咚咚」的剁肉聲,幾乎掩蓋了麵館裡打鬥的聲音。

  易楚躲在簾子後面聽得提心吊膽。

  她將衛氏送進書房後,終是不放心,又掂著腳尖悄悄走到麵館門口,可看又不敢看,聽也聽不出什麼。

  易楚心急如焚,攥著拳頭來回踱步。

  好在,只過了片刻,醫館裡一下子就安靜下來,緊接著門簾被撩開,有淡淡的艾草香味沁入鼻端。

  易楚深吸口氣,仔細辨了辨,只是艾香,並無血腥氣。

  辛大人悄悄攬了她的腰身一下,極快地鬆開,「不用擔心,我就是跟他們講了講道理,沒動手。」

  確實沒動手,他動的是……腳!

  易楚臉色紅了紅,外祖母還在書房,隔著窗欞就能看見,他竟然也敢動手動腳。

  辛大人卻恍若無事般笑了笑,「進去瞧瞧老太太。」

  衛氏坐在書案前,看著一前一後進來的兩人,面上的表情有些……捉摸不定。

  易楚心底沉了沉,該不會真的被外祖母瞧見了吧?

  辛大人溫和地問:「那些人已經走了,老太太留下來吃了飯再回去?」

  衛氏不冷不熱地說:「改天吧,家裡還有兩個爺們等著回去做飯。」

  「也好,」辛大人笑笑,「我讓大勇送你們回去。」

  衛氏推辭道:「不用,離得不遠,坐了這會子已經歇過來了。」言語間,明顯不如剛進門那般熱絡。

  辛大人並不勉強,親自撩起簾子,送衛氏往外走。

  麵館桌椅板凳擺得非常整齊,跟先前並無二致。

  掌櫃依然在檯面後頭打瞌睡,大勇肩上搭著白棉布,在門口熱情地吆喝,「湯麵、熱湯麵,三文錢一大碗。」

  就好像半刻鐘之前,這裡什麼事情都沒發生一樣。

  可易楚還是眼尖地在地上看到了好幾塊木屑。

  應該是從砸壞桌椅掉下來的。

  從他們回書房再出來,不過半盞茶的時間。

  這短短的工夫,也不知是誰收拾的,手腳倒利索。

  易楚思忖著,抬眼瞧了瞧站在麵館門口的辛大人,無意中瞥見榮大嬸正從街對面經過。

  驀地想起胡玫說過的話,她命相不好,幼時克母,長大剋夫。榮盛之所以身體不好,之所以鬧出醜事,都是被她克的。

  適才在麵館,又是因她才給辛大人惹來麻煩。

  是不是,她真的是命硬之人,誰跟她走得近,就會克到誰?

  辛大人本就幹得是刀口上舔血的差事,要是再被她克著,豈不是更加危險。

  想起這些,易楚心頭越發恐慌,腳步不由地沉重起來……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7-23 08:44 AM

第七十章 翻轉

  易楚跟衛氏回家做好飯,剛吃完,綢緞鋪的夥計趕著牛車將料子送來了。

  易郎中不關心這些,讓易楚到醫館查驗。

  除去她們選的料子外,還多了一匹象牙白的細葛布和一匹玫紅色的杭綢。

  夥計笑著說:「是對面掌櫃給加了兩匹布讓一道送來,賬已經結了。」

  易楚沒有作聲。

  衛氏卻瞟一眼易楚,走到後院敲書房的門,「庭先在不在,我有事問你。」

  易郎中忙開門請衛氏進去。

  透過半開的窗扇,易楚瞧見衛氏手裡拿著張紙,神情嚴肅地說著什麼。父親臉色陰沉,好像帶著怒意。

  會不會與自己有關?

  可上午除了在湯麵館那幕,並沒有特別的事發生。

  而在湯麵館,辛大人只跟她說了一句話,就是讓她帶衛氏去醫館。不可否認,辛大人的語氣很柔和,帶著明顯的回護的意味。

  莫非衛氏因為這個不虞?

  易楚怔忡不安地站在院子裡,突然聽到身邊傳來清亮的話語聲,「醫館那些布匹要放到哪裡?」

  是衛珂在說話。

  易楚急忙回答,「放到我屋裡吧。」

  衛珂沒說話,回身搬了四匹布往東廂房走,易楚小跑著過去開了門,指指牆角的架子,「放上面就行。」

  衛珂放好,又去搬了第二趟。

  易楚問道:「現下已是四月,馬上就入夏了,我先給你做兩身夏衣好不好?你喜歡什麼顏色,寶藍色還是象牙白?」

  衛珂指了指淺灰色的布。

  「那匹布是給爹買的,你這個年紀穿太老了。」易楚解釋著,「夏天穿細葛布很舒服,我就先做象牙白的了……你站好,我給你量量尺寸。」

  衛珂沉默會,正色道:「你該叫我舅舅。」

  易楚的臉騰地紅了,她支吾半天才尷尬地說:「我叫不出來。」要是自小就開始叫可能會好些,這都活了十五年了,突然冒出個比自己還小的舅舅,易楚覺得很不適應。

  衛珂很專注地看著她,似乎專等著她叫舅舅。

  不管年齡大小,他的輩分總在那裡,叫人是應該的。

  易楚硬著頭皮,聲如蚊吶般嘟噥了句,「舅舅。」

  衛珂這才伸展開雙臂,由著易楚一乍一乍地量。

  量罷,易楚尋了炭筆記在紙上。

  衛珂突然問,「你是不是想知道娘跟姐夫說了什麼?」

  易楚訝然地抬頭,對上一雙狡黠又自信的眼眸,易楚不自主地點點頭。

  衛珂啟唇笑笑,「書房開著窗,窗子底下定然聽得清楚。」

  是要她去偷聽?

  易楚有些猶豫,從東廂房走到書房那邊要經過院子,父親正對著窗子站著,一眼就能看到。

  太不妥當了。

  衛珂似乎看出她的想法,輕聲道:「我去聽了之後告訴你,就算答謝你幫我做衣服。」說罷,矮下~身子,沿著牆邊貓一般溜到正房前,仍是彎著腰,一點一點挪到書房窗下,尋好位置,回身沖易楚得意地點點頭。

  易楚失笑,這個舅舅表面看起來一副小大人模樣,卻仍是孩童心性,值得這麼炫耀?

  衛珂屏息聽著屋內的談話,面色突然變得深沉,後來變得古怪,再然後又似乎在忍著笑。

  易楚看得莫名其妙,到底衛珂聽到了什麼,怎麼看上去這麼詭異?

  約莫過了一盞茶工夫,易楚看著衛氏站起身,擺出要走的姿勢。

  應該是談完話了,只要衛氏開門,就能看到偷聽的衛珂。

  易楚急急地朝衛珂做了個手勢,指了指門。衛珂很是機敏,一個閃身竄到廚房門口,剛直起身子,衛氏正好走出書房。

  「你一個大男人總往廚房裡鑽是怎麼回事?」衛氏沒好氣地問。

  衛珂笑嘻嘻地回答:「有點餓了,看看有什麼吃的。」

  吃完飯還不到一個時辰,這個借口也太拙劣了些,易楚笑著搖頭。

  果然,衛氏叱責道:「讓你中午不好好吃,現在沒吃的,等晚飯再說……晚上包薺菜餃子。」

  衛珂狀似無奈地應了聲「是」,見衛氏回了西廂房,衛珂沖易楚指指醫館,意思到醫館裡說。

  兩人一前一後地進了醫館。

  衛珂卻又擺起舅舅的架子,坐在椅子上,鄭重地詢問:「杜公子先前來提過親,被姐夫拒絕了?」

  易楚點點頭。

  衛珂又道:「我娘說她在杜公子書房裡見到一副小像,畫得就是你。」

  小像?她並不曾讓辛大人給自己畫像。

  那就是他私下畫的?

  易楚一愣,隨即明白上午衛氏突然改變態度的原因了,是認為他們暗中往來,不守規矩吧?

  事實上,他們確實也多次在私底下見面。

  這個罪名並不冤枉。

  易楚無意識地咬了咬唇。

  「我娘問姐夫為什麼不同意,姐夫說,杜公子無父無母,是孤煞命,又說咱家也是人丁不旺,沒有人幫襯,想給你許個子孫繁茂的人家。我娘就說……」話到嘴邊,卻停下來,狀似不解地問,「要是姐夫答應你們成親,杜大哥是不是也得喊我舅舅?」

  易楚沒精打采地說,「不可能。」

  「憑什麼?為什麼?」衛珂一下子從椅子上跳下來,「我可是你嫡親的舅舅。」

  是親舅舅又如何,依著父親平常的態度,是不可能答應他們成親的。他本就對錦衣衛的行事萬般不滿,如今又多了一條,辛大人還是個孤煞命。

  易楚黯然神傷,轉身走出醫館。

  衛珂無奈地搖搖頭,他還沒說完呢。

  衛氏聽易郎中說完,就說起當年衛琇的事來,「你岳父跟你也是同樣想法,覺得你一個外鄉人,又沒有兄弟姐妹,不免受人欺負被人排擠,阿琇跟了你,恐怕也得受委屈。可是阿琇願意,每次當你來家裡,阿琇都要在廚房磨蹭半天,挖空心思做點你愛吃的菜……我就想,家口多有人幫襯固然好,可過日子還是兩個人過,能有個知情知意的人陪著,再苦再難的日子也不怕……嫁人是一輩子的事兒,我只阿琇這一個女兒,總得順了她的心意,她好我才好。

  「阿楚是你的女兒,她的事我不好多管……杜公子行事周全老道,我看許多年紀比他大一倍的人也不見得有他那種周全法……本來不覺得什麼,上午看到畫像後,我才尋思來,杜公子討好我這個半老婆子,不外乎是為了阿楚。他既有這份心,我冷眼瞧著,阿楚也不是無意,要是硬拆開,倒是成了對怨偶……」

  易郎中苦笑,阿楚豈止是有意,簡直是一顆心全撲在那個無恥之徒身上了。

  只要見到那個人,她的眸光就像穿過雲層的太陽,閃亮耀目,讓這個當爹的都為之所動。

  易郎中也想成全她,可想到辛大人的身份就替阿楚委屈,好端端的女兒嫁給個千夫所指的錦衣衛,整天提心吊膽戰戰兢兢的,有什麼好?

  這話卻不能對衛氏說。

  辛大人在他面前袒露身份是對他的尊重,他卻不能到處宣揚。何況說給衛氏,不過平白讓衛氏跟著擔心罷了。

  易郎中兩相為難,索性不去考慮,反正阿楚才退過親,正該緩一緩,等風聲平靜下來再說。

  又想到榮大嬸在外頭宣揚阿楚命硬的那些話,怒火一陣接一陣地往上躥。

  榮盛體弱是娘胎裡帶的病,跟阿楚有什麼相干?

  榮盛出醜是受他姐夫的帶累,跟他姐夫一同去的妓院,跟阿楚更是八竿子打不著。

  當初怎麼就看走了眼,以為榮家是個好人家,以為榮大嬸是個良善人。

  她根本是走火入了魔,凡事都往阿楚身上扯。

  可易郎中又不能自降身份跟個無知婦人去分辯,而且,這種怪力亂神的事本就有人信有人不信,辯也辯不分明。

  榮大嬸現在當真是魔怔了。

  她在知恩樓門前鬧騰那一幕至今還在京都人口中流傳,她的四個親家也都知道了此事,不動聲色疏遠了榮家。

  發生在榮盛身上的一系列事都是瞞著榮盛的祖父母的,可榮盛退親以及四個親家都不相來往了,這件事卻瞞不住。

  榮盛的祖母就劈頭將榮大嬸罵了頓,罵她不知輕重不分主次,只差罵她人脖子上頂著隻豬腦袋這種話了。

  按說榮盛出事,頭一件就是應該到未來親家門上解釋一下,把親事穩定下來。加上易郎中是大夫,讓他診治一下,自然就破了外頭傳榮盛斷了子孫根不能生育的流言。

  第二件就是拘著家裡人少出門少說話。俗話說無風不起浪,自己家裡穩如泰山,外頭還能掀起多大風浪來?

  這些正經事榮大嬸一件沒做,偏偏上趕著給京都人添話匣子。

  為著榮盛的事,榮大嬸跑前跑後外頭的面子早就沒了,現如今裡子也被抖落個乾淨,榮大嬸覺得沒臉活了。

  但為了兒子,沒臉活也得強撐著活。

  只是,榮盛又發生了一件事讓她徹底崩潰了。

  起先榮盛規規矩矩地吃了一個月的藥,調養之後身體大有起色,不但胖了,氣色也極好。榮盛自我感覺身子也是非常地輕快。

  既然輕快了,榮盛還想要更暢快。他憋了十七八年不知女人滋味,好容易吃了兩個月,還沒過夠癮,又接連曠了一個月。

  想起溫香軟玉抱滿懷的感覺,想起那種死去活來的*滋味,榮盛渾身燥熱,夜半夢迴時,用手將就了兩回。

  自己的手手怎能比得上女人軟乎乎香噴噴的身子,榮盛情不能自已,又被榮大嬸看得緊,輕易不得出去。

  於是,趁著榮大嬸不注意,榮盛把家裡的小丫頭弄到了床上。

  小丫頭是簽得活契,等到十八歲是要回家嫁人的,這下被榮盛毀了清白,她家裡人怎能善罷甘休。

  小丫頭的父親叔父連同兄長堂哥浩浩蕩蕩八~九口子人就到了榮家討要說法。

  小丫頭拿出了沾有榮盛子孫後代的汗巾子,榮盛也供認不諱。

  小丫頭家人的意思是,要麼賠錢要麼娶人。

  榮大嬸看著滿屋子衣衫襤褸的漢子,心想娶這個丫頭不難,難的事她身後這個無底大坑,得多少銀子填補。

  於是,心一橫,牙一咬,說賠錢。

  小丫頭家人張口就要二百兩銀子。如果不給也好辦,小丫頭是個烈性子人,立馬就要撞死在榮家門前以明心志。

  如此,榮盛這事就兜不住了,就永遠不能尋到個體面親事。

  榮大嬸流著淚把二百兩買榮盛名聲的銀子給了小丫頭。

  白花花的二百兩紋銀,兩個兒媳婦辛辛苦苦做好幾年錦緞荷包才能賺出來。

  榮大嬸氣怒交加,問榮盛,「兒啊,你怎麼能做出這種事來?」

  榮盛斜倚在靠枕上懨懨地說:「誰讓娘不早點給我娶個媳婦進門,這麼大一鋪炕,沒個人摟著夜裡睡不著。」

  榮大嬸一下子想起易楚來了,若不是她非得退親,趕年底榮盛不就摟上媳婦了?

  眼下榮盛日子不好過,她也不能讓易楚的日子好過了。

  盛怒下的榮大嬸又做了一件讓她悔之不及的愚蠢事,到處宣揚易楚命相不好。

  榮家名下有三間鋪子,一間瓷器鋪給大兒子打理,一間點心鋪給二兒子打理,另一間茶葉鋪現下是榮大叔在管,以後要交給榮盛。

  榮大叔早年在南邊種過茶,對茶葉頗多瞭解,加上他勤快,並不通過茶葉行進貨,而是親自到田間地頭直接跟茶農買。如此一來,就能以極低的價錢進到極好品相的茶葉。

  這幾年,瓷器鋪跟點心鋪都只是略有盈餘,而茶葉鋪卻是收入頗豐。

  榮盛出事的空當,榮大叔正在杭州一帶跟人交涉明前茶,故此沒有及時回來處理。

  兩個月後,榮大叔已定妥了不少明前茶雨前茶,躊躇滿志地趕回京都,正準備大幹一場賺個盆滿缽滿的時候,茶葉出了點問題。

  萬晉朝不似唐人或者宋人喜歡團茶,這裡流行散茶。

  人們把茶葉焙乾後通常放到宜興產的紫砂罐裡貯存,紫砂罐底下鋪上乾燥的箬葉,鋪一層茶葉,再一層箬葉一層茶葉,最後襯上箬葉,罐口用烘乾的尺八紙封上六七層,再壓上一寸多厚的白木板一塊,放在架子上。需要時,取出一小罐來,其餘的原樣放好。如此保存上兩三年不成問題。

  榮大叔回到京都,將茶葉鋪重新佈置一番,準備將帶回來的明前茶擺出來時,發現封著罐口的尺八紙上出現了好幾個綠色的霉點。

  榮大叔驟然心驚,連忙打開罐子,揭開上層的箬葉,箬葉潮乎乎的,帶著霉味。

  毫無疑問,整個紫砂罐裡的茶葉全都霉了。

  霉茶是不能飲用的,喝了之後會腹痛或者腹瀉,甚至可能會要人命。

  這就意味著這一罐子兩斤多的茶葉白費了。

  市面上上好的西湖獅峰龍井茶約莫五百兩銀子一兩,榮大叔是在茶農地頭上收的,八十兩銀子一兩,這罐茶本錢就接近兩千兩。

  如果再加上賣出去的盈利,一罐子茶幾乎損失了五千兩。

  榮大叔急忙打開另外的兩罐品相稍差的茶葉,毫無例外,也都發了霉。

  四五十歲的漢子蹲在茶葉鋪裡捶胸頓足。

  他不明白,他親眼看著茶農焙乾了茶葉,又是親手一層一層封好的。這一路來,除了吃飯如廁,他的眼就沒離開過這三隻罐子,甚至睡覺的時候也放在床邊,唯恐出了什麼閃失。

  沒想到還是出了事。

  榮大叔呆呆地在茶葉鋪坐了一下午,直到暮色降臨才行屍走肉般回了家。

  家裡冷鍋冷灶的,根本沒人做飯。

  一家人都聚集在客廳唉聲歎氣。

  榮大叔強打起精神來問道:「怎麼回事?」

  誰都不說話,好半天老二媳婦才顫顫巍巍地說,「是點心鋪子,有人說吃了咱家點心上吐下瀉的,看了好幾家醫館花了無數銀子都不見效,人瘦得沒了形……說要咱家賠三百兩銀子的藥錢,二爺沒答應,跟人爭執起來。那家人找人把鋪子砸了,又到官府告二爺圖財害命,現在二爺在官府押著呢。」

  這消息如同晴天霹靂,震得榮大叔暈頭轉腦地找不到方向,一頭栽倒在地上。

  榮家接二連三發生的倒霉事像是長了翅膀般,沒幾天就傳遍了曉望街週遭。

  有人就冷笑,「不是說易家姑娘命硬,妨著榮家了嗎?按理退了親,榮家該興旺發達才對,這怎麼反而更倒霉了。」

  接話茬的人笑道:「看來是榮家前世作孽報應到今世了,以往仗著易家姑娘福運旺,才順風順水的。這不退了親,榮家就鎮不住了,沒準以後的禍事更多。」

  週遭的人聞言雖覺得玄乎,可聽起來似乎也有那麼點道理。

  這話經過口口相傳,輾轉傳到了濟世堂。

  正提筆寫藥方的易郎中手腕一抖,一錢的一就彎了半邊。倒並不妨礙抓藥。

  送走醫館的病人,易郎中琢磨起這件事來。

  對於命相,他原本是半信半疑,可自打外頭人說易楚命硬,易郎中就徹底不信了。

  他自己養的女兒自己清楚,那麼乖巧聽話還會是剋夫命?

  笑話!

  這幾天,竟然又來了個大翻轉,易楚不但不剋夫,反而旺夫,嫁到誰家誰興旺。

  易郎中只是冷笑,這背後若沒有人推動,他還真不信。

  可那人能為了易楚的名聲動這些心思,易郎中心頭到底是有些觸動。

  背著手,沒頭蒼蠅般在醫館轉了幾圈,易郎中重重歎口氣,快步走到東廂房,敲敲屋門,「阿楚,爹有話問你……」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7-23 08:45 AM

第七十一章 請客

  易楚笑盈盈的迎出來,將易郎中請進屋。

  易郎中環顧一下屋子,見原來擺放的大紅色喜帕喜簾以及布料都不見了,擺在牆角架子上的是新近買的布匹,羅漢榻上還搭著件象牙白的長衫,看樣子易楚剛才就是在做這個。

  易楚見父親注意到長衫,伸手抖開,在身上比劃著,「快做好了,就差袍邊繡上幾竿翠竹,領口這邊繡上水草紋就行了,爹覺得好看嗎?」

  針腳細密勻稱,領口袖口處綴了條寶藍色的寬邊。

  寶藍色配象牙白,看上去非常和諧。

  就是太費工夫了,做這樣一件費的工夫,可以做不綴牙邊的長衫兩件。

  易郎中本想開口勸她不用如此費事,可看衣衫的長短,估摸著是給衛珂做的,便沒多言語,只點點頭,「不錯。」

  易楚笑道:「那我也給爹做一件?用淺灰色的,淺灰陪寶藍色也好。」說話間,雙眼亮晶晶的帶著笑意,粉色的臉頰像是初春枝頭綻放的桃花,嬌嫩動人。

  這樣花骨朵般水靈的女兒,難道就這麼便宜那個厚顏無恥的惡徒了?

  易郎中萬般不捨得,可回想起前兩個月女兒死寂的樣子,無奈地歎了口氣,到底是女大不中留。

  易楚半晌沒聽到父親回答,不解地眨了眨眼。

  易郎中恍然回神,「不用,我的衣物足夠穿,先緊著你外祖母跟舅舅。」

  「行,等給外祖母做完就給爹做。」易楚乖巧地答應聲,又問道,「爹說有話問我,是什麼?」

  大大的杏仁眼忽閃忽閃的,眸光清澈黑亮,隱約帶著討好之意。

  易郎中愣了下,他本來是想問,易楚跟辛大人原本八竿子打不著的兩個人是如何湊到一塊去的?她既然知道辛大人的身份,可曾想過將來面臨的艱難?

  只是看到易楚這般情狀,頓時覺得沒有問下去的必要,便掩飾般笑笑,「是想問你端午節做香囊,要不要放些甘松?」

  父親竟然會在意這種小事?

  易楚不信,卻笑著回答,「我看家裡的甘松不多,不如給外祖母的香囊放些好了,別人的就不放了。」

  甘松有種苦辛的香味,聞著有清涼感。

  眼瞅著到夏天了,外祖母上了年紀容易犯困,香囊裡放點甘松便於提神。

  易郎中自東廂房出來,思量片刻,轉而去找衛珂,「能不能抽空去棗樹街找一下杜公子,讓他來家裡吃頓飯。」

  衛珂眼珠轉了轉,滿口答應,「好」。

  臨出門前,卻到東廂房門口轉了轉。

  易楚正坐在窗前繡花,冷不防抬頭看到一雙狡黠的眼,嚇了一跳。

  衛珂四下瞅瞅,小聲道:「姐夫讓我去棗樹街。」

  易楚不由豎起了耳朵。

  衛珂得意地笑笑,「你給我二兩銀子。」

  竟然跟她講起條件了?

  而且張嘴就是二兩銀子。

  易楚瞪他一眼,不理會,抽了根絲線,對著光紉到針眼裡,低頭繡袍擺上竹葉。

  衛珂跺跺腳,破釜沉舟般從懷裡掏出個布包來,「我告訴你原因,你可不能跟我娘說。」

  易楚裝作沒聽見,頭也不抬一下。

  衛珂通過洞開的窗扇將布包伸到易楚面前,「我想把它鑲起來。」

  易楚撇了眼,布包上是根白玉簪子,玉的品相並不好,而且簪頭也斷了,便道:「鑲它做什麼?回頭我給你買支新的戴。」

  衛珂囁嚅低語,「是當年我爹戴過的簪子……不小心弄斷了。」

  易楚瞭然,起身到裡屋翻出荷包來,上次因買地給了易郎中一百兩,又給了易齊二十多兩,現在裡面只有零零碎碎七八兩銀子,易楚將幾塊稍大點的給了他,「鑲只能在外面箍上層金線,不如你到玉器鋪裡找找有沒有差不多的簪子。」

  衛珂估摸著差不多有五兩,感激地看了眼易楚,「以後我會還給你的,」說著起身往外走,走了兩步又回頭,「姐夫讓我叫杜公子改天來吃飯。」

  易楚愣了片刻,隱約猜到了什麼,卻又不敢相信。

  忽喜忽悲地吊著一顆心,好半天放不下來。

  約莫小半個時辰後,衛珂回來了,對易郎中道:「杜公子前天去濟南府了,約莫三五天就能回來,大勇說保證將話帶到。」

  易郎中點點頭,思量著辛大人此去也不知幹什麼,可否有風險。

  自打正月鬧出先太子的事後,這兩個月京都倒是太平,沒有大風波,可誰知平靜底下藏沒藏著暗湧。

  殺戮太多煞氣重,會損陽壽,而且不利於子嗣。

  易郎中搖頭歎氣,眼角瞥見東廂房對著窗戶做針線的易楚,心情愈加沉悶。

  易楚聽說此事亦沒作聲,只是臨睡前,在觀音像前規規矩矩地磕了三個頭,上了三炷香。

  第二天,照樣早早起了床,衛氏已經將早飯做好了。

  自打衛氏來到易家,就把做飯和洗衣服的差事攬到自己身上。她說眼神不好,做不了針線活,但是洗洗刷刷還是沒問題的。易楚每天忙得不可開交,不能把家務活都壓在她一個人身上。而且,洗衣做飯這種活幹久了,關節會變得粗大,皮膚也會粗糙。她一個女孩子,嬌嬌嫩嫩的,又是快出閣的年紀,哪能長一雙糙手?

  易楚爭不過她,況且最近確實有許多針線活要干,便沒堅持,但每到飯點,還是習慣性地到廚房幫忙。

  吃過飯,易楚仍是到集市上買菜。到了夏天,菜蔬的種類多了許多,易家講究飲食,易楚在這方面也從不苛刻家人,每天換著花樣買,並不單挑便宜的菜。

  買菜時,不可避免地遇到了胡玫。

  胡玫又是那副怯生生,要討好的樣子,易楚不想理她,裝作沒看見,轉頭拐到另一邊賣魚肉的攤位去了。

  買魚肉的人比買菜的人要少得多,易楚停下步子喘口氣,冷不防瞧見個人向她招手。

  竟然是大勇。

  易楚嚇了一跳,莫名地就聯想到辛大人身上,心頓時提了起來,可瞧大勇的臉色又不像有壞事的樣子。

  易楚小心地四下環顧一番,見沒人注意到她,遂假裝不經意地挪到大勇身旁。

  大勇倒不像她這般謹慎,從腳前的木盆裡拎出一條魚,麻利地用草繩拴在魚鰓上,遞給易楚,一邊笑著說:「易姑娘,宅子已經找好了,曉望街沒有合適的,就選在前頭的白米斜街……是處兩進的宅子,很好認,門口有兩顆梧桐樹,西院牆那邊有一叢竹子,隔著牆頭就能看見。姑娘得空去瞧瞧,到時候添什麼擺設,小的也好去置辦。」

  辛大人添置的宅子,怎麼找她去佈置,她又不是他什麼人,被人知道了豈不說閒話?

  易楚連忙推拒,「我去不合適,還是等你們東家回來自己看著收拾吧。」

  大勇很認真地說:「東家走前交代過,宅子是姑娘要住的,一切佈置姑娘說了算。」

  他竟然當著底下人的面說這種話?

  易楚漲紅著臉,又是羞又是氣,也不作聲,扭頭就走。

  剛走兩步,聽到大勇的吆喝聲,「鯉魚,鯉魚,活蹦亂跳的新鮮鯉魚!」

  易楚不由好笑,就為跟她說這幾句話,倒特意抓了鯉魚來賣。

  也不知從哪裡抓來的,個頭都不小。

  易楚看看手裡的魚,前兩次都是燉的魚湯,今兒乾脆換個口味紅燒著吃,放點青辣椒裡面,父親定然愛吃。

  易楚這邊走著,卻不想有人一直盯著她。

  直到易楚走出集市,那人才小跑著追上來,「我看見了,你買魚沒給錢。」

  易楚氣樂了,反問道:「我帶的錢不夠,先賒著,明兒再給不行?賣魚的都不怕我賴賬,你擔的那份心事?」

  胡玫被噎得啞口無言,好久才道:「阿楚,你變了,以前你可不會這樣說話。」

  經過那麼多事,誰還能沒有點長進?

  不但她變了,難道胡玫沒變?

  易楚不想跟她多囉嗦,說了一句,「我命硬,別妨著你,以後你還是離我遠點吧。」繞開她走了。

  胡玫看著她窈窕的背影,輕盈的步伐,暗暗攥緊了拳頭。

  前陣子不是說她命硬剋夫嗎,怎麼這些天又傳出她的富貴命,專門旺夫。

  這世間的事變得真快,胡玫完全不能理解,可她知道的是,有著旺夫命的易楚,恐怕很快就能找到婆家,到時候又只剩下她一人了。

  噢,不,還有顧瑤。顧瑤是要守孝三年的,而且顧瑤比她年紀還大。

  胡玫覺得改天她應該去看看顧瑤。

  **

  易郎中看到易楚手裡的鯉魚,連忙取了只木盆過來,「還活不活?不知能不能等到明天?」

  易楚鬆開魚鰓上繫著的草繩,問道:「明天怎麼了,有客人來?」

  「不是,」易郎中否認,「你外祖母說中午做炸醬麵,晚點吃,夜裡煮米粥,拌菠菜,吃清淡點。」

  這樣今天就沒有機會吃魚了。

  易楚看著魚在水裡雖未游動,卻有氣無力地張著嘴,顯然一時半會兒死不了,便笑道:「那就先養一天,明兒再吃。」

  易郎中端起木盆放到陰涼地兒,易楚就看到衛珂衝她擠眉弄眼。

  趁人不注意,易楚去找衛珂,「有什麼事兒?」

  衛珂笑嘻嘻地說:「叫舅舅。」

  易楚氣結,昨兒他要銀子的時候,怎麼不讓她叫舅舅。

  衛珂負手望天,一副事不關己雲淡風輕的樣子。

  易楚尷尬地說:「我不是不想叫,是不習慣。」

  衛珂鼻孔朝天,「練習著多叫幾聲就習慣了。」

  易楚咬牙,「那我把玉簪的事兒告訴外祖母。」

  「隨便,」衛珂右手一番,掌心赫然出現一支白玉簪,一支完好無缺的並沒有用金線鑲嵌的白玉簪,「我聽了你的話,逛了四五家玉器鋪果然找到支一模一樣的,還不到一兩銀子。」

  易楚恨得牙癢癢,心道你不說我還不想知道呢,看誰能熬過誰,想到此,臉上仍然帶著溫柔的笑,「沒事就好,我回去繡花了。你說,象牙白的長衫配粉色桃花好,還是紅色海棠花好?」不等他回答,又自言自語道,「粉色有點女子氣,還是大紅色吧,聽說狀元郎遊街就是穿大紅色官服。」

  衛珂一聽急了,他看到易楚在袍擺上繡了綠色的竹葉,象牙白的長衫,淺灰色的牙邊再配上綠色的翠竹,看上去非常雅致,難不成她還要加上大紅色的海棠花?

  「等等,」衛珂喊住她,壓低聲音,「你出門不久,湯麵館那裡送了封信來,說杜公子明天就能趕回來。」

  昨天中午衛珂去的湯麵館,今天早上就得到回信了,明天辛大人就能回京都。

  濟南府又不是大興或者宛平,這也太趕了吧?

  有必要這麼著急?

  易楚暗中嘀咕,又想著家裡現成的菜有什麼,要不要再出去買點肉,或者買隻雞燉燉?

  易楚覺得辛大人完全沒有必要這麼著急,早一天或者晚一天並沒什麼不同。

  辛大人卻已經是歸心似箭了。

  本來他打算天亮後啟程的,可接到麵館掌櫃的傳信,他一刻都呆不住了,決定連夜趕路。

  辛大人的馬是匹正當壯年的伊犁馬,體型高大,也比其他人的馬腳程快些。辛大人便告訴長生,他有事先走一步,屆時在京都匯合。

  長生素來以他馬首為瞻,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辛大人一路飛奔,終於在午時之前趕到了易家……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7-23 08:47 AM

第七十二章 答允

  辛大人仍是穿著往日那件鴉青色的長衫,臉上有隱約的疲憊之色,可精神卻很好,眸中帶著淺淺笑意。

  一踏進後院,辛大人的眸光就不自主地掃向東廂房。

  穿著青碧色比甲的易楚正低頭做著針線,靜謐而美好,彷彿夏夜靜靜綻放的玉簪花,一直開在他的心裡。

  感受到他的目光,易楚猛地抬起頭,大大的杏仁眼裡驟然散射出細碎的光芒,如天邊驕陽,熾熱動人,潔白如玉的臉頰沾染了雲霞的緋色,嬌艷之極。

  辛大人彎起唇角,心頓時變得柔軟安定。

  衛珂將他引到書房,回身去尋易楚,目光玩味,「想不想知道姐夫跟他說什麼?」

  「不想,」易楚乾脆地回答。

  衛珂碰了個軟釘子,探身將胳膊支在窗台上,「噯,你覺得奇怪不奇怪,從濟南府到京都足有八百多里,杜公子一天一夜就趕了回來,怎麼做到的?」

  易楚手頓一下,不動聲色地說:「古書上記載過,汗血寶馬日行千里,夜行八百,這才是一半的腳程,有什麼奇怪的?」

  「你也知道那是汗血寶馬!」衛珂反駁,見易楚無動於衷的樣子,眸光轉一轉瞟向窗扇洞開的書房,「我去聽聽,回頭你可別向我打聽。」

  不等易楚回答,仍是矮了身子順著牆角貓行到正房。

  只是,不等他靠近書房,便有只鴉青色的胳膊伸出來,將窗扇合了個嚴實。

  衛珂只得灰溜溜地回來。

  易楚掩嘴淺笑。

  衛珂似乎也覺得有些丟人,訕訕地打量眼易楚,突然開口,「你這雙眼睛長得像我,一看就聰明睿智。」

  易楚白他一眼,要說像,應該都像了外祖母衛氏。她出生時,衛珂還在衛氏肚子裡,怎麼就能像了他?

  衛珂見易楚不願意搭理自己,頗為無聊,在牆角拔了根草兒,抖著瓷缸裡的金魚,過了會,重重地歎口氣,身子半斜著探進窗內,「噯,你給我做身裋褐吧,我不想穿長衫。」

  真是個熊孩子,想起一出是一出。

  父親打算入了秋就讓他到書院進學,她整天忙著給他趕製在學裡穿的衣衫,他竟說不愛長衫愛裋褐。

  易楚沒好氣地問,「為什麼?」

  衛珂猶豫下,壓低聲音,「上次買玉簪的那家玉器鋪,掌櫃想找個夥計。我打算去那裡干。」

  「家裡不差你每月一兩多銀子的工錢。」易楚總算抬起頭,正眼看著他。

  「不完全是銀子的事,」衛珂苦惱地說,「我不想科考,我想開舖子。」

  易楚有些驚訝,隨即道:「外祖母跟爹肯定不同意。」

  衛家祖上算是書香門第,只不過沒落多年。可家中一直以科考進學為最高追求,當年衛秀才緣慳命蹇,連貢院的門都沒進去過,最後遺憾離世。

  衛氏深知衛秀才所憾,把希望都寄托在衛珂身上,先前在常州家貧沒辦法,由著衛珂邊幫工邊上學。現在到了京都,易郎中也有讓衛珂科舉的打算,一來是成全岳父大人的心願,二來也有自己的意願。

  他沒機會考進士,衛珂替他考也是一樣。

  衛珂歎口氣,「我都十五了,連童生都不是,真想出頭要經過縣試、府試、院試、鄉試、會試,還有個殿試,你想我得考到猴年馬月去?再說我底子差,在常州沒正經上過幾天學。」

  「外祖母不是說你在族學裡上過?」

  「上過幾天,後來就在文房店裡幫工了,我瞞著母親說十天只去兩天,其實八天在店裡,兩天在學裡。」衛珂笑笑,「我覺得做生意挺有意思,你知道我們掌櫃曾經賣過一刀澄心紙五百文,買家還歡天喜地的,其實那是刀殘了的澄心紙,本錢還不到二百文。」

  易楚點頭,去年她在廟會上買的澄心紙是三百文一刀,原來就這,攤販仍是賺的。

  衛珂接著道:「像我平常練字用的宣紙,姐夫買的是二十文一刀,其實本錢也就七八文,除去人工花費還有零七八碎的本錢,每刀紙掌櫃能賺四成……要不以後這些東西交給我去採買,準保又便宜又好。」

  交給他倒是不錯,易楚對筆墨紙硯的根本不懂,易郎中又是個不會討價還價的人,真要讓衛珂採買,單筆墨費用上也能省下不少來。

  易楚思量半天,問道:「你真的不喜歡讀書?」

  衛珂回答,「不能說不喜歡,要是不讀書就沒法跟讀書人打交道,不管是筆墨鋪子也好,玉器瓷器鋪子也好,少不了跟那些人來往,所以該讀書就得讀,而且,要想分辯出玉器瓦器的年份產地和品相,讀少了也不行……我是不想科考舉業,就想開舖子做生意。等賺了錢,買兩個小丫頭回來,一個伺候娘,一個伺候你,對了,還得買一個給姐夫伺候筆墨。」

  易楚明白了,衛珂讀書也是為了將生意做大做好,跟外祖母和父親的初衷完全背道而馳。可這種關係到前程的事情,她絲毫沒有置喙的餘地,恐怕連敲邊鼓的機會都沒有。

  衛珂本也不指望易楚能幫上多大忙,他是心裡憋久了,找個人說說話,再說,能拉攏一個就拉攏一個,免得沒人站在他這邊。

  易楚見他沮喪的樣子,想了想,道:「要不我給你做身藏青色的裋褐,看著比灰色褐色的雅致。」

  像胡二穿的那種土黃色或者深褐色的裋褐,一看就知道是賣苦力的人穿的,外祖母肯定不願意。

  衛珂笑著點點頭,「這些長衫什麼的你先別做了,緊著裋褐做,我急著穿……回頭掌櫃那邊談妥了,我再跟娘和姐夫攤牌。」

  易楚看他一眼,「到時候別拖我下水。」

  衛珂的臉一下子垮了。

  正說著話,書房的窗突然開了,易郎中探出頭來,溫聲道:「阿楚,沏壺茶過來。」

  意思是要她跟辛大人見上一面?

  這可是破天荒頭一回。

  易楚深感詫異又有些欣喜,放下手中的針線就往廚房跑,衛珂還沒說夠,本能地要跟著去。衛氏從西廂房出來,喊住了他,「你跟阿楚嘀嘀咕咕半天說什麼呢?你是個長輩就該有個長輩的樣子,一點沒分寸,以後收斂點。」

  衛珂大呼冤枉,「沒說什麼啊,我就是看看衣服做的怎麼樣了,天地良心,我連她的屋子都沒進去過。」

  衛氏恨恨地看著他道:「難不成你還想進去看看?我就提醒你一下,別整天沒大沒小的,自家人倒沒什麼,要是被外人瞧見,不說你輕浮倒說阿楚不莊重。你是個大男人被人說兩句沒什麼,可阿楚呢,眼瞅著親事快近了……」

  衛珂琢磨著這話不對勁,合著他的名聲就像天上的浮雲,有沒有算不得什麼,而外甥女易楚的名聲就是荷包裡的銀錠子,是頂頂要緊的東西。

  本想反駁幾句,可聽到最後又回過味來,指著書房,悄聲問:「就是那人?」

  衛氏叱道:「操這些閒心幹什麼,今天的五百個大字寫完了沒有?要是寫完了,就把你姐夫佈置的幾頁書好生看看,再有兩個月都得去書院了,免得給你姐夫丟人,還白花銀子。」

  「好好好,」衛珂一連聲地答應著,苦著臉回到自己屋子。

  這空檔,易楚已經沏好茶,用托盤端著進了書房。

  辛大人與易郎中相對而坐,面色都很平靜,瞧不出有什麼波瀾。

  按規矩,先客後主。

  易楚將茶盅放在辛大人面前,他卻起身恭敬地端起來放到易郎中面前,「先生請。」

  易郎中並不客氣,掂起茶盅蓋輕輕拂了拂水面,盅蓋捧著盅口,發出細碎的碰瓷聲。

  茶葉仍是頭前辛大人帶來的那些,香味清冽悠長,混雜著淡淡的艾草香。

  易楚皺了皺眉頭,茶香中分明還藏著一絲血腥氣。

  不由將視線落在辛大人身上。

  他面容清俊,眉若墨染,鬢似刀裁,一雙黑眸耀目若星辰,就連正午的艷陽在他面前也失了光彩。

  除去臉上隱約的風塵僕僕,並沒有受傷的跡象。

  辛大人唇角含笑,任由她打量。

  易楚臉色紅了紅,再度吸口氣,沒錯,是有股血腥味。

  易楚思量片刻,走到易郎中身邊,悄聲道:「爹,能不能替他把把脈?」

  易郎中詫異地看她一眼,正要開口,卻聽辛大人問道,「不知中午吃什麼飯,連夜趕路,倒是有點餓了。」

  易楚回答,「紅燒鯉魚、肉末燒茄子……」

  辛大人笑笑,「阿楚幫我們打壺酒吧,要清淡點的。」

  擺明了是想支開她。

  易楚默默退下,卻又不走,靜靜地站在門口。

  辛大人的聲音隔著門扇傳來,「後頭杏花胡同有家酒館賣的蓮花清非常好,喝了不上頭。」

  易楚咬咬唇,轉身離開。

  辛大人聽著腳步聲遠了,才對易郎中道:「回來時候經過永清,遇到些匪人,受了點皮肉傷,並不要緊,」又無奈地笑笑,「阿楚鼻子倒是靈,什麼也瞞不過她。」

  易郎中也非愚鈍之人,見他有意支開易楚,想必並非小傷,便道:「既然是皮肉傷,不妨讓我瞧瞧,上了藥好得快一些。」

  辛大人見他堅持,無奈之下只得起身將長衫褪至腰間。

  右肩處纏著塊白色細棉布,有斑斑點點的暗紅透出來。

  易郎中將棉布解下,饒是他見過不少傷口,還是忍不住倒吸了口氣。

  棉布包裹處,分明是只斷箭,箭頭還深深地插在肉裡。

  「路上趕得急,不方便拔箭。」辛大人淡淡解釋。若是拔箭,勢必會大出血,他未必能堅持到現在。

  好容易,易郎中有示好的意思,他不想耽擱。

  所以忍痛在途中敲開間醫館的門,讓郎中將箭折斷,又怕隔著衣服被人瞧出斷箭的形狀,又厚厚地包紮了一層,繼續趕路。

  易郎中豈會猜不到他的想法,只覺得內心似有兩個小人在不停地爭論。

  一個說,辛大人對阿楚用情至此,倘若回絕太過殘酷。

  另一個卻說,阿楚嫁給他必定不得太平,要是早早守寡該怎麼辦?

  辛大人見他沉默,以為是顧慮拔箭之事,笑著開口,「箭上有倒刺,硬拔會牽拉出血肉來,先生把週遭皮肉割開就是。」

  易郎中回過神,點點頭,「稍等片刻,我到前頭拿藥箱過來。」

  易楚並沒有去打酒,而是在醫館等著。

  見易郎中進來,易楚將藥箱遞過去,「東西都準備齊整了,傷得重不重?」

  易郎中很著意地看她一眼,寬慰道:「不重,是點皮肉傷。你去打酒吧,稍後就吃飯。」

  「我給爹打個下手,」易楚咬著唇,哀求般看著父親。

  望著那雙黑白分明如秋水般明澈的眼眸,易郎中有股想要答應的衝動,可隨即搖頭拒絕,「你進去不方便。」

  易楚扯住易郎中的袖子,無聲地請求。

  易郎中歎口氣,「你端盆溫水放在書房門口,我不叫你不許進去。」

  許她在門口等著,已是最大的讓步。

  易楚點點頭,飛快地跑到廚房,適才沏茶的水還溫著,易楚舀了一盆,幾乎小跑著又到了書房,靜靜地等著。

  易郎中找了根毛筆遞給辛大人,「咬著,別傷了舌頭。」

  辛大人朝房門處看了眼,低聲道:「沒事,我受得住。」

  易郎中便不猶豫,取來短刀在燭火上烤了烤,趁著熱乎勁,順著箭桿割下去,灼熱的刀刃觸到肌膚,滋啦作響,有焦糊味瀰漫開來。

  辛大人身子晃了晃,又極快地穩住。

  易郎中左手按在他脊背上,清楚地感覺到掌下的肌膚慢慢沁出濕意來。

  人在極疼的時候,會控制不住地出冷汗。

  易郎中有心要輕柔些,可也知道行動越緩,辛大人疼得便會越久,遂狠下心,極快地割開皮肉,用力將箭頭拔~了出來。

  血噴湧而出,順著脊背淌下來,瞬間流到腰間,染紅了鴉青色的衣衫。

  易郎中不敢有絲毫懈怠,取過金針,一根根扎到週遭穴位中。

  過了十幾息工夫,血流之勢漸漸緩下來。

  易郎中又將藥粉不要錢一般灑在傷口處,待血終於凝住,才舒口氣,開門,將水端進屋,絞了棉帕,將傷口四周的血跡拭去。

  棉帕浸在水裡,整盆水都變得血紅。

  又等了一炷香的工夫,才將金針取出來,用細棉布把傷處緊緊地包好,叮囑道:「明天這個時辰我再給你換次藥,這幾日切記不能使力,免得傷口裂開。」

  過了好一會,才聽到辛大人顫聲回答,「我知道,有勞先生了。」

  轉身過來,只見他臉色慘白,額角處全是豆粒大小的汗珠,順著臉頰不停往下淌。

  這樣一個強硬剛毅的漢子!

  易郎中猶豫半晌,歎口氣,低聲道:「改天找個媒人上門,要是八字相合,你跟阿楚的事,就定下來。」

  「是,謹聽岳父大人吩咐。」辛大人驚喜交加,緊接著又道,「岳父大人放心,我會護著阿楚,會待她好。」

  還沒定親就改口,連岳父都喊上了,像個初設情~事的毛頭小子。

  易郎中哭笑不得,幾乎不敢相信,面前這人就是那個高高在上俾睨天下的錦衣衛特使。

  又歎口氣,道:「你這衣服沒法穿了,我去取一件來。」

  開門見到仍站在那裡的易楚,笑了笑,「沒事了,你去擺飯,再不吃飯都涼了。」

  易楚應著,卻是不動彈。

  易郎中匆匆取了衣衫過來,看到易楚仍在,心裡突地湧上一陣酸楚,澀澀地堵在胸口,有些發脹。

  進屋待辛大人換好衣衫,又出來,無奈地說:「書房太亂,你進去收拾一下吧。」

  易楚急切地推開屋門,觸目就是那盆腥紅的血水,還有地上染著大片血紅的衣衫,淚水不受控制地流下來。

  辛大人笑著拭去她腮邊的淚,柔聲道:「哭什麼,岳父大人已經答應咱們的親事了,該開心才是。」

  易楚忍不住偎在他胸前,哀哀地哭了……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7-23 08:48 AM

第七十三章 定親

  溫熱的液體透過單薄的布料沁濕他的肌膚,她的肩頭一聳一聳地抖動。

  辛大人豈不知她因何流淚,只覺得滿心滿腹的柔情如同漲潮的海水,一波連著一波往上湧。

  抬手輕輕拍著易楚的背,溫柔地說:「我沒事,嗯,這不好端端地站在這裡。要是眼睛哭紅了,被人笑話……」說到此,突然低頭貼近她的耳邊悄聲道,「回頭我跟岳父說,咱們早點成親好嗎?」

  易楚身子僵了下,伸手推開他。

  辛大人心情愉悅,順勢捉住她的手,「去吃飯吧,別讓岳父久等。」

  易楚噙著淚水瞪他,這六禮連一禮都沒過,卻口口聲聲就是岳父,有這麼厚臉皮的人麼?

  可心裡卻是忍不住的歡喜,輕輕推了推他,「你快去,我把書房收拾收拾。」

  辛大人凝望著她,「阿楚,以後我會加倍注意,不教你擔心。」

  易楚低低「嗯」了聲。

  辛大人環顧一下,趁易楚不留神,將拔出來的箭頭悄悄握在了掌心。

  屋裡充斥著濃郁的血腥味,易楚打開窗子透氣,趁機四下瞧了瞧,衛珂肯定在飯廳吃飯,祖母應該在廚房。

  易楚下意識地不想讓他們知道發生的事情,趁院中無人,將血水端出去倒了。

  鴉青色的長衫上沾了許多血,想必洗不掉了。

  易楚想到辛大人穿著父親的衣衫,肥瘦倒湊合,就是短了點,露出半截皂靴在外頭。

  要不,什麼時候也替他做件衣服好了。

  認識他近一年,他戴面具時要麼穿飛魚服,要麼穿玄衣。而身為湯麵館東家時,穿的都是鴉青色衣袍。

  他獨獨喜愛這個顏色嗎?

  易楚思忖著,手下卻不閒著,將金針、藥粉等物都收到藥箱裡。

  地面上斑斑點點地滴了不少血漬,易楚又去廚房舀了瓢水,用換下來的細棉布擦乾淨,最後將沾血的衣衫、棉帕等物都捲成一團,收到自己的屋子裡。

  收拾完,在香爐裡點了根檀香,走到廚房。

  衛氏正挽起袖子在和面,打算晚上做清湯麵。

  上了年紀的人都會這樣,一早就將飯食打算好,上一頓剛做好,就琢磨著下一頓。

  易楚坐在灶前剝蔥。

  五月的風柔柔地吹來,衛氏的話語也柔柔的,「這養女兒啊,就像經管一盆絕世名花,晴天怕曬著,雨天怕淋著,冬天怕凍著,夏天怕熱著,隔三差五要澆澆水上上肥,還得捉捉蟲,小心翼翼百般呵護。好容易養了十幾年,一朝花開,驚艷四鄰,沒想到卻被個叫女婿的臭小子看在眼裡,連盆端走了。

  「記得你娘出閣那天,你娘前腳上了花轎,後腳你外祖父就落了淚……成親十好幾年,還是頭一次見你外祖父哭。你外祖父說不捨得,自己捧在掌心嬌滴滴養了十幾年的閨女,說走就走了。你爹跟你外祖父還是知交呢,仍是不放心……你爹也是,這幾天你爹天天半夜三更在院子裡溜躂。」

  衛氏睡覺輕,也不像年輕人的覺那麼多,所以聽到有人走動,就到窗邊看了看。

  易楚聞言,只覺得心口發澀,漲得難受。

  飯畢,衛珂送辛大人離開,易楚隨易郎中到了書房,進門後就跪在他腳前。

  易郎中嚇了一跳,忙拉起她,「沒多大的事,受罪是難免,可要不了命。」轉念又想,那罪受得也不易,有幾人能生生忍著割肉之痛,連哼都不哼一聲。

  能受得了這般苦楚,也算是條漢子。

  易楚低聲道:「我自然信得過爹的醫術,只是……」雙手扯住易郎中的袖子,「我捨不得爹爹。」

  易郎中恍然大悟,重重地歎口氣,摸了摸她的髮髻,「子溪說他在白米斜街買了宅子,你想爹了,隨時可以回來,走路也才兩刻鐘,有什麼捨不得的……趕明兒你跟外祖母去瞧瞧,把需要添置的東西置辦上,他一個大男人,居家過日子的事情想不到那麼細。」

  易楚羞紅了臉,「這不合規矩。」

  易郎中思及她之前私下會面之事,點著她腦門氣道:「現在想起規矩了,早前怎麼就不記得?」

  易楚臉色漲得紫紅,不依不饒地搖晃著易郎中的手臂,「爹不可再提此事。」

  「事關你的聲譽,我自然不會亂講,連你外祖母都沒說過。可你也記著,這次是你運氣好,被爹瞧見了,要是被吳嬸子家裡的人瞧見會如何?以後切記萬不可再任性妄為。」

  易楚自然是連連答應,卻又想到昔日易郎中生病時,在床前發過的誓,不免忐忑,「……不知道會不會真的天打五雷轟?」

  易郎中恨鐵不成鋼地說:「你要真怕被雷劈,怎麼見到他來不趕緊躲得遠遠的,還上趕著往前湊?」話音剛落,因見易楚面上訕訕的,語氣放緩,「要是上天真那麼靈光,這世間哪有那麼多齷齪事,壞人豈不都死光了?退一萬步來說,若真應誓,你當如何抉擇?」

  是避而不見以求平安老死,還是……

  易楚咬唇,即便誓言真的會應驗,她也會飛蛾撲火般靠上去,只求,只求與他……

  易郎中也曾有過山盟海誓,見狀豈有不明白的,越發感慨女兒情癡。

  這倒不錯,兩人有情有意的,日子再艱險,互相扶持著也能度過。

  沒幾日,辛大人找了官媒帶了對大雁上門,易家這邊仍是請吳嬸子做媒。

  古禮遂講究,「賓執雁,請問名,」可並非所有人都能得到大雁,通常會用一對白鵝代替,或者就用面做成的大雁。

  吳嬸子不免很是驚訝,回頭說給兒媳婦聽,「……退親還不到四個月,又有人上門提親,而且行的是古禮,帶了對大雁上門。」

  吳嫂子就問「是哪家人家?」

  「棗樹街開麵館的,看起來家境還挺殷實,男方心也誠,連聘禮單子一道送了來。」

  吳嫂子失笑,「這才是頭一次上門,算是納采問名一併過了,可是還沒合八字,哪有早早備上聘禮的?」

  吳嬸子也笑,「男方的媒人說了,無論如何這親事務必要成的,大不了豁出筆銀子,定然能測算出個天作之合來。」

  兩人八字不合但又不得不結親的情況也有,多半是托了高僧改八字,或者請人化解,要麼做個假人貼上自己真實的生辰八字,在廟裡供奉著,也能化掉因八字不合帶來的厄運。

  聽媒人口氣,倒像是這一切都包在男方身上了。

  吳嫂子便歎道:「阿楚妹子無論是相貌、性情還是品行都沒得挑,榮家不看重,自有能看重的人,也算是苦盡甘來。」

  吳嬸子點點頭,欲言又止,「早先我還想著說給你二弟的,可咱家是從別處遷來的,在曉望街沒有靠山,而易家人丁實在太單薄了,出了事連個出頭的人都沒有……聽說麵館東家也是個孤僻人,上無父母爹娘,下邊也沒個兄弟姐妹……以後咱家要是立起來,可得多幫襯他們一把,免得被人欺負了。」

  吳嫂子不絕口地答應,「那是自然。」

  官媒將易楚的八字取回去不過七八日,又屁顛屁顛地進了易家門,「恭喜老太太,恭喜易先生,請了三四人測過,都說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再相配不過了。」

  易郎中早知道會是這種結果,也不言語,只是微笑。

  雙方交換了庚帖,寫了婚書。

  官媒又將上次帶來的聘禮單子取出來,「杜公子再三相求,想趕在過年前成親,易先生就體諒一下,這麼多年他一個人過年冷冷清清的也不容易……不如就成全了他,小兩口子過個團圓年?」

  易郎中不捨得易楚,委婉地說:「現在已經六月中,到年底還不到半年,太倉促了,連嫁妝都趕不出來。」

  官媒咧著嘴笑,「要不說易姑娘有福氣,杜公子說了,易姑娘緊著把嫁衣喜帕趕出來就行,其餘的都在喜鋪裡定。這不,昨兒我還到跑到前門那趟街上溜躂了兩圈,老太太要是不放心,趕明兒咱們一同去看看定下來。」這後一句卻是對衛氏說的。

  不等話落,又道,「吳嬸子也一併去掌掌眼,銀錢好說,易親家滿意就行。」揚手硬將聘禮單子往吳嬸子手裡塞,「聘禮是老早預備好了的,到時候只會多不會少。」

  言外之意,還會再添補聘禮,而那些不寫在單子上,也不需要女方陪送相應的嫁妝。

  吳嬸子很是意動,頭先榮盛家可是很會算計的,聘禮雖也不少,可一項一項列得非常詳細,四包茶葉,每包都是什麼茶,值多少銀子都寫得清清楚楚,唯恐被人低估了價值。退親時,榮家也做得很不地道,昧下易家好幾兩銀子的財物。

  兩下一對比,這個杜公子就是天上飛的鳳凰,榮盛就是爛泥裡的泥鰍,根本上不得檯面。

  除去這個,吳嬸子早就聽說前門那邊一整條街全是喜鋪,不但賣成親時候房裡的擺設,還有出租繡娘的,有些人家想拘著閨女在家裡繡,又怕繡不及,便可雇一兩個繡娘幫忙。

  自然這些繡娘都父母雙全身家清白,斷沒有孤寡命的。

  吳嫂子針線活還湊合,近些年全哥兒也大了,不怎麼纏人,吳嬸子老早就想接點繡活回來兩人繡,也好貼補點家用。

  同樣的活計,用來嫁娶的比平常用的,要貴上一兩分銀子。

  吳嬸子想趁機打聽下行情。

  吳嬸子本就不像官媒那般舌燦蓮花能說會道,加上心裡有小算計,口頭便有幾分鬆動。

  易郎中自不好與一干婦人爭執,遠遠地避在一旁。

  只剩下衛氏,官媒不費吹灰之力就說動了她。

  既然答應了年底成親,官媒揚手一翻,又掏出張紙來,笑嘻嘻地說:「選了兩個日子,一個是臘月初六,一個是臘月十六,親家看看哪個方便?」

  易家人愕然發現,原來人家就是勢在必得,連吉日都算好了。

  婚期是要避開女方的小日子的。

  易郎中一個大男人怎可能知道女兒的經期?

  吳嬸子只跟他點點頭,接過紙條,逕自到東廂房找易楚。

  易楚覺得哪個都不合適,她癸水通常都是在月中,十六恐怕不行,而臘月初六,當初跟榮盛定親就是這個日子,她怕不吉利。

  吳嬸子覷著她的臉色,也記起上次定親的日子,想了想勸道:「既然高人測算了這個日子,想必這個日子對阿楚來說定是大吉大利,那些沒福氣的人,不提也罷。」

  易楚心下釋然,點點頭,「就聽嬸子的。」

  婚期既定,官媒大鬆口氣,當即又與衛氏跟吳嬸子約定了前門看喜鋪的日子。

  衛珂是聽慣了牆角的,這又是喜事,沒什麼避諱,馬上就知道了易楚臘月出嫁的事情,心裡頗為鬱悶,跑到東廂房窗前發牢騷。

  易楚頗為意外,他們認識不到三個月,開頭十多天因生疏基本沒怎麼搭話,真正熟起來也就是這兩個月。

  竟看不出衛珂是這般重情重義的人。

  衛珂絲毫不隱瞞,「別感動,不是捨不得你,是因為你走之後,我娘跟姐夫還不得逼迫死我?你要在家,我多少還能找補回來,你這一走,我到哪裡出氣?」

  易楚氣了個絕倒。

  聘禮下了,婚期定了,這樁親事基本上是板上釘釘了。

  再有人問到易楚,易郎中就溫和地回答她已經定親了。

  消息很快地散佈出去,胡玫也聽到了,悶在家裡哭了一下午。

  醫館女兒跟一個麵館東家定親算不得什麼大消息,也就週遭鄰居們關注,可隔著半個京城的另一頭,卻有人對這樁親事也上了心……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7-23 08:59 AM

第七十四章 面貌

  黃華坊位於澄清坊以東,在京都人眼裡,尤其在達官顯貴們的眼裡實在算不上什麼好地角。

  先帝當年盛寵吳淑妃,是想把積水潭附近一處原來寧武侯的宅子賞給忠勤伯的。

  寧武侯是因軍功得爵,延續幾代後又因戰敗連失去七座城池而奪爵,爵位被奪不說,闔家還被盡數入獄,滿朝震驚。

  這是仁宗皇帝時候的事,但一直是梗在不少武將心裡的一根刺。

  先帝賜宅便遭到了部分大臣的強烈反對,說守家衛國的武將用命保下的江山,理應住在風水好的地方。吳家不過養了個相貌好的女兒,憑什麼住在寸土寸金之地,比大多數因軍功封侯的住處都好?

  萬晉朝雖然重文輕武,文官晉陞比武官容易得多,可先帝心裡明白,這大好河山還得靠武將來保衛,仁宗皇帝當年做的事已經令人寒心,他可不能再犯這個錯誤。

  轉念一想,就在黃華坊圈了塊地,另賜金銀若干,讓人現蓋了宅院,花費錢財無數。

  大臣們看在眼裡疼在心裡,本想進諫勸阻,思及皇上已經退了一步,他們可不能得寸進尺,步步緊逼。

  故此,吳家佔地頗大,屋舍也新而精巧,但終於少了世家貴族最看重的底蘊。

  尤其,現在,爵位能不能傳到吳峰手上還未可知。

  當前整個吳家都全心致力於承繼爵位上面,連兩個庶子都被教訓得服服帖帖,唯恐鬧出爭奪家產或者狎妓嫖娼的醜聞。

  吳峰作為主幹人物,把前程都押在了辛大人身上。

  本想行些取巧之事,可辛大人上無父母,下無兄妹,既不貪財又不好色,他本人又位極人臣,權傾一時。左思右想,根本找不出可以拉近關係的著力點。

  吳峰只能靠一顆忠心一身武藝贏取辛大人的看重。經過這四五年,終是有所收穫,辛大人對他較之其餘私衛更信賴些,常常把一些不欲被人知道的事情交給他辦。

  比如半夜挑了胡祖母的腳筋,比如往榮大叔的茶葉罐裡倒上一瓢水,還有把易齊體體面面地送到榮郡王府。

  這些事都是為了濟世堂易郎中的女兒易楚。

  可以說,易楚就是辛大人唯一的軟肋。

  吳峰對她極為關注,可關注又不能太過,免得被辛大人不喜。

  官媒三番五次進易家的門,吳峰早就知道了,可辛大人卻一直不動聲色。

  直到傳出定親的消息,吳峰馬上斷定,這個湯麵館的東家就是辛大人。

  吳峰去過忘憂居無數次,可從沒打棗樹街上走,沒聽說過木記湯麵館,更不知道麵館的東家到底長成什麼樣子。

  有心去訪聽一下辛大人的真面目,卻又不敢,倘若真的暗中打聽了,這四五年在辛大人身上下的工夫可就白費了。

  吳峰雖是武夫,可粗中有細,並非沒腦子的蠢漢。

  思量一番,索性正大光明地當面問個究竟。

  於是在家裡翻騰東西,想找個合適的物件送出去。

  錢氏自打經過上次犯傻的事請後,吳峰著實冷落了她一陣子。

  但錢氏有福氣,不久就發現有了身孕,哪個男子不喜歡當爹,吳峰身為忠勤伯府的頂樑柱,更是擔當著傳宗接代的重任。

  喜悅之餘,吳峰摟著錢氏在被窩裡將她上次做錯的地方細細數了一遍。

  錢氏如夢方醒,又是內疚又是後悔,對吳峰更多了感激與愛慕,放下~身段好好地伺候了他一頓。

  吳峰心滿意足,兩口子倒是比從前更和睦三分。

  此時錢氏見長案上擺了滿滿噹噹的金銀玉石,無一不是珍貴之物,猜出來是要送人,便開口問道:「送禮一來看對方的喜好,喜歡玉石還是字畫,或者寶劍,總得送到人心坎上。二來是看由頭,是喬遷新居還是喜得貴子,還是加官進爵,不同由頭送禮也有不同的講究。」

  一句話點醒夢中人。

  吳峰想辛大人沒什麼喜好,送過去的東西無非是給易楚把玩的。

  女孩子就喜歡那種新奇精巧的小玩意兒。

  想到此,心裡有了主意,便讓錢氏將其餘物品都收了起來,另外尋了一樣用匣子裝好。

  第二天,吳峰找到辛大人,趁著身旁沒人,笑道:「這麼大的喜事也不知會聲,怕找你討喜酒?」說著掏出只匣子,「這是賀禮。」

  辛大人打開一看,是兩隻裂了嘴的石榴。石榴要到中秋節後才能上市,這個季節看到,確實有些珍貴,難怪還特特用匣子盛著。

  正要合上匣子,發現不對勁了,這石榴竟然是羊脂玉刻的。

  黃褐色的石榴皮,雪白的內瓤,紅色的果實……看上去栩栩如生真假難辨。

  吳峰笑道:「是武煙閣主的手筆,玉料不值什麼,是沁了色的,換作別人也就當廢料了,但武煙閣主獨具匠心,這麼雕刻出來,還挺有意思,送給易姑娘玩吧。」武煙閣主是萬晉朝有名的文士,善書畫也善雕刻,只可惜神龍見首不見尾,行蹤飄忽得很。

  辛大人掃他一眼,「哼」了聲。

  易楚是他的人,他得了東西自然會送過去,還用得著提醒。

  吳峰見他冷著臉轉身要走,急忙伸臂攔住他,「收了禮,總得給杯酒喝……聽說你戴面具是因為貌醜如鍾馗,是不是這樣?」

  擺明了是想見他的真面目。

  辛大人眸光一轉,「去演武場,你能在一刻鐘內闖過第二座陣,就讓你親眼看看。」

  吳峰想想那些身手利落百折不撓的松木羅漢,感覺渾身上下都開始疼了。

  可,再大的痛,也阻擋不了他見到辛大人真貌的決心。

  吳峰在手臂腿彎處捆上厚厚的棉墊,做好挨揍的準備,視死如歸地到了演武場。

  辛大人待他進去,看了看懷表,對守陣的兵士道:「要是吳總旗能在巳正三刻之前出來,讓他立刻到正廳找我,我只等一炷香工夫,過時不候。」

  兵士連聲答應。

  陸源正在正廳喝茶,見辛大人進來笑道:「吳峰怎麼突然要去闖陣了,差事辦砸了?」

  辛大人「嗯」一聲,「閒久了給他找點事幹干,免得到處惹亂子。」

  陸源臉上有片刻的尷尬,很快掩飾過去,打著哈哈道:「最近是挺清閒,你怎麼樣,敢不敢比劃兩下?」說著起身,虛晃了兩招。

  辛大人心裡有數,陸源是在試探自己,搖搖手,「不敢,在下豈敢跟陸指揮使過招?」

  「不敢還是不願意?」陸源盯視著他,頗有不比劃不罷休的架勢。

  辛大人端起茶盅啜了口,「申時經筵侍講,臉上帶了傷,要是皇上問起來,恐怕不好回答。」

  經筵是翰林院學士為皇上講學,錦衣衛行護衛職責需在殿內值日。

  陸源掃興地說:「那就改日再行切磋。」闊步離開。

  辛大人看著他的背影淡漠一笑。

  他從濟南府回來第二日,陸源就貌似親熱地一拳搗在他肩頭,要不是他強忍著,差點著了面相。去醫館換藥,易郎中還責怪他不愛惜身子,將傷口撕裂了。

  他去濟南辦差,這事錦衣衛不少人知道。

  而他連夜往京都趕的事情,是他臨時決定的,除了跟隨他辦差的二十人,再無別人知道。

  但有人卻在永清官道兩旁的山上設了埋伏,待他經過,就下令放箭。

  他躲閃不及,肩頭中了一箭。

  受傷的事,除了吳峰外,他誰都沒有提及。

  陸源吃不準,到底半路截殺之人截得是不是辛大人。如果是,辛大人卻一直瞞著傷勢,很明顯就是對他們有了防備。如果不是,他可以再安排機會。

  晉王曾說,這半年來,感覺有人在查他,好幾個暗中依附他的大臣家裡都遭了賊,遺失過書信等物。

  任何一個王爺都有些見不得人的東西,晉王也不例外。

  現在先太子被圈禁,東宮之位空懸,最有可能登上那個位子的就是晉王。

  在這個重要關頭,晉王不希望有些事情被皇上知道。

  所以這段日子,陸源時不時攛掇著兵士與辛大人切磋工夫。

  今天竟然又提出要親自比試。

  陸源長得人高馬大,有一把蠻力。

  若在平常,便是三五個陸源也不在話下,可現在辛大人的箭傷因時好時壞一直沒有好利索。

  要被陸源搗上兩三拳,恐怕得好一陣子才能養好。

  而且,易楚又得跟著擔心。

  辛大人才不會被他三言兩語激得中計。

  少頃,門外傳來雜亂的腳步聲,四個兵士用擔架抬著吳峰走了進來。

  辛大人掏出懷表看了看,「剛好趕上了。」

  吳峰從擔架上起身,手一揮讓兵士退下,趔趄著走到辛大人面前,「答應的事不能反悔。」

  辛大人看著他臉上的青腫,道:「你不怕丟人就行,正午湯麵館見。」

  「不過掛點彩,有什麼丟人的?」吳峰捂著腰眼一瘸一拐地坐下,「這次可找到竅門了,就不能跟那些木頭人來真的,得講究虛實結合。」不小心碰到桌子腿,連著哎呦兩聲,忙喚兵士進來,「沒看到爺這渾身是傷,快拿藥來。」

  兵士覺得委屈,吳峰剛從陣法裡出來,他就記著上藥了,可吳峰不讓上,說耽誤工夫,直接讓人抬到正廳來。進了正廳,他還沒來得及提上藥的事,就被趕出去了。

  可官大一級壓死人,吳峰是總旗,說什麼他們也得受著。

  上完藥,吳峰看著脫下來的衣服,早被拉扯得不成樣子,又吩咐兵士,「把你的衣服脫下來。」

  兵士嚇傻了,揪著衣襟戰戰兢兢地說:「總旗,我不好那口,要不您去找別人?」

  「屁!」吳峰大怒,「什麼這口那口,趕緊扒下衣服來滾!」

  兵士如獲大赦,三下兩下將外頭的程子衣脫下來,只穿著中衣跑了出去。

  吳峰將兵士的衣服穿上,又張口罵,「一股餿味,幾天沒洗了。小兔崽子不好那口,難道爺是好那口的?」

  辛大人拍拍他的肩頭,「我先走一步,午時見。」

  吳峰不敢懈怠,打水洗淨臉上的血污,又指使另外兵士幫他梳了頭,也不顧雙腿酸痛騎馬就往棗樹街趕。

  走了大半條街才發現木記湯麵館的字樣。

  吳峰下馬將韁繩往路旁的樹上一系,拔腳就往裡走。

  大勇慇勤地招呼,「官爺裡邊請,本店有螺膳面、海鮮面、排骨面……」

  「都給我滾!」吳峰不等他說完,抬手往桌面上「咚」地一拍,震倒好幾隻茶盅。

  正在吃麵的幾桌客人不約而同地放下筷子,灰溜溜地往門口走,剛走到門外,就被猛獸追趕一般呼啦地跑了個沒影。

  麵館裡只餘牆角的一桌客人。

  那人穿一襲鴉青色長衫,墨發高高束在腦後,插一支普通的白玉簪。

  面前一碗素湯麵,那人動作斯文,吃相優雅,彷彿根本沒有注意到適才的情形。

  吳峰咧嘴笑了笑,沖大勇嚷道,「來碗一模一樣的素湯麵。」

  大勇道:「東家不吃芫荽,官爺呢?」

  「不吃,不吃!」吳峰胡亂擺擺手,一瘸一拐地走到牆角,「這面有那麼好吃,連頭都不抬。」

  辛大人不作聲,直到吃完麵,又喝了幾口湯,才慢慢抬起頭。

  濃密的黑眉,深邃的雙眸,挺直的鼻樑,稜角分明的臉龐,看上去豐神俊朗風姿卓然,雖不及潘安美貌,卻多三分英氣。

  「難怪易家姑娘看上了你,不論別的,單憑這副相貌……」吳峰驀地頓住,眸中迸發出激動的光彩,「我知道你是誰,你是……」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7-23 09:03 AM

第七十五章 宅子

  「你是明威將軍的長子?」吳峰原本很是篤定,可看到辛大人安之若素的態度,話到最後又帶了些猶豫。

  辛大人不動聲色地讓大勇沏了壺茶過來。

  吳峰仔細打量著,越看越像,壓低聲兒問:「到底是不是?」

  辛大人啜口茶,閒閒地問:「你什麼時候見過我父親?」

  這就算是默認了。

  「他奶奶的!」吳峰猛拍一下大腿,又拍一下自己的腦門,「這個豬腦子,我早該猜出來的,難怪你那麼關注杜家……」

  明威將軍常年戍邊,回京都的次數屈指可數,待得時間也短,除去在家裡侍奉長輩陪伴妻兒,極少出門。

  故此,他聲名雖盛,但見過他的人並不多。

  吳峰也只見過一次。

  當年吳峰才十歲,正是調皮搗蛋愛惹禍的年紀。

  有天帶著小廝在街上閒逛,看到路旁拴著匹毛髮油亮的棗紅馬。吳峰頑劣心起,想上前揪根馬尾,誰知棗紅馬很警覺,見有人靠近,撅起蹄子就踢,吳峰急忙躲避,卻被石子絆倒在地,眼看就要被馬蹄子踹到,有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把他拉起來,逃過了一劫。

  那人高大頎長,濃密的黑眉下一雙深眸炯炯有神,雖然穿著普通的鴉青色長衫,可週身凌厲的氣勢,讓吳峰這個乳臭小兒都能察覺到。

  他聽到有人叫他杜將軍。

  杜將軍說,馬越是神駿性子越烈,只有馴服它的主人才能靠近。

  還捏捏他的手和肩膀說,根骨不錯,是個習武的料子。

  又問他以後願不願意帶兵打仗。

  吳峰記得自己響亮地回答,願意。

  杜將軍笑道,先學好功夫,到時候去西北邊關找他。

  回家後跟父親提起此事,吳峰才知道杜將軍就是令韃靼人聞風喪膽的明威將軍。

  從那天起,吳峰纏著父親給自己請了個教授武功的師傅。雖然開始習武時已經十歲,錯過了最佳年齡,但正如明威將軍所言,他根骨好,功夫一日千里,連師傅都稱讚不已。

  只是,不等他學成,就傳來明威將軍貪墨軍餉倒賣糧草,客死他鄉的消息。

  吳峰一直不相信,曾教導他衛國戍邊的將軍會剋扣士兵糧餉。

  再次看到記憶中那雙濃黑的眉,那張清俊卻英武的臉,吳峰猛地又拍了下腦門,「將軍是被冤枉的,對不對?趙鏡已經供認,江南徵收的軍糧在押運途中就已經摻雜了陳米,而承運那批軍糧的就是揚州漕幫的人。」

  辛大人並未否認。

  以往從江南等地收上來的新米,在運往西北軍中的途中,總會被軍中將領換上一批陳米,只要不摻雜得過分,並不耽擱士兵食用。

  而倒賣新米賺得的銀兩就用來撫恤戰死士兵的家眷或者貼補家境困難的士兵。

  明威將軍當然清楚部下的所作所為,不過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當做不知情。

  十二年前,趙鏡已經任職戶部侍郎,他串通了漕幫,在運輸新米的途中已經摻雜了大量陳米,等軍中將領再次換米時,就吃出了人命。

  有人便理直氣壯地將軍中換糧的事捅了出來,士兵自然群情激奮,加上有人居中挑唆,使得軍心大亂。

  更有三位將領聯名上書,指認明威將軍剋扣糧餉苛待士兵。

  值此動盪之際,韃靼人趁機入侵,明威將軍大敗。

  景德帝震怒,派督軍王振日夜兼程趕往西北,西北軍十二位高級將領盡數免職,或斬殺或入獄。

  彼時,五皇子還健在,因聰敏機智常受景德帝誇讚。

  趙鏡在罌粟的折磨下,招供了更換糧米的事實,也供出指使他行事的人是一個姓安的太監。

  安太監是皇后所在的寧壽宮裡伺候的。

  可惜八年前因伺候不力被爛棍打死,早就淡出了人們的視線。

  就是活著又能怎樣,皇后完全可以說是安太監財迷心竅,假傳懿旨。

  辛大人掌握的證據已能替父親翻案,卻不能手刃仇人,他不甘心,所以還得忍也得等,一直等到仇人勢敗斃命。

  **

  六月二十三是易郎中的生辰,辛大人一早送來賀禮來,是方雕刻著荷葉青蛙的易水硯。荷葉青翠碧柳,上面還綴著兩顆黃豆粒大小露珠,彷彿不小心碰到了露珠就要滾下來一般。

  易郎中愛不釋手,當下取來墨錠試硯,一試之下更是歡喜,「果然是名硯,發墨快且不傷毫,墨汁流潤,難得,難得。」

  又顯擺給衛珂看。

  衛珂轉身告訴了易楚,「外甥女婿真會拍馬屁,姐夫樂得快合不攏嘴了。」

  易楚莞爾。

  父親骨子裡仍是讀書人,辛大人送他筆墨紙硯等物,就如同寶劍贈英雄,紅粉送佳人,父親萬萬捨不得推拒的。

  雖是易郎中生辰,辛大人卻未厚此薄彼,給衛氏送了個桃木雕成的壽星翁枴杖,給衛珂送了一匣子四錠徽墨,給易楚的也是只匣子。

  易楚打開瞧了眼,也以為是真石榴,正要剝粒石榴籽嘗嘗,觸手冰涼,才發現是羊脂玉雕刻成的,頓時驚歎不已。

  猛地又想起石榴的寓意,多子多福,面上一紅,猛地合上了匣子。

  衛珂好奇心起,問道:「我這是一匣子徽墨,你的是什麼?」

  易楚才不會告訴他,忙將匣子藏到了身後。

  什麼好東西還藏著掖著不給人看?

  衛珂不由來了氣,眼珠轉了轉,對辛大人道:「你既然與阿楚定了親,應該也叫我舅舅才對,怎麼這半天都沒叫人?」

  易楚又羞又惱,還沒成親呢,怎麼就讓人改口?

  她只比衛珂大半歲,叫他舅舅還尷尬著,辛大人比他大十歲,豈不更難開口?

  豈料辛大人半點聲色不動,恭恭敬敬地喊了聲,「舅舅。」

  不但易楚愣了,就連衛珂也呆在當地半天沒反應過來。

  衛氏正在院子裡擇菜,倒是聽得清清楚楚,嘴角閃過絲笑意,對衛珂道:「阿珂,今兒的大字還沒寫完,還不快去寫?」

  衛珂垂頭喪氣地回到屋子,衛氏也端了菜籃子進了廚房。

  院子裡便只剩下易楚與辛大人。

  易楚悄聲道:「他就是存心捉弄你,你倒是當真了。」

  辛大人笑笑,「……總比他叫我杜大哥要好,而且,他輩分高,早晚都得叫,早叫早習慣。」

  易楚羞紅了臉,回身進了東廂房,卻又站在窗前,假裝著逗弄金魚。

  辛大人慢慢走過去,隔著洞開的窗扇,柔聲道:「這幾天讓大勇訂了些傢俱,你不去瞧瞧,我也不知道合不合你的意?」

  易楚猶豫著,雖然想去看看到底是什麼樣的宅子,可又覺得不合適。

  辛大人便道:「別的倒罷了,可床上鋪的褥子你總得量過尺寸才能做,總不能短一截或者長一截。」

  易楚腹誹,難道你不能量了尺寸告訴我,還非得我去看?

  可終是抵不過想去的願望,輕輕點了點頭。

  辛大人笑道:「我買了一戶姓鄭的人家,兩口子帶著兩個孩子,大的是閨女,八歲了,小的是個兒子,六歲。眼下他們在宅子裡看著,明兒大勇也會過去,到時把他們的賣身契給你……你自己不方便去,請外祖母陪著,老人家經歷得事多,有什麼衝撞忌諱的,也替咱們掌掌眼。」

  易楚很喜歡聽他說「咱們」這個詞,就好像兩人是一體的,親密無間。

  第二天,易楚趁著買菜的空當跟衛氏去了白米斜街。宅子果然很好找,青瓦粉牆,隔著牆頭能看到十餘竿翠竹,又有籐蔓纏繞,蝴蝶飛舞,看上去很雅致。

  順著圍牆來到正門,看到兩扇黑漆漆的大門緊閉著。

  易楚輕輕叩了口門環,有個三十歲左右的男人迎出來。

  這人中等身材,長得有點瘦,相貌很普通,但舉止大方,眼神沉著,應該是個很穩重的人。

  大勇緊跟著出來,招呼道:「老太太,易姑娘,快請進。」又介紹男人,「姓鄭,叫大牛,在家行三,姑娘叫她鄭三就行。」

  說罷,引著兩人往裡走。

  進門是雕著倒福字的青磚影壁,繞過影壁是前院,地上鋪著青磚。倒座房西面兩間間隔成個單獨的小院是鄭三一家子的住處,中間兩間空著,東邊一間是門房。

  垂花門前種著成排薔薇花,進了垂花門便是二進的院子,仍然是青磚鋪地,東側種了棵如傘蓋的梧桐樹,西邊則是一小片青竹,青竹旁架著鞦韆,還種了兩株紫籐。

  正房是三間帶兩耳,東西各三間廂房,跟杜俏住的屋子格局一樣。

  正中的明間佈置成待客的客廳,東次間是起居室,靠窗盤了鋪大炕,東耳房則是臥室,

  大勇指點著道:「這裡放拔步床,床頭放個矮几,那邊靠牆放個衣櫃和五斗櫃,妝台擺在這兒……」又取出張單子來,「這是讓人訂的傢俱物什,姑娘看看有什麼可添減的。」

  單子列得很詳細,不單是大件的傢俱,就連茶盅盤子碗碟什麼的都寫上了。

  易楚撿著重要的念給衛氏聽了聽。

  衛氏猶豫道:「按理新房裡的傢俱擺設該由女方置備的……」

  大勇笑道:「已經跟木器店的掌櫃說好了,傢俱都送到曉望街,發嫁妝那天再抬過來。」

  合著辛大人把聘禮跟嫁妝都一手包辦了,還讓易家得了體面。

  衛氏暗中算了算,這一整套傢俱沒有上千兩銀子下不來。

  就這麼白白給易家做了面子?

  衛氏年近五十,見過不少婚喪嫁娶,有嫌棄聘禮給的少的,也有挑剔嫁妝不體面的,她還沒見到辛大人這種做派的。

  聘禮給的足足的不說,連嫁妝一併也置備了。

  衛氏感慨地對易楚說:「……姑爺對你真正有心,就沖今天的事兒,以後你一定不能負了姑爺。」

  易楚低聲答應著,「外祖母,我明白。」

  辛大人的心,她看得清楚,也想得明白。

  易家眼下是四口人,她跟衛氏是婦孺,當不得什麼,衛珂要去書院讀書,沒有進項不說,每年還得交不少束脩,過幾年就該成親,又得花費一筆銀子。

  易家的生計完全壓在易郎中一個人身上。

  辛大人很瞭解易家的家境,所以,不肯讓易家因易楚的出嫁而窘困起來。

  隨著跟他接觸增多,易楚愈加為他心折,到底是修了幾輩子才修得這麼好的緣分。

  看完宅子,易楚扶著衛氏慢慢地往回走,眼看快走到醫館門口,胡玫氣喘吁吁地追了過來……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7-24 09:56 AM

第七十六章 算計

  易楚停住腳步淡漠地看著她。

  「我看見了,」胡玫大口喘著氣,胸脯一聳一聳的,等著易楚詢問。

  易楚根本沒有接話的念頭,自從上次胡玫說她命硬剋夫,她已放下往日的情分,只將胡玫視作毫不相干的路人。

  胡玫見她不搭理自己,臉色紅了紅,卻示威般昂起下巴,「我看見你去白米斜街找那個賣魚不收你錢的男人,那天看著他對你笑的模樣,我就覺得不對勁……孤男寡女在一所宅子裡待了小半個時辰,」眼光流轉,帶著得意之色,「你們幹什麼了?」

  衛氏重重地咳嗽兩聲,抬眼打量胡玫一番,這姑娘模樣看著挺周正並不癡傻,怎麼腦子不太好使,有帶著外祖母去私會的嗎?

  再說,宅子裡有鄭三一家四口,難不成人家都是擺設?

  胡玫卻壓根沒往這裡想,只覺得抓了易楚的把柄,若是張揚出去,她的親事就飛了,又可以跟自己一樣嫁不出去了。

  想到此,胡玫愈加興奮,雙眼瞇縫著,閃動著幸災樂禍的光芒。

  易楚卻忽地笑了,輕蔑地說:「我去幹什麼憑什麼告訴你,你算哪根蔥?」

  胡玫睜大眼睛,竟然還有這種女人?

  跑到別人家裡私會,被抓了現行,不但不哭著哀求自己別張揚出去,還敢瞧不起自己?

  胡玫火氣上來,手指虛點著易楚,「真是不知羞恥,不守婦道,先跟我哥眉來眼去的,又跟榮盛牽扯不清,這種水性楊花的女人竟然還有人娶?我得去跟和你定親那人說說……」

  「這位姑娘想和我說什麼?」不遠處傳來淡淡的聲音。

  胡玫側身,瞧見斜前方站著個身材頎長的男子,小麥色的肌膚,挺直的鼻樑,如刀削般的臉龐,穿一襲鴉青色長衫,手中閒閒地搖著把折扇。

  陽光斜照在他的臉上,他比陽光更耀目。

  辛大人看向易楚,唇角帶著淺淺笑意,溫柔地說:「你跟外祖母先進去,這裡有我。」

  易楚明媚地笑著點頭,看都不看胡玫一眼,小心地攙著衛氏進了醫館。

  胡玫長這麼大,接觸的男人除了自家父兄就是街頭小販。

  胡家人個個虎背熊腰,身上常年是沾著油腥氣的裋褐,而街頭的小販大都是窮苦人家出身,衣衫襤褸舉止粗魯。

  這還是她第一次近距離地見到如此豐神俊朗芝蘭玉樹的男人。

  這個男人愛寵地看著易楚,溫柔地跟她說話。

  胡玫心裡堵得難受,氣得要命。

  待易楚回到醫館,辛大人回身俯瞰著胡玫,又問一遍,「姑娘到底想說什麼?」

  眉眼裡全然不見適才的柔情蜜意,而是冷得驚人。

  胡玫從未聽過這般淡漠清冷的聲音,好像下一瞬就要把她整個人凍住一般。

  明明是六月底,正熱的天氣,她卻禁不住打了個顫慄,又感覺雙腿軟得厲害,幾乎挪不動步子,甚至連站都站不穩。

  辛大人慢慢逼近她,冷冷地問:「既然你不說,那我說。」伸手拔下她發間牡丹花簪頭的銀簪,手指稍稍一捏,牡丹花就像枯萎般,耷拉下頭來。

  胡玫看得目瞪口呆,這哪裡是銀簪,簡直就是麵條。

  「記著,以後再見到阿楚,有多遠就滾多遠,否則……」辛大人將簪子往地上一扔,銀簪深深地嵌在石縫裡,只留枯萎的牡丹花露在地面上。

  「便如這銀簪!」辛大人說完,袍袖一甩,闊步進了醫館。

  胡玫顫巍巍地蹲下來,想將簪子拔出來,可使了渾身的力氣,銀簪像是生了根似的紋絲不動。

  簪子是她及笄禮時祖母送的,用了足足二兩銀,要是被祖母知道弄丟了,少不得又得捱頓責罵。

  胡玫欲哭無淚,又無計可施,呆愣半天,好容易緩過勁兒來,挪著步子往家走。

  醫館裡只有一個患者坐在簾子後面,易郎中正在為他施針。

  辛大人見狀,自己尋了把椅子坐下,眼角瞥見檯面上,易郎中已將自己送的易水硯擺在上面,不由笑了笑。

  易郎中確實是極好的長輩,自從答應他跟易楚的親事,對他是愛護有加,每隔七八日,必然會為他把脈。

  又說天氣漸熱,將四物丸裡當歸減了一成,卻加了少許薄荷。

  當初他有意討好易郎中泰半是因易楚,不曾想易郎中卻待他如子侄。辛大人深為觸動,越發想要回報過去。

  少頃,易郎中收了針,叮囑那人,「是常年勞損引起的病症,以後幹活時切記量力而行。另外,天雖轉熱,也不可貪涼,此病最怕受寒……你且回去,過十日再來扎針。」

  病患喏喏應著,服了診金離開。

  辛大人從懷裡取出一本冊子,「無意中在書肆看到的,雖然有些道聽途說之詞,可看著也能瞭解一二。」

  易郎中接過翻了翻,是本野遊記,既無書名也無作者,上面記述著著書人歷年遊歷經過的地方,不但有地理山貌、鄉俗風情還簡略地畫了大致的地形圖。

  易郎中點點頭,「不錯,不錯,若是能再詳細點,印刷成冊,大可供他人借鑒,或留芳後世。」不由生起跟隨作者足跡遊覽名勝古跡之心,「要是能親眼看看就更好了。」

  辛大人笑道:「岳父何時想去,我與阿楚陪岳父走一趟便是。」

  易郎中突然想起以前他也說過這句話,還是談到都江堰的時候,他說陪自己去一趟,當時便說得那般篤定。

  哼,難不成一早就知道他定然會將阿楚許給他。

  兩人正說著話,衛珂一個箭步躥了進來,張口便問:「姐夫,您這裡有剪刀嗎?」

  易郎中指指藥箱,「在裡頭。」

  衛珂拿著剪刀走出門外,不一會,樂呵呵地進來,「真是稀奇事,地上開了朵銀牡丹,正好讓我看到了。」攤開手心讓兩人看。

  辛大人自是知道怎麼回事,沒加理會,易郎中卻道:「好好一支簪子,肯定是別人落下的,你這會給人剪斷了,待會有人來尋怎麼辦?」

  衛珂道:「另外半截長在石縫裡,怎麼也拔不出來,要不我也想不到這個法子。」

  辛大人看了眼簪子,道,「簪子都擰巴成這樣了,估計是人不要了的。舅舅儘管留下,真有人來找,照著份量賠給他就是。」

  衛珂平常吵著易楚喊他舅舅,又讓辛大人喊,可聽辛大人真的這樣叫,又覺得臉上掛不住,卻不敢答應了。

  不過這番話著實說在了他的心裡頭。

  便用稱草藥的戥子稱了下,約莫一兩六分銀。

  衛珂美滋滋地將銀簪頭放進懷裡,對易郎中道:「姐夫,若是有人問起,你就給按數賠給他。」反正,他撿到手的銀子是絕對不會再掏出去。

  易郎中拿這個跟自己女兒一般大的小舅子沒辦法,只笑著點了點頭。

  且說胡玫回到家,悶坐在房間裡,怎麼想怎麼覺得不忿。

  當初,她跟易楚姐妹要好,經常約著一起到棗樹街閒逛。雖然易楚姐妹長相都出挑,可她也不差,而且,她家境好,穿戴比易楚姐妹要好上一截。

  再加上,易家只姐妹兩人,而胡家卻齊刷刷五條大漢子。

  誰不想跟這樣的人家結親?

  所以,上門提親的人不說踏破了門檻,可也是雙手數不過來。

  祖母跟娘親挑花了眼,說張家家底薄,怕她嫁過去受窮;說李家男丁少,人丁不興旺;說錢家婆婆臥病在床,進門得伺候老人;說孫家小姑嘴利,怕被小姑擠兌。

  那時,易家根本沒人上門,易家姐妹長得再好有什麼用,當不得銀子花,也當不得勞力使。

  可現在,易齊得了貴人青眼,到貴人家裡享福去了。易楚雖然退親退得不光彩,還落了個剋夫的名聲。可現在又定了親,而且那男人長得相貌堂堂一表人才,比榮盛強了百倍不止。

  被退過親的女人還能找到那樣的人家,她為什麼就不行?

  又想起,前幾天到顧瑤家裡,假裝無意地說起易楚的親事。

  她不過說了句易楚命不好,家裡人丁單薄,興許這次親事也成不了。

  顧瑤劈頭蓋臉地好一頓把她搶白,「……上次退親完完全全是榮家的不是,跟阿楚有什麼關係?易家人口少,可人家家裡父親慈愛女兒孝順,和和美美的,你家倒是人多,可你打聽打聽,有幾家像你們家的,老的還在,小的還沒成家,都一個個分了出去。」

  胡玫聽得面紅耳赤,還沒來得及分辯,顧瑤又說:「以後要是再說這種話,那就別來了,我們顧家不歡迎你。」

  顧瑤的嗓門大,說話的時候正在院子裡洗衣服,恐怕街坊四鄰不用側著耳朵都聽得清清兒的。

  想起這些,胡玫心裡的氣如同沸開的水,咕嚕嚕地往上躥,壓都壓不住。

  憑什麼連顧瑤這樣的都敢衝她甩臉子?

  顧瑤死了爹,哥哥還是個傻子,底下兩個弟弟屁事不懂,又被退了親。

  換做是她,早就安安分分地躲在家裡該幹什麼幹什麼。

  顧瑤卻沒事人似的,隔三差五就往外跑,臉上還掛著笑。

  她怎麼能笑得出來?

  胡玫左思右想,覺得人人都應該比她淒慘,可為什麼只有她滿心滿腹都是愁緒,找不出一件值得歡喜的事情。

  正想著,聽到院子裡有腳步聲,卻是父親胡屠戶喝醉了酒,晃晃悠悠地從外面回來。

  小寡婦扭腰擺胯地從廂房出來,一邊罵著「死鬼」,一邊上去攙扶。

  胡屠戶摟著小寡婦的細腰,不管還是光天化日,也不管還在院子裡,朝著小寡婦的紅唇就啃過去。

  小寡婦「唔唔」地欲拒還迎。

  胡屠戶來了興頭,伸手撩起小寡婦的羅裙,往裙底鑽。

  太陽照著小寡婦的大腿,白花花一片。

  院子裡的兩人正糾纏得難解難分,正屋傳來「光當」的關窗聲,接著又是胡祖母的怒罵聲,夾雜著杯碟的噹啷聲,「六月天關著窗,得憋死我……整天摔摔打打給誰看?不願伺候趁早滾,胡家不缺兒媳婦。」

  少頃,傳來胡婆娘的嚎啕大哭聲。

  哭聲敗了胡屠戶的興,他擼起袖子往正屋闖,「你個臭娘們,嚎哪門子喪?」

  小寡婦整整羅裙,翹著蘭花指,優哉游哉地唱,「小娘子年方二八正當年,孤枕難眠寢難安,夢見翩翩少年俏郎君,半夜三更枕畔來相會,拉個手兒,親個嘴兒,摟住腰兒……」

  胡玫摀住耳朵。

  這就是她的家,胡屠戶跟小寡婦就是對冤家,好得蜜裡調油,大庭廣眾之下就往一起摟,而胡祖母跟胡婆娘也是冤家,胡祖母看到兒媳婦就來氣,開口就是罵,抬手就是打,不知道扔了多少茶盅茶碗,現在只能用最便宜的陶瓷杯。

  四個大人沒有一個把她放在心上,看在眼裡。

  胡玫覺得她活不下去了。

  可她不甘心,真的不甘心,易楚和顧瑤先前的境地還不如她,憑什麼她們還能笑得出來?

  她不想見到她們笑。

  院子裡,小寡婦扔捏著嗓子唱,「小郎君恁無情把娘子棄,小娘子想郎睡也睡不著……」聲音不大,卻絲絲縷縷地傳到胡玫的耳朵裡。

  胡玫咬了咬唇,如果,如果她們……是不是還能笑得出來?

  可想到辛大人那冷得瘆人的眼神還有像麵條般被捏彎了的銀簪,胡玫顫了顫,算易楚運氣好,先放過她,可是顧瑤……

  誰讓顧瑤那般對她呢?

  是她咎由自取!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7-24 09:57 AM

第七十七章 纏綿

  胡玫洗了把臉,對著鏡子整整鬢髮,慢慢走出門外,走到小寡婦身邊。

  小寡婦挑眉,斜睨著她,蔥管般細嫩的手指捏著條粉紅色的絲帕,甩了兩下,嬌聲道:「大姑娘有事?」

  聲音清脆,眼神勾人。

  胡玫有點不敢與她直視,垂了頭,低聲道:「我有個姐妹,長相不如我,身材不如我,女紅也不如我,卻偏偏過得比我好。」

  小寡婦眸子轉了轉,唇角露出若有若無的笑意。

  「我不想看她那麼得意,有什麼法子能讓她抬不起頭來?」

  小寡婦「咯咯」地笑,「這還不簡單?現成的法子都有好幾個,用指甲撓花她的臉,拿剪子給她剃光頭髮,還有給她找個相好的抓個現行,都不費事。」

  胡玫暗暗思忖,她的力氣不如顧瑤大,撓臉或者剃髮都不太可能,最後一個法子更不可行,顧瑤每天出門不外乎是買米糧菜蔬或者日常用品,怎麼能抓了現行?

  而且,真找個男人欺侮她會不會太過分了?

  小寡婦骨碌碌地轉著眼眸,瞧出她的心思,壓低聲音,「大姑娘覺得不合適,還有個法子,不需要男人也能讓她出醜。」

  「什麼法子?」

  小寡婦抿嘴笑笑,「大姑娘聽說前陣榮盛的事了嗎?在知恩樓,榮盛吃過一粒藥丸立刻就變得男人了,這藥用在姑娘身上也一樣有效用……到時候準保撓心撓肺哭天嗆地地想男人,只要別人看到她那副樣子,她準保沒臉在外頭走動。」

  是啊,讓別人看到顧瑤沒羞沒臊的樣子,她還能笑得出來嗎?

  可是顧瑤又不是三歲兩歲的小孩子,怎麼騙她吃下藥丸?

  小寡婦笑道:「只要配齊藥,不必非得做成藥丸,就是藥粉也行,倒在茶水裡,一點嘗不出來。」當初她也沒少用這法子收攏男人。

  胡玫終於下定主意,「到哪去買這樣的藥?」

  「這種事大姑娘怎好出頭,若是大姑娘信得過我,就交給我來辦,只不過,藥倒是不便宜。」

  胡玫問道:「多少銀子?」

  「一家子也不好算得那麼精細,大姑娘就給我二十兩吧。」

  胡玫沒猶豫,回屋從自己的私房錢裡拿出四個五兩的銀錠子給了小寡婦。

  小寡婦笑著說:「藥雖然貴,可也沒這麼多錢,主要是我也得托人去買,得打點人……不過大姑娘的事,我肯定經心辦,用不了十天半個月就能到手。」

  胡玫點點頭,再沒言語。

  小寡婦回了屋子,打開衣櫃,在裡面掏啊掏,掏出條水紅色的抹胸,裡面包著五六錠各式元寶了。小寡婦將才得的四隻一併包起來,仍塞進衣櫃裡頭,這才拍拍手,自言自語地說:「平常看著悶聲不響的,原來也不是個善茬子。弄得人家撓心撓肺的,還不如給個痛快,找個爺們給辦了。」

  又想起胡玫說的話,「還姐妹?呸,有往人背後捅刀子的姐妹嗎,誰他奶奶的瞎了眼跟這種人當姐妹。」

  一邊罵罵咧咧的,一邊從床頭的抽屜裡找出個紙包,打開來是淺黃色的藥粉。

  小寡婦尋了張巴掌大的紙,小心地倒出一小撮,想了想,又倒回去一點,這才將先前的紙包原樣放回去,而倒出來那一點,細心包好塞到荷包裡,準備隔上半個月再交給胡玫。

  說實話,小寡婦對胡家人是半點看不上。

  癱在床上的老的就不說了,使喚著兒媳婦還經常對兒媳婦呼來喝去,動手就打張嘴就罵。

  胡婆娘也是個慫貨,除了摔東西就是哭,虧得長了副好皮相,一點腦子都沒有,按理說養了五個兒子,還能這樣被丈夫跟婆婆打罵?

  至於胡玫,十五六歲的大姑娘,不愁吃不愁穿,銀子也足夠花,每天歡歡喜喜地多好。可她倒好整體板著臉,跟死了娘似的,胡祖母看著她就覺得晦氣。

  胡婆娘也不待見自個女兒,都說女兒是娘的貼心小棉襖,可胡玫張嘴閉嘴就是抱屈。她的煩心事已經夠多了,不想再聽別人的。

  小寡婦覺得整個家裡最逍遙的就是自己了,餓了就吃,渴了就喝,平常啥事不用干,只伺候好胡屠戶就行。

  過兩年等胡屠戶不行了,她銀子攢得差不多了,到時候捲著細軟跑路,反正當初進胡家也沒到官府立正式文書,她上哪去都沒人管。

  小寡婦越想越美,倒在床上看著粉紅色的綃紗帳子,又捏著嗓子唱起了曲兒。

  **

  又過了十幾天,辛大人抽空到醫館商量易郎中,「後天是中元節,外祖母跟小舅舅打從常州過來還不曾出去過,不如把醫館關上一天,大家一起去護國寺聽講經,順便逛逛廟會?」

  易郎中也有十幾年沒正經遊玩過了,想起衛氏諾大年紀,這次出去了,下一次還不知道什麼時候呢?還有易楚,過了臘月就是別人家的媳婦而不是自己捧著掌心裡的女兒了。

  易郎中欣然答應,卻又有些猶豫,「怕你外祖母走不了太遠路程。」

  辛大人笑道:「我那裡有輛馬車,回頭讓大勇收拾收拾,就讓外祖母跟阿楚坐車,我們三人走著。」

  衛氏聽易郎中說起此事,心裡頗多感觸,「……我還是做姑娘時逛過一次廟會,我爹給了我兩個大錢,若是喝了豆汁就不能吃豌豆黃,吃了豌豆黃就不能喝豆汁,我猶豫半天,終於決定喝碗豆汁,可去買的時候發現兩個錢只剩下一個了,連豆汁都喝不成……已經十一二歲的大姑娘了,在廟會上哭得稀里糊塗,後來賣豆汁的老頭看我可憐,給我盛了滿滿一大碗,哎呀那個好喝啊,那滋味現在還記得。」

  易郎中溫和地笑,「那咱們這次既喝豆汁也吃豌豆黃,娘想吃什麼就吃什麼。」

  衛氏黯然,「現在想吃也吃不動了,倒是讓阿楚跟阿珂去見見世面,阿珂也是頭一次逛廟會。」

  衛珂聞言,眼珠子骨碌碌地轉了兩圈。

  中元節前一天,衛珂去湯麵館找辛大人,「我對聽經沒興趣,淘了一些貨品準備到廟會上擺個攤位,屆時你幫我遮掩點,別讓我娘跟姐夫知道。」

  辛大人問道:「什麼貨品?」

  「就是些扳指、簪子、手鐲等亂七八糟的飾品。我尋思著趕廟會的姑娘肯定多,沒準還有兄長或者夫婿陪著,肯定好賣。」

  聽起來很有道理,辛大人不由地笑,「怎麼想起擺攤了,你哪裡來的本錢?」

  衛珂倒不隱瞞,「早就有這個打算了,本來想跟人搭伙賣的,現在既然你有馬車,就幫我把貨品帶過去,攤位已經找好了……本錢不多,那朵牡丹花融了一兩多銀子,還有先前阿楚給過我五兩,剩下四兩,一共五兩多銀子都用上了。」

  辛大人想了想,從荷包裡掏出一個五兩的銀錠子,「那我入個股,到時得了利,四六分成,你六我四,如何?」

  衛珂略思索就答應了,「行,我就受點累負責進貨賣貨,你呢,就替我在我娘面前盡孝。」

  兩人說定,皆大歡喜。

  第二天,辛大人老早就讓大勇把車趕到濟世堂門口。

  衛珂惦記著他的貨,破天荒頭一個醒來,眼巴巴地等在醫館裡,見到馬車,「嗖」一聲躥過去,問道:「怎麼樣,千萬別磕了碰了。」

  辛大人指指車座底下的樟木箱子,「裡頭襯著棉布,沒事。」

  衛珂不放心,仍是打開箱子看了眼,發現不但箱子四周襯著棉布,幾個不同的包裹之間也用棉布隔著,很妥帖,遂笑道:「我估摸著這次除去本錢最少賺十兩銀子。」

  那就相當於翻倍了,辛大人不動聲色地瞧了衛珂一眼。

  說話間,易楚扶著衛氏走了出來。

  兩人都特意打扮過,衛氏穿了件秋香色的褙子,斑白的頭髮梳了個緊實的圓髻,鬢旁插了支粉紫色的絹花,看著比往日年輕了七八歲。

  易楚穿了件竹葉青的比甲,藕荷色馬面裙,戴了兩支丁香花簪頭的銀簪,明媚得像是盛開在五月的石榴花。

  目光對上辛大人,易楚眸光閃動了下,嘴角輕翹,臉上綻出溫婉恬靜的微笑。

  因時辰還早,路上行人並不多,不到三刻鐘,馬車就到了護國寺門口。

  辛大人將衛氏跟易楚扶下來,又對易郎中道:「咱們先去大殿看看,然後去講經堂聽經,今天聽經的人多,早點去佔個靠前的好位子。聽完經就逛廟會,邊吃邊逛,大勇趕車在口袋胡同等著,若是逛累了就坐車回家。」

  安排得很周到。

  一行幾人就往山上走,衛珂自然而然地落在了後面。

  護國寺全名是大隆善護國寺,供奉著釋迦牟尼等佛祖,前後共五進,佔地非常廣。

  辛大人一邊講解著,一邊帶人進了正殿。

  衛氏直到敬拜佛祖時才發現衛珂不見了。辛大人便說他去找找。

  衛氏搖頭,「那麼大個人肯定丟不了,不用管他。」

  正中的三座大殿看完,幾人路過講經堂,衛氏探頭看了兩眼,見裡面已坐了不少人,便想進去等著,不願意再逛。

  信奉佛教的多是上了年紀的人,或者內奼女子。

  易郎中雖不信,但他聽說講經的是位得道高僧,便想聽個究竟,也跟著進去了。

  辛大人就對易郎中道:「講經差不多一個時辰,估摸著巳初就能結束,我跟阿楚再去別的殿宇看看,屆時在講經堂門口會面。」

  易郎中掃一眼易楚,叮囑道:「人多口雜,行走言語都要多加主意。」

  辛大人躬身應著。

  待出了前殿,辛大人自然而然地牽起易楚的手,「其餘幾個殿大致也是這些,不如咱們去後山轉轉?」

  易楚想起父親的叮囑,悄聲道:「這樣不好吧,要是被人瞧見……」

  辛大人捏捏她的掌心,「平常倒也罷了,這個日子信佛的人都在講經堂聽經,不信的人都在山底逛廟會,後山倒是清靜,咱們去說說話兒。」

  他的手乾淨溫暖,緊緊地包裹住她的,易楚臉紅似雲霞,輕輕地點了點頭。

  定親以來,辛大人雖然經常去醫館,兩人時不時能夠見上一面,可說話的機會卻是不多,每次說上一兩句就算不錯了,而且旁邊都有人盯著。

  便是有什麼心裡話也說不出來。

  辛大人這般提議,易楚自是歡喜,就覺得只要跟他在一起,不管哪裡都可以。

  兩人穿過殿宇旁邊的側門,沿著石子小路,慢慢往後山走。

  小路兩旁綠樹成行,茂密的樹冠像把大傘,遮住了盛夏的炎陽。有山風習習吹來,更添幾分涼爽。

  果然如辛大人所說,後山並沒人來。

  放眼望去,似乎只有他們兩個。

  只有他們兩個人的世界。

  易楚突覺不妥,漸漸放慢了腳步。

  辛大人很快覺察出來,柔聲問道:「走累了,要不歇一會兒?」瞧見樹蔭下有幾塊青石,看上去還算乾淨,便掏出條帕子鋪在上面,招呼易楚,「坐會吧。」

  易楚不覺得累,可又不想再往前走,越往前就會越偏僻,便不推辭,抬腳坐了上去,因見旁邊還有石頭,笑道:「你也坐一會。」

  兩人一高一低地坐著,誰都沒有說話,只聽著微風吹動樹梢,枝葉沙沙的舞動聲,還有小鳥在林間嬉戲的唧唧喳喳聲。

  有兩隻小鳥似是一對兒,緊挨在一起站著,羽毛蹭著羽毛,叫得格外歡暢,忽然親暱地交纏著頸項……易楚忍不住移開了視線。

  辛大人也注意到那兩隻鳥兒,見易楚躲開目光,不由輕笑,伸手抱起她放在自己腿上,低喃道:「阿楚害羞了,是不是想到了我們?」

  易楚頓時臉漲得通紅,本能地反駁,「沒,我沒……」

  話音未落,便感覺一雙溫熱的唇貼在了自己唇上,溫柔的細緻的繾綣的研磨。

  清清淡淡的艾草香味纏繞在她鼻端,易楚頭暈腦脹,身子酥酥麻麻地幾乎坐不穩,只得伸手抓住了辛大人的衣衫。

  辛大人卻似得到鼓勵般,越發摟得她緊,輕輕柔柔地呢喃,「這些日子都睡不好,早知道婚期選在七月。」

  易楚睜大眼睛,「哪有六月定親,七月就成親的,太趕了。」

  陽光透過枝葉的間隙照在她的臉上,照出她小巧鼻樑上和額頭上的細汗,她的臉頰不知是熱還是羞,透著淺淺紅暈,嬌美不可方物。

  辛大人輕歎口氣,「有什麼趕的,你只縫好嫁衣就成,其餘的都交給我置辦,肯定體體面面的……阿楚,你不知道,我想你想得緊……」低頭,再次吻上她的唇,舌尖細細地舔舐,描摹,趁易楚開口欲言時,蠻橫地伸進她的口中。

  她的唇清涼柔軟,她的舌溫熱細膩,唇齒交纏如方才枝頭交頸的小鳥,辛大人沉醉在她的芳香裡,欲罷不能。

  易楚被吻得七暈八素,腦中一片空白……

  此時的胡玫正翻來覆去地端詳著手裡的紙包。

  她雖然想去廟會,可沒人做伴,總不能一個人去逛。

  早上買菜,她習慣性地到濟世堂門口轉了轉,醫館關著門,聽說易楚那個夫婿一早就趕著馬車,帶著易家全家去護國寺聽經。

  胡玫心裡愈加煩悶,好在小寡婦終於弄到了藥粉。

  胡玫細細地看著,藥粉是淡淡的黃色,小米面一般,看上去並不出奇,也沒什麼特別的味道。

  小寡婦說,藥粉的品相極好,倒進水裡,既沒異色也沒異味,絕不會被察覺。

  胡玫咬了咬唇,巴不得立時趕到顧瑤家,看著顧瑤喝下去。

  可仔細想了想,決定再給顧瑤一個機會,只要她別想上次那麼發飆,就暫且放過她,如果顧瑤還是那樣說話不中聽,那麼她就不客氣了。

  胡玫梳洗過,換上件鮮亮的衣服,慢慢朝顧家走去……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7-24 09:58 AM

第七十八章 下藥

  胡玫走走停停,好一會兒才到了顧家門口,正巧遇見顧大嬸出門。

  顧大嬸手裡拿著個包裹卷兒,熱情地說:「玫姐兒過來了,瑤瑤在家,快進去吧……嬸子去交繡活,待會就回。」

  胡玫勉強笑笑,走進大門。

  顧瑤正在院子裡摘豆角,她身邊擺了好幾隻大大小小的罈子,還有兩隻盛滿了茄子黃瓜等菜蔬的籃子。

  看到胡玫,顧瑤笑著招呼,「院子裡太熱,你進屋坐會兒,要不找個馬扎坐在陰涼地裡。」

  胡玫沒動彈,問道:「你摘這麼多菜乾什麼?」

  「今年菜種得多,一時半會兒吃不完,趁新鮮醃起來。」

  「醃這麼多?」

  顧瑤渾不在意地回答,「阿楚跟易先生也愛吃,醃好了給他們送點,還有左鄰右舍每家送些,也就不剩多少了。」

  又是易楚,易楚有什麼好,連醃罈子破鹹菜都惦記著她。

  胡玫心底泛起苦苦的澀意,環顧一下四周,「顧琛他們不在?」

  「在,都在我哥屋裡,易先生一家去廟會了,阿琛今天歇著,說要教阿瑋認字,讓我哥在旁邊也跟著聽聽。」

  顧瑤的哥哥腦子不太好,已是年近二十歲的人了,可心智跟五六歲的孩子差不多,別人吩咐他幹什麼,他就幹什麼。要是沒人理他,他能自己坐在椅子上傻傻地坐一天,連水都想不起來喝。

  顧琛在家時,就會有意帶著顧瑋在大哥屋裡玩,順帶著陪伴他。

  胡玫聽到顧瑤提及易家,又覺不快,暗暗地「哼」了聲。

  顧瑤見她不說話,以為她覺得無聊,順手從身旁的黃瓜架子上扭下一根嫩黃瓜扔給她,「閒著也是閒著,給你磨牙。」

  小黃瓜不過一乍多長,頂端帶著黃色的小花,嫩生生的。

  通常人們都等黃瓜長大了才摘,很少有人捨得這麼小就摘了吃。

  胡玫有種被重視的喜悅,笑著捋掉黃瓜表面上的嫩刺,「卡嚓」咬了口。

  黃瓜鮮嫩爽脆,有種特別的香味。

  吃罷黃瓜,胡玫臉色好看了許多,去屋裡搬了馬扎坐下看顧瑤忙碌,只是心思終究還繫在易楚身上,沒多大會就問:「你見過易楚定親的那人嗎?」

  「沒見過,」顧瑤搖頭,「從那間麵館門口經過不知道多少次了,從沒進去吃過麵。」忍不住又笑,「早知道麵館東家跟阿楚有緣分,就該進去看看,至少看看那人長什麼樣子,配不配得上阿楚。」

  胡玫淡淡地說:「我見過,高高大大的,長得還不錯,論相貌比榮盛強。」

  「那就好,還是阿楚有福氣,俗話說的好,壞的不去好的不來。這可就兩下歡喜了。」顧瑤笑嘻嘻地說。

  胡玫臉色沉了沉,「那可未必,易楚命硬,又退過親,要真是好人家還能看上易楚?聽說那人既沒親戚也沒朋友,是個孤煞命。要是真成了親……也不知道誰能克過誰?」

  顧瑤不愛聽,當即拉下了臉,「阿楚怎麼就命硬了?你跟她認識少說也有七八年了,她妨著你還是克著你了?這種話都是榮家那起壞了良心的人造出的謠言,你不說幫著分辯分辯怎麼還跟著起哄?再說,你瞧瞧榮家現在的倒霉樣,還真不知道到底是誰的命不好?你沒聽到街頭的人都說阿楚是福運命?」

  被這麼劈頭蓋臉一頓搶白,胡玫適才被重視的好心情蕩然無存,強忍著才沒有發作出來,「你倒是護她護得緊,她許你什麼好處了?」

  顧瑤冷笑,「非得有好處才能替她說兩句話?我是覺得街坊鄰里相處這麼些年,阿楚的為人大家都看在眼裡。她向來行為端正規矩,沒跟人紅過臉,也從不背後說別人閒話,單是這點就讓人信服。」

  胡玫聽著極不舒服,輕蔑地說:「你別是被易楚灌了*湯了吧?你不知道,她在集市上跟個賣魚的勾勾搭搭,還跑到人家裡待了半個多時辰才出來,也不知在裡面幹什麼見不得人……」

  「無憑無據的話還是少往外說,壞了阿楚的名聲對咱們也不好。」顧瑤毫不留情地打斷她的話。

  胡玫冷笑,難道易楚的名聲好了,對她們還能有什麼好處?前幾天見到易楚,她就跟沒看到自己一般,昂著頭就過去了。

  以前,她跟易楚姐妹是好友,現在易楚卻跟顧瑤穿一條褲子,眼裡根本沒有自己。

  一股莫名的怨氣騰騰地升起來,胡玫坐不住,起身,居高臨下地盯著顧瑤。

  顧瑤是個直性子,說話爽快做事也爽快,只覺得朋友間應該坦誠相待,對胡玫說得那些話並不特別在意。因見菜已摘了不少,就到廚房舀了一大盆清水,低著頭嘩啦啦地洗菜,絲毫未曾察覺胡玫臉色已經陰沉得像是鍋底的灶灰。

  胡玫恨意漸生,一個個都不把她放在眼裡,也好,那就給她點顏色瞧瞧。

  念頭一起,便道:「我尋點水喝。」

  顧瑤騰不出手來,就說:「桌上有放涼的茶,你自己倒。」

  胡玫進了正屋,果然看到方桌上有只茶壺,壺裡剩下有約莫小半壺茶水。她倒了一杯喝了,想掏出紙包,卻又不敢。

  正猶豫著,聽到院子裡有人說話,卻是顧琛的聲音,「姐醃黃瓜時別放太多辣椒,阿楚姐受不住太辣,不過先生倒是喜歡。」

  顧瑤笑著回答,「那就醃一罐不辣的,醃一罐辣的。」

  聞言,胡玫恨恨地咬緊下唇,再不猶豫,將紙包裡的藥粉盡數倒進茶壺裡。

  又怕藥粉化不開,使勁晃了晃,倒出些許在茶杯裡,茶水澄黃清澈,果然如小寡婦所說,一點看不出異樣。

  做完這些,胡玫才覺得心跳快得厲害,像不受控制似的,而兩腿竟然也有些發軟。她慢蹭蹭地走出正屋,站在太陽地裡看顧瑤把洗好的菜晾著,心頭掙扎得厲害。

  一會兒想顧瑤對自己還算不錯,要是這次得罪了她,以後自己就沒有可說話的人了。

  一會兒又想,顧瑤這般忙活都是為了易楚,醃這麼多鹹菜也不提給自己送些,活該她丟人現眼。

  直等著顧瑤晾完菜,胡玫才恍然醒悟,急急道:「已經晌午了,我該回家了。」

  顧瑤也不留她,只說:「好,有空再來,我也該做飯了。」

  胡玫逃也似的離開。

  顧瑤頂著大太陽忙活一上午,著實有些口渴,見茶壺裡水不多,索性全倒進杯子裡,一口喝了個乾淨,又將茶壺涮了涮,準備沏點新茶放涼給家人喝。

  正生火的工夫,感覺渾身著了火似的,從裡面向外透著熱。

  顧瑤何曾想到其中關節,只以為是天氣太熱,自己又守在灶台前的緣故,便稍向後挪了挪。可絲毫不管用,那熱越發地灼人,而身子莫名地軟下來,像是沒有筋骨般。

  顧瑤覺得不對勁,想把顧琛叫過來。剛喊兩聲,便發覺聲音較往常低啞,不受控制地帶了尾音,顫悠悠地勾人心弦。

  顧琛正在院子裡將顧瑤洗菜的水四下灑在院子裡,聽到顧瑤喊聲,便放下木盆走進廚房,問道:「姐,什麼事?」

  分明只是個才十歲的毛頭小子,看著顧瑤眼裡卻像是解渴的山泉,顧瑤情不自禁地拉起他的手就往懷裡扯,「阿琛,姐難受,這裡難受。」

  顧琛羞得滿臉通紅,拚命掙開顧瑤的手,退後了半步。

  顧瑤卻不罷休,一把扯開自己的罩衫,露出杏黃色的肚兜,「阿琛,幫姐揉揉,難受得很。」

  饒是顧琛再小也看出不對勁來了,顧瑤滿面潮紅,眼眸像是燃著火,說話的聲音卻像蘊著水,身子還不停扭動著。

  顧琛離得遠遠的,道:「姐,你先忍著,我去找娘回來。」說完撒腿就往外跑。

  好在剛出門就看到顧大嬸跟同一條胡同住的趙娘子說的正投機。

  顧琛急忙道:「娘,姐不好了,快回家看看。」

  顧大嬸唬了一跳,「怎麼就不好了?」話音剛落,就看到顧瑤已經追到門口,身上的罩衫鬆鬆地敞著,杏黃色的肚兜斷了一根帶子,露出半片雪白的胸脯,而顧瑤的手仍在身上到處揉搓。

  趙娘子見狀「呀」了聲,「你家姑娘這是怎麼了,別是黃大仙附身。」

  顧大嬸根本沒聽見她的話,連忙扯著顧瑤往屋裡拽,一邊讓顧琛鎖上大門。

  顧瑤已有些神志不清,拉著顧大嬸的手就往裙子裡伸。

  顧大嬸是過來人,豈不明白是怎麼回事,見院子裡有半盆水,當即端起來潑到顧瑤臉上。

  顧瑤清醒了片刻,又扭動著身子媚叫,「娘,我熱,難受。」

  顧大嬸連著澆了兩盆水,顧瑤從頭到腳全濕透了,躺在泥濘的院子裡仍是喊著難受。

  顧大嬸又是心疼又是難受,連聲叫顧琛,「去請易郎中來,別叫易郎中,叫阿楚過來。」

  顧琛知道易郎中不在,可還抱著一線希望萬一他們回來了,聞言就往濟世堂跑。

  醫館大門緊閉著。

  顧琛知道這是醜事,不敢私自尋別的郎中,又「咚咚咚」地跑回家。

  顧大嬸無計可施,去廚房找了根擀面棍,狠狠心,對著顧瑤的頭敲了下去。

  顧瑤消停了。

  「阿琛,幫把手,把你姐抬進屋。」顧大嬸含著淚,架起顧瑤的胳膊,顧琛架著另一邊連拖帶拉將顧瑤弄到了床上。

  顧大嬸支開顧琛,給顧瑤換了衣服。

  看著顧瑤潮紅的面頰,顧大嬸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掉。這個女兒懂事又孝順,頂上的哥哥凡事不中用,顧瑤差不多算是長姐,家裡縫縫補補洗衣做飯的事都落在她頭上,而且還幫著照看底下兩個弟弟。

  尤其她爹剛過世,緊接著顧瑤又被退了親,顧大嬸躺在床上病了兩個月,都是顧瑤家裡家外地撐了下來。饒是這樣,顧瑤半點沒抱怨累,也沒覺得委屈,反而進進出出都帶著笑,讓家裡人都覺得這日子還有希望,有盼頭。

  這麼好的一個閨女,怎麼突地行出這種事來?

  顧大嬸猛地想起從哪裡聽來一句,黃大仙附身,要真是被附身了可怎麼辦?

  正是上元節,說不定不是黃大仙,被遊魂野鬼附身也有可能。

  得趕緊請個道士或者高僧在唸經鎮宅,將鬼魂趕出去。

  一念至此顧大嬸後心發涼,摳摳索索地從炕櫃的抽屜掏出兩塊碎銀子,又叫過顧琛來,「趕緊,到護國寺請位大師來,一定得請到了,關乎你姐的命。」

  顧琛點頭,抓起銀子又往外跑。

  畢竟他的年齡在這,加上沒吃午飯,又頂著大太陽進進出出好幾趟,顧琛開頭還有力氣跑,跑著跑著就覺得兩腿跟灌了鉛似的拖不動。

  可他還記著娘的囑咐,務必得請位師傅回家,便強撐著一步步往護國寺那邊挪。

  也不知走了多久,顧琛只覺得頭重腳輕,眼前金光直閃,再也支撐不住,一頭栽在地上……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7-24 10:00 AM

第七十九章 叮囑

  顧琛醒來時,自己已經躺在樹下的陰涼地上。

  易郎中溫和地看著他,「有點中暑,不過不太要緊,稍歇會,跟我們一道回去。」

  衛氏不知從哪裡弄來碗綠豆湯,慈愛地說:「大熱的天,怎麼不吃飯趕路,快喝點,裡面加了蜂蜜,甜著呢。」舀了一羹匙遞在顧琛口邊。

  顧琛不受控制地嚥了下去。

  涼嗖嗖,甜絲絲的,顧琛坐起身,接過碗,咕咚咕咚往下灌。

  衛氏輕拍他的後背,「好孩子,慢點喝,別嗆著。」

  整碗綠豆湯下去,加上歇息這片刻,顧琛感覺好了許多,身上重新有了力氣。

  易郎中便道:「若是無礙,就隨我們一道回去吧。你跟老太太一同坐車。」

  「多謝先生,」顧琛躬身施禮,「我還得去護國寺,我娘說務必請位高僧回來。」

  易郎中面露不解。

  顧琛素日對易郎中極為敬重,也知自家跟易家關係匪淺,便不隱瞞,將顧瑤突然發病,顧大嬸懷疑遊蕩的孤魂野鬼附體等事說了遍。

  易郎中並不太信這個,可衛氏卻十分相信,催促顧琛,「那你快去快回,別耽誤事情。」

  顧琛答應著,又聽易郎中開口,「不如這樣,你還是到護國寺請高僧,我們這就回去,回家後就去你家瞧瞧,這樣兩不耽擱,」塞給他十文錢,「別太急,吃點東西墊墊再走。」

  顧琛感激地點點頭。

  再回到馬車上,易楚有些心思不寧。

  因易郎中不信這個,也從沒有跟易楚說起黃大仙的事,故此易楚並不太清楚到底怎麼俯身,為什麼會俯身,便開口問衛氏。

  黃大仙性淫,最喜好迷惑大姑娘小媳婦,衛氏怎好說給易楚聽,只能推諉著說不知道。

  易楚便對黃大仙附體產生了懷疑,按理黃大仙素來在山野林地裡出沒,她們住在人煙鼎盛的京都,哪裡會有黃大仙。

  說是鬼魂也不可能。今天雖是七月半,可不是說夜裡閻羅王才會放鬼魂現世?現在青天白日的,鬼魂不敢囂張吧?

  那顧瑤到底為什麼突然發狂以致於撕扯自己的衣服?

  易楚想不明白。

  正思量著,視線無意中掃過馬車旁闊步而行的辛大人,心裡頓時安定下來,而臉卻慢慢地熱了。

  她從來沒有想過跟辛大人獨處會是那麼好。

  他坐在石頭上,像抱嬰孩般抱著她,說起衛氏看到的小像。他說老早就畫了,特意放在那裡等待衛氏發現,那天幾個行商的出現恰好給了他一個很正當的理由。

  他說易郎中很在意衛氏的想法,如果衛氏能居中說合,易郎中肯定能聽進去。

  如果易郎中還是不答應,他會繼續走衛氏的路子。

  官場上就是這樣,官大一級壓死人,底下官員不答應,直接找他的頂頭上司就行。

  易楚哭笑不得,他竟是用這套來對付父親。

  在石頭上歇夠了,他們繼續往上走,經過小溪,辛大人用手掬了溪水餵給她喝,看到山壁上的野果子,他爬上去把最頂端那些紅透了的摘給她吃。

  她的鞋子底子軟,山路走久了,石子咯得腳心疼,辛大人便背著她,一直走到塊突出的大石前才放下。

  站在大石上極目遠望,可以看到濃濃淡淡的綠色中,護國寺屋頂金色的瓦片還有山腳下如蟻群般趕廟會的人群。

  山風柔柔地吹著,辛大人的聲音也是柔柔的,「……每次站在這裡往下看,都會覺得自己格外渺小,而心情卻是格外開闊。就覺得再多的苦難,再大的煩惱也不算什麼。」

  背負著沉重的過往,又是在那個位置,應該有很多的身不由己吧?

  易楚悄悄攥緊了他的手。

  辛大人卻摟在她的腰間,下巴蹭著她的發,清淺的呼吸就像這山風,在她臉龐吹拂,「以前就想要是你在身邊就好了,你定然也喜歡這裡。」

  以前,是什麼時候?

  易楚抬眼望著他,黑白分明的眼眸裡帶著疑問,也帶著愛戀。

  辛大人越發摟緊了她,俯身在她唇間低喃,「想過好幾回,去年從揚州回來,還有冬天趙鏡簽字畫押時……就想,跟你一起從山腳一直爬到山頂,然後生一爐火,溫一壺酒……」

  想想就知道那情景該有多美,就他們兩人,一邊喝酒一邊聽秋風瑟縮或者看雪花飄落。

  易楚伸手環抱著他的腰際,頭貼在他的胸口。

  他的心跳強壯而有力,他的懷抱溫暖而乾淨,有淡淡的艾草的清香,讓她迷醉。

  不由疑惑地開口,「為什麼是我?」

  他這樣芝蘭玉樹般的人,又如此的溫柔體貼,怎麼會單單看上她,將她放在了心底。

  辛大人凝望著她,淺笑。

  為什麼呢?

  起初是因為她聰明,而後來……他忘不了,那天身心疲憊地走進醫館,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她低頭搓藥丸,晨陽柔柔地照在她身上,在她周圍籠上一層金色的薄霧,她抬頭溫柔地笑,露出腮旁淺淺的梨渦。那情形讓他畢生難忘。

  還有那個雨夜,他落湯雞般站在醫館門口,她給他遞來棉帕擦臉,又熬了薑湯。薑湯裡放了紅糖,一直甜在他心裡。

  再後來,他知道她已看穿自己真面目,那一刻,他驚訝、惱怒還有憤恨,可所有的情緒散去,縈繞在心頭的卻是歡喜。

  是的,歡喜。

  那個夜裡,他策馬踏過曉望街,馬蹄踩過青石板發出清脆的噠噠聲,他的心隨著馬蹄聲雀躍不已。

  就這樣為她心動,因她沉醉。

  尤其,他也清清楚楚地看到,自己在她心中的份量也一天天在加重。

  還有什麼比兩顆心慢慢地靠近更美好?

  辛大人燃著笑意的唇覆在了她的唇上,輕輕柔柔的,又移到她耳側,含住她小巧細嫩的耳垂,口齒不清地說,「因為,我只想這般對待你。」

  易楚氣惱,伸手推他,可手指觸到他結實健壯的身子卻不受控制般摟住了他。

  辛大人眸光驟然一亮,唇順著她的臉頰落在頸間,細細地啃咬。

  溫熱的少女的馨香在他呼吸間飄蕩,是淡淡的梔子花味,辛大人心猿意馬,感覺身體的某個部位挺立起來。

  他深吸口氣,鬆開易楚,又一次後悔,婚期定得太晚了,早知道定在七月該有多好……

  **

  馬車穩穩地停在濟世堂門口,易郎中扶著衛氏下車,「娘,您累了一整天先進屋歇著,我去顧家看看。」

  易楚跟著跳下車,「爹,我也去。」

  易郎中點點頭,對辛大人道:「車裡的東西就勞煩你幫著搬到正屋,我回頭再整理。」

  辛大人笑笑,「岳父儘管去,這裡交給我就行。」

  衛氏也笑,「子溪比你細心多了,你放心去吧。」

  經過這次出遊,衛氏對辛大人的印象越發好。

  平常人家吃飯,通常都是婦人招呼一家大小,辛大人可好,那麼高大俊朗的年輕人,跑前跑後地買各種吃食,還得顧及著每個人的口味。

  賣豆汁的老漢羨慕地問:「這是您兒子?真是孝順。」

  衛氏得意地指著易楚,「是我外孫女還未成親的女婿。」

  老漢讚歎不已,「小姑娘長得一臉福相,老太太有福氣。」

  辛大人笑著接口,「是我有福氣能娶如此賢妻,還有這麼個和藹可親的外祖母。不怪大爺看走了眼,外祖母拿我比親兒子都親。」

  易楚羞紅了臉,衛氏心裡卻樂開了花。

  易郎中跟易楚一前一後往顧瑤家裡走,走到胡同口,看到三三兩兩的婦人湊在樹蔭底下說著什麼,也不時指點著顧家。

  見到他們走來,婦人齊齊閉住了嘴。

  易楚只隱約聽到「傷風敗俗」的字眼。

  顧瑤已經醒了,藥力雖然並未完全散去,可比中午時好了許多,並不像先前那樣抓耳撓腮地難受。

  聽到易郎中來,顧瑤不想讓他看病,可顧大嬸卻很堅持,「易郎中的人品難道還信不過,放心。」

  顧瑤沒辦法,勉強起身整了整衣衫。

  因是平日常見的鄰居,易郎中又將顧瑤視作侄女看,便未講究,逕自按在顧瑤腕間診脈。

  男人手指的溫熱順著脈搏飛速地傳遍全身,顧瑤舒服得打了個顫,本能地想握住那雙手,安撫自己胸口。

  易郎中敏銳地感覺到顧瑤的異狀,極快地鬆開手,站得離床遠了些。

  跟在後面的易楚趁機將顧瑤打量了個仔細——面色有著不尋常的紅暈,肌膚也隱隱透著粉意,一雙眼眸如同浸過水般,濕漉漉地勾人魂魄。

  神情嫵媚動人,跟平常的她判若兩人。

  顧瑤察覺到易楚的目光羞愧難當,攥緊拳頭,指甲深深掐在掌心,疼痛讓她有片刻的清醒。

  易郎中思量片刻才看向顧大嬸,「顧瑤是不是誤用了什麼藥物,脈相不太對。」

  能出現這種狀況的,會是什麼藥?

  顧大嬸一想就明白,連連搖頭,「不可能,家裡怎麼會有這種腌臢東西?瑤瑤,你到外面吃過東西?」

  「沒有,」顧瑤低低否認,一出口,又發現自己的聲音仍是不自覺地帶著呻~吟。

  易郎中見狀,退到外間對顧大嬸道:「顧瑤藥性未除,我回去配些藥過來,阿楚暫且在這裡幫忙看著,給他喝點冷茶能好受些。」

  顧大嬸點點頭,眼淚又流了下來,「易先生,瑤瑤是個好孩子,不是那種狂蜂浪蝶。」

  易郎中勸道:「我知道,顧瑤的事我絕不會往外說,您放心。」

  這空檔,顧煒拉著顧大哥的手走進來,哀求地望著顧大嬸,「娘,我餓,大哥也餓。」

  顧大哥跟著含混地說,「餓。」

  因為顧瑤出事,顧大嬸午飯也沒顧得上做,給兩人盛了碗早上剩的稀粥湊合,現在已經黃昏了,那點稀溜溜的米粥恐怕早消化完了。

  顧大嬸拍拍顧煒的手,「稍等會,娘一會就做飯。」

  顧煒搖頭,「餓,現在就餓。」

  易楚心下不忍,對顧煒道:「你知道姐姐家的醫館怎麼走嗎?你跟大哥一起去,找個白頭髮的祖母,祖母那裡有好吃的點心……跟祖母多要點,帶回來讓你娘跟姐姐也嘗嘗。」

  顧煒高興地答應了,拉著顧大哥往外走。

  顧大嬸重重地歎口氣,「孩子,你別笑話大嬸。瑤瑤這樣子,我一點做飯的心思都沒有。」

  易楚聞言心酸不已,卻仍笑著道:「顧瑤不會有事的,大嬸還是去做點飯,待會說不定顧瑤也餓了。」

  顧大嬸想想也對,蹣跚著進了廚房。

  易楚想起父親的話準備倒點水給顧瑤喝。

  方桌上,茶壺是空的,茶杯倒是有點殘茶,看樣子還不到一口。

  她正準備倒了,突然聞到杯中有股異味,不禁湊近鼻子聞了聞,似乎有淫羊藿還有回春草……這些都是壯~陽催精之藥,顧家沒有成年男子,怎麼還有人服用這個?

  易楚猛地一驚,想到書上曾記載,也有人用這些配製逍遙丸等助興之物。書上只說對男子有奇效,難不成對女子也有效果?

  急急地拿著茶杯進了內間,「你是不是喝的就是這些茶水?」

  顧瑤瞇著眼睛想了想,一上午基本沒閒下來,等胡玫走後才進屋喝了點茶,然後……她尖聲叫道:「是胡玫,定然是胡玫。她說口渴要進屋喝水,除了她,今天沒別人來過。連阿琛都沒進過正屋……胡玫為什麼要這樣害我,我並沒有做愧對她的事,為什麼?」

  為什麼?

  易楚也不明白,可她已有幾分相信是胡玫。

  胡玫這陣子就像得了失心瘋一般,時時盯著她,還常常說些莫名其妙的話。

  以前胡玫愛說愛笑挺開朗也挺招人喜歡的,自從胡家分家後就變得沉默寡言了,雖然不愛說話了,臉上卻總帶著討好的笑。

  而現在的胡玫,用一個詞來形容,就是討厭!

  每次都攔著她說些無中生有的話,有意思嗎?

  「狠毒的女人!」易楚惡狠狠地罵了句,想安慰顧瑤,卻不知如何開口。

  門外傳來顧煒歡快的說話聲,「娘吃點心,有豌豆黃,核桃酥還有豆沙餅,阿楚姐姐家的祖母給了我許多。」

  顧大哥跟著重複,「點心,好吃。」

  顧大嬸聲音也比先前輕鬆,「煒哥兒跟大哥先吃,娘馬上就做好飯了,待會一起吃飯。」

  又是顧煒的聲音,因嘴裡含著東西,話語便有些含糊,「娘給我做雙新鞋,大壯說我的鞋破了不跟我玩,還說姐姐是破鞋。」

  大壯是胡同西邊張大娘的孫子。

  顧大哥也道:「破鞋,顧瑤是破鞋。」

  易楚驟然心驚,不由看向顧瑤。

  顧瑤閉著眼,像是沒聽見一般。

  外頭顧大嬸的聲音已變得尖利,「別聽他們胡說八道,你姐是清清白白的女孩子……快走,一邊吃去。」像是把顧煒他們趕走了。

  易楚長舒一口氣,顧瑤卻睜開眼,招呼她,「阿楚,你近點,我有話囑咐你。」

  「什麼話?」易楚臉上露出溫柔的笑。

  顧瑤咬咬唇,強迫自己清醒了點,「別把胡玫下藥的事告訴我娘,胡家五個兒子都不是善茬,而且愛結交些閒漢惡棍,我怕我娘找上門吃虧。」

  易楚猶豫了會才點點頭。

  顧瑤笑笑,「我今兒醃了不少鹹菜,過上三五天就能吃了,到時候讓阿琛給你捎過去。」

  「好,」易楚見顧瑤有心思說這些,便也笑著應了,「我嗲就愛吃你醃的鹹菜。」

  顧瑤臉色稍黯,隨後又道,「我把方子告訴你,你也試著醃,醃鹹菜最簡單不過,試兩次就會了。」

  兩人正說著,顧大嬸進來道:「瑤瑤,你餓不餓,娘做好飯了。」

  「本來不覺得餓,聽娘這麼一說倒餓了,真想吃娘做的飯。」

  顧大嬸見顧瑤精神比方才要好,心裡也放鬆了些,「我去盛出來晾著。」

  顧瑤卻慢吞吞地說:「不用急,我剛跟阿楚說醃鹹菜,院子裡靠北牆角的那四罈子是給阿楚的,娘可記清了別忘記。」

  「放心吧,」顧大嬸嗔道,「我記著指定不動那幾罈子,也不讓阿琛他們動。」

  顧瑤笑著坐起來,「娘,你跟阿楚先出去,我換件衣服,梳梳頭就吃飯。」

  顧大嬸拉著易楚一道出門,「嬸子蒸了茄子,炒得臘肉,今天你也在這吃,別嫌棄嬸子手藝差。」

  易楚笑道:「大嬸真客氣,顧瑤的手藝我可是嘗過的,一頂一的好,顧瑤說還趕不上大嬸一半。今天我可有口福。」

  兩人說說笑笑到廚房,將飯菜一一擺出來。

  顧大嬸就道:「瑤瑤這孩子,都快黑天了,也沒外人,怎麼這麼磨嘰……阿楚你坐著,我叫她去。」

  「我去吧,」易楚自然不好意思坐在飯桌旁乾等,也跟著過去了。

  「瑤瑤,吃飯了。」顧大嬸風風火火地推開屋門,突然大聲尖叫起來,「瑤瑤,瑤瑤……」

  易楚緊走幾步,就看到顧瑤倒在地上,手裡攥著把剪子,而鮮血不斷地從她咽喉處湧出來……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7-24 10:01 AM

第八十章 生事

  易楚愣了片刻才反應過來,一把推開顧大嬸,掏出帕子堵在顧瑤咽喉處。

  不過瞬息,帕子就被染成了紅色。

  血順著易楚的手往下淌。

  脖頸處,根本沒法包紮,繫緊了會喘不過氣來,而系鬆了又全然沒用。

  易楚跪在地上,抓起顧瑤手裡的剪刀,三下兩下剪開顧瑤衣衫的領口,拚命地按壓胸前的幾處穴道。

  顧瑤緩緩睜開眼,看了眼易楚,將目光移到神情呆滯的顧大嬸身上,斷斷續續地說:「娘……女兒不孝敗壞門風……害你丟臉……照顧阿琛和阿瑋……」

  不等說完,頭無力地歪倒在一邊。

  易楚惕然心驚,死命地掐顧瑤人中,又使勁晃動顧瑤的臉,「瑤瑤,醒醒,快醒醒。」

  顧瑤的頭像布偶般,隨著她的手來回晃動,沒有筋骨似的。

  易楚又慌亂地抓起顧瑤的手腕,抖抖索索地試了好幾次都沒找準脈,她吸口氣,仔細對準了按上去,指腹所壓之處毫無動靜,既沒有遲脈的緩慢,也沒有數脈的急促,而是死水般的沉寂。

  易楚慌了,不敢相信方纔還活生生的人轉眼就沒了氣息。

  院子裡傳來易郎中的聲音,「顧大嬸,藥煎好了。」

  易楚如聞天籟,一個箭步衝出去,「爹,快來,快來看看。」話到最後,已帶了哭泣的顫音。

  藉著朦朧的天色,易郎中看到易楚羅裙上的血污,心知不好,趕緊將手裡的藥碗放在桌上,走到正房。

  屋子裡散發著濃重的血腥味,顧瑤躺在血泊裡一動不動。

  易郎中蹲下~身子,探了探顧瑤的鼻息,又摸摸她的手腕,沉重地搖了搖頭。

  「爹——」易楚終於忍不住哭泣出聲。

  易郎中對顧大嬸道:「趁著還沒走遠,把衣服換了吧?」

  顧大嬸呆站著,眼珠跟凝滯了一般,動也不動。

  易郎中歎口氣,提高聲音,「她嬸子,該給顧瑤準備後事了。」

  「哦?」顧大嬸迷茫地看著易郎中,「是,天色不早了,該吃飯了,我盛飯去。」說著就往外走,還沒走到門口,身子晃悠著就往地上倒。

  易楚驚叫一聲,伸手去扶已是來不及,眼睜睜地看著顧大嬸摔在門檻上。

  易郎中過去把了把脈,低聲道:「沒什麼大事,顧大嬸這是傷悲過度,一時刺激太過……緩兩天就好了。」便說便掐顧大嬸的人中。

  顧大嬸眼角有淚流出,卻仍不願醒來。

  父女兩人合力將顧大嬸抬到床頭,又把顧瑤抬到床尾。

  兩人瞅著相對躺著的母女,一時無言。

  眼下顧琛去護國寺尚未回來,顧瑋還不到七歲,顧大哥更是指望不上,竟沒有一個能用得上的人。

  易郎中叮囑易楚,「這幾天,你多幫襯著顧大嬸……倘使有什麼花費,不用樣樣找顧大嬸開口……」從懷裡掏出荷包,遞給易楚。

  易楚明白父親的意思,眼瞅著顧家上下以後全都依靠顧大嬸一人生活,以後必然會非常艱難,便點點頭,卻沒接荷包,「我身上帶著銀子,等不夠了再找爹拿。」

  說話間,顧琛從外面回來了,扯著嗓子喊,「娘,護國寺的大師請來了。」

  易郎中聞言,舉步迎了出去。

  易楚四周瞧了瞧,掏出火折子點燃了油燈。

  外面易郎中溫和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傳來,「……顧家靠你支撐……遇事不可任性妄為,三思後行……振興家業……撫育幼弟……」

  夾雜著隱約的哭泣聲,卻聽不到顧琛如何作答。

  易楚就著燈光打開衣櫃,準備找件衣服替顧瑤換上。

  顧琛闖進來,先對易楚深深施了一禮,強忍著淚意道:「我姐屋裡的衣櫃放著她定親時做的幾件新衣,姐喜歡鮮亮,麻煩阿楚姐把她打扮得漂亮點。」

  又走到床邊對顧大嬸低語,「娘,我知道娘的想法,看不見就覺得是假的,就覺得是場夢……可眼下大哥跟弟弟還要娘照顧,姐的後事還沒辦……總不能全都仰賴易先生跟阿楚姐……我沒經過事,怕壞了規矩,讓姐在那世都不得安生……」

  才十歲的孩子,就能說出這樣一番話來,易楚頓生感觸。

  只希望顧大嬸也能聽進去,能夠為了孩子振作起來。如果總是這樣不吃不喝地躺著,就是沒病也會熬出病來。

  易楚默默聽了會兒,到顧瑤屋裡,找出件水紅色繡綠梅花的褙子,和月白色繡水紅色月季花的羅裙。

  先用水替她身上的血污擦掉,擦到脖頸時,易楚看到個寸許長的傷口。

  難怪怎麼樣也止不住血,看來真是報了必死的心了,下手這麼重。

  眼淚忍不住流下來,模糊了面前的一切。

  許是耽擱久了,顧瑤的身子已經變得僵硬,易楚獨自給她換衣便有些力不從心,不小心用力過大,一下子將她摔在床上。

  顧大嬸「騰」地坐起來,將顧瑤抱在懷裡,柔聲地說:「瑤瑤,摔疼了沒有?娘給你呼呼。」對待嬰兒般輕輕往顧瑤臉上吹了幾口,轉頭看向易楚,「瑤瑤睡了,你輕點,別吵醒她。」

  易楚噙著淚點點頭,輕手輕腳地幫顧瑤換上了羅裙。

  因顧瑤是未出嫁的閨女,加上夏天天熱,在家裡不能停放太久,只過了兩天,顧琛就商量了顧大嬸準備發喪。

  可是承辦喪事的槓頭不願意抬棺,說堂堂男人,哪能抬個不潔的女子?

  顧琛連連哀求,最後跪在槓頭面前不起,槓頭才勉強答應,「好吧,抬棺可以,但是工錢要加倍,另外我們每人添置一條紅腰帶,以避邪氣。」

  顧琛咬牙答應。

  這兩天易楚一直在顧家幫忙,聽說此事,熬了個通宵,縫了六條紅腰帶。一邊縫,一邊咬牙切齒,恨不能將胡玫碎屍萬段。

  顧瑤終於入土為安,易楚鬆口氣,尋個機會告訴顧琛,「你姐不讓告訴你家裡人,怕得是你們無憑無證找上胡家白白吃虧,我也是這麼想的。可是,我得讓你知道,你姐是清白的,都是因為胡玫,她才背了這麼個名聲死去……眼下咱們雖不如胡家勢大,將來卻未必……」

  「阿楚姐,我記住了,眼下我不會以卵擊石,可總有一天我會替姐報仇,讓那個胡玫生不如死。」說罷「撲通」一聲跪在易楚面前。

  易楚忙避開,「男兒膝下有黃金,別輕易下跪。」

  顧琛重重地磕了個頭才站起來。

  這次喪事辦得極其簡單,並無朋友上門弔唁,也沒有親戚前來安慰。

  好在,顧家也不用宴客,倒是兩廂得意。

  顧瑤出殯那天夜裡,卻是落了雨。

  雨點滴滴答答順著屋簷的瓦當落在地上,聲音單調而沉悶。

  易楚累得要命,在雨聲的催眠中,很快沉睡過去。

  第二天起來後,發現院子裡多了四隻罈子。

  易郎中道:「放在醫館門口的屋簷下,還有張字條。」伸手將字條遞給易楚。

  上面工工整整地寫著兩行字,「先生大恩,不敢或忘,今日暫別,他日再報!」

  「是顧琛寫的?」

  易郎中點點頭。

  易楚匆匆趕往顧家,果然,大門上掛了把銅鎖。

  鄰居說:「昨天夜裡聽到騾子叫,許是冒著雨走的……也難怪,出了這等醜事,週遭哪還有他們的立足之地?」

  易楚沉默著離開,只覺得心裡像是壓著鉛塊,沉甸甸地教她喘不過氣來。

  顧家人都走了,自然也沒人替顧瑤做頭七。

  易楚在家裡焚了紙、香,暗暗祈禱顧瑤在那個世間能夠安康如意,早點再生為人。

  連續幾日,易楚悶在家裡抑鬱不樂,衛氏勸道:「生死皆有定數,沒法強求……雖然眼下你們天人相隔,沒準來生你們還能投胎到同一家成為姐妹。這樣愁悶不樂,與佛法相悖。」

  這其中的道理,易楚豈是不懂,只是心裡恨意難平,可見長輩因自己擔憂,她也只能強作笑顏。

  這天,衛氏拉著易楚一同上街買菜。好巧不巧又遇到大勇,大勇推著獨輪車,上面放了只大缸,樂呵呵地說:「東家吩咐養一缸荷花,順便養幾尾魚,春天放進小魚苗去,趕過年的時候就能吃了。」

  易楚跟辛大人都喜歡吃魚。

  衛氏笑道:「這倒是個好主意,虧子溪想得出來。」

  大勇又道:「昨兒在院子裡種了兩棵葡萄樹,說是西域來的品種,比京都的要甜,等明年結了葡萄,頭一茬先請老太太嘗嘗。」

  衛氏越發歡喜,「行,趕明兒就等著他們孝敬的葡萄了,」又問道,「怎麼這幾天沒見子溪,讓他得空到家裡吃飯……那些什麼未成親不好見面的規矩,咱們不用講究。」

  大勇痛快地答應,「東家到永清辦事,這一兩天就回來,我指定把話帶到。」

  兩人說得熱絡,易楚卻覺得有些臉紅。

  那個人還真是細緻,是不是不當差的時候,把精力都用在佈置宅院上了?

  這樣想著,歡喜就忍不住洋溢出來。

  自從廟會以來,足有十幾天不曾見過了,心裡還真有點想念他。

  也不知去永清幹什麼,會不會有危險?

  易楚思緒百轉千回,冷不防瞧見個熟悉的背影。

  那人穿著白底繡梅花的比甲,粉色的馬面裙,臉上掛著小心翼翼的微笑。

  不正是胡玫?

  易楚氣從心底來,顧不得跟衛氏打招呼,三步兩步走到胡玫面前。

  胡玫見是她,心頭發虛,轉身就走。

  易楚迎面攔住她,劈頭就是一個嘴巴子,打完了猶不解恨,反手又是一下,「瑤瑤怎麼得罪你了,你竟然如此害她,她死了你會開心?」

  易楚用力很大,胡玫臉上瞬時浮起十個鮮紅的指印。

  她捂著腮幫子,淚水盈盈於睫,「還不是因為你?你水性楊花不守婦道,顧瑤卻還死命護著你,你們既然穿一條褲子,活該身敗名裂被人恥笑。」

  就是因為這個?

  易楚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正要舉手再打,胡玫將籃子一扔,哭著跑走了。

  集市上買菜的人都訝異地盯著易楚,真看不出這個平常總帶著溫柔笑容的女子竟然這麼彪悍,當街都快把人姑娘扇成豬頭了。

  易楚絲毫沒察覺眾人異樣的眼光,她的耳邊始終響著胡玫的話語。

  因為顧瑤為她說話,所以遭了胡玫的嫉恨。

  也不知顧瑤泉下有知,會是怎樣想法?

  大勇將易楚的舉動完全看在了眼裡,心裡說不出是種什麼滋味兒。原先他以為易楚就是只小綿羊,沒想到還能化身大灰狼。

  想必東家也不知道易姑娘還有如此強悍的一面,要不要寫封信告訴他?

  或者等他回來再說?

  且說胡玫捂著腮幫子哭著往家跑,半路上遇到了胡三。

  不說胡家人人品如何,就他們這兄弟五人來說還是挺齊心的,這也是胡家稱霸一方的原因。

  又因胡玫年紀最小,而且是唯一的閨女,胡家幾兄弟都很愛護她。

  胡三看妹妹臉上十個明晃晃的手指印,不由怒道:「誰打的,告訴三哥,三哥給你出氣。」

  「是易楚,」胡玫惡狠狠地說,「就是濟世堂易郎中那個閨女。」

  胡三一聽是個女子,原本打算叫著胡四一起,現在也不叫了,腰裡別把菜刀,安慰胡玫,「你回家等著,三哥這就去揍她一頓,你說揍哪裡好?」

  胡玫一下子想起小寡婦的話,嚷道:「把她的臉花了,看她再得意,沒了那張臉,誰還稀罕娶她?」

  「好!」胡三答應聲,雄赳赳氣昂昂地朝濟世堂走去……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7-25 09:47 PM

第八十一章 佈置

  易楚已買完菜,扶著衛氏慢慢往家裡走。

  衛氏歎道:「你這孩子,脾氣怎這麼急,為了那種人沒得把自己的名聲也帶累進去。」易楚動手的時候,她在旁邊看得清楚,大勇張著嘴半天沒合攏,其他圍觀的人莫不帶著意味深長的笑。

  這世道,已婚女子在大街上撒潑吵鬧並不少見,可兩個正當年華的小姑娘動手打架卻是個稀罕事兒。

  尤其兩人長得還都挺漂亮。

  這種做法縱然出了氣,可自己的聲名也受損。

  如果遇到那種講究規矩禮法的人家,或者看不上媳婦這樣強悍的惡婆婆,縱然親事已經板上釘釘也能想法給退了。

  前頭易楚已經退了一門親,這次親事可不能再出差錯。

  易楚沉默著聽衛氏說完,咬著唇道:「外祖母,道理我懂,可我嚥不下這口氣,看到胡玫我就想起瑤瑤……瑤瑤渾身是血躺在地上……我恨不得把她碎屍萬段。」

  衛氏無可奈何地笑笑,「你娘是個溫順性子,你爹脾氣也好,你呀,也不知像了誰,這麼烈性……哎,生氣歸於生氣,也不能不動腦子……不過,厲害點也好,免得被人欺負。」

  果真是自己的外祖母,看到自己做出的出格之事,也只會往好裡想。

  易楚親熱地挽著衛氏的胳膊,有說有笑地商量著下個月給衛氏賀壽的事。

  八月十二是衛氏的四十九歲生日,按虛歲的話應該是五十,是大壽。

  易郎中跟易楚都說要好好慶祝,可衛氏卻覺得平常開銷已經不少了,吃穿都比在常州好很多,沒有必要再花銀子操辦。

  而且,接下來就是中秋節,中秋節熱鬧熱鬧就等於做了生日。

  衛氏很堅持,易郎中就說要不每人送衛氏一樣賀禮,然後做一桌像樣的飯菜。

  易楚打算做條額帕還有冬天戴的軟帽。

  正商量著,易楚看到胡三滿臉煞氣地往醫館方向走,立時想到胡三定然是衝著自己來的。

  易楚深吸口氣,等著胡三走近,溫和地問:「胡三哥是來尋我的?」

  胡三訝異地看著她。

  按著他的想法,易楚見到他要麼拔腿就走,要麼可憐兮兮地求情,他自是不會留情,花了她的臉有點過分,可打得她像胡玫那樣腫了半邊臉卻是理所當然。

  沒想到易楚竟然落落大方地站在自己面前,既不驚慌,也不害怕,腮邊還帶著淺淺笑容。

  完全不是他想像中的樣子。

  胡三忍不住仔細打量起易楚。

  皮膚白裡透紅,臉頰像是紅了半邊的桃子,鮮嫩欲滴。身上是寶藍色的紗衣,梳著傾髻,鬢間戴朵小小的鵝黃色絹花,溫婉大方中又透著嬌俏可愛。

  面對這麼俏麗的小姑娘,胡三有點不好意思動手,可想到妹妹紅腫的臉,便粗聲粗氣地道:「我來問你,憑什麼無緣無故地把胡玫打成那樣,以後她還怎麼見人?」

  這樣就沒法見人了?

  易楚暗自冷笑,語氣仍是平靜,「胡三哥可否聽我說兩句話,等我說完了,胡三哥再決定我該不該動手。」

  胡三雙手抱胸,梗著脖子等著易楚下文。

  易楚再吸口氣,壓下心中怨恨,盡量和緩地說:「胡三哥想必聽說了雜貨鋪顧家姑娘過世了,而且死得不怎麼光彩。你知道這是怎麼回事?是你的妹妹,胡玫給她下了催~情藥,讓顧家姑娘當眾出了醜。你說,我該不該打胡玫?」頓一頓,又問,「倘若有人這麼對胡玫,胡三哥是不是覺得打兩下就解了氣?」

  胡三聽得目瞪口呆,片刻才反應過來,嚷道:「純粹血口噴人,你以為胡玫跟你似的,這麼點兒就知道催~情藥,顧瑤死是她自己作孽,沒有臉面活著。胡玫清清白白一個女兒家,跟她有什麼關係?」

  呵,原來黑白就是這麼顛倒的。

  易楚譏笑,「看來胡三哥是不信了,那我也沒辦法,不如你回去問問冰清玉潔的胡玫,她知不知道什麼是催~情藥,又從哪裡得到的藥粉?」

  這種赤~裸裸的諷刺徹底激怒了胡三,他一言不發,揚手朝著易楚瑩白的臉頰扇過去。

  距離易楚尚有半尺,一隻有力的手憑空伸出,扼住了他的手腕。

  胡三側眼看去,是個身穿寶藍色長衫的男人,眉眼深邃神情冷淡,週身散發著令人膽顫的戾氣。

  身材還算高大,卻很瘦,右手還拄著根拐棍。

  竟然是個瘸子。

  胡三輕蔑地笑笑,暗中使力,想借勢甩開那個男人。

  豈知男人的手勁極大,攥著胡三的手紋絲不動。

  胡家兄弟都是虎背熊腰的身材,人人都有把子力氣,橫行在曉望街週遭還沒這麼丟人過。

  胡三不假思索地抽出腰間別著的菜刀,劈頭砍向男人。

  男人不閃不躲,看著菜刀快到近前,也不知使得什麼法子,拉著胡三手臂就迎過去。

  胡三驚出一身冷汗,急急地收回刀勢,幸好他應得快,否則胳膊就斷在自己的菜刀下了。

  饒是如此,胳膊也落下道深深的刀口,不停地往外滲著血。

  胡三惡狠狠地瞪一眼易楚,「等著瞧。」

  易楚毫不畏懼地回視著他,「等著就等著,人在做天在看,案頭三尺有神靈。顧瑤在天之靈絕不會放過你。」

  胡三怒氣沖沖地捂著淌血的手臂走了。

  林乾掃了易楚一眼,一瘸一拐地走到馬前,將拐棍遞給跟隨的小廝,翻身上了馬。

  衛氏在一旁嚇得心快要跳出來了,見林乾要走,急忙提醒易楚,「還不快跟這位公子道謝。」

  林乾耳朵尖,聽到了,淡淡地說聲,「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當不得謝。」手微揚,馬鞭在空中發出響亮的鳴鞘聲。

  也不管四下圍觀的人群,策馬揚長而去。

  想起方纔的情形,易楚不免後怕。

  難怪顧瑤不願把真相告訴顧大嬸,看來胡家真是惹不起。這才來了胡三一人,要是五個兄弟都來了,她也未必有這個運氣每次都能遇到林乾。

  只是事情已經做了,後悔又有什麼用。

  假如她再看到胡玫,恐怕還是沒辦法當作什麼都沒發生。

  回到家,易楚支支吾吾地把才纔的事告訴了父親,「……我知道自己太衝動了,可實在忍不住。恐怕又給家裡惹麻煩了。」

  易郎中看著她卻是笑了笑,「你這性子倒有點隨你祖母,見不得自己人被欺負。不過,事已至此……要不跟子溪說一下?」

  「還是別說的好,眼下他在永清。」

  辛大人外出辦差,好幾次都是帶著傷回來,易楚不願他為自己分心。

  易郎中明白她的想法,點點頭,「那這陣子咱們多加小心,沒什麼事你少出門,以後還是爹去買菜。」

  易楚愧疚地說:「對不起爹。」

  易郎中拍拍她的手,「以後行事多考慮考慮,去看看你外祖母,別嚇著她。」

  易楚「嗯」了聲。

  **

  林乾策馬飛奔回家,將韁繩扔給門房,逕自回了聽松堂。

  杜俏正用銀叉子一塊塊挑著吃西瓜,聽到木頭杵地的篤篤聲,起身迎出來,「侯爺回來得倒快,快坐下歇會。」

  林乾來到偏廳坐下,杜俏親自碰了涼過的茶過來,又拿起團扇替她打扇。

  林乾伸手奪過團扇扔到一旁,「我不熱,熱了會自己扇。你這點力氣,扇不扇沒差別。」

  杜俏已知他的品性,笑著將甜白瓷的碟子遞過去,「侯爺吃塊西瓜。」

  林乾不接,等杜俏用叉子挑了西瓜遞到嘴邊,才張口咬了,斥道:「誰端上來的西瓜,夫人有孕在身,能吃這麼涼的東西嗎?」

  趙嬤嬤賠著笑道:「方太醫說少用幾塊不妨事。」

  杜俏也笑,「……覺得心裡燥熱才吩咐她們用冰鎮了會,平常哪裡吃涼的了?」在林乾身旁坐下,「以為侯爺半個時辰前就能回來,不想遲了些。」

  林乾淡淡地說:「先到白塔寺給岳父岳母的長明燈上加了點香油,然後再到護國寺還了願。和尚說重塑佛身需五百兩銀子,我便如數給了他。」

  杜俏低聲道:「當初許的願應驗了,該由我親自還願才對,也不知這樣佛祖會不會見怪。」

  「不會,和尚說了,只要心裡有佛就行,誰去都一樣。」林乾自是不信佛的,可為了杜俏安心,不信也得去跑一趟。

  杜俏又問,「你是從曉望街走的嗎,路過濟世堂進沒進去過?聽說阿楚先前的親事退了,重又結了親……雖然她說以後再不往來,可多虧了她才能有孕,要不讓備點禮讓畫屏去看看她?她要是知道我有了身子,指定也替我高興。」

  林乾眸光閃了閃,沒把遇到易楚的事告訴她,只道:「無緣無故送什麼禮,我讓人打聽一下她出閣的日子,到時添妝就行了……方太醫可說過,頭三個月最重要,切不能思慮太多。」

  跟杜俏說了會話,林乾回到書房,叫來跟隨他出去的小廝,「把事情打聽清楚了?」

  小廝點點頭,「……死的是顧姑娘,說是黃大仙附體,還是艷鬼附身的,反正那天光著身子一絲不掛地跑到街上了,好多人都看見了,說腰細腿長的,奶~子上還長了顆紅痣,那模樣,要多勾人就有多勾人,比窯子姐都……」

  林乾冷冷地「哼」了聲。

  小廝嚇得將未說完的話嚥下去,又說重點,「顧姑娘的弟弟在濟世堂給易郎中打雜,顧姑娘跟易姑娘是手帕交,關係很好,喪事也是易姑娘幫著張羅的。今天的事兒是易姑娘先動的手,二話不說給了胡姑娘兩個嘴巴子,然後胡姑娘回家找那個胡三給她出氣……有人說,易姑娘懷疑胡姑娘給顧姑娘下了藥,替顧姑娘報仇呢。」

  小廝口齒不算伶俐,左一個姑娘,右一個姑娘說得亂七八糟沒頭沒腦,林乾在心裡捋了遍才明白怎麼回事,思索了片刻,道:「易姑娘對夫人有大恩,這事既然被我遇到了就不能不管,頭一件,找幾個腿腳利索的沒事在濟世堂門口轉悠著,要是易姑娘少了半根毫毛,叫他們提著腦袋來找我;這第二件,那個姓胡的女子不是會下藥嗎,你去弄點藥回頭讓她也嘗嘗……」

  小廝這會倒是一點就透,「小的明白,就是那個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林乾笑笑,「去吧,辦利索點,最好別讓人聯想到易家頭上。」

  即便是想到也無妨,難不成他堂堂威遠侯連戶平民百姓都護不住?

  幾乎同一時刻,大勇也跟他的父親張錚談到此事,「那家殺豬的敢放話威脅易姑娘,要不要我去給他們點顏色瞧瞧?」

  張錚耷拉著眼皮,愛答不理地說:「不用你出手,忠勤伯世子那邊自會有動靜。」

  「可要是易姑娘被人欺負了怎麼辦?公子回來後可沒咱們的好果子吃。」

  「切,」張錚嗤笑一聲,「要沒有萬全之策,公子能放心離開京都?告訴你,公子既然打定主意要成親,就一定能護易姑娘周全。」

  大勇想想也是,本來公子的打算是繼承杜家的爵位後再考慮成家的事,現在提前了三五年,應該暗中有所佈置。

  轉念又想起易楚辟里啪啦打胡玫那兩下子,悄聲問父親,「易姑娘看著可不像大家閨秀,以後能替公子管好家?」

  張錚「啪」一聲拍在大勇腦門上,「管這麼多閒事幹什麼?你好好把宅子佈置好就行了,公子吩咐的那兩處暗道要盡快挖出來,切不可落了痕跡。」

  「知道了,爹。」大勇捂著腦袋抱屈,「過兩年我也該成親了,您可不能再打我腦門。」

  「個小兔崽子,毛沒長齊,還惦記著成親?」張錚一邊罵著一邊忍不住咧開了嘴。

  小畜生已經十七了,也該尋思著給他說門親事。

  等夫人進了門定然會買幾個丫頭,不如從中挑一個?

  已是七月底,繁星滿天,夏蟲呢喃。

  乞丐王大躺在路旁的青石板上,一手捏著把破了洞的蒲扇,一手伸進衣襟搓身上的泥,搓出一條髒泥後,熟練地團成泥球彈到遠處,接著再搓。

  有道黑影悄無聲息地站在他旁邊,粗著嗓子問:「王大,有樁天上掉餡餅的美事,你想不想幹?」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7-25 09:49 PM

第八十二章 報復

  王大懶洋洋地又搓了個泥球,「天上還會有餡餅?這才剛黑天,我還沒睡覺,不做這個夢。」

  「是不是美事,你先聽了再決定,」黑影粗嘎地笑笑,「王大今年三十好幾了吧,嘗沒嘗過女人滋味?不是破鞋,是正兒八經未開苞的小姑娘。」

  王大「呵呵」笑了,「有這好事,你丫的不先上,還能輪到我?」

  黑影道:「上頭發話了,就得找個要飯的,別人想還撈不著。」

  王大還真沒嘗到女人滋味,最多興致上來欺負欺負體弱年幼的小乞丐,他們個個臭氣熏天瘦骨伶仃的也沒啥意思。

  要是真能弄個噴香綿軟的小姑娘……王大猶豫著道,「要命的事我可不幹。」

  黑影「切」一聲,「要不了你的命,卻能要了你老二的命。」

  王大樂了,站起來,「什麼時候干,我得去洗洗。」

  「別,」黑影攔住他,「不能洗,要得就是你這髒勁兒,髒泥也別搓,留著,人姑娘就好這口……至於什麼時候,你且在這兒等著,別走遠了。」

  王大搖著破蒲扇,痛快地答應了。

  相隔不遠的杏花胡同。

  胡玫洗過臉,對著鏡子慢慢打散髮髻。鏡子裡的女子柳眉纖巧紅唇粉嫩,只是神情有些憔悴,眉梢眼底帶著掩藏不住的郁氣。

  本來,她興致勃勃地在家裡等著胡三將易楚痛揍一頓的好消息,可好消息沒等到,卻等來了渾身血漬的胡三。

  其時,胡三的手臂已經包紮過,不再流血,可一路滴在短衫與闊腳褲上的血明晃晃地還在。

  胡婆娘「嗷」一聲叫起來,忙問:「怎麼回事?」

  胡三簡略地說:「早上妹子被易楚打了兩巴掌,我去討個說法給妹子出氣,沒想到遇見個管閒事的,好像是個練家子,不小心傷了胳膊。」

  胡婆娘心疼兒子,指著胡玫的鼻子罵:「喪門星,整天拉著個臉給誰哭喪?正兒八經事情一點都不幹,不在家裡洗衣做飯往外跑什麼,就知道惹事生非。」

  胡玫本就委屈加失望,被胡婆娘這一番指責,哭著回到屋子傷心了一下午,連晚飯都沒吃,到現在眼圈還有些紅腫。

  胡玫愛惜容貌,自不肯就這樣腫著眼睛睡覺,就用帕子沾了冷水,一點一點拍打著眼圈。

  鏡子裡突然出現了一張男人的面孔——濃眉大眼,高挺的鼻樑,唇角帶著絲絲譏刺的笑意。

  胡玫愕然地轉回頭,磕磕巴巴地問:「你,你是誰?怎麼進來的?」

  「不必管我是誰,」男人淡淡地說,「聽聞胡姑娘對催~情藥很有心得,特來討教一番。」說著用荷包掏出一粒龍眼大的褐色藥丸,「這是逍遙丸,乃胡僧煉製而成,藥性極好,十兩銀子一粒。姑娘嘗嘗,比起你給顧姑娘用的,哪個口味更好?」

  「我,我沒吃過,我不想吃,」胡玫嚇得兩腿發軟,差點縮進妝台下面,撐著雙手勉力穩住身子,「你別亂來,否則我叫人了。」

  男人「呵呵」地笑,「叫啊,人來得越多越好。」上前兩步,走進胡玫面前,雙唇幾乎貼在她的耳際,「姑娘想必不知道,吃過藥丸後,身邊的人越多越來勁……大伙可就都有眼福了,能夠一睹姑娘曼妙的身姿。」伸手在胡玫胸前捏了下,「看不出來,還挺有料,倒是便宜王大了,呵呵。」

  將藥丸一掰兩半,一半仍收到荷包裡,另一半往胡玫嘴邊送,「來,小心肝兒,張嘴,用蜂蜜漬過,是甜的……不是捨不得給你全吃了,而是吃多了犯迷瞪,不如給你留點兒意識,好讓你清楚自己都幹了些什麼。」

  胡玫嚇得毛骨悚然,雙手在妝台上胡亂摸索,終於拉開抽屜,掏出把剪刀,橫在自己身前。

  男人肅然冷了臉,輕輕將她的手一撥,剪刀「噹啷」落在地上。

  「聽說顧姑娘就是用剪刀捅破了喉嚨死的,你少給我來這一套。告訴你,如果你死了,我會將你剝得光溜溜的掛在曉望街集市上……來往的人都能看見你,往你身上唾口唾沫。」

  胡玫瞪大了眼,這人莫不是地獄出來的惡鬼,怎麼會有這麼狠毒的想法。

  男人伸手扼住胡玫的下巴,鉗開她的嘴,話語卻是溫柔,「吃了吧,小心肝兒。我還給你準備了一個男人,就在大門口,決不會讓你受苦。」另一手已將半粒藥丸塞進胡玫口裡,強迫她嚥了下去。

  約莫盞茶工夫,藥性上來,男人冷眼瞧著胡玫眼神開始變得勾人,神情開始變得嬌媚,而她的身體慢慢搖動起來。

  男人冷笑下,食指放到唇邊打了個響亮的忽哨。

  數息間,外面傳來應答聲。

  男人攬過胡玫,「小心肝兒,走,外面有人等著你。」

  胡玫清楚地知道他說的什麼意思,恐懼地後退兩步,可再強的意志終是抵不過靠在男人身體上的那種歡愉感,胡玫八爪魚般纏住了男人,任由他將自己帶出門外……

  靜靜的夜裡,突然閃出一片火光,有人驚叫,「走水了,快來救火,快來救火。」

  才剛入夜不久,人們或因天熱未曾入睡,或者剛剛睡著,聽到喊聲,極快地起來,好幾人連上衣都來不及穿,只繫了條肥大的褲衩就拎著水桶跑出來。

  起火的是胡家第一進院子的西廂房。

  杏花胡同是一家院子連著一家院子,又是在炎熱的夏季,不及時撲救很容易連累左鄰右舍。

  一時間,有人顧不得敲門,直接撞開胡家的院門衝了進去。

  好在火勢不大,一人一桶水潑下去,火焰已經減弱了許多。

  胡屠戶這才打著呵欠出來,見是自家房子著了火,困意頓消,連忙給眾人道謝。

  而此時,胡家院子東牆根卻傳來陣陣不合時宜的讓人羞臊的聲音。

  火光輝映下,一道曼妙的身影緊緊纏著一個破衣爛衫鬍子拉碴的乞丐。

  隨著身子的起伏,女子胸前雪白的兩團上下跳動,又因為長髮的遮掩而時隱時現,越發勾得人想看。

  來救火的都是男人,年長些的倒還好些,仍致力於救火。而那些年輕力壯的卻直勾勾地盯著,好半天拔不動步子。

  胡婆娘揉著雙眼,困意十足地走出來。

  她白天伺候胡祖母,又得忙著洗衣做飯收拾家務,每天恨不得頭一沾枕頭就睡,雖然聽到外頭的叫嚷聲,可身子實在懶,加上知道有人在救火,也就磨蹭了會兒。

  出來後,見人都往東牆根看,她也迷迷瞪瞪地隨著看。

  溫香軟玉在懷,王大幾回生幾回死,已經有些力不從心,又被這麼多人盯著,雖然早練就了比城牆還厚的臉皮,也禁不住當著他人的面上演活色生香。

  正要提了褲子走,胡玫卻不放,又撲過去抓著褲帶往下扯。王大急了,一把將她甩開,鑽進了人堆裡。

  胡婆娘這才反應出地上赤~裸著身子的是自己女兒。

  渾身的血不受控制般往上頂,頂得胡婆娘腦門突突地跳。她咬著牙,快走幾步,「啪」地扇了猶在喃喃低語的胡玫臉上。

  這兩下幾乎用盡了胡婆娘所有的力氣,胡玫本就耗盡了精氣神兒,只苦於藥性不散驅使著她順應本能。

  捱了這兩巴掌,胡玫再也受不住,暈在地上。

  圍觀的人救了火,自己卻被勾引著渾身冒火,忙不迭地各回各家洩火去了。

  胡婆娘再恨自個閨女也不能放任她躺在地上不管,回屋找了件衫子胡亂遮了下,又招呼小寡婦合力將人抬了回去。

  一掀開衣衫,渾身青紫紅腫,大腿處粘糊糊一片。

  胡婆娘又氣又恨,又覺得閨女可憐。

  說實話,她對女兒的貞節並不太看重,年輕時她貪戀胡屠戶的銀子,沒多久就勾搭在一起了。她氣恨得是胡祖母,要不是她從中作梗,左挑右揀,胡玫早就嫁出去了。何至於養到現在,被個叫花子糟蹋。

  新仇舊恨交織在一起,胡婆娘巴不得到正房將癱在床上的胡祖母給掐死。

  這殺人害命的事她幹不出來,只能一邊到灶下燒水一邊咒罵胡祖母。

  胡屠戶聽到了,三步兩步衝過去,一拳搗在胡婆娘臉上,「你這個賤貨,閨女閨女教導不好,做出這麼丟人顯眼的事,老娘老娘你不孝順,還敢咒她死?我今兒先要了你的命。」

  胡婆娘被打得眼前直冒金星,一張嘴吐出一顆牙來,她也來了火氣,從灶坑裡抽出一根帶火的木柴,劈頭朝胡屠戶打去。

  小寡婦在胡玫屋裡聽著廚房裡兩人打鬧,急匆匆地打開胡玫的妝盒,撿著金銀之物就往懷裡塞。

  她腦子很靈光,胡玫這情形一看就是吃了藥的,等清醒過來難免會說出當初向她買藥之事。

  胡屠戶是個好色的,她根本不怕他,胡婆娘腦子裡一堆渣,也不值得畏懼。

  小寡婦怕胡祖母,胡祖母比兒子兒媳婦精明,又能用孝道壓迫著胡屠戶。到時候肯定沒有她的好果子吃,倒不如趁亂走了。

  小寡婦搜刮完了胡玫的首飾,又到自己屋裡將細軟之物裝了個輕便的包裹,悄沒聲地走了。

  夜色幽深,即便被撩逗起火來的年輕人也都偃旗息鼓進入了夢鄉。

  有黑影站在樹下指點王大,「天上掉的餡餅吃得美吧,告訴你,那家可是有五個身高馬大的兒子,天亮之後一準得出來找人。」

  王大自是聽出話音來,忙不迭地說:「我這就往西城去,大爺賞我一兩銀,我置辦身衣裳,以後不討飯了,尋個正經事兒做。」

  黑影略思索,冷笑道:「你倒是有良心,能不能娶到那女人看你的本事,只不過話先撩在這裡,那女人可是主子交待過看著的,說不定主子哪天不開心得要她的命,你記著不許壞了我的事。」

  王大連拱手帶作揖,「我明白,明白。」

  第二天,胡家夜裡起火的事就傳遍了曉望街,自然重頭戲不是這個,而是那場讓人大開眼界的表演。

  據說,是顧瑤顯靈來報復胡玫下藥之仇。

  顧瑤自盡的真相漸漸浮出水面,有人便歎息,好好的一個閨女就這麼死了真是可惜。

  也有人問:「顧瑤當初只撕破衫子露了半截脖頸就以死明志,胡玫都被人看了個精光,還做出那種醜事來,怎麼不去死?」

  胡祖母也捶著床板厲聲問道:「她怎麼不去死,給她兩尺白布,死了也算乾淨。要是這樣下去,門風都敗壞盡了,你那幾個兒子還怎麼娶媳婦?」

  「我辛辛苦苦養大的閨女憑什麼要聽你的,說死就死?」胡婆娘眼窩青紫,臉上帶著好幾處傷,嗤笑道:「胡家祖上七八代都是殺豬的,說什麼門風?真有門風,能讓兒子把小寡婦當祖宗天天供著?連名分都沒有就摟到床上?」

  小寡婦之所以沒名分是胡祖母決定的。

  胡祖母立志要改換門庭,找個知書達理的孫子媳婦,怎麼可能讓個小寡婦壞了自己的大計。她尋思著過不兩三個月等兒子冷下來就把小寡婦趕走。

  沒想到小寡婦還真有本事,這都一年了,還把胡屠戶勾得死死的。

  胡祖母想,兒媳婦眼瞅著指望不上了,前幾天雖然總摔打東西,好歹還能端茶倒水的,今天都過去大半天了,連口茶都沒端來,更別提給她捶捶背,捏捏腿了。

  兒媳婦不伺候她,胡祖母想起小寡婦來了,扯著嗓門叫兒子,「把你屋那小寡婦叫來,娘做主,把她抬成姨娘。」

  叫了好幾遍,胡屠戶垂頭喪氣地回來,「娘,那臭婊~子走了,把我屋裡的銀子都捲走了。」

  胡祖母急著問:「拿走多少銀子,去報官,趕緊報官。」

  「差不多百八十兩。」胡屠戶說,「已經報官了,報官也沒用,不打點衙役,誰出力給你去找人。」而且,衙門們都圍著他打聽起火的事兒。

  胡屠戶只能灰溜溜地回來。

  胡玫聽聞此事,眼淚嘩嘩地流,她不是不想死,而是每次想到那人說過,把她光溜溜地掛在曉望街,她根本提不起勇氣來死。

  不由又羨慕顧瑤,她總算到死都是清白的,可自己呢,就是茅坑裡的爛泥……一輩子別想再站在人面前。

  恍恍惚惚中,胡玫想起了去年的中元節,她跟易楚姐妹,沒有顧瑤,她們打扮得花枝招展去護國寺廟會,一路上有說有笑,惹得多少少年偷看。

  以後,再不會有那樣的時刻了吧?

  **

  易楚足不出戶在家避禍好幾天,易郎中自然也不會把這種齷齪事說給她聽,所以全然不知胡家在分家後又一次成為街頭巷尾的談資。

  快到中秋節了,衛氏惦記著的辛大人也遲遲沒有露面。

  易楚不免擔心,可又不好意思去麵館打聽。

  這天,好久沒來易家的柳葉竟然來了……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7-25 09:50 PM

第八十三章 絕情

  柳葉是來辭行的,「在京都住了大半年,眼瞅著快中秋節了,想回去看看爹娘。」話語裡幾多悵惘。

  易楚就問:「那你什麼時候再回來?」

  「說不準,我姐倒是說讓我過了中秋再來,可是我想不是我姐當家總歸不方便,雖然吳大娘不說什麼,我自己覺得也不好意思。」

  柳葉是個實誠人,這陣子吳嬸子跟吳嫂子兩人忙活著給喜鋪做繡活,全哥兒都由柳葉來帶,而且一天三頓飯差不多兩頓是柳葉做的。

  吳嬸子沒少誇柳葉,也曾說要幫著柳葉在京都說親。

  可柳葉的顧忌也不無道理,親戚終歸不是親人,住久了難免有矛盾。

  易楚猶豫著問起胡二的事,「你跟吳嫂子提過嗎?」

  「提了,」柳葉臉頰紅了紅,「我姐跟你的看法差不多,胡二這人還行,就是家裡的事太難纏,我又是個沒主見的,怕被人欺負……而且,最近又出了這檔子事,我姐是一百個不同意。家裡有那麼個小姑子,以後走出去臉也無光。」

  「什麼事?」易楚驚訝地問。

  柳葉更是震驚,「你竟然不知道?就是胡家起火那天,有人看到胡姑娘……說是顧瑤顯靈報仇,那男人是個叫花子,身上臭烘烘的,胡姑娘也不嫌棄……」話出口也覺得不好意思,「我姐跟我說的,就是讓我打消這個念頭……胡姑娘也挺可憐的,這輩子算完了。」言語之間,大有同情之意。

  易楚卻冷然道:「那是她咎由自取,種什麼因得什麼果,你要是看到顧瑤臨去前的情景,恐怕你也只會覺得胡玫可恨。」

  尤其胡玫還好端端地活著,而顧瑤已經是地下亡魂。

  柳葉瞧著易楚臉上是罕見的怒意,急忙岔開話題,「你的嫁妝準備好了嗎?我手藝不如你好,做了只香囊,你湊合著用。」從懷裡掏出兩隻香囊,都是大紅錦緞的底子,一隻上面繡著喜結連理紋樣,另一隻是百年好合的紋樣。

  看上去非常喜慶。

  柳葉解釋道:「是我姐做繡活裁下來的邊角料子拼起來的,你別嫌棄。」

  易楚笑道:「你說這話可真是打我的臉了,我是那種人嗎?」

  兩人再閒談幾句,柳葉告辭離開。

  易楚送她出門,在醫館門口見到了胡二。

  胡二滿眼血絲,看上去沒精打采的,見易楚出來,迎上前道:「阿楚妹妹,有件事想問問你。」

  柳葉的腳步明顯慢了下來。

  易楚看在眼裡,落落大方地說:「什麼事兒,二哥直說便是。」

  「顧瑤那事,真的是我妹子干的?」胡二期盼地盯著易楚。

  易楚淡淡地回答:「是胡玫干的。」

  胡二的臉頓時垮下來,好半天才囁嚅道:「如果真是這樣,那也不冤。」轉過頭,耷拉著雙肩走了。

  柳葉站在原處看著他的背影,過了會兒才進了吳家的家門。

  易楚也便轉身往家裡走,卻聽背後有腳步聲響,她回頭一瞧,不由「啊」了聲。

  凝眸處,那人穿鴉青色衣袍,長身玉立,臉上帶著溫文的笑。

  辛大人看到她眼眸間驟然迸發出的光彩,喜悅自心底油然而生。

  這樣地被人牽掛,被人思念,感覺真好。

  兩人沒走醫館大門,而是從東邊的小門進去,繞過影壁時,辛大人牽住易楚的手,緊緊握了握。

  易楚回握著他,不動聲色地深吸口氣。

  還好,除了早已習慣的艾草香味,並無其他。

  辛大人聽出她呼吸的異樣,悄聲道:「我沒事,早就從永清回來了,這幾天一直在宮裡,沒辦法往外傳信。」

  易楚笑笑,再握一下他的手,鬆開,「快進去吧,這幾天外祖母沒少念叨你。」

  辛大人攬著她的細腰,在她耳邊低喃,「你呢,你可想我?」

  易楚臉色緋紅,卻坦然承認,「想了」,就感覺掌心多了樣涼沁沁的東西。

  「閒著沒事的時候刻的,你留著玩。」辛大人捏一下她的手,急匆匆往西廂房走。

  展開掌心,是塊大拇指肚般大的雞血石,上面刻了對纏繞在一起的指環。

  易楚不由腹誹,這麼好的雞血石,留著給父親刻枚印章就好了,就讓他隨便刻著玩兒,真是暴斂天物。

  再細看,指環上似乎有字,一枚刻了個古篆體的「楚」字,另一枚刻了個「仲」字。

  猛然想起以前曾經讀過兩句詩,「捻指環相思,見環重相憶」,他不會也是這個意思吧?

  為免被人瞧破痕跡,他身上幾乎不戴飾品,連束髮的簪子也只是普通的白玉簪。

  指環自然也不能戴,所以就刻了個印章?

  易楚情不自禁地彎起唇角,將雞血石塞進了荷包。

  午飯,辛大人是在易家吃的。

  衛珂在中元節後就去了雙楓書院,一個月才能回家住兩天。

  衛氏許久不見辛大人,心裡著實牽掛,便不避諱與易郎中跟辛大人同在飯廳用飯。

  廚房裡,只留下易楚一人。

  隔壁隱約傳來辛大人的說話聲以及衛氏的笑聲。

  也不知說了什麼,逗得外祖母如此開心。

  易楚算是明白,只要那人放下身架,絕對是很會討人歡心的。

  不由自主地又拿出雞血石來把玩,觸手溫潤滑膩,帶著涼意。要是再上面鑽個洞就好了,可以打條絡子繫上去掛在脖子上。

  雞血石能清心鎮驚,安神解毒,很適合貼身佩戴。

  易楚看得入神,只聽旁邊有人輕笑,「喜歡嗎?」

  她訝然抬頭,「你吃好了?」

  「沒有,」辛大人笑著晃晃手裡的碗,「想再添碗飯,順便來瞧瞧你。」

  雖是三個人吃飯,可她端了四碗送過去,就是留著添飯,沒想到還是不夠。

  易郎中跟衛氏的飯量有數,每餐都是一碗,那麼就是眼前這個人吃了兩碗還嫌少。

  而且想添飯,在飯廳喊一聲就行,才隔著一壁牆,她肯定能聽見,竟然還特特地過來。

  也不怕被外祖母跟父親笑話。

  易楚紅著臉去接過他手裡的碗,卻被他一把攬在腰間。

  他的溫柔的專注的視線凝在她臉上,而後順著臉頰落在她水嫩的唇上,流連徘徊。

  該不會又要吻她?

  父親就在隔壁,稍有動靜就會被聽到。

  易楚有些慌亂,也有些期待。

  辛大人慢慢低下頭,唇輕柔地貼在她的唇上,「我跟岳父說好了,下午跟你去宅子那邊看看。」

  「就你跟我?」易楚訝然地問,「爹爹同意?」

  「為什麼不同意?」辛大人反問,「難不成要跟別人一起去?」

  「這倒不是。」

  可他們畢竟是未成親的夫妻啊,能一同逛廟會就不錯了,哪能再私下見面?

  而父親跟外祖母竟然不反對。

  事實上,自打定親後,辛大人提出的任何建議,父親幾乎都沒有反對過。

  辛大人不便久待,輕輕啄下她的唇,「幫我盛飯,小半碗就行,已經飽了。」

  易楚給他盛了飯,也替自己盛了碗,就著鍋裡餘下的菜吃了。

  飯後,易郎中果然來告訴她,「……新近添置了些東西,該怎樣擺放,你還是自己去瞧瞧好……」

  易楚點頭答應。

  到了白米斜街,仍是鄭大牛來開的門。

  剛踏進門檻,易楚就感覺到一種不同於以往的壓迫感。

  她狐疑地四下張望一番,地面是青磚鋪地,垂花門兩邊的薔薇枝葉茂盛,而鄭大牛兩個孩子正從西跨院門內偷偷地打量她。

  一切跟上次毫無二致。

  可為什麼感覺卻截然不同?

  就好像在這平常的事物背後,有雙神秘的眼睛正盯視著自己。

  易楚不自主地扯住辛大人衣袖。

  辛大人感受到她的緊張,反手握緊她的手,柔聲道:「沒事。」

  易楚悄聲道:「感覺有點不對勁。」

  話音剛落,眼前驟然出現六個身穿同樣黑色裋褐的男人。

  易楚嚇了一跳,本能地後退了幾步,辛大人回身笑道:「別怕,他們是家裡的護衛。」

  易楚抬眸打量著面前的六人,個個身材健壯面容剛毅,大多是年近四十的壯年男子,只有一人年紀尚輕,看著二十出頭的樣子。

  為首那人臉龐黝黑,眉間處有條寸許長的傷疤,單膝跪地,沉聲道:「屬下俞樺見過公子、易姑娘。」

  身後五人也紛紛行禮,各自報了名諱。

  林槐、衛楊、俞桐,林梧還有衛橡。

  聽著並非真名,易楚隱約感覺到什麼,將目光投向辛大人。

  辛大人淡淡解釋,「是榆林衛我父親的舊部。」

  竟然是追隨明威將軍的人!

  易楚不由心生敬意,斂袂朝幾人回禮。

  俞樺等人再施一禮,轉瞬消失不見。

  很顯然,他們的身手非常好。

  可這麼座小小的宅院能用得著六個武功不凡的護衛?

  易楚心頭莫名生起幾分不安,正要開口相問,辛大人拉著她走進了垂花門。

  正如大勇所言,先前的梧桐樹旁邊多了兩棵葡萄籐,葡萄下面放著兩口大瓷缸,隱約聽到裡面水花跳動,應該是養了魚。

  易楚停在梧桐樹下,柔聲問道:「你是不是有話對我說?」

  樹蔭下,她黑白分明的眸子如熠熠生輝的寶石,閃動著動人的光華。

  辛大人眸光閃過絲欣賞,她真是聰明。

  可是,要怎麼開口呢?

  午後暖風似情人的手,柔柔地環繞著兩人。

  易楚仰視著他,垂在體側的手無意識地撥弄著裙邊的絲絛。

  是緊張還是不安?

  辛大人心頭驟然變得酸澀起來,忍不住上前一步,對牢她的唇,重重地吻下去,那樣的霸道與粗魯。他的牙齒碰著她的唇,有絲絲腥味流進嘴裡。

  而手臂緊緊箍住她的纖腰,彷彿要把她生生地嵌在自己體內。

  易楚不自禁地流下淚來。

  灼熱的淚水刺痛了辛大人的心。他捧起易楚的臉,深深地凝望,許久,才低低道:「昨天接的旨意,後天去西北。」

  果然……

  易楚心沉了沉,問道:「什麼時候回來?」

  「短則半年,長則……」

  這麼說,是肯定沒法按時成親了。

  易楚低聲道:「我等你回來。」

  「此行恐怕艱難,我並未有十足把握……說不定京都會有戰亂,你讓外祖父跟岳父住到這邊,宅子裡有兩處暗道,一處在東耳房,一處在垂花門……俞樺等人都信得過,會保你平安。」

  易楚又道:「我會等你回來。」

  辛大人歎口氣,「……房契跟銀票我都交給大勇了,稍後他會帶給你……倘若,你還是個清白身子,找個人再嫁了,窮點沒什麼,至要緊的是要對你好。」

  「胡說八道,」易楚口不擇言地罵,「你親也親過了,摟也摟過了,現在翻臉不認人了,就將我一腳踢開……」一邊罵,淚水撲簌簌往下落,突然悲從心頭起,一屁股坐在地上,放聲大哭。

  辛大人何曾見過她這副樣子,一時又是愧疚又是心疼,伸手想拉她起來,卻一把被她打掉了,又蹲下~身去摟她,易楚掙扎著不讓他碰,「你不是讓我另嫁嗎,還動手動腳地做什麼?」

  哭了片刻,易楚擦乾淚,站起身,拍拍衣裙上的土,「趁著沒走,不如你把婚書還給我,要不等你不在了,我平白擔個剋夫的名聲,而且早點跟你斷了關係我也好早點另尋良人……以後成了親,就住在這裡,花你賺的銀子,用你買的傢俱,讓你的人來伺候我們,對了,你考慮得那麼周到,乾脆事先幫我尋個奶娘,如果快的話,沒準明年這個時候就能有了孩子……先開花後結果,頭一年生閨女,第二年生兒子,你要不要幫我把孩子的名字也娶了?」

  辛大人氣結,猛地將她拉到懷裡,「別指望……要生也只能替我生。」

  「不是你說的,你讓我另找人嫁了。」易楚捶打著他,哽咽不已。

  辛大人不閃不躲,任她捶打夠了,才張手擁緊她,柔聲地喚,「阿楚,阿楚……」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7-25 09:51 PM

本帖最後由 sufonggi 於 2015-7-25 09:57 PM 編輯

第八十四章 獨處

  易楚仰頭,淚眼朦朧地望著他,「你仍是要我另嫁麼?」

  辛大人捧著她的臉,帶著薄繭的手指輕輕地拂去臉頰上的淚珠,聲音溫柔又溫存,「我會盡快早點回來,你等我……」

  「我總會等你,」易楚含著眼淚笑。

  大大的杏仁眼被淚水浸過,像白玉盤裡嵌著兩粒黑珍珠,清澈溫潤。驀地想起適才說過的「先開花後結果」、「生孩子」之類的話,臉上便帶出了赧色。

  辛大人稍思索,就猜到了她的想法,心像揚起的風帆,鼓脹而滿足,湊在她耳邊柔聲道:「你說過的話可不能反悔,頭一年生閨女第二年生兒子。」

  易楚羞意更盛,埋在他胸前抬不起頭來,手臂卻悄悄環過他的腰際,摟住了。

  少女獨有的甜香幽幽地傳來,辛大人感覺週身的血液不受控制般朝著某個部位湧去,有些漲,有些痛。

  而腦海裡不斷有渴望的聲音在叫囂著,想要,想要。

  這一去,至少還有半年才能再見面。

  既然已經定親,又是矢志不渝,不如……

  念頭剛閃過,很快又壓下去。

  就算要行周公之禮,也得先稟告長輩才行。

  而且,還不知道易楚願不願意。

  畢竟婚期定在臘月,即便他們徵得長輩同意,看在眾人眼裡仍是不合規矩,要被人恥笑。這樣太委屈易楚了。

  辛大人深吸口氣,強壓下心頭綺念,因見易楚鬢髮散亂,遂替她散了髮髻,以指作梳輕輕梳理她的烏髮。

  她的發既柔軟又有韌性,像極了她的人。

  平常總是親切溫婉,可惹急了又潑辣得很,就像剛才,有哪家的閨女會說出跟另外的男人睡他買的床,花他賺的銀子這種話來?

  她竟也能想出這樣的話來氣他。

  又想起,大勇說她在集市上掌摑胡玫。

  他就知道,她看上去柔柔弱弱的,內心卻是堅韌無比。

  辛大人臉上浮起由衷的笑,動作愈加輕柔,悄聲道:「前陣子顧家跟胡家的事,難為你了。」

  易楚搖頭,「我沒什麼,只是難受得很,顧瑤死了,胡玫又變成這個樣子。本來是巴不得胡玫去死,可事到如今又覺得她可憐,心裡堵得要命。」

  辛大人淡淡地說:「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是林乾慣用的手法。」

  「威遠侯?」易楚詫異地抬頭,冷不防被辛大人扯得頭皮疼,「我以為是你。」

  「吳峰派人在暗中看著你,就沒讓俞樺他們露面……若是忠勤伯府的人出手,胡玫只怕會更慘,他們本打算將她賣到……」辛大人及時地止住話語。

  易楚卻已心知肚明,暗暗歎了口氣。

  因提起林乾,不免想起杜俏,便問:「你這次出門要不要告訴林夫人?你不想去看看她?」

  「算了,阿俏有了身孕,告訴她平白讓她擔心。」

  「有身孕了?」易楚驚喜交加,「什麼時候的事?」

  辛大人笑著將一縷秀髮纏繞在指間,「林乾前陣子去過白塔寺,守著我爹娘的長明燈的和尚俗名叫林楓,他聽到的。」

  林楓,應該跟俞樺他們一樣,也是先前明威將軍的部屬。

  易楚忍不住問:「跟隨你父親的人有很多?」

  「在京都的有十二人,留在榆林衛的有七人,」辛大人不假思索地回答,「父親戍邊十餘年,親手建了支一百六十四人的精銳軍,後來莊猛接手,殺了一百二十二人,有十一人在回京都途中被害,還有幾人生死不明失去下落……這支部隊雖是我父親親手所建,可這些年所向披靡讓韃靼人聞風喪膽,不知道立下多少戰功。沒想到莊猛為了一己之利毫不留情……」

  聲音裡,幾多悲涼與憤慨。

  易楚伸手拍拍辛大人,她對政事並不瞭解,對這些勾心鬥角爾虞我詐的官場也不關心,卻敏銳地感覺到,辛大人此行前去榆林衛,定然與莊猛脫不開關係。

  不由再問:「莊猛是什麼人?」

  辛大人耐心地回答,「是晉王的人,與陸源私交極好,前兩天查到莊猛與韃靼人勾結,還跟京衛暗中往來……這次是要羈押莊猛入獄。」

  陸源是錦衣衛指揮使,而莊猛又統領榆林衛。

  難怪他說此行艱難。

  易楚的心又悄悄提了起來,卻沒有表露,只輕輕依在辛大人懷裡。

  陽光自繁茂的梧桐枝葉中穿插而過,在兩人身上留下斑駁的光影。

  辛大人的臉一半隱在枝葉的陰影裡,一半沐浴在明亮陽光下,顯得格外的沉靜與孤寂。而那雙幽深黑亮的眼眸裡,流動得卻是濃得化不開的蒼涼。

  易楚看得有些呆,又心疼他。

  在京都,陸源手下的人比辛大人只多不少,而在榆林衛,莊猛是絕對的地頭蛇。

  兩人又互相勾結,彼此通風報信。

  這樁差事怎麼看,都沒有絕對的把握。

  難怪辛大人會早早地給她安排好後路

  可易楚不想要這樣的安排,她的生命裡如果沒有辛大人,安排得再好也是毫無意義。

  此生此世,除了辛大人,她誰都不想嫁。

  易楚悄悄咬緊下唇,做出了一個決定……

  兩人靜擁片刻,辛大人低聲道:「進屋去看看,我有事情交待給你。」

  先到了東耳房,靠近北牆角,有道極細小的裂紋,「過幾天大勇會買一副畫掛在這裡,」辛大人牽著易楚的手,慢慢摸索到裂紋的三處凹陷,稍稍用力,只聽咯吱咯吱的響聲後,一個半人高的洞口出現在面前。

  辛大人拉著易楚彎腰進去,又伸手在牆邊觸了下,牆壁慢慢合攏,洞內的光線也逐漸變弱,直至完全黑暗。

  黑暗中,似有陰風吹來,易楚頓覺毛骨悚然。

  「跟著我向右走九步,」辛大人低沉的聲音在頭頂響起,易楚緊緊握著他的手默默數著步子,到第九步時,辛大人又道,「小心,現在是往下的台階,也是九階。」

  易楚完全靠著本能,一點一點試探著走下去。

  感覺似乎敞亮了些,起碼能夠站直身子。

  易楚舒口氣,從懷裡掏出火折子,正要點燃,卻聽辛大人道:「別點,洞裡岔路多,還設了機關,看著反而容易被迷惑。你只管跟著我,靠感覺把路記住……這次我陪你走,下次很可能就是你自己走。」

  易楚心中一凜,再不敢有半分懈怠,小心的跟隨著辛大人的腳步,默默將路記在心裡。

  好在,走不多遠,頭頂上突然出現微弱的亮光,隱約能看清面前有數階台階。

  辛大人止住她悄聲道:「上面是後頭的宅子,前院壘了座假山,出口就在假山洞裡。出了假山,東南角有道門,便可走到胡同外。」

  易楚一一記著。

  兩人回轉身往回走,這次辛大人卻讓易楚帶路。

  因著方才格外的用心,一路倒是順利,一分一毫都不曾錯過。

  辛大人輕笑著誇讚,「不愧是我看中的人,很好。」

  「謝大人誇獎,不來點綵頭嗎?」易楚打趣。

  難得她這樣俏皮,辛大人很感意外,「你想要什麼綵頭?前兩天皇后娘娘賞給我一柄玉如意不錯,等讓大勇帶給你。」

  「好,」易楚低聲答應著,卻悄悄地踮起腳尖,雙手環在辛大人頸項間,因緊張,聲音有些顫,「我還想……」頓一下,似是鼓了莫大的勇氣,「想讓你親親。」

  四週一片黑暗,感覺就格外靈敏。

  辛大人只覺得有柔軟溫熱的唇輕輕地貼在了自己臉頰上。

  他們平常並非沒有親吻過,可每次都是辛大人連強迫帶哄騙。

  這還是頭一次,易楚主動地投懷送抱。

  辛大人心裡驟然燃起一團火,歪過頭尋到易楚的唇,不由分說地含在口中,而手順勢摟在她的纖腰上,自有主張地撩起了她的衣襟。

  雖已是初秋,易楚的衣衫仍是單薄,水紅色的小襖裡只穿了件鵝黃色的肚兜。

  辛大人的手便落在她凝滑如玉的肌膚上。

  他的手修長有力,掌心有著層薄繭,摸在肌膚上有些粗糙。

  唇齒間是他獨有的男子氣息,鼻端縈繞著清淺的艾香,腰間是他急切的撫摸……易楚覺得身子開始燥熱,一股酥酥麻麻的感覺沿著腰間的曲線一路蔓延到腦海,忍不住低低呻~吟一聲。

  這聲音喚醒了辛大人適才強行被壓下去的*,他平穩的呼吸頓時變得急切,唇沿著她的脖頸往下,移到她小巧而精緻的鎖骨處,細細密密地親吻著。手卻順著腰際往上,握住易楚挺翹的胸部。

  尚未發育成熟的果實還帶著青澀,因這突如其來的刺激而疼痛,可疼痛之餘又有種莫可言說的舒適。

  辛大人含住她小巧的耳垂,低聲呢喃,「別人都說,世間美味有三口,都在女人身上。阿楚,你讓我嘗嘗。」

  易楚被吻得暈頭脹腦,不及反應過來,就感到胸前一涼,是他褪下她的衣衫,然後又是一熱,卻是他含住了自己。

  易楚倒吸一口冷氣,身子猛地僵硬起來,卻又極快地軟下來,全身的骨頭都像沒了似的,站都站不穩,只軟軟地靠在牆壁上。

  身後牆壁冰涼濕潤,而身前緊貼的那人卻灼熱似火。

  易楚便似置身在冰火兩重天中,歡愉中夾雜著痛苦,而辛大人比起易楚更痛苦百倍。

  身子緊繃得厲害,滾燙得厲害。

  身下之物早已挺立起來為即將到來的戰鬥做好了準備,可殘存的理智卻提醒他不行。

  是真的不行。

  假如他真的回不來,易楚獨自一人該怎樣生活?

  辛大人咬牙推開易楚,轉身對著另一側牆壁,撩起了自己的長衫……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7-25 09:53 PM

第八十五章 留宿

  黑暗裡傳來壓抑著的喘息,接著是一聲粗重的低吼。

  有淡淡的腥氣瀰散開來。

  易楚鼻子本就靈敏,又加上身處黑暗狹窄的空間,感覺便分外敏銳。即使不曾經過人~事,可也隱約猜出發生了什麼。

  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盈上心頭。

  些微的失落,更多的卻是心疼。

  明明她就在身邊,而且已經做好了準備,他卻苦苦壓抑著自己,又選擇自行解決。

  不過數息,辛大人平緩的聲音傳來,「這裡潮氣重,待久了對身子不好。」

  易楚循聲摸索到他的手臂,走到他面前,低聲道:「再待一會兒,就一會。」

  辛大人擁住她,手攏在她肩頭,輕輕地拍了拍。

  兩人沉默地相互依偎著,誰都沒有說話,只有彼此清淺的呼吸響在耳畔。

  適才旖旎綺糜的氣氛已然散去,縈繞在他們周圍的是溫馨與平和。

  易楚聞著他身上令人安心的艾草香味,低低開口,「我等你到明年此時,若你沒回來,我就到榆林衛尋你。」

  從京都到陝北,相隔豈是千山萬水。

  易楚長這麼大,只在曉望街週遭走動,最遠不過去了趟燈市,卻說要去西北找他。

  辛大人心酸不已,擁著易楚的手倏地收緊,半晌才答,「好。」

  從暗道出來,日已西移,夕陽的餘暉透過雕花的窗欞斜斜地照在屋內。

  辛大人盤腿坐在鋪著毛氈的土炕上,易楚半跪在她身後,學著他的樣子,以指作梳,替他束髮。

  經過適才的纏綿,雖未成事,可在他們心底,卻已經將彼此視為夫妻。

  易楚梳得溫柔而細緻,像對待孩童般小心翼翼,生怕扯痛了他。

  辛大人垂眸瞧見牆壁上兩人相疊在一起的身影,心頭的酸澀感又慢慢地湧了上來。

  再回到濟世堂,衛氏已備好了晚飯。

  用過飯,辛大人跟易郎中提起去榆林衛的事,「……有樁大生意,做好了,足夠終生受用,再不必四處奔波。只是時間久了些,後天啟程,怕是一年半載才能回來。我已答應了對方……」

  易郎中聽他如此說,已知他是差事在身,勢必要走,縱然想勸也無從勸起。

  衛氏卻沉下臉道:「半年才回來,那議定的婚期怎麼辦?咱家不是那種貪圖富貴的門戶,你跟阿楚就像現在這樣安安穩穩地做點小生意不就挺好?聽說西北不太平,這一路又是車又是馬的,萬一遇到攔路搶劫的怎麼辦?我不贊成你去。」

  辛大人苦笑,他何嘗不想如衛氏所言,與阿楚做一對平凡的市井夫妻。

  可如今朝堂之上,景德帝的龍體一日不如一日,而東宮遲遲未定,皇后卻屢屢干政,將手伸得越來越長。

  三萬京衛已有半數聽命於晉王,守衛皇城的金吾衛、羽林衛也有不少被皇后拉攏。

  礙於這種情況,景德帝雖知道皇后與晉王的所作所為,可遲遲不敢有所動作。

  一旦被晉王黨羽察覺,京都必會掀起風波,韃靼人就會趁機進犯。

  莊猛已與韃靼人勾結,如果他放韃靼人入關,守衛大同的武雲飛勢必會腹背受敵,京都的安危也會受到威脅。

  成千上萬的萬晉子民會死在韃靼人的殘酷暴虐中。

  屆時晉王定會趁機請命出征,既掌了兵權,又在朝臣中樹立了威信。

  他佔著嫡子的名分,本來擁戴他的人就不在少數,如此一來,東宮之位唾手可得。

  不出三兩年就會登上皇位。

  更為可怕的是,韃靼人配合莊猛扶持晉王登基索要的報酬就是包括榆林衛在內的邊關三鎮。

  明威將軍守衛十幾年的邊關重鎮,無數士兵為之流血犧牲保衛的疆土就這樣白白送人。

  辛大人絕對不會束手旁觀。

  所以,無論於公於私,他都不得不走這麼一趟,先除掉莊猛,守好邊關,然後關起門來慢慢剷除內賊。

  衛氏見辛大人遲遲不回答,又問一句,「你跟阿楚的婚事怎麼辦,難不成還得改期?阿楚這孩子真是命苦,上一次說了個不著調的,這一次……」

  辛大人無言以對。

  易郎中沉吟片刻,道:「依我看,還是按原定日子成親,要是子溪實在趕不回來,就請別人代為迎親,先把禮節全了,等以後再圓房。」

  別人代為迎親行禮的情況也有,大多是沖喜的,新郎病得起不了床或者新郎對新娘不滿意,瞧不上新娘家。

  衛氏當初嫁閨女就因為倉促沒好好張羅,這次卯足了勁兒要給阿楚操辦得熱鬧點,以彌補先前的遺憾。

  也向街坊鄰居顯擺一下,自己的外孫女說了門多麼好的親事。

  可新郎不親迎,婚事辦得再熱鬧,新娘到底會失了面子。

  衛氏明顯得表現出不願意來。

  易郎中只得勸道:「娘,子溪行事向來妥貼,這次既然決定遠行,想必也有他的道理。再者說,他怎樣待阿楚,咱們心裡也不是沒數。」

  衛氏想想也是,從她回京都這半年,辛大人做過的事每一樁每一件沒有不周到的,而且對易楚,對自家的人確實也沒話說。

  想起這些,心裡便鬆動了些,卻又看著辛大人怨道:「……也不早說聲,非得事到臨頭才開口,這眼看著都快到冬天了,西北只有比京都更冷的,連件裌襖都沒給你準備。」

  辛大人笑嘻嘻地說:「外祖母別擔心,往年穿的棉襖都還厚實著,凍不壞。再說西北牛羊多,到時候買件皮襖御寒,也給您帶兩件皮裘留著過年。」

  衛氏也忍不住笑,「還是你們這小一輩的人穿罷,我都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穿那金貴的東西豈不糟蹋了。」

  辛大人很認真地說:「皮裘穿著比棉襖暖和又輕便,回頭我再弄幾張好皮子,讓阿楚給您做頂皮帽子,做兩隻護膝。」

  「咱沒有那個氣勢也撐不起那樣的衣服,要真穿出去,人家指不定以為我是打哪裡偷的。」衛氏樂呵呵地打趣自己,「真有好皮子,給你岳父做副護膝倒是真的,醫館南北通風,冬天指定冷。」

  辛大人連聲答應,又陪著衛氏說笑了一會兒。

  易郎中見天色不早便招呼辛大人,「你隨我來一下。」

  兩人走到醫館,意外地發現裡面亮著燈。

  易楚正在油燈前耐心地搓著藥丸子,昏暗的燈光打在她的臉上,神情認真又專注。

  而她的身邊,已放了數十粒藥丸。

  辛大人胸口一滯,猶如被重錘擊過般,鈍鈍地痛,

  這些年,他時常闖蕩在外,身邊不是沒有忠心耿耿的人跟著,可從不曾有人這般細心周到地為自己打算過。

  易楚見兩人進來,起身對易郎中道:「我尋了些藥出來,爹看看得不得用?」

  易郎中瞧了瞧,都是些養經補氣滋養心肺的藥。

  「我尋思著軍中肯定不缺外用的傷藥,就備了些內用的,萬一……也好得快些。」易楚又指著手頭正搓的藥丸,「這些是四物丸,眼下雖然不用天天吃,隔三差五服上一粒。」

  辛大人低聲回答,「好。」

  易楚將藥丸分別用桑皮紙包了,又取出個小小的油紙包,一併遞給辛大人,「裡面放了幾片參,百年老參,你隨身帶著,以備不時之需。」想了想,看向易郎中,「爹爹之前那半粒續命丸……」

  到底是女生外向,易郎中無奈地歎息一聲。

  可想起自己本來叫辛大人也就是為這個,便也釋懷,打開抽屜找出只半個手指般大的瓷瓶,「另外半粒給了阿齊,這是切開的那半粒,藥性應該還在……說是服一粒可延續半個月的命,雖只是半粒,至少也能維持三五日。」

  關鍵時刻,哪怕只能延續一日,也會會等來轉機。

  辛大人感激地接過。

  易楚叮囑他,「千萬要隨身帶著,不可大意。」

  辛大人看出她眼眸裡殷殷的情意,當下取出懷裡的荷包,將油紙包跟瓷瓶一併放了進去。

  告辭出門的時候,易楚猛然衝過去扯住了他的袖子。

  已近中秋,月色極好,明亮的月光照在易楚臉上,辛大人清楚地看到她眼中水光瑩瑩,心頭又是一酸,腳步隨即變得沉重,挪都挪不動。

  她不想他離開,他也不捨得她。

  易楚嘴唇翕動,好半天才細聲細氣地問:「明天是外祖母生辰,你來不來吃飯?」

  明天,明天他還有許多事情要處理……可看著她纏綿的目光,辛大人又說不出拒絕的話來,思量片刻突然轉向易郎中,「我行李尚未收拾,今晚父親讓阿楚幫我整理一下可好?」

  他改口叫他「父親」。

  易郎中一愣,待聽完他的話,又是一怒。

  下午他們已在一處廝磨整個下午了,回來時易楚的頭髮都是蓬鬆的,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兩人沒安分過。

  現在他又想讓易楚留宿,這還沒成親呢,成何體統?

  「不……」易郎中開口就要拒絕。

  易楚急急打斷他的話,「爹……您答應了吧?」

  聲音細細碎碎的,可憐巴巴的,像只被遺棄的小狗搖著尾巴乞求主人收留。

  好歹是要成親的,乾脆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易郎中萬般無奈地搖搖手,「去吧。」

  易楚聞言,臉上頓時散發出耀目的光彩。

  辛大人卻平靜得多,對易郎中施了一禮,「多謝父親,我……」底下的話到底沒有說出。

  易郎中卻是明白了他的意思,如果他真對阿楚好,是絕不會亂來的。

  月色如水水如天。

  入了夜的街道空無一人,靜謐安詳。

  清風徐徐,搖動路旁樹木,枝葉沙沙,似情人間的低語。

  辛大人握著易楚的手,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麼,只覺得有什麼東西在心頭攪動,攪得他既是心疼又是心酸。

  易楚這個傻丫頭,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就這麼義無反顧地跟著自己來?

  一時想起她溫柔地替自己梳發,又想起她坐在油燈前搓藥丸時美好的身影。

  自己何德何能,竟讓她如此傾心相待?

  辛大人歎口氣,越發緊地握住了她的手。

  湯麵館早已經打烊,從外面看過去,屋裡一片漆黑。

  辛大人抬手輕輕叩了幾下。

  有沉著的腳步聲走近,悄悄地開了門,見到辛大人身後的易楚,那人愣了下,低聲招呼,「易姑娘。」

  看身影,那人長得很魁梧,易楚確定之前並未見過他。

  辛大人輕聲介紹,「他叫何魁,是麵館的鐺頭。」

  易楚恍然,原來之前那麼好吃的湯麵就是他做的?

  何魁將門閂上,仍是低著聲音道:「他們都在院子裡等著。」

  辛大人點點頭,牽著易楚穿過麵館進了後院……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7-26 11:47 PM

第八十六章 圓房

  後院裡,聚集了十餘個男子,或立或坐,見辛大人進來,齊刷刷地將目光投過來。

  易楚窘迫得要命,早知道會有這麼多人在,她無論如何不會跟他來。

  辛大人卻很淡定,仍是牽著易楚的手,將她帶到書房,點燃了蠟燭。書房東側有扇門,過去就是他的臥室。

  「衣服都在衣櫃裡,你看著收拾,不用太多,夠換洗就行。」辛大人將燭台放下,柔聲道,「若是困就先歇著,我出去囑咐他們一些事情。」

  易楚乖巧地點點頭。

  辛大人眼底流露出笑意,俯身輕輕在她臉頰親了下,轉身走出門外。

  易楚趁機打量了一下屋子。

  陳設很簡單,正中擺著一張木桌兩把椅子,靠牆是床,對著架子床是衣櫃,衣櫃旁邊掛了副遠山蒼松的水墨畫。牆角另有個長案,擺著筆墨紙硯,靠牆則豎著十幾本書。

  床是架子床,月白色綃紗帳簾被銀鉤掛在兩側,石青色繡著蒼松翠柏的被子疊得整整齊齊地放在床頭,褥單也是石青色,鋪得很平整。

  床頭矮櫃上放著本看了一半的冊子,易楚拿起來瞧了瞧,竟是王右丞的詩集。

  他竟然看詩集?

  完全出乎易楚的意料。

  他這般的人應該看《史記》或者兵書,再或者,賬簿?

  易楚想起外頭長案上摞得整整齊齊的賬簿,那應該是掩人耳目的吧?

  念頭閃過,易楚再度四下看了看,屋裡的每一樣東西都擺放得井井有條,就連那十幾本書,細看上去似乎也暗藏著某種順序。

  一本厚,一本薄,再一本厚,然後兩本薄……這樣若是有人進來過,他就會第一時間察覺到。

  易楚突然促狹心起,將兩本薄薄的冊子換了位置。

  看著應該是沒有破綻,易楚笑著打開衣櫃。衣櫃不大,只四層格子,上面兩層是冬天穿的厚衣服,下面兩層是夏天穿的薄衫。抽屜裡是疊得整整齊齊的襪子,還有幾隻式樣普通的荷包。

  易楚這才醒悟,他叫自己來收拾東西根本只是個借口。

  他的衣服不管是冬衣還是夏衣都是清一色的鴉青色,而中衣全部是月白色,完全沒有挑選的餘地。

  應該也是有的,因為有一身中衣是她做的。

  易楚從冬衣跟夏衣中各挑了兩身,一身是九成新,一身是七成新的;中衣帶了三身,襪子帶了四雙,荷包帶了兩隻,另外將自己做的鞋也尋了出來,然後細心地歸在一處,等待辛大人過目。

  收拾罷,易楚隱約有了些睏意,卻又不想睡,只斜斜地靠在床頭的被子上閉目養神。

  朦朧中,似乎有人進了屋,易楚一個激靈睜開眼,正對上辛大人溫柔的眼眸。

  「那些人走了?」易楚懵懵懂懂地問。

  「還沒有,」辛大人愛憐地拍拍她的臉頰,「皇上宣我進宮,我換件衣服。」

  這麼晚了還要進宮?

  易楚的心不由提了起來。

  辛大人笑著寬慰道:「白天宮裡耳目眾多不方便,夜裡進宮是常有的事,不用擔心,至多一個時辰就回來了。」眼角掃一眼長案,又笑,「有兩本書放反了,你倒是聰明,能注意到這些,」上前將易楚有意換了位置的書抽出來,仍按先前的順序擺好。

  見他果然第一眼就注意到異樣,易楚心頭更多了幾分沉重。

  這些年,是不是他每天都這麼小心翼翼地活著?

  這樣也太辛苦了吧?

  辛大人摸摸她的發,「別擔心,你先歇下,別等我。」說完,也不知摸索到那處機關,就見牆面無聲地移開,辛大人闊步走了進去。

  已經見識到白米斜街宅院的暗道,易楚並不驚訝,只是愈加心疼辛大人。

  每天這麼忙碌,還要時時顧及到她,還有她的家人。

  假如沒有她的拖累,他應該會輕鬆些吧?

  至少不用分心去管胡家或是榮家的事,也不用千里迢迢地到常州尋人,更無需在奉命出行前還有安撫她的情緒,安排她的生活。

  他們之間,好像總是他在付出,而她為他做得實在太少了……

  辛大人回來時,易楚已經躺在床上睡著了。

  滿頭的烏髮散亂在枕上,墨發間一張瑩白如玉的小臉,因燭光的照射,猶如籠著層金色的光輝。柳眉舒展,鼻樑挺翹,濃密的睫毛雕翎般遮擋了那雙明亮的杏仁眼。

  水嫩的唇卻是微微張著,叫人看了就忍不住想咬一口。

  家裡有個女人真好。

  即便什麼也不做,即便只能這樣看一眼,心底的歡喜也滿溢得就要漾出來。

  辛大人吹熄蠟燭,輕輕走了出去。

  院中眾人仍在,探詢般盯著辛大人。辛大人臉色平靜,淡淡地說:「就按先前商定的辦,林桂六人明天一早出發去西北,其餘諸人留在京都,原先幹什麼以後還幹什麼。」

  俞樺猶豫片刻,開口道:「屬下奉命守住宅子保護易姑娘,這差事我跟衛楊兩人足矣,公子讓林槐他們一道去西北吧,他們在榆林這麼多年,軍中的關係也熟悉。」

  辛大人冷著臉掃他一眼,「我已經決定了。」

  俞樺肅然答應,「是。」

  只聽辛大人聲音鬆緩了下,似是在解釋,「正因為他們在榆林待得久,人人都知道他們是我父親舊部,所以能不露面盡量不露面。你們在京都安好,我才能全心應付那邊。」

  俞樺聽得明白,辛大人說得安好可不止他們幾個,更指的是易姑娘。

  待眾人散去,辛大人回到書房,靜坐著思量片刻,才進了內室。

  易楚睡得正香,呼吸悠長均勻,有種讓人安定的力量。

  皎潔的月光透過輕薄的綃紗帳簾柔柔地照著,屋內更多一絲柔媚與靜謐。

  辛大人輕手輕腳地褪下外衣上了床。

  易楚似被驚擾到,咕噥著翻了個身,中衣被扯動,她小巧而精緻的鎖骨完全展露在月色下。

  辛大人只覺得腦子裡「轟」的一聲,猛然記起暗道裡她水嫩嬌柔的雙唇,順滑溫潤的肌膚,纖細柔軟的身子,還有那處令他無法自控的……

  錦衣衛個個都是年輕力壯的小伙子,野營露宿時談論最多的就是女人。

  說世間最珍稀的佳餚,比不過女子身上的那三口美味,讓人嘗了還想嘗,百吃不厭。

  辛大人已經嘗過了兩口,還想嘗嘗第三處。

  一念既起,渾身便似著了火似的,身子緊繃得發疼。

  他情不自禁地湊到易楚身邊,鼻端有幽幽暗香傳來,是女子身上獨有的甜甜的香味。

  他的手自有主張地撫上易楚白皙優美的脖子,沿著肩頭往下,中衣被他的指尖挑開,露出半截水紅色的肚兜。

  肚兜上繡著含苞欲放的蓮花,他心心唸唸的第二口就隱藏在蓮花之下。

  辛大人看得喉頭發緊,忙移開目光,可視線又落在易楚微微張開的水嫩雙唇上。

  那麼嬌嫩柔軟的唇,花瓣兒一般,等著他採擷。

  辛大人萬分後悔,早知道守著易楚是這般的難熬,他就不會開口讓她來。

  或者就直接跟易郎中說,要提前把洞房入了。

  可他卻信誓旦旦地說不會對易楚亂來……真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純粹是自找的。

  而易楚兀自睡得香甜。

  睡在他的床上,枕著他的枕頭,渾身上下都是他的味道,易楚竟然睡得這麼香。

  辛大人嫉妒得有點發狂。

  不行,這般痛苦的折磨可不能自己一個人承受。

  心念電閃之間,辛大人驀然想到,他並沒有對易郎中做什麼保證,礙於臉面,他後半句根本沒說出口。

  早一天晚一天阿楚都會是他的妻,大不了明天再跟岳父請罪。

  辛大人輕而易舉地說服了自己,低頭吻上易楚的唇。

  易楚睡得迷迷濛濛的,只感覺縈繞在鼻端的艾草香味似乎更濃了些,這香味讓她安心。

  閉著眼,往香味來源處更靠近了些。

  就聽耳邊傳來輕笑,她一下子睜開眼,眼神迷茫、清澈、無辜、倉惶……辛大人的吻輕輕落在她的眼瞼上,又順著臉頰移到她的唇上,舌尖試著去撬她的牙齒。

  易楚乖巧地張開唇。

  她的溫順與依從讓辛大人心頭一顫,放柔了力道,吻變得綿長,輕柔,細緻而且溫存。

  易楚臉上暈染開淡淡的霞色。

  辛大人低低地喚,「阿楚,我的小乖乖……」

  聲音低沉暗啞,帶著不加掩飾的情意,醇厚得像是窖藏了多年的白酒,馨香甘甜,讓人沉醉。

  易楚羞澀地閉上眼。

  感覺自己被他抱在了懷裡,一雙溫暖的手輕輕探進衣襟,在她腰肢處留戀片刻,又慢慢地向上。那手心帶了薄繭,摸上去有些粗糙,卻有種特別的感覺,從他掌心觸及之處四下蔓延。

  不過片刻,辛大人鬆開雙臂,將她放回床上。

  沒有了灼熱的依靠,易楚只覺得身子一冷,疑惑地睜開眼,恰看到辛大人褪下他的中衣,露出小麥色的脊背。

  易楚清楚地記得,他後背有處刀傷,是去大同傷的,而肩頭的箭傷是在永清傷的,前前後後將近一個月才真正痊癒。

  輕輕地伸出手,撫在他的肩頭,低聲問:「還痛不痛?」

  辛大人愣了片刻才反應出她問得是什麼,柔柔地回答,「早就不疼了,」就感覺她的手又輕輕地撫在他背上。

  輕柔溫存的小手,像桃花林飄落的花瓣,芬芳溫柔,讓他整個人都舒服寧靜起來。

  易楚卻心疼不已,一路摸過來,他背上的傷疤少說也有十處。

  短的約莫寸許,而長的有一尺多長,幾乎橫貫了整個脊背。

  想想就覺得可怖,也不知當初情勢是如何凶險,他又怎麼忍受得了這份疼痛。

  易楚生出一種憐惜來,忍不住從背後抱住了他。

  她豐盈柔軟的肌膚緊貼在他脊背上,辛大人覺得適才冷卻下去的血液又燃燒起來,像噴湧的岩漿,咕嚕嚕地冒著泡。

  側身,目光對上易楚的視線,不覺愣了下。

  那雙大大的杏仁眼裡,盛著愛戀、癡迷還有濃濃的憐惜。

  她憐惜他……辛大人心軟如水,溫柔地吻上她的唇。

  這樣一個嬌嫩的小人兒,靜靜地乖巧地躺在他的懷裡。

  掌下是細軟如花瓣的肌膚,鼻端是芬芳如花香的氣息,耳畔是她細細如低語的輕吟,辛大人血脈賁張,悸動似脫韁的野馬在他體內橫衝直撞。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只是不等入內就能感到易楚疼得哆嗦。

  辛大人心裡很是猶豫。

  他知道女人的第一次都會疼,卻沒想到會這麼疼,易楚外表柔弱可心裡卻極堅韌,連她都露出難忍的神情,想必是疼得狠。

  易楚淚眼婆娑地凝望著他的面容,烏黑濃密的劍眉,高挺筆直的鼻樑,線條冷硬的臉頰……這就是她喜歡的人,喜歡到心都痛了的人。

  她已經決定了,眼前這個人是她傾心愛著的,不管他能否平安歸來,她總不會另嫁。所以,一早就打算,自己的身子只能交給他。即便以後他不在了,有過這一回,她這輩子就別無遺憾。

  眼下雖然被他抵得難受,卻是不打算放棄。

  雙手緊緊摟著他的後頸。

  這種情形下,哪個男人都不可能退縮,辛大人本就忍得難受,被她這般鼓勵著,便也順勢而為……

  良久,辛大人抬起頭,臉上露出舒服輕緩的表情,他溫存地吻著她的耳垂呢喃,「小乖乖,我的小乖乖……好不好?」

  「極好,」易楚低低應著,眼眸水光瀲灩,顯然還未完全自適才的情動中恢復過來。

  他也覺得極好,好到他還想再來一回。

  現在他對這種事已略有心得,再來一次準保比現在還暢快。

  可是看到已經泛出灰白的窗戶紙,還是選擇了放棄……反正來日放長。

  易楚安靜地躺在他的臂彎裡沉沉睡去,辛大人卻不想睡。

  他已經改變主意了,原先他想為了國仇家恨豁出性命也無妨,可現在,他不想死。他得活著,為了易楚也為自己活著。

  易楚是他的女人,沒準已經有了他的孩子,他不能拋下她獨自承受這些。

  還是按照俞樺所說,把林槐與衛楊帶上,林槐曾做過斥候,最懂得隱蔽與偽裝,而衛楊是獵戶出身,有一手在山野林間生存的本領……

  **

  日上三竿,易楚才迷迷濛濛地睜開眼,看著眼前陌生的陳設,恍惚片刻才記起身在何處。

  耳畔傳來溫柔低沉的聲音,「醒了?要不要再睡會?」

  接著一張俊俏不失剛毅的臉出現在眼前,唇角帶著笑,眸中也帶著笑。

  昨夜的記憶如潮水般湧上心頭。

  易楚臉色頓時漲得通紅,一把扯過被子,鴕鳥般將頭縮了進去,這才發現自己仍是未著衣衫,越發羞於見人。

  辛大人隔著被子輕輕地拍,聲音低柔醇厚,「你不想起來嗎?今天是外祖母的生辰。」

  啊,外祖母的生辰,她還沒有買菜……易楚捲著被子坐起來,四下打量著尋找自己的衣衫。

  外衣仍好端端地放在床頭矮櫃上,可中衣呢?

  是他幫她脫的,也不知扔到哪裡去了。

  易楚又是氣又是急。

  辛大人笑著遞過一隻包裹,「不用急,我去八珍樓定了席面,午時兩刻就送過去……衣服也帶來了,你換上吧。」

  易楚有片刻的愣怔,「你去了我家?」

  「嗯,一早給外祖母拜壽,壽禮也送過了,是以咱們兩人的名義送的。」辛大人打開包裹,將衣服一件件攤開,「看看合不合適?」

  最上面就是寶藍色繡著大紅海棠花的肚兜。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7-26 11:48 PM

第八十七章 離別

  易楚一把抓住肚兜,扯進被子裡,又問:「外祖母有沒有問起我,你見過爹爹沒有?」

  辛大人笑著回答:「我說你昨夜太累,可能會醒得遲,父親也見過了……你放心,父親不會責怪我們。」

  易楚面紅似血,昨天她一門心思近都繫在辛大人身上,全然沒想過該如何面對父親。一時心慌手亂,加上縮在被子裡不方便,肚兜的帶子系錯了,偏偏又打了死結。

  辛大人看在眼裡,歎道:「你我已是夫妻,再親密的事也做過,還怕我看到不成?」伸手扯下圍在她身上的被子。

  易楚紅著臉轉過身子,背對著他。

  肌膚白皙柔嫩,泛著粉色,上面留著深深淺淺的紅印……是他昨夜吻過的痕跡。

  辛大人一下子想起掌心摸在上面,那種讓人愛不釋手的滑膩感覺,腦中似是著了火,不由自主地就張口咬了上去。

  是細細地咬,從肩頭到鎖骨,然後吻上她的唇。

  本來就不早了,這一鬧又不知折騰到什麼時候?

  易楚掙扎著推他,扭動中被子整個滑落,她的身子完全呈現在他的眼底。

  辛大人深吸口氣,別過頭含著她的耳垂,呢喃著問:「阿楚,小乖乖,再來一次好不好?」

  聲音裡,幾多乞求與渴望。

  眼眸裡,幾多深情與愛戀。

  易楚根本沒辦法拒絕他。

  辛大人看著她一副任他予求予取的樣子,心裡漲得滿滿的,全是柔情與酸楚,「我的小乖乖,你就這麼縱容我,什麼都依著我?你也不怕我……」

  怕他什麼呢,傷害她還是欺負她?

  辛大人確信自己不會,卻不知道易楚信不信。

  易楚凝望著他,「我信你。」

  澄清明淨的眸子裡儘是他的身影。

  便是瞎子也看得出她對自己的癡戀。

  辛大人擁著她,笨手笨腳地將肚兜繫好,想一想,又扯下來,「廚房裡備著水了,我提水你擦一下。」

  在這裡?

  易楚瞧瞧窗外明晃晃的天色,想拒絕,可身上確實膩得難受。

  辛大人搬了木盆過來,又提了兩桶熱水,「水不夠就喊一聲,我在書房裡。」

  「嗯,」易楚答應著,坐在木盆裡。

  疲乏的身子被熱水泡著,易楚舒服地哼了聲,用棉帕不輕不重地擦洗著。

  擦到胸前時,瞧見白皙肌膚上玫瑰色的吻痕,不禁想起昨夜綺麗詭艷的情形。

  臉*辣地燒著,而心底卻滿滿噹噹的全是歡愉。

  她愛著他,也被他愛著,這世上還有什麼比兩情相悅更好

  易楚穿戴整齊後推開書房的門,辛大人正表情凝肅地將一些字紙扔進面前的火盆裡,見她進來,那凝肅轉瞬變成了和煦。

  「坐過來,我替你絞頭髮,」他起身讓她坐在椅子上,自己卻站在她身後,小心地用棉帕包住她的發,一縷一縷地絞。

  他的力道大,扯得易楚頭皮疼,可她卻甘之若貽。

  後面絞完了,便換到前面。

  易楚仰頭望著他專注的神情,唇角綻出歡喜的微笑。

  辛大人點著她秀氣的鼻樑,「就這麼開心?」

  怎可能不開心?

  身為錦衣衛特使,他果敢剛毅,而身為湯麵館東家,他又那般的芝蘭玉樹。

  兩種身份,每一個都讓她心折。

  可就是這樣的男子,會溫柔小意地哄著她,會如珍似寶地親吻她,還伏低做小地服侍她。

  易楚的目光越發纏綿溫柔。

  辛大人伸手摀住她的眼睛,「你再這樣看我,我就……」就把持不住了。

  易楚「吃吃」地笑,環住他的腰身,偎在他身前。

  就這麼靜靜地依偎,孩子般貪婪地汲取他身上清淡的艾草香氣。

  絞乾頭髮,辛大人打開長案上一卷畫軸,畫面仍是夕陽下的一角廊簷,廊下植著碧蕉翠竹,有女子淺笑。

  跟之前畫的那幅極為相像。

  只不過,這幅畫,女子的身旁多了位高大英俊的男子,男子面容剛毅,眸光卻是溫柔,專注地看著不遠處。

  不遠處,是盛開的芍葯花,花叢裡隱約露出兩個孩童的身影,一個高些,一個矮些。

  易楚指著那位男子,「他是你爹?」

  「嗯,」辛大人笑著回答,「我最大的夢想就是如此,孩子們在鬧,我們在笑,你我相伴終老,」不過話音一轉,「就像你所說,先生女兒再生兒子也行。」

  易楚羞紅了臉,伸手掐他一下。

  辛大人又笑,少頃,神色變得凝重,「待我走後,你替我把它交給阿俏,順便看看她好不好……如果她問起來,就實話實說。」

  「實話實說?」易楚重複一遍。

  辛大人點點頭,又取過旁邊的花梨木匣子,「這裡是當年我父親受冤的一些證據,你先收著,該怎麼處理我會給你寫信。」

  這東西太重要了,易楚不敢打開瞧,只疑惑地問:「既然有了證據,為什麼不交給皇上也好為你父親洗雪冤屈?」

  「天子金口玉言,哪能有錯?我想等新皇登基之後再呈上去。」

  易楚對廟堂之事絲毫不懂,便不多問,默默地將匣子抱在懷裡。

  辛大人又一一交待了其他事情,兩人各自正好衣衫,坐著馬車往曉望街趕去。

  易郎中見到他們臉色驟然變得難看,也不出聲招呼,逕自轉身往書房走。

  一看就是氣極了的樣子。

  易楚尷尬不已,臉皮漲得通紅。

  辛大人安慰道:「父親是氣我,並非責怪你,別擔心。」

  易楚小聲地說:「我去瞧瞧。」

  辛大人沉默片刻,「也好,父親若是責罵你我,你聽著便是,別分辯,免得更惹父親動氣。」

  易楚應著,先去西廂房跟衛氏問了安,又到廚房沏了壺茶,端著進了書房。

  易郎中頭不抬眼不睜,默默地坐在書桌前,手裡捧著本醫書看。

  易楚將茶放在桌面上,柔柔地喚了聲,「爹。」

  易郎中沒聽見一般,嘩啦啦地翻書翻得飛快。

  易楚就跪在了地上,「女兒錯了,請爹責罰!」

  易郎中「哼」一聲,仍不開口。

  「爹,」易楚扯扯易郎中的衣襟,「女兒知道錯了,可是並不後悔。」

  這是來認錯的?

  這分明是來示威的。

  易郎中氣不打一處來,將書扔在地上。

  易楚撿起來,雙手捧著放到桌面上,又喚,「爹,你打我也罷罵我也罷,只別氣壞了身子……也別怪辛大人,是我自己願意的。」

  易郎中冷冷地掃她一眼,瞧見她眉梢眼底的歡喜,雖是跪著跟他賠禮,可那歡喜卻掩藏不住。

  不由氣苦。

  先前天不亮,那人就過來跪著,說辜負了他的信任,說阿楚夜裡累著了,一時半會怕醒不來。

  哼,累著了,醒不來……

  誰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他一氣之下扇了那人一巴掌。

  那人也是這樣跪著,說任他打任他罵,只別生氣,也別怪阿楚,都是他不好,招惹了阿楚。

  他不解氣,舉著巴掌再要扇。

  那人卻到外面取了塊木板來,恭恭敬敬地說:「父親仔細打得手疼,還是用板子解氣。」

  那樣子無賴之極。

  虧他當初將那人引為知己,沒想到卻是引狼入室。

  他自認是個性情溫和的人,平生僅有的兩次動手都是打他。

  第一次用了茶盅,這一次,難道真能用木板?

  他猶豫著還沒下手,那人已侃侃而談說起自己的打算。他考慮得倒是周全,易楚的生活如何安排,假如有了身子又會如何,到哪裡養胎到哪裡生產,給孩子取什麼名字,甚至連孩子上什麼書院都打算好了。

  他還能怎麼樣?

  一樁樁一件件,那人都安排得妥當,在易楚身上是用了心的。

  他滿肚子火氣發不出來,朝他後背拍了一板子,說:「滾!」

  那人是真滾了,他說易楚仍睡著,他不放心,得回去看看。

  前頭剛走了那人,後頭又來了阿楚,幾乎一式一樣的說法,幾乎讓人以為是串通好的說辭。

  可自己養的女兒自己明白,阿楚說這番話是出自內心的。

  她知道錯了,可她不後悔,又說是她願意的。

  易郎中只有苦笑,他養了十幾年,嬌滴滴花朵兒似的女兒,她說願意,又有哪個男人能抗拒得了?

  他怪不得那人,又捨不得責怪女兒,只得冷了聲道:「雖說訂了席面,飯廳總要收拾一下,這些事還能等著外祖母親自動手?」

  易楚「嗖地」站起來,摟著他的脖子,「爹真好。」

  再好也比不過那人!

  易郎中不願意搭理她,板著臉又捧起醫書。

  易楚腳步輕盈地出去,辛大人在院子裡等著,兩人湊到一處唧唧喳喳不知說些什麼。

  易楚臉上洋溢著溫柔的笑,辛大人看她看得發呆,伸手替她理了下鬢髮。

  易郎中在屋裡,看他們看得也發呆。

  怎麼看都是一對天作地合的壁人。

  阿楚癡戀著辛大人,可辛大人也非無心之人,看阿楚的眼光像是看著珍寶。

  易郎中長長地歎口氣,女大不中留,隨他們去吧。

  飯後,辛大人正式辭行,「明日一早就趕路,回去還有事情要忙,便不過來了,若有機會,會托人捎信回來……外祖母跟父親多多保重身體。」

  當著衛氏的面,易郎中不好再板著臉,就語重心長地囑咐他一番,不過是要以性命為要,其他的都是身外之物,性命若是沒了,什麼都沒用。

  衛氏要說的話方纔已經跟辛大人說了,眼下唯一感到遺憾的就是他不能在家裡過中秋。

  易楚倒是很平靜,默默地看著手裡的茶盅一句話都沒說。

  易郎中很感意外,昨天分別時,還扯著那人的衣袖不放手,今天突然乖巧了。

  辛大人卻是明白易楚的想法。

  一來,她不想耽擱他的時間。

  因為計劃有變,先前的安排也有所變動,此外,臨走前還得囑咐一下吳峰。

  此行艱險,而錢氏已經有了好幾個月的身孕,他不想讓吳峰冒這個險,況且也需要有人留在京都幫他處理一些事情。

  二來,昨天一天一夜他幾乎沒合眼,假如今天再與她守在一處,必然也少不了折騰。

  而接下來,他還得沒日沒夜地趕路。

  易楚是心疼他的辛苦。

  可辛大人是真不想就這樣走了。

  剛剛有過肌膚之親正是情濃的時候,他好像還有許多話想對易楚說。

  衛氏是從年輕時候過來的,豈不知辛大人與易楚的心思,借口歇晌覺回了西廂房。

  易郎中倒是想立即送客,可想想兩人夫妻之事都做了,也不差這點話別的工夫,便抬腳去了書房。

  辛大人幫著易楚將碗筷杯碟端到廚房。

  易楚平靜地開口:「明日幾時走?」

  辛大人回答得詳細,「卯初上朝,皇上會在朝堂上宣佈犒軍的旨意,辰初下朝之後就會出發……屆時從正陽門出城,你要是去送我就辰初一刻在正陽門附近等著,讓大勇趕車帶你過去。」

  易楚被他猜中心思,羞惱道:「誰說要去送你,不過隨便問問而已。」

  辛大人緊緊擁著她,「是我想你去送,臨走前看看你。」

  易楚心頭驟然一酸,說不出話來,卻擼起辛大人的衣袖,低頭在他手臂上狠狠地咬了一口,「反正你身上那麼多傷疤,也不在乎再多一處。」

  她咬得深,小麥色的肌膚上很快滲出血絲來。

  辛大人歎口氣,伸手去扳她的臉,卻摸到滿臉的淚水。

  易楚哭了……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7-26 11:51 PM

第八十八章 生疑

  秋雨蕭瑟如離人淚,順著屋簷的瓦當滑下,滴滴答答敲打著地面。

  易楚拿著針線對著窗外發呆,好半天沒有落下一針。

  雖然下了雨,她仍是一早起來跑到正陽門去等著。

  特地穿了大紅襖子和大紅羅裙……是她之前繡好的嫁衣,準備成親那天要穿的。

  成親時,他趕不回來,她想讓他看看自己穿嫁衣的樣子。

  到了正陽門,她不敢在門口等,就站在街旁,遠遠地看著。好在路上行人不多,她又是一身亮目的紅衣,即便站在旁邊,也是格外顯眼。

  細雨朦朦中,一隊身穿飛魚服的錦衣衛策馬而來,她一眼就看到了那道令她魂牽夢繞的身影。

  銀色面具遮住他半邊臉,卻掩不住他俾睨天下的氣勢,氣宇軒昂地坐在馬上,威風得像是天神下凡——這是她的男人。

  笑容自心底油然而生,像夏夜盛開的玉簪花,靜靜地綻放在她的唇角。

  是自豪的驕傲的微笑。

  印象裡,這是她第一次穿這麼艷麗的顏色。

  隔著老遠,辛大人就看到盛裝的易楚站在路旁,及至稍近,看清了紅衣上細密纏繞的並蒂蓮。

  心驟然縮成一團。

  這個傻瓜,竟然特特地穿了嫁衣來給他瞧。

  雨水透過面具的縫隙打濕了他的雙眼,他的心便如這雨,濕漉漉地沉重。

  他豈會不知她的意思,她說她是他的妻。

  只是他的妻!

  目光忍不住與她的糾纏,再也不捨得離開。

  易楚含著笑,貪婪地注視著他,就好像要把他此刻的樣子深深地鐫刻在心底。

  她瞧見他銀色面具上的水珠,跟他凝視著她的眸光一樣,閃閃發亮。

  她瞧見他剛硬的唇角微微翹起,彎成一個好看的弧度,他對她比著口型說「等我。」

  她當然會等他。

  他答應補給她一個洞房花燭,要夫妻對拜,要撒帳,要喝合巹酒,然後……

  她的臉定是紅了,因為她看到他的目光驟然變得灼熱,就像前天夜裡,他替她褪下衣衫,打開她的身體時的眸光毫無二致。

  馬匹成排地從她面前經過,她清楚地分辯出屬於他的白馬的馬蹄聲,因為獨獨這一個是合著她的心跳,堪堪地踏在她的心坎上。

  直到人群遠去再也看不到身影,她才戀戀不捨地收回目光,進了馬車。

  看著窗外的屋舍綠樹,心裡想的念的全都是那個高大挺拔的身影。

  才分開就已經開始想念。

  易楚悵惘地歎口氣,放下針線去西廂房找衛氏,想問問她冬天的襖子是喜歡秋香色的還是鸚哥綠的。

  衛氏正在書房跟易郎中討論易楚的嫁妝。

  昨天,辛大人來吃飯前,把自己準備的嫁妝等物都列成單子交給了衛氏。

  普通的尺八紙一分為二,寫了滿滿十二張。

  除去白米斜街宅子裡要添置的傢俱擺設外,又加了一些瓷器玉器,古玩字畫,還有大興的五百畝地,三千兩的壓箱銀子,最後一頁卻是把他們成親要住的宅子也寫在上面。

  衛氏大吃一驚,忙過來告訴易郎中,「本來覺得單是前頭那些傢俱差不多就上千兩銀子,已經不少了,後頭又加了這些,恐怕太多了……就是官家的小姐也沒這麼多嫁妝,擺出去太打眼了。」

  易郎中大致翻了翻,心裡有了數,杜子溪這是把所有的家底都給易楚當嫁妝了。

  寫得這麼周全,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是他要嫁女兒。

  又看了看另外一張紙,卻是記著在前門喜鋪訂做的喜帕喜簾等物。銀子都已經付過了,臘月頭上就會送來。

  既能讓易楚能夠體面地嫁人,又不捨得她受累,面子裡子都全了。

  易郎中對辛大人僅剩的一點不滿也化為烏有,不管怎麼著,他能真心對易楚就行。

  想了想,開口道:「娘顧慮得是,嫁妝單子仍是這麼寫著,抬嫁妝的時候這些古玩字畫都混在衣服裡面,壓箱銀子、田地和宅子也別擺出來……饒是這麼著,阿楚的嫁妝也是曉望街的頭一份。」

  衛氏嘟噥著,「也不知道子溪怎麼想得,非得大老遠地往西北跑,你說單是這些物件兩輩子都花費不完,賺再多銀子又有什麼用……子溪是不是還營著別的營生,我看他那麵館盈不了多少利?」

  還能有什麼營生,搜刮民脂民膏唄?

  易郎中腹誹,隨即想起錦衣衛向來不進平民百姓的門,可從貪官污吏手裡得到的東西不也是間接來自民生?

  去年趙鏡被查抄,單是五十兩的銀錠子據說就有兩大箱,別提還有什麼金玉翡翠、珍珠瑪瑙等物品。

  正月時,抄了先太子還有另外三家勳貴,估計抄出來的東西也不少,這些錦衣衛順手拿那麼一兩件,一輩子就衣食不愁了。

  易郎中看不慣官吏搜刮民財,可也沒清高到把到手的財物送出去。

  既然是女婿送給女兒的,他就替阿楚收下。

  兩人商量完此事,衛氏歎口氣道:「阿楚臘月就出閣了,你屋裡是不是也該添個人?」

  「娘,」易郎中本能地就要拒絕。

  衛氏打斷他的話,「我知道你還想著阿琇,可阿琇沒福氣,就過了兩年好日子……娘現在身子骨還行,能給你做個飯收拾個屋子,可縫縫補補的事兒總得有人干,屋裡沒個女人不行。再說,過幾年阿珂成了親,娘可不能再住在這兒……以後阿楚帶著孩子回門,誰給她張羅飯食。你一個大男人前頭陪著姑爺,還得到後頭廚房裡做飯?聽娘的話,趁著還年輕,趕緊娶一個,說不定還能生個兒子。」

  上次易楚也隱晦地提到過續絃之事。

  易郎中不由唏噓,別人家都是岳父岳母千方百計阻撓女婿續娶,兒子女兒對父親續絃也頗為不滿,沒想到輪到自個身上,兩個本該反對的親人卻不約而同地勸他。

  再想想衛氏所說的情況,不免就有些心動,「等有了合適的再說。」

  衛氏便笑,「總得先打聽著才能知道合適不合適,這事我跟隔壁她吳嬸子說,她認識的人多。」

  易郎中並沒有反對。

  衛氏說到做到,轉天就去找吳嬸子。

  易楚則坐著大勇趕的馬車去了威遠侯府。

  自打去年臘月中旬,易楚再沒登過林府的門,門房倒是記性好,還認得她,屁顛屁顛迎出來,拱手做了個揖,「易姑娘稍候片刻,已讓人進去通報了。」

  通常不遞貼子貿然登門的賓客,門房會讓小廝報到二門的婆子處,婆子再打發人報到聽松院,如果杜俏閒著還好,倘若她正歇著或者有別的客人,她就得等著。

  當然,如果是熟客或者身份高的人,就可以直接進到二門,婆子會主動安排個清靜的歇腳地方等候。

  當初威遠侯跟夫人對易楚相當禮遇,可時隔大半年,府裡怎麼個態度,門房也吃不準,加上夫人又懷著身孕,見不見客還兩說,因此斷不敢貿然讓易楚進去。

  好在,沒過多久,畫屏快步迎出來,邊走邊訓斥,「不是說過了,易姑娘來用不著通報,直接進去就行,你這腦子生銹了?」

  門房點頭哈腰地說:「一時犯了糊塗,」又朝易楚作揖,「怠慢姑娘了,姑娘別見怪。」

  易楚不好多話,就聽畫屏道,「以後長點記性,再有下次,等著挨板子。」

  訓完門房,又親熱地拉著易楚往裡走,「上次你開的藥很管用,我這幾個月的小日子很準時,雖然也是小肚子發脹,可不像先前疼得要死要活了……對了,夫人已經有了,差十天五個月,方太醫說像是個哥兒。」

  易楚故作不知,驚叫一聲,「太好了,夫人有福氣。」

  一路說說笑笑來到聽松院,趙嬤嬤在門口等著,見到她,親自撩起簾子,笑道:「真是稀客,快請進,夫人在裡面等著呢。」

  易楚連忙致謝,進了偏廳,就看到杜俏容光煥發地坐在正對門的椅子上。

  她氣色極好,白皙的肌膚透著健康的粉色,本來就生得精緻,如今看起來更是美艷不可方物,眉目間也隱隱有了王孫貴族家特有的傲氣。

  被林乾寵著,肚子裡又有了孩子,在林府的地位自然與以前不可同日而語。

  易楚按著規矩行了個禮。

  杜俏客氣地請她就坐,又吩咐錦蘭等人沏茶上點心,態度熱情而大方。

  易楚卻敏銳地感覺到一絲疏離。

  前幾次她來的時候,杜俏會拉著她的手訴苦,把她當成要好的姐妹,而現在,杜俏只是端坐在椅子上,雖然熱絡,無形中卻給人一種距離感。

  易楚並不放在心上,也無意敘舊,只笑著取出畫軸,直截了當地說:「受人之托,將這幅畫送給夫人。」

  趙嬤嬤接了畫遞給杜俏,杜俏打開後,臉色突地變了,問道:「誰讓你送來的,我大哥?」

  易楚見屋裡只趙嬤嬤跟畫屏在,遂點點頭,「對。」

  「大哥現在在哪裡,身子可好,我什麼時候才能見到他?」一連串的問題讓易楚感到往日的杜俏似乎又回來了。

  易楚笑笑,「他挺好的,剛啟程要去西北,算腳程現在可能到了保定府……今年許是回不來,最早也得明天夏天,興許那時就能見到了。」話說出口,不免有些惆悵,到明年夏天他才可能回來,這也太遙遠了。

  杜俏正專心地看畫,趙嬤嬤卻主意到易楚的神情,不由心有所動。

  杜俏看過畫,歎口氣,「畫得是我爹娘,我見到爹爹的次數少,不記得他長什麼樣子,可看到畫,我卻一眼就能認出來。」

  「這就是父女天性,割不斷的。」易楚笑著回答。

  杜俏點頭同意,又道:「我只記著大哥小時候的樣子,現在許是變了,他跟我爹長得像嗎?」

  易楚湊上前,細細看了眼畫中的明威將軍,「身材差不多,眼睛很像,只是氣勢沒那麼威嚴。」

  戴面具的辛大人氣勢也很足,可易楚想起的卻是替她絞頭髮,溫柔地哄她親吻她的辛大人。

  杜俏很以為然,「我爹常年戍邊,氣度定然不同……就說侯爺,帶兵打仗的時間不如我爹久,可板著臉也挺嚇人。」話到最後,臉上流露出幾分羞意。

  門外就傳來個清冷的聲音,「夫人是說本侯嚇人?」話音剛落,林乾拄著枴杖進來。

  杜俏急忙否認,「是說侯爺面相威嚴,當年定然讓叛軍聞風喪膽。」

  提起當年,林乾大言不慚地說:「那是自然,當年提起本侯,誰敢說跟不字?」

  杜俏捂著嘴「哧哧」地笑。

  易楚趁機向林乾行個禮,感謝他當日出手相救。

  林乾輕描淡寫地說:「易姑娘不用擔心,胡家已讓我治得死死的,沒人敢再惹事。」

  易楚再次道謝,順便告辭。

  杜俏並不挽留,仍讓畫屏送她出門。

  林乾陪著杜俏說了會話,仍然回了書房。

  趙嬤嬤見四下無人,低聲對杜俏道:「夫人覺沒覺得,易姑娘跟大爺的關係非同一般。」

  杜俏想了想,聽易楚的話音,顯然對大哥的行蹤很瞭解,可既然受委託來傳話,瞭解也是應當的,遂問:「嬤嬤覺得怎麼不一般了?」

  「我看得清楚,易姑娘提起大爺時,眼神變得很不一樣,看著大有情意,而且起初說起大爺去西北,語氣很是不捨得。」

  杜俏毫不猶豫地說:「不可能,大哥以後要繼承伯府的,怎麼會跟阿楚這般出身的人牽扯不清?再說,上次侯爺不是說過阿楚跟個開湯麵館的定了親」

  趙嬤嬤仍是覺得可疑,思量半天,猶豫道:「要不我出府打聽打聽,順帶到湯麵館去趟,要是跟大爺沒關係最好,如果真有什麼牽絆,大爺以後還怎麼說親……正室未娶,妾室先進門,正經家的公侯小姐誰願意結親?」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7-26 11:53 PM

第八十九章 差距

  趙嬤嬤想到做到,轉天就尋了個借口到了棗樹街。

  說實話,她是辛家的家生子,後來跟著辛氏到了信義伯府,再然後到威遠侯府,雖說只是個下人,但平常出入的都是富貴之地,很少在棗樹街這樣完全是平民聚集的地方閒逛。

  一路打聽著,好容易看到木記湯麵館的招牌,趙嬤嬤下意識地抻抻身上並無褶皺的潞綢被子,邁了進去。

  因時辰尚早,還不到吃飯點兒,店裡並無客人,大勇正拿著笤帚掃地,見進來個打扮體面的老嬤嬤,連忙放下笤帚,熱情地招呼,「老太太,您吃麵?」

  趙嬤嬤滿臉堆著笑,「先不吃,想跟你打聽個事兒,你們東家在不在?」

  大勇爽快地說:「東家出門了,不在。」

  趙嬤嬤四下瞅瞅沒見到別人,又問:「你們東家貴姓?我有個遠房侄子也在這條街上開館子,不知是不是你們東家?」

  大勇臉上露出絲警惕,打量一眼趙嬤嬤,喊道:「爹,有人找你。」

  片刻,門後的青布簾子被撩起,張錚木呆呆地走出來,小眼瞪一下,懶懶地問:「誰找我?」

  趙嬤嬤盯著他看了會,試探著叫了聲,「張兄弟?」

  張錚也認出她來,雙手抱拳,「啊,竟然是趙嫂子,想不到啊,想不到。」吩咐大勇去沏茶。

  趙嬤嬤指著大勇問:「是大侄子?以前見到的時候才三四歲,轉眼長這麼大了,你家妹子身體還好。」

  「身子骨不好,已經過世好幾年了,現在就剩我們爺倆將就著過。」

  大勇沏了茶來,張錚讓他到門外守著,拱手請趙嬤嬤落了座。

  趙嬤嬤跟著歎息幾句,然後轉到此次的來意上,「這麵館東家可是大爺?」

  張錚點點頭,「進京後無處落腳,就勉強開了這個小店戶口。」

  趙嬤嬤見他承認,追問道:「那大爺跟濟世堂易家姑娘定親之事是真是假?」

  「婚期定在臘月十二。」

  這麼說是真的了!

  「你怎麼這麼糊塗?」趙嬤嬤情急之下口不擇言,「為妻還是為妾?哎呀,就是當妾也不成,正室娘子還沒定,哪有先抬小妾進門的?」

  張錚慢吞吞地說:「公子三媒六聘娶得就是正室娘子,要抬妾室,還用得著如此大費周章?」

  自打信義伯過世後,章氏便升級為老夫人,杜旼是二老爺,小章氏為二太太,杜仲這一輩就被稱為爺。

  故此趙嬤嬤稱杜仲為「大爺」,而張錚則用闖蕩江湖時對杜仲的稱呼,「公子」。

  兩人各說各的,倒也聽得清楚明白。

  趙嬤嬤歎道:「可這門第也差得太遠了,我不是說易姑娘不好,是兩人不合適……以後大爺肯定要支撐伯府,易姑娘的家境擺在那裡,見識有限,別說出去走動被人笑話,就是在府裡,能鎮得主下人,主持得了中饋?」

  「這個問題我也考慮過,起先也覺得不合適,」張錚不緊不慢地說,「可公子今年已經二十有四來,你還記得將軍二十四歲時在幹什麼?」

  明威將軍十八歲成親,二十歲出征,兩軍對戰時,憑手中一桿長~槍出入敵營若無人之境,重創敵軍主將。

  雖然因擅離軍營受到當時帶兵將領的懲罰,可也一戰成名。

  二十四歲時,已經名震西北。

  張錚續道:「公子心思才智絕不在將軍之下,你我能想到這點,難道公子想不到?既然公子已經做了決定,那就是他認為合適。」

  趙嬤嬤分辯道:「大爺畢竟年輕,遇到美色不免被情所迷,一時衝動也是有的。」

  「被情所迷?」張錚冷笑,「十二年前公子離府,這些年也見過不少美貌女子,可從未有人能近了他的身……這樁親事,公子費了不少心思。」

  公子性格嚴肅沉悶,即便在湯麵館言語也甚少,更遑論有什麼笑容了。

  可易姑娘頭一次到麵館時,她吱吱唔唔地不肯說找誰,他就瞧見公子在角落裡悄悄彎起了唇角。

  還有幾天前的夜晚,公子當著十幾個人的面,牽著易姑娘的手走進來,又將她送進內室,過了半刻鐘才出來。

  這其中的意味,在場的人誰不知道?

  更遑論,公子對俞樺說的那番話,其實不但是說給俞樺,也是說給他們聽的。

  這十幾人都是跟隨公子多年的心腹,如果只是納個妾室,公子犯得著如此給易姑娘做臉?

  公子這是把易姑娘擺在明面上,讓眾人都認識認識,以後他們上頭可不只公子一個主子。

  趙嬤嬤自然不知這些點點滴滴的瑣事,她仍糾結著易楚出身太低。杜仲再不濟也是信義伯的嫡長孫,杜家的爵位只能落在他身上,現在府裡被大小章氏把持著,如果杜仲能夠娶個家世好的女子該有多好。

  有個得力的岳家支撐著,至少章氏還能有點顧忌。

  就易楚這家世,章氏想要對付她,根本不費吹灰之力。

  易楚若是知道了,會不會知難而退?就算是為了杜仲,她也應該有所考慮。

  這邊,趙嬤嬤正暗自思量著。

  張錚看在眼裡,目光閃爍,冷聲道:「公子斷不會容這樁親事出任何周折,那些內宅勾心鬥角的法子趙嫂子就不必考慮了……我倒是有個建議,與其玩弄那些見不得人的手段,倒不如多給易姑娘講講這些高門大戶的事,易姑娘冰雪聰明,想必一點就透。」

  這也是一個辦法。

  趙嬤嬤心念微動,跟張錚告辭,「……回去請大姑娘拿主意。」

  張錚點點頭,慢條斯理地續上一句,「以後趙嫂子少往這邊走動,公子的事不想被太多人知道……請大姑娘好好養著身子,懷胎十月不容易,千萬別出了差錯。」

  話是好意,可趙嬤嬤怎麼聽怎麼覺得其中另有含義。

  轉念一想,俗話說的好,「寧拆一座廟,不破一門親」,這毀親也是損陰德的。

  何況還是憑仗易楚才有了這個孩子。

  趙嬤嬤尋思了一路,越想越覺得張錚的提議可行。

  首先易楚的膽量大,面對陰寒冰冷的侯爺都不怕,想必不會輕易讓大小章氏騎到她頭上去。

  二來,易楚雖然見識短,可行事卻大方,不是那種扭扭捏捏的人,上次看到錦緞不認識,當即就坦坦蕩蕩地問了出來,這樣反而更容易讓人有好感。

  第三卻是,聽張錚的意思,大爺已經認定易楚了,既然如此,何必多事讓大爺跟大姑娘生出嫌隙來。倒是應該勁往一處使,合力把杜家的管家權搶回來才對。

  回到威遠侯府,趙嬤嬤將她與張錚的話原原本本地告訴了杜俏,「……易姑娘是大爺心尖尖上的人,大爺自離府就沒正眼瞧過女人,卻偏偏對易姑娘動了心,這也是好事一樁。頭先夫人不是還說過,把易姑娘當個親戚走動,這不還真成了親戚。」

  杜俏苦笑,她說的親戚是拐了三道彎的表妹、差點出五服的堂妹等無足輕重的親戚,來往著是個情分,不來往也沒多大影響,就是跟別人提起來,有門窮苦的遠親也不算什麼丟人的事兒。

  眼下易楚卻要當自己嫡親的嫂子,這根本不是親戚,簡直就是一家人。

  女人湊在一起不過是說點家長裡短吃喝玩樂的事兒,滿京都的貴人易楚一個不認識,提起茶葉布料金銀首飾,易楚也說不出個一二來,到時候乾巴巴坐在旁邊,多尷尬。

  可事已至此確實又沒有別的辦法。

  杜俏是經過一番波折才與林乾和美恩愛的,自是知道有個知情知趣的枕邊人不容易。她也不想做拆散別人姻緣的惡人,想了想,也只能贊成張錚的做法,趁著還沒成親,早早把京都勳貴間的這些事兒將給易楚聽聽。

  要讓誰去教導易楚呢?

  按理說,趙嬤嬤是最合適的人,她見多識廣,內宅的彎彎道道是門兒清,對京都富貴人家的事也門兒清。

  只是,眼下杜俏有孕在身,趙嬤嬤得貼身照顧,著實離不開。

  趙嬤嬤就道:「不如讓畫屏去,畫屏比錦蘭和素絹在府裡待的時間都長,該知道的差不多也知道了。先讓她過去照拂一陣子,等夫人生產之後,我再去看看……再說,讓畫屏去也有個現成的由頭,她歲數也不小了,對外頭就說給她個恩典,脫了奴籍自行嫁娶。」

  杜俏思量片刻,點了點頭。

  畫屏聽說後,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她是奴才,自然應該聽主子的,而且易家人口簡單,就是易郎中跟兩個閨女,易楚跟易齊都是好相處的人,日子不會太難過。

  杜俏讓趙嬤嬤取來畫屏的賣身契還給了她,又額外賞了五十兩銀子。

  畫屏給杜俏磕了頭,收拾好東西就去了易家。

  她倒是沒想過半路逃走。

  平民百姓打死個人是要償命的,而王孫貴族打死個人就像踩死只螞蟻那麼簡單。當初杜家放出去的奴僕,離奇死亡的不知多少,而且都做得半點痕跡不留。

  林乾的手段只有比章氏更狠毒,別說畫屏沒有門路,就是有門路逃到京外去,只要林乾想,他就能把她找出來。

  畫屏才不做這種傻事。

  見到易楚,畫屏實話實說,「夫人開恩,給我脫了奴籍自行嫁娶,我自小就賣到杜府,根本不記得家裡的事,眼下是走投無路,除了林家,也就認識你了。另外,趙嬤嬤囑咐我,你以後嫁給大爺,少不了在貴人圈裡走動,我好歹在伯府和侯府待過這些年,有些事說給你,也好有個準備。」

  易楚一時有些愣怔,她只想著成親後,兩人住在白米斜街,她離家近,可以時不時地回家瞧瞧父親,從來沒想過杜仲以後會承繼杜府,她要掌管整個府邸的家務事。

  而且還要跟其他顯貴人家走動。

  她見過一次杜俏理事,是給榮郡王府跟忠義伯府送謝禮。

  禮送得很講究,既要符合兩府各自的身份,也得顯出自己的體面,還得讓人看出誠意來。

  易楚平常來往的不過是隔壁吳家、以前的顧家還有胡家,來往送禮就是兩包點心,頂多加斤豬肉或者一塊布頭,算是很厚的禮了。

  要讓她像杜俏那樣應酬,易楚自問很難做到。

  而杜仲,總是要回杜府的,易楚清楚地記得,他鼓動父親買地時曾對她說過的話,要把杜家的東西一樣樣都拿回來。

  要拿回來的當然不止幾百畝地這麼簡單,還有整個杜家的宅邸鋪面,當然還有爵位。

  而且,他把白米斜街的宅子寫在她的嫁妝單子上,沒有人會住在媳婦陪嫁的宅子。是不是他已做了決定,白米斜街只是暫住,而他們早晚會住到杜家?

  易楚真切地感覺到她與杜仲之間的差距實在太過遙遠,杜仲可以輕易地俯就她,而她即便踮著腳尖也無法達到他的高度。

  頭一次,易楚對自己產生了懷疑,對這段姻緣也隱隱有了些不自信……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7-26 11:57 PM

第九十章 畫屏

  好在易楚並非死鑽牛角尖的人,強壓下心中消極的情緒,帶著畫屏去醫館見易郎中,「……沒別的去處,暫且在家裡待上一段時間。」

  因怕父親擔心,並未提及其他。

  畫屏跪在地上磕了個頭,「給先生添麻煩了。」

  她雖已脫了奴籍,可心裡明白,眼下的身份跟以前也差不了多少,不過是換了個主子伺候罷了。

  易郎中並未預料她會行此大禮,連忙起身,虛扶一把,「無需如此客氣,既然你無處安身,先跟阿楚同住即可,」又吩咐易楚,「好生照顧畫屏姑娘,不可怠慢客人。」

  易楚笑著答應。

  正要離開,忽聽易郎中又道,「你屋裡少張床,待會將我書房那張搬過去。」

  畫屏連忙推辭,「不用,我在阿楚姑娘床邊打個地鋪就行,再者,羅漢榻上也能將就。」

  易楚也想到這個問題,勸道:「地上潮濕哪能睡人,羅漢榻太短,既不能伸腿又不得翻身,還是聽父親的。」

  聞言,畫屏不再堅持。以前,她也睡過地鋪,平常還好,若是下雨陰天的,就算鋪上兩層褥子,也阻擋不了地上的潮氣。

  而潮氣極傷身,尤其對女子更加不好。

  畫屏便對易郎中生出幾分感激之意。

  從醫館出來,又到西廂房拜見衛氏。

  知道易郎中答應留客,衛氏眸光一亮,笑道:「安心在這裡住著,正好也給阿楚做個伴,」又拉著畫屏誇讚,「一看就知道是個心靈手巧的。」

  摸著畫屏細嫩柔軟的雙手,目光就暗淡了些。

  易楚並未注意這些,陪著畫屏與衛氏寒暄幾句,就回屋整理物品。

  畫屏疑惑地問起易齊,「怎麼不見二姑娘?」

  易楚支支吾吾地說:「去了個遠房親戚家,過段日子才能回來。」

  遠房親戚還真是好用,願意細說就可以說什麼表舅家的表妹,不願意細說的完全可以閉口不談。

  畫屏極有眼色地不再追問。

  易楚住得東廂房是三間屋子,靠南那間是臥室,中間隔著屏風,又掛了道簾子。其餘兩間是通開的,很敞亮。靠北牆原本放了個架子,擺著布匹等不常用的東西,易楚將它移出來,騰了個地方把床放進去,又拉了道簾子,這樣畫屏就能夠有個相對安靜的空間。

  屋子比以前擁擠了許多。

  畫屏歉然地說:「沒想到給你添這麼多不方便。」

  易楚笑笑,「沒什麼,也就三個多月的工夫,湊合湊合就過去了。」

  婚期定在臘月初六,不管杜仲能否回來,她都是要出嫁的,以後畫屏就跟她一道住在白米斜街。

  歸置好,已到了晌午,易楚便要去廚房做飯。

  畫屏本能地想叫住她,臨來前,趙嬤嬤特地囑咐過她,要好好地告訴易姑娘公侯家的夫人小姐都做什麼,都喜歡什麼,盡量地培養出符合貴人圈的愛好習慣。

  至於女紅烹飪,對於未出閣的姑娘來說,可以在找婆家的時候多個籌碼。而已成親的婦人只要會看會吃,各種繡法流派刺繡大家能說出個一二來,足以顯擺好幾年。

  至於烹飪,有哪個千金小姐貴族夫人會親自生火下灶,最多就是站在廚房門口指點廚娘幾句,或者臨出鍋前撒上把蔥花,再端出去就是她的手藝了。

  易楚針線活還湊合,烹飪也足以拿得出手,缺乏的就是見識。

  所以完全沒有必要再親歷親為地做飯,免得身上沾了油煙氣,手也變得粗糙。

  經年累月下廚的人,油煙會滲到骨子裡,即便熏過衣服擦了脂粉,那股煙火氣一時半會也散不掉。

  平常人聞不出來,可被上等香料養刁了鼻子的貴婦卻是一下就能聞到。

  易楚算是講究的,身上油煙味雖然很輕,畢竟還是有。

  畫屏就想以後切不可再讓她進廚房,也不好再出門買菜,跟那些鄉野村夫混在一處討價還價。

  只是轉念思量一下,易家就三人,易郎中是男人,衛氏是長輩。易楚總不能幹坐著,等著另兩人伺候。

  除非這些事,都由她來做。

  畫屏不假思索地跟在易楚後面進了廚房。

  衛氏已經淘好米,準備做米飯,易楚則切了條五花肉,打算燉豆角。

  畫屏自小被賣到杜家,在杜俏院子裡當個跑腿傳話的小丫頭,長大了先是做灑掃的三等丫鬟,後來到屋裡管著衣物首飾,算是二等丫鬟。以前除了要水端菜,再就沒進過廚房,灶上的活計基本不會。

  別的事情她插不上手,尋思著燒火雖然髒但是簡單,就自動請纓燒火。

  衛氏客氣幾句就由著她去了。

  豈知燒火也是有講究的,尤其做米飯,火慢了米飯不熟,火急了就夾生,要先大火,約莫著八成熟之後,用小火燜上片刻,然後將柴火滅掉,靠鍋底的餘溫就將飯燜熟了。

  畫屏不懂這些,開頭費半天勁沒生起火來,後來終於點著了,就撒著歡兒往灶底塞木柴,等易楚聞到鍋底的焦糊味兒,將木柴取出來滅掉,已經來不及了。

  小半鍋白米飯,下麵糊得發黑,上面還是硬邦邦的米粒。

  衛氏忍不住念叨,「可惜了的,糟踐這東西。」

  畫屏臉色頓時漲得紫紅,忍著淚水賠不是,「對不住,我以前沒做過飯。」

  聲音小,衛氏又顧著把上層還能吃的米飯用鏟子鏟出來,便沒應答。

  易楚在另一口灶前,一邊燒火一邊炒菜,顧不得說話。

  畫屏覺得有些委屈,就默默地退到了院子裡。

  易郎中也聞到了糊味趕過來,看到躑躅不前的畫屏,溫聲問道:「怎麼回事?」

  畫屏不好意思地說:「我把飯做糊了。」

  「糊點沒關係,湊合著吃就行。」

  恰巧衛氏將鍋底黑焦的米飯鏟出來,看見易郎中,又念叨一遍,「看糟蹋這些米飯。」

  易郎中看糊得不成樣子,知道米飯是沒法吃了,便道:「我出去買包子。」

  畫屏聞言,忙著攔阻他,「易先生,我去吧。」

  易郎中一看她的模樣,忍不住笑了笑,「我去就行,你打點水洗把臉。」

  畫屏回了東廂房往鏡子裡一瞧,左腮邊上赫然兩道黑印,要多滑稽有多滑稽,想到這副窘態被易郎中見到了,臉色更紅,急忙打水擦了擦。

  不多時,易楚將兩個菜炒好,易郎中也買了包子回來。

  畫屏自覺地留在廚房吃飯。

  易楚笑著勸她:「你來便是客,哪有讓客人在灶間吃飯的理兒我爹在書房裡吃,不妨事。」

  畫屏一聽急了,「哪能讓先生獨自在書房用飯,我本來就是個下人,在廚房是應該的。」

  易楚正色道:「我們家不講究這些,以前你來,我也沒把你當下人看,現在都脫了籍,還說什麼下人不下人的……以往家裡有女客來,父親也是在書房用飯的,飯菜都是先盡著父親盛過去的。」

  畫屏沒辦法,跟在易楚後面進了飯廳,心裡對易郎中越發感激。

  衛氏已經坐下了,見兩人進來,招呼道:「快吃吧,待會涼了。」

  畫屏又道歉,「老太太,實在對不住,都是我手笨,害得大家沒吃成飯。」

  衛氏淡淡地笑了笑,「沒事,也怪我,沒想到你不會燒火……這女人啊,應該學點灶上活計,要不以後成了家有了孩子,還能讓男人下灶?」

  畫屏點點頭,很誠懇地說:「老太太,要不我跟您學著做飯?」

  衛氏臉上的笑容便有了幾分真,「你要不嫌棄我手藝差,往後做飯的時候就在旁邊看著。」

  畫屏連忙應了。

  她是真想學做飯,一來可以把易楚替換下來,二來正如衛氏所說,她以後總是要嫁人的,她這種身份能嫁個殷實點的人家就已經是燒了高香了,不指望會有奴僕伺候。

  如此一來,三人聊得倒挺投機。

  畫屏不笨,也是伺候人伺候慣了,給衛氏端茶倒水很是慇勤,吃完飯又搶著收拾桌子刷了碗。

  刷碗這種小事,她還是能做得的。

  衛氏對她的印象大為改觀,悄悄打聽易楚,「這人是什麼來歷,家裡有什麼人,怎麼認識的?」

  易楚不想把杜俏牽扯進去,就避重就輕地說了說,「從小被拐子拐賣,現在主家開恩放出來,以前給她看過病認識的,人挺好,沒什麼彎彎心眼。」

  衛氏暗自留了心。

  畫屏倒是記著杜俏的吩咐,閒下來的時候,一邊陪著易楚做針線一邊嘮叨,「……將軍兄妹共四人,只將軍是趙夫人所生,其餘杜妤、杜旼還有杜嬙都是章夫人生的。杜妤嫁給平涼侯的三兒子梁誠,梁誠現任行人司的司副,杜旼娶的是章夫人的侄女,杜嬙嫁了章夫人父親一個門生的兒子,現在是大理寺的右寺正……」

  易楚聽得一塌糊塗,問道:「我知道大理寺是管案獄的,那行人司是幹什麼的?」

  畫屏解釋道:「行人司管著傳旨冊封的事兒,並不是個要緊的職位,不過平涼侯的長子在五軍都督府任都督僉事,這可是個了不得的官職。」

  易楚長歎一聲。

  畫屏接著道:「章夫人的父親曾是翰林院的侍讀院士,聽過他講學的人不計其數,雖然他過世多年,但昔日的門生如今身為朝廷肱骨的有好幾個。這些人之間,要麼是姻親要麼是同科要麼是故舊,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

  易楚默默聽著,一言不發。

  到底是落了心事,易楚夜裡便睡不踏實,翻來覆去地想,假如杜仲娶個門當戶對的妻子是不是以後承繼杜府會容易得多?

  至少別人不會分不清太僕寺、太常寺、光祿寺還有什麼鴻臚寺大理寺。

  也不會分不清什麼是堂官、屬官,哪個職位高哪個職位低,誰見了誰需行禮,誰見了誰需避讓。

  朦朦朧朧中,似乎見到了杜仲,是在護國寺的後山,他抱著她像抱著嬰孩般輕柔溫存,他貼在她耳邊說想她想得緊,要早點成親。

  又似乎在湯麵館的書房裡,他一邊替她絞著頭髮一邊柔聲地說,以後多生幾個孩子,孩子們在院子裡打鬧,他們在旁邊說笑。

  陽光從糊著高麗紙的窗欞間投射進來,柔柔地撲在他臉上,他眸中滿是深情與愛戀……四目交投,他突然俯身,吻上她的唇……啃咬,吸吮,研磨……

  易楚一個激靈醒來,下意識地摸了摸唇,唇上似乎還帶著夢中親吻的痕跡,滾燙熾熱。

  想起夢中情形,易楚不由哂笑,自己是魔怔了不成?

  從杜仲認識她的那天起,她就是這個樣子,除了曉望街週遭不曾去過別處,除了女紅針黹也只會點粗淺的醫術。

  杜仲愛她娶她,從來不曾因為助力不助力。

  想到細雨朦朦中,數十名身穿紅色飛魚服的錦衣衛策馬奔來,而其中最耀目最不容忽視的就是戴著銀色面具,如天神般威嚴的他,易楚忍不住微笑。

  這麼一個氣勢逼人傲視天下的男子,怎可能會依靠妻族的力量來復仇?

  他絕不會另娶他人,而她也絕不可能將他拱手相讓。

  此時此刻,相隔不遠的畫屏,也輾轉反側難以入睡……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8-3 06:59 AM

第九十一章

  除去到新地方不適應的原因外,畫屏習慣了值夜,屋裡稍有點動靜就會醒來。易楚那邊翻來覆去跟烙餅似的,她這邊也睡不踏實。

  到易家才不過一天,心裡的感觸卻頗多。

  以前只覺得易楚待人和氣,性格開朗,醫術也不錯,現在感覺易家比先前認為得更好。

  不說別的,單說易郎中將衛氏接過來這點就不得不令人欽佩。

  古往今來,寡居的媳婦伺候公婆得多,可喪妻的女婿伺候岳母養老的少,而且,還供著小舅子到書院讀書。

  不得不說,易郎中無論對親人還是對他人都很仁慈。

  就好比莫名其妙來投奔的她,易郎中二話沒說都答應留下她。

  先是把書房的床讓給她睡,後來知道她燒糊了飯,半句怨言都沒有,轉身就去買包子。

  笑起來也好看。

  見慣了林乾那種拒人於千里之外,常年陰沉著臉的男人,再接觸易郎中這般令人溫文爾雅的人,畫屏有種如沐春風的感覺。

  衛氏也是,既勤勞又節儉,雖然上了年紀,可洗衣做飯收拾屋子,活計一點不少干。

  一家人長輩愛護晚輩,晚輩敬重長輩,和和睦睦的,讓人感覺很溫暖。

  儘管衣食比林家簡陋得多,可住著舒服。

  這種環境下長大的易楚,是無論做不出陽奉陰違,表面帶著笑背後捅刀子的事。

  如果她真的住到杜府,恐怕會被大小章氏啃得渣都不剩。

  想當年,辛氏懷胎都九個多月,穩婆早早就備好請在府裡,又不是頭胎,竟也能死在產床上。而章氏聽聞噩耗盛怒,連問都沒問將穩婆跟辛氏貼身伺候的四個大丫鬟都杖斃了。其餘的丫鬟婆子或遣返或發賣,不到一個月都趕出府去。

  章氏對杜仲也是,平常噓寒問暖總是笑瞇瞇的連句重話都沒有,可那天當著賓客的面,卻差點將嬰兒拳頭粗的木棍打斷了。

  那會杜仲不過是十一二歲的少年,就是犯了天大的錯,至於如此對待他?

  當年的事,畫屏太小記不清楚,可趙嬤嬤卻看在眼裡記在了心裡,時不時拿出來說給杜俏聽,一遍一遍地提醒她,以後務必要為辛氏跟杜仲報仇,務必要撕開章氏的假面目,把杜府的管家權從大小章氏手裡奪回來。

  那些話,不用特地去想,畫屏都能倒背如流。

  如果可能,畫屏倒希望易楚一輩子都別到杜府,別看見章氏,就安安穩穩地在曉望街生活,豈不更舒心?

  兩人各懷各的心思,都沒睡好,第二天自然都沒起得來床。

  等醒來時,已經辰初了。

  易楚還好些,平常也時不時晚起,而畫屏則窘得要命,到易家住的頭一天就起晚,丟人丟大發了。

  衛氏已做好了飯,易郎中則擔了水回來,又把院子掃得乾乾淨淨。

  見兩人出來,易郎中溫和地點點頭,又對畫屏道:「乍乍換了地方是不是不習慣?有哪裡不適應,儘管跟阿楚說……家裡就這幾個人,沒那麼多講究。」

  畫屏羞得滿臉通紅,可心裡又覺得暖洋洋的。

  吃完早飯,畫屏自告奮勇地陪易楚去買菜。

  看著易楚熟練地挑選鮮嫩可口的菜,從容地跟攤販討價還價,畫屏既羨慕又詫異。

  羨慕的是易楚在集市上如魚得水般,很是老道,而詫異的是,這裡的菜蔬比林府的要便宜許多。

  畫屏之前當然沒有買過菜,林府專門有採買的管事以及婆子,不論吃的魚肉菜蔬,還是用的胭脂水粉都由管事買進府來。畫屏跟杜俏對過帳,同樣的小菘菜,林府採買的比曉望街的要貴上三成。

  按理說,林府是大戶,每月用的菜蔬不計其數,應該更便宜才對。可見,其中定是某處出了紕漏。

  可畫屏已經出了林府,犯不著為這點事再回去一趟,而且還是件得罪人的事。

  在易家住了幾天後,畫屏徹底打消了先前抱有的教導易楚的念頭,反倒被易楚帶動得開始適應了這種市井生活。

  再者說了,易家這個經濟狀況根本就不可能將易楚培養成貴婦。

  單從喝茶來說,章氏圖個賢名,在吃穿用度上從來不虧待杜俏。杜俏無論在杜府還是林府,喝得一直都是西湖龍井,而且是明前茶。可就明前茶還分獅峰山或者虎跑泉的。

  杜俏喝慣了明前茶,再喝雨前茶就覺得味道不對。

  而易楚自小喝得就是十幾文一兩的茶葉,偶爾沏點雨後茶喝都覺得味道清洌,又怎能分清茶是清明前采的還是谷雨前采的?

  至於沏茶的水,是雪水還是雨水、井水、江心水或者山泉水,便是畫屏都喝不出來,讓易楚來分辯,豈不是難為她?

  再說各種玉石翡翠瑪瑙寶石,易楚根本沒見過幾樣,只能憑著直覺猜測哪種珍貴哪種,真要說出個一二三來,也是萬萬不能。

  畫屏已經是放棄了,易楚卻沒放棄。

  她沒打算改掉現有的生活習慣,可多瞭解些勳貴間的故事,多長點見識也不錯。

  再者說了,以後未必用不上。

  因此,兩人做女紅時,易楚仍讓畫屏陪著說話解悶。

  不知不覺就到了十月,易楚生辰那天,大勇給她送來一支梳篦。

  跟以前杜仲送的那支很像,同樣是石楠木的,梳身塗著黑漆,不同的是先前那支繪著白梅花,而這支卻繪了粉色的並蒂蓮。

  並蒂蓮是一根花莖分兩蒂,各開一花,相互依偎相互支撐。

  易楚接過來抿著嘴兒笑,隨著大勇他們的稱呼問:「公子現在到哪裡了,路上可太平?」

  大勇笑著回答:「快到陝西境內了,一路還算平安。」

  杜仲是八月十四離開的,現在已是十月十六,兩個月了,才走到陝西境內。

  易楚默默算著路程。

  去年,他去揚州,半個月打了個來回,而且橫挑了漕幫三位當家的巢穴。就算前往西北的路不如江南好走,而且他們因是去犒賞守衛邊關的軍士,帶了大量金銀藥品等物資,腳程不會太快。可再慢也不至於現在還未到榆林衛。

  其中定有波折。

  大勇不知易楚素來心細,猶在粉飾太平,「……是取道大同又往西走,大同總兵武雲飛特地派了士兵護送。」

  朝廷派出去的使臣,又是赫赫有名的錦衣衛,竟然還要武雲飛護送?

  易楚愈發心驚,急切地問道:「途中出了什麼事,公子可曾受傷?」

  大勇一愣,忙道:「沒有,公子沒事。」

  事實上,杜仲一行剛走到山西境內就遭遇了兩次襲擊。對方的意圖很明顯,一來是除掉令他們忌憚的錦衣衛特使,另外可以趁機嫁禍武雲飛。至少武雲飛逃脫不了管轄不力的罪名。

  近半年多,晉王一干人時時感覺行動被掣肘,就好像一直有人在暗中窺探著他們,阻擾他們成事。

  行動受阻倒還罷了,他們怕得是,一旦計劃敗露,這可不單是忤逆造反的罪名,還有通敵叛國,要被萬千萬晉子民唾罵。

  五年前,萬融忤逆案,近萬人牽連至死。這次若是事敗,株連九族都是輕的,怕不是要掘墳鞭屍,連祖宗八代都不得安生。

  據陸源說,錦衣衛並不曾受命偵查晉王諸人,那麼最有可能的就是被景德帝引為心腹的辛特使。

  所以,辛特使必須死。

  這次離京犒軍就是最好的時機。

  杜仲在景德帝很他商量此事時就清楚地意識到即將面臨的巨大危險。

  有一剎那,他想過與易楚退親,這樣易楚還能另尋一門安穩的親事。可每每思及她見到他時,眼中驟然綻放的光彩,退親的話就卡在了喉嚨裡。

  他想,不如交給易楚來決定,只要她有丁點猶豫,他就會勸她退親。不過,他依然會好好安排她的生活以保她衣食無憂。

  儘管他預料到了易楚的選擇,可她的態度與決心卻令他動容。

  當她的身子在他面前如花朵般綻開,當她的雙腿纏在他腰間無聲地鼓勵,他心裡明白,此生再無任何東西能將兩人分開。

  此時的杜仲並沒有心思去回憶那天夜裡的旖旎情致,儘管他懷裡纏繞在一起的髮結無時無刻不在提醒他,遙遠的京都有個水般溫柔蒲草般堅韌的女子在等著她。

  杜仲正在距離榆林衛五十里開外的小鎮上。

  自進入山西境內,他就悄悄與林桂會合,而戴著銀色面具留在錦衣衛當中的則是會易容改裝的林槐。

  榆林衛的情形遠比他想像得還要困難。

  十幾年的時間,莊猛羽翼早已豐滿,加上他驍勇善戰足智多謀,擁戴他的人不再少數。即便他現在就拿出莊猛串通韃靼人的證據,只怕也沒人相信。

  眼下杜仲只能等待,等著狐狸尾巴被揪住的那天……

  **

  京都,皇城,乾清宮。

  雕刻著繁複雲紋的龍床上,明黃色的帳簾低低垂著。

  有咳嗽聲傳來,咳嗽綿延不絕聲嘶力竭,似乎要將五臟六腑都咳出來一般。

  邵廣海憂心忡忡地將熬好的藥端來。

  忠王世子楚尋接過藥碗,放在唇邊嘗了口,低聲喚道:「皇祖父,藥好了,起來喝藥吧。」說罷,將碗放到一邊,起身將帳簾用金燦燦的鉤子勺在兩邊,露出景德帝憔悴的臉。

  又因剛剛咳過,蒼白的臉頰上還帶著不正常的潮紅。

  楚尋小心地扶著景德帝斜倚在明黃色繡雲紋的靠枕上。

  景德帝端起藥碗正要喝,又是一陣驚天動地的咳嗽,接著喉中一股腥甜,張口便要吐。

  楚尋眼疾手快,掏出帕子接在景德帝唇邊,偷眼瞧見白色帕子上的鮮紅,不動聲色地將帕子掩在衣袖中,又端起藥碗,「還是孫兒侍候祖父,」一勺一勺將藥餵進景德帝口裡。

  喝過藥,景德帝氣息平穩了些,有氣無力地說:「把今天的折子拿過來朕看看。」

  雖然覺得祖父臉色實在不好看,不應太過操勞,可楚尋知道祖父的脾氣,不敢違逆,起身將長案上一大摞奏折抱了過來,一本本念給景德帝聽。

  自從六月以來,景德帝就覺得身子不如往年爽利,倦怠得不想動彈,連中元節每年必去護國寺聽經也沒去。

  隨著天氣轉涼,景德帝愈發感覺身子沉重精神不濟,能堅持著每日上朝已是極限,實在無力再批閱如山高的折子。這一陣,都是退朝後宣楚尋進宮代他批閱奏折。無關緊要的事就由著楚尋做主,重要的事,則是楚尋擬了意見,再由景德帝定奪。

  祖孫倆一問一答中,邵廣海又另外煎了藥,煎出的藥汁倒進窗外的花叢裡,藥渣卻與先前的藥渣混在一處,然後分成三份,分別用布包好,叫來門口當值的小太監,「去,把藥渣埋了,記著,要埋在三處不同的地方,仔細別讓人瞧見。」

  小太監低聲應著,取了把小鐵鏟,先到假山旁,飛快地挖了個坑,將布包埋進去,又跑到銀杏樹下,埋了第二個布包,正要在牆角掩埋第三個布包時,身後突然傳來說話聲,「這是皇上用過的藥?」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8-3 07:01 AM

第九十二章

  冷不防被這聲音駭著,小太監手一抖,布包落在地上,有藥渣散落開來。

  夜晚能在皇宮走動的男人,除了太監就是衛兵。

  小太監略略抬頭,瞧見鑲著紅色錦邊的玄色衣袍,尖著嗓子道:「奴婢不知,是邵總管吩咐的。」

  「你敢說不知?」陸源冷笑聲,「是不是到詔獄喝杯茶就知道了?」

  小太監跪在地上,「回稟陸指揮使,奴婢真的不知,奴婢只是乾清宮管打掃院子的,今兒剛好遇見邵總管,邵總管就吩咐奴婢將這包東西埋了,至於是誰用的藥,奴婢不敢胡亂猜測。」

  「好個不敢胡亂猜測?」陸源劈頭將手裡另外兩包藥渣扔過去,「若不是那位,你還至於分三個地方埋?是怕人看到推測出那位的病情吧?」

  小太監瑟瑟抖著,一聲不敢吭。

  陸源又道:「將藥渣都給我包起來。」

  「是,」小太監答應著,將地上灑落的藥渣盡數收起來,恭敬地遞給了陸源。

  陸源冷聲道:「嘴巴給我閉緊點,否則本官就讓你嘗嘗生拔口條的滋味。」

  直到陸源離開,小太監才哆哆嗦嗦地直起身子,打著晃兒回到了乾清宮。

  邵廣海看他臉色蒼白失魂落魄的樣子,問道:「遇到鬼了?」

  「大總管,」小太監抖著聲音道,「沒見到鬼,可見到陸指揮使了。」將適才的情形原原本本說了遍。

  邵廣海凝神聽完,拍拍他的肩頭,「多大點事兒……你當初能狠下心切那一刀,還怕到詔獄喝茶?」

  小太監苦著臉道:「當初是我爹趁我睡了動的手,疼得哭了好幾天。」

  邵廣海「嘎嘎」笑了,「小兔崽子,趕緊滾去當你的差。」

  小太監點頭哈腰地出了門,仍在旁邊杵著。

  邵廣海躡手躡腳地進了內室,瞧著床頭那摞奏折差不多見了底,屏息等了片刻,才躬身上前回稟了剛才之事。

  景德帝怒道:「管得是越來越多了,是不是巴不得朕早點死,他好趕緊篡位?」甩手將折子扔了滿地。

  楚尋與邵廣海齊齊跪下。

  過了片刻,景德帝才緩了臉色,沉聲問道:「子溪有信沒有?」

  邵廣海鬆口氣,彎腰將地上的折子一一撿起來,仍摞回原處,然後躬身退了下去。

  楚尋這才回答:「昨天傳信回來,已在暗查軍餉,其中大有貓膩。」

  邊關苦寒,將領們除了固定的俸祿沒有別的油水,要想籠絡人心,只能在糧餉上打主意。

  不止是莊猛,任何一個戍邊的將軍在這方面都不乾淨。

  景德帝想起往事,突然悠悠歎道:「當年明威將軍也是在軍糧上栽過跟頭,子溪這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楚尋眸光一亮,「辛特使就是十幾年前在白塔寺見過的少年,就是杜將軍的長子?」

  「嗯,」景德帝點頭,眼前又浮現出那個衣衫襤褸渾身是傷的少年。

  才十一二歲的模樣,抿著嘴站著,目光剛毅明亮,「我爹決非剋扣士兵之人,定然是被冤枉的。」

  景德帝沉著臉,「榆林衛有四位將領對用陳米調換軍糧的事實供認不諱,人證物證均在,談什麼冤不冤枉?」

  少年倔強地回答:「聖人曰,目不可信,心不足恃,皇上請允我徹查此事,還西北士兵一個真相,還我一個清白。」

  景德帝冷笑:「黃毛小兒乳臭未乾,怎麼查?」

  「只要皇上給我一定的權力,怎麼查是我的事。」

  景德帝「哈哈」大笑,「朕憑什麼要給你權力?萬晉王朝子民八千萬,若人人像你這般跟朕要權,朕這皇帝還怎麼做?」

  少年思量片刻,「五年後我來尋皇上,皇上再決定給不給我權力。」

  言語中,幾多狂妄幾多豪邁。

  景德帝笑而不語。

  事實上不到五年,在第四年的年頭,圓通法師給景德帝送了信,說當年杜家的小子欲進宮覲見。

  景德帝在潛邸曾得過一種怪病,能看見,能聽到,心裡明明白白清楚地很,但不能言語,不進飲食,每天只是躺在床上昏睡。

  眼看就要活生生地餓死,

  是圓通法師耗費了五十年的佛*力,將他從鬼門關拉了回來。

  景德帝清清楚楚的記得,圓通法師進入佛堂的時候是紅光滿面,渾身紫氣繚繞,三天後,出了佛堂,已是面如土色,黑氣籠身。

  圓通法師有氣無力地跟他說了幾句話,說他是帝王命,他日定會成為一代明君。

  景德帝即位後重修了白塔寺,將圓通法師請來,奉為上僧,吃穿用度均從內府劃撥。每年正旦,總會抽空拜訪圓通法師,或相對品茶或手談兩局,每每能讓被朝事擾亂的心歸於平靜。

  後來漸漸養成了遇到難以裁決之事就去聽經的習慣。

  之所以容杜仲在他面前狂妄,也是因為圓通法師對他說過,此子目明心正,心性堅毅,若善加利用,會是朝廷肱骨之臣。

  景德帝收到圓通法師的信後,思量半天,設置了三道關卡。

  杜仲酉正進宮,戌正兩刻站在了御書房的門外。

  第二天,景德帝賜他一隻玉珮,讓邵廣海帶他見了陸源。

  想起往事,景德帝目中難得地流露出溫暖的光芒。

  正如圓通法師所言,杜仲確是難得的棟樑之材,這些年,他吩咐下去的每一件事,杜仲都完成得極好。

  而且,因為有了圓通這層關係,杜仲在他面前並不像其他臣子那般拘謹,時有放肆之舉,可這般的逾矩,只讓他覺得親近而不是無禮。

  尤其,兩年前圓通法師圓寂,景德帝對杜仲愈發倚重。

  這次,只希望他能順利歸來,景德帝會依約讓他卸掉錦衣衛特使的職務,可解甲歸田是不可能的,新帝還得指望他扶持,不能輕易放了他。

  一念至此,景德帝朝楚尋招招手,「你上前來,朕有話叮囑你。」

  **

  皓月當空,明亮的月光如水銀般流淌下來,在地面上泛起銀白的光輝。

  晉王府位於積水潭東側,分東、西、中三路院子,佔地極廣。西路一進院內隔出來個小跨院,跨院種了數十株青竹,微風吹來竹葉婆娑,沙沙作響。

  跨院正對著是棟二層小樓,站在二樓窗前,便可將整個跨院一覽無餘。

  此時,二樓的窗戶透出昏黃的燭光,隱約有人影走動。

  晉王盯著擺了滿桌子的藥渣問太醫,「可看出是什麼病症?」

  太醫滿臉是汗,囁嚅道:「臣罪該萬死,臣無能,這藥臣都認得,可配在一起完全不成方子,半夏能降逆止嘔,烏頭用來回陽逐冷,但兩者相剋不能混用,十八反頭一句半蔞貝蘞芨攻烏……」

  「行了,本王不想聽這些沒用的。」晉王打斷他,「你且把用到的藥材以及大約用量寫出來,本王再找別人看。」

  「是,」太醫抖抖索索地提筆寫了二十多味藥,越寫心底越涼,這些藥配起來,不但不能治病,反而是催人命。

  晉王在旁邊看著,也是臉色陰沉,他縱然不懂醫,可醫理還是明白一些,敢情費盡心思弄來的藥渣一點用處沒有?

  太醫寫完,施個禮,倉皇離開。

  晉王將視線投向陸源,「父皇病情到底如何?要說病吧,每天上朝看著氣色還不錯,朝事處理得也順當,你說要是沒病,怎麼母后好幾次去乾清宮都被邵廣海這個狗奴才攔在外面,偶爾進去幾次,都能聞到濃濃的藥味……問過常太醫幾次,只說是給父皇調理身子的。」

  「要不給常太醫用上刑?準保一刻鐘不到,什麼都能抖落出來,再神不知鬼不覺地除掉,沒人知道是咱們幹的。」陸源提議。

  晉王「哼」一聲,「你以為父皇是傻子?這個緊要關頭還是穩當點,我就不信等韃靼人入了關,父皇還能這麼沉得住氣。」

  稍頓一下,又問:「父皇最近都宣誰進宮了?」

  陸源回答,「榮郡王府的楚恆與楚憶,忠王府的楚尋、楚壽……孫子輩的挨個都宣了,兒子輩的一個都沒見。」

  晉王略略放了心,難怪都說隔輩親,父皇也不例外,這幾個月對孫子們很上心,對兒子卻不管不問。

  東宮之位虛懸了大半年,他就怕皇上突然看上了哪個兒子,定下儲君之位。

  這樣也好,皇上心意未決,人人都有機會,而他的勝算較之他人更大些。

  而此時威遠侯府的聽松院,杜俏也翻來覆去沒有睡著。

  林乾伸手摸摸她的肚子,問道:「怎麼,兒子又踢你了?」

  杜俏搖頭,「不是,晌午睡覺時做了個夢,夢見我哥血淋淋地趴在地上,很多人在旁邊看著。」就跟許多年前的情形一樣。

  「夢都是反的,你哥不會有事,」林乾安慰一番,又道,「等明兒我讓人去打聽一下你哥的下落。」

  杜俏有片刻猶豫,之前易楚曾告訴過她,杜仲正謀劃一些事情不欲為人所知,也沒法前來見她,故此,除了趙嬤嬤外,她並未將已經找到杜仲的消息告訴任何人。

  現在林乾問起來,杜俏感覺沒法開口。

  只這麼稍做遲疑,林乾已經意識到杜俏有事隱瞞,便開口問道:「什麼事,不方便說?」伸手扳過她的身子,對牢她的眼眸。

  他是強勢慣了,即便關心的話語從他口中說出來也是生硬彆扭。

  杜俏自是明白這點,便吱吱唔唔地開口,「已經知道大哥的下落了,就在京都開了家湯麵館。」

  林乾仍然盯著她,等著下文。

  「就是跟易楚定親那個,上次易楚來帶了副畫,又說我大哥去了西北。」

  這個時節的西北已經上了凍,他一個湯麵館東家去那裡幹什麼?

  而且,從京都到西北路途並不好走,沿路還有不少搶匪山賊。

  林乾迅速抓住了問題的關鍵,神情也變得嚴肅,「易姑娘說他去西北做什麼?」

  「沒來得及問,侯爺就進來了。」杜俏有些赧然,因為事情一直瞞著林乾,所以就沒好繼續問。

  林乾並沒糾結這個問題,眼眸轉了兩轉,又問:「畫放在哪裡,我看看。」

  杜俏指指外間,「就放在字畫筒裡。」說著便要起身去拿。

  「我自己去,」林乾按住她,翻身下床,取過床邊的枴杖,一瘸一瘸地到了外間。

  錦蘭在外頭值夜,正斜靠在軟榻上打盹,聽到腳步聲,急忙跳起來,點燃火折子。

  林乾沉聲吩咐道:「把字畫筒搬進去。」

  錦蘭急忙應著,先把內室的燈點上,又把沉重的字畫筒抱了進去。

  林乾冷眼看著錦蘭退下去,才將門合上。

  杜俏直起身子,指著一個黑檀木的畫軸,「就是那幅。」

  林乾對著燭光慢慢展開畫卷,亭台樓閣、俊男美女,翠竹綠蕉……一點點顯現在面前。

  看至某處,林乾眸光閃了閃,復將畫紙捲起來,「畫得是岳父岳母?你好好收著,別丟了。」

  杜俏被他擋著,瞧不見他的神情,聽到他說話,便柔聲回答:「本來已經收好了,中午做了噩夢後又取出來看了眼……畫有什麼不對勁?」

  「沒想到你大哥畫技不錯,」林乾吹滅蠟燭,上了床。

  杜俏淺笑,「大哥集我爹跟我娘的長處於一身,不管騎射還是詩書很好,最得祖父疼愛。」

  林乾伸臂攬過她的肩頭,輕輕地拍著,「不早了,睡吧,兒子可熬不得夜。」

  杜俏微微笑了笑,在有節奏的輕拍下,睡意漸起,不自主地合上了眼睛,迷迷濛濛中,聽到枕邊人說:「明天我去趟曉望街找易姑娘……」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8-3 07:02 AM

第九十三章

  易楚走進醫館,一眼就看到了拄著枴杖站在屋子中央的林乾。

  身材高大,臉色暗沉,目光陰鷙,分明腿腳不靈便,卻比旁邊的健全人更多幾分威嚴的氣勢。

  見到易楚,林乾沉聲道:「易姑娘,本侯有事相問。」

  聽他說出「本侯」兩字,有病患抬頭著意地瞧了兩眼,認出前陣子出手教訓胡三的,不就是這人

  京都公侯伯爵不超過二十位,身有殘疾的只有威遠侯一人。

  威遠侯在萬晉朝也曾是赫赫有名的人物,難怪胡家最後敗落到了那種地步,這種人都敢得罪?

  醫館的病患正浮想聯翩,易郎中已溫聲道:「阿楚,請侯爺到客廳說話,」又朝林乾拱手,「此處還有病人,請恕我不能相陪。」

  林乾冷冷地「嗯」一聲,易楚已屈膝行了個禮,「民女見過侯爺,侯爺裡邊請。」

  畫屏已知道林乾過來,等在院子裡恭恭敬敬地磕了個頭,林乾沒看見似的逕自走進客廳,將枴杖往桌旁一靠,大咧咧地坐在太師椅上。

  易楚在下首落了坐。

  畫屏沏了茶過來,很快退出去,並且識趣地掩上了門。

  衛氏嗔道:「你怎麼不留在屋裡,這孤男寡女的……」

  畫屏一愣,她是習慣使然,還真沒想到這個問題,隨即向衛氏解釋,「老太太放心,威遠侯性情冷淡,平常都不近女色。」

  「是個侯爺」衛氏嚇了一跳,「他來找阿楚幹什麼?」到底不放心,找了幾塊點心用托盤托著端到客廳。

  走到門口時,側耳聽了聽,裡頭一點聲音都沒有。

  衛氏心裡嘀咕一下,推門走了進去。

  林乾早聽到衛氏的腳步聲,知道有人在偷聽,臉色愈發陰沉,掃了眼衛氏手裡的托盤,淡淡地開口,「多謝老太太,我不喜甜食。」

  清冷的聲音讓屋內的氣氛剎時冷了幾分,縱使衛氏已經年近五十的人,也不由在心底打了個顫兒,放下托盤走了出去,卻是沒有關門。

  林乾審視般的眸光再次落到易楚臉上。

  易楚坦蕩蕩地回視著他,不閃不避,眼眸裡既沒有好奇也沒有害怕。

  林乾心底暗暗喝了聲采,難怪明威將軍的嫡長子會看中她,確實有過人之處。心頭鬆動,臉色卻絲毫不變,片刻,才冷冷地開口,「杜仲是何時離京的,去西北幹什麼?」

  易楚垂眸想了想,回答道:「八月十三走的,說是有筆大生意要做。」

  「八月十三,」林乾低聲重複一遍,腦中驀地浮現出那個抬腳踢飛他的石子的少年。

  不過十歲,武功底子已是不弱。

  有這般身手的人會甘心只做個湯麵館的東家?

  尤其,身上還背負著仇恨。

  林乾心思轉得飛快,已猜出個七七八八,又問:「他在錦衣衛任何職?此去西北怕不只是犒賞軍士吧?」

  易楚愣了片刻,不知道是否應該承認。

  思量間,耳邊又傳來林乾的聲音,「你不說我也能查出來,只是免不了會打草驚蛇。」

  易楚下意識地盯著林乾看了兩眼。

  他神情如方才一般平靜,可平靜中又蘊含著不加掩飾的篤定。

  林乾迎著她的目光,清冷地開口,「苗亂平定後,當初跟隨我的部屬有半數調撥到了榆林衛。」

  就是說,榆林衛有他的人?

  易楚眸光閃動,輕輕啟唇,「特使。」

  那個整天戴著銀色面具的錦衣衛特使辛大人?

  曾經數次托吳峰相邀喝酒,可他鄙夷辛大人的所作所為,又看不上他不以真面目示人,所以毫不留情地拒絕了。

  沒想到,竟是杜俏的長兄杜仲。

  林乾到底是驚詫了,可很快又理解了杜仲的做法,假如換做是他,或許也會如此。

  臉上不由浮起個自嘲的笑容,原本早就可以相識的,好在現在也不晚……阿俏只這麼一個親人,就算為了阿俏,他也得助他一臂之力。

  想起杜俏腹中的兒子,林乾冷肅的臉上多了些柔和,「阿俏產期是明年二月初,我希望到時易姑娘能夠在場。」

  易楚下意識地拒絕,「府上想必已經備了穩婆與太醫,我去不去並無多大用處。」

  「聽說女人生產很是凶險,有娘家人在場,阿俏底氣也足些……再說,洗三那日,做舅舅跟舅母的不能不送禮。」林乾起身,拄起枴杖杵了杵地,「就這麼定了。」

  不等易楚相送,就一瘸一拐地出了門。

  易楚這才反應過來,林乾說的是,她跟杜仲一同去威遠侯府。

  他就那麼篤定杜仲會趕在二月初回來,或者他的榆林衛的部屬有那麼大的能力足以讓杜仲安然歸來?

  易楚狐疑不定地站了片刻,突然想到什麼,匆匆到醫館跟易郎中交待聲,又急急地趕到湯麵館,將適才與林乾說的話給大勇說了遍,「……想辦法告訴公子,也不知是福還是禍,總得讓他預先有個防範。」

  大勇知道事情緊急,答應道:「姑娘放心,我這就寫信,過上五六日公子就能收到……姑娘還有什麼要說的?」

  想說的很多,想告訴他要多加小心,照顧好自己,想說自己很想他,好幾次夢到過他……

  可這些無論如何不能當著大勇的面說。

  易楚笑著搖頭,終是忍不住加了句,「讓他保重。」

  「行,我一定把話傳到。」大勇也笑,笑容裡頗有點意味深長。

  易楚感覺自己的心事好像被看透一般,臉上不由露出幾分羞意,急匆匆地告辭。

  眼看就要走到曉望街,胡二突然從巷子裡躥出來,攔住了易楚的去路。

  易楚嚇了一跳,拂著胸口道:「二哥急匆匆地要到哪裡去,嚇死人了。」

  「對不住,阿楚妹子,」胡二連忙解釋,「我特地來找你,等了好幾天,你身邊都有人。」

  易楚頓時心生警惕,四下看了看,看到街對面兩個擺攤的商販,略微安心了些,提高聲音問道:「二哥有事?」

  商販聞聲朝這邊看過來。

  胡二臉色紅了紅,卻是壓低了聲音,「阿楚妹子能不能去瞧瞧我妹子?」

  閒著沒事看她幹什麼?

  易楚沉著臉便要拒絕。

  胡二乞求道:「我知道她做錯了事,可現在她也受到了報應,求易姑娘可憐可憐她,看她一眼吧?」說著,七尺高的大漢子竟然紅了眼圈,聲音也哽咽起來,「阿玫她,她快要死了。」

  「怎麼回事?」易楚驚訝不已。

  她已經好幾個月沒見到胡玫了,只聽說胡屠戶捨不下小寡婦捲著家財出門尋她去了,而胡祖母急怒攻心摔到床下,磕到後腦勺,當場嚥了氣。

  胡祖母辦喪事,胡家幾個兒子自然都要披麻戴孝,胡婆娘趁機又哭又鬧,逼著已分家的兒子又搬回來住。

  胡家總算結束了一年的分家生涯,重歸團圓,也算是胡祖母臨終前做了件大好事。

  眼下胡祖母剛過七七,胡玫怎麼會平白無故地要死了?

  要想死,早在胡家起火那夜就死了。

  時隔這麼久,除非是染了重疾。可胡家最近辦喪事,家裡斷不了賓客往來,沒聽說胡玫有病,也沒見她家請過郎中。

  易楚現在對胡家有種莫名的戒備,實在不願再與他們有任何瓜葛。

  胡二看出易楚的不情願,「撲通」一下跪在地上,「求易姑娘念在你們認識這七八年的份上,瞧一眼阿玫。」

  易楚手足無措,她對胡二印象還不錯,而且去年廟會上,胡二還捨身救護過她。

  想到此,不由咬了唇問道:「二哥快請起,我當不得二哥跪……二哥說說胡玫到底怎麼了?」

  胡二起身,撩著衣襟擦了把臉,左右看了看,才悄聲道:「阿玫,阿玫她有了身子。」

  易楚大驚失色。

  「半個月前,阿玫吃飯犯噁心我娘才看出來。我娘說這孩子不能留,逼著阿玫打下來,先後試了好幾種法子,浸過冷水,用擀面棍打過,都沒用……本來我想請你給阿玫開點藥,可今兒我娘不知從哪裡尋了些藥煎給阿玫喝,阿玫喝完就昏死過去了,現在還沒醒……」胡二殷切地看著易楚,「易姑娘開開恩,我家就這麼一個妹子。」

  是去還是不去?

  去吧,易楚始終忘不了顧瑤倒在血泊中那幕,若是去了,她對不住顧瑤。可是不去,胡玫已經受到足夠的懲罰,難道真的忍心看著她死?

  又有胡二為她求情。

  易楚兩相為難,看到胡二又作勢欲跪,急忙止住了他,「我可以去,只是醜話說在前頭,能不能治好我也說不準,到時候別再有人氣勢洶洶地拿著菜刀找我拚命。」

  「這是自然,我們胡家只有感激易姑娘的份兒,不會有別的想法。」胡二一口答應。

  再次踏進胡家大門,易楚有種物是人非的感覺。

  屋簷下掛著白色的燈籠,院子裡白布翻飛,地上散亂著黃紙,混雜在枯葉中,看上去像是許久沒人打理的樣子,蕭瑟淒涼。

  胡三見到易楚,目中流露出明顯的恨意。

  那種恨令易楚心悸,明明她什麼都沒做,胡三憑什麼用這樣的眼光盯著她?

  易楚昂起頭,毫不猶豫地回瞪過去。

  胡二也注意到胡三的目光,給了他一個嚴厲的眼神。

  胡三「騰地」轉身離去。

  胡二領著易楚來到胡玫屋前,輕輕敲了敲門,屋子裡並無人應。

  略等片刻,胡二推門瞧了眼,對易楚道:「阿玫還沒醒,屋裡沒別人,易姑娘進來吧。」

  易楚隨在他身後進了屋,目光落在牆邊的架子床上,不由呆住了……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8-3 07:03 AM

第九十四章

  床上躺著的那人果真是胡玫?

  眼窩凹陷,臉頰瘦削,臉色黃的就像塗了一層蠟。

  搭在被子外面的手臂瘦得像麻桿,手背上的青筋根根突出。

  與其說是花季年華的少女,更像是垂死的老嫗。

  胡玫是極愛美的一個人,易齊跟她很合得來,兩人從衣著到首飾,再到戴的香囊,穿的鞋子,能說上一個時辰都說不完。

  這才短短兩三個月的時間,她怎麼竟變成了這副樣子?

  想必這陣子,她悶在家裡,過得也是極苦的。

  易楚盯著她已經失去顏色的臉,既覺得她可恨,又覺得她可憐,停了片刻,才上前輕輕握起她的手腕,搭上脈搏。

  脈象雖虛,可也能清楚地感覺到如滾珠般波動,果然是有了身子,而且先前喝的藥並沒有將胎兒打掉,卻讓胡玫的身子越發虛弱。

  胡玫果然命大,儘管體弱可並無生命之憂。

  易楚看向胡二,「沒有大礙,就是身子虛了點,多進些溫補滋養的膳食就行……實在吃不下,每次少吃點,一天多吃幾餐。」

  「那胎兒呢?」胡二急切地問,「能不能開點藥打掉……」

  「我不知道,也從不做那種損陰德的事。」易楚冷冷地打斷他,「現在我已經看過胡玫,也該回去了。」

  胡二嘴唇翕動,卻什麼話都沒說,沉默著送她出門。

  走到門口,易楚停住步子,「胡二哥,還差一個多月我就要嫁人了,總得顧及夫君的臉面,以後就不能經常出門了,再有這種事,二哥去醫館就行。」

  言外之意,以後不要在做出當街攔著她的行為。

  他能豁出去不要臉面,可她是即將出閣的女子,還是要臉的。

  胡二聽懂她的意思,黑臉漲得通紅,「易姑娘,是我行事不周,以後再不會如此。」

  易楚淡淡回答一聲,「那就好。」抬腳出了胡家。

  剛出門,竟然瞧見了俞樺。

  他不是在白米斜街的宅子裡,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易楚正覺得疑惑,俞樺已經上前,輕聲道:「姑娘要再不出來,屬下可要闖進去找人了。」

  什麼意思?

  易楚訝然,片刻才反應過來,難不成俞樺一直跟著她,怕她出事?

  不至於吧,京都雖然時不時有雞鳴狗盜的事發生,可總得來說還算太平。她也沒有金貴到需要隨身帶個護衛的程度。

  俞樺看出她的意思,道:「屬下已答應公子,要護得姑娘周全。」

  俞樺是跟隨明威將軍的人,年紀跟易郎中相仿,卻在她面前自稱屬下,易楚聽了極不自在,想了想,開口道:「俞大哥,以後我盡量少出門,不用麻煩你了。」

  俞樺笑道:「不必,姑娘該怎樣還是怎樣,一點兒不麻煩。」說著從懷裡掏出一物遞給易楚。

  他說的不麻煩倒是實話,易楚走路慢,又不會特地繞來繞去,每天出門去的都是那幾處固定的地方。

  對於俞樺他們來說,真的是小事一樁。

  只是,易楚若是進到屋內,比如剛才的情形,光天化日之下俞樺卻是不方便飛簷走壁私闖民宅。

  所以,俞樺才現身叫住易楚,就是想送給她這樣東西。

  易楚接過看了看,是個約莫寸許長的哨子,跟柳哨差不多,只不過質地是銅的。易楚放在唇邊試著吹了下,銅哨發出清越的鳴聲,甚是響亮。

  「姑娘不妨放在易拿易取的地方,危急時候就拿出來。」

  「好,我記住了。」易楚想想也是,即便俞樺他們不能及時趕到,這銅哨聲音如此響亮,也能嚇人一跳。

  俞樺見易楚應允,又談起另外一樁事情,「林梧夜裡瞧見知恩樓的老~鴇在你家門前徘徊,已經三次了,不知是何用意,姑娘防備一下,如果有事就吹銅哨,林梧他們就在附近。」

  易齊的娘親吳氏?

  平白無故地,她在醫館門口溜躂什麼?

  易楚心頭一跳,可吳氏跟她家的關係卻無法跟俞樺說,只得點頭表示知道了。

  因想起這麼寒冷的天,林梧他們還要徹夜守在醫館附近,不由感動,很誠摯地道謝,「辛苦你們了。」

  俞樺笑笑,朝易楚點點頭,身形挪動,轉眼沒了蹤影。

  易楚看過杜仲上房揭瓦的速度,倒也沒驚奇,只是覺得可惜,若是這些人跟著杜仲去西北,定會是一大助力。還有死在莊猛手下的那一百多人,如果他們活著,又該成就多少功業?就這麼白白在爭權奪勢中犧牲。

  歎息片刻,又想起吳氏,該是跟易齊有關吧?

  自打易齊離開,易楚再沒聽到過她的消息。

  杜仲倒是提過一次,中元節第二天,楚恆曾帶著她去過護國寺廟會。

  而那時,易楚正在為顧瑤的事忙得暈頭轉向,根本無心去廟會。即便去了,也不一定能見到。

  畢竟現在身份不一樣,易齊已經是榮郡王府的人了。

  再後來,易楚向杜仲打聽,杜仲只說他不好太過關注郡王府的姬妾。

  是姬妾而不是女兒。

  易楚還記得當時是如何地詫異,待要再問,已經沒了機會。

  事實上,他們獨處的時間也不多,而杜仲顯然並不想提到易齊。

  也不知易齊現在究竟好不好。

  胡思亂想了一路,走到曉望街,老遠就看到畫屏在醫館門口來回來去地走動,易楚加緊步伐,剛要開口,畫屏已急切地說:「哎呀姑娘,你可回來了,先生剛才暈倒了。」

  易楚一聽,顧不得其他,小跑著進了父親房間。

  衛氏看到易楚回來,不免抱怨,「瘋跑到哪裡去了,連你爹生病了都不知道。」

  易郎中溫和地解釋,「是我讓她去辦點事,」又看向易楚,「沒事,昨夜著了涼,上午又忙了一上午,歇息會兒就好了。」

  易楚抓過易郎中的手,把了把脈。

  正如易郎中所言,是染了風寒,稍微有點發熱,但並不嚴重。

  易楚內疚不已,早上她出門的時候就看到醫館等著好幾個人,本應該早點回來幫忙,或者等清閒的時候再去找大勇。

  可她一門心思都牽繫在杜仲身上,生怕林乾所言有虛,忙不迭地想讓大勇早點送出信去。

  回來的時候又在胡家耽擱那麼久……完全沒把父親放在心上。

  而且,感了風寒,臉色應該與平日有所不同,可她根本沒有注意到。

  易楚一邊自責一邊寫了方子,給父親看過後,又匆匆到醫館煎藥。

  易郎中原本就說自己的病情無礙,衛氏不相信,如今見易楚把完脈也這麼說,這才放下心來,留下畫屏照顧易郎中,自己往廚房做飯。

  畫屏伺候人已是習慣了,先絞了溫水帕子幫易郎中淨了臉,又去沏了熱茶,小心翼翼地扶著易郎中靠在靠枕上,正要餵給他喝。

  易郎中接過茶盅,抿了兩口,看著畫屏道:「我真的沒事,剛才是起身起猛了才暈倒的,躺了這一會已經好了,姑娘自去忙吧。」

  畫屏笑道:「先生怎這麼客氣,我白吃白住這些日子,先生一分銀子都沒收,照顧先生也是應該的……我倒是想去廚房忙,可做出來的飯先生定是吃不下,否則老太太也不會讓我留下來了。」

  想到畫屏剛來第一天就燒糊了米飯,而且弄得滿臉髒灰,易郎中溫文一笑,「習慣就好了,做得久了,該放多少米,該加多少水,什麼菜什麼火候心裡就有了數。」

  聽他說起來頭頭是道的樣子,畫屏猶豫著問:「先生下廚做過飯?」

  易郎中倒不謙虛,點頭道:「能做,但是口味不如娘跟阿楚做得好。」

  不是說君子遠庖廚?

  畫屏活了二十年,還頭一遭聽說男人下廚做飯,聞言不由多看了易郎中兩眼,見他俊朗儒雅的面容上掛著清淺的笑容,隨和而親切。

  又想到他平日對衛氏孝順體貼,對易楚耐心和藹,對她也頗多照拂……一時竟有些愣神。

  衛氏熱了早上剩的稀粥,又簡單地炒了兩道青菜,盛出一碗來,用托盤端著送過來。走到門口,瞧見畫屏坐在床前的椅子上,手裡拿著本書,正一字一句地讀著。

  易郎中倚在靠枕上,雙眼盯著畫屏,像是在發呆。

  這情形怎麼看怎麼有些異樣。

  衛氏咳嗽聲,有意加重了步伐。

  屋內兩人齊齊看過來,畫屏接過衛氏手中的托盤,放在床頭矮几上,又端來溫水準備伺候易郎中淨手。

  易郎中一個大男人怎可能連洗手都讓人伺候,連連推辭,推讓中不小心抓到畫屏的手,被火燙了似的連忙甩開。

  畫屏手裡捏著帕子,被易郎中這麼一抓一甩,帕子落在銅盆裡,濺了滿地水花,她臉色頓時變得通紅,急忙又去尋了抹布擦地。

  一通忙亂,畫屏與易郎中都有些不自在,衛氏卻覺得其中大有文章可作。

  衛氏想讓易郎中續絃並非說說而已,而是真心實意的。

  當年衛琇雖然跟易郎中情投意合,可成親才兩年衛琇就故去了,易郎中守了十幾年獨自拉扯易楚長大已經很不容易了,這後半輩子總得有個伴陪著。

  她托隔壁吳嬸子打探,吳嬸子提過幾個人,有喪夫歸家的小媳婦,也有二十出頭尚未婚配的大姑娘。

  衛氏偷偷相看過,小媳婦一臉孤寡相,看著就不是個有福氣的人,婆家本來是想讓她守節的,小媳婦不同意想歸家另找,據說跟婆家鬧得頗為難堪。婆家人放話說,誰敢娶了小媳婦就到誰家鬧。

  大姑娘家境還行,爹娘都是老實人。可這姑娘長得有點寒磣,五大三粗的不說,臉上的毛髮還很重,尤其上唇的小鬍子,看著很旺盛。

  別說衛氏沒看中,就是吳嬸子也覺得配不上易郎中。

  至於其他幾人,各有各的不足之處,而且,沒有一個是識文斷字的。

  衛氏當初識字雖是不多,可到底也認幾個,衛秀才的一些書也能磕磕絆絆地讀下來。即便這樣,衛秀才說的一些話,她也聽不懂,鬧出不少故事來。

  後來,她著實用了些功夫,衛秀才教導衛琇時,她也跟著學,才逐漸跟衛秀才言語投機,有了□□添香的意味。

  易郎中也是有秀才功名,最好是找個認字的,這樣他讀書寫字時,還能伺候筆墨。

  如此看下來,畫屏倒是個極好的人選。

  首先她長相性情都不錯,做事爽利勤快,又能寫會算,重要得是,她跟易楚合得來。

  而且,畫屏是孤身一人,自己就說了算,用不著那些繁文縟節。

  衛氏越想越覺得好,有心跟易楚商量商量,可想到易楚還是個孩子,哪能做主父親的親事,索性直接問了畫屏的意思。

  畫屏聽罷,心裡是極願意的,可想想根本不可能,只得咬牙拒絕了,「老太太,謝謝您看得起我,易先生是好人,我也很尊敬仰慕先生,願意為奴為僕照顧先生,可親事是萬萬不成的。」

  衛氏笑道:「你既然願意,回頭我再跟庭先說說,要是他不反對,我就做主給你們定下,這不就成了。」

  畫屏跪下,「老太太,真的不成……」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8-3 07:05 AM

第九十五章

  衛氏有點不樂意了,畫屏平常是個挺爽快的孩子,而且聽這意思對易郎中也不是沒好感,怎麼談到親事就推三阻四,這不成那不成的?

  畫屏是真不敢答應。

  易楚要跟杜仲成親,這是板上釘釘的,而杜仲是杜俏的兄長。

  三個月前,畫屏還是杜俏身邊的大丫鬟,這搖身一變就成杜俏兄長的岳母了,不也是杜俏的長輩

  從丫鬟到長輩,打死畫屏也不敢答應。

  見衛氏面色已是不好看,畫屏就吱吱唔唔地把自己的顧慮說了出來。

  衛氏並不知道畫屏先前是在威遠侯府當差,自然也沒想到其中還有這層關係。說實話,這事情要真傳出去對杜俏兄妹倆來說確實不怎麼容易接受。

  可衛氏是真心覺得畫屏很適合易郎中,再加上對那個陰沉囂張的威遠侯實在沒興趣,就勸道:「你不是已經脫了籍,既是脫籍就不是杜家的奴才了,他們也管不著你的婚嫁。」

  畫屏仍是不敢,以往不管杜家還是林家,脫籍的奴才也不少,可哪個敢在主子面前揚威風?不都眼巴巴地求著主子賞口飯吃。

  一天是主子,一輩子是主子。

  換句話說,主子能給你脫籍,自然也有法子讓你再成為奴才。

  衛氏見勸不通,只得作罷。

  畫屏倒是真把自己當成了奴才,把家裡的活計承擔了大半,清早起來就把院子打掃乾淨,然後衛氏做飯她燒火,易楚在醫館幫忙,她就在後面做針線,給衛氏做了件厚棉襖,也給易郎中做了身棉袍。

  因見天氣愈來愈冷,醫館前後透風,又把自己從威遠侯府帶的一件半舊的灰鼠皮小褂改成一對護膝,讓易郎中套在棉袍裡。

  這下,連易楚都看出畫屏對自己父親的好。

  可這份好,卻是坦坦蕩蕩的,擺在明面上的尊敬與關心。

  衛氏越發感覺畫屏真心難得,忍不住重提舊事。

  畫屏仍是毫不猶豫地拒絕了。

  易楚瞧出幾分端倪來,暗裡問衛氏,「外祖母,我覺得畫屏既實在又能幹,你說把她留在家裡好不好?」

  這還有不好的?

  衛氏正愁沒辦法,見易楚似乎並不在意畫屏與易郎中的事情,就將畫屏的顧慮說了說。

  易楚腦子快,沒兩天想出個主意來,「畫屏從小被拐賣,沒爹沒娘挺可憐的,老太太不如認個義女……」

  有了母女的名分,衛氏就能理直氣壯地干涉畫屏的親事。

  而且古往今來,姐姐過世,妹妹再嫁姐夫的也不再少數。

  衛氏稍琢磨就明白了易楚的打算,笑道:「就你能想出這些鬼點子來。」

  衛氏越想越覺得可行,抽空跟易郎中提了提,「庭先,畫屏在家裡有段日子了,我看她也沒別的去處,人品也不錯,想認個干閨女,這樣也能名正言順地留下來。你覺得如何?」

  易郎中笑道:「這是好事,娘有了閨女,阿珂也有個姐姐互相照應著,挺好。」

  「既然你也覺得好,那我就決定了,後天十八,是個好日子,我請隔壁吳氏夫婦過來做個見證,就認了這門干親。」衛氏本來也不認為易郎中會拒絕,已經翻著黃歷選好了日子。

  易郎中點頭,「好,再整桌好菜將西邊張大叔一家也請過來熱鬧熱鬧,過兩天阿楚發嫁妝,少不得麻煩街坊鄰居。」

  「行,」衛氏滿口答應,「我也有事拜託吳嬸子,她對街面上的事熟悉,應該知道哪裡能賃到合適的宅子。」

  易郎中疑惑地問:「娘要租宅院?」

  「是啊,娘現在有兒有女,哪能總讓女婿養著,說出去街坊鄰居還指不定背後怎麼編排我。」

  「這哪能行?阿珂現在讀書,正花費大的時候,您跟畫屏又是女子,哪能支撐一頭宅院?娘儘管安心住著,別人願意說就讓他們說去。」易郎中斷然反對。

  他也知道,實在是沒有丈母娘依靠女婿養老的道理,但他跟衛秀才是忘年交,跟衛琇又是少年夫妻情意極深。

  論起情分來,他跟衛氏說是親母子也不為過。

  衛氏慈愛地笑笑,「單是娘一人倒也罷了,可娘還得為畫屏考慮考慮,她已經老大不小了,這一兩年就找個好人家把她嫁出去,你說她要是總住在這裡,媒人上門看了會怎麼想?娘可不能因為一時好心反倒害了畫屏一輩子。」

  這兩三個月,別人問起畫屏,衛氏只說她在易家暫住一段時間,等得知家人的下落就離開。

  按易楚的打算,原本是想成親後,把畫屏一起帶到白米斜街去的。

  可現在衛氏有意將畫屏與易郎中湊成堆,便不提這個茬。

  易郎中也犯了難,其實畫屏在家還是挺頂用的,省了衛氏許多事不說,也能陪著衛氏說說話。可衛氏的顧慮也對,若是衛琇還在,畫屏住幾年都沒問題,現在卻是名聲上會受損。

  衛氏估摸著火候差不多了,歎著氣問:「上次跟你提的事,你想過沒有?我托吳嬸子相看了幾個,都不合適。可巧畫屏來了,模樣性情都沒得挑,跟阿楚也合得來,對你也挺上心。你覺得怎麼樣,可是辱沒了你?」

  易郎中急忙開口:「娘別這麼說,畫屏是個好姑娘,哪能說辱沒不辱沒的?」

  衛氏拍一下桌子,「既然你也覺得她好,這事就定下來吧?趁著後天認干親,正好也讓吳嬸子她們當個現成的媒人。」

  易郎中臉色紅了紅,卻再沒說出拒絕的話來。

  這些日子,他對畫屏瞭解逐漸加深,覺得她真是挺不錯,而且一直在大戶人家當差,氣度跟見識上都頗出色。

  只是,卻從沒想過兩人能湊到一起。

  畢竟畫屏比他小十三四歲,還是個黃花閨女。

  嫁給自己,有點委屈她了。

  易郎中並未把杜俏等人的想法放在心上,現在畫屏跟林府已經沒有關係,不需要再經過他們的同意。

  關鍵時刻,易郎中作為文人的清高和傲氣又發揮了作用。只要衛氏跟易楚覺得合適,他才不會在乎旁人的說法,就連杜仲也沒法左右他的決定。

  再說,倘若杜俏真的覺得面子上過不去,完全可以不與易家走動,當作沒有這門親戚。

  衛氏喜不自勝地從書房出來,轉身去東廂房找畫屏把易郎中的態度說了。

  畫屏驚喜交加,沒再堅持,扭扭捏捏地答應了。

  易楚從外面進來,瞧見衛氏臉上的喜色已猜到個七七八八,想打趣畫屏兩句,可看到她頭低得幾乎抬不起來的樣子,便息了玩笑的心思,等衛氏走後,悄聲對畫屏道:「這下可好了,不用擔心爹爹的衣衫破了沒人補。」

  畫屏臉紅如血,好在她天性大方爽朗,只害羞了片刻,低聲道:「我沒想到你爹會答應,畢竟夫人那邊總是不好看。」

  易楚卻是知道父親的性情,笑道:「我爹性情雖溫和,可是極有主見的,有時候也固執得很。」

  畫屏便問起易郎中和衛珂的喜好,易楚一一作答。

  十八那天,易楚買了雞鴨魚肉,又到八珍樓要了兩盤平常難得吃到的海味,足足湊了十二道菜,擺了滿滿一桌子。

  男客在客廳裡擺了張桌子,女客則在飯廳裡用。

  吳嬸子先前已見過畫屏,這天更是讚不絕口,又羨慕衛氏有福氣,「女婿是個孝順的,現在又平白得了這麼個好閨女,天底下的好事都被你佔了……現在就等著哥兒考中狀元,老太太穿著鳳冠霞帔等著兒孫磕頭了。」

  衛氏笑得合不攏嘴,趁機將易郎中與畫屏的生辰八字拿出來,請吳嬸子與張大嬸做媒。

  這等錦上添花的事,兩人豈有不同意的,齊齊應下了。

  女客這邊談笑風生,衛珂卻不太高興,尤其吳大叔跟張大叔稱讚他年少有為是個狀元的料,他臉上的笑假的幾乎撐不住。

  好在,易郎中酒量淺,只陪了兩杯就不勝酒力,吳大叔等人不便久坐,早早就告辭了。

  衛珂找易楚訴苦,「……在書院裡真是待不下去,夫子張口聖人,閉口子曰,聽得我腦仁疼,四書背會了不算,還得每天抄一卷書,夜夜不到三更抄不完。」

  易楚深表同情,可也沒辦法,只得勸慰道:「你不是說讀書才能更好地做生意,先熬幾年,等考個秀才出來就好了。」

  「你以為秀才就那麼容易?我這水平,再有三五年也夠嗆。」衛珂完全對自己沒信心。

  易楚再勸:「不容易也得考,有了秀才的功名,以後你做生意出了什麼差錯,起碼進了衙門不用下跪。而且中了秀才,就能在你同窗面前說上話,將來他們肯定有做官的,總能照應你一二,否則你一個白丁,怎麼跟人家套近乎?」

  衛珂翻著白眼瞅了易楚兩眼,「你一個年輕女子怎麼這麼勢利眼?」

  易楚氣結,她完全是在替他分析利弊好不好?

  衛珂見她動氣,忽地咧嘴笑了,「果然還是回家好,看到你生氣我就開心。」

  這到底是什麼心理?

  易楚根本沒法理解衛珂的腦子是怎麼長的,深吸口氣,轉身要走。

  衛珂忙叫住她,抱怨道:「杜子溪去西北做什麼生意,你怎麼不知會我一聲,早知道我也跟著去了。」

  易楚道:「他去有正經事,你跟著算什麼?」

  「我也是干正經事,」衛珂分辯,「西北連著韃靼,那裡產毛皮,還有川穹、黨參、三七等藥材,我聽說藥材品相比中原的要好,價格也便宜。」

  看來真是仔細考慮過,可易楚怎可能讓他有這個念頭,便給他潑冷水,「毛皮、藥材都是大生意,你有本錢嗎?」

  衛珂笑嘻嘻地從懷裡掏出兩張銀票,揚了揚,「給你開開眼,沒見過這麼多銀子吧?」

  易楚打眼一掃,是四海錢莊的銀票,一張寫著一百兩,一張寫著八十兩,不由問道:「你從哪裡得來的?」

  衛珂撇撇嘴,「賺的,難不成還是搶的?」壓低聲音,「頭先廟會不是賺了差不多十兩?我從筆墨鋪子買了些紙跟墨帶到書院裡,加了兩份利又都賣了出去。還有中秋節、重陽節,幾個路遠的同窗沒回家,我帶他們到山裡吃野味,從中也賺了不少。書院那邊有間茶館,我跟掌櫃的談好了,請他代賣筆墨紙硯,這些銀子就是這半年賺的……我想到西北走一趟賺筆大的,回頭開兩間鋪子,舅舅就你這麼一個外甥女,以後肯定讓你吃香的喝辣的。」

  易楚哭笑不得,可看到衛珂談起生意時眉飛色舞頭頭是道的樣子,不免感慨,看來他還真是經商的料子。

  經商之人要想做大,就得入商籍。一旦成了商戶,再脫籍就難了。

  外祖母一心盼著他能金榜題名,光耀門楣。

  可真是兩難。

  衛珂這一通訴說之後,臉色好了許多,又從懷裡取出兩支銀簪來,「你挑一支,剩下的給我娘的干閨女。」

  「茶已經倒了,頭也磕過了,你應該叫姐才對。」易楚嗔道,見兩支簪子,一支簪頭是成簇的丁香花,另一支是玉簪花,都很雅致,便隨手取了那支玉簪花的。

  衛珂又道:「我還在銀樓給你定了支金鳳釵,等你成親那天戴。」

  易楚吃了一驚,又有些感動,連忙道謝,「舅舅破費了。」

  衛珂嗤笑,「剛才怎麼不謝我,聽說有金釵才謝,說你勢利眼真沒錯。」

  易楚徹底沒了脾氣。

  衛氏在廚房收拾碗筷,瞧見兩人湊在院子裡說話,嚷道:「阿珂,你們唧唧喳喳這半天也不嫌冷,多少話不能在屋子裡說?」

  衛珂嘻嘻一笑,「阿楚說過兩天她成親家裡事多,姐夫忙不過來,讓我留在家裡幫個忙,等三日回門後再去去書院。」

  真能信口雌黃,她什麼時候說這種話了?

  易楚氣得跳腳。

  衛氏想想也是,易楚成親是大事,最近醫館也挺忙碌,易郎中先前還累病過,切不可再勞累,便道:「也行,你寫信給夫子告個假……」

  衛珂又道:「阿楚回門是臘月初九,書院已經放假了,我就直接跟夫子說開春再去。」

  衛氏哪知他心裡那些小算盤,痛快地答應了。

  吳嬸子辦事非常麻利,加上易郎中是二婚不便大操大辦,畫屏更不願意張揚,便將婚事定在臘月十八,正好過個團圓年。

  定下易郎中與畫屏的婚期,沒兩天就到了易楚發嫁妝的日子……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8-3 07:08 AM

第九十六章

  大勇老早就跟衛氏說過,木器店將傢俱做好後,會先送到易家再抬到白米斜街去。

  木器店掌櫃很會來事,頭天夜裡悄悄地把一應物品都送到了曉望街,把易家的院子跟醫館都塞得滿滿當當。

  畫屏與衛氏點著蠟燭對著嫁妝單子一件件核對數目,衛氏念一件,畫屏就在單子上做個記號。

  傢俱都是黑漆的,看上去厚重結實。衣櫃跟炕幾上面還鑲著螺鈿,在燭光的照耀下,發射出奇異瑰麗的光芒,非常漂亮。

  連見慣了世面的畫屏都稱讚不已,「做工細緻又精巧,擺出來肯定好看。」

  兩人對了大半個時辰才對完。

  衛珂在旁邊看著欲言又止,易楚情知他嘴裡說不出什麼好話,也不理會,將自己要帶過去的衣服首飾等東西都裝進箱籠裡。

  箱籠也是新作的,木器店掌櫃因為大勇定制的傢俱多,額外送了六隻黑漆箱籠。

  雖然木質不如衣櫃高幾的材質好,可看著也挺氣派。

  衛珂磨磨蹭蹭地湊到易楚身邊道:「看來杜子溪對你挺好的,這男人有錢不算什麼,重要的是他捨得為你花錢。我估摸著這套傢俱不便宜……你知道嗎,單是這螺鈿就很難得,據說是夜光螺磨成的。」

  這人不大,懂得的事情還不少。

  易楚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衛珂被她看得臉紅,氣鼓鼓地說:「難道我說錯了?」

  易楚笑道:「沒錯。」

  衛珂臉色好看了點,又道:「……成親也不回來,拜堂行禮怎麼辦,你不會抱只大公雞拜堂吧?」

  新郎生病或者在外地趕不回來,多有拿公雞代替的,也有找新郎的兄弟或者平輩的近親代替。

  易楚想不出張錚會如何安排,可想起跟公雞拜堂,心裡多少有點不舒服。

  看到易楚突然暗淡下來的神色,衛珂心裡有些懊惱,補償般道:「從西北到京都的路本就不好走,又加上是冬天,興許被雪阻在路上了……你放心,等他回來,我教訓他一頓替你出氣。」說著,板起臉,學著易郎中的口氣道,「子溪,你這樣置阿楚的臉面於何地?我罰你學三聲狗叫,你可心服?」

  聲音語調無一不像易郎中。

  易楚又是好笑又是好氣,問道:「你怎麼還有這手本事,以前沒見你露過。」

  衛珂得意地笑笑,「打小就會,我以前還學過我爹的聲音嚇唬那些欺負我的人,被我娘好一頓揍……好幾年不玩了,舅舅這是哄著你。」想了想,臉上露出促狹的笑容,「等杜子溪回來,我就假裝姐夫的聲音訓訓他,好不好?再讓他冷落你。」

  易楚也有些好奇,不知道杜仲那般心思縝密的人能不能看穿衛珂的惡作劇。不過,若是被他知道真相,恐怕會饒不了衛珂。

  看著衛珂細瘦的身材,易楚歎氣,即便十個他加起來都比不過一個杜仲。

  想到昔日杜仲叫「舅舅」叫得那麼順溜,臉上慢慢浮起羞澀的笑意。

  笑容映著燭光,明媚動人。

  衛珂看得有點呆,以前真沒注意這個外甥女長得還很漂亮,不是那種美艷妖嬈的漂亮,而是越看越順眼的漂亮。

  以後自己要是也能娶個這樣既溫柔又大方的媳婦就好了。

  一念至此,突然感覺臉上火辣辣的,忙甩頭拋開這個念頭,大大咧咧地說:「阿楚,你成親後沒什麼事兒,再幫我做兩雙鞋,要厚實點的。」

  易楚本就想著衛珂近半年個頭好像竄了不少,又該替他裁新衣了,滿口答應,「行,過兩天再給你量量尺寸,做兩件棉袍過年穿,春節時你要不要拜訪同窗,還得做身體面點的。」

  衛珂帶著莫名的滿足離開。

  **

  發嫁妝是為了顯示娘家對閨女的疼愛,為了彰示自家的財力,所以通常會選在熱鬧的時間段。

  辰正剛過,易家門口就聚集了幾十個高矮胖瘦都差不多的年輕男子。個個身穿嶄新的滾了紅邊的黑色衣衫,腰間紮著紅綢帶,精神抖擻幹勁十足。

  衛珂身穿寶藍色錦袍,頭戴桃木簪,儼然一翩翩少年郎,站在門口應酬。

  吉時的鞭炮一響,頭一抬嫁妝出了門,是易郎中花了將近百兩銀子買的玉如意。

  雖然杜仲為易楚準備的嫁妝不少,可作為父親,女兒要出閣總得陪送點東西。先頭給的那支老參,易楚沒捨得賣,而是切成片讓杜仲帶走了。易郎中就把家裡的銀子算了算,勉強留出過年的來,其餘盡數給易楚添置了東西。

  接著,成套的黑漆傢俱一件件被抬出來。

  人群頓時發出驚訝的感歎聲。

  曉望街居住的多是商戶,有顧瑤家這般做小本生意的,也有財大氣粗開酒樓的,也有些家財不少卻不顯山不露水的。

  眼光毒的人比比皆是,看到這套傢俱,不免對易家刮目相看。

  衛珂得意地抬高了下巴,以前在常州,他們孤兒寡母因為家窮沒少被人欺負,現在終於揚眉吐氣了一把,雖然,是借了杜仲的勢。

  傢俱過後就是六隻箱籠,那些杯碟瓷盆花斛等物也都用衣服包裹著放在了箱子裡,並沒有露在外面現眼。

  至於房契地契以及壓箱底的銀票,易楚都收在匣子裡準備迎親那天親自帶過去。

  發嫁妝人多手雜,她怕不小心丟了,哭都哭不回來。

  如此在外人看來,易家除了陪送了傢俱,再沒什麼值錢的東西。

  可饒是這般,易楚的嫁妝已經算是曉望街數得著的體面。

  趙嬤嬤混在看熱鬧的人堆裡,莫名地鬆了口氣。

  她知道易楚婚期後,特地跟杜俏商量過,一早就趕到曉望街看嫁妝。

  清一色的黑漆傢俱,有幾件還是鑲了螺鈿的,少說也得一千兩銀子開外。能拿得出這套傢俱來,至少也得是中等人家。

  看來易家並不像外頭顯露出來的那麼窮。

  不過這樣的人家,按理也得用個小丫鬟才是,哪能讓嬌養的姑娘整天拋頭露面?

  還是沒規矩,不講究這些。

  等嫁妝發完,看熱鬧的人群散去,趙嬤嬤上前對衛珂笑了笑,「小哥兒,不知畫屏可在?」

  衛珂掃一眼,見是個穿著挺體面的婦人,便答道:「在,您有事?」

  趙嬤嬤笑道:「我跟她是相識,有日子沒見面了,想看看她。」

  正說著,就見畫屏笑盈盈地往外走。

  嫁妝抬到白米斜街後,那頭自有人接了。床、衣櫃等大件事先都安排好了,屆時抬到指定的位置就行。可屋裡的擺設得有人按著易楚的喜好擺好,還得把被褥鋪陳好。

  隔壁吳嫂子父母俱在,又生了個兒子,算是有福氣的,畫屏正要約著她去給易楚鋪床。

  見到趙嬤嬤,畫屏愣了下,急忙把她讓進客廳。

  衛氏見畫屏去而復返,且帶了個婦人回來,便朝趙嬤嬤打量一番。

  畫屏笑著介紹,「娘,這是林夫人身邊的趙嬤嬤,以前對我很是照顧。」

  趙嬤嬤聽她喚「娘」,心頭不由跳了跳。

  畫屏看出趙嬤嬤的疑惑,猶豫片刻,想到紙包不住火,要嫁給易郎中的事早晚會給人知道,索性早點說出來就是,便道:「承蒙老太太不嫌棄,覺得我自小沒了爹娘可憐,就收我當了干閨女。」

  趙嬤嬤臉色有點僵,可也笑著說:「是好事,你倒是個有造化的,能得老太太疼愛。」

  畫屏又要開口,衛氏喜滋滋地接過話頭,「是畫屏人好,不嫌棄我這老婆子,願意給我當個閨女伺候我養老。趙嬤嬤既是與畫屏相識,臘月十八那天若得空就來喝杯喜酒,畫屏跟我那女婿也要成親了。」

  趙嬤嬤真的驚呆了。

  她做夢都沒想到畫屏會嫁給易郎中,這不活脫脫成了大爺的岳母,是近到不能再近的長輩。就是杜俏,將來見到畫屏也得禮讓三分。

  早知道會是這種結果,她就不讓畫屏來,而是讓錦蘭或者素絹來了。

  不不不,換成她們也不妥當,她就應該親自來。

  趙嬤嬤心亂如麻腦子一團漿糊,也不知怎麼出了易家的大門,就感覺天要塌下來了。

  杜俏真是命苦,在娘家小心翼翼為空行差踏錯,嫁到林家也是如履薄冰,每天都是瞅著窗戶影兒過日子,現在終於好了,跟侯爺相親相愛的,肚子裡也懷了兒子。

  可老天怎麼就見不得她好,非得來這一出。

  這下她可怎麼在林家抬起頭來,林乾兄弟三人,林乾是老大,他跟林老二是嫡出,林老三是庶出。上個月林老三的小舅子成親,娶得是浙江布政使的嫡女。

  老三媳婦得瑟得不行,在林老夫人面前也得了青眼。

  杜俏可好,嫡親的哥哥,芝蘭玉樹般的一個人娶了低門小戶的易楚不說,他那岳父竟然還要娶他家以前的丫頭。

  說出去,杜俏的臉往哪裡放?還不被老二老三媳婦給笑話死。

  一路走一路罵畫屏,先前看著挺有分寸懂禮數的孩子,怎麼就做出這種不靠譜的事來。罵完畫屏罵易郎中,到底是小家子眼皮子淺,見到個年輕女子就上心,連丫頭出身的都不嫌棄,能不能娶個門楣高點兒的,也不是家裡沒銀子。

  趙嬤嬤心急如焚,腳步挪得飛快,眼看著到了威遠侯府,沸騰滾燙的心驟然平靜下來。

  杜俏有了身子,千萬大意不得,這事不能急,得慢慢說給她聽。

  趙嬤嬤穩了穩情緒,臉上露出個和煦的笑容進了聽松院。

  火炕上堆了滿炕布料,杜俏正笑盈盈跟錦蘭選料子,「嘉定斜紋布穿起來舒服,不如用這匹寶藍色的做件襖子,那匹大紅刻絲的裁兩件斗篷,洗三時候包著抱出去,再做兩件滿月禮時候穿……」眼角瞧見趙嬤嬤,話語頓了頓,繼續道,「貼身穿的衣服足夠了,不用再做,這幾匹細棉布先收起來,等哥兒大點再說。」

  錦蘭極有眼色,將杜俏選中的布料挑出來,其餘幾匹仍抱回庫房。

  趙嬤嬤就談起易楚的嫁妝,「……挺體面的,聽週遭街坊說,不是曉望街頭一份也是數一數二的。」

  杜俏又問畫屏,「在易家過得如何,那些該說的可告訴易姑娘了?」

  趙嬤嬤唇角含笑,「一直在易姑娘屋裡伺候,因能幹得了衛老太太青眼,說要認個干閨女……到底是夫人跟前的人,在易家很受重視。」

  杜俏笑一笑,「明天就是迎親的日子,大哥沒回來,也不知那邊佈置得怎麼樣……嬤嬤明天受累再跑一趟吧,易家到底小門小戶的,有些禮數不一定講究,嬤嬤提點他們幾句……我剛讓錦蘭尋出一對天青色的汝瓶和一套粉彩茶具,明兒叫車一併送過去,嬤嬤再看看新房裡缺什麼少什麼,回頭從庫房裡找了送去,不能委屈了大哥。

  「嬤嬤還得囑咐畫屏,易姑娘成了杜家的媳婦就得遵從杜家的規矩,成親第二天敬媳婦茶,別忘了把我爹娘的牌位放到椅子上。」

  杜昕跟辛氏的牌位仍在杜家祠堂,杜俏前兩天就讓人將白塔寺供著的那兩尊請了回來,待喝過媳婦茶,在白米斜街供上一個月,才會再次送回白塔寺。

  趙嬤嬤默默答應著,無論如何明天她還得跑一趟,杜俏說得這些倒是其次,主要的是,她得勸勸衛老太太,畫屏跟易郎中的事絕對不能成……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8-3 07:10 AM

第九十七章

  因為杜仲不在家,加上易楚對白米斜街已經熟悉,故此並不像那些盲婚盲嫁的女子那樣輾轉反側徹夜難免。

  畫屏倒是滿腹心事,好半天平靜不下來。

  這十幾年來,畫屏跟趙嬤嬤一直陪伴在杜俏身邊,兩人可以說是對彼此相當瞭解。看到趙嬤嬤神思不屬地離開,畫屏已經料想到她的不滿意,也猜到了這幾天趙嬤嬤必定會再次上門。

  她沒想到的是,第二天趙嬤嬤就找上門來了。

  趙嬤嬤是先去的棗樹街,將一對牌位給了張錚。

  新人成親後要敬拜公婆,公婆不在則要叩拜牌位,這是規矩。張錚恭敬地接著,準備稍後親自帶到白米斜街。

  從湯麵館出來,趙嬤嬤才去的曉望街,進門後,先將汝瓶和茶具拿出來,說是杜俏給的賀禮。因為杜俏是婆家人,不能算是添妝,自然也不必隨著嫁妝一道走。

  衛氏雖不知大概價值,可看著釉面光滑線條生動,知道是好東西,連連道謝,「這怎麼使得,太貴重了。」

  趙嬤嬤淡然一笑,「老太太客氣了,這不算什麼。我們夫人說了,讓看看新房裡缺什麼少什麼,回頭給填補上。」

  衛氏始終不清楚易楚要嫁的杜子溪跟那天來的冷面侯爺有什麼關係,聽著這話心裡直犯嘀咕,阿楚成親,怎麼林夫人這麼上心?

  可人來是客,趙嬤嬤又帶著賀禮,大喜的日子自然不好多生枝節,便嗯嗯呀呀地應著,打算稍後問畫屏。

  閒聊幾句有關親事的話後,趙嬤嬤正了臉色對衛氏道:「老太太,有件事我梗在心裡一夜沒睡好,尋思著今兒一定得跟您說說。」

  衛氏沒客氣,開門見山地問:「我這人性子直,什麼事您說,不用轉彎子。」

  趙嬤嬤本以為衛氏會說點類似「什麼事兒,我能幫上肯定幫」之類的客氣話,沒想到衛氏大剌剌地直奔主題。

  話趕話說到這份上,趙嬤嬤自然不會退縮,坦然地說:「老太太,畫屏跟易先生的親事不妥當,他們不能成親。」

  「怎麼了?」衛氏一聽,心吊了起來,「畫屏已經定過親還是……」

  「這倒沒有,」趙嬤嬤急忙否認,「畫屏是個好孩子,為人處事沒法挑,可她是我家夫人身邊的丫鬟,自小就賣到杜府裡的。」

  衛氏鬆口氣,「這我知道,畫屏沒隱瞞,夫人不是開恩放出來了嗎?脫了籍就不是奴才了,這男婚女嫁不用請示你家夫人吧?」

  「理兒是這個理,可其中另有隱情……」趙嬤嬤聽著話音不太對,解釋道,「我家夫人是易姑娘夫婿嫡親的妹妹,您說真要成了親,我家夫人以後怎麼見人……其實,老太太收義女也不妥當,畫屏不就成了杜公子的姨母,也是我家夫人的長輩。可義女畢竟隔得遠,我家夫人也就不計較了,當沒有這回事就行……」

  衛氏這下明白了,冷笑道:「合著認義女不妥當,結親更不妥當。我們易家的事憑什麼要聽你家夫人的,多大臉,是不是皇上立誰當太子也得問問你家夫人?」

  這話說得如此忤逆,趙嬤嬤當即白了臉,「話不能這麼說,皇上立儲自有皇上決定……」

  「那我們易家認干閨女,要娶媳婦怎麼就得聽你們林夫人的?」衛氏話接得極快,趙嬤嬤一時竟無法反駁。

  少頃,才做出一副語重心長的姿態道:「老太太,說句不當說的,這實在是沒有自家奴才轉眼成了自己丈母娘的,老太太不為別的,總得為阿楚夫婿考慮考慮,他要是知道了肯定也不會同意。」

  衛氏又冷笑聲,「我活了近五十歲了,跟趙嬤嬤年歲差不多,還從來沒聽說岳父續絃還得徵求沒成親的女婿的意見?我出身寒門小戶見得世面少,想必你們杜府或者林府都是這個規矩?再者,趙嬤嬤既然也知道不當說,就不必費這個口舌了。」頓了頓,猶不解氣,「今兒是阿楚大喜的日子,我們家裡還有得忙,忙完這樁喜事還得忙畫屏的事,就不留趙嬤嬤了。」

  說罷端茶送客。

  這遭趙嬤嬤是真的被氣狠了。

  說實話,她在內宅浸淫數十年,無論說話辦事以及察言觀色方面不說是達到爐火純青的地步,也算是高手了。

  高門貴族的女眷說話講究只說三分,點到為止,餘下的讓你自個回家揣摩去。

  她還真沒怎麼見過像衛氏這種半點餘地不留的說話方式。

  可衛氏的話偏偏句句占理,讓她反駁都無從反駁。

  趙嬤嬤心裡那個鬱悶,一方面擔憂不知回府後怎麼跟杜俏說,另一方面又暗自慶幸,幸好沒依著杜俏的話帶個跑腿的小丫頭來。

  若被小丫頭看到這場面,以後她還怎麼鎮得住她們。

  趙嬤嬤只顧著胡思亂想,把要去白米斜街新房子看看的事也忘了。

  且說,趙嬤嬤跟衛氏在客廳裡談話時,易楚則在東廂房沐浴更衣。

  嫁衣她已經穿過,大小正合適,就是稍微鬆了些,前天讓畫屏將腰身緊了緊。

  吳嫂子是全福人,待她換好衣服就幫她絞臉。

  絞臉又叫開面,左手拇指和食指纏著細麻線,右手拉著麻線中間,把臉上的汗毛都拔掉。

  吳嫂子頭一次當全福人,絞臉的手藝不太嫻熟,疼得易楚差點掉眼淚。

  吳嫂子一邊歉然地笑,一邊打趣易楚,「這就叫疼了,等夜裡還有你疼的時候。」

  易楚猛地想起杜仲臨行前的那夜,臉不由地紅了。

  吳嫂子低聲地笑,「……其實就疼一陣子,忍一忍也就過去了,要緊的是別害怕,越怕越疼……身子放鬆下來,多順著夫君……時候長了,還想得慌……」

  易楚深有同感,頭一遭是極疼的,感覺身子被撕裂般,第二回就好得多,尤其杜仲時不時含著她的耳垂,低聲哄著她。

  她記得自己就像驚濤駭浪裡的一葉扁舟,而杜仲就是撐船的船夫,帶著她一會兒衝向浪尖,一會滑到浪底,起起落落,而她終於受不住,顫抖著喊了出來。

  只那一聲,杜仲便像吃飽了草的野馬般,疾馳千里,直到身上所有的力氣都用盡,才溫柔地抱住了她。

  思及往事,易楚既是羞澀又是想念,還有淡淡的惆悵,如果今夜他能回來,該有多好!

  因曉望街與白米斜街離得極近,易楚便不著急,有足夠的工夫梳妝打扮。

  吉時訂在酉正二刻。

  太陽還在西邊的山頭上打轉,迎親的隊伍就來到了醫館門口,吹鼓手鼓著腮幫子一個勁地吹,衛珂樂呵呵地往外灑銅錢跟喜糖。

  代替杜仲迎親的是林梧,

  林梧雖然不像尋常新郎那般披紅掛綠,但也穿了件嶄新的大紅色長袍,顯得英俊瀟灑。

  這是張錚的意思。張錚覺得林梧長相最斯文,又顯年輕,不會辱了杜仲的面子。也叫街坊鄰居們看看,代替新郎迎親的人都這般出色,正主只會更俊美好幾倍。

  吉時剛到,門外就響起清脆的鞭炮聲,這是催促新娘上花轎。

  易楚蒙著喜帕拜別易郎中,易郎中已知道易楚成親後少不得往家裡跑,可看著自己嬌滴滴捧在手心長大的閨女就要成為別人家的人,仍是紅了眼圈。

  哽咽片刻,才叮囑易楚以後要遵從夫君,勤勞持家,恪守本分。

  易楚聽出父親聲音裡的異樣,淚水滾滾而下,卻又不敢大哭怕花了妝容,跪在易郎中跟前磕了三個頭才起身。

  又拜別衛氏跟衛珂。

  直等催轎的鞭炮響了三遍,鑼鼓嗩吶震天地響,才由隔壁的吳壯被著送上了花轎。

  白米斜街那頭是張錚帶著鄭大牛兩口子在忙活,俞樺等人不欲露面,只隱在暗處盯著。

  行過禮,易楚被張錚找的全福人帶進了新房。

  全福人很會來事,縱然新房只易楚跟鄭大牛的婆娘鄭三嫂,她還是滿面笑容地做完了一整套禮節。

  送走了全福人,易楚徹底癱倒在床上。

  鄭三嫂急忙將備好的點心小菜端上來,「太太餓了吧,稍吃點墊墊肚子。」

  易楚還真不餓,她中午吃得不少,臨上花轎前又被吳嫂子強迫著吃了塊糕點,到現在仍是飽著,可礙於鄭三嫂慇勤相勸,便吃了兩個小花卷和幾筷子小菜。

  吃罷,易楚換過衣服對鄭三嫂道:「麻煩你了,想必你也累了好幾天,早些歇著吧。讓外頭院子裡的人也早早歇著。」

  杜仲是年初才在白米斜街買的宅子,加上沒來住過,跟左右鄰居並不相熟,事實上,他也有意地沒跟街坊結交,故此並沒人前來賀喜。

  張錚倒是考慮得周全,尋思著喜事總得有點喜氣兒,就從八珍樓叫了桌席面,幾個大男人湊成一桌淺淺地喝了幾盅各自散去。

  易楚躺了一會卻是睡不著,因喜燭必須一直點著不能吹滅,索性起身就著燭光收拾東西。外間炕櫃後頭有個暗格,易楚將貴重的物品盡數放在裡面,又把衣服首飾重新整理了一遍。

  她的衣服是有數的,而且都是尋常的料子,並沒貴重之物,而首飾卻有幾樣是難得的,便按著畫屏教給她的方法,把首飾分門別類歸置好,登記造冊。

  收拾完,終於有了睏意,才脫掉外頭大衣裳睡了。

  此時,威遠侯府聽松院卻是燈火通明,人來人往……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8-3 07:11 AM

第九十八章

  林乾臉色鐵青地站在院子裡,天空不知何時飄起了細小的雪粒,很快在他的發頂結成薄薄的一層雪霜。他自巋然不動,陰沉的目光死死盯著亮如白晝的內室,間或,掃及一旁的趙嬤嬤,眸中寒意更甚。

  趙嬤嬤自易家回來,按捺不住心裡的氣憤,將畫屏要嫁給易郎中,而衛氏絲毫不講情面的話語告訴了杜俏。

  杜俏當即就動了氣。

  她頂著傻子的名聲被人嗤笑了好幾年,好容易挺起腰桿來,難不成又要因著這事被人笑話?

  杜俏已經預料到林老夫人得知此事時那種似笑非笑的表情。

  前兩天,杜旼再次請封世子又被禮部拒絕,林老夫人提起來臉色就是淡淡的,眉目間露一絲若有若無的笑。

  而兩個妯娌……杜俏歎口氣,為什麼別人的親戚總能給人長臉,而她的親戚卻一直拖她的後腿,唯恐她過得太好。

  杜俏越想越堵心,中午沒吃什麼飯,下午就感覺肚子痛。

  跪在地上的趙嬤嬤面如死灰,涼寒的濕意從冰冷的青石板沁上來,透過膝褲,早就散遍了五臟六腑。

  她活了幾十年,心裡早已明白,跪了大半個時辰,這兩條腿怕是不中用了,以後有得是疼的時候。

  可雙腿的痛總是抵不過心裡的痛。

  她是為杜俏心疼,好容易才得了這個哥兒,還差一個多月的工夫就生了,怎麼就趕上這樣的事?

  女人生產本來就是過鬼門關,要是瓜熟蒂落正常產期還好點,現在胎兒沒有長成,當娘的身子也沒準備好,就動了胎氣。

  這孩子能不能平安生下來?

  即便生下來,早產兒通常體弱,長大後別是個病秧子才好?倘若杜俏因此傷了身子,以後再也生不出來了,杜俏的日子就難過了。

  她還怎麼有臉去見九泉之下的辛氏?

  趙嬤嬤後悔得不行,早知道就該把畫屏的事死死瞞著,不,早知道就不應該管易家的閒事。易郎中愛娶誰娶誰,畫屏愛嫁誰嫁誰,就給嫁給天王老子,只要杜俏好好的。

  血水一盆盆端出來,屋子裡仍舊一片死寂。

  這麼久了,孩子沒生出來還算得上正常,怎麼大人也毫無動靜?

  趙嬤嬤心裡七上八下的,嘴裡默默念叨著,「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求您保佑夫人母子平安,信女定然終生茹素,敬奉於您。」

  不知念叨了多少遍,屋裡突然傳出淒厲的喊聲,「嬤嬤,趙嬤嬤,叫趙嬤嬤來。」

  是杜俏的聲音。

  剎那間,趙嬤嬤眼眶裡蓄滿了淚。她自小照看著長大的大姑娘,每當遇到難過的坎兒,遇到傷心的事兒,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她。

  錦蘭掀了簾子出來,看了眼跪在地上的趙嬤嬤,走到林乾面前,為難地說:「侯爺,夫人醒了,要嬤嬤進去。」

  林乾陰森森地盯著趙嬤嬤,冷聲道:「進去好好伺候著,若是夫人跟少爺有個差錯,本侯要你的命。」

  被這陰寒的目光盯著,趙嬤嬤不禁打了個寒戰,雙手撐著地要起身,可雙腿早麻木了根本使不上勁兒。

  錦蘭連忙上前扶了一把。

  從冰冷的室外到熱氣熏人的屋內,趙嬤嬤有片刻的眩暈,身子晃了晃拚命穩住神,用熱水洗了洗手,便要進到暖閣去。

  素絹連忙道:「嬤嬤還是先還了衣服吧,乍從外頭進來,衣服上帶著寒氣。」

  趙嬤嬤急著進去看杜俏,本來不想換衣服,可素絹說得在理,杜俏眼下受不得涼,加上濕褲子裹在腿上著實不舒服,就蹣跚著到自己屋裡去換衣服。

  脫下膝褲時,她看到膝蓋上的兩片青紫,摁下去像有無數根針扎般難受。

  趙嬤嬤顧不得多想,一瘸一拐地進了暖閣。

  暖閣裡,兩個穩婆都在,正滿頭大汗地摁著杜俏的雙手,「夫人別亂動,留著力氣待會生哥兒的時候再用。」

  趙嬤嬤悄聲問:「開了幾指了?」

  姓張的穩婆擦了把腦門上的汗珠子,伸出兩個指頭。

  羊水已經破了一段時間,骨縫才開了兩指,要是羊水流完還生不出來,恐怕不單孩子有事,連大人都難保。

  趙嬤嬤心裡冰涼,瞧見床上杜俏慘白的小臉,急道:「還不趕緊想個辦法?」

  聲音大了些,杜俏睜開雙眼,可憐兮兮地喊了聲,「趙嬤嬤,疼得難受……」

  淚水毫無預兆地滾下來,趙嬤嬤急忙扭頭擦掉,上前拉著杜俏的手安慰,「俏姐兒不怕,嬤嬤在呢,沒事,生孩子都疼,生下來就好了。」又大聲喊錦蘭,「快端參湯來。」

  錦蘭撩起簾子進來,「參湯早就備著了,先前夫人睡著就沒送過來。」

  趙嬤嬤沒心思聽她解釋,用勺子舀了參湯一口口餵進杜俏口中。

  兩個穩婆見狀,知道趙嬤嬤是杜俏眼前得力的,小聲商量道:「夫人這情形拖延不得了,不如請太醫進來扎兩針?」

  太醫就在偏廳侯著,專等凶險時候出馬。

  趙嬤嬤明白這個理兒,也知道生孩子耽擱不得,可眼下這情形,太醫扎針豈不就看到了杜俏的身子,還不單單是身子……就算孩子生下來,杜俏還怎麼做人?

  要是易姑娘在就好了。

  趙嬤嬤眼中一亮,隨即暗淡下來。

  先人都說大喜的日子見了血不吉利,不但是易姑娘不好,大爺恐怕也受帶累。

  杜仲與杜俏都是辛氏的孩子,哪個都是她心頭的肉。

  趙嬤嬤思量片刻,終於還是養育陪伴了十幾年的杜俏佔了上風。再者說,老話准不准還兩說,而眼下杜俏可就是兩條人命。

  主意既定,趙嬤嬤快步走出屋外,跟林乾提了提。

  林乾半分沒猶豫,吩咐長隨,「拿了我的帖子,到濟世堂請易姑娘。」

  趙嬤嬤連忙更正,「是在白米斜街,據說門口有兩棵梧桐樹,隔著西院牆還能看到竹子,很好認。」

  長隨點頭,快步跑到書房拿了林乾的名帖騎馬就往外衝。

  拿帖子倒不是用來強迫易楚,而是已經夜禁了,怕遇上巡邏的士兵解釋不清。

  長隨敲開白米斜街的宅院時,俞樺糾結了片刻。

  這本是洞房夜,縱然公子不在,新房也不能空,何況半夜三更,又不是找不到太醫,哪有讓太太出診的道理

  可杜俏不是別人,是明威將軍親生的閨女,也算得上是他的半個主子。

  俞樺不敢擅自做主,請鄭三嫂叫醒了易楚。

  易楚睡得正沉,聽說杜俏難產情況甚是危急,二話沒說就穿上大衣裳走出門外。

  白米斜街這邊沒有馬車,想坐車還得到棗樹街套車。

  一來二去又得耽誤不少工夫。

  俞樺思量片刻,躬身道:「屬下逾越,可否請太太與屬下共騎?」

  易楚毫不猶豫地點頭,「好!」

  俞樺將易楚扶上馬,讓林梧取了件大毛斗篷,當頭罩在易楚頭上,隨後自己翻身跨了上去。

  易楚只感覺耳邊呼呼作響,寒風透過斗篷的縫隙鑽進衣衫裡,冷得刺骨。好在俞樺騎術極佳,又是半夜,路人根本沒有行人。

  不過一刻多鐘的工夫,已經到了威遠侯府。

  太醫已被請到了暖閣的外間,眼觀鼻鼻觀心地坐著,一點不敢亂看。

  錦蘭跟個沒頭的蒼蠅般亂轉。杜俏若是有了不測,她們這幾個貼身伺候的全都得遭殃。

  兩個穩婆在裡頭紮煞著雙手面面相覷,又過了這些時候,骨縫還是先頭開的兩指,最多只有兩指半。

  若是開到四指,經驗豐富的穩婆大都有一手推拿的絕技,可以推著孕婦的肚子幫著胎兒往下使勁。

  可眼下這種情況,她們實在無能為力。

  如果貿然推拿,孩子下來了,可骨縫不開,更凶險。

  趙嬤嬤心裡急得像火,但在杜俏跟前仍勉強保持著鎮定,「俏姐兒,沒事,易姑娘準保回來,她人最是心善,又是這麼層關係,沒事的。」

  杜俏是幾度昏迷幾度清醒,根本不知道趙嬤嬤在說什麼。

  易楚進了暖閣聽張穩婆說起情況,心裡也捏了把汗。

  她雖是醫者,可自己沒生過孩子,也從來沒給別人接過生,這扎針催產的技法根本沒學。

  好在,她認得穴位,針法也精準。

  太醫在外頭一路路說著穴位,易楚在裡面一針針地扎。

  一直折騰到四更天,杜俏終於平安地誕下麟兒。

  孩子很小,小奶貓似的閉著眼,看上去有氣無力的。

  可滿屋子的人俱都鬆了口氣。

  總算是母子平安,人人都躲過一劫。

  易楚真的累了,被素絹引到先前曾住過的客房,只洗了手臉,連衣服都沒顧上脫就睡下了。

  林乾卻是毫無睡意,先盯著襁褓裡的嬰孩看了會,又給熟睡中的杜俏掖了掖被子,隨後出去將等候在二門的俞樺請到了書房。

  杜俏平安生產,威遠侯府有人歡喜有人失望。

  林老夫人自是歡喜的,林老二雖然已經生了兩個兒子,可杜俏生的畢竟是長房的兒子,以後要繼承侯府的。

  那個失望之人就是林老二夫妻。

  他們最期望的就是這個孩子生不出來,而杜俏又傷了身子再不能生養。

  這樣,為了侯府有繼,林乾必然要從子侄中過繼一個,林老二與林乾是一母同胞,他又有兩個兒子,自然最可能就是過繼他們的孩子。

  可現在,他們的希望完全破滅了。

  也不能說一點希望都沒有,畢竟早產兒不是那麼好活的,稍微不慎感染了什麼病症,比一般孩童更難調養……

  趙嬤嬤也不睏,雖然她勞累了一整天一整晚,身子已經疲乏得不行,可腦子裡卻清楚得很,比什麼時候都清醒。

  經過適才的生死,她可算是明白了,那些所謂的名聲面子跟性命來說根本一錢不值。

  倘若杜俏真的死了,要臉面還有什麼用?

  以後可得要想開點,自己活得舒心活得自在就行,完全沒有必要去管別人的閒事。

  畫屏不是要與易郎中成親嗎,就讓他們成親去吧。

  眼下這兩年大爺想必還不能露了身份,杜俏跟易楚都不能按著正兒八經的親戚來交往,至於易郎中,又是隔了一層,更不會有什麼交集。

  至於以後,好好將夫人的身子調養起來,等再生下一男半女,夫人在府裡的地位就穩固了,到時候又有誰敢嘲笑夫人?

  活了大半輩子,趙嬤嬤還是頭一次覺得自己想透徹了。

  面子都是自己掙出來的,而不是別人給的。

  又想到易楚,這已經是第二次欠她的情了。

  兩次都是天大的恩情,說什麼也得好好償還。

  她爹要成親,不如給畫屏厚厚地置辦一台嫁妝?

  總歸是一同處了十幾年,情分還是有的。

  趙嬤嬤默默掐算著日子,又核計著自己這些年積攢下的財物。跟隨辛氏與杜俏這些年,她的手頭挺寬裕,也攢了幾樣好首飾。

  人老了,許多首飾都沒法戴,放著也是白放著。

  再者,以後她定然還是待在杜俏身邊,也沒有花費的地方。

  單靠她的積蓄就能置辦不少東西,這樣就算是她私人給畫屏的嫁妝,免得大費周章地開庫房驚動旁人。

  唉,畫屏這事,能不聲張還是不聲張吧?


作者: sufonggi    時間: 2015-8-3 07:12 AM

第九十九章

  易楚這一覺睡得沉,直到午時三刻才醒來,準確的說是餓醒了。

  廊前兩個十五六歲的丫鬟正籠著袖子縮著頭踱步,聽到屋內傳出聲音,兩人輕輕推開門,小聲問道:「易姑娘可是要起身?」

  易楚昨夜來得及,只胡亂地把頭髮梳成慣常的髮髻,並未梳婦人髮髻,故此丫鬟仍按照往日的稱呼喚她。

  見易楚已穿好梳好頭髮,一個小跑著去提熱水,另一個則進門笑盈盈地說:「姑娘該餓了吧,趙嬤嬤已吩咐灶上留了飯,稍後就送來。」

  易楚笑著道了謝,問道:「你家夫人可好,用過膳食沒有?」

  丫鬟恭敬地回答:「夫人辰正時候醒的,已用過飯了,趙嬤嬤親自擬的菜單子。」

  趙嬤嬤伺候辛氏生過兩個孩子,自己也生過孩子,想必對如何照料產婦很有經驗。

  易楚對此毫不懷疑。

  正說著話,提水的丫鬟回來了,後面還有兩人,抬著只三層高的雕著大紅海棠花的食盒。

  易楚洗臉的工夫,丫鬟將飯菜擺在桌子上。

  菜餚都盛放在甜白瓷的骨碟裡,菜量不大,勝在種類多。

  兩素是鮮蘑菜心跟酸辣黃瓜,四葷菜是薑汁魚片、五香仔鴿、素炒鱔絲和醬汁牛肉,另外還有一碗香濃的火腿竹蓀湯和一碟鬆軟可口的奶酥花卷。

  威遠侯府的廚子手藝極好,加上易楚本就餓得緊,也不客氣,將桌上的菜吃了個七七八八,才覺得腹中飽足了些。

  漱過口又喝了杯茶,易楚便要告辭。

  小丫鬟很為難,這個時候杜俏正歇晌,肯定不能去打擾她的,而趙嬤嬤昨天忙了一夜,今天又張羅著擬菜單子,適才睏倦得不行,說回去瞇一會。

  易楚是貴客,就這麼空著手回去肯定不行。

  小丫鬟一邊讓人去回錦蘭,一邊勸易楚,「外面又落了雪,路上恐怕不好走,姑娘且再坐會兒,那邊已經去知會錦蘭姐姐了。」

  易楚不想多待,一來是閒著沒事幹心裡難受,另一方面,她對林府並沒什麼好感。頭一次來,就被林乾要挾著,治不好杜俏的病要她跟父親的命相抵;後來,還差點被林老夫人捆了去見官。

  這次是杜俏命大,也是她有福氣,能夠讓她們母子平安,若是稍有偏差,還不知道會有什麼下場。

  不過易楚倒不後悔來跑這一趟,易郎中行醫十幾年,時不時有半夜來敲門的患者,甚至還有下雪下雨的時候,易郎中幾乎從沒拒絕過病人,就是再惡劣的天氣,也會披上衣服出診。

  易郎中常說,不到緊急時候,患者也不會半夜三更來敲門,他能去是盡人事,至於能不能治,則是看天命了。

  再者杜俏是杜仲的唯一的親人,如果不走這趟,易楚覺得沒臉見杜仲。

  小丫鬟見勸不住,又不好阻攔,就撐了把傘送易楚往二門走。

  俞樺在二門等著,因他不知易楚何時回去,所以自吃過早飯就一直等在那裡。

  就看到漫天飛雪裡,繪著亭台樓閣的油紙傘下,瘦弱纖細的易楚。穿著天水碧的襖子,湖水藍的羅裙,兩點瞳仁墨黑,襯著眼白好像上好的薄胎酒盅裡盛得清澈見底的美酒,乾淨得不染塵埃。

  飛雪成了她的背景,俞樺眼中只有那抹素雅的影子。看上去纖弱,但內心堅韌剛強。

  昨夜,地上濕滑,好幾次他幾乎控制不住馬匹差點摔倒,連他心底都捏著一把汗,可她卻冷靜而平和,既沒有大喊大叫也沒有抱怨斥責。

  甚至,下馬時,她還溫和地衝他笑了笑,說:「辛苦你了,俞大哥。」

  俞樺終於明白,為什麼公子明知大局未定卻堅持著成親,又為什麼能夠義無反顧地往西北去。

  因為易楚從來不是溫室裡教養的花朵,她是凌寒盛放的梅,是傲雪欺霜的菊。

  即便公子不在,她也能撐起自己的那片天。

  俞樺笑著迎上去,「太太這就回府?」說著,將手裡的大毛斗篷抖開。

  易楚點點頭,接過斗篷披在身上。

  天氣實在太冷了,易楚來得匆忙,沒顧上穿斗篷,從聽松院走到二門這一路,寒風幾乎將她吹了個透心涼。

  穿上斗篷,頓時溫暖了許多,易楚笑笑,「回吧。」

  走到大門時,門房彎腰道:「姑娘且稍等會,我已讓人備車了。」

  上次易楚獨自出去沒有人送,他被罰了十大板子還有兩個月的月銀,這次長了記性,主動去叫車。

  易楚剛要開口,俞樺淡然道:「不用了,我們有車接。」

  易楚探頭,看到一輛馬車正停在巷子對面,而大勇臉頰凍得通紅,一邊搓著雙手一邊呵氣。許是等了陣子,他頭頂的棉帽上落了層薄薄的積雪。

  見到易楚出來,大勇眸中一亮,掀開車簾取出只手爐,小跑著遞到易楚手裡。

  明明馬車裡可以避風,明明車裡備著手爐,他卻在冰天雪地裡等。

  是怕不能第一時間見到她出來,還是覺得馬車是給她坐的,他不應該做?

  不管如何,易楚仍是感動得幾乎落淚。

  他們是杜仲留下的人,他們敬重她,照顧她,是因了杜仲所托。

  而那個她朝思暮想的人,現在在幹什麼?

  **

  西武鎮。

  雪已經下了一天一夜,還沒有停止的跡象。地上的雪已有一尺多厚,踩上去吱吱作響。

  雲水客棧門口,半新不舊的紙燈籠被寒風吹得搖擺不停,燭火飄飄忽忽,驀地被風吹滅,四周驟然暗下來。

  屋子裡卻是燈火明亮,幾個男人坐著桌旁,桌上一大鍋羊肉湯正咕嘟咕嘟地冒著泡。駝背老人佝僂著身子拿來一罐油辣椒,打開,挖了一勺放進鍋裡。

  滿臉絡腮鬍子的客商嘗了一口,大聲嚷著,「不夠辣,老倌,再來一勺。」

  老人又挖了勺倒進鍋裡。

  絡腮鬍子舀了一大碗,連喝好幾口,心滿意足地說:「辣得真夠味,舒服!」

  老人笑笑,端著油辣椒轉向隔壁一桌,問道:「客官,天寒地凍的,羊湯裡要不要加點辣椒?」

  桌前坐著一個二十三四歲的青年男人,穿件七成新的鴉青色夾袍,目光深邃面容清俊,笑道:「多謝老伯,我吃不得辣。」

  絡腮鬍子朝杜仲道:「兄弟,吃點辣椒好,驅寒活血,最適合這種陰冷的天氣。」

  杜仲從善如流,「那老伯給我來半勺。」

  半勺辣椒下去,奶白色的羊湯表面浮起層油汪汪的紅色。

  杜仲喝了口,喉嚨裡頓時燒起一股火,辣得他趕緊喝了口溫茶。

  茶水多少緩解了辣椒的灼熱感。

  絡腮鬍子笑道:「吃慣就好了,像我們哥兒幾個一頓不吃辣就覺得沒滋味,吃少了也不行。」又問,「兄弟不是本地人,不知打哪兒來,是做生意吧?」

  杜仲笑笑,「在下是京都人,聽說這邊的皮毛山貨既好又便宜,就過來探探路。」

  絡腮鬍子問:「皮毛確實好,比遼東那邊的還好,不過兄弟既然來做生意,上頭打點過沒有?要是沒打點……」正要細說,聽到同坐的幾位咳嗽兩聲,急忙打住了話頭。

  杜仲毫不在意地繼續喝羊湯。

  客棧的門突然開了,林楓走到杜仲面前壓低聲音,「二掌櫃,少爺來信了,說家裡老太爺得了重病,最多只有兩三個月好活,四老爺虎視眈眈地盯著家業……少爺問這邊的事兒怎麼樣了,要是能有原先估計的利潤,少爺就有八成把握,可要是賺不到這些,整個家業就落到四老爺手裡了。」

  聲音雖低,可隔壁桌子的人卻聽了個八~九不離十。

  原來這位二掌櫃之所以來西北做生意,是因為少爺以此為籌碼爭取掌家權。大戶人家這種事多了,並沒有什麼稀奇的。

  幾人便不再理會,繼續喝著羊湯啃饃饃。

  杜仲臉色卻開始凝重,楚尋說皇上已經病入膏肓,晉王開始暗中部署,如果這邊莊猛遲遲未能就擒,到時他與晉王勾結守望,政局可能就無法掌控了。

  這段日子,雖然有林乾原先的部屬做內應,可始終沒有突破性的進展。而且,要想接近莊猛也是難上加難。

  杜仲沉思著,手指無意識地敲打著桌面,發出單調的「篤篤」聲。

  驀地就想到了易楚,易楚曾經提醒過他,他有敲打檯面的習慣。

  算著日子,昨天是成親的日子。

  如果他沒來西北,那麼昨晚就該洞房了。

  在大紅喜燭的光芒下,一件一件地褪下她的外衣中衣以及肚兜……杜仲腦中突然記起她泛著粉色的細嫩肌膚,想起她花瓣般在他面前綻放,想起她雖是疼卻仍然溫順地任他予求予取……杜仲覺得身子就像剛喝的那口加了辣椒的羊湯一樣,*辣的,而血液凝結之處,已自有主張地悄悄抬起了頭。

  無論於公於私,他都想要早點回到京都。

  雖然錯過了早晨的請安敬茶,易楚回到白米斜街後,還是依著規矩分別在杜昕與辛氏的牌位前磕了三個頭,又各上了三炷香。

  行過禮,易楚問鄭三嫂,「家裡都有什麼菜,晚上這頓我來做。」

  鄭三嫂早得了張錚的囑咐,忙不迭地說:「不用,還是我來做,哪能讓太太動手?」

  易楚笑道:「不是說成親頭一天都要下廚做飯?」

  一來表示孝心,二來則是展現手藝,否則哪來的「未諳姑食性,先遣小姑嘗」的句子?

  鄭三嫂只好道:「那我動手做,太太在旁邊指點幾句就行。」

  易楚笑笑。

  晚飯總共做了十二道菜,易楚跟鄭三嫂各做了六道。易楚將每道菜都夾出一點來,用小碟子盛著供在了牌位前,又揀了自己愛吃的幾樣留出來,其餘的吩咐鄭三嫂,「既然住在同一座宅院裡就算是一家人,你把菜端到外頭去讓大伙都嘗嘗,順便讓你男人打兩壺酒,天氣冷,喝點酒暖暖身子。」

  鄭三嫂將菜端出去,並沒指明哪道是自己做的,哪道是易楚做的,只將易楚的原話說了說,讓幾人暢快著吃,不用拘束。

  易楚做菜的手藝不差,鄭三嫂也是一把灶上的好手,十二道菜有素有葷,有甜有鮮,有酥脆有香辣,道道可口。

  幾個男人吃得痛快,喝得也痛快,酒過三巡,便有人藉著醉意說道:「沒想到竟能吃到太太親手做的菜,放眼京都還真沒有當家主母做飯給下人吃的。」

  俞樺眸光閃亮,「那是因為太太沒將咱們當下人,而是……」

  一家人,鄭三嫂就是這麼轉達的。

  他們這十幾人好容易從榆林衛逃得一命,這些年一直隱姓埋名藏在暗處,好久沒有這種家的感覺了。

  俞樺油然地升起成親的念頭,等大局安定後,娶個賢惠的女子,長相不要求多漂亮,看著順眼就成,重要的是會做飯,而且心裡得有他,就像太太心裡裝著公子一樣……他看得出來,太太並不喜歡威遠侯府,可杜俏一有事,還是毫不猶豫地去了,那是因為杜俏是公子的妹妹,公子不在,她就替他照顧妹妹。

  公子真是苦盡甘來,能夠娶到太太。

  三日回門,俞樺特地給易楚叫了頂暖轎,仍由林梧陪著到曉望街。

  濟世堂門口停著輛平頂黑頭馬車,馬車甚是普通,上面並沒有府邸的標記。

  易楚不由納罕,她歸心似箭特地起了個大早,本來覺得自己夠早了,沒想到有人比她更早。

  林梧見易楚注意馬車,輕聲問道:「太太,有什麼不妥當?」

  易楚低聲回答:「我想不出家裡會有什麼客人,一大早就趕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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